【授权转载】Life is a Series of Risks

用这种方式踏上旅程(逃跑 离开 撒谎),唤回了歇洛克宁愿永远埋葬起来的黑暗记忆。

他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暗流汹涌——负疚感让他双手发抖,恐惧令他在逃离伦敦的头二十八个小时里不停地扭头回望。第一次像这样旅行的时候,他还年轻,幼稚,对于抵达下一座城镇,登上下一个巅峰更感兴趣。他一无是处,甚至不值得别人浪费力气呼唤他的名字。而现在他满载着经验,为一个沉重得多的理由而远走高飞,可他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废物,度过的这么多年似乎只是黄粱一梦。

自从他把自己的生活抛在身后,就被人盯上了。那些因为周游世界而荒废了的岁月不止一次地救了他——了解怎么坐火车穿越法国国境,进入德国,再原路返回,乘飞机去西班牙北部。认识街道、商店和地铁线路,懂得如何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甚至知道了应该和谁搭话。

他换过六次名字,在一个有秘密口袋的背包里装满了护照,银行卡,和用不同名字、社保号码和国籍登记的手机。他是法国人,然后是德国人——他是捷克人,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希腊人。他自学了卡斯蒂利亚的西班牙语,报复性地捡起了香烟,只在眼前出现黑点的时候吃饭,只在由于疲乏而意识不清的时候睡觉。他在这场正在进行的游戏中,遵循着学习曲线。

两个月后,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这周他是杰拉德•查博内欧,一个法国游客,住在马拉加的旅馆里。外面又湿又热;他的房间和一个凿出来的山洞没什么两样。他的衣服染上了海腥味、岸边小餐馆里油炸食物的味道,还有La Piqueta的啤酒味——他一边喝了几杯,一边看着结束工作后的罗纳德•阿代尔的雇员享用了鸡尾酒和简餐。

他回到房间时,塞巴斯蒂安•莫兰正坐在他的床里,膝盖上摆着一支猎枪。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48:00 +0800 CST  
“这不是世界唯一的咨询侦探嘛!”

歇洛克定住了,右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心脏也猛跳起来,速度快得让他一阵头晕。“莫兰。”

“喂,我说,这是在欢迎老朋友吗?”莫兰的声音还是那么愉悦,却夹杂了同样的疲倦。他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绝不会把这份软弱表现出来,除非他成心想被人注意到,那就意味——

“我没兴趣。”就算歇洛克穿得很清凉,旅馆房间仍旧热得难受。他看向放着手枪的床头柜,开始权衡自己的选项。

“你当然有——或者会有,只要听见我给的好处。”莫兰踩着廉价地毯,悄无声息地绕过床,挨着房间唯一一扇窗户边的桌子坐下。“我必须得说,你看起来惨透了。”

歇洛克懒得搭理这句评论,而是忙着查看证据。“你凭什么这么确定我会参与你所计划的自杀式阴谋?”

莫兰的笑容比在纽约时更邪恶,更狰狞。“我们亲爱的小约翰最近怎么样了?我真喜欢看他扮演妈咪。太可爱了。

歇洛克打断他,知道自己的语气肯定近乎狂乱。“如果你继续这个话题的话,我杀了你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我建议你直接说重点。”

莫兰好像一点儿都没生气。“你想让阿代尔死。我想让阿代尔死。我们怎么让这事成真?”

歇洛克瞪着他。“你很清楚,如果说比起他,我更希望谁去死,那就是你。”他斩钉截铁地说。毕竟,阿代尔只是威胁到了约翰;而莫兰真的伤害过他。

“你知道‘先正餐,再甜点’那句话吧,”莫兰回答,明显很满意讨论的进展方向。“再说,这时候也由不得你。”

歇洛克意识到他低估了莫兰对于自己计划的信心。“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个房间。”

莫兰爆发出一阵狂笑,声音很大,彻底失了控。过了很久他才平复下来,坐直身体抹着眼泪。“你知道你他妈的多好笑吗?你们两个都是。哦,能和你们周旋一段时间我太开心了,真的。”他靠在椅背上叹气,还在止不住地笑。“约翰和我曾经也玩儿得很爽,在纽约的时候。我有这么大的……哦,叫什么来着……警棍,你知道吗?我用它砸断了他脚里的每根骨头,但有趣的是——”

“闭嘴,”歇洛克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举起了枪对准莫兰,只是觉得这样是对的,觉得只应该用这种方式与塞巴斯蒂安•莫兰沟通。

“嘿,嘿,没事,”莫兰举起双手装作投降,显然完全不担心,歇洛克越来越恨他了。“别让我们之间雪上加霜了,怎么样?我是说,你杀了我——或者,好吧,其实是我死了——然后你还活着的证据就会直接到罗纳德•阿代尔那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是吧?”

这番话歇洛克听了进去,却仍然花了久得不像话的时间才把枪放下。

莫兰朝歇洛克点点头,就像歇洛克需要他见鬼的赞许。“我派人去盯着小约翰了——作为这么一个废物,他扮演妈妈的样子出奇地有趣。”他笑得像一个宽宏大量的国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说说,让你知道他过得怎么样。甚至是那个小不点儿,‘小’这个词可能不对,因为我的天啊,他就是个圆滚滚的东西——”

歇洛克猛地冲过去,把莫兰从椅子上撞翻,狠狠地揍了他几拳,最后被这个前士兵按在地上,喉咙被一只前臂卡住。

“对于一个同性恋来说不赖,”莫兰咧嘴笑着。血从他的嘴唇滴到歇洛克脸上。“但还不够好。你是个聪明人,想想吧,大侦探。”

“从我身上滚下去,”歇洛克咆哮道,虽然这样做痛得要命。他的双手徒劳地垂在身侧。莫兰松开了他,走到椅子旁边,又坐下了。歇洛克撑起身子,背靠着床。“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他说,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脱缰而出了。

**

接下来的十六个月里,歇洛克经历着刺伤,骨折,流血,瘀伤,被抛下等死。

莫兰是一个精神变态,却是一个聪明的精神变态。让歇洛克郁闷的是,他成了让歇洛克活下去的最重要因素。这个男人没有骗歇洛克,他和阿代尔的联系真的没断过——虽然与莫兰彼此憎恶,但歇洛克清醒地认识到事情确实会像莫兰预测的那样发展。莫兰的死会引发连锁反应,那也就意味着歇洛克将失去自己的家庭。只要他还一息尚存,只要他还能阻止,这就绝不会发生,永远不会。

他整个人只剩下了必要的工具——用来工作的手,用来观察的眼睛。他的世界里只有追逐,只有身体和思维向着唯一目标一刻不停的进发。把身上派不到用场的部分丢弃掉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他偷窃,欺诈,毫无愧疚地操纵人心和撒谎。当他偶尔静下来,能抽空想一想自己的道德准则时,总会惊悚于自己已经愿意让底线退到何种地步了。

之前他没想到会有这样没完没了的百无聊赖等着自己,其间点缀着若干场暴乱和恐怖事件。莫兰是个让他摸不透的人,行为举止透着一股子令歇洛克如履薄冰的疯狂。这个男人的做事方式让歇洛克想起了约翰,那些约翰不得不解决一些事情的场合,无论动机是好是坏。约翰完全可以打人,伤人,杀人,但他永远都遵守着强大的道德准绳,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莫兰没有这种准绳。

“——疯了!”歇洛克咆哮道,他的喊叫湮没在灰浆和玻璃的爆炸声,还有被火焰包裹住的大楼轰塌声中。仓库在夜幕的衬托下是一大片红色,河面上倒映着一堵熊熊燃烧的墙。整栋建筑崩裂开来,呻吟着爆成无数块碎石,火舌蹿起了三十英尺高,舔舐着天空。

莫兰冲着他大笑,满身满脸都是血,至少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当他咧嘴时,牙齿都是鲜红的。“不过奏效了,是不是?”他抄起一只藏在卸料车后面的袋子,朝对面狂奔。“嘟嘟嘟”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大楼哀鸣着,歇洛克透过靴底都能感受到楼层的塌陷声响有多大。“你真应该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肯定会让你立马笑出来。这件事他们根本就没料到。”

他拽住歇洛克的袖子,领着他躲进了街边一家黑漆漆的商店,然后就被歇洛克抓着领口朝墙上撞去,一次,两次。他吼道,“喂!”

“你会把他们都杀了!”就算被莫兰招呼过来的一记左勾拳打得脑袋后仰,歇洛克还是气得直发抖。等他重新回过神,晕沉沉地脚底打晃时,这个男人正拉着他回到街上,把他拖向两人之前停在了街角的车。

歇洛克曾经为心里难以名状的某部分罩上了一层脆弱的壁垒,现在这壁垒开始被他们两个结成的讨厌联盟侵蚀了。他不怎么吃东西,几乎不睡。他的视力时不时地出问题,他的胸口剧痛了一个月,差点害他死掉。他用光了那二万英镑,只好让母亲再给自己寄一些。

他母亲偶尔会给他一点儿关于家人的消息,毫无价值的只言片语而已,歇洛克却贪婪地渴望着它们,为之着迷,而且总是,总是不敢去看。阿代尔可能会改主意,他也不相信莫兰还没有改主意。只为了看看歇洛克听到噩耗时的那张脸。也许某天他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个不复存在之人,他就这样怀揣着一股最可恨的恐惧,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一个失败者,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

让这种情况变本加厉的是他对儿子的强烈思恋——安德鲁在做什么,穿什么,说什么,吃什么,想什么,玩什么,摸什么,闻什么,感觉什么,学什么,听什么,看什么。一年后他意识到自己连儿子的模样都不知道了,便开始将描画各种可能性加入到自己无休无止的遥想中。

他只想过约翰三次。第一次是母亲发了一条加密信息过来,告诉他约翰搬进了麦考罗夫特家的时候。歇洛克对此的反应是嗑药。他轻微昏迷了三十六个小时,最后不准备搭乘下一个航班回伦敦了。他为什么要走,被药力拖入深渊的时候,歇洛克怒气冲冲地想。哈德森太太会为他削减房租的,而且她对待安德鲁就像亲生孙子一样,约翰可以继续住在那儿,他会在那儿过得很好。可麦考罗夫特显然不觉得他过得很好——

化学药剂造成的意识混沌对他而言只是种解脱。

第二次是在他出走十五个月后。他在法国南部的一间酒吧里等一个肯定不打算现身了的目标。歇洛克太累了,根本没法起身离开。他知道自己已经明显暴露了,还没死简直是个奇迹。

一个女人在他旁边坐下,低头看向他一直在凝视着的那张旧照片。“他们是谁?”她用优雅的巴黎口音轻声问道。他瞥过去一眼,知道她不会造成威胁,问这个并非为了挑衅,甚至不是想要多管闲事。他看出来了,她也在躲避着什么——平庸无趣的过往,和一段糟糕的婚姻。她在寻找一些同病相怜的人。

“我的家人,”他说。

“他们长得真像。”她温和地微笑起来,怕因为表现得高高在上而冒犯到他。他没有答腔,最终她走开了。他呆在酒吧里,直到被人赶出去。

第三次想约翰的时候,歇洛克在尼尔斯克一间酒吧后面的小巷里杀了一个人。等他把刀子擦干净后,这段思绪已经被抛到脑后了。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49:00 +0800 CST  
他们杀了阿代尔的那天,歇洛克真心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全,因为他一点儿异样的感觉都没有。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也为了压制住莫兰和他疯狂、变态的倾向,他努力了十六个月,现在却内心麻木。他拥有的全部能力好像都被掏空了,被无节制的滥用糟蹋得一干二净。

他们在南非一间高档俱乐部里发现了最喜欢扮作社会上流人士在这种地方出入的阿代尔。歇洛克靠近不了,而且身手还没敏捷到可以把这个男人干掉的地步——即便和莫兰搭了一年多的伙,他也没有经历过这种训练。他只能窝在监控室里观看这次交战,血滴进他的眼睛,脚边躺着三个晕过去的守卫。

他与莫兰尚有差距,但正在进步。

阿代尔和莫兰对对方恨之入骨——这是当然的,他们是相反的两极——但歇洛克不知道他们之间不共戴天到了什么程度。直到莫兰走进那间私人套房后,阿代尔脸上的狰狞表情才让他彻底明白了。

“哦,真没料到,”阿代尔的声音满是鄙视。“我早就该想到你会有办法满足那个遗愿的。”

“你还不知道我吗,罗尼宝贝。”莫兰回答道,愉悦而疯癫。

“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阿代尔恹恹地叹了口气,骨子里都透着一股轻蔑。他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酒。歇洛克在想这个男人真是万年不变,而作为一个这么聪明的人来说,他真是蠢到了家。

“因为我们两人的一个共同朋友。”莫兰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刀。“不过说真的,你应该先感谢你自己——如果痛快地把我的那一份好处给了我,事情就不会到这一步了。”

“你在——”阿代尔扭过身后忽然认清了形势,于是僵住了。“你怎么把那东西带进来的?”

“你现在就想知道这个吗?”莫兰走上前去,持刀的那只手垂在身侧。房间里的一个守卫开始呻吟,歇洛克不得不回身给了他重重的一下,让他乖乖趴着。当他再次看向监控器时,莫兰正把阿代尔压在墙上,刀子与阿代尔的眼睛近在咫尺。歇洛克的胸膛里闪过一丝阴暗的感觉,说着“很好。”

“保安已经赶过来了,”阿代尔企图听上去很镇定——却失败了。“那些你不应得的钱你根本就没命花。”

“是我该得的,”莫兰狂吼。“我挣得正大光明——”

“就算写明是给你的,你也名不正言不顺,”阿代尔咆哮,莫兰又把刀子向前伸了伸,让他倒抽一口了气。“你就是一只被雇来的没脑子的枪:我们都知道莫里亚蒂的死没给你留下任何东西,假如杀了我,你更是一个子儿都得不到了。”

歇洛克等着看这番讥笑能让莫兰彻底失控,不过他没有,他果然没有。莫兰毕竟有着完美的专业精神。

“你怕吗?”莫兰只是用邪恶的快活语调问道。他歪着头,像爬行动物似地舔了舔嘴角。“我觉得你应该在害怕地求我。是什么阻止了你,罗尼?”他用刀划过阿代尔的脸,刀尖戳进了他的皮肤,留下一条从眼睑到下巴的长长血印。“骄傲?自大?”

阿代尔在急促地呼吸,胸膛猛烈起伏着,每句话的尾音都随着呼气变得尖促起来。“等到保安来了——”

“他们不会来的,”莫兰断然说,着迷地看着刀尖一点儿点儿进入阿代尔的下巴。他咧嘴笑起来,歇洛克不用看都知道他的瞳孔因为猎物的战栗,捕杀的快感而放大了。“为什么不对我摄像头后面的朋友打个招呼?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了。”

“你在说什么?”阿代尔开始挣扎。“谁会疯到帮你的忙?”

“你还记得我的上一份工作吗?”莫兰反问道。刀刃消失在阿代尔的下颚处。歇洛克看不清它到底怎么了,不过从阿代尔发出的声音判断,歇洛克能猜到莫兰已经把刀插进去了。“我最爱的工作?”

“偷——偷偷接近那个同性恋——”阿代尔的脸色变得震惊,怀疑,惊恐,然后是生气。歇洛克承认这个人面对一个拿刀的精神变态时表现得出奇镇定,但当你自己就是一个精神变态时这种事并不难。“他还——”

“活得好好的,是的。”莫兰说。“就现在。”他朝摄像头眨了眨眼睛。歇洛克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

这就像看着一只猫在玩弄老鼠。莫兰笑得如同一个过圣诞的小孩。“哦,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他说。歇洛克出神地望着阿代尔暗红的血顺着银色的刀刃慢慢流下来。“我折磨了他,罗尼。他们两个。老实说,那算得上我生命里最美妙的一天。”

他把刀架得更近了。“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逼着一个好人堕落。吉姆从来不干这事——吉姆只是拿走已经存在的东西,让它变得出色一点儿。他欣赏我的能力。我不喜欢你的做事风格。我不喜欢你。”

歇洛克看得出来阿代尔现在害怕了,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自己身陷怎样的危险。“求你了,”阿代尔说,“什么都行。钱,车,女人,你想要什么都行。”

“我什么都有了。”莫兰轻快地回答。“说再见吧,亲爱的罗尼。”

“他也会杀了他们,”阿代尔大声说道。歇洛克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阿代尔正在对自己讲话。“他想带走你的儿子,觉得那会很好玩儿,我可以帮你——”

莫兰扑上去:把刀子拿开,转身把阿代尔甩到地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阿代尔开始挣扎,莫兰开始笑。歇洛克目不转睛地望着。

猫抓到了老鼠,虽然录像很模糊,歇洛克还是把阿代尔被莫兰割开喉咙时喷出的血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因为两年前阿代尔在威胁歇洛克,威胁他的儿子时,就把他推上了这条道路。他看着,感觉麻木:莫兰一次次地用刀戳进阿代尔的脸,直到那男人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莫兰站起来,把刀在裤子上蹭干净,然后整个监控镜头都被他的脸占满了。“这真有趣,歇洛克•福尔摩斯,”他嘲讽地敬了个礼。歇洛克冲出监控室追到门口,但太晚了。莫兰已经不见踪影。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52:00 +0800 CST  
歇洛克没用多久便追查到了莫兰——也许曾经会用很久,但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他全部的经验,他的技能。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他想办法去了捷克边境的一个小镇,相比起来,找到莫兰反而不怎么麻烦了。那男人在当地早就臭名昭著,大家都觉得闭口不提比较明智。

歇洛克不记得两人彼此间说了什么,动手之前出了什么事。那是一片巨大的空白,一个黑洞,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每天都会让他颤抖着惊醒,大汗淋漓,狂吼出自己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诅咒。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进了布拉格市外的一家医院。他知道莫兰死了,因为报纸说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从描述来看不可能是别人,但其中的细节缺失了。报道把这件事形容成了一次冷血残忍的谋杀:歇洛克发现自己完全不在乎。无所谓,反正他身在此处,莫兰却不在,这意味着歇洛克可以回家了。

他得知消息后,不到十二小时就出了院,当天就搭上了回伦敦的飞机。他身上的淤痕和划伤让所有乘客都紧张兮兮的。整个旅程他都在想约翰会不会恨自己,约翰会不会离开自己,约翰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去找别人了,开始和萨拉见面了,或者另一个女人,或者可能是另一个男人(这个念头让歇洛克紧抓着座椅扶手:不是,肯定没有其他男人)。有太多要考虑的东西了,十八个月积攒起来的东西,于是歇洛克大部分时间都在座位上不舒服地扭来扭去。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蠢得没想到),麦考罗夫特的车在机场等着他。

**

麦考罗夫特坐在车里,入神地凝视着他。歇洛克觉得焦躁不安,满脑子问题,几乎要被一股怒气扯碎。“为什么去你家?”比起一个句问话,这更像一句谴责。

“因为他们受够孤零零的了。”麦考罗夫特厉声道。歇洛克一边狠狠地扭着自己的手指,甚至是受了伤的那只,一边看着伦敦的车流,怒气突然退散了。

“你看起来很糟,”麦考罗夫特没什么必要地告诉他。歇洛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望向窗外。“下次先来找我。”

“你帮不上忙,”他们开过一条隧道的时候,歇洛克平淡地说,口气近乎于事不关己。“你甚至找不到我。”

到唐宁街的一路他们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歇洛克觉得自己应该讽刺一下麦考罗夫特的政治野心,他在那些夸张、恬不知耻的作秀之后的无形推手。但他什么都没说。约翰显然不在家,麦考罗夫特领着歇洛克穿过大厅,到了楼上的游戏室。玛达维正在给安德鲁念故事。一见到他,她的眼睛就瞪大了,盈满泪水。她合起书,告诉安德鲁他们过一会儿再继续。她跟在麦考洛特身后走出来,关好门。歇洛克坐在地板上,蜷起腿,盯着自己的儿子。

安德鲁一点儿都不怕,而是好奇地回望过去,眉头在镜片后拧成一团。两年来他已经长高了,不再是那个圆滚滚的小东西了。他长得很像歇洛克,很像约翰,特别是戴眼镜的样子。他的眼睛是约翰的,一种深深、深深的蓝色。“你好啊,”歇洛克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粗哑的、辨不出来的声音,于是清清嗓子,重新开了口。“你记得我吗?”

安德鲁注视着他:歇洛克又试了一次。“你知道我是谁吗?”安德鲁点点头,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因为他知道答案,期待能因此得到表扬。“爸爸!”

虽然满脸的瘀伤都在发疼,歇洛克还是回给他一个笑容。“正确。”他伸出手,不太确定应该怎么做,这种事他从来都没擅长过,从来都需要约翰告诉他正常的做法——“我可以吗?”安德鲁走近了些,让歇洛克可以搂住他,抱在胸前,闻他的柔软头发的味道,静静地,彻底地,崩溃。

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最后安德鲁开始乱动,推着歇洛克的胸膛,要他带自己出去玩。歇洛克点头,抱着他出了房间下楼。当他们正在向外走的时候,约翰穿过了前门。

歇洛克定住了,约翰也是。

歇洛克贪婪地把约翰身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纳入眼底,约翰患有慢性失眠,体重过轻,即使在挺得笔直时也耸着肩膀,他只在手足无措时才会站直。歇洛克几乎被这些细节的重量压得打晃。“约翰,”歇洛克说,他的大脑完全不受控制了。约翰在这里,而不是贝克街,他的归属之处。在那里他们的生活安全而美好,在那里约翰会微笑着叫歇洛克白痴。

约翰没有笑,仍旧默不作声,像看一个不可能会存在的东西那样凝视着歇洛克。“没事,约翰,”歇洛克说,“这不是你凭空想出来的。”约翰只是看着他,仿佛后者说的是一门外语。他的样子没有变,但不知怎么,又完全不像他自己了。和歇洛克一样,他身上肯定也发生了很多事,或者改变了,或者消失了,它们的数量之多让歇洛克不堪承受。

他相信事情就是这样,还妄想着其他可能性的自己真是个傻瓜。但如果在抛下所有重要的东西流亡两年之后,他迎来的结局只是两手空空地离开,那么他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真的毫无招架之力。

约翰移开了目光。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54:00 +0800 CST  
现在

他没有看约翰,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因为他不需要——过去的一个月里约翰投向他的眼神已经够让他难以直视了。太阳完全升了起来,离他们必须起床送安德鲁上学的时刻越来越近。“有些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不再觉得自己还能回家了。否则我不会那么不管不顾。”他挑了下唇角,露出一个自贬的微笑。“我确实没料到阿代尔会落进这样简单的陷阱。”

他短促却深深地吸了口气。“所以告诉我,约翰,有多少损失是挽救不了的?”

约翰沉思了片刻,晨曦在他的眼睛里流光溢彩。他冷静地问,“你杀了的那个男人,他是什么样的?”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歇洛克皱起眉。“六英尺二,十四英石五,棕色头发,棕色眼睛,深肤色,来自西班牙南部,大概是直布罗陀附近的地方。”(译注:我觉得有必要做下说明,因为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搞糊涂了,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蠢死了= =)——此人是侦探编出来的,作为莫兰的代替者,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医生关于莫兰的事情,只说了自己杀过人,那个人让他想起医生←这是真话。)

“嗯……你说他吸毒?”

“是的。”

“他是哪个部队的?”

“海军——军官,升到了中尉,然后就被开除了。”

约翰非常难过地看了他很久,“歇洛克,那个男人到底怎么让你想起我了?”

歇洛克张开嘴想回答,结果吃惊地发现自己语塞了。“我……我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种根本不该出现的声音。“我有理由。一个很好的理由。”

“我相信你当时有,”约翰同意道。歇洛克蹙着眉,他很想证明这一点,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歇洛克,”约翰用一只手肘撑起自己,似乎刚刚想起了某件事。“你杀过多少人?”他俯视着歇洛克,好像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约翰眨眨眼睛,惊愕地偏了偏头。“你……上帝啊。”他做了次深呼吸。“直接的,歇洛克。”

“一个,”歇洛克猛地坐起来,把约翰拉到自己怀里,搂着他的腰。“你想说什么?”他不能再用这种声音说话了,马上,立刻。

“事情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约翰说,“见鬼,你的口气就像是实施过什么大屠杀,残杀婴儿,强奸,掠夺。”

“我做过坏事,”歇洛克怒吼。没道理对此百般掩盖,而约翰的故意无视更让他觉得出离懊恼。歇洛克发着抖,因为——因为气愤,暴怒,火冒三丈,因为约翰企图装作看不到这个事实。“为什么你想要轻描淡写?”

“我没有,”约翰一脸郑重。歇洛克的一只手攀上来握住约翰的手腕,没有拉拽,没有推开,只是握着。“但是歇洛克,你还是你。在所有那些重担,压力,和可怕的创伤之下,你的内里始终如一,。”

“你他妈的怎么会知道?怎么会?你没法——你根本在说该死的废话——”

他漏掉了什么,他的大脑略过了一些信息,重要的信息,因为被约翰移走了,歇洛克靠在约翰的肩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口吸着空气,好像这就是他的生命之源。“没事的,”约翰在歇洛克耳边用气声说道。“会没事的,歇洛克。”

“你不知道,”歇洛克把脸埋在约翰肩膀里,呢喃道。他几乎字不成句。“你不可能知道。”

“我了解你,”约翰说。

歇洛克无话可说。“没错,”沉默良久,他终于用低沉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就像在透露某种秘密。

有人敲了敲门,然后响起安德鲁的声音,叫他们起床,该去上学了。

“你让他养成了可恶的早起习惯,”歇洛克的嘴唇贴着约翰的皮肤。

“这个嘛,是你害他顽固得无药可救,所以我们扯平了。”约翰说。安德鲁又敲了起来。

“要去学校了,爸爸!”安德鲁隔着门用法语喊道。

歇洛克放开了约翰,好能扭头怒视房门。“他怎么知道我们还没起床是我的错?”

约翰发出一声嗤笑。“他很了不起。”歇洛克刚想起身,就被约翰拽回到床上,靠近过去吻他。“歇洛克,我们会挺过这道关的。”歇洛克全神贯注地感受着约翰放在他脸颊上的手。“我哪儿都不会去。”

“好,”歇洛克猛地点头,视线四下乱窜,就是不落在约翰脸上。“这……很好。”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回答:约翰的触碰里包含着某种东西,让他觉得也许这样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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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55:00 +0800 CST  
两个月后的某一日,异常地暖。

约翰在伦敦住了太久,所以他知道这是今年最后的和煦。叶子已经开始变成褐色,射向大地的阳光失去了夏天里的那种温暖,而且预报说周末会有雨。但是现在他们只需要一件薄外套,天气依然暖洋洋的,适合在室外游戏,以及长时间地悠闲散步。

哈德森太太总会留一条面包,让他们去喂海德公园里的鸭子,因此约翰心血来潮地去她那里取了来,给安德鲁穿好袖子已经不够长了的衣服,然后就出发了,三个人一起,他和歇洛克并肩走着,中间是他们的宝贝。

安德鲁本来就会在去公园的时候乐得不行,现在身边又加上了一个依然很少陪他做这种事的爸爸,于是加倍地兴奋。他已经度过了一开始的不信任阶段,虽然还是更喜欢约翰,但他可以与歇洛克好好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在之前的十五分钟里,他一直在拉着歇洛克的手,胖乎乎的手指攥着歇洛克更长、更细瘦的,这幅画面是这么好看。当他说“上去,上去爸爸!”时,歇洛克就抱着他,把他高高地荡起来,听他大笑。

这种事感觉很平常,是普通家庭会做的——公园里有几对带着自家小孩的夫妇,还有想要抓住夏天尾巴的几家人在野餐。

他们喂了鸭子和天鹅——它们把海德公园当作了暂时的栖息地,之后就要飞往更温暖的南方了。约翰用手机拍了照:当一大群鸭子涌过来小口小口地啄食时,安德鲁快乐地笑着,叫着,歇洛克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样就能把面包扔得更远了。约翰忍不住将掉在歇洛克厚厚的短发里的碎屑弄出去,忍不住微笑着搔安德鲁的腿,直到他大笑着叫喊起来。

最后他们走向儿童公园,里面几乎没有孩子的身影。

“让他去玩,”约翰温和地说,歇洛克刚把安德鲁从肩上放下来,一脸很想和他一起玩的样子。“我们别扰乱他的模式。”

“他三岁了,”歇洛克心不在焉地答道,定定地望向一见到公园就把双亲甩到脑后的安德鲁。约翰看着他攀上最爱的梯子,屁股一扭一扭地爬到平台。他永远都理解不了这孩子怎么能对几百次上上下下同一个梯子这么乐此不疲。

他领歇洛克走到一张长椅前,它正对着安德鲁的梯子,是他的固定座位,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分秒。歇洛克眼睛都没眨地坐下了,如同饿坏了一般死死盯着他们的儿子。

“米雅也一样,”过了一会儿约翰讲到。“这来自我们家的遗传。”

“嗯?”

“哈莉和克拉若的女儿。”我的女儿,他没有说,因为她其实并不是。“她在圣诞节那天出生。她爱死了梯子。一岁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个婴儿滑梯,哈莉说她从此以后就和小猴子没什么两样了。”

歇洛克惊讶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记得他们做过的事情,约翰送给他姐姐的礼物。可能他真的忘了。约翰望着安德鲁帮一个小男孩——帕蒂的儿子凯西——一起爬。“第一次的时候我差点犯心脏病。那时他刚满十八个月,却一定要我允许他爬那个鬼梯子不可,否则就哭个不停。我在这儿呆了好几个小时,帮他从滑梯上下来,确保他不会摔。顺便说一句,他讨厌滑梯,但早就明白了这是让他能重新爬梯子的唯一途径。

歇洛克注视着他,仿佛他说的是一门外语,仿佛他才意识到安德鲁和约翰独自在这里共度过一段时光,不单是一次,而是每周惯例。“安全吗?”

“当然了。偶尔没办法,只能让孩子们摔一跤,对身体没害处。不过很安全,这公园就是给小孩子玩儿的。”

歇洛克扭头,又开始目不转睛地凝望安德鲁,后者刚滑下滑梯,洋洋得意地跑到了梯子底部。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大头朝下栽下来过了。“现在可不怎么小。”

“从来都不是很小。”约翰纠正道。安德鲁朝两人挥着手,用力得几乎让自己歪倒。“他会长得非常高大,至少和你哥哥一样高,说不定还更高。”

“我们家的所有男人都很高。”歇洛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感觉上他们在交谈,同时又完全没有。太客气了,就像是两个熟人在聊天,就像是约翰衣兜里没放着那枚被他小心翼翼塞进钱包的戒指。

天啊他思念他的丈夫,虽然他的心还在发疼,与歇洛克死去那天不相上下。他分分秒秒都带着满肚子的问题,却没法明确地问出口。有些时候,歇洛克似乎仍远在千里之外。

安德鲁大笑着跑向他们,用胳膊圈住约翰,然后只迟疑了一瞬间,就给了歇洛克一个同样大力的拥抱,把他拉低,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湿乎乎的吻。

接着他站起来跑开了,发出欢乐的笑声和高喊声。歇洛克留在原地,一脸弹震症(注:一种战后精神创伤)的发作的表情,于是约翰抓住他的手,捏紧。“他爱他的爸爸,”他轻轻地说。“一直都爱着。”

他看着歇洛克的喉结动了动,又动了动。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56:00 +0800 CST  
在政府记录里,歇洛克还是个死人。

麦考罗夫特已经体会到了,帮人死而复生是件痛苦的工作:最好的情况也是被搅得心烦,最糟的就是难于上青天。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是副首相,但面对英国政府的官僚机构和它们总可以把事务变得无比冗杂的能力,他也没什么高招。迈出第一步的感觉恐怕和走上战场没什么两样。他想自己的事业也许已经被毁了。

他不断地往贝克街公寓寄书面材料,很快就会被封不动地送回来。约翰心肠很好,但这个人竟然没法伪造一个签名来救他的命。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和歇洛克谈谈,因为约翰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的人,除了在极少数情况下会为了更高的利益而暂时舍弃原则。

于是他此刻就坐在弟弟对面,后者的模样比煞白得像个鬼魂、带着满身的淤青和伤痕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时好了二十倍。嘴唇已经愈合了,眼睛不再青紫了,但遍身依然散发着一丝脆弱,他的脸上,他的举手投足间依然有着易碎的气息。

麦考罗夫特发觉自己不忍心看下去了:他尽量迅速地站起身,只露出一副从容自信的样子。透过窗户,他能看见鼻子被冻得通红的侄子正抱着一个巨大的绿皮球,跟在撒切尔身后奔跑。“谢谢你能来,”他说,就像这个坐在图书室里的男人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会花很长时间。”

“显而易见,你很快就会把你觉得我应该做的东西告诉我,然后我也很快就会把它们无视掉。”歇洛克答道,目光逡巡过房间里的书,在与麦考罗夫特相关的东西中,它们是最能引起他兴趣的了。

麦考罗夫特摆明了不理他:对于自己弟弟标志性的冷嘲热讽,真没什么好答复的。他只是看着侄子玩耍,两只小短腿来回摆动,踏过花园地面上的厚厚落叶。撒切尔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要超过他,和安德鲁嬉戏的时候他好像重新变回了一只小狗崽。“让死人活过来需要大量书面工作,”他瞥了一下弟弟映在窗上的倒影。“你也许想象得到,我必须联系几个办公室和部门,开始帮你复生。我想你会有一个新的国民保险号码,但你得亲自更新你的出生证明——他们需要你的指纹。”

“是什么?”歇洛克淡淡地问,他的视线依然在房间里飘来飘去。

麦考罗夫特皱眉。“什么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歇洛克说明道。他把注意力放回到麦考罗夫特身上。眯起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他。”这种无聊的信息你可以发短信给我,所以是什么?你想收到专门的当面道谢吗?”他挂上了一副充满嘲弄意味的感激表情,“谢谢你,麦考罗夫特,你真是……没少插手。”

他弟弟明显在努力用自己原来的语气说话——也明显失败了。麦考罗夫特转过来面向他。“你已经没有和我吵架的习惯了,弟弟。”他观察着歇洛克握紧的双手,打着拍子的脚。“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叫你来的?”

“老一套的陈词滥调,我必须承认你出色地坚守了这种作风。意料之中,不过还是令人钦佩的。”歇洛克终于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故意大步走过麦考罗夫特身边的那扇窗户,来到另一扇前面望着自己的儿子。“我们有事要做,你知道的。你可以直接说重点。”

“你回来后我去过三次公寓。每次约翰都说你不在。我们俩都知道约翰撒起谎来完全没有可信度,否则你也用不着安排那场闹剧了。”

一股抑制不住的怒意让他非常不舒服。他从窗边走开,背对弟弟,看着他的书——一排排的知识,冰冷无情,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直到它们帮自己找回了一点儿镇定。他好像正危险地处在悬崖边缘,可他不想爆发,现在不想。“我希望见见我的侄子,和我弟弟。”

“有那么多监控摄像头帮忙,你应该觉得跟踪我们是件容易的工作,”歇洛克双臂环胸,望着安德鲁一边被球绊得趔趔趄趄,一边尽力稳住自己,好能继续追着它跑。麦考罗夫特依然不习惯面对弟弟在看向安德鲁、和他讲话、和他互动时露出的表情。歇洛克那种常人不可能达到的标准似乎已经被他确实很惊人的儿子满足了。“我们一直都很忙,其中的原因你肯定不需要我解释。”

他不需要:约翰的反应将永远印在麦考罗夫特的脑海里,后面再加上一点儿对前因后果的注释,麦考罗夫特试着不去想自己曾经目睹了痛苦是怎样使一张脸扭曲、然后垮下去的。约翰脸上的那副表情,以及弟弟膝盖一软,瘫在地上的样子,他是再也不想见到了。

“是的,你进急诊室的事约翰告诉我了,”麦考罗夫特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这么重。胸膛里积聚起来的感情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又走到桌子旁边,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拽出一个文件夹。“有关把家里那块墓碑移走的事情——妈咪不同意,所以等你走后我会安排,把棺材挖出来。我已经和雷斯垂德警长谈过了,他同意如果我们能证明那遗体是你死那年医学院丢失的两具尸体之一,他就会让你免于起诉。曾经有一具被送往了巴兹解剖部、却一直都没被收到的尸体,它的放行表单上有“莫丽•哈珀博士”的签名。”

“简单,”歇洛克赞成道,他的注意力还放在别处。麦考罗夫特早就习惯这种漠视了,也知道歇洛克为什么觉得有必要采取这种态度:通常情况下他根本不会在乎,可今天却怒火中烧。“那么我们谈完了吗?”

“完全没有,”麦考罗夫特吼了起来。歇洛克猛地转过头,一脸惊讶。

麦考罗夫特很清楚文件夹在自己手里抖成了什么样子,但他没工夫去理,只忙着注意渐渐笼在眼前的一片红色。“可能你没听见我的话,歇洛克。我说的是苏格兰场的警长不会因为偷窃人类尸体和伪造的罪名逮捕你。你怎么进入DNA系统的,嗯?还是说这是另一个我不该劳烦你回答的问题?”

他把文件摔在桌上——纸张四下纷飞,雪花般地散落到地面。“墓碑又怎么办,棺材呢?我想你肯定不太担心尸体的处理问题:反正把遗体重新还给他的家人时,尸体使用限制法令已经颁布了两年,这种事有什么值得你闹心的?”

他俯身抓住桌子边沿,直到自己可以呼吸——他没法呼吸,图书室里的空气不够。他的感情像橡皮球似地在一列列图书之间来回弹跳。“两年来的悲伤又怎么说?我是不是应该就这么把它忘了?”

歇洛克竟然还有脸,有脸,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你在说什——你很清楚我为什么那样做。”他扭过脸直视着麦考罗夫特,双臂交叉。“我必须保护我的家人。”

“我也必须保护我的,”麦考罗夫特用近于咆哮的语气喊道。

怒气扯碎了他精心构筑的外表:他冷静,他沉着自若,他凌驾于其他英国人之上,所以要有一只控制感情的阀门。此刻他不是副首相——而是地球上一个最可气、最该死的人类的哥哥,大发雷霆、满心挫败。

“你应该来找我的,”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弟弟。“你当时可以来我这里要任何东西。在你害这个家庭经历亲手埋葬你的痛苦之前,我就能帮你搞定这件事。我眼睁睁看着你的伴侣崩溃,你这个笨蛋。我就站在他旁边,什么都做不了。我——”他的喉咙忽然火辣辣地疼,滚烫,发紧,充满痛楚,好像被某种东西撕裂了。愈燃愈烈的怒火让他攥起拳头,大步绕过桌子。他想朝那张大惊失色的脸庞砸过去一拳,因为这是对方该得的,搞了这么一出愚蠢的,愚蠢的把戏,他活该被揍。“你应该来找我的,”他的声音里满含愤怒。“你应该来找我。”

“你不是万能的,”歇洛克说,语气中的异样只有麦考罗夫特、他们的妈妈,也许还要再加上一个约翰,能够听出来。他好像不光在试着说服别人,同时还在说服自己。“我做了最好的选择,在可以利用的——”

“你做了错误的选择,”麦考罗夫特打断他。

歇洛克满脸都是暴怒之色,从母亲那里遗传的脾气终于穿破他的惊愕,占了上风。“省省吧,麦考罗夫特——你,还有你一贯的优越感,你那种‘自己永远都正确,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可笑需求。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麦考罗夫特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被一股怒气冲昏了头,耳朵里也鸣响个不停。当他恢复理智时,他的弟弟正坐在地上,一只手手捂着脸——血从鼻子里涌出来,在指缝间汇成鲜红的细流——脸上是麦考罗夫特从未见过的震惊。

“你打了我,”歇洛克的声音被手挡住了,有些发闷。麦考罗夫特低头看着歇洛克,眨了眨眼,听他语调里的讶异,和用来陈述明显事实的口吻。他的心头闪过一丝负疚感,以及一丝更为强烈的轻松。”你不能打我。”

“你不能死,”麦考罗夫特答道。他走到对方面前伸出手。过了很久歇洛克终于握住了它,让麦考罗夫特拉自己起身。

“我没有发觉,”歇洛克说,然后皱了皱眉,重新起了个头,“我没有想到你——”他顿了顿,用麦考罗夫特递过来的纸巾摁住鼻子,接着继续。“我以前总有种感觉——你认为我活不到三十岁。”

麦考罗夫特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仅仅是由于他已经在一天里发过太多次怒了。“我从来都不认为你会在三十岁之前死掉——这么想的人是你。你似乎一心打算实现这个目标,而我拼命让它延后。”

仿佛一切都重启了,就像是麦考罗夫特在为弟弟重建出一个世界——就像是歇洛克知道怎么唱自己的灵魂之歌,可是忘了歌词。麦考罗夫特忽然意识到两人已经与对方分隔了这么远,他们的生活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中间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于是他的怒气荡然无存了。与此同时,歇洛克眼神中的成熟也让也他觉得欣慰,,不管怎么说,这次经历确实帮他从原来那个没长大的孩子,成长为了此时此处的这个大人。

他对着歇洛克深深蹙起眉头,气自己失了控,更气把自己惹恼了的歇洛克。“我不要求你解释过去几年去了哪儿。”他没有说自己已经搞明白了,甚至顺着歇洛克的踪迹,一路追到了埋着莫兰的山洞。歇洛克没法直视他的眼睛,麦考罗夫特不想这样,便盯着弟弟,直到歇洛克迎上他的视线。“我付出了很多心血才坐到现在的位置,它给我了没法从其他合法渠道获取的资源。我要你保证,你永远都不会再考虑使用这么夸张的手段了,除非先和我商量。”

“我不能保证,”歇洛克说。生平第一次不是在挑衅,也并非倔着性子闹独立。但难听程度依然一丝未减。“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我可以保证这会是最不得已的选项。”

“还不够好。”麦考罗夫特一字一句地说。

“必须如此。”歇洛克也是一派冷静。

他们的对视被一声尖叫打断了:两人同时转向窗户,看见安德鲁坐在草地上,麦考罗夫特的一个手下徒劳地想要安抚他。歇洛克立刻转了个身,一语不发地大步走出房间。麦考罗夫特照例跟上去,好把所有事照顾周全。

他们沉默地走到外面,懒得说话。安德鲁一看到父亲就开始哭,一边挤出大滴大滴的眼泪,一边踉跄着站起来,裤腿上的一道口子替他说明着刚才出了什么事。歇洛克不会像约翰那样安慰安德鲁,而是把他抱起来,保护性地搂着他,这样就足够了。“对不起,”歇洛克的话语压过了安德鲁大声的抽噎。麦考罗夫特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句道歉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件事……没法避免,但我大概低估了我的离开会给人带来什么感觉。给每个人。”

麦考罗夫特做了一件出乎他们两人意料的事情——毕竟,感情流露不是他的长项。他捏了捏弟弟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然后吻了一下安德鲁的额头。毋庸置疑,他是歇洛克的孩子:安德鲁赏赐给他一个噙着泪光的微笑,与歇洛克曾经对他露出过的别无二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他的小弟弟还在母亲的花园里追着他跑,一路笑着,闹着。“约翰快下班了。你们留下来吃晚饭怎么样?”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57:00 +0800 CST  
这一天的到来已经被歇洛克拖了几个星期。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月——三星期,再加五天。他一直希望(虽然与经验和理智背道而驰)约翰总喜欢表现出来的激烈情绪会被时间淡化。

它没有。

麦考罗夫特派了他众多司机中的一位来送他们去阿斯科特,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不过在眼下的情况里,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安德鲁坐在歇洛克和约翰中间,被好好地护住,不停嘴地向双亲汇报着脑袋里冒出来的一切想法。尽管心里清楚这是发育阶段的典型表现,约翰还是将之称为了“歇洛克的遗产”,特别是当安德鲁不着边际的言论发散到了古怪的方面时。

约翰一路上都眺向窗外,各式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互相缠绕,让他兜兜转转,什么都没想明白。自从歇洛克现身后,他的体重增加了些,肌肉也结实了起来,得到了更好的休息和照顾。他还在自己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留长了一点儿头发,因为他知道歇洛克更喜欢这样。他的饭量大了:歇洛克做了记录。虽然还没有回复道歇洛克离开之前的程度,但总比他归来时两个人活像在遭受饥荒的样子强多了。

就算约翰有过别人,他们现在也已经销声匿迹,让歇洛克完全无从找起。他可以问麦考罗夫特,雷斯垂德,甚至哈德森太太——但最终总要回来直接问约翰,这种事他没法接受。歇洛克暂时失去了刺探约翰全部秘密的特权。

雷斯垂德原谅了歇洛克,证据就是他们之间恢复了老样子。案件不是很多,还不多,但并非一点儿没有,况且它们有趣得足够勾起歇洛克的兴致。在一个深夜,当哈德森太太窝在沙发上打盹儿的时候,他们出现在了警局,然后雷斯垂德说,“你挺适合他的。”他指向站在几步开外,被迪莫克逗得发笑的约翰。他是真心的,因为雷斯垂德从来不会言不由衷,这是他最大的缺陷之一。没人对歇洛克说过类似的东西,虽然所有事实都表明这句话是真的,他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相信。

但他现在又开始纠结两人关系中的若干方面了。也许是因为压抑了好几年的缘故,歇洛克自从回家以来,就觉得约翰一直都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此刻他甚至必须管住自己的手,不要越过安德鲁的头顶去摸约翰的头发。约翰转过来,颇为意外地看向歇洛克, 同时又绽开一个浅笑,不知道在歇洛克脸上见到了什么。约翰时不时地会露出一副歇洛克看不懂的表情,仿佛刚从一个发烧时的睡梦中惊醒,仿佛他的世界正缓缓地卸下重担。他已经原谅歇洛克,他是这么说的,这么做的,自己也这么相信着。

歇洛克的母亲则不一样了。

堵车很严重,搞得他们一点半才到,比安德鲁通常的午睡时间迟了三十分钟。安德鲁从一点十五分就开始耍脾气,在停车之前他把座位、手套、帽子、眼镜、和双亲抱怨了个遍。大部分哭嚷都属于无理取闹,剩下的根本是自相矛盾。歇洛克和约翰不怎么管他,只偶尔答上几声腔。最后歇洛克把儿子弄下车,抱着他走进屋子。安德鲁一下子振奋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精神,大声叫着祖母。

妈咪冷静而悄无声息地从南客厅走过来,对安德鲁露出自己一贯的从容微笑。最近她见过安德鲁几次,但全都不是约翰带来的——当歇洛克的丈夫甚至不想和歇洛克提起她的时候,这种事自然很有难度。歇洛克不太确定是什么让约翰变了主意,但他想等到约翰不可避免地爆发时,自己总会发现的。

“欢迎啊,你们几个都是。”她亲了亲安德鲁的额头,安德鲁呆在歇洛克的臂弯里响亮地回吻了她的脸颊,她微微笑起,对于约翰不打招呼、而且不会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超过半秒这种表现无动于衷,。“你的午睡时间过了,年轻人。”安德鲁一听这句话,小脸立刻皱了起来。

“你知道她说得对,”歇洛克及时截住了安德鲁的怒气。“去带你爸爸看一下你的房间。他还没见到你新画的画。”

安德鲁向约翰伸出手,后者立即拉住了他。“爹地,来看看我的艺术品!”

约翰在歇洛克和阿德拉之间扫视了一圈,然后叹气,看回安德鲁。“带路吧。”

安德鲁欢快地领着约翰——“不对,是另外一条路,爹地;哎呀,是另一条的另一条!”——他们的声音消失后,歇洛克望向他的母亲。她正把视线从两人离开的方向收回来,脸上挂着一丝平和与无奈。歇洛克早就不再企图理解她显露给他人看的表情里有什么真正含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眼前的这种神色很耐人寻味。一股蔓延在他胸膛里的感觉说着他必须再试试,这让他一阵心烦。

“你应该高兴他来了。”

他的母亲瞥了他一下,用他最憎恶的那种眼神打量着他。“关于我应该或者不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的意见,歇洛克。不管怎样,无论他选择用哪种方式和我交流,我都不会不满。”

歇洛克冷笑一声,因为这是句赤裸裸的谎言。母亲的确装得比任何人都出色,但在一辈子都见证着她是怎样看重家庭忠诚感的歇洛克面前,却无济于事。“你没有权利怪他。”

“他也没权利怪我,”她反击道。“让我陷入现在这种境地的人不是我,歇洛克。你们两个都要记住这一点。”

歇洛克可以和她吵一百场架,但个个都毫无意义,完全没有,因为母亲已经全部想到,并且抛弃了。所以他只是愤懑地看她一眼,在她转身走进接待室时跟了上去。里面已经摆好了茶。

约翰十分钟后回来了,还是默不作声,但镇定了些,没有刚刚踏进大门时那么激动了。阿德拉把一直茶杯放到约翰的座位旁边,可他只当作没看到,定定地注视着阿德拉的眼睛。歇洛克试着含蓄地表达出自己对这个无礼举动的赞许之情,结果好像只有他母亲注意到了。约翰没空理他,一心忙着发出挑战。

“谢谢你今天邀请我们,阿德拉。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没兴趣再和你见面,或者与你扯上什么进一步的关系。你可以继续见你的孙子,和歇洛克,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就算了。”

歇洛克的母亲看起来不为所动,不过歇洛克知道这不说明任何问题。他想要是能警告一下约翰就好了,但她已经开了口。“你当然可以做出这种选择,约翰。可我得建议你在匆忙把我钉在十字架上之前,能想一想事实。”

约翰现出一个难看的讥笑,这副表情几乎已经在他脸上绝了迹。“你担心我有偏见?”

“只是目光短浅。在我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人觉得遗憾。你真的意识到了如果没有我,你丈夫是活不下来的,是不是?”

“我意识到的是你对我撒了两年的谎,你——”约翰停住,闭上眼睛做了次深呼吸。歇洛克心中冒出一股火气,因为他觉得愧疚,因为他觉得恼火,因为这场对话从头到尾都把他搅得心烦意乱。约翰很快就继续了,“你有一丁点儿的后悔,内疚吗?”

阿德拉挑起眉毛,好像她没法理解约翰为什么在问这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没有。情势所迫,而且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约翰不由自主地用一种遭到背叛了的神情盯着她。歇洛克不知道自己更生谁的气——母亲,因为她精心的操控,甚至是现在,尤其是现在;抑或是约翰,因为他又一次这么彻底地钻进了圈套。歇洛克站起来,走向大门。“等你们互相批判完了,而我也有必要再次加入谈话的时候再来找我。”

他们既吃惊又愤怒的回应让他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1:59:00 +0800 CST  
他被歇洛克抛下了——抛下了,约翰没来由地怒从心头起。理性地讲,他永远都不会让歇洛克在自己和他母亲之间做出选择。

然后他忽然发觉,现在的情景已经丝毫没有理性可言了。

他瞪着阿德拉,对方也回视着他。哪怕用上所有的才智,歇洛克也不可能知道,或者没法真正明白:他离开了约翰,但约翰埋葬过歇洛克。在不计其数的一个个小时、在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中,悲伤与他如影随形,让他深刻地懂得死于心碎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在那些孤独汹涌而至的时刻,与歇洛克留存在公寓里的影子和气息朝夕相处的生活,期盼着他能走上楼梯,发誓自己听到了门后响起的歇洛克的脚步。好几个月里,约翰睡觉时都会把歇洛克的手机放在枕头下,一遍遍地呼入他的语音信箱,只是为了听他的声音,凌厉,冰冷,悦耳,要求打电话的人留下信息。有时候痛苦和失落实在太过撕心裂肺,他只能发作一通,直到感觉自己被掏空了一般,虚弱无力,直到他的眼睛热辣辣的,喉咙发疼,身体抖得不受控制。

歇洛克永远不会明白。永远。

但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明白。

她让约翰埋了他。当歇洛克的棺材被放进土里,约翰被“再也见不到歇洛克”的恐慌压垮时,她就站在旁边。她眼见着他拼命振作起来,给了安德鲁还算像样的生活:看着他勉力为自己疗伤,好有能力养大自己的儿子。她一直在看着,从未告诉他他是在白白地经历痛苦。

这简直不可理喻。

“你让我相信了,”约翰膝盖上的双手冰凉冰凉。“你让我相信歇洛克死了。”

“别无选择而已,”阿德拉镇静地回答。“歇洛克身处危险,我保护了他,还有你和孩子。”

“你——”约翰把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你再敢说一句试试。你的所作所为不是在保护安德鲁。

阿德拉只是那么盯着他,如果约翰没有搞错的话,他可以发誓自己在她脸上看到了……失望。对他的失望。“你正在放任你的感情蒙蔽你的判断力,”她说,“你是个理智的人,约翰,我的角色要求我做到什么,相信你已经很清楚了。在歇洛克的失踪过程中,我帮他活了下来。你的悲痛,虽然很不幸,却是必要的。只要那些监视者知道你在为了歇洛克的死伤心,我儿子就是安全的。”

“那些……那些监视者?你什么意思?“约翰站起来,拖着发软的伤腿向后踉跄了几步,随后把脸转向窗户。顺着斜面向下望,能勉强看到歇洛克正在沿小溪散步。他闭上眼睛,双臂抱在胸前。

他曾经以为自己要疯了——失去了歇洛克让他大脑短路,觉得每个角落都潜藏着危险。安德鲁回到托儿所的第一周,约翰整日整日地坐在前面的长椅上,把儿子放在任何地方都让他觉得害怕。而现在他惊悚地听到自己的担心被人说出来了——一个就算不爱他,至少应该关心他和他儿子的人。这是他听过的最糟糕的东西。比自己妈妈对同性恋的厌恶还糟糕,因为他最起码能理解其中的原因。

阿德拉站在他身后,却没想靠近。“麦考罗夫特负责你们的安全。没人会碰你们。”

他和安德鲁的所有外出——去乐购,去公园,或者到商店给安德鲁买衣服。上班下班,安德鲁去上托儿所,拜访麦考罗夫特的别墅,到警局看望教父。每次约翰开着他们的小车来这儿,来这栋房子,从他丈夫、他丈夫母亲的所在之处获得慰藉。

约翰在军队里是上尉。他参过战,目睹过想象不到的恐怖。他可以照顾自己。

但他的孩子,他的小儿子。

他一阵晕眩,觉得恶心,不敢相信歇洛克竟然对阿德拉保证道他们会在这儿住两天,好让她和安德鲁共度一个周末。他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但也不可能把安德鲁自己一个人留下。

他一秒钟都忍不了了,低声说了句“失陪”后就离开房间。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2:00:00 +0800 CST  
歇洛克听见了约翰踏在石子路面上的急促脚步声,然后来到冻僵了的草地,发出窸窣的轻柔响动。他听得出约翰状况不好,被母亲逼了出来,又慌乱又难过,沮丧得注意不到自己的步伐有多乱。

很讽刺,最近一段时间约翰只有在面对压力的时候才会重新瘸腿,这一点歇洛克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除非他能让莫里亚蒂带给所有人的伤害逃过自己的眼睛。歇洛克痛恨莫里亚蒂剥夺了他工作中的乐趣,将其变成了一份活计,一份职责,某种他不得不努力解决、完成交差的东西。他更痛恨莫里亚蒂留在约翰身体上的痕迹。而永远,永远都让他最为痛恨的是自己对此束手无策。约翰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一句大声的呵斥、谴责。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歇洛克迅速地把视线从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移开,迎向约翰。他大步走过去,约翰苍白得活像是得了感冒,双手极其稳定。

“他威胁你什么了?”约翰在两个人遇到一起时脱口而出。

“什么?”歇洛克一头雾水。

“阿代尔,他威胁你什么了?”约翰眯着眼睛,没有温度的锐利目光近乎于惊恐。歇洛克很想知道母亲跟他说了些什么鬼话。

“我已经告诉你……”

“不,不对,你只把不得不说的部分告诉我了,”约翰插嘴道。他没有戴手套和围巾,但似乎对于寒冷浑然不知。“我想知道他到底怎么和你说的。”

歇洛克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蹦不出来,十秒钟后他终于强迫自己发声了。“他……威胁说要杀了你。杀了安德鲁。”

约翰费力地吞咽了一下,但在逼近歇洛克时他的表情丝毫未变。“怎么杀?”

“你什么意思,什么怎么杀?”歇洛克嚷道。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他没法保持风度了。

“我表达得很清楚了——有你妈妈,麦考罗夫特,你,半个伦敦警局,假如这些人全他妈的完蛋了,那么再加上我,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干掉我们两个?”

“你还记得莫里亚蒂,”歇洛克抓住约翰的前臂。约翰在发抖,因为冷或者生气或者震惊。“你知道他有多变化无常。能在提拔一个雇员之后就马上杀了他;他没有能力管理他麾下那些繁琐的事务。都是阿代尔——所有联络,贿赂和恐吓。都是由他指挥的。而且他——他特别喜欢把一场谋杀伪装成一起事故,如果能由此达到预期目的。”

“他的目的是你——只有你——人间蒸发。”约翰怀疑地说道,这种语气让歇洛克觉得不安。他没别的信息可以透露了。“干嘛要死?为什么不只是在留下个字条把事情解释清楚之后消失?”

“他肯定会派人盯着的——我必须让他放松警惕。”约翰知道。他们以前也做过这种事。但在这个问题上歇洛克就是只沉湎于自己的想法,不去揣摩约翰究竟在问什么。这家伙去死吧。

约翰最终还是直击要害了,虽然歇洛克自己一点儿都没推理出来。“你想过我们吗?”他干巴巴的语调掩盖了问题里包含的感情:没有悲伤,并非浪漫。他只是单纯地想知道。

歇洛克迟疑了一下,但这片刻的停顿没帮他想出什么更好的解释方式。“我……我想过安德鲁。经常。”

“但不想我。”他把这句话说得好像在陈述事实;他的视线越过歇洛克,投向远处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木,潺潺的溪流。

“我不能。”当约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时,他继续道。“我……我不擅长——节制。”他发现自己正用大得过分的力气攥着约翰,于是只好勉强松了松手指。“我记得在第一年的10月15号,第二年的8月7号,9月21号想过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说出当时的情境。”尽管追忆往事很有吸引力,但同时也无异于往他的眼球上倒酸液。不过只要约翰要求,他会坦白的。

歇洛克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产生作用,因为约翰的脸绷得像块石头。“你在对我瞒着什么?”他没有搭理歇洛克的提议,而是自顾自地逼问道,看歇洛克回答得不够快,便抬起胳膊,甩掉歇洛克的手,用一根手指指向他的脸,另一只手在身侧握起拳头。“对我说真话,歇洛克•福尔摩斯。你为什么离开?”

歇洛克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因为他已经让人跟踪你和安德鲁几个月了,而且那个人是塞巴斯蒂安•莫兰。”

约翰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晕过去了。这不是歇斯底里,不是出于愤怒,什么都不是——只是简单的事实,而且给他的感觉和歇洛克在黑暗的泳池边从他身上剥炸弹衣的那次惊人相似。一股恐惧蔓延开来,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目瞪口呆,浑身发冷,关节软得像水,双腿勉强支撑着身体,他闭起眼睛一直等到呼吸恢复。歇洛克说着什么事情,几件事情,吵得约翰想告诉他闭嘴,求你了给我闭嘴。

没有止境。没有止境的谎言,和真假掺半的事实。“你杀的那个人。就是他——你向我保证过,歇洛克,你已经说真话了。”

“没错。约翰。我说的是真话。”歇洛克说,“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事实,从我离开到回来。我只是……我试着保护你,不想让你接触到对你没有好处的信息。”

约翰的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难听的尖锐声音,充满愤怒。“我是个成年人。我是你的伴侣。我用不着被保护。”

“可你用得着,”歇洛克争辩道。约翰可以揍他,真的可以。“我时时刻刻都有这种感觉,它就像钥匙和钱包一样被我带着到处走——保护你,当然还有我们的儿子,是至关紧要的,是重中之重。你的安全,和我们孩子的安全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你的自尊。”

“你不明白,”约翰用手指捋着头发,“你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歇洛克喊道。约翰圆睁双眼凝视着他。“你是我的家人。没有东西、没有人能损害到你的安全和幸福。”

“我不是废人!”约翰的咆哮让歇洛克吃惊地退了一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想法、我的意见变得无所谓了?”

“你这是蛮不讲理,”歇洛克吼回去。“真的,让感情蒙蔽你的判断是你最明显的一个缺点。”

一瞬间,在这短短的一秒钟里,约翰想自己真要打歇洛克了。“我恨你这副冷血精明的混账德性,”他指着歇洛克的脸。“你应该把莫兰,阿代尔的事告诉我,还有发生过的全部。你应该让我知道,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作出决定。”

“不可能,”歇洛克斩钉截铁地回答。“走错一步你们两个就会被杀,那——”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约翰。“你不明白那有多难以想象吗?没有你的生活,没有安德鲁?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莫兰就会给你一枪。”他把约翰的手指推回去,用他自己的重重戳着约翰肩膀上的伤疤。“他大概对这个部位没兴趣了。那这里怎么样?”他戳着约翰的胸口。“或者这儿?”他的肚子。“就为了看着你在人行道上流血不止,好从中获取纯粹的快感。”他后退一步。“当我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当我还一息尚存的时候,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你发火根本是不讲道理。”

“你是个笨蛋,”约翰愕然地哑着嗓子。“我从来都没有——我这一生——你真的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吗?”

“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

“一个军人,”约翰回答。“一个医生。很多年前,你问过我‘阿富汗还是伊拉克’。在你眼中我曾经没这么不堪,但结婚后就全变了?是不是这样,歇洛克?请给我解释一下,因为我就是理解不了这些事情是怎么背着我发生的,你为什么压根就没想过要和我商量。”

“别说了——别说了,”歇洛克失口道。约翰的脸色又沉了沉,但歇洛克的气势比他更甚。“在我眼中你一直都没变。直到我走的那天我们还在一起破案。”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约翰口中喷出的团团白气在嘴边萦绕。

“想一想,约翰。”他上前几步,双手按在约翰的两颊上。“我睡在你旁边,和你一起工作,看你照顾我们的儿子。我对你了如指掌。”

“说重点,歇洛克。”约翰抬头望向歇洛克:即使在此刻他也这么迷人,脸色潮红,嘴唇分开,眼睛睁大。是的,分离的岁月按动了歇洛克大脑里的某些开关,把它们彻底破坏了。不止一个,因为他不光出了毛病,而且还找不出病源。

“重点是,我能把‘莫里亚蒂’和‘莫兰’这两个词分辨开,就算它们是你噩梦中的呓语。”

约翰猛地推开歇洛克。“你再敢说一次——”

“我现在知道真相了,”歇洛克坦白道。“但我曾经以为——我只是在找莫兰,就像我告诉过你我一定会做的那样,”他强调了一下,“等我发现阿代尔也参与其中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约翰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你之前倒是提到过莫兰,听得我心惊肉跳的,可你的说法根本就不是在告诉我你正单枪匹马地采取一次长期的搜捕行动。”

他继续向后退,从歇洛克身边离开,而歇洛克像是被人拉拽着一般,跟了上去,有点儿怕约翰走远。他此时正身陷前所未有的紧张。“它们就是一回事。我以为是一回事,我不是有意的,直到最后——”

“说这个没用!”约翰打断他。

“他跟踪你!”歇洛克爆发了。“你觉得我会继续把你牵扯进来吗?他跟踪我们的儿子,他一直在这么干,哪怕是我离开以后。一旦意识到你已经知情,他就没理由躲在暗处了,会立刻把事情搞大。所以这是唯一的选择,约翰,你必须明白。”

约翰摇着头,转身走开。“和你们几个扯上关系的话,这种事永远都没完没了。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牵着鼻子走。”

歇洛克冲过来挡住他。“约翰。”

“我到极限了,歇洛克。真的。”他朝左边的西入口看了看。

歇洛克咽下了最先想到的九种答语,然后决定了。“你不能离开我。”

这显然不是正确答案,因为约翰只是干涩地笑起来。“不能吗?”

“你不会的。”他恨自己的语气更接近疑问,而不是陈述。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在还有安德鲁要考虑的时候,约翰不会的。不要去想英国过去五年的离婚率已经上涨了几个百分点,约翰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独自抚养安德鲁长达两年的经验,安德鲁绝不会同意和约翰分开,这样一来歇洛克的羁绊、家庭纽带、遭受过的种种,都会彻底、彻底失去意义,如果他们不想和他在一起——

“歇洛克,歇洛克。”约翰拽住歇洛克的大衣领子,把他拉低,拉近。“我不是这个意思。已经说过了:我哪儿都不会去。”他松开了手,但歇洛克没有后退,就那么呆着,直到不再觉得茫然无措。“但这种事——必须到此为止了。”

他变了这么多,约翰想,向上望进那双明亮的绿眼睛。歇洛克不是那个气呼呼地倒在母亲十八世纪的沙发上的男人,那个试着在园丁的屋舍里朝自己开枪的男人了。面前这个低头凝视着约翰的人,经受过了永不会为约翰所知的磨砺。他当然还是歇洛克——但同时也不再是他在巴兹遇见的那个不成熟的傻瓜了,那么自负,需要有人好好地照看。

歇洛克正在努力。他正在走错路,笨拙得一塌糊涂,心里没有一点儿把握。但约翰却告诉过他——在登记处里,在一纸结婚证书前,在歇洛克表达了对于“自己在一切感情相关问题上的糟糕表现”的担忧后——告诉他自己永远都会不弃不离,引领歇洛克度过最大的难关。约翰承诺过,却又一次次地违背了这份承诺。

歇洛克变了,约翰不由得想自己却并没变过。他还是那个让歇洛克把自己扔在无数个犯罪现场的人,那个让歇洛克企图抛下自己,独自去印度的人,那个让歇洛克在假死之后归来的人,而随便一个正常人类的做法都会是先杀了他再质问一番。歇洛克对他的巨大影响力未曾消散,更糟的是歇洛克对此心知肚明,最糟的是约翰承认这一点,却无力改变。

他又沉思了一会儿,知道歇洛克正走在自己身边。每年的这个时节,这里都是一派优美的田园风光,不过寒意袭人,到了月末就会愈发刺骨了。他把手插进大衣里取暖。歇洛克沉默着,约翰在想一个人怎么会对他的周遭造成这样多的影响,想歇洛克是怎么被他经受过的一切,被他的妈妈,被身边那些理解不了他超凡才智的人们塑造成如今的他的,想所有的状况是怎么凑到了一起,让歇洛克在生与死,留下与离开之间作出了抉择。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4:00:00 +0800 CST  
歇洛克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这一点约翰并没有忘,而且现在可以理解他那么做的理由了。歇洛克之所以离开了他们,背后的动机是约翰一直都没有想到的——是某种歇洛克一直在掩盖、对他隐藏的东西。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歇洛克对自己毫无保留,以为他没有说谎。但其实他们当时身陷危险,歇洛克对他隐瞒了信息,并认为自己能采取的唯一行动就是在母亲的协力下,策划自己的死亡和消失。这些事实并非无迹可寻。

可约翰傻得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没起任何疑心,被他们刚刚降临的儿子,他们的家,他们正在打造的事业带来的快乐冲昏了头,喜悦得看不到危险,说不出最后一次看到歇洛克的时候,他死的那个早晨,他的眼中流露出了怎样的神情。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痊愈,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到他们初遇时,他们并肩与莫里亚蒂作战时的那个约翰•华生。他只是太累了,被腹腔里一股扭曲着、翻腾着、熊熊燃烧着的感觉折磨得疲惫不堪,而每当他刚刚觉得自己的伤口终于愈合之际,又得知了歇洛克的另一次欺骗行径时,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起来。再加上两年份的回忆,和那些只会被他一个人独守到死的痛苦思绪,它们没有尽头,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被另一个人牵动这么多感情,爱得那样深,到头来却猛然醒悟自己在整件事中是多么无足轻重,只占据了怎样一个位置,这让他既自觉渺小,又感到被彻底羞辱了。

他们在一座跨过溪流的小桥前驻足,对面不远处就是已经丰收了的果园。绚烂的树木为脚下的土地铺了一层叶子。安德鲁吃的第一只苹果就是从这一片树林里摘的。

“我干了什么,歇洛克?”他平淡地问道,转过头来仰视着他。“我什么时候失去你的尊敬了?”

“约翰。”

约翰摇摇头。他需要知道,为了他自己好。“是在我明明清楚后果的情况下,还坚持去见我妈妈的时候吗?”

“约翰——”

“是不是因为我受了你那么多气,而且还想继续受下去?”

歇洛克盯着约翰,不知道是该感到困惑还是恼怒,但两种情绪都被压住了,没有变成话语。

像往常一样,约翰误解了。“我做得就那么糟,是吧?”

“什么?”这场对话可以与翻译古苏美尔语相提并论了,同样地让人满心挫败,白费力气。“不。当然不是。”

约翰带着明显的狐疑和彻骨的疲倦看着他。把错误都归咎到过去的两年是不太可能的——歇洛克带给约翰的不再是欢乐和亢奋,而是失望和厌恶。“那么是什么?”

“我没法回答,因为这是个不恰当的问题。”歇洛克解释道。“你不想听事实,但也不希望我说谎。”

“你肯定记得一些,歇洛克,”约翰叫道,“那些时刻肯定没有被删除。”

“别无知了,”歇洛克顶撞道,“你没有失去我的尊重——不可能,只要你还是我们两个都认识的那个人。”

“问题是,”约翰眺向远处——他爱这块土地,歇洛克相信这是因为它让约翰想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家,那时他的父亲还在世——“你嘴上这么说,却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时没有先警告我一下。”

“那不是不尊重,”歇洛克说,“只是为了效率。”

约翰爆出一阵大笑,真正的、响亮的、高亢的、没人能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的那种大笑,就像这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听见的最有趣的事情。歇洛克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也许在很久没进行过正常的人类交流之后,他理解感情和言谈间微妙含义的能力变得更差了。

“下不为例,”约翰恢复了平静。他站直,保持稍息的姿势,他还是那个战士,这么清楚,这么明显,于是歇洛克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因为约翰竟然以为他会注意不到、会忘记这一点。它就印在约翰周身的每一个角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抹杀不掉。“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因为自认为某件事不重要就不告诉我——你全都得对我说,然后我们一起做决定。”

“但那绝对是浪费——”歇洛克的话被约翰的表情堵了回去,他歪脑袋的样子很说明问题。“全部?”

“全部。”

歇洛克想了想。“除了生死攸关的状况。”

“紧急的生死攸关状况,”约翰修正道。“十二个小时以内。”

“一天。”

“十八个小时。”

“好吧,”歇洛克说。

约翰点点头,接着加上一句。“过后你还是得尽快让我知情。”

“是,是,好的。”歇洛克瞟了约翰一眼,想估算出自己有多少谈条件的余地。“那么我也想制定一条规则。”

“哦真的吗?”约翰抬头望向她,半是警惕,半是好笑。对于歇洛克来说,这是个熟悉得多的表情,解开了他胸口处的某种东西。

他第一次像这样欣然接受自己是多么需要约翰,依赖约翰。一句未曾出口的话语就停在他的舌尖上:我消失了两年,因为我知道结局要么是我拥有你,要么是我死了。没有第三种可能。 他没法独自养大一个孩子,做不到约翰那样。约翰没有改变多少——他只是更像他自己了。歇洛克却已经把一个自己从未想过会拥有的人嵌入了自己的骨血,没法想象孑然一身地熬过枯燥的一天天——当他知道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时。

他觉得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会令事态恶化,所以他挑了个更稳妥的话题。“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你必须让我有实际的决定权。”

约翰朝他皱眉。“我已经这么做了。”

“并没有。光是在前两个星期里,你就无视了我对于食品、尿布、衣服、出行方式、课后活动、睡前仪式——”

“好了好了好了。”约翰果然一脸迷糊。他显然对自己之前在做什么毫无自觉。“我真是那么干的吗?”

“没错,”歇洛克说。“我理解,这是过去两年残留下来的习惯,但是说真的约翰,你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他们过了桥,走向光秃秃的果园,约翰思考了一路。太阳已经开始从穹顶处向下缓行,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趁着还没感冒,返身回去了。此刻,约翰朝围巾里缩了缩,琢磨着歇洛克的话。

这片土地很美。约翰可以在脑海里描摹出歇洛克在这里的样子,就像麦考罗夫特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疯跑着,无拘无束,那么聪明,那么无所顾忌,那么顽皮有趣。他可以描摹出长大一点的安德鲁,也许……也许再多一个孩子,女孩,或者另一个男孩,这样安德鲁就不会孤单了。他又可以描摹出一种生活了,少年时期的安德鲁,长成了年轻人、自己也养育了子女的安德鲁。他可以描摹出自己,和歇洛克。

他们停下脚步,背对着落日的歇洛克很美。阳光为他的黑发染上了片片红色,顺着他的眼角勾画出一道道条纹。他从未如此完美。

你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歇洛克是这样说的,可他也一样。

“我以你为荣,”约翰静静地告诉他。“因为你为我们做的事情,因为你爱我们,爱到了可以放弃一切。”

歇洛克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是没见过他一般。约翰用指背摩挲着歇洛克的脸颊,他的下巴,用大拇指轻柔地勾勒出它们的线条。“我以你为荣,因为你保护了我们的儿子。你的所作所为需要勇气。离开我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知道你多爱安德鲁,和我。”

歇洛克脸上有什么东西嵌开了一条缝隙,约翰幡然醒悟,这番话他几个月前就应该说了。他伸出手,紧紧地拥抱歇洛克,把他拉近,直到可以把脸埋在他重新变长的卷发里。“我为你的经历、为你为了我们作出的牺牲感到难过。而且我也爱你,歇洛克。”

歇洛克什么都没说,却在与约翰分开时,红着眼睛,把脑袋转向一边,没法正视约翰。约翰并未阻止,而是用右手拉起歇洛克的左手,十指交缠,然后塞进自己温暖的大衣兜里。他们又开始向前走,太阳西沉,他的鼻子冻得发疼。他想吃些可以暖胃的热东西,想着歇洛克位于三楼的床,想着他们的儿子——当两人过了桥走向庭院时,他正撒开两条小短腿,向他们飞奔而来,麦考罗夫特的巴吉度猎犬跟在他旁边,快活地边跑边叫。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4:02:00 +0800 CST  
歇洛克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渐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这些天里他感觉自己又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约翰看向他时的眼神让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歇洛克偶尔还会在夜里惊醒,恐慌得喘不过气;约翰偶尔还会在歇洛克走进房间,或者大力关门时露出吓了一跳的样子。不过这两种情况越来越少了,因为要办案,因为约翰好好呆在歇洛克身边。

他们还在不停地为了安德鲁的日程安排吵架:歇洛克远不像约翰那样容忍安德鲁对于这东西的过分依赖,但是又会在安德鲁因为常规被打破而发脾气的时候,表现出比约翰多得多的耐心。约翰更加习惯迁就安德鲁:大概是由于在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在约翰苦苦支撑的那段时间里,这么做比较省事。但吵归吵,他们不再气势汹汹了,不再随时都想摔东西了。关于其余所有事的争论也一样,而所有事都会让他们争上一通。

安德鲁已经三岁了,不久后就会年满四岁,于是他的双亲必须掌握大量技能,好尽心尽力地满足他的需求。幸运的是,约翰和歇洛克乐于迎接挑战,幸运的是,安德鲁的需求还算简单。

还算。

“我不想洗澡,”安德鲁死死抱着——是真的死死抱着——厨房的门墙发出抗议。按照日程,今天晚上不该洗澡。

“恐怕你没得选,”约翰一边耐着性子回答,一边在橱柜里找东西,应该是安德鲁最爱的杯子。安德鲁在全部物品中都有最爱的那一个,他的双亲谁也不能碰。

歇洛克看得出来约翰的肩膀在疼,但还没严重到让他放下自尊开口求助。所以他正在努力赶安德鲁进浴室,而不像往常被逼无奈时那样,直接把他扔进去。

“不要,”安德鲁可怜巴巴地哀号着,勉强把一句话喊了出来,“今晚不要洗澡。”这场拉锯战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而且越来越让人分心了。歇洛克这边可是有一个案件要解决,即使无聊得让他觉得丢脸。

“安德鲁,”歇洛克窝在沙发里说。“你就像在垃圾堆里滚了一圈。你得洗澡。”

安德鲁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扭过头,然后眨着眼睛,被歇洛克的大部分话搞得一头雾水,等“洗澡”这个词出现时,他又掉了眼泪。“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要,我们走。”歇洛克起身走过去,用一只胳膊圈住安德鲁的腰,一把将他抄了起来。安德鲁扭着身子,大哭大喊地乞求着,仿佛酷刑临头一样。歇洛克抱他走进浴室,放在地板上,最后坐在他跟前。

“不,爸爸,不洗澡,我想去玩,”安德鲁哭着说。他的眼镜歪到了一边,衣服脏得要死,头发里沾着几片草叶。这些歇洛克都可以不计较,但他身上的味道实在是无法忍受。歇洛克庆幸他翘掉了这次班级出游。

“先脱衬衫,”安德鲁虽然抱怨连天,却还是乖乖地举起胳膊,让歇洛克把脏兮兮的衣服拽过头顶。

“想去玩,”安德鲁的声音被暂时闷住了。

“然后洗澡,”歇洛克把衬衫扔在旁边,抬头瞄了一眼正从后方靠近的约翰。“看,你父亲已经决定用那些玩具把你宠上天了,还给你带了一只便宜的塑料杯子。”

“倒水!”安德鲁急匆匆地伸手去拿杯子。约翰递给他,顺便在歇洛克的后脑上故意敲了一下。

一进浴缸,安德鲁好像便忘了之前的抵抗,忙得不亦乐乎,又是拍水花,又是企图吃泡泡,不管它们的味道有多糟(歇洛克尝过,完全搞不懂有什么好吃的)。四十分钟后安德鲁浑身干爽地穿好衣服,上了床。他合起双眼,用单臂保护性地环住一只巨大的玩具青蛙。

约翰没有坐椅子,而是沙发,这说明他的肩膀比一小时前更疼了。他闭着眼睛,当歇洛克坐在旁边时又淡定地睁开。“案子破了吗?”

“已经把详细说明发给雷斯垂德了;我们那个没创意的猎物在天亮前就会被逮到。”他看向约翰。“床比较舒服。”

约翰嗤笑一声。“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没必要用这种低级的搭讪了,歇洛克,虽然我感谢你的努力。”

歇洛克打开手机给雷斯垂德回短信。“我是说你的肩膀。”

“没事,”约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下次你要是不得不阻止一个老妇人从轮椅里掉出去,用另一只胳膊。”接收到约翰讶异的目光时,歇洛克得意地笑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显而易见,”歇洛克没有抬头。雷斯垂德这次愚蠢得离谱:格瑞格森的迟钝程度恐怕再创新高了。

“对我来说不是,”约翰把脑袋靠在歇洛克的肩上——那里瘦骨嶙峋,硌得人难受,约翰已经告诉过他无数次了。歇洛克抬起胳膊搂住约翰。“这个嘛,首先,你右脚的鞋上有个痕迹——”

FIN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4:04: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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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5:58: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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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5:59: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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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6:06: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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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7 16:24:00 +0800 CST  
谢谢加精!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08 19:16:00 +0800 CST  
昨天我和男神只有3公里距离可惜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吃饭!

楼主 cx5907  发布于 2015-04-12 13:27:00 +0800 CST  

楼主:cx5907

字数:65527

发表时间:2015-04-07 17:4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5-12 20:05:54 +0800 CST

评论数:181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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