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 旧炉香 by 子扶 (架空 民国 HE )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8:55:00 +0800 CST  


文章授权






镇楼图授权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8:57:00 +0800 CST  
重发hhhh上一个被度娘吃了...._(:з」∠)_
再次排版的感觉...我看到word文档酷爱要吐了 ...
我慢慢贴。
@刹那永恒终不悔@flower雪阡陌@小七Damon@墨尔本丿晴@不二乆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8:59:00 +0800 CST  
一、
=====
到张公馆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不用,你别忙了。”


吴邪脱下大衣,刚在沙发上坐稳,就见张起灵转进厨房。无奈说了也没用,这人从来忽视别人的意见,没一会,拿着一盘水果出来。果盘往茶几上一搁,在旁边一张小沙发上坐下。客厅是两层打通的,白漆大门正对楼梯,四周是红木雕花扶手的走马廊。空荡荡的——不是家具少,整栋公馆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词。好像它的存在都是一种虚幻,一场梦境,泡沫堆砌的模型,一睁眼,或是一阵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就像眼前这个人。


相对无言。壁炉上方挂的钟咔嚓咔嚓走着,成了这片虚无里唯一实在的东西。吴邪手伸进裤包,又忽然顿了一下,对着张起灵笑了笑,“介不介意我抽支烟?”


张起灵这才把视线抬起来,看了他一眼,摇头。


如蒙大赦,他像个饥荒地逃出来的难民,飞快摸出烟,衔到嘴里,另一只手掏出打火机点上,猛吸一口,吐烟圈的同时长长舒出一口气。这种时候,也只有尼古丁才能缓解情绪。吸了一会,他才抬起头,对张起灵道:“佣人回家过年?”


张起灵点头。


吴邪笑起来:“怎么把厨师也放走了。”


张起灵道:“这两天我也不怎么回。”总算说话了。


的确,今天年初六,最近他的年宴不会少。但吴邪觉得,还有别的理由,凭他对他的了解——不知道这种自信真不真,总之在他心里,张起灵和汪伪政府扯不上半点关系——即便事实不如此。其实他一直都这么认为,无论四年前,还是更早——张起灵跟“汉奸”这个词永远不可能合二为一。即便没有年宴,他也会放佣人回去过年,时间不会比吴三省给的佣人的少。


又一阵沉默。


吴邪弯下身弹两下烟灰,视线停在烟头的火点上,道:“我年前回来的。”


没有回应。


重新坐直身子,吴邪又笑:“也不请我吃顿饭。”顿了顿,又道,“我还住我三叔那。”


张起灵点点头,抬眼看他,道:“明天请你?”


吴邪道:“开玩笑,这两天吃腻了,没意思……看电影吧。”


没有反驳,算是答应了。吴邪笑了笑,垂下头又吸了两口,眯起眼睛,翘起腿,身子往后一靠,张开一只手臂搭到沙发背上,仰头看天花板,瞥张起灵一眼,真巧,他老毛病犯了。外面偶尔有炮仗声炸起来,一声特别响,近在咫尺,一声又弱了,好像隔了很远,像旧照片,模糊在记忆里。



十年前,长沙冒沙井。也是这样一个冬季——应该比现在暖一点,记不清了。但鞭炮声比现在要响,几乎要炸穿耳膜,满院都是孩子的笑声。除夕的第一鞭炮仗,就是跟张起灵一起放的。


他十二岁,他二十。


爷爷的故友来拜年——说是拜年,吴邪倒不这么想。陈皮阿四和以往来拜年的不一样,当时的他道不清究竟不一样在哪,只觉得这四阿公凶神恶煞,避之不及。相对而言,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要好一点,尽管村里其他孩子也不喜欢他,不是相貌问题,他很清秀,五官生得规整硬朗,像用钢笔细描出来的,一双眼睛比普通亚洲人的黑,像一口枯井,没有光泽。他多次尝试让这双眼睛透出光来,把逗村里姑娘的招都使完了,还是徒劳无功。不过一时的挫败杀不死他的好奇心,反将其膨化,那一段时间里,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到了从那双眼睛里找出光上。



他爷爷和陈皮阿四在堂屋里谈话,张起灵从来不参与,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发呆,基本上一个姿势——仰头看天。做完先生布置的作业,吴邪就在院子里逗狗,一只藏獒,两只土狗,其它的在笼子里。跟他爷爷在一起长了,狗对他也还挺友善。他跟着张起灵去望天,一连好几次,每次都看很久,硬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临近傍晚,张起灵还在石阶上扮石雕,吴邪回头叫了他一声,学着三叔叫他“小哥”,院子里只有两个人,张起灵很快低下头,视线落到他上。



吴邪拍着藏獒的头,道:“你在看云吗?有一朵很像虾。”


没有回答。


不是第一次了,吴邪也不生气,继续道:“假的有什么好看?再过两个月,你来找我,我带你抓。”


张起灵没有移开目光,看着他,也许是他这些天的执着奏效了,他站起来,朝他走过来,三只狗叫起来,吴邪回头吼了两声,一起哑了。他在他身边蹲下来,道:“再来找你?”


吴邪一个劲点头,笑道:“你来我就带你玩。”


张起灵道:“不上学?”


吴邪道:“我可以逃——真的,很好玩,我抓鱼也很厉害,我可以教你。”


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好一会,张起灵的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吴邪一愣神,像是受了鼓励,紧接着道:“不骗你,我跟老痒比赛,他抓的都没有我多。”



张起灵眯了眯眼睛。


吴邪来了劲,笑道:“四阿公有什么好的,哪天他不要你了,你就来找我,我陪你玩,我肯定比那几朵云有意思。”


他不记得张起灵做了什么回应。



后来几天,他也不怎么坐台阶了,会过来看他逗狗。于是寒冬腊月,他也很早起床,每天的盼头就是尽快把作业做完,到院子里跟张起灵说话。


“你也上学吗?”他问张起灵。


他点头道:“在上海。”


吴邪道:“那里很漂亮对不对?有很多好东西?”


张起灵想了想,道:“不好。”


吴邪问哪里不好,这次他没有多想,说没有长沙好。吴邪又问为什么,他说这里可以抓鱼和虾。吴邪又说,鱼和虾能比上海好?他又不说话了。安静良久,吴邪道:“那以后我能不能到上海找你?我还没去过。”


张起灵摇头说不行。吴邪问为什么。


他忽然笑了——因为他问了很多个为什么?总之吴邪傻愣住了,回神时听到他说:“目前不行。”晚霞红得挤出水来,从空气里滤到他脸上,再汇入他眼睛里,生出一条小溪。


吴邪不好再问为什么。


事实上是执着的东西终于实现了,他从枯井里挖出了光——虽然只在电光石火间,想再看一眼,溪水已经干了。



三年后,他真的去了上海。吴老狗去世,吴三省一直在上海,办了家银行,越干越好了,刚好吴邪到了念中学的年纪,就活动了一番,把他接过去念书。第一次出远门,吴一穷给他买了头等舱票,但他还记得张起灵说的那句“不好”,在船上经常睡不着,旁边卧铺上睡了个胖子,一身加大中山装,头发刺拉拉的,很短一截,像刚冒芽的草丛,胡子更短,是刚冒了丁点头的草丛,杂乱地插在肥沃的下巴上,说话和笑的时候草头跟着跳舞,像随时会蹦出来扎人一把。半夜打呼跟打雷似的,还变着调来,有时候像五音不全的人在嚎歌,这一来更睡不着了。那胖子是个自来熟,白天就把他拉到甲板上聊天,自我介绍说是北平人,在上海做生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句话出去能镇住半个场子,吴邪笑道你这不是混黑吗。那胖子也笑,道:“胖爷一只脚在黑水里。你不懂,官路走不通,也只能走黑路。这世道离经叛道得很,跟贾宝玉有一拼。今天好好的,说不准明天它就来个翻天覆地大颠覆把你往死里玩。老百姓踏踏实实做生意混不长。”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01:00 +0800 CST  
吴邪笑道:“得了吧,你以为我小呢。”又想起张起灵的话。




胖子道:“嘿,你小子,才胖爷年龄除以二的年纪,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北边的情况知道吧?现在这地上,不是咱中国人说了算。”




吴邪难得对不上话。




胖子又道:“别说外面来的狗不把咱当人,咱自己人又有几个算自己人?有几个把这块地上土生土长的兄弟当人?”风吹过来,把他脸上肥肉的一层油腻吹淡了些,他摸出一根烟,点了火,拍了拍他的背,笑起来,“逗你玩呢,这么严肃?这小同志,来,给胖爷笑一个。”




白了他一眼,吴邪说:“我要根烟。”




胖子手里一包一品香,冲他挥了挥,道:“有品位。”




结果没给他,说他太小了。



事实上他的烦恼没有持续多久,这个年纪的烦恼本来就是琐碎的,沙砾一般的,一阵风过来,连带尘埃一起卷走,干干净净。对这个时候的他来说,上海就像一只晶莹剔透的巨大水晶球,世界的千奇百怪全在里面,它们汇聚在一起,璀璨得刺眼。但他不怕被扎伤眼睛,他抱着满腔热情往里闯。他觉得张起灵真的骗了他。


吴三省和陈文锦不大像父母那样管教他,银行里的人爱称他为小三爷,陈文锦的牌友都叫一声吴少爷。他性格和善,适应能力强,成绩顶好,在学校小有名气,人脉也广,给吴三省长足了面子,琢磨着中学毕业就送他留洋去。




再听到张起灵的消息,是在陈文锦的牌桌上。




李太太半年前刚产下第二胎,是个儿子,第一胎是女儿,小少爷是全家一块心头肉,上哪都夸。陈文锦没有孩子,一两句可以忍,听多了难免心里不是滋味。那天李太太又说儿子,文锦就道:“现在不比以前了,姑娘出嫁太早也不好,就该多念点书。”李太太没念完中学,跟李先生是娃娃亲。当下一张脸成猪肝色,倒也亏得结婚早,驰骋太太战场多年,半圈牌的工夫,就眉开眼笑,道:“是,吴少爷可得多念点书,现在新派姑娘找丈夫还看文凭,要能跳舞,说一口好英文——吴少爷要留洋不是?”




吴邪在文锦旁边看牌,笑了笑,还没说话,文锦就笑道:“我可跟他说好了,不能找个洋太太回来。”




齐太太道:“洋太太坏?”


文锦道:“那腔调我就不喜欢。”


吴邪笑道:“我也不喜欢。”


文锦笑起来,道:“你三叔说你今晚上有个聚会?”


吴邪点头道:“叶成生日。”


文锦不再多说。李太太忽然道:“说起来,张先生二十三了吧?不见有讨老婆的意思。”


一边的苏太太笑道:“怎么着,你又给表小姐说媒去了?”


李太太一撇嘴,道:“还没去,这不是打算着么。张先生那边听说说媒的不少,都挨闭门羹。难不成也赶新式婚姻?现在还年轻?”


齐太太道:“指不准已经有人了呢?现在的男人,外面养多少能让你知道?那张先生……”话没说完,突然止住了——收到李太太的眼色,话锋一转,嗔道,“哎呀,看我糊涂,把三筒出了!等着碰呀!”


吴邪看了一眼文锦,后者还是一脸笑,说齐太太最近高兴糊涂了。来上海时间不长,很多关系吴邪不清楚,不过李太太那个眼神他是看准了——不能多说张先生坏话?怕苏太太还是文锦听见?又想了一会,觉得应该是陈文锦,她父亲是陈皮阿四,她们又说起“张先生”——姓张的太多了,他本来没在意,这么一来,那个张先生就是张起灵?



天公不作美,晚上没有星星。铅块一样的云在头顶挤挤攮攮,实在没了位置就堆叠在一块,一层摞一层,像倒扣下来的蛋糕。司机一直把吴邪送到叶公馆门外,马上有佣人来开门,引吴邪往里走,半路听到铁门大开的声音,吴邪回头瞟了一眼,一辆纯黑汽车驶进来。回过头继续走,那车从他身边过去时候扭头瞥了一眼,只扫见后排一个人影,没看清,车一直到门厅的大门前才停下,司机跳下来开后座车门,出来一个高挑的男人,白衬衣,弯腰时候勾出硬朗流畅的背部线条,一条黑色修身西裤,皮带扎得不松不紧,腰却显细。手肘上搭着西装外套,走上台阶,马上被上前迎接的佣人接了过去。


吴邪没走门厅,被佣人引了往旁边的楼梯走,到了二楼,又被带往露台。大多数人已经到了,围在一张红木桌周围吃糖果,甜点,嗑瓜子。瓜子壳和各色糖纸扔了一地,吴邪入座时,恰有佣人来添茶水和果汁,对叶成道:“张先生到了,先生让少爷等他吩咐再下去。”


叶成撇了撇嘴,支走佣人,对席上同学道:“拣这个日子来,什么狗屁大事。”


有女同学吐了瓜子皮,笑道:“就是那个张先生?”


叶成没好气道:“哪个?”


女同学道:“顶漂亮,不爱说话。上次来你家见过。”


吴邪刚抓了一把瓜子,动作顿了顿,才收回手,随手往嘴里一扔就是两颗。只听叶成道:“就是那个。”


阿宁去洗手间,刚回来,话听得稀里糊涂,问道:“说谁呢?什么漂亮?”


几个女同学咯咯咯笑了几声,其中一个冲楼房里面抬了抬下巴,道:“张先生,来找叶先生那位。”


阿宁在吴邪旁边坐下,抓了一把糖,给吴邪递来一半,看着吴邪接过去,才道:“哟,我知道。也是给陈老爷办事的?人漂亮,又能办事,可厉害。别说太太,想给他做姨太太的都多了去。”


吴邪心里像有猫爪在挠。这群人却并不打算放弃这个话题,又一个女同学道:“那一会能下去吗?叶成,他跟不跟你过生日?”


叶成脸色已经很不善了,还是耐着性子回道:“能下去,但他留不留不知道。”


吴邪剥了颗糖含进嘴里,糖纸黑底白花,他放在手心里看了一会,没来由觉得亲切,没舍得扔,揣进了裤袋里。心里期望叶先生的嘴皮子厉害一点,再厉害一点,把张起灵这尊大佛留下来。



这天实在卖叶成面子,一群人聊到天黑,半点雨都没下来。东西吃了大半桌,不敢再吃了,留着肚子放蛋糕。大家兴致也还没散,佣人便上来传话说叶先生让下去点蜡烛吃蛋糕。没听到有车开走,还是有女同学特地到栏杆前够出去望天井,见露台下面那辆车还在,才追着下楼。


到客厅时,张起灵正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佣人过来递外衣,叶先生紧跟着站起来,笑道:“吃块蛋糕,用不了多长时间,张老弟急什么?”


张起灵接了外衣,摇头道:“不打扰了。”套上外套,余光刚好瞥到吴邪追过来的视线,拉袖口的动作一顿,侧过脸,吴邪闪避不及,两道视线汇在一起。


门已经给佣人打开一扇,滴滴答答几声,一阵凉风卷着湿意灌进来,雨点子来得急,很快就噼里啪啦成了瓢泼式,门窗呼啦呼啦响,和着外面刷刷的树叶摩擦声,嵌入一丝陈旧的味道,像戏台上忽然拉开新的一幕,奏乐跟着涌出来,戏子登台,席上的喝彩一波接一波。


叶先生笑道:“你看,这天也要留你了。”


张起灵垂下眼睑,沉吟了一会,吴邪感觉旁边两个女同学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仿佛跟着张起灵的犹豫一起摇摆,或者说恨不能钻进他脑子里去,杀掉他要离开的那部分念想。最后,张起灵重新抬起眼睑,看吴邪一眼,又对叶先生点了点头。吴邪听见两个女同学长舒一口气,好像命悬一线的人突然活过来了。



佣人端来一只三层的大蛋糕,插上十五支蜡烛。又上了果盘和新沏的茶。拼上几张椅子,二十来人松松坐下。叶成和父亲坐上座,正对蛋糕,叶先生要请张起灵一起,给拒绝了,拣了张单人沙发,也没人敢去跟他挤。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04:00 +0800 CST  
吴邪第一次过西式生日,吴一穷对西洋东西没什么兴趣,虽然并不排斥,但还是更喜传统那一套。吴邪十五年来的生日也是吃长寿面过来的,到上海以后听得也多了,但身临其境,还是头一次。好奇归好奇,但面子上还是把持得很好。无论什么东西,看一两眼就过,不会死盯着不动。他一个人坐椅子,在最靠近张起灵的位置,几乎并排,余光随时瞥见他的身子,看脸就吃力。






熄灯点了蜡烛,唱生日歌,几句简单的英文学校课程还能应付。他跟着拍手唱,和当中几个同学不一样,他家里不说英文,没有与生俱来的环境,又刚学不久,即便是最简单的发音,对比起来还是很蠢。他竖直耳朵听左边的动静,余光里张起灵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靠着沙发,一动不动。客厅里没灯,只有十几支细蜡烛支撑着,他们的位子离蛋糕也远,并不受瞩目,吴邪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见张起灵瞌着眼睛,头靠在沙发背上,那张嘴当然没有张开一下。弱弱几点烛光打在他安静的睡颜上,把皮肤映成一块奶酪,隐约还有香气飘出来——恍神间,唱错了一个音,那双眼睛睁开了。迟疑片刻,扭过头来,恰好抓住他头瞟过去的视线。吴邪像只发现新鲜萝卜,正要考虑要不要偷来吃便被主人逮住的兔子,立马闪开视线,生日歌恰好停下来。一阵掌声和窗外的雨水一样冲刷起来,紧接着灯亮了。有佣人过来分蛋糕,吴邪一直紧绷着,像给绣花绷子夹住的绣布,张起灵的视线像针一样往他身上戳,穿过去,拉线,再穿回来……直到感觉他收针了,吴邪松了口气。



每个人分到一块蛋糕,张起灵似乎不太喜欢奶油,吴邪见他接过佣人送来的盘子时候微微皱了皱,之后一会都在用叉子把表面的奶油刮下来,抹到盘子上。马屁拍到马腿上,给他的那块是奶油多的,吴邪喜欢甜食,手上这块却只有薄薄一层奶油,看着张起灵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行为,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自己的也没动两下。



专心致志抹奶油的张起灵手上忽然一顿,吴邪心道完了,大脑还没给眼睛下指令,张起灵一扭头,他又给抓了个正着。心里挣扎片刻,吴邪索性不躲了,朝他大大方方笑了笑,后者似乎顿了一下,略微点了点头。




一群人聊了一会,都有点心不在焉,大概今天的话都在露台上说够了。几个女同学的视线还是时不时往这边扔,但到底是手心里捧惯的小姐,场合也不对,没人过来搭话。叶先生提议,听小姐们弹琴,当然没人反对。客厅里就有一只钢琴,女同学都有些跃跃欲试,还是先怂别人,礼数半点不失。吴邪还不能完全融入这种生活,听了半个钟头就恹恹欲睡,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挺直腰板硬绷,把面前那盘瓜子嗑了大半,又过了半个钟头,张起灵要走了,才恍然发现他一颗也没吃到。



抓住救命草,吴邪赶忙站起来告别,叶先生意思上留了一下,张起灵自然留不住了,吴邪家远,叶成帮他解释完就要带他去打电话。通知了司机,叶成当然要留他在客厅等,雨也停了。吴邪推辞,说到屋外吹会风。



赶到大门时候,张起灵的车正好开过来。本来只想撞撞运气,吴邪没料到现在追出来还能碰到。车在他身旁停下,后座门咔哒一下开了,张起灵走下来,西装已经套在身上,在他面前停脚,高出他半个头。重逢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正脸,吴邪第一反应就是观察那双眼睛,一点没变,沼泽一样的沉,没有光泽,好像眼前蒙了一层雾,什么也看不见。棱角更硬朗了,不学时尚界搞两片瓦,刘海垂到眼睛上面,没上发蜡。

想来也不是赶时髦的人。




吴邪往后挪了一步,笑道:“顺路么,过去坐坐。”




张起灵摇摇头,“住吴三省那?”




吴邪点头。




没话说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风有点大,冷飕飕的,吴邪经不住缩了缩脖子。张起灵也没转回去开车门,好一会过去,吴邪揉了揉鼻子,道:“就不招待我一下?”说着笑起来,“明天忙不忙?”




张起灵想了想,道:“后天行吗?”




“礼拜一,要等我下课。”




张起灵点头:“下课以后。”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05:00 +0800 CST  
二、
====

没答应张起灵来接,吴邪叫了司机开车去国泰大戏院。当晚放映《瑞典女王》,买票前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沉默半晌,张起灵问要不要去听戏,吴邪恍然回神,笑了笑,说就看这个。张起灵不再多言,走上前买票。




三三年上映的电影,八年了,是挺老了。



看过一次,就一次,也算是八年来最好的记忆了。当时好像刚来上海?叶成生日之后,说好招待招待他,带他去Pilszi吃捷克饭,他第一次吃,很合口味,炸奶酪的味道太好了,把张起灵那份也吃了——他执意要给。在英国这几年也有意找过这样的店,还是没有上海这家的好,至少他这样想。吃完饭就带他来国泰看电影,记得很清楚,他把通行证忘了,好在张起灵随身带着。看的就是《瑞典女王》,他英文没学多久,没看一会就睡着了,散场后他送他回家,坐在车上回想看电影的事,感觉面子上挂不住,想了好久,主动跟他搭话,说女王顶漂亮。张起灵顿了一下,问是不是喜欢洋姑娘,吴邪一愣,说还行。忽然就没话说了。



直到汽车驶上吴公馆附近的柏油路面,吴邪才挠了挠后脑勺,道:“我英文坏。”




张起灵本来在看窗外,忽然回过头,盯着他看,吴邪给看得浑身不自在,视线一个劲往右边车窗上躲,张起灵似乎笑了,“知道。”




吴邪一怔,思忖半晌,回想起叶成生日上他把生日歌唱错词的事——张起灵看了他一眼。顿时窘得想打个地洞钻下去——刚刚还跟他不懂装懂。



张起灵却道:“克里斯蒂娜很小就继承了王位,有三个男人爱着她,但她谁也不爱。她喜欢穿男装私游,一个风雪夜里,在一个普通的小酒馆里遇到了西班牙特使唐·安东尼奥,对他一见钟情。由于客房不够,两个人被迫同床过夜,女王不小心暴露了少女身份……”他顿了一下,吴邪听得认真,见他停下,眉头皱了皱。



张起灵的视线从他耳朵旁边穿过去,投到窗外,“到了。”




话音一落,汽车就在铁栏大门外停下来。




吴邪回头往外看了一眼,道:“不碍事,你先说完。”




张起灵道:“后来安东尼奥知道了克里斯蒂娜就是女王,他不愿意寄居女王的羽翼下。克里斯蒂娜愿意为他放弃王位,却引起宫廷骚动。”停下来,抬腕看了看时间,“你该进去了。”




吴邪恼了:“你还没说完。”




“明天告诉你。”


等吴邪反应过来,司机已经给他拉开车门了,他跳下车,回头看他一眼,笑道:“那你不能不来。”


张起灵点头。



肩上被拍了一下,吴邪才结束神游户外的状态。张起灵已经走回来,票买好了,大衣脱下来挂在手肘上。吴邪点了点头,刚迈出步子,肩膀又给按住,皱眉扭回头。




张起灵道:“外衣脱下来,一会出去要感冒。”




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




两个年轻女人从边上走过,一个着玉色碎花旗袍,羊毛披肩,另一个湖色短布袍——女人本是不怕冷的——披了件大麾,拖到小腿肚上,男士的身板和她实在不相称,笼子一样把她困住。迎过来一个瘦高的男人,三七分油头,五官像是胶水黏上去的,他一转头,侧面看过去像个平面。三个人在说英文,发音并不好,也有少数的语法错误。吴邪听得不舒服。


把外套脱下来,张起灵伸手要接,他笑了笑,自己抱在怀里,目光朝入口指了指。



位置靠后,黑黢黢的一片,即使偏一下头也看不清彼此的脸。其实想要淹没进人海里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哪怕是五官出色的张起灵。八年,电影还是原来的电影,一样哀婉动人的故事,只是他不会再在中途睡着,也不再只是听张起灵简洁的转述。黑白灰三个色调,也能让人物在平面荧屏上立起来,变得饱满,观众不由自已地参与其中。临近尾声,他听见女士的抽泣声,女人大抵如此,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心生怜悯,赋予同情——或许很多人都如此。却能从大上海街头饥寒交迫下层群众面前谈笑风生地走过,顺便用余光捎去一分嫌恶,三分鄙夷,六分侥幸。



男士的机会来了,搂肩安慰,顿时场上窸窸窣窣的。吴邪盯着画面,胸口里关了只狮子,在咆哮,脸上却不悲不喜,像块墓碑。



第二天张起灵果然来学校接人了,却没招呼他上车,让司机先走,两个人沿着街道散步。路面上车来车往,张起灵让他靠墙走,他走外面。头顶是浅灰色的云,仿佛在控诉工厂烟囱作恶多端——实际是天阴,这两天雨水露足了脸,像把小刀,把夏日残留的炎热一点一点刮去,那些灰白的,粉末似的凉意一片一片敞露出来。有黄包车夫在冲路过的女学生吹口哨,十多岁的样子,柴棍一样的四肢,头发乱蓬蓬的,像一捆稻草胡乱扎上去,大约是新来的,胆子大。混油了的老车夫非常本分,一两眼就能猜出人身份来,把人划出三六九等——这所学校的女学生大都是有钱人家小姐——然而即便机灵如此,这个世道也保不了他们太平。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周围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吴邪才开口道:“然后呢?宫廷骚动以后。”


张起灵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吴邪心里溢出一股期待,然而到底是不会讲故事的人,酝酿了很久,张起灵道:“安东尼奥死了。”


吴邪一愣:“怎么死的?”


“女王平息了骚乱,退了位,心上人却被贵族杀了。”


吴邪沉默片刻,道:“然后呢?”


“女王还是遵守了约定,去了安东尼奥的故乡。”


张起灵停下来,吴邪跟着脚步一顿,才发现到岔路口了。一条回家,一条岔入小巷子。张起灵扭过头来看他,显然在询问。吴邪想了想,道:“再转一会?”


张起灵点头,率先朝巷子口走去。


很多时候如此,心心念念盼来的,未必是个好结果。


吴邪追上去,道:“你英文真好。”


张起灵道:“霞飞路上比我好的多得是。”


“我就是觉得好。”吴邪笑起来,挠了挠头,“下次能不能看中文的。”


张起灵顿了一下,扭过头来,“还想看?”


吴邪一愣,忙道:“下次我买票。”


张起灵略微一挑眉,笑了:“想看就看。”顿了顿,“票不是问题。”


他的笑转瞬即逝,吴邪的视线却在他眼睛上黏了好久。回过神,才道:“你还跟四阿公办事?”


沉默半晌,得到一个肯定的字音。


——哪天他不要你了,就来找我玩,我陪你玩。


他是这么说过?到头来还是他来找他。其实也并不意外,吴邪知道,张起灵这个人,如果他不来上海,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


“上海挺好的。”想了很久,决这么一句话。好像在反驳他当年说的“不好”。


张起灵道:“一个人来?”


吴邪耸肩,道:“来念书。老娘不高兴,还是希望我留内地,安全。”


张起灵点头,也不说话。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06:00 +0800 CST  


吴邪又道:“不过三叔想叫我留洋。”


张起灵眯了眯眼,道:“也好。”手伸进裤包里,摸出一包玉堂春,抽出一支衔到嘴里,点上。吴邪想要,又想起船上那胖子说的话——虽然张起灵应该不会那么说。觉得和张起灵隔了一条沟,但这时候,他以为沟里的水仅仅是年龄。



电影结束,两个人走了段夜路。


重新披上大衣,手揣进口袋里保暖,身子变得沉重,每一步都迟缓下来,不长的街,却仿佛没有尽头。时间像只沙漏,把那些零散的,无关紧要的小情绪滤去了,让他以这样一个形象重新站立在张起灵面前。但他明白,很多东西还没有变,沙漏的内壁黏了水,把一层沙黏在内壁,黏在心口,时不时发痒,却挠不到。
居然是张起灵先开了口。



“打算留下来?”


吴邪盯着路面,过了一会,才道:“年过了就开始工作,教书。”


张起灵道:“教书?”


吴邪点头。


沉默片刻,张起灵道:“去内地好些。”


吴邪笑起来:“现在内地上海有什么区别?”


张起灵没了答音。他似乎忘了,吴邪走的第二年,抗战就全面爆发了——怎么会忘,他的职责在此。见到吴邪,时间却仿佛倒回去了,像结了冰的湖面,一动不动——底下的水却是在流的。


你要好好的。


简单的五个字串联起来,成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戳得发疼。



后来消停了一个多月,张起灵忙一些吴邪不明白的事,吴邪念他的书。临近十二月,老痒跟她妈也迁了过来。多年不见,两个人倒也不生疏,三言两语又熟络起来。靠他父亲生前的积蓄,母子俩生活还不错,虽然普通,老痒也有学校上。但积蓄总要耗完,亏了吴三省乐意帮忙,给老痒母亲在银行里安排了工作。老痒没事就爱跑吴公馆,两个人实在无所事事,搬条椅子看文锦和太太们打牌,一个下午看下来,能知道不少大上海新闻。要说整个上海最高端的通讯设备,非太太们的麻将桌莫属。



第一次进百乐门,就是老痒出的主意。


白梨,这个名字近来被女士们念叨得紧——当然是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出一口利齿,将其生吞活剥了的。百乐门的新秀,婀娜的腰肢永远比女士们生了赘肉的腰搂来舒适,水煮蛋一样的皮肤更是把太太们暗黄又爬了鱼尾纹的脸比了下去。先生们脚底生风,三天两头往温柔乡钻,蛰伏在太太们嘴唇之内的潜能被激发得淋漓尽致,千奇百怪的描述都染了毒液,往一个甚至素未谋面的年轻女人名字上反复涂抹。老痒重点抓得好,把恶毒的语句一层一层剥开,拣出最甜美也最真实的果仁——美,百乐门的白梨非常美。他一跟头栽下去,就打起混进去的主意,突破口当然只有吴邪。



吴邪当然也被女士们的描述掀起一睹芳容的想法,不过想想而已,一直没点头。直到在麻将桌上再次听到张起灵这个名字,和白梨的栓在一起,打了结——红色的线,挂在吴邪心上。


“早说张先生看不上小姐们,搞了半天,谁都比不上一个白梨。”


“齐太太这话怎么说?”


“吴太太不知道?”齐太太张大眼,半信半疑,片刻后努起嘴,“跟白梨搅一块了。”


文锦笑起来,道:“什么时候的事?”


齐太太盯着牌顿了一会,扔了张幺鸡,道:“老爷子没告诉你?”


文锦道:“他的人,不太跟我说的。我跟张先生没说过几句,三省跟他碰头还多一点。”


李太太道:“我先生说过,张先生中意白梨,圈里大抵都看出来了。话又说回来,总不会当正太太?”


文锦笑道:“这场子上的事,哪能提这些。”


“你见张先生跟谁这样好过?”李太太咂嘴,“讨了也好,做个姨太太,关进张公馆去——那种贱货。”


文锦笑了笑,叫吴邪添茶去,待他回来,话题便转到法国菜去了。



吴邪点头答应时候,老痒乐得蹭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好话连珠炮一样打出来,倒也没问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胆子肥了。一直到晚上,吴邪在房间写了会字,才去敲书房的门。吴三省穿了件浴衣在里面,不像看书的样子,在找什么东西,吴邪也不问,直奔主题。吴三省愣了一下,但到底和吴一穷吴二白不同,随后就笑起来,猛拍吴邪肩膀几下,目光像把刀,从头到脚把他刮了几遍,褪了几层皮,仿佛看到芯子了,连啧几声,道:“小子长大了。”



吴邪懒得辩解,道:“你就说带不带?”


吴三省放下一只手上卷成一筒的书,道:“礼拜六晚上,我要见个朋友。你们跟进去老实待着,别乱跑。”


吴邪点头,笑道:“我不向三婶说。”


吴三省当头给他一掌,道:“老子去办正事!”又埋下头,凑近他,笑道,“话先说在前头,进了那道门,万事别当真。”


吴邪笑起来,道:“我就看个热闹。”


吴三省也不再多说,在他头上猛力揉了几下,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吴邪难以描述进百乐门时候的心情。只觉得心像被人紧紧攥着,悬在心口,不上不下。这里分明存在两个世界,黑暗像泥泞一样粘稠,把人包裹在里面,像只不见天日的蚕蛹。闪烁的彩灯又把人拉入一片眩晕的广场,酒水里添了糖,人们脸上是千篇一律的笑,一不小心就会溺死在深海里。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老痒来前成竹在胸,腰板挺得老直,进来没走几步就软了,大爷样也被灯光漂了干净。吴三省把他们带到指定位子,就和朋友人手一个舞女钻进舞池。像两只羊崽,两个人窝在位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浑身像生了跳蚤,瘙痒难安,却又挠不到。后来有舞女来请,老痒壮壮胆就起身跟着走了,吴邪喝了杯红酒,也不敢再要,一连婉拒了几个位,后来没人再来,倒也清净。



之后来了一段独舞,一个叫朱莉的姑娘,鲜红色的大摆裙成了整个场子的焦点,起先吴邪以为是白梨,费了很大力气挤到靠前的位置,其实也还是看不清五官,应该化了很浓的妆,身子软得像丝绸。吴邪逐渐往后挪,几次撞到人,道歉道得嘴酸,索性又停下来,从后面看,柔软纤细的身子更加模糊,缩成一湾流动的酒水——或者说更像血。



换了好几个男人去搭舞,最终还是被一个梳三七分,一身白西装的少爷抢了风头,为那抹猩红染上一片雪白。吴邪的心情也由最初的猩红逐渐被抹淡,逐渐地,被涂上一笔惨白。从恐惧到失望大概如此。



时间一寸一寸挪过去,他已经不抱希望了,还是没跳舞,其实自己也气自己——为什么要怕?张起灵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老痒适应力极强,后来再没回头找吴邪,跌进温柔乡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最后还是吴三省给他揪了回来,两只崽子在,他也不愿意留太晚,和朋友客套一番就带着人走了。有姑娘一直送到门外,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了。让夜风一吹,吴邪浆糊一样的脑子也清明了些,眼前却隐约还有那抹猩红在跳跃,透了几丝血腥味。



司机拉开后座车门,侧开身等他进去,他没动,又回头望了几眼,老痒便先一步上了车。


听见吴三省在催,他随便应了一声,身子转回来,就见后面有一辆车停下了。白纸一样的心口有一粒血红滴了上去,马上晕染开——车型他记得。尽管已经消失一个多月,还是记得。


司机跳下来开后座车门,首先踏出来的是一双水蓝色高跟鞋,玉色堆花布袍铺到膝盖下面,非常漂亮的腿型,凸起的踝骨都像在散发香味。女人走下车,轻轻拍打皱起的布料,一只手按在腹部上压住烟灰色披肩,腕上挂了只银镯,卷发披散在窄薄的肩上,往前跑的几束刚好到锁骨位置,水蓝色耳坠,很浓的口红,和吴邪心口的红重叠到一起。



随后下来的人吴邪不会看错,他等了一晚上。


车里老痒催了一声。


不知道是听见名字还是感觉到视线,张起灵一转头,和吴邪正要撤开的目光撞个正着。躲是来不及了,吴邪心里有了一瞬的沉寂,随后脸上化出个笑来,冲他点了点头。也不等回应,猫起身子钻进车里。


“嘭”一下,车门砸重了,连带刚才的拖沓被吴三省骂了几句。

�p���p0?�发现他一颗也没吃到。




抓住救命草,吴邪赶忙站起来告别,叶先生意思上留了一下,张起灵自然留不住了,吴邪家远,叶成帮他解释完就要带他去打电话。通知了司机,叶成当然要留他在客厅等,雨也停了。吴邪推辞,说到屋外吹会风。



赶到大门时候,张起灵的车正好开过来。本来只想撞撞运气,吴邪没料到现在追出来还能碰到。车在他身旁停下,后座门咔哒一下开了,张起灵走下来,西装已经套在身上,在他面前停脚,高出他半个头。重逢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正脸,吴邪第一反应就是观察那双眼睛,一点没变,沼泽一样的沉,没有光泽,好像眼前蒙了一层雾,什么也看不见。棱角更硬朗了,不学时尚界搞两片瓦,刘海垂到眼睛上面,没上发蜡。

想来也不是赶时髦的人。


吴邪往后挪了一步,笑道:“顺路么,过去坐坐。”


张起灵摇摇头,“住吴三省那?”


吴邪点头。


没话说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风有点大,冷飕飕的,吴邪经不住缩了缩脖子。张起灵也没转回去开车门,好一会过去,吴邪揉了揉鼻子,道:“就不招待我一下?”说着笑起来,“明天忙不忙?”


张起灵想了想,道:“后天行吗?”


“礼拜一,要等我下课。”


张起灵点头:“下课以后。”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10:00 +0800 CST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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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吴邪回忆,他大概无法说清后来那些天是如何过来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如果说古人这句话道尽了之前一个多月的想法,化作腹里的一只蛔虫,整日盘踞在他身体内部,折磨他,并以这种折磨为催化剂茁壮成长——那么如今,那只蛔虫已经因为失去养分死去了。他无法确切描述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在那个烟花之地盼了一整晚,却盼来那么一幕时候心口袭来的那阵钝痛,或许那是蛔虫临死前的报复。张起灵这个名字依旧在脑内徘徊,堆叠,恶劣地挤去后来那些天的课程内容,但他清楚,再迫切的想念,也找不回“如三秋兮”的心情了。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又是为什么。



好比初春时节,顶着还没散尽的寒气畏畏缩缩探出头的草芽,忽然一场暴雪袭来,还来不及寻思自己的存在是对是错,生命已经消逝。



礼尚往来,对这个道理,老痒的认知度是很高的。下个礼拜天,他便领着吴邪去了茶馆——王氏茶楼。再陈旧不过的字,过目即忘,不说当下,就是把时间倒推个几十年,也不是什么漂亮的名。红漆牌匾,黑色隶书,能看出最近重新上过漆,因为木匾周遭有严重的缺口和磨痕,加之像给蜡纸敷过一层的店面,无不在透露这间茶馆经历的年岁之久。老痒却说,这老板大约是北平人,中途接手,并非茶馆的开业老板,一口京片子,活人能给说死,死人能给说活——难怪这样的铺面还能拉住不少客人。



两人进门时,正是洋人的下午茶时间。这茶馆规模不大,也不赶时髦,没有戏台,也不见歌女。二层有走马廊,衔着成排的包厢。一楼门厅,三三两两几个人,有个穿廉价西装的——从线工到布料都能大致估出价位,大约是做小本买卖的商人,对面是个小贩模样的,寸头,带点灰的短布衫,袖口卷到肘弯,嘴角微微上扯,是笑是哭还需考证一番。靠里的方桌边上坐了个穿蓝布长袍的,衣角泛出面粉一样的白,桌上一盏茶,一本旧书,双眼朝正对面掉漆的墙放空,石头一般岿然不动,仿佛已经入睡。



不等吴邪环视完,茶小二已经迎过来,接待解吴两人入座,待他们点过茶水,一溜烟闪回茶水间。老痒搓了搓手,扭着脖子看一眼四周,笑道:“今天实在冷,往常还有更多人。”



吴邪点点头,从面色到心里都和和气气。两人坐下来没搭几句,茶水便送上来了,小二同服务员都不是一般人——没有比他们眼睛更毒的。他先给吴邪倒满一杯,笑呵呵送到面前,才给老痒添茶,那笑本就是蝉翼般厚薄的,层层叠叠堆在一起,这时便像给硬生生撕了几层,什么都给漂白了。



这小二刚转身,楼上忽然一阵响动,似是给桌椅掀翻了,瓷器碎落的声音尖锐而密集,雨点似的砸下来,不过很快,这响动又让激烈的吵闹声接替了。


“猪猡!动我的人,长本事了?”


“还真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我高兴,就是动了,你拿我如何?”


“妈的,陆五爷的人怎么了,今天老子一样打!猪猡有种别溜!”


骂声还在继续,那商人拍起桌子大喊小二,一番指手画脚,仿佛错都在这跑堂的下等人上。蓝布袍书生总算回了神,眉心扭打到一起,摇头叹气,又拿起桌面上的旧书翻动起来,好像用纸页拉了一层保护膜,什么东西都闯不进了。吴邪和老痒对视一眼,后者掉头过去要叫小二,楼上忽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横空劈来,纯正的京味,那油嘴滑舌功夫,大概就是老痒所说的王老板。老痒掉回身子,对吴邪挑眉一笑,吴邪还是仰着脖子,往那间包厢望。


“这不就完了?一点小事,两位都是爷,各退一步对谁都无害不是?人生在世就图个痛快,女人啊钱啊都是面子上的东西,管那么多鸡巴蛋干啥呢是不是?”




旧竹帘给掀开,一个被灰布长袍紧紧包裹的浑圆身躯打头出来。那人油光满面,说笑间脸上几块肉颤动着,好像风拂过时撩拨的帘子,仿佛还能听到“噗噗”的声响。吴邪瞅着眼熟,又一时说不上在哪见过,继续缄口旁观。




老痒啜了口茶,道:“你三……三叔,还带咱去……去玩不?”




吴邪把视线收回,皱眉道:“有点出息成不?”




老痒道:“少……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走……走之前,你小……小子看到白梨,眼都直了。那场……昂景,不是兄弟吹,眼珠子都……都蹦跶出来,钻人家身上去了。”不顾吴邪颜色骤然发青,他环顾一圈,身子一躬,往桌面上凑了些,压低声音道,“不过兄弟给你提个醒,那……阿白梨,整个大上海都知道,人是张先生的了,先不……不说她长你多少岁,就那……阿张先生,和他……阿争斗,你是决不会胜的。”




吴邪脸色由青转白,沉默良久,才逐渐恢复,拿起茶盏啜一口,道:“早知如此,我是决不会答应请三叔带上你的。”




老痒笑起来:“怎么这……这么说,咱……咱俩什么关系,我不会给别人说。”




吴邪嘴巴张开又不知道怎么说,正在腹里组织语言,肩忽然给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惊了一下,他猛然回头,只见那胖老板一双眼睛眯成两条虫子,像要给他吃进肚里——两位爷已经让他送出门了。不待吴邪说什么,他便大笑两声,道:“这不是船上那小公子么?”




吴邪礼貌性地回笑,脑子里一边搜索能和这张脸对上号的时间地点,那人见他这副表情,又在他肩上捶了两下,道:“小公子还真应了一句话,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把胖爷忘了。”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11:00 +0800 CST  
吴邪笑了:“可别这么说,我定是记得先生的,只不过……”顿了顿,眸光倏地一闪,“是你。”


胖子大笑:“看来脑袋还有的救。小子踏进这店也是有缘,烟还是不能给,这茶水倒能包你一顿。”


给晾在一边的老痒总算按捺不住,对吴邪道:“你还有这路朋友?”


不等吴邪答话,胖子笑得颤抖的肉忽然冻结了,虫子一眼的细眼睛也撑开了些,“这位兄弟,话可得说清楚,胖爷是哪路朋友?”


老痒给问得语塞,眼中颇有不悦,又不开口——不是他不想,是无从开口。


吴邪正欲圆场,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木质地板,又太过陈旧,哪怕脚步放轻,人踏上去还是像打闷鼓一样,咚咚咚的。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一前一后走下来,前者一件黑皮衣,毡帽,圆框墨镜,像是从最南端的海岛上来,没有一点深处严冬的觉悟。皮鞋落到最后一层台阶,就见他顿了顿脚步,“结账。”后一人也跟着停下,藏青色围巾,纯黑色长大衣,手腕抬起来,低头在看时间。


胖子掉头迎过去,笑道:“两位爷这就走了?”


那戴墨镜的笑道:“隔壁两个孙子,太活跃了点。”


胖子道:“两位爷是常客,多担待担待。”又笑,“您也知道,这年头,风水轮流转……今儿个是爷,明儿个谁敢保自己不是孙子。”


那戴墨镜的咧嘴大笑起来。


笑声听得吴邪浑身不舒服,这茶水钱他也不想赊胖子的,招手叫小二结账,声音一出,就给胖子更大的嗓门压了回来:“嘿,一顿茶水钱,小公子当我请不起?”吴邪结舌,站起身,正想应付几句漂亮话,墨镜男人身后那一直低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视线打了过来,探照灯一样,就照在他脸上,那灯光好似带了温度,把他烫得血管堵塞,双颊发热。吴邪这才看清那人容貌,有种犯错给官兵抓捕的窘迫——惊觉中又自骂没出息,这比喻让关系反了一道,按理说,他才是官兵。



既然做了官兵,自然不能退缩,他没有理由把目光躲回去——有了这层道理做支撑,吴邪眼里像生了刀子,死死抵在那双沉寂如水的眼睛上。


“老板。”


少顷,张起灵把视线撤开——吴邪一双刀子眼扑了空,冒出火烟子来——他嘴角一牵,似乎笑了一下,太短促,又让人怀疑是错觉,只听他道:“两边的钱都算我这里。”



不明不白地,老痒就这么跟着吴邪搭了一趟免费汽车。那墨镜男出门便叫了辆黄包车走了,张起灵让他们上了车,吴邪只报了老痒家住址,老痒家近一点,当然先送他。张起灵坐副驾驶位,把后排留给两个孩子。一路无言,吴邪这个健谈的人都没了话,当然不用奢望张起灵会做点什么,老痒则是把车里的情况做了个定位——情敌狭路相逢,他正体会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此认知下,他恨不能把嘴巴缝起来,千万别说错话的好。



好容易熬到下车,老痒向张起灵道了谢,走前又回头深深看吴邪一眼,像是生离死别的最后一面。吴邪只觉好笑。张起灵忽然回头,道:“回家?”


有那么一瞬,吴邪会错了意。待回神,弄清了张起灵的真实意思,心里有一阵短暂的羞窘,轻咳一声,道:

“先生有事在身么?”


饶是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也给吴邪口中两个字吹起一丝波澜来。


“没事。”半晌才道,“你呢?”


吴邪一笑:“礼拜天,我能有什么事。”哪能像你。这句话没说出口。


张起灵转而对司机道:“吴公馆。先绕一趟外滩。”



云层像涂抹不开的颜料,在灰蓝色的画布上排开一片,江海关的大钟指向五点钟方向,地面上像是强行嵌进去的西式建筑也褪去白天的光鲜,暗黄中带了点灰,仿佛被强撕了面皮,这才露出本来面貌。


“Evening Times!Evening Times!”


小孩背一个破旧灰布包,手里拿着两份报纸,在这条高贵的大街上,他从头到脚唯一能够摆脱低劣的就是这些渗着油墨味的纸张,以及下等布料上淡淡的油墨味。


两个人并肩步行,有小孩过来,躬着背笑道:“先生,要晚报吗?”


吴邪摇头,小孩又看张起灵,才离开。吴邪对张起灵道:“没想到你会来那种茶馆吃茶。”


张起灵道:“来过几次,觉得还行。”


吴邪道:“不说还差点忘了,你来长沙时候,就喜欢我爷爷的茶。”


张起灵半仰起脖子,似乎想了一会,点了点头。


又走了一段,吴邪才道:“老让你破财也不行,晚餐我请,在外面吃吧。”


张起灵点头,顿了顿,道:“没什么破财的。”


吴邪笑了笑,道:“吃什么好?”


“中餐就行。”张起灵道。


吴邪道:“想吃饱,当然非中餐不可。”


张起灵侧过头看他,似乎笑了一下。吴邪低下头,盯着鞋尖走了一会,才道:“你和那个白梨很好。”


张起灵脚步一顿。


吴邪也跟着停下来,道:“我没胡乱听人说。”闭了闭眼,积在胸腹里的怨气此刻全数化作一股力量,涌到嗓子眼,把一些难于脱口的话挤出来,尽管还是不敢看那双黑漆漆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我看到的。”


不知道多少路人走了过去,不同的香水气味挨着身子飘过来,又被碾碎在外滩的风声里。拗口的英文从妇女口中蹦出,带了点娇嗔,或是刻意的北部口音。吴邪等了很久,直到心里那阵鼓点弱下去,才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扭头看张起灵,后者抿着唇看他,眼里风平浪静。


他还是笑了出来。


“吃饭吧。”



吴邪在长沙长大,口味偏辛辣,吴公馆的厨子也是照着吴家几个人口味请的。但张起灵口味淡——早在三年前他就记住了,当下张起灵说吃中餐,他便找了家江浙菜馆。店内的装潢古色古香,但都给翻了新,红木桌椅像是经过反复打磨的鹅卵石,带上了过于刻意的艺术效果。要了一盘西湖醉鱼,糖醋里脊,再加一道油焖春笋,一碗苋菜汤,两个人吃已经足够,即便到了这边,他也没染上奢侈的嗜好,又问了张起灵意见,便对服务员点了头。


等菜期间,吴邪道:“上礼拜测试,我英文成绩很好。”眼睛瞪得挺圆,亮闪闪的,头顶一撮头发翘起来,大概就差一条尾巴跟着晃了。


张起灵手拐抵着桌面,右手指头放到鼻翼前,头稍低着,笑了一下。


吴邪道:“你笑什么!不骗你,我早先吃亏在起步晚,像阿宁他们,从小就跟着父母学,当然厉害。你也是。我跟你们不一样。”


张起灵点头,道:“又没说你差。”


吴邪一撇嘴:“我不是说过,三叔要我留洋吗?”张起灵没接话,却是看着他的。他顿了顿,又道:“我离开内地,就是要闯出个名堂来。不是说要出人头地,就是……”


张起灵垂下眼睑,他却知道他在听。


“我想让自己更好一点。”


张起灵道:“怎么个好?”


思索片刻,吴邪笑起来:“说不清。”


菜上来了,吴邪跟着挪了一下各道菜的位置,两个人都埋头尝了味,还算合意。少顷,吴邪停下筷子,道:“白梨的事,你不高兴可以不说。今天是我不对。”


张起灵想了想,才弄明白他的“不对”是指什么。面色柔和了一些,道:“别乱想。”


吴邪笑道:“我能想什么。”


张起灵道:“我没不高兴。”


吴邪给噎了一下,道:“我说不过你。”


张起灵不说话了。


半碗饭下肚,吴邪无可奈何,只好瞪着眼睛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话少也不吃亏。”


张起灵皱了皱眉。


吴邪又道:“刚才那些话,我说真的。”他微微垂着头,像要睡着了,声音却清明得很,“我会变得更好的。”


直到你看得见我。


结账时候,张起灵看了一下表,道:“我有点事,让司机送你回去。”


想问什么事,又忍住了,吴邪抿了抿唇,耸肩点头。刚要提步走出去,头顶忽然给揉了一下,他像给闪电击中,身子僵硬起来,呆滞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把目光从张起灵的收回去的右手上移开,像惊觉的兔子,忙不迭看了一眼周围。好在没人注意。


再看张起灵,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只伸到吴邪头上作怪的手是凭空钻出来的,而非长在他肩膀上的。


两人走出店门,张起灵率先止了步子,道:“明天下午放学后有事没有?”


吴邪脑子还有些浑,摇头,没说话。


“我那有几本不错的书,对英文有帮助,给你送过来。”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14:00 +0800 CST  
当晚,吴邪干劲十足,在房间看书到很晚。文锦给她送馄饨来,他随手往桌边一放,笑道:“其他太太走了?”这些活向来是李妈干的,文锦要么打牌,听收音机,要么去太太们的酒会,或看几场电影,要是吴三省空闲,两个人倒上两杯红酒,放音乐跳舞也是常事。


文锦道:“还看书?早些睡。”


吴邪点头道:“就睡。”顿了顿,忽然道,“对了,文锦姨,我明天晚点回。”


文锦皱了皱眉,道:“什么事?推后一段时间吧,这几天别在外面待太久。”


吴邪还想争辩几句,又想到文锦到底不是他母亲,于是笑道:“不会太久。”


文锦想了想,道:“齐先生死了。”


吴邪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去,线条一时间僵硬起来。


“齐羽?”


文锦点头,道:“刚才接到的消息,齐太太当场昏过去。牌桌自然散了。”


吴邪皱了皱眉,其实他也就见过齐羽两面,此刻连他的相貌都难以在脑海里描摹出来,但“死”这个字太过突然,齐羽身子健朗,没有忽然病逝的道理。


“刚好从国泰看电影回来,陪着日本商人去的。”文锦道,“散场就给杀了,冲着那日本商人去的,齐先生和日本人走得进,在那边也吃到不少好处,也算是……”像是忽然把唱片取了出来,音乐达到高潮,倏然终止。


吴邪点了点头。半晌,又对文锦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和三叔都是好人。”


文锦本来满脸寒霜,他一句话犹如春风拂大地,把她脸上的笑意吹了出来,她伸手在他头上揉一下,吴邪身子忽然一僵,好在她很快收回手去,没察觉到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本来也不必如此,但自从下午给张起灵那么一碰,身体像是被强行烙下了记忆,那种窘迫随时会席卷重来。


“明天还是尽量早点回。”文锦道,“这世道,早就不分好人坏人了。阎王爷喜欢谁,随时随地带走谁。”


吴邪满脑子都是明天下午校门口的约会。



然而世事难料,翌日,那个让他连阎王爷都不怕的人,却失约了。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15:00 +0800 CST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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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才到门厅外,就有佣人朝里面喊道:“先生,太太,少爷回来了!”紧接着才走几步,就见李妈从厨房出来,给他递眼色,偌大的宅子静悄悄的,他多少也明白了。果然,客厅里吴三省和陈文锦都在,靠着沙发,吴三省在吸烟,陈文锦手里捧一本书,眉心微蹙。吊灯没点,红木雕花矮柜上一盏台灯小心翼翼地撑着眼皮,把橘色的光挤出来——吴邪眯起眼睛,抬头看挂钟,光线太弱,只能隐约捕捉到短一点的时针指在九点钟方向。


其实也没到宵禁时间。


干巴巴叫了声三叔,又叫三婶,如果有狗耳朵和尾巴,大概已经齐刷刷塌下去了,脑袋也垂下去,只有一双逆光的眼睛不住往地上瞟,亮闪闪的。不待吴三省答话,自行走到旁边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一条腿抬起来,正要搭到另一条上,又蓦地停住,老实落地。


比起吴二白,吴三省在他心里其实没多大威慑力。这个三叔既像长辈,又像朋友,在他面前,吴邪基本上是口无遮拦的。但也最清楚,在他吸烟或者吃茶,不说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试图去触他的逆鳞。


又等了一会,还是没人开口。吴邪的讲稿也酝酿出七八成了,便道:“我等同学,说好今天给我资料的。他不像不守信的人,我就多等了一会。”


既然他开了口,吴三省目的达到,不再扮哑巴,把烟头挪到烟灰缸里捺灭,道:“约的什么时候?”


吴邪迟疑片刻:“也不早,他很忙。”


吴三省不说话了。


吴邪道:“下次不会了。”又笑,“我这不是好学么?”


半晌,吴三省笑了一下,气氛也逐渐融洽下来。文锦把书递给佣人,叫厨房去给吴邪温牛奶来。坐了一会,吴三省道:“行了,近期安分点。齐羽的事你也听说了,你三叔我也不是善主,这点你多少也知道?”


吴邪点头。


吴三省又道:“但和日本人做勾当,我吴三省还没孬到那地步。”沉默片刻,道,“站在这块地上,至少要知道自己姓什么。”


吴邪笑道:“怎么忽然说这些?”


吴三省顿了顿,道:“万事留点心眼,别把整颗心掏给人看。”


吴邪还没琢磨出话里的意思,人已经站起身上楼了。佣人送热牛奶出来,放到吴邪面前便走了。客厅里就剩文锦和他面面相觑。杯口还冒着热气,像点了迷魂香,吴邪一时间给魇住了,魂都给勾出体外。文锦叫到第三声,人才回过神来,眼里的窘迫一闪而过。


“资料拿到了吗?”文锦问。


吴邪摇头,笑道:“大约有事,人没来。”


文锦笑道:“什么资料?我去给你找。”


吴邪忙道:“笔记心得之类的,也不急用。我就怕他来了找不到我,失信于人不太好。”


文锦点了点头,“早点休息。”作势要走,又给吴邪叫住。


“晚上……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有?”


文锦摇头,道:“什么动静?”


吴邪像是给吊起来,用冷风割的心总算落了地——那割痛感却瞬间翻了倍。


要他怎么想?还好——他没出事就好?自顾自笑了笑,端起牛奶,呼气吹凉——他必须把这迷魂香泼熄了,好找回一点理智。



举行葬礼那天,吴邪陪阿宁去了趟唱诗班,吃了牛排,捞个半饱就被司机接到殡仪馆。齐家也是大户,到场人不少,灵堂是照片般灰白色,人们心照不宣地穿上同一副表情,无数如烟似雾的哀愁汇聚到一起,在看不到的地方凝成烟火,冲向天空,噼里啪啦,漫天花雨。纵是吴邪,也能多少嗅出些火药味——藏着喜庆的。


与吴三省夫妇汇合,按文锦先前叮嘱的礼节向齐家人说几句宽慰的话,他的任务便基本完成了。再晃悠一会便能找机会溜走。嘴巴抹蜜似的跟其他认识的长辈打过招呼,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翘起腿,手肘搭在扶手上,嗓子上了瘾一般哼起诗班唱的歌。气氛本就沉闷,又无事可做,没多久就被瞌睡找上门了,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忽然给人叫了一声,声音就在身后,他灌了铅一样慢慢往下垂的脑袋悚然抬起,往后一扭,眯着眼睛把头逐渐抬起来,目光顺着那人灰色毛线衫上移,落在那副圆框墨镜上。



眼熟。



礼貌性笑了一下,那人见他如此反应也不在意,绕过来在紧挨的椅子上坐下。嘴角带笑——仿佛从油画里强行剪下的一块,给硬生生嵌入这幅灰白照片里。


“还没跟您正式介绍。”他道,“黑眼镜,生意人。”


吴邪笑了笑,道:“你认识我三叔?”上次他也没做自我介绍,刚刚这人却叫了声“小三爷”。


黑眼镜道:“小本买卖,跟三爷打过几次交道。”


吴邪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本来就无心闲聊,黑眼镜那副仿佛天生雕刻上去的假笑更催人戒备——好在,还算不上冷场,只倏忽一瞬,张起灵和白梨登台,他一身黑西装,高挑笔挺,面色肃穆,女子穿一件藏蓝对襟旗袍,纯黑绒毛披肩,双鬓燕尾式刘海,眸光清亮。鬼使神差,吴邪心里兀地冒出“檀郎谢女”一词,回过神时,埋头笑了笑。扭回头来看黑眼镜,后者的脸却是对着他的,冷不防惊了一下,不过眼睛被墨镜挡住了,也许焦点并不在他身上。



吴邪压低声音,道:“那个张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黑眼镜诡笑道:“哪方面?”


吴邪道:“随便说。”


黑眼镜道:“无耻,下流。”


“……”


沉默良久,吴邪道:“知道你像什么?”


黑眼镜:“嗯?”


吴邪:“妒妇。”


黑眼镜噗嗤一声笑起来,声音不大,还是惹来附近几位宾客的白眼,吴邪当即后悔了,脸上闪过几丝尴尬,手指交叉着活动几下,道:“抱歉。”


黑眼镜笑道:“那您觉得这人如何?”


吴邪手指的动作像给透明的线牵制住,冻结起来,整个人愣了一会,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屁股在凳子上挪了挪,坐直一点,道:“你觉得我如何?”


黑眼镜又笑。


吴邪抬头看周遭,这下真惹人厌了,吃足教训,决定闭嘴,说什么也不和这个人交谈了。然而黑眼镜到底是这黑白照上的一抹色彩,吴邪情绪外漏,他也不察言观色——不会还是不想,值得探讨一番,沉默不到两分钟,忽然道:“哟,闹脾气呢这是?”


吴邪皱眉。


他又笑道:“大老爷们,跟林黛玉似的?”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我要过去打个招呼,一起?”


吴邪想了想,站起来,黑眼镜的手顺势滑落,收了回去。吴邪率先走出去,黑眼镜跟上,他忽然又顿一下步子,扭头对黑眼镜一本正经道:“你真是做生意的?”


黑眼镜点头。


吴邪道:“奇了怪了,就你,怎么没把自己饿死?”


黑眼镜又笑了。


吴邪在心里骂了句娘。



白梨挽着张起灵,正在和一个看似四十出头的男人说话,黑眼镜打了声招呼,两人噤声,那人对吴邪黑眼镜含笑点了下头,得到回礼后转身离开,白梨道:“好久不见先生。”


几人一起往不起眼的边角走,黑眼镜笑道:“天生劳碌命,上个月跑北平,这不在上海脚跟都还没站稳。”


白梨道:“你们闯南走北的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像我,想出上海一趟也不容易。”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18:00 +0800 CST  

不待黑眼镜答话,吴邪道:“张先生。”


几个人视线一起投过来,吴邪把其他两道当做透明的,把张起灵的视线剥离出来,揉进心里。顿了顿,道:“上次说给我的东西,不知道还作不作数?”


其余两人看向张起灵,后者盯着吴邪,也不说话,好像要在他眼睛里挖土刨坑,开出一条隧道,钻进心里去考究一番。吴邪也不闪躲,手心攥住衣角,握成拳状,在张起灵沉默的酷刑下渗出汗来。


黑眼镜又笑了一声。


吴邪刚想一个眼刀扔过去,张起灵忽道:“晚上我让人送过来。”


吴邪拳头一紧,眉头拧打起来。白梨忽然道:“这是……”


黑眼镜道:“吴小三爷。吴三爷家侄少爷。”


“哟,吴小……”


“张先生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的?”吴邪视线始终在张起灵上,“人背信则名不达。无论您把我当朋友,路人,还是小孩,都实不该那么做。少了我这样一条人脉事小,丢了风度事大。既然没办法实现,就不要许诺,孩提时代就懂的道理,我想您不会不明白。”



这次,没有任何一点杂音了。尽管吴邪已经做好准备,如果黑眼镜这时候笑出来,打得过打不过不论,都要提腿狠踹一脚。几个人位置很偏,离灵牌有很长一段距离,悼念的人走了一批,又零星来了几个,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也如退潮般平息下去,好像一支平缓的二胡曲,陈旧的曲调循环往复,再悲的音符也给剥了皮,剩下光秃秃一具骨骼,平淡无光。逐渐的,二胡都要睡了过去——回礼的齐家人也走神了。



张起灵垂下眼睑,好像叹了口气,道:“走吧,我带你去拿。”


都被当孩子来教训了,他也有这一天。



两个人并排坐后座,却各挨两头的窗子,中间隔了个空气造的透明人。吴邪两只手放在大腿上,十指交叉,大拇指反复摩挲。街道上是游鱼般的黄包车和步行人群,轿车像只奢华游轮,从冰冷刺骨的海水上碾过去,排放出滚滚黑烟——上等人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腾云驾雾。


大概行过一条街,吴邪两只手交握到一起,挪了挪屁股,稍微坐直,视线从窗外收回来。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张起灵双手抱胸,仰头倚着靠背假寐,眼皮也没抬一下,半晌后才道:“抱歉。”


吴邪笑起来,道:“我不会说没关系的。”


张起灵愣了一下,睁开眼,扭头看向他。吴邪不再说话,扭开头继续看街景。感觉背后那注目光持续停留了很久才撤开,却是不再有一点声音了。


吴邪是第一次来张公馆。


车在一栋中等小别墅前停下,张起灵吩咐司机回殡仪馆等着送白梨,两人下车,看守的佣人已经把大门开了。吴邪脚下一顿,扭着头看喷着烟雾的车屁股,欲言又止。张起灵走了两步,掉头过来看他。


半晌,吴邪道:“你真的养……”


一声枪响,吴邪被震得浑身一颤,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回过神时张起灵已经拽着他钻进门内,两声枪响前后响起,张起灵把他按在怀里,背贴着门后的墙壁,吴邪视野里是一滩血,刚刚开门的佣人倒在脚下,瞪大的眼珠子已经失去焦距。一阵聒噪,佣人们仓皇鼠窜,张起灵却将吴邪按得死死的,身子一转,把吴邪整个裹在臂弯里。头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吴邪视野中漆黑一片,被张起灵带着钻来窜去,耳边时而冒出震耳欲聋的枪响——被捏紧的心松了口气,张起灵有枪。张开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吴邪尽力让自己像块便捷的膏药粘在他身上,张起灵特有的体香从衣襟上钻入吴邪鼻腔里,但不容他陶醉,浓郁的血腥味紧跟着混进来,吴邪下意识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又怕张起灵透不过气,稍微松开,顿了顿,又勒紧。



张起灵开枪次数不多,每响一次,吴邪的呼吸就重一拍。他不知道张起灵带着他躲了多少子弹,只一味地跟着他移,他停便停,他跑就跑。



不久,伴着一声微弱的惨叫,枪声停歇。张起灵手臂松开,吴邪也稍稍松了手,却没放开他的腰,张开眼,把头从他胸口上拔起来,才发现已经在楼房大门外的柱子上。后脑勺被轻轻拍了一下,张起灵道:“没事了。”顿了顿,眉心略微一蹙,“跑了一个。”


吴邪点头,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这才看见他右臂上的血。


见吴邪脸色霎时冷下来,张起灵左手手掌又移回他后脑勺上,轻轻托住,揉了两下,道:“先进屋。”


吴邪转身跟着他进门,佣人们见张起灵受伤,却不见过于惊讶,管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自己去提了药箱来。张起灵带吴邪坐到沙发上,一只手还揽着他,手心滑到他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像在安慰受惊的小孩。吴邪抿了抿唇,推开他的手,站起来拦下管家的动作,伸手要给张起灵脱西装,张起灵似乎往后避了一下,又定住身子,任他摆弄。脱了左袖,吴邪手握他的手肘,轻轻缓缓抬起来,张起灵眉心都没皱一下,西装和衬衣都破了,血肉模糊。吴邪把脱下的西装扔到一边,张起灵已经用左手把衬衣扣解开,吴邪帮着脱掉左袖,到了右袖管就麻烦起来,子弹似乎是划过去的,但擦得很深,伤口处肉裹着粘稠的血轻微翻起来,碎裂的衣布搅在血肉上,吴邪揉了揉眼睛,从管家手里接过镊子,他的手有些抖,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镊子尖头悬在伤口上方良久,像被线扯住一样,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直到张起灵的手覆过来,要抢镊子。


吴邪躲开了,吸了口气,听起来像感冒。


张起灵牵了一下嘴角,笑意稍纵即逝:“吓到了?”


吴邪又吸了口气,皱眉,声音很沉:“不要把我当小孩。”


张起灵没说话了。


吴邪定了定神,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直到手的颤抖轻了一些,才把镊子落下去,像从沙堆里跳出细石子,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把碎片从伤口上慢慢撕下来,一边观察张起灵表情,但一无所获,太平静了,仿佛这只手不是生在他肩膀上。


张起灵一个眼神示意,管家转身要离开,又给吴邪叫住。


“我没经验,处理不好要感染。”


把碎片清理干净,他重新坐回沙发上,紧挨着张起灵,补充道:“辛苦了。”


管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当即笑了一下,有点慈祥的意味,道:“本就是我份内的事。”从药箱里拿出酒精,开始给张起灵清理伤口。


吴邪也有些窘——的确是说了滑稽的话。


管家似乎很有经验,处理起来有条不紊,没多久就上好药,绑了绷带,吩咐厨房熬汤去了。吴邪盯着他的伤口看了又看,这才注意到张起灵赤裸的上身,视线一落,便难移开了。张起灵看起来瘦,身上该有的肌肉却分毫不少,线条清晰又漂亮,皮肤白皙,每一寸肌肉却显得坚硬结实,吴邪指尖上的肌理下像是爬了千万只蚂蚁,手腕几次微微扬起,又像惊觉的动物一样收回去,一来二去,手挪到身侧,握成了虚拳。
人的贪欲是难以想象的,他想摸一摸,然而如果指尖落下去,或许又想用唇舌去亲近。



也许他就是个小孩,没错,他不敢。



张起灵忽然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背,道:“去卧室拿东西。”



吴邪触电一样站起来,躲开他的手,闪到他身后。张起灵动作一顿,向客厅中央的楼梯走去,吴邪紧随其后,缄口不言。




张起灵的书柜很大,藏书丰富,更出人意料的是,历史演义和当代小说也不少。《剧学月刊》《万象》这类文学杂志都堆了一层,最后一期《新月》也翻旧了,连《良友》都一期不落。张起灵从书桌上拿了书来,《中国评论周报》和《哈姆雷特》,吴邪翻了几页,通篇的英文像是抹了迷魂香,弄得他头昏脑涨。


“莎翁的书我都看过。”


张起灵道:“所以可以试试全英文了。”


吴邪点点头,把两本书夹在怀里,转回身继续巡视他的书柜。张起灵把书抽回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吴邪也没回头,道:“除了英文,你还会别的语言吗?”


张起灵道:“德语。”


吴邪道:“我喜欢。”


张起灵道:“先应付好英文吧。”


吴邪双手拄在膝盖上,沉吟片刻,从倒数第二层抽出一本皮都旧得卷起的书来,封面上《金粉世家》几个字端庄典雅,他笑了笑随手翻开,“你还看爱情小说。”张起灵没答。他兀自翻动起来,这书文锦也有,他刚来上海时候就看完了,但只要想到手心里捧的是张起灵的指尖触摸过,一页一页浏览过的,就变得兴奋起来,每一个文字都像翻了新,被赋予新的意义——他仿佛忽然又从未读过这个故事。




【新娘演说,真是不容易多见的事,所以在座的来宾,一见之下,应当如何狂热?早是机关枪似的,有一阵猛烈的鼓掌。这一阵掌声过去,蔼芳便道:“这恋爱的事情,本是神秘的,就是个中人对于爱情何以会发生?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惟其是这样神秘,就没有言语可以形容,若是可以形容出来,就很平常了。这事要说,也未尝不能统括地说两句,就是我们原不认识,由一个机会认识了,于是成了朋友。成了朋友之后,彼此因为志同道合,我们就上了爱情之路,结果是结婚。”】



翻到这一页,吴邪停下来。目光在蔼芳的话上徘徊多时,像要给纸卷戳出个窟窿,最后两手并,合上了书。


张起灵道:“想借?”


吴邪转回头,笑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去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屋檐下,秋叶已凋零。悲欢离合总无情。伊人何处、总在寒冷清秋。”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23:00 +0800 CST  
张起灵稍作沉吟,道:“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吴邪笑起来。


张起灵站起身,走到衣柜前,取出浴袍要穿,“你看的书不少。”


吴邪紧跟过去,从他手里抢过袍子,拉起他的左手,把袖口穿进去,张起灵也不反抗,小孩一样任他摆弄。指尖触到张起灵偏凉的皮肤,吴邪觉得整个人要烧起来。为张起灵系好腰带,他眉心已经拧打在一起。张起灵作势要转身,却被这双力道不大的手臂狠狠勒住了——和刚才遇险时一样,吴邪一双手像藤蔓,把他的腰死死缠绕起来。整个人像片膏药,紧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又像只鸵鸟,头埋在他肩胛骨之间,艰难地呼吸着。



张起灵左手抬起来,在半空僵持许久,才缓缓落下去,像在触碰一块烙铁,指尖一下一下点过吴邪覆在他肚子上的手,最后才整个掌心盖下去,用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吴邪又在吸气,像重感冒一样,张起灵等了很久,脊背上的浴袍却始终没有传来湿意。他紧紧抿着唇,指尖的摩挲没有停止。


“我很恶心对不对。”


吴邪没有抬头,声音从张起灵背上传来,闷闷的。


张起灵沉默片刻,道:“乱想什么。”


吴邪道:“我对女人没反应,上高小时候就发现了,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前些年有个进城做工的大哥给人抓到了,村里人说他有病。”


张起灵没应声,把吴邪的手握进掌心里,揉他的指腹。


吴邪继续道:“我有病,我想跟着你。”顿了顿,“我不小了,别把我当小孩。”


手被张起灵掰开,吴邪愣了一下,挣扎着想抱回去,张起灵却在他臂弯里一个转身,左手环过来,不过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将他勒进怀里。吴邪眼睛里的慌张还没褪去,张起灵的唇已经压过来,舌尖撬开他的唇齿,在他口腔里攻城略池。吴邪整个人仿佛遭了雷击,浑身僵硬,任张起灵卷起他的舌翻弄。卧室里只剩轻微的啧啧声,吴邪没有经验,又神志不清,不久就有津液从嘴角溢出来,呼吸也变得艰难,手却在张起灵腰上生了根,无论如何也拿不开。直到他脸色通红,张起灵才退开,抬起手帮他擦干嘴角,又重新搂回背上。



半晌,吴邪才恍然回神。


张起灵道:“还说不是小孩?”


吴邪皱眉:“我已经……”


张起灵道:“第一次?”


吴邪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相拥了大约一刻钟,像是要睡着了,吴邪忽然道:“刚才那些人,跟齐羽的事有关吗?”


张起灵道:“冲着我来的,和你无关。”


吴邪怒道:“冲着你来我就不怕了?”


张起灵无意间又点了炸药,好久不说话,待吴邪脸色好看一些,才道:“和齐羽无关。不是第一次了,我会细查,接下来一段时间别来找我。”


吴邪道:“那天晚上,也是因为这个?”


张起灵不答。


吴邪皱眉道:“你是四阿公的人,四阿公是我三婶的父亲,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起灵道:“事情完了,我会来找你。”


吴邪道:“要多久。”


张起灵把唇覆到他额头上,停留良久,才移开,道:“不会久。”


吴邪笑道:“口气倒是大。”


张起灵淡淡一笑,道:“能不大么。”


吴邪想了想,道:“再亲我一次。”


张起灵笑道:“不是有病?”


吴邪脸一燥,道:“你他妈亲不亲,不亲我来……”


话音未落,张起灵的唇已经落上来了。这次吴邪有了心理准备,张开嘴欢迎他的入侵,学着他刚才的架势,尝试搅动舌头回应,他的吻生涩却也染了侵略性,像只刚断奶的小狮子,在张起灵腰上的手也不安分起来,顺着腰椎滑到臀瓣上,隔着浴袍和西裤揉捏。张起灵加强舌尖的力度,左手往他臀瓣上一划,狠狠掐了一把,吴邪一个哆嗦,胯下又被张起灵蹭了几下,两个人都硬了,呼吸困难起来,他两只手已经顾不上使坏,紧紧抱住张起灵的腰,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张起灵的舌逐渐退出来,在他唇瓣上轻啄几下,才移开。
吴邪埋下头,看到两个人胯下的帐篷,整张脸更加燥热。张起灵却松开手,转而走向床沿,半倚着床头坐下。这次吴邪没敢跟过去,坐到沙发上,磕眼假寐。卧室里是吴邪没能压住的喘息声。



管家送汤来的时候,张起灵已经脱了西裤,只穿一件浴衣,坐在床头看《剧学月刊》。待管家离开,吴邪起身,走到床沿坐下,笑道:“要不要喂你?”


张起灵放下书刊,吴邪刻意瞟了一眼,没有拿反——真在看?


只见张起灵伸出左手,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吹凉后送进嘴里。


吴邪道:“就不能装一下,给我一种很需要照顾的错觉?”


张起灵道:“吴少爷想照顾人?”


吴邪道:“稀罕。”


张起灵不言,拿开勺子,直接端碗喝。吴邪心里灌了糖水,糖渍堵在胸口,无处发泄,想够过去舔,又觉得行径像狗,便忍住了。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23:00 +0800 CST  
等我稳一稳再发今天的更新....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24:00 +0800 CST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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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便是一个多月,这是吴邪没有想到的。那个下午好比午后小憩时不慎陷入的一场梦,梦境被迷离的光塞满,他花了眼,光里仿佛洒了陈年佳酿,他醉得一塌糊涂。

张起灵无所不能,宛若天神,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时候吴邪觉得世界上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两个人相爱了,一切都是无关痛痒的,灰白的。

张起灵说暂时不见,那就不见,要他等,他便等。然而诉衷情之后的分离仿佛一张空白的卷轴,即时的浓情蜜意融进时间里,纸卷被打了蜡,什么也涂抹不上去。

再久一点,蜜汁蒸发,空气中的糖分也被北风卷走,剩下的只有一纸荒芜,近乎惨白。若不是手上几本书上还有张起灵恣意潇洒的笔迹,他简直要相信那天仿佛美梦一场的比喻成了真。



假期来临,寒意渐浓,破旧的巷弄里,老街上,饥寒交迫的贫民沿街乞讨,或是外出恳请好心人给点活干,即便如此,冻死饿死的也不乏其数。

租界里的先生女士们披上时髦的大麾,缩在咖啡馆里抱怨这见鬼的贼天气,热气把妇人们娇嫩的脸熏得粉扑扑的,像不慎沾了番茄酱的去皮水煮蛋。先生们手持一份最新的报纸,或谈论最新股市行情,或对时政评述一二。

吴邪同叶成等人参加了阿宁家的茶会,间或去趟唱诗班,再或到南京路听一场戏,看场电影,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便嫌天冷不乐意出门了。每日睡到日晒三竿,听几首流行音乐,看文锦和太太们打牌——剥开层层叠叠裹着蜜糖的战火硝烟,拣出一切有关张起灵的时事。剩下的时光便尽数交给书籍了。



年关将至,他给家里写的信刚投出去,又有信来了。从北平寄来的,是许久不曾联络的解雨臣。

两人是儿时玩伴,交情颇深,即便分隔两地也少不了书信往来,吴邪来上海前还给他写了信,只是到了上海却又忽略了这事,现在解雨臣来信,更让他觉得失了礼数了。

吴邪拆信时有些忐忑,读信时才知道多虑了,解雨臣待他,向来是同自家兄弟无异的,当然不计较繁文缛节。

信的开篇便把吴邪打趣挖苦一通,说白了就是抱怨他跌入大上海这个温柔乡里便忘了一起掏过鸟窝,挖过地洞,斗过恶狗的难兄难弟。

随后语气渐趋平和,谈及学业,家事琐碎,又问起吴邪的情况。最后邀请吴邪年关后到北平一聚。

吴邪阴雨一个月的心总算照进些许阳光来,忙不迭提笔回信,道歉卖乖,新学校的情况,打算留洋的事也透露一二,内容与家书相差无几,陈述语气上却多了几分顽劣与自我调侃。一通肺腑之言写下来,倒真想念起解雨臣来了,将近收篇时又念及张起灵,便不明确答复邀请,暂时拖一拖。



转眼就是除夕,佣人们都回家了,这一来就只剩吴三省夫妇和吴邪三人,吴三省准备订餐,倒是文锦心细,几经思量后把老痒母子俩请到府上,这一来,非但平添几分热闹,两个女人搭手,也足够张罗一桌年夜饭。吴三省不拿架子,文锦为人也平和,席间自然不见生分,吴三省也问起老痒学习的事,老痒母亲笑道:“成不了气候,哪能跟侄少爷比?”



吴三省道:“千万别这么说,这小子决计夸不得,尾巴又要翘到天上去,我们说什么也不顶用了。”



老痒母亲道:“侄少爷打小就聪明,我是看过来的。”



吴邪想起当年欺负老痒的种种恶行,不由心虚起来。老痒也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似的,嘴角一咧,手里夹一只鸭腿,朝他看过来,眼神有些幸灾乐祸。



吴三省素来把吴邪当亲儿子看,眼底也压不住笑意,嘴上却道:“机灵劲都用到玩乐上去了,我倒是希望他把那些头脑用到学习上来。”



文锦道:“子扬你们感情好,就要互相督促,碰上什么事了,能拉便拉一把。不是我多话,你们这个年纪,头脑不成熟,就容易范事。”



吴邪笑道:“我俩要有范事的能耐倒好了。”



老痒道:“可……可不是,太太你不知道,老吴见……见到女人,跟……跟旧社会的大姑娘似的。大气不敢出。”
吴邪脸色一臭:“都跟你似的?那尾巴摇得,我都怕咔嚓一下断了!”



叶成这些贵公子哥虽然年轻,但身处这样一个圈子,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背后免不了被太太们作为牌桌上的话题。再数一数他们老子的行径,把男人骂个通透。

文锦听多了,纵使吴邪表现良好,举止温文儒雅,没有风流气,也免不了担心被阔少爷们带坏。但想归想,拿到台面上说,她也经过了一番斟酌。当下听老痒这么说,暂时放了心,笑起来道:“小邪也得跟子扬学习学习,但凡绅士,在姑娘面前是彬彬有礼却不可扭捏的。”



吴邪委屈了,苦笑道:“怎么老痒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我也是有女性朋友的,阿宁你们也见过,几时见到我扭捏了?”



老痒也和阿宁打过几次照面,当即揶揄道:“你把别人当姑娘看……看没有?”



吴邪一愣,第一次考虑起这个问题,随即觉得有些对不住阿宁。



吴邪吃瘪,倒把桌上三个长辈惹笑了。



文锦道:“那姑娘倒是生得漂亮。”



吴三省对文锦道:“早些年她还小,我就在你父亲那里见过几次,这孩子城府极深。你且再看吴邪,哪里应付得来那等女人?”



吴邪面子上挂不住了,忙道:“哪里应付不来?我可不曾见她算计过我。”



文锦见状不妙,忙不迭打圆场,笑道:“今天不说不高兴的。小邪最近都溺在书房里,不如说点书中趣事来听听?”




爆竹声中一岁除。



饭后,鞭炮声此起彼伏。吴邪和老痒趴在窗前看零星的小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新年计划。

客厅里文锦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向屋外的炮竹声发起反抗——尽管微不足道。

吴三省催吴邪和老痒到院子里放鞭炮,两人加了衣服,全副武装完毕,门铃忽然响了。

老痒吴邪两人便加紧脚步出去,开了门,才知是陈皮阿四那边的来的人,厨子做了荷叶糕和葱包烩,便送一些过来。

吴邪只觉这人眼熟,却说不清哪里见过,心不在焉地邀人进了屋,文锦和老痒母亲把吃食拿进厨房再蒸。


那人在客厅喝了口热茶,便起身告辞,家里没有佣人,吴邪自然又亲自送人到门口,方便锁门。

这次老痒嫌冷,天又黑得厉害,惫赖不出来。吴邪带那人出了大门,又把谢词重复一遍,让他带话给陈皮阿四去,那人满口答应,却没马上走,变魔术似的从衣襟里掏出一本略显破旧的书,吴邪接过来,刚要开口问,却忽然想起与这人在哪里见过面了——张公馆,这不是张起灵的佣人么?

那天管家给张起灵送了汤以后,多数时候是这人在伺候的。


张起灵在陈皮阿四那里?


想多问几句,那人却匆匆忙忙走了。


把书本收到大衣内包里,吴邪迫不及待回了屋。老痒正被吴三省拖着在沙发上谈实事,吴邪以上楼找件东西为由,一溜烟钻进卧室,随手将门上了锁。几乎是踮着脚跳到书桌前的,吴邪捻亮台灯,迫不及待掏出书本。



泰戈尔的《飞鸟集》。书皮有点旧了,却不见缺损。吴邪左胸腔里的东西已经像开春时的麻雀一般兴奋起来,翻开书页浏览,一行行英文语句周围有张起灵字迹书写的注解。

重点词汇还有特殊标注,句子有直译和意译,就是学校里最认真的同学的课堂笔记也难有这么仔细。吴邪的翻页的速度逐渐加快,手轻微颤抖起来。呼吸频率略显急促,恨不能将这小小的本子生吞活剥了,藏进肚子里,哪怕死亡也不能将它剥离出来。直至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纸条静悄悄地躺在书皮内面,吴邪急促的呼吸骤然一滞。



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墨迹间仿佛都还渗着执笔人的指温。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农历甲戍年,民国二十三年的第一个黑夜,吴邪枕着巴掌大的诗集入睡,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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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35:00 +0800 CST  
大家给我镇楼!!!求度受不要再删帖了....(づ ̄3 ̄)づ
@知后觉少年@洛羽墨love@文者难眠@Tiamo熊_@薰眸花殃

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6 19:40:00 +0800 CST  



自辛亥革命以来,政府三令五申以元旦为春节,这旧历春节在上层人士里是不入流的。

在更激进的人士眼里,此乃落后之传统文化,同跪拜作揖一样,是封建主义的残留物,理应摈弃。

也有吴三省这等守旧人士,同贫民百姓一般排斥新历春节,吴邪接受新式教育,在这一点上,却也守旧得很。

纵使吴三省不待见陈皮阿四这个岳父,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失了礼数。年初一,吃过午饭,待司机回来,便带着文锦吴邪到陈公馆拜年去。



雪还在下,吴三省一行人披着一身寒意进入陈公馆,朗风和叶成父子已经陪老爷子在沙发上喝茶了。阿宁在一旁弹钢琴,吴邪也听不出是哪支曲子,沙发上的人倒是颇为享受的模样。

礼送上,吴邪叫了声“四阿公”,当即得了个红包。

长辈们谈些无关痛痒的闲事,陈皮阿四言语刻薄,又倚老卖老,连吴邪都能察觉话里的刀光剑影,叶先生和朗风跟着陈皮阿四办事,自然装傻受着,吴三省哪里肯吃哑巴亏,一个太极打回去,陈皮阿四又岂会罢休,再回砍过来,到了最后,矛头都聚到吴三省头上。



茶凉了,吴邪起身去换。



陈公馆有几个佣人没回去,那个杭州厨子也在,昨天送来的甜点想是出自他手上。吴邪要沏茶,他便追过来接手,被吴邪挡了。厨房离客厅有一段距离,吴邪漫不经心道:“昨天的饭菜你一个人做?”



厨子笑道:“是,老钱前日便回家了。”



老钱是另一个厨子。



吴邪刻意放慢手上的动作,笑道:“四阿公这里很多人一道吃饭吧?想你也够辛苦的。”



厨子道:“可不是,小姐不回……”自知失言,他连忙闭了口,观察吴邪的脸色,见他笑容没有半点波澜,才放下心,又道,“老爷想得周到,念及朗先生,张先生,华先生都孤身在外,便邀请过来,吃团圆饭。”



吴邪道:“那荷花糕味道极好。”



厨子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吴少爷喜欢,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西湖龙井的香味四散开,吴邪深吸了口气。端起茶盘,又道:“昨天送糕点来那人,我倒不曾在府上见过。”



“是张先生的人吧。”厨子道,“张先生走得急,赶巧这一批糕点出炉,他便顺道送过来了。”



吴邪两只眼睛笑弯起来,转身出门前对厨子道:“葱爆烩也不错。”



留下被夸得摸不着北的厨子。



到客厅,沙发上多了个人。即便来前做好准备,揣摩过能见到的几率,这一刻,吴邪胸口还是突突猛跳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顺路走到阿宁那里,给她的杯子添茶。瞥了一眼琴谱,道:“换一首。”



阿宁道:“给我添杯茶就想让我给你做苦力?”



吴邪道:“弹欢快一点的。”



阿宁笑道:“你先给我个理由,我可不是弹给你听的。”



吴邪笑道:“算了,我可不要求你。”



阿宁笑着去翻乐谱,吴邪端起茶盘走开了。

在茶几前倒茶,挨个送杯子,递到张起灵手上时阿宁的钢琴曲恰好换了,这一首吴邪知道,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开头雨滴般的音符和吴邪的心情相映成趣,吴邪没忍住,笑起来。张起灵正把茶杯接在手上,盯着他,目光一滞。吴邪在他身边坐下——刚巧是他原本的位置。



“我刚才和阿宁赌,她的下一张谱是什么。”总归要给在场几个人解释,吴邪道,“看来是赢了。”



叶先生笑了笑,别有深意。



陈皮阿四道:“小孩子心性。”



吴三省道:“吴邪这个年纪,一点灵性还是要有的。否则与旧时那些儒生有什么区别?”



陈皮阿四冷笑一声,埋头啜茶。



晚饭时候,桌上的荷花糕和葱包烩分量很足,吴邪想那杭州厨子倒也是孩子心性,太容易收买。

说了一下午话,吃饭时候每个人都将“食不言”落实得很好,除非迫不得已,全数向张起灵看齐。席后各自告辞,吴邪上了车,心不在焉地听吴三省清点陈皮阿四的不是,目光像一片羽毛,早飘出了车窗,落到街道上。



车驶了一段,吴邪的心也像烧了半晌的香,逐渐冷下来,只留一炉灰突突的香屑。

他拉了拉衣领,稍微缩起身子,正打算小睡,余光瞥见一家湘菜馆外,岔入小巷的路口站了个人——不得不注意,这时候街道上人不多,那人又与昨天来吴公馆时穿的同一身衣服。

心里堆积的香灰给突如其来的风衣吹,朝半空翻涌起来。来不及细想,也不愿去猜测,吴邪催促司机停车。

他催得急,那司机马上靠边把车停了。吴三省当即不悦道:“你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吴邪一本正经道:“我见老痒了,去和他聊几句。”



吴三省往外看,道:“哪里?你倒是随处都能找到熟人。”



吴邪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道:“无巧不成书。年初一,好玩的多着呢,我这就回家也无非就是看些杂书消遣。放一百个心,我会早些回来。”



吴三省横他一眼,没再多言。吴邪刚要关车门,文锦又道:“你们去哪里玩?让司机过来接你。”



吴邪道:“不用,我早些回,不会找不着车。”



文锦还想再说,吴邪赶快关上门,朝他们笑了笑,转身走了。

到巷子口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吴三省他们的车走了,才去和那佣人会和。

虽是年初一,在靠近租借的地段,春节气息并不浓厚,街上少了几分喜气,湘菜馆里的灯光洒出来,混着熟悉的家乡菜香,泼了一地。吴邪走到那佣人面前,刚要开口,那人便道:“吴少爷请随我来。”



小巷里灯光灰暗,再深一点,就只剩月光了。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过于大了。吴邪的脑海里冒出好几个词汇,翻来覆去,打乱又重组。

小巷另一头,是一条相对荒凉的老街道,一辆汽车停在卖糖人的货摊前,佣人带着吴邪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吴邪从外面看到张起灵,心跳停滞片刻,像是在储一口气,从气管送出来,伴着一个与星空相映的笑容。

一口冷气从吴邪嘴里喷出来,张起灵的目光像上了胶,凝固下来,短短一瞬,又融化了。



吴邪矮身钻进车里,佣人关上车门,坐上副驾驶座,司机开了车。



这街道没有路灯,只靠破旧的小商铺里那与油灯相差无二的电灯支撑着,车里的光可以忽略不计。

空气像沾了水的墨,呈暗灰色。吴邪平视前方,偷偷去摸张起灵的手,贼似的小心翼翼,探索半天却没有结果,有点慌了,不知道收回还是继续,正困扰着,手便被握住了。那手仿佛带了电,吴邪是导体,电流从指间流入,痛击心脏。



吴邪有点发颤。



张起灵又握紧了一些,拇指放到他手心上,轻轻地摩。



姘头,偷情,私奔。在小巷里想到的各种词汇,这一瞬间都变得不重要。

隔了这个车厢,一切都无足轻重了,他仿佛一瞬间跨入一个安全领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无人能够侵犯。




他甚至不关心去哪里。如果张起灵带他走——他想——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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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7 08:14:00 +0800 CST  
用了百度和谐测试器 想想还有点小兴奋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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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家里也只留了一个佣人,偌大的楼房十分寂静,正如他这个人。


一进入房间,吴邪刚要出手搂张起灵的腰,便被他猛地压到门板上,两唇相接,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张起灵贴得很紧,吴邪觉得自己像张宣纸,直接被糊到了门板上,但毕竟是肉做的,门板上的纹络硌得他背疼。


张起灵却袒露出前所未有的粗暴,双手将他的腰箍得死紧,像条捕获猎物的巨蟒。


舌头缠着吴邪的舌根翻卷,戏弄,吴邪的呼吸越来越急,津液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颌滑落,又被张起灵舔去,吴邪抓住时机深吸几口空气,又被堵住嘴。


背上的不适逐渐麻木,吴邪近乎痴迷地享受这种感觉,勾住张起灵脖子的双臂渐渐收紧,扭动胯部,去蹭张起灵的小腹。




从门板到书桌,再到床上,两人停了又吻,断断续续,吴邪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壮着胆再去解张起灵的皮带,见他没有反抗,心里窃喜,像吃米汤的小狗,得寸进尺起来。西裤和内裤一并褪下,吴邪手有些发抖,张起灵忽然松开他的腰,顺着椎骨往下摸,扒去他两条裤子,一?手揉捏他的臀瓣,一?手捉住他硬挺的阳物撸动。


吴邪身子猛地绷紧,张起灵放开他的唇,抬腿把被子踢开一些,把头埋进他颈窝里,碎吻如雨点一般落下,吴邪略微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探出右手握住张起灵巨大的阴?茎,小心地揉搓。




吴邪喘得像刚经历一场逃亡,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张起灵停下吻,把头埋在他肩上喘息,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撕破粘稠的寂静。张起灵将拇指挪到胀大的龟?头上,指尖顺着凹槽一划,吴邪哼了一声,曲起膝盖,蜷住身子,脚趾紧缩后又张开,张起灵的喘息又加重一成,吴邪只觉铃口被堵住,又给张起灵带茧的指腹摁了一下,一道电流从脚底窜上头顶,呻吟脱口而出,在张起灵阴?茎上讨好的手也蓦地停下动作。张起灵
顿了片刻,才把指头移开,吴邪浑身痉挛,登时射了他满手。




脑子里空荡荡的,吴邪闭着眼睛喘不停。张起灵把手盖到他手背上,引导他继续撸动他依然滚烫胀大的阳物,不久也射了出来。




两人摸索着重新抱到一起,静静地喘气。吴邪稍微恢复了,又把脸贴过去蹭他的额头,张起灵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又分开,抵住他的额头,两人都不动了。




张起灵拉起被踢开的棉被,裹住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仿佛随时能够睡过去——吴邪真的快睡着了,呼吸逐渐踩上节奏,张起灵搂在他腰上的手忽然抽离一只,紧接着台灯被捻亮,室内一片澄黄。




吴邪皱了皱眉,懒洋洋地睁眼。




张起灵又把手搂了回来。




吴邪盯着张起灵的眼睛,笑了。




张起灵道:“笑什么?”




吴邪道:“有些难为情,你开灯太早,这种时候最怕看清对方的脸。”




张起灵道:“那我关了。”




吴邪忙道:“别,算了。既然看了,就让我看久一些。”




张起灵不作答,脸稍微往后挪了挪,距离拉开,两人视线都清明了。吴邪把一只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指头在他刘海上拨了两下,等他反应,半晌,见他还是木着一张脸,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打我的。”




张起灵道:“打你做什么?”




吴邪道:“我得寸便想进尺了。”顿了顿,“昨天你就在附近?看见我没有?”




张起灵一时没答上来。吴邪便补充:“我在四阿公那里套出话的,你骗不过我。”




张起灵想了想,点头道:“车停得不远,你开门时候可以看到。”




听到满意的答案,吴邪兀自笑了一会,张起灵也不急,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笑。




吴邪又道:“你借我的杂志我都看了,前几天还在想,待我把你借的书全看了,你还不来找我,那怎么办?”




张起灵笑道:“想好怎么办了?”




吴邪道:“我就把张先生看爱情小说的事给来打牌太太们说去,让其他人也知道,张先生也是能背出‘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样的诗句来的。”




张起灵不以为然。




吴邪继续道:“这一来,太太们该觉得你欲擒故纵了。”




张起灵沉吟片刻,道:“主意倒是多。如此,我便会出现了?”




吴邪想了想,哂道:“想想罢了。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你怕什么,你要是铁了心不来,我断然逼不出你的。”




张起灵沉默。半晌,搂在他腰上的手收紧了一些。




吴邪开始找台阶下,思忖间,也没有注意他的动作。




“那你,现在算是——来找我了?算是回来了吧?”吴邪道。




张起灵点点头,道:“明天有空吗?”




吴邪笑道:“打算带我玩?”




张起灵一笑:“买了电影票。”




吴邪道:“下手真快,要是我不去呢?”




张起灵道:“我一个人去。”




吴邪翻了个白眼,道:“怎么觉得我像是被捎上的?”




张起灵略一沉吟,退让道:“那算你捎我吧,吴少爷带我去。”




吴邪咧嘴笑起来,“一点都不好笑。”




张起灵道:“我没有要逗你笑。”




吴邪又笑了一会,才道:“什么电影?”




张起灵道:“《天明》。”




不只有心还是无心,真的不再是外国片。吴邪仿佛又被揭了伤疤,所幸在张起灵面前,关于英文,他早已放平心态,只道:“我在杂志上见过的,孙瑜的作品?年底我还跟叶成他们去看了《野草闲花》。”




张起灵道:“是孙瑜的。”




吴邪道:“那剧本倒是非常讨阿宁她们一群女同学喜欢。”




张起灵道:“那你呢?”




吴邪笑道:“阮玲玉是个美人。”不待张起灵反应,他又道,“比白梨漂亮——叶成也这么说。”




张起灵倒是神色如常,只道:“像你们这样看电影,还不如去听戏。”




吴邪笑了笑,不接话了。




更不用指望张起灵说话。




屋子里静了好久,吴邪掀开被子坐起来。张起灵也跟着直起身,坐在床头,从床头柜上摸了盒玉堂春,抽出一支衔到嘴里,点燃。空气里多了一股烟味,并不浓烈,却像毒药一样麻痹神经。吴邪把脸埋到掌心里,停留良久,闷着声音道:“那你带我去听戏。”




张起灵吐了口烟,手探过来摸他的头,动作带了些试探的味道,略显小心翼翼,见吴邪不躲,才在他头发上揉了揉。




“我让人去订位。”




吴邪没说话。




很长一段沉默过去,张起灵道:“有些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吴邪扭头,出乎意料的,他看到那双沉寂的眼睛里有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翻涌,来不及去辨识,就被掩了过去。吴邪没来由心里一阵钝痛,说不清为什么。顷刻后,他缓和脸色,笑道:“肚子饿了。”




张起灵掐灭烟头,伸手去摸他肚子。吴邪想躲,无奈快不过他的手掌,很快被他按住。只听张起灵道:“我看看肚子里装了什么,晚饭这么快就没了。”




吴邪道:“能有什么……唉,唉你别揉……揉也揉不出孩子……哈哈……揉出孩子也不是你的……他娘的,张起灵!”




吴邪缩着脑袋打滚,闪了几下还是逃不开,索性任他来了。张起灵摸来摸去,最后整个压上来和他接吻,两人翻来覆去在床上滚得双颊发烫,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才消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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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8 10:37:00 +0800 CST  
六、

年后,张起灵似乎也没什么事,一切回归正轨,那一个月的空档他不提,吴邪也不敢多问。

吴三省和文锦忙着走访朋友,吴邪时而跟老痒去那胖子的茶馆里喝茶,那胖老板健谈,谈吐风趣,肚子里说不完的江湖趣事,一来二去,吴邪也跟他混了个半熟。往往跟老痒散了,吴邪便到张公馆去。

张起灵让厨房做荷花糕给他,又给他展示调咖啡的手艺。卧室里点上百合香,张起灵看各类杂书,吴邪在案上学习。张起灵懂的东西超乎他的想象,能算半个老师,吴邪便随时请教。



张起灵看了他作的文章,劝他投稿。



吴邪受宠若惊,道:“行吗?”



张起灵道:“我并没有说行。”



吴邪“哦”了一声,垂下头。



张起灵又道:“但你可以开始尝试。在这个年纪里,你的文章确实不错。”



吴邪笑起来,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荷花糕送到他嘴前。张起灵皱了皱眉,面色略显为难,吴邪一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笑容有些谄媚,僵持片刻,张起灵张嘴,咬了一口。吴邪马上抽回手把剩下的一整块吃了,乐了好一会,将盘子里的荷花糕吃完,末了还打一个饱嗝。



一次洗浴完,吴邪穿着张起灵的备用睡衣钻进被窝里,张起灵接待完一个日本来的富商,从客厅回房,脱了大衣坐在床上翻杂志。吴邪贴在他身侧,脸挨着他的腿跟,道:“你多久去一趟百乐门?”



张起灵翻页的手顿了一下,目光仍在纸卷上,俄尔后哗啦一声,翻到下一页。



“每个礼拜。”



吴邪伸手,指头夹住他烟灰色毛衣的衣角慢腾腾地揉搓,道:“带我去。”



张起灵道:“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吴邪道:“为什么?”



张起灵道:“这种事,你该去找吴三省。”



吴邪沉默了好久。张起灵等了一会,神色略微缓和,眼色也带了些柔和,把书随手放到身侧,他低下头,见吴邪把脸埋在他大腿外侧,便伸手去捞,吴邪死活不动,他只好撤开手,稍作犹豫,又重新探过去,用指头轻轻揉他耳朵。



吴邪任他摸了一会,把脸露出来,道:“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很久以前就觉得。”



张起灵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吴邪又道:“你来长沙那次,我就在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能这么坦然地去重复自己讨厌的事?”



张起灵道:“那你说,我讨厌什么?”



吴邪道:“当时我觉得,你讨厌四阿公。”



张起灵不言。



吴邪道:“但你还是跟着他。我不认为你和朗风还有叶先生他们是一类人。但你在重复他们做的事,就是这样,你知道么?齐羽出事的时候,我怕得要死,就是因为……”



张起灵躺下来,张开双臂抱住他。



吴邪皱了皱眉,继续道:“我想相信你,包括白梨的事——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所以,我不觉得现在我躺在这里,折抵了身份,或者见不得人。而你,至少在我面前,可以不要做不想做的事,哪怕是偶尔,你可以跟我说你想要的。”



张起灵将他抱紧一些,听他说完,又过了一会,才道:“这里,只有我们躺过。”



吴邪笑了笑,道:“这句是真话。”



张起灵道:“几时骗过你?”



吴邪道:“我不戳穿你。”



张起灵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开始午睡。



就是在七年后的这样一个上午,同事带来家里的荷花糕,吴邪没来由地想起当年的这番话。

他们没有在夜里同床过,所以他记忆里都是张起灵小憩时的样子,面色比清醒时要柔和,他的眉骨很高,鼻梁光滑,唇薄,微微张着以便呼吸——恰恰与清醒时相反,他总是抿着唇不说话。

起初他会偷偷吻他,但张起灵睡眠太浅,一碰便醒,后来吴邪便不敢再如此了,怕扰他休息。



走神间,同事道:“那位张先生昨天又来找你了?”



说是教书,事实上不过助教而已。这助教也是托了些关系的,解雨臣的小叔解连环是圣约翰的哲学教授,加之吴邪有点学历,留洋时也发表过不少文章,便进来混个体面的知识分子头衔。

看电影以后他便和张起灵断了往来,到学校工作一个多月,他在外面另租了公寓,每个礼拜回吴三省那里一次。生活平淡却也不难熬。

他学会买菜,做饭,早上热两片面包,边吃茶边读报,花三角钱挤一趟电车,上班,和同事聊当红女星,他为人和善,同学生的关系也顶好。

下了班,有时同解雨臣去兆丰公园散会步,或是吃顿晚饭,披着夜色回到公寓,听楼下妻子用薪水斥责丈夫的无能,这女人口才极好,大约每天都要将当代女性要求离婚的合理性细数一通。

吴邪打开收音机,听周璇用哀愁的嗓音唱《何日君再来》,音量调高,便把那夫妻的声音盖过去了。心绪沉淀下来,他再拿起钢笔写些零散的文稿——日子便这么流水似的过去了。战争给这座城市留下的伤痕,仿佛只在文人眼中显得狰狞可憎。



这小同事叫王盟,不做教师,做点杂物,也算不上稳定的正式员工。礼拜一,张起灵首次到文学院找他时,就是王盟去打发的人。



吴邪将那本《飞鸟集》塞回抽屉,哗啦一下推回,没能关上,一本零散草稿夹给夹住了,他只好重新拉开,把草稿抽出来对叠,压平,再放回去,这次抽屉轻松关上了。



王盟兀自泡了杯茶,翘起腿仰倒在座椅上,道:“老兄你说句实话,该不是欠了他钱?”



吴邪笑起来,道:“怎么说话呢。“



王盟道:“但我看那他不是凶悍之人,你且出去同他会个面,好好谈一番,他是会宽限些时日的吧?”



吴邪哭笑不得,道:“我几时欠他了?我的事我心里有数,倒是你,与其操心这些,不如多做点事,昨天解叔又冲你发脾气了不是?”



王盟当即垮下脸来,翘起的腿也放下,整个人瘫在椅子上,道:“我可是个冤枉人。解先生正在气头上,赶巧我把他的讲稿送迟了去,这火气便撒到我身上了。”



吴邪道:“什么事?我倒没听他说。”



王盟道:“一个女学生,家里生意上出了问题,全垮了,债主整日上门讨钱,一家人买米的钱都管亲戚借来的,哪里再担得起学费?就是这书本也买不起了。解先生有意接济,却被那学生拒绝了去。”



吴邪道:“拒绝?”



王盟点头道:“家里成那个样子,哪有心思再念书?说要找份工作去。”



吴邪沉默片刻,道:“可惜了。”



王盟道:“也说不上吧?一纸文凭,在这个年代,也指不准哪天就没用了。”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当时炮火一来,就是洋钞,也变得跟废纸无二。”



两人埋下头吃茶,各自看书,半晌没有说话。王盟茶杯渐空,站起身,来开椅子,正要添水,只听吴邪道:“我曾经认识一个姑娘,她倒是顶看得起这一纸文凭,却因为家里拮据,只上了四年学。”



王盟一愣——倒不是大惊小怪,这类人太普遍,只是他清楚吴邪的身份,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本应是带着路人的语气。当下,他却听出几分哀痛和怅然。



王盟重新坐回椅子上,道:“你还认识这样的人?”



吴邪笑了笑,不作声。



王盟道:“现在呢?”



吴邪摇了摇头,站起身去添开水,办公室里只听到轻微的水流声,紧接着是咚一声轻响,吴邪将茶壶放回桌上。转过来,推开原先的书,抽了份文汇报来看。王盟见此,也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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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在那瑶远的地方  发布于 2014-08-09 10:42:00 +0800 CST  

楼主:在那瑶远的地方

字数:11891

发表时间:2014-08-07 02:5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1-12 08:41:3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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