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极乐》(敦煌画师瓶+小奸商邪,十年重逢梗)BY谢宛陵

HE/BE |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因此通篇糖刀齐飞
设 定 | 敦煌画师瓶+小奸商邪【胡说...
预 警 | 张起灵本尊做得到一万字前不出场,从《云中岛》开始风格乃们懂的。看得上的话,别着急,跟我一起慢慢走。夏天之前打算完结出本留念,所以最多拖个半年【还不算多? 若承蒙勾搭、建议、催更、鞭尸等请移步微博sina@谢陵kylin
旧 作 | 《云中岛》http://tieba.baidu.com/p/2416566115?pn=1




(自制封面,素材取自网络,先谢过原作者,如有不妥请一定告知删除)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4 15:20:00 +0800 CST  
【瓶邪 | 极乐】


一、

贞观十五年,那个叫做齐羽的年轻人从茫茫大漠之中回到了敦煌。


他是跟随着在高昌打了胜仗的唐军进城的,在河西走廊出没的单身旅人通常如此。齐羽身后跟着八匹骆驼,和那些动辄上百头驼马的大商队比起来,这支驼队简直就像一片落在沙漠里的羽毛,随时可能被流沙吞没,或者运气差点,沦为沙匪锅里少得可怜的一口肉——老痒经常这么嘲笑他,“这点骆驼加一个光杆先生,遇到沙匪,一口大锅就给你煮...煮煮了,毛都不用褪!”这位矮个子的十夫长长着一双青蛙一样的眼睛,又圆又鼓,脾气虽然比青蛙好,不过加上口吃,再加上嘴贱之后,这个优点也算不上优点了。通常他会在齐羽沉默的空隙里豪气地补回一句:“他们不敢!你跟着老子呢!侯...侯君集将军的大旗底下,哪个吃沙的敢冒头?”
“敢冒头就让他吃沙!”旁边的大兵们一阵叫嚣起哄。
矮个子十夫长的豪气并非没有来由,据老痒说,他是在开战两月后火速升任十夫长的,因为原先的十人队只剩下他一个。之后这支小队又被血洗过两次,虽然他一直只是十夫长,没有升迁,却也一直没有死。这就够了。讲起这些事时他呵呵傻笑,但越靠近沙洲城高耸的城墙,齐羽却能感觉到他的话唠愈发严重,好像生怕停下来。
两年前,名将侯君集率领的大唐铁骑就是从这座城下出发,横跨两千里荒无人烟的莫贺延沙漠,直取高昌。这个扼守河西走廊咽喉之地的富庶小国一直不甘心俯首称臣,近十年来不是掠夺邻国,就是暗中接受突厥的册封,甚至封闭了西域诸国的朝觐之路,扣押使臣和珍宝。滞留高昌的中原人没法回到东陆,从五年前开始,长安的行商就再也贩不到波斯的氍毹毯和龟兹的漂亮舞女了。这令他们快要抓狂,齐羽曾经在沙洲的酒馆里听一个醉醺醺的行商大撒酒疯道,若是朝廷再不发兵,他也要揭竿而起拉一支军队踏平高昌,活剥国主麴文泰。活剥,不是活捉。齐羽想象着他现在一定在重新打通的商路上如同脱缰的野狗一般狂奔,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时他已经落到队伍的最后了,先头队伍正在逶迤着入城,在远处腾起漫漫黄沙。齐羽摘掉满是浮尘的篱帽,遥望夕阳中的沙洲城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大漠的日落如何壮阔,如何凄美。残阳的光辉如同炼熔的金水奔腾在起伏的丘陵上,整片大漠,目力所及,如同金沙铺就的国土,他座下骆驼脖颈上绒绒的毛发也沉浸其中,现在,夕阳正流过城墙上的每一块灰砖。有一刻,齐羽甚至毫不怀疑自己看到的就是净土变壁画中描绘的极乐佛土,即便他其实身处于一支刚刚结束杀戮的队伍中。
“看看看...啥呢看,没看过乎?第一次看乎?”老痒从前队跑来,挥舞着马鞭,“不进城啦!”
“说起来,真是第一次看啊。”齐羽轻声道。他抬起头,深深凝望了一眼“沙洲郡”三个大字,忽然意气风发地将胸口挂着的牛骨驼哨凌空抛起,一甩头叼住,打了一声高亢的唿哨。
“进城!我回来了!”


齐羽的行牒上盖着两个沙洲行驿的官印,现在变成了三个。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沙洲,但他的神色却和初来乍到的人没有两样,又好奇又贪婪,他的眼神在民宅墙头摇曳的灌木和黄沙铺地的狭窄街道之间来来去去,掠过露天酒肆里扣着手铃,热情似火的胡姬,继而又狂热打量起擦肩而过的汉人、吐蕃人、焉耆人以及随着高昌收复而涌入的白皮肤波斯人,他虔诚地研究着每个人的面孔。好几次拉偏了骆驼,差点踩到树荫下卖浆面的摊子里。
“我说,”老痒在被齐羽的骆驼连撞三次之后失去了耐心,“你是夜...夜夜夜叉吗,打算把谁叉回去卖给阎王老爷?
“要不是胡人遍地走,我真以为回到了长安。说来你恐怕不信,十年前我在沙洲待过一些时日,可惜从瓜洲来的路上,在沙漠里被黑风刮伤了眼睛。当年沙州城的繁华,我竟未能亲见。”齐羽慢悠悠地掐了掐眉心,仍然打量着人群,像是在找谁。沙洲人也毫不避讳地回看他,齐羽胯下的白骆驼和一身高昌服饰令他鹤立鸡群,十分引人注目。战争之后,高昌人空前受欢迎,他们载来的很可能是本地行商们短缺了四五年的西域货品。沙洲人绝不会忘记三个月前凯旋而归的唐军带回第一批珍宝,一匣扶南国的火齐珠立刻以六金一颗成交,这价码吓得不少老商人咬唇咋舌,大骂败家,然而,前几日行商传回消息,火齐珠在长安已经价值五百金了。
“我们少说也要在沙州城里休息三日,抓紧时间,卖了你的货大捞一笔——虽然老子看你这几匹矮骆驼也不像做大生意的人,但现在高昌人卖什么,他们就疯抢什么!痛快地卖个好价钱然后回!家!”说到卖钱老痒突然不口吃了,他眯缝着眼,像个牦牛尾巴似的迎风招展,“对了,你也打算回长安吧?”


“打算,但不会马上就走。”齐羽含含糊糊,似乎不准备多谈,“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找人?”老痒龇了龇牙,“相好?”
“我跟没跟你说过,”齐羽慢吞吞地说,“你犯蠢的时候,这张脸特别像猴子......”
他们的斗嘴暂时打断,一队驮马从后面赶上了他们,马背上扛着木板、毯子和铆钉,变得格外庞大,将齐羽的驼队一分为二。人流向同个方向涌去,马队也同样着急去城中心的什么地方,赶马的汉子摇摇晃晃地站在木板上啸叫:“对不住!过一过!”

“今个沙洲的人太多了,什么日子......”老痒忽然一拍大腿,“巧了!腊月初八,燃灯节!一年到头,沙洲最热闹就数今晚了!”
“燃灯节?”齐羽一个激灵,掀起了篱帽上的面幕,“今夜既是燃灯节,那三圣寺附近的市集......”
“你眼眼眼......呢,那不就是三圣寺?”
齐羽和老痒同时抬起头,看到了那座天竺风格佛寺的浑圆穹顶,闪闪发光的尖角刺破天空。转过一个弯,路面上的黄沙奇迹般地消失了,无数高低不平的碎石深嵌入地面里,铺成一片开阔而清洁的圆形广场,将三圣寺环绕在正中。马队直奔广场卸下货物,那里搭起数十座高台,有些已经高高挑出牌子:“甘州贸丝商客王中郎定”、“吐蕃贸名马商客唐格定”。燃灯节市集是敦煌全年最壮观的一次贸易,在整个河西五郡也声名远扬。每年都有罕见的珍宝从这里流向各地。


齐羽的眼睛亮了,他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紧催两步骆驼,抓住了路过的另一支马队头领。他们载着木板和毡条,显然也是去搭台的。“台子有客商下定吗?”
“当然有!”缠着头巾的回鹘头领叼着一根芨芨草,玩世不恭地打量着齐羽抓住他马嚼子的,过分白皙的手,“不过,拿不出更多银子,台子就是别人的!沙洲的规矩就这样,高昌人,明白吗?”
齐羽抬起下巴笑了笑,扬手抛去三枚金锭,“痛快,正该如此。”
“高昌的白叠子布,”回鹘人的一双鹰眼瞄到了齐羽的钱袋,“不贵,不过现在高昌人的东西都像是黄金打的。也给我吧,交个朋友。”
齐羽一笑,将整只钱袋连同里面的碎银子丢了过去,“交个朋友。别把朋友的台子卖给别人,我要整个集市里搭得最高、最好的。”
回鹘马队呼啸着过去之后,老痒已经目瞪口呆了,他迅速闭嘴以防口水真的滴下来。“你......你要干嘛?”
“卖货。”齐羽笃定地回答道,“不过我得立刻去找个地方住下来,拴好骆驼,然后带货物去市集。我一点都不相信那个回鹘人,没错他想必有一手好活,但若不及时赶到的话,他肯定会把我的台子转手卖掉,眼都不眨。所以我先走一步了。”
他拱了拱手,“一路承蒙关照,明天过午我请客喝酒,万勿推辞。”
看着齐羽带着他的白色骆驼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老痒在寒风里冻住了。一个出手豪阔的巨商跟着他鞍前马后地走了三个月,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小子完全是个秀才模样,手脚慢,损人慢。一路还女人似的戴着篱帽,只要吹一阵沙风两眼就红得像刚哭过一般。直到拦下回鹘人马头的瞬间,齐羽才一下子撕破伪装,他老练的口吻跟动作,和老痒见过的大行商们简直如出一辙。没说的,天下狐狸一般骚。可他老痒怎么直到现在才闻出这奸商的骚味来呢!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他无比牙酸地喷出一口白气,“八头骆驼也要去卖货了......老子我怎么就没擦亮眼睛半路上劫了他呢?!”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4 15:26:00 +0800 CST  
二、


三圣寺后面有一家空船客栈,藏在弯弯曲曲的一来巷尽头。老板娘做的樱桃酪是地道长安口味,这一点跟空船客栈本身一样没几个人知道。燃灯节的傍晚,名叫齐羽的年轻行商从小巷里晃晃悠悠地向三圣寺市集走去,令人奇怪的是他没牵骆驼,肩上也没有背任何货物。他穿着高昌人的黑白条纹小袖裘袍,左手拿着一盏樱桃酪,右手拿着调羹,边走边吃。暗金色阳光中那张脸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沧桑,夕阳仍没有落,大漠里的黄昏格外漫长,人到此地,仿佛有一生的时间来思省往事。
没有人注意齐羽,偌大的沙州城里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但很快,局势会整个儿地反转过来。就在今晚。
齐羽把一包药粉搅在了樱桃酪里。这些暗红色的粉末至少能保证他整个晚上眼目清明,不怕风,不怕火把,哪怕是在灯树的黯淡光芒中也能看清台下主顾们最微妙的表情。药是好药,唯一的副作用只有刚起效时一刻钟的眩晕。齐羽停了下来,抓住栏杆,天地好像在一瞬间倾倒了过来。


“没有时间了,”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带你离开这里,抓稳。”
他的左手被握在一只手里,这只手哪怕在夏天也太冷了一点,齐羽像是要捂暖他一样攥紧了对方的大拇指,男人的细长指骨如同一段柔软的竹子。齐羽拼命抬头试图看清对方的脸,但抬头处是光,无遮无拦的金色阳光劈头盖脸淋下来,他的眼前不再漆黑一片,却什么也看不到。


齐羽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跪倒在石板路上,燃灯节的踏歌和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夕阳开始在路面上寸寸消退。而他的左手向前伸去,握出了一个尴尬的弧度。


正如齐羽所料,回鹘人的手艺和他要钱的口吻一样决不弄虚作假,两个时辰不到,坚固而华丽的货台已经搭成,上面的银朱色毡条如同熨烫过没有丝毫褶皱,这对于全部家当都在路上的马队来说简直算一份高超的匠心。出乎齐羽意料的是,他竟然也没有把这份杰作高价专卖给别人。缠着头巾的回鹘人像山猫一样蹲在高台上,看到齐羽时笑了起来。
“你的货呢,小高昌人?”
“在这里。”齐羽拍了拍胸口,他笑起来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劲儿,尤其是仰着头时。
回鹘人看了看齐羽,又看了看四周操着汉话、吐蕃话、突厥话狂热竞价的行商和主顾们。夜色已经降临,高达十丈的灯树树立起来,每个人的眼睛都照出恍恍惚惚的疯狂。大宛马已经被陆续牵走了一半,而货台上却并没有空出多少,火浣布、颇黎宝石、瑟瑟、于阗美玉和丝织品成堆排列着,闪着耀眼的宝光,台口拴着四五只吐火罗国的吠犬,正在大嚎大叫,这本来也是难得的贡物,但在狂热的气氛下,已经没有人注意到它们了。


“除非你抱着一颗比鸡蛋还大的夜明珠,否则,今晚你要笑话。”回鹘人扯歪了嘴。
“阁下才抱蛋......”齐羽也撇了撇嘴,“不过也没有问题。你有绢帛吗,越大越好?”
十来个客商聚拢过来,他们已经花光了口袋里的钱,在市集上闲逛。这座格外高大华丽的台子从一开始就引发了他们的兴趣,可惜主人迟迟没出现,他们也就不再等了。现在这个高昌年轻人努力地把大块丝帛从高台上垂下来,四脚用铆钉固定住,人们感到有不错的杂耍看了。
“这位卖丝帛吗?”一个沙洲本地的老行商饶有兴趣地搓了搓布料,他出身一个小望族,在鸣沙山里建有不小的佛窟。在沙洲,想知道一个家族权势如何,去鸣沙山看他家的佛窟就知道。整个河西正陷入狂热崇佛的时代,家家舍尽财宝请来最有名的画师装饰自家的供养窟,光是在颜料上就不惜耗费百金。老行商年轻时靠贩卖颜料赚了他的第一桶金,现在他正挑剔地打量着丝帛,“可惜质地并不高明啊。”
周围传来了哄笑,更多人围了过来。
“这位小郎在干嘛,表演百戏吗?”
“似乎也并不高明嘛!”有人学着老行商的口吻打趣起来,他们指手画脚,哈哈大笑,弄得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也抬起头来,看着像蜘蛛一样吊在高台边缘的齐羽。


齐羽把活儿干得有条不紊,他哐哐哐砸好最后的铆钉,从怀里掏出一支格外粗大的毛笔,然后将随身的银水壶端端正正地摆在台上,拧开盖子。水壶里似乎盛放着墨汁,但那不是墨,毛笔蘸饱伸出瓶口时,每个人都看到暗蓝色的浓稠胶体从笔尖上滑落下来,其间竟然闪着丝丝缕缕的金光。齐羽跳下高台,一扬手在丝帛上点落一个浑厚的墨点,就着墨的走势奋笔疾书。
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香味,虽然十分轻微,如同一缕烟气。那个半人高的大字已经写成:





“卖字啊?”围观的年轻书生忍不住嘀咕,“李三官你看,这是长安来的客商吧,所以如此的......如此的风雅。”
“——高昌来的疯子吧?”
李三官的声音不得不突然压低,因为周围的嘈杂议论渐渐静下来了。沙洲老行商半张着嘴盯住了年轻人的笔尖,那种非檀非麝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弥漫,它在变浓,浓到隔壁的主顾都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货品围拢过来。同时,所有人屏息看着这种奇异的颜料缓缓从丝帛间滑落,闪耀的暗金色越来越明亮,像一块抖落开的织金丝绸。丝绸寸寸流动,整个字的色泽也迅速变化着,一接触到空气,深蓝色就开始退却,最终凝固在一种极为奇异的青蓝色调上,那种颜色,令人想到深秋时节一夜西北风刮过后,笼罩敦煌的湛湛青天的颜色。
年轻客商手下不停,帝字的左边一个“青”字又将脱稿。他落笔清瘦又遒劲,收放之间,竟无一点颤抖。书生不禁点头,煞有介事道:
“好笔力!惜哉没有名师指点,惜哉——”


一句惜哉还没说完,书生头上挨了一记暴凿,帽子直飞出去。只听得沙洲老行商大吼:“书呆子识得什么货!这是青金——帝青金啊!”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4 15:31:00 +0800 CST  
行商的队伍炸了,像是骆驼群里被丢进了一条吠犬,整群地从里面开了锅。轰然而起的声音震得老行商耳朵发疼。这种曾经被河西五郡所有画师奉为瑰宝的珍贵矿石,已经消失在敦煌将近三十年了。据说六百年前的乐尊和尚看到帝青金制成的颜料时,赞叹道,这才是他第一眼所见的敦煌鸣沙山的天空——湛蓝而又佛光万丈。正是因为这样,乐尊和尚在敦煌停了下来,开凿佛窟,纪念佛祖在冥冥之中对他展现的异象。年复一年,行商们跨越莫贺延沙漠从高昌贩回帝青金,直到三十年前,它在市场上渐渐绝迹。那之后哪怕是世家大族的佛窟都只能用呆板的石青。偶尔,有胆大包天的画师偷偷潜入前朝佛窟,刮走青金重新冶炼,虽然一旦抓住,罪同盗掘坟墓。
沸腾的广场上,人群像海浪一样破开了缝,四处都有主顾挣扎着要挤进来看发生了什么,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大吼:“帝青金?哪个家伙有帝青金?”
老行商爬到台子上一把抓住了年轻客商的手,那时他的第三个“金”字还没有写完,“省着点吧,这么多的帝青金,差不多可以画一个窟顶了。”


齐羽认真地笑了,是他常见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他掰开老行商的手写下最后一横,“老爷爷,不用着急,在下从高昌国带来了八匹骆驼的矿石呢。”他放下笔,从胸口处那个聚宝盆一样的衣袋里掏出几十个白瓷小盏,像是敦煌男人们喝烈酒时用的最小的杯子,齐羽把它们一个接一个排列在高台边缘,举起银酒壶里剩余的颜料倒下去。“在下请大家喝上一杯。”他扬起下巴笑道,灯树的光晕落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一种真真切切的醉意和悲凉。
“不用着急,不用着急,”齐羽像个孩子一样趴在高台边缘,看着行商们一拥而上,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取走那些盛满了帝青金颜料的白瓷杯,“可惜不能更多了。在下只有八匹骆驼的货,只有八匹。若是哪位有意做个主顾,在下寓在金沙巷,海市客栈。”
老行商用指尖揩去落在地上的帝青金,重重叹了口气。他抽身返回,找到了在人群外面打瞌睡的马夫,“送我去曹太守府,睁着点眼睛跑!还有你——”他转向自家儿子,“天天混吃等死,今天给你点事做!盯住那个卖帝青金的,顺便留心有没有人盯住你!”


三、


夜色降临后,一来巷里就没什么人声了,青灰色的月光落在沙地上。齐羽虚着脚步往空船客栈走去,像是喝醉了酒。如果你熟悉他,便会知道这其实是他开始看不清东西的前兆。高度兴奋后,药效消退得比他预料的快。齐羽摸出胸口的纸包,发觉药粉只剩下一小撮。

他苦笑了一声,将纸包抛在地上,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走。海市客栈只是他狡兔三窟中的一窟,今晚他不会去,他可不想一整晚被抢着把金锭推到他鼻子底下的主顾包围,今天他很累,需要彻底的休息。虽然——这个愿望恐怕要落空了。齐羽微微皱起眉头,听到一声轻微的,鞋底擦地的声音。
有人尾随着他,穿了一双薄底的,甘州出产的骆驼毛毡鞋,夜行客专用。距离不会超过十丈。另外,带着利器。
齐羽没有回头,伸手进袖底握住了一柄短刀。如果拔刀,黑金锻造的刀刃将完全融进夜色中,连一丝月亮的光都不会反射,对手只要一愣便会错失先机。这是一柄古刀,适合黑夜——将这把刀塞进他手里的那个人说,更适合瞎子杀人。
齐羽无声地笑了笑,握紧刀向前走去。
他不打算惊动跟踪者,在海市客栈吵吵嚷嚷地苦等着的行商都是一伙废物,只有为了那些帝青金不惜采取任何手段的人,才是齐羽想找的真正主顾。
也只有他们,有能力帮助齐羽达成愿望——找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4 15:33:00 +0800 CST  
空船客栈仍然空空如也,老板娘伏在矮几上嘟嘟囔囔地逗弄一只鹦鹉,“锦娘莫不是有些痴气。”当年齐羽无意间听人议论了这么一嗓子,十年过去,她的痴气竟没变,眉眼间的艳丽也像凝住了一般。三十九岁的锦娘看起来竟像个壁画上的供养人。齐羽和她擦肩而过时,听见她嗅了嗅空气。

“小朋友在吃药啊,药里有...当归,”锦娘掰着自己的手指,旁若无人地轻声点数,“夜交藤,五味子,珍珠母...”
齐羽骇笑,搂了搂她的肩膀:“好姐姐别闹,这方子若走漏出去,开方的怕要取了我脑袋——樱桃酪再烧一碗来好不好?账一起算。”
“两碗一起算。”供养人宣布,“有人在屋里等你。一个人。”
齐羽的心脏突如其来地狂跳起来,他惊愕于自己的反应,绝不可能是那个人——甚至这个念头都荒唐可笑。但,也许是空船客栈的烛火,也许是与十年前一样的锦娘,令他突然陷入了时空倒流的错觉。只是一瞬的软弱,他突然感到没有力气和坐在他房间里的神秘主顾办一场交涉了,他甚至来不及奇怪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齐羽慢慢掀开了通向后院的门幕。
但下一秒,他的脊背像通了电一样绷直了。
他的房间没有灯光。
空船客栈是一个小院,十三间客房的门全部面朝院子。现在,整个院落黑沉沉,夜风吹动着沙棘树的黑影,没有房间点着灯,没有任何一间。
没人会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等人,搞基私会的除外。


齐羽非常清楚这种时候沙州城里没人想跟他私会,他瞬间贴紧了梁柱,将袖子里的刀出了鞘。他的决定无比及时,因为就在黑金古刀出鞘的一刹那,他看见了自己房顶上白刃的反光。那道半弧的圆光一闪而过,像一声噎在嗓子眼里的惊叫,泥鳅一般滑入了屋檐的阴影中。啪的一声,齐羽听到窗扇击打在墙上的响动。那条人影跃入客房时的疾风带动了窗扇。
客房的窗子是开着的,窗扇啪嗒响过之后,房间里再也没有动静。
齐羽从藏身处一跃而出,他应该继续藏住,事实上他根本不确定访客是否还在屋内,那人很可能已经走了。但只要一想到他也有可能在毫无防备中陷入危险,齐羽就按捺不住了。他一脚踢开大门,几乎同时,耳边爆发出清脆的刀刃相击的声音,咔地一声——刀刃的尾音电光火石般哑了下去,那是破开骨头的钝响,这一声令齐羽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血腥气扑到了他脸上。
一个火折子摇摇晃晃打起来,屋里的人正在把灯重新点亮。最后他转过身来,捏着火折子残骸的右手里血正不断往下滴着。但他的脸完全是个中年官吏的,斯文,颀长,嘴边带着两道疲倦的法令纹。齐羽无措地抬起头来,刚才他努力要捂住躺在地上那个人脖颈的伤口,但太晚了,被割开喉咙的人可以在一次呼吸间把血喷光。齐羽在大漠里见过许多次了。刺客的脚踝还在抽动,他穿着一双薄底的,甘州出产的骆驼毛毡鞋。
“不必了,”中年官吏倦怠地开口,“这个人把在下当成了你。一报还一报,他下的本就是杀手。”


半刻钟之后齐羽和陈四公面对面坐下,重新煮上了茶,樱桃酪也端上来了。尸体被丢进了党河,血腥味还在空中不散。齐羽很确定锦娘来送樱桃酪的时候闻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在下发觉窗外有人窥探,索性灭了灯引他入来。”陈四公干巴巴地说道,洗干净手之后,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迂腐迟缓的老文吏,带着熏香的气味和口臭,中指有茧,是长年处理案牍的痕迹,很难想象这双手刚刚割开了人的喉管,“老夫名叫陈训,乃是敦煌曹太守府中的长史,本来只想登门拜访,与阁下谈一笔帝青金的买卖。现在却要得罪一句:阁下今夜所选的,确是收效最快的路,也是最危险的路。此时此刻,沙州城中盯住阁下的何止十人百人,区别就在于,他们是良心好些,还是良心坏些,是拿眼睛盯,还是拿刀子盯——毕竟,这是三十年不见的帝青金啊。”
齐羽的脸藏在阴影里,没有说话。
“阁下握有帝青金,有市无价的珍宝,本不必如此大费干戈...”陈四公考量着年轻人的脸色,“因此开价之前,老夫不禁要冒昧问上一句:阁下是否...另有所求?”
“别驾说笑了,”齐羽玩世不恭地挑起一边眉毛,“别驾看敦煌城何等繁华。可出城十里,便是望不到头的茫茫大漠,我等行商,抛出性命往返大漠之中,无非就为那一本万利。在下运气好,活着回到敦煌;运气差的保不准在大漠里就被同伴劫了货。说白了,被刺客一刀捅穿和死在大漠又有何分别?只要最后能赚上一大笔钱——”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那便是死得其所。”
陈四公微微一笑,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貌似文弱,其实难缠。他决定单刀直入。“好,让我看看尊驾的价码吧。”
齐羽蘸了茶水,在几案上写下几个字。屋内安静无声,一只甲虫叮叮地撞着灯罩。
半晌,对方抬起头,眉毛仿佛挂了下来。
“这一笔钱非老夫所能承受。”
“与官府中人往来。按规矩,在下让这些利。”齐羽的手指又动了动。
“仍有相差。”
“那就可惜了,”齐羽一推杯子叹道,“我本打算尽快抛货保命,现在看来,还得在刀尖上悬上几日。话虽如此,承别驾为我挡灾,这个人情齐羽不能不报。”
“哦?”陈四公的眉毛慢慢挑起来,但显然并不感兴趣,他看着齐羽,就像老狐狸看着在他眼皮子底下花式起舞的鸡,“愿闻其详。”
“别驾所建洞窟,需青金几何?”
“矿石五百两足以。”
“齐羽愿再加百两,凑个吉祥口彩。”齐羽淡淡道,他踱向紧闭的房门,上面还留着两滴血迹,他用袖口仔细地擦净了,“只要阁下肯卖我一个消息。”
“年轻啊......”陈四公泛起微笑,“老夫厮混官场三十年,越往后越不敢胡乱说话。这是非场上,两片嘴唇轻轻一碰,今晚能黄金万两,明天也能家破人亡——值六百两帝青金的消息,不是口彩,是要把我老头子放在火上烤啊。”
“岂敢,齐羽为报救命之恩,才以宝物相赠。这个消息,只是别驾轻而易举送我的人情罢了。”
“是吗?”老官吏惜字如金,“说说看。”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6 18:19:00 +0800 CST  
“今夜种种,齐羽有一事不明。返回的路上,我便发觉有人在背后跟踪,而窥探别驾之人,却在我抵达空船客栈之前就动了杀心。粗略看来,这两人的来头应该不同,但他们却穿着同样的甘州毡鞋,匕首也一般无二。”齐羽从怀里取出死人的匕首,轻轻摇动,刀柄中发出了轻微的滚珠声,“这种匕首产自西域,刀身极轻极薄,平时用铁珠增加重量,令出刀稳定,必要时铁珠弹出,一刀一珠都是暗器。此刀并非普通游侠儿能得。在下猜测,这两人乃是同一个人豢养的刺客——不是大族,便是大行商。”
四公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若是背后主使在市集上得知帝青金消息,使人跟随,刺杀在下拿走这笔横财,也说得通。奇怪的是,跟随在下的刺客并未下手,而真正行刺的人,却提前一步知道我住在空船客栈,甚至连房间都了如指掌。这令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何人消息如此灵通,他又为何分头安排杀手?沙洲郡种种势力盘根错节,隐匿在暗处之人实非我所能知,大人三代为官,深谙其中隐秘,可能为齐羽解惑吗?”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老官吏道,“不过,你为何非要知道这主使之人是谁呢?”
“刚才齐羽说过,只要能大赚一笔,便是性命也不足惜。这人与我气味相投,只要能得到帝青金,便是取人性命也在所不惜——此乃天送上门来的好主顾,齐羽岂能错放。”


陈四公愣住了,他瞪着年轻人的脸,脱口骂道,“奶奶的,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老子做官三十年,没见过你小子这么不要命的行商。你要的真的只有黄金而已?”
齐羽默默扶额,“别驾失态了...”
“好好好,可以可以,”老官吏咳嗽了两声,“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老夫问你,进城之后,这是你第一次回空船客栈吗?”
“并非。”齐羽也恢复了态度,“安顿牲口,卸了货物之后,便来此安排了住处。”
“货物卸在何处?”
“按行商规矩,存进了都护府的官仓之中。别驾的意思是,”齐羽眉头一动,“那时便被人盯上了?”
陈四公狐狸般笑了笑,“规矩如此,货物存入官仓前要验明记录在册,就算你有意打点,造册时用别样名字蒙混过关,东西也瞒不过那些几十年老吏的耳目。何况长途颠簸,总有些石粉痕迹留在箱笼和牲口身上,眼毒的,一望就知。而说到帝青金,司仓参军翟通的名字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吧?三年前,纵容那些胆大包天的画师从老窟里刮下的青金,用来营建自家家窟的,正是此人。”
“明白了,”齐羽点头,“敦煌翟家先祖靠战功立了门庭,不想直到如今,家风仍旧剽悍。”
“一路派人盯住你,一路蹲守客栈,待你回来便可两相夹击,确是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只可惜老夫误打误撞前来,让他们一时糊涂,错误出手了。毕竟谁都没见过你。”老官吏冷笑两声,捶着腰站起身来,“青金事发后翟通被贬去都护府官仓,做了个司仓参军,谁知这一贬,又把今日的大买卖贬到他手上。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毕竟运气好——好了,言尽于此吧,老夫上了年纪,动动嘴皮还行,动腿脚可不成了,先生若要见翟通,须是自己设法。别打老夫的主意。”
“在下也懒。”齐羽一笑,附耳道,“如在下听得不错,跟踪我回来的人现在还在房上等着,不如劳他大驾,做个信使了。”


目送陈四公离开之后,齐羽写了一张纸条。他拔下束发短簪,将纸条钉在门外立柱上,然后转身回屋锁上了门。对着窗纸外淡淡的月亮,齐羽姿势懒散地把自己摊在了胡床上,决定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在睡觉之前,他还可以一个人吃掉两份樱桃酪,并且决心不,刷,牙。
事实证明他的美梦只达成了一半,第二天一清早,齐羽就神情恍惚地徘徊在院子里了。晓月刚退,天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瓷青色,那张写着“三日后,敦煌城西十里亭恭候尊驾。齐羽。”的纸条已经被人摘走,簪子也不知去向。风鼓动着他薄薄的衣衫。昨天夜里,不知是因为吃了樱桃酪还是没有刷牙的缘故,他梦见了十年前莫贺延沙漠中如同海浪般涌起的黄沙,梦见了风的尖啸和骆驼的嘶鸣,他意识模糊,死死拽住一只手,是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敦煌人。扑面而来的风沙里,齐羽徒劳地张着嘴,却意识到自己根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6 18:20:00 +0800 CST  
四、
梦境。
你没尝过干渴的滋味,你从没听过艰难地涌进嘴里的血液的声音,它因为缺水而变得粘稠,流速缓慢,像压在舌头底下一块沉甸甸的黏胶。他的喉管痉挛着,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那口血呕出去,只让更多的沙子灌进了嘴里,风沙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整片莫贺延沙漠像是烟雾一般翻卷着。
吴邪应该庆幸他的眼睛早已无法睁开了,否则,他会看到沙丘在不远处变化出鬼怪般的形状,像是被人拦腰击中般弯成了两段,然后从两头飞快地散入虚空。那是风,肆虐在两千里莫贺延沙漠上空没有一刻停息的大风,裹挟着砂砾,像一堵墙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胸口。
“吴邪,清醒点,吴邪,吴邪...”清楚的喘息声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左手抓紧我,用力!不要睡,吴邪!”
血流缓慢,体温急剧下降,从四肢开始的痉挛和颤抖让吴邪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他拼命集中神智寻找它们——在这里,他的右手紧紧卡住身边人的肩头,左手抓着对方的手。一片黑暗中,他像个盲目听话的小孩子抓紧,抓紧,抓紧,直到自己麻木不堪的手骨也传来剧痛。
他感觉灵魂一部分回到了自己体内。
有人扶起他的肩膀,让他倚靠在石壁上,坚硬的触感像一根针扎醒了吴邪的神智,他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去,碰到了一只裹着药布的手和药碗,下一秒药碗啪嗒摔碎在了地上。


“水水水呀,那可是水呀!”一个粗嗓子打雷般吼起来,看到吴邪慌乱地扑倒身子去抓,他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从沙漠里捡了条命的人都是这样!哈哈哈哈哑巴张你看,这个也是!逗死胖爷我了!”

他还活着,不是做梦,他急忙再次摸索,一把按住了那只正在擦掉他被子上药渍的手。对方下意识地试图抽开,但停住了。让吴邪保持着这个姿势呆了一会。神智逐渐清明,至少他能听见风声在石窟外呼啸,篝火的热光跳动,能感觉到自己手指下药布的质地,柔软,稀疏,药布下面这只手的脉搏正在温热跳动。除了视觉——吴邪艰难地动了一下头,药布蒙住了眼睛。
“哑巴张起开,也不看看谁是医生。”一大坨烤够了火,带着热气的胖子挤到了他旁边,“行了不用费劲,你要问什么胖爷我最清楚。你们碰到黑沙风了,这个季节敢作死从莫贺延找路,胖爷我就不问你们领队脑子里进什么了。反正现在他肯定已经进了一脑子沙——没死的话。你呢比较幸运,被这小哥儿捡回来了,就是你抓着不撒手的这个。这块地方是三危山千佛洞,恭喜你你到沙洲了,你们出发前的目的地是沙洲还是甘州?”
“我...”吴邪一片空白,好像所有的词汇都丢在尖啸的黑沙风里了,“...没死?”
他听到胖子呸了一声站起来,“什么倒霉孩子!胖爷费了那么多唾沫都白说了!脑子不行,没法治。哑巴张你看着他,我先走了,上边窟还有个老画师爬不起来了,估计就这几天。药在那边,一天换两次,忘了就瞎着他。你自己的药在——”
“知道了。”吴邪听到一个年轻男人低低打断了胖子,声音有些熟悉,“...多谢。”
石窟想必很小,篝火把墙壁烤得暖融融的,吴邪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像砂石,却又混合着植物的苦香和羊毛毡的轻微焦糊。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植物的气味了,哪怕是风干的青草,春夏换季时,连天的雨水和草木香气只能留在他梦中的故乡。吴邪眷恋地吸了口气,把头埋进毡毯里重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他感到被褥下面有一股凉气,顺着砂石地像一条小蛇缓慢地游动。天想必已经黑了,入夜之后,戈壁滩上总是寒气暴起。吴邪试图睁开眼睛,他听见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有人在不远的地方摆弄东西。吴邪听到牙齿撕裂了布帛,然后是纸包的悉悉索索,那人似乎试图用牙齿咬开一个瓶盖什么的,但试了两次,东西都掉落在地。
是那小哥,吴邪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他的手上缠着药布。


“我......”吴邪动了动嘴,觉得嗓子里有把破刀刮着,他慢慢支撑起身,靠在石壁上,“我来帮你。”
对方没有动作,甚至连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我帮你——”这次吴邪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拿过来,我...咳咳...我的手没事,你可以用我的手。”
为了证明自己健在他试图站起来,结果被按住了肩头。
“不要动。”
半分钟后,一摞药布被轻轻放到吴邪手边,接着是一只小圆瓶子,钝头刀和一杆毛笔。吴邪充满虔诚地摸了摸每样东西,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手指能够重新分辨出瓷瓶,金属和笔杆的质感已经让他觉得感恩。草药的苦香更加浓烈起来,他摸索着拔出了药瓶的塞子,“你要换药对吗?把手给我,左手...呃,右手,随便啦,随便哪一只都行。”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6 18:26:00 +0800 CST  
话讲。。。下午在蛮正经地写着这一发,刚写到吴邪的梦境一半那里,突然基友发来这么一条消息。





大唐盲人......你们感受一下,反正我瞬间被打足了逗比之气....
《极乐》要是能顺利更完,我就去这个中心按一发还愿!【喂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6 18:46:00 +0800 CST  
龙柏或者其他干枯草药的气味充斥了鼻腔,清苦的,带着辛辣,吴邪深吸了一口气,借以驱散方才梦境中的恶劣幻象——他睡得不好,非常不好,啸叫的风沙仍旧纠缠在他脑海里,它们幻化出实体般的黑影,带着炽热腐气从半空中兜头扑下。黄沙四散,他无处可逃,风里有人的声音,像哭又像笑,时而汇到一起化成他三叔的嘶吼声:“别管货了——大侄子!快跑!”
他强迫自己醒了过来,抓住任何实质的东西,比如一只手,像在沙漠中陷入生死边缘时他做的那样。吴邪小心翼翼握住对方的手,解开绷带,他摸索着,不敢用力,一些划伤,有的很深,应该是岩石锋利的边缘造成的。在沙漠里任何伤口都可能因为砂砾和感染而溃烂得超乎想象。而现在,吴邪不太确定这只手上的某些伤痕是不是吴邪本人留下的。比如那些摸上去明显青肿的部位,他张了张嘴,意识到洞窟里静得令人心慌,如果不是对方的手正还在他手里,他会怀疑自己被一个人丢下了。
“那个...会有点疼,可能很疼,我手下没轻重,你疼了千万要吱一声。嗯...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
吴邪忽然发现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白天留下药品的那个胖子医官好像说过他姓张,虽然当他们把对方从地狱里拖出来时,这个问题已经无足轻重了。“我叫吴邪,思无邪的邪——你呢?你来千佛洞做什么,是来诵经的吗?说起来,我还没说过谢谢,不过大恩不言谢...这样吧,等我好起来,找到我三叔和商队,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在这之前,我得知道你叫什么。”
椭圆形的药瓶被推到他手中,“你不需要知道。开始吧。”
吴邪气结,他顿了顿,认命地嘟囔,“太疼告诉我。张...小哥。”
虽然他已经默默给对方起了个用于腹诽的代号“闷油瓶”了。很难猜透这是一只做什么的手,光滑,对男人来说甚至有点过分柔软,骨节细长,手心没有常年做体力活留下的老茧,光滑的食指侧面也不像来千佛窟里念经拜佛的僧侣或信徒。吴邪将药膏涂在自己手指上,沿着他手心慢慢抹过去,触到了唯一一个硬茧,横在虎口正中,像是一片坚韧的铠甲——现在这里撕裂了。
吴邪轻轻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道:“对不起。”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会呼吸的空虚。那一刻,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情,那种莫可名状的酸楚,如同一只蚌忽然被戳中了柔软的肉。


“谢谢你......”他终于再次开口,磕磕绊绊地说,“虽然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行商,第一次走远道没什么货,也没什么本事。这条路人人都奔着发财去,没人认识我,就算这一次消失在沙漠里,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但是......还是谢谢你把我救回来——虽然有点不值,但至少,至少我三叔会高兴的...”
他咽下了后半句“如果他还活着”,胸中酸楚的情绪在爆炸。当吴邪第一次跨上骆驼,奔赴传说中流淌着财宝的河西走廊时,他空前地骄傲着,骄傲到忘了自己只是个名落孙山的书生。十年寒窗,所有憋屈都一笔勾销了,从今天开始他吴邪是个商人,很快,他的马队将带回沉甸甸的黄金,他再也不需要像只蚂蚁那样活着——然而比黄金到的更快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黑沙风。
你仍旧是那个“什么都不是”,输的比从前更惨。
吴邪默默地系上了最后一个结扣,将药布重新固定住。刚想收回手却被轻轻拉住了,闷油瓶领着他的手挪动了一下,他触到了温热的碗。
“你的药。”
“别这么说。”在很长很长时间的安静之后,吴邪几乎已经把那碗苦的出奇的药慢慢喝到了底,他突然听见对面那只闷油瓶子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压抑着什么禁止流露的感情。
吴邪楞了一下,才明白闷油瓶是在回应他。他捏着空碗坐在那里,但那声音就像半空中的神谕,突如其来响起,然后再无回音。出于某种奇异的直觉或者错觉,吴邪感觉对方的眼睛却在注视着自己,没有转瞬。他的呼吸声悠长,又轻。


“不用安慰我,小哥,我早该明白了,总有些人活得再久也是一无所有的...”
他期待着回答,但回答没有来。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9 21:04:00 +0800 CST  
五、


敦煌。

敦煌注定要成为一座令人百感交集的城市,如同一块被风干之后千疮百空的乳酪,即便你怀抱无边豪情,带着壮观的驼队从东门进入敦煌城,当你从它的西门离开,奔向大漠时,没有人不在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力量。这渺小的,充满了水分和脆弱器官的肉身能够与大漠相搏,而毫发无损地退出吗?同样,当他们终于从大漠中返回敦煌,通过那段城门投下的阴凉时,即便再狡诈多端的老行商,都只想直接打马去城中心的三圣寺,跪倒在佛祖面前烧完一柱最粗的香。
也许因此,沙洲的佛窟每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着,一年比一年华美,并且几乎不惜人力。


齐羽抵达十里驿亭时以为自己迟到了,界碑附近,一支小小的驼队已经等在了那里。而太阳甚至还没有到头顶。走的近了,齐羽看到写着“翟”字的背囊挂在骆驼背上,而驼背上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
虽然是赴约前来,但要笑着迎接不久前试图杀死自己的人,齐羽自问缺点功力。他拉了拉胯下那只白骆驼的缰绳,希望它走得再慢一点。这匹母骆驼已经很老了,白色的皮毛松弛下来,当年齐羽就是骑在它的背上离开了敦煌,滞留高昌的十年里,他们几乎是彼此唯一的同伴。齐羽毫不怀疑它明白他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但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骆驼突然狂奔了出去,背上的齐羽差点被掀翻。在一片惊呼声中它小跑着冲进了对方的驼队,迎面的几只骆驼和骑手躲避不迭。
“发疯啦——!”齐羽痛骂,“快给我停下!啊呸——”
他脸朝下拍进了沙地里,老骆驼忽然刹住了车。它围绕着驼队里的另一只白骆驼狂热地打起转来,几乎与此同时,对方的骆驼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它们的鼻子凑到了一起,急切地闻着,这个动作马上变成了用脖子相互摩擦,一边摩擦一边舔,眼看着简直要缠绕到一起去了。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大笑,某个龟兹骑手指着这对腻歪到死的骆驼,一边笑一边大爆乌七八糟的龟兹语。所有人都乐得停不下来,根本没有人去试图分开它们。
齐羽坐在沙地里仰面看着发疯的骆驼,暗骂今天是不是流年不利,不宜出门。对方的骑手戴着白纱帷巾,腰细的像个女人——不,那就是个穿了胡服的女人。女人们才喜欢骑老骆驼。但她的骑术居然不俗,至少没像齐羽一跤跌出丢人的新高度。
“驼哨!驼哨!”队伍里一个穿着苎麻圆领袍,留着短须的男人大喊,“——谁的牲口造反了!还不吹驼哨?!”
牛骨驼哨就挂在齐羽的脖子里,他鼓足劲儿吹了三声,恋恋不舍的骆驼勉强分开了。每只骆驼都有特殊的驼哨,从幼年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驼哨响起必须回到主人的身边,这样在大漠里风沙袭来时,驼队才不会受惊跑散。老骆驼拖沓着步子走向齐羽,令他惊讶的是另外一只骆驼也跟来了,背上还驮着他不情不愿的主人。从外表看它和齐羽的骆驼惊人地相似,一身挑不出杂色的白毛,但它左边的耳朵上劈了个对穿的缺口,几乎把整只耳朵分成两半。齐羽的哨子还叼在嘴里,整个人却愣住了。
“都摆平啦?小意外——”刚才提醒他吹驼哨的男人骑在骆驼上,晃悠悠地走出人群,他带着一顶短边篱帽,黑色的短帷遮住了眼睛和大部分表情,下半张脸却笑得露出八颗牙齿——一个满打满算,毫无保留的笑容,“在下敦煌郡司仓参军翟通,希望没有接错阁下的条子。”
齐羽却来不及理他,他一把抓住了对方骆驼的嚼绳,迫使它低下头来,驼背上的骑手叱道:“站远点!踢死你算我的?”
翟通抬手阻止,他嘴角弯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我们的客人居然对这匹老骆驼一见钟情啊......”
齐羽上下打量着白骆驼,终于伸出手,在它的左耳根上轻轻挠了挠。
骆驼噗地打出一个喷嚏。
被喷了一脸的齐羽突然回过神来捂住了脸,不知是被喷的,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丢人——冲进人家驼队里,连骆驼带人一起调戏了人家的牲口。更重要的是,对方还是特意从敦煌城里跑出来,打算跟他谈一笔大买卖的当地豪门。反正当他直起腰来时,整张脸都是潮红的。
翟通的哈哈大笑解除了尴尬,能在这种时候准确无误地笑出来的恐怕也只有翟通了。
“买卖还没谈,阁下先看上我的骆驼了。好!眼光不错!别看它老,年轻时却十分刚烈,硬是把主人从战场上死人窝里拖回来过。雨臣,既然客人喜欢,我替你割爱吧。”
驼背上的骑手撩起一边帷纱,斜斜露出半张脸来,齐羽一惊,不知是因为这其实是个男人,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脸过于好看——惊鸿一瞥,几乎是带着挑衅的美貌,桃花眼到了眼尾一扬,眼神顺着线条尖俏的鼻梁垂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齐羽。那眼神实在说不上友善。
“解雨臣悉听尊便。”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9 21:07:00 +0800 CST  
他们已经离队百米开外了,翟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骆驼,和齐羽并肩而行,在驿亭周围绕了个线条随意的大圈。和他豢养的杀手的狠辣不同,翟通本人充满了万事无所谓的气息,说他是敦煌这座无忧城里长起来的浪荡公子也有人信。“我听说先生谈生意是在海市客栈,那里的雕花老酒地道,炭炙羊也不错,怎么对翟通特别厚爱,约来十里亭这种张嘴就能吃土的地方?”
“金沙巷里何其吵闹。请参军来此,当然要谈些非同寻常之事。”
“如何非同寻常?”
“坦白而言,此时从我手中抢购帝青金的,都是注定要亏本的人。”
“哈?”
“齐羽做好打算,在这三日中,只清两匹骆驼的货。许多买主所购不过数百克,足够绘画自家家窟便罢了,因为承受不起贵价。也有不少行商来买帝青金,试图高价销往别处,但他们不明白,帝青金的价格不会再高下去了,不久之后,每过一月,它都会比上个月更加便宜。因为矿石颜料远非一本万利之物,如今敦煌城中将它奉若珍宝,只是因为高昌商路断绝已久,又乍然打通,引发了人人抢购的应激罢了。”
“先生竟然是在劝我,放弃这单买卖?”
“正好相反,”齐羽微笑,望着远处的茫茫大漠,“在下是劝参军,将在下所有存货,尽收囊中。”
翟通的嘴角微妙地翘了起来。
“高昌国内,产青金的大矿脉近年已被开采殆尽,或者毁于战火。齐羽可以大胆推测,不出一年,河西的市场上又会回到当年千金难购帝青金的局面。因此帝青金此物,现在零敲碎打地卖出去,不过是矿石颜料;但若有人肯放开手大肆囤货,两三年后的青金市场便是他一人的天下,彼时,只要他有意操控,帝青金将不再只是矿石,而成为真正的金——”
“你何以不做?”
“齐羽家传读书,本非行商。”

“说得好。”翟通竖起一只手指,不耐烦地晃了晃,“那这买卖换我做。”
齐羽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他打错算盘了,从第一眼见到翟通他就该嗅出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从不多话,同理也不需要你多话。他们像一只黑色的豹子潜藏在暗处,蓄力,蹲伏,洞悉所有的逻辑与因果,然后简单粗暴地丢出决定,简单粗暴地一掷千金,简单粗暴地杀人。
“很好,”齐羽随即换了一副同样惜字如金的口吻,“钱不必担心,我不会让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吃亏。”
“合适。”
“帝青金就在你管辖的官仓里,你可以随时去验。”
“不必了。”翟通笑了笑,掀起篱帽的黑色短帷,齐羽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光。


“我生来就是个瞎子。听说帝青金的颜色甚好,湛若青天,青天我是看不见了,但我要它去翟家窟里,照耀我们翟家的先人和佛祖。”翟通平淡道,“雨臣会帮我验货,他曾经是个天才的画师,现在是我的眼睛。”
“名副其实,”齐羽笑道,“但是,我们的买卖直到此刻还没有真正开启——作为开启的条件,我需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我无法亲自去找他。不仅因为我对这座城池一无所知,更因为我不确定他是否愿意再次见到我。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再见他一面。这是驼哨,可以拉动我所有的驼队,这只老伙计除外。一旦那个人出现在我眼前,驼哨就是你的,我的所有财富也都将归你所有,为你掌控。”
翟通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放下篱帽,转头对着远处在阳光下折射着奇异色彩的沙丘,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吴邪觉得,有一只眼睛暗地里洞悉了他的心。
“有趣啊,有趣,”翟通呵呵发笑,“这座城市里你总能碰到许多有趣的人,有时你甚至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大漠上的蜃楼变化出来的幻象....好了,告诉我你朋友的名字,年纪,长相。”
“事实上我都不知道,”齐羽轻声道,“他做过画师,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丹青妙手,还是个不值一提的庸才。十年前遇见他时,我和你一样是个瞎子。”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09 21:14:00 +0800 CST  
TO@野猫妖泠
蛮难想到会遇见阿猫这样一个读者,讲“读者”其实有点可笑,同人文是余兴之外的余兴,收获的多半是“看的人”或“刷的人”,但阿猫是真的读者。这令我在敲字时对键盘有点起敬,就像在喝咖啡前仔细凝视了做工精细的糖勺。
我理想的同人读者和写手的关系是什么?写手得要点脸,提着点气,悠着点往外丢节操,最重要的是让人物走出原作。因为我希望他们不仅是纸片人,而是真正活着,换个环境,换种时空,依旧血肉茂盛呼吸稳健,也许偶尔水土不服;做读者呢只管忠于自己,爱就长评,烦就痛骂。这个虚幻的圈子里,大家都不妨江湖一点,江湖波翻鱼跃,不仅于潜水。
阿猫似乎目前为止还爱我【脸红。我通过她的留言来校正敲字过程中的种种得失,确证安排下的情节正在发酵起效,这是一种微妙的关系,而小说在这种微妙的力量平衡中一步步着落,脚尖沾地,独立行走。谢谢阿猫数年来的陪伴,让我们一起做长情种。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10 14:01:00 +0800 CST  
六、
齐羽托给翟通的事其实很容易,查清十年前的敦煌画师名录,一般来说,参与石窟绘画的人会在都护府造册留名,以此 领取口粮和逢年过节的赏赐。敦煌十年间没有打过大仗,文书稳定,只是当年的文吏业已老糊涂了,当他被抬回官厅时还以为自己重新走马上任了,对着炎热的日头流下了两行老泪。
清查在秘密中进行,负责的人是解雨臣。他每隔一天来向齐羽解释进展,尽职尽责,冷心冷面,他在礼貌的范畴内毫不掩饰地皱着眉头,显得对这一切了无兴趣,也了无责任感。齐羽满脸堆笑,好茶好酒地送他出门,被婉拒之后,回身去后院看他那匹老骆驼。
现在是两匹了,它们并肩站在一起,不时相互舔舔。齐羽对着骆驼下了一会决心,终于决定赶上去拦着解雨臣,问清骆驼的来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一脸光风霁月的年轻人脑后生着一根反骨,不卑不亢地长在那里,令吴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会说不的人,做人总不会太差。相反,现在齐羽一想起翟通的八颗牙式笑容就瘆的慌。难以想象解雨臣怎么和他搅和到了一起,还吹了那么多暧昧的桃花风出去。齐羽怀疑,以敦煌人的传播力,指不定现在河西五郡的人民都知道了。
桃花风自然是老痒吹进齐羽耳朵的,唐军的撤回比预计的晚,老痒和他那个换了两遍血的十人队留到了最后,老痒天天乐呵呵地给九个兄弟洗脑,“急什么!都活着回来了还急什么?拼命挣来的黄金白拿去送人,就为早回家两天,这什么买卖?亏本!”转头就找齐羽上酒馆去喝酒,借着醉吐出一大堆口齿不清的牢骚,黑泥吐完了,他开始吐八卦,个个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粉红色小泡泡。


“这个司仓参军翟通!”老痒大着舌头宣布,“有一个断袖的相好!”
“小点声!”齐羽一把手巾摔在他脸上,“拿这把嘴塞上,顺着这路往出能滚多远滚多远成吗?想把舌头留这儿?”
“不必不必不必......这儿的舌头,统统都聊过这件事,”老痒涎着脸媚笑,“说来这一位的家世,解家,从前也是能和翟家硬碰硬的角色。五六年前要进沙漠走镖,要寻刀客护身,要雇...雇凶杀人,总而言之动刀子的生意,在敦煌就是解家和翟家。可是呢有一天,解家家主突然就死了,这帮刀客讲什么忠心?一哄而散!更奇的是解家小主人竟然和对头混在了一起,天长日久,人人都说他们真成一对了。可是你还别说,就凭着这个,解家的生意倒是堪堪保住了一点。风头嘛自然不能和原先相比,可是城里的酒肆当铺都还挂着解家招牌,走镖的伙计也稍稍恢复。翟参军恐怕是色令智昏,暗地里接济了解家不少生意。”
老痒仰头喝了一杯酒,“就凭这个,这俩人也得有一腿。不然翟通是什么人?心狠手辣的黑阎王!只要他想,趁解老爷刚死,一夜之间姓解的招牌就都能改了字号!那会他不下手,要了解雨臣,没要解家的产业,不值,不值。”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齐羽一身冷汗哗地卸了下来,他无比庆幸自己没省那几个小钱,要了雅间,避人耳目,否则现在要被卸下来的恐怕是他和老痒的舌头了。他刚刚意识到这家酒肆窗户外头挑着“解氏酒楼”四字酒旗,看起来生意兴隆,门外特意从长安运来的牡丹花开得如云似锦。


解雨臣的故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许多年后吴邪在长安的兴德坊偶遇了一个刀客,那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只有虎口处的一圈厚茧昭示着他年轻时是个玩刀的狠手,这让吴邪拦住了叫嚣着要剁了他手指抵债的酒馆老板。毫不意外地,他是个曾在河西吃沙的镖师,但令吴邪意外的是,他对解家往事了如指掌。据他说,这个家族豢养浪荡子,游侠儿,职业刺客。这些拿着命像拿着钱一样玩的行当,无论雇主还是刀客本身,都更愿意选择信得过的老主人。解雨臣二十岁前没为任何事犯过愁,他唯独痴迷绘画,直到一天,一辆无主马车从东城门发疯地跑进来,车门一开,涌出来半车黄金和两具尸首,是他父亲和另一个刀客。车厢里贴着一幅纸写着两个大字:佣金。镖丢了,对手杀了人,却把佣金给你留下,送上了门。敦煌城里沸腾了,没人在乎这是当面打了解家的脸,勾动他们眼睛的只有黄金,半辆马车的佣金,这趟生意得有多大?
可解家还有活着的人,解雨臣从鸣沙山直接打马回城,他在那辆马车前呆立了片刻,身后簇拥着海浪一样的人群,看热闹的,看笑话的,经商的做官的,无业游民,还有混在人群里的一双双凌厉的眼神,解家曾经的刀柄子,现在它们是观望着的。
解雨臣下了命令,第一条命令是把所有的黄金搬走,收入解家的仓库。他坦然地受了这一耳光,解家的人已经没了,钱要是再没了那便是真正的灯枯 油尽。他弯腰拾起滚落的黄金时沾了一手的血,他撩起衣襟一点一点把金子上的血都擦净了。手上沾了血的解雨臣不再是个小公子了。
后来的事没人知道。人们再次看到解雨臣是半年之后,他骑着一匹栗色马将他的镖队送出敦煌城。跟他并肩而行的是那时的都护府右执戟翟通。翟通没有带随从,他的马缰系在解雨臣的马鞍上。解雨臣清瘦了不少,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平巾帻里,那种凌厉的美貌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从他的脸上透出来的。敦煌的人沉默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三圣寺门前的碎石广场。一度传言,解家当家的死亡就是翟通的风格,干净狠辣,不留后路。


“先生认识解家的人?”最后那个刀客问。
“没有。”吴邪摇头,撂下一块碎银起身离去,“他们都死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0 18:56:00 +0800 CST  
七、

张起灵听见混乱沉重的呼吸声,那也许不是令他醒来的唯一原因,但他一翻身起来点着了灯。戈壁滩上,风正在洞窟外面荒腔走板地尖叫,被灯照亮半边脸的年轻病人并没有醒,他发出一种忍痛般的短促喘息,眉毛在药布下面扭在了一起。
“别怕…别怕…”他喃喃自语,“别怕啊…”
张 起灵把灯台的光芒从吴邪脸上移开,他很清楚他在高烧中见到了什么。那是大漠的鬼影,枉死者和侥幸未死者都将留下魂灵。那场黑风沙里,当他按下吴邪的脑袋躲过迎面飞来的石块,两人跌跌撞撞重新爬起来的时候,他听见这个昏沉地搭在他肩膀上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低语着。别怕,别怕啊,吴邪说,他的嘴唇惨白干裂,血从嘴角涌出来,张起灵甚至不能判断那是对他说的,还是某个早已湮灭沙海中的亡灵用这个身体发出声音。张起灵震了震,他从来没有从一个濒死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突然意识到四周黑夜浓重,而他自己也因为失水,难以遏制地颤抖着。
年轻人越来越重,他像是被地底的力量向下拖去,除非得到刺激,否则他也许撑不到走出沙漠的最后一步。
“你......”张起灵贴在他耳边,艰难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邪...”
他握紧了对方的右手。
“吴邪!”他嘶哑地喊道,“抓紧,吴邪!不要睡!”
别以为你挣脱了大漠,你并没有,赤红色的鬼影从此将无处不在,深陷于每个意志薄弱的瞬间。张起灵看了看在徒劳挣扎的吴邪,他不打算插手,事实上他也无法插手,何况对他本人,噩梦也许都不算一件坏事,至少这让他笔下的罗刹鬼题材从来不会灵感枯竭。但大概是考虑到吴邪并没有画罗刹鬼的需求,张起灵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难说他为什么把吴邪带回来。十六岁那年他和师父在沙漠里被风沙困住了,师父没走出来,就是这片从甘州通往敦煌的沙漠,它连名字都没有,吃起人来却毫不心软。那之后张起灵从沙漠里拖回过几次人,只要碰见的,他从不失手。拖出沙漠后往驿亭一丢,第二天早上过路的行商会帮他们——虽然有的人可能活不到第二天早上。张起灵没考虑这么多,他只是不想看一眼被他救出来的人的脸,也从未问过他们的名字。他对待他们如同一只羊皮包袱。
但没有一只羊皮包袱会对他说:“别怕”

醒来的年轻人大口大口喘着气。
“抱歉…”他精疲力竭地摸索着水杯,“幸亏你叫醒我,我看见…好像…我们又走不出去了…”
张起灵沉默地等着吴邪把那杯水喝完,他就可以熄灯躺下。但对方攥着杯子的手停顿了。
“敦煌的风怎么没有刮完的时候呢,什么时候我一醒,就听见风在刮,风的声音一响起来,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抹掉了。我怕这个声音......那天,那天也是,风一刮起来半个天的颜色都变了,然后冷,冷到骨头里,连骆驼都被吹得瑟瑟发抖,连骆驼都跑了。你知道吗?”他烦躁地伸出手来,差点碰翻了杯子,“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沙子底下藏着的都是红色的火啊!还有魔鬼,山一样高的影子,他们身上带着火,抓住你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暖。被他们扫到一下,你血管里的血就会开始颤抖,像沙子一样颤抖,你......”
“你在做梦。”
“都是真的!你是瞎子看不见吗?你听听这风——”
吴邪把手头能够得着的所有东西哐啷一声扫到地上,他烦躁至极地试图撕扯眼睛上的布,像樊笼里的野兽一样,他已经被黑暗围困太久了,耐力就快达到极限。这个瞬间,如果能够得着面前那个可恶的,永远沉默的闷油瓶,吴邪会毫不犹豫地把拳头砸上去的。他从床铺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他没有如愿以偿地抓到任何人,只觉得自己在向一个黑暗的甬道里直落下去。然后,他猝不及防地吸到了冷冽的,干燥的空气。
他站在了石窟之外。
风声不再凛冽,只是冷,水波一般漫过他周身。沙洲一静如洗,在吴邪看不见的地方,天空上有一枚大大的,明净的月亮。
吴邪顺着石壁滑坐下来,他泪流满面。
“都是幻觉。”很久之后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张起灵站在他身后,“不是真的。如果你控制不了自己,就想点别的,说出来也可以——你的家,你喜欢的女人,黄金......”
“狗屁的黄金...”吴邪虚弱地苦笑。
张起灵难以察觉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一个笑。他反身回去,把摔在地上的东西简单扫进角落,然后熄灯躺下。月光无声地从石窟门口流淌进来,片刻之后,他听到吴邪也重新躺回了自己的床铺。

“长安是......东市,西市,朱雀大街,明德门,玄武门......” 张起灵觉得自己即将重新入睡时,听到了吴邪的喃喃自语,他睁了一下眼睛,吴邪坐在床上,面对着石壁上凿出的小而厚的圆窗,窗口洒下一道月光,将他镂成了一个单薄的黑色剪影。他非常轻声地,极有耐心地讲着。
“从朱雀大街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很要花上一些时间,幸好两边的垂柳,都很阴凉,如果今年长安的雨下的及时,现在这个时候,柳树应该已经开始发芽了,雨水的节气过去十日八日,朱雀大街上就会浮起一层柳烟,鹅黄色,嫩绿色,那个时候,长安就有一点像江南了.....


张起灵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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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羽醒来的时候是深夜,解雨臣隔着一只矮几坐在他的床榻上。几案上放着一只深口的,青绿色的瓷碗。是空的。
“抱歉,我在你的水里加了药,让你睡的好一点。但显然不太奏效。”解雨臣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手里的小琉璃瓶,对着灯光摇晃了一下,“这是给镖队配的,我一直以为它异常出色,没想到是伪劣产品。你一直说梦话,大概是梦见了长安。”

“不,很有效。”齐羽苦笑了一下,他没有试图撒谎,至少这一觉长睡让他恢复了体力来维持应有的风度,眼睛依旧模糊,但总算好一些了。“我在做梦,只是梦。不是真的。”
齐羽喃喃自语,这一刻,他铭心刻骨地发现了自己的荒谬可笑。他带着价值连城的货物穿过两千里沙漠回到敦煌,在十年之后。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早就失去张起灵了。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0 19:30:00 +0800 CST  
“齐羽,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解雨臣放下了琉璃瓶,“你不该在敦煌停下来,你为什么不一直走,走回长安去?解家是从长安来的,六年前我也差点回到长安去,与这魔域一般的敦煌城割恩断义。现在我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下定决心。”
“什么绊住了你?”齐羽虚弱地微笑。
“一个朋友。”
“你们现在还是朋友吗?我的意思是,你还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知道他胖了还是瘦了,过年的时候他会提着合欢糕和屠苏酒来给你拜年。如果你觉得不好吃,一抬脚出门就能还给他——”
“他死了。”
齐羽盯着烛火的眼神呆呆滑落了下去,他翘了翘嘴角,下意识想吐出一些安慰的话,像他平时最擅长的那样。但所有的话到嘴边都消了声,只凝成一个百味杂陈的表情。
你知道敦煌是什么地方吗?沙洲,甘州,瓜州,凉州,只不过是浩瀚大漠中微不足道的四块绿洲。站在随时有可能化为戈壁的人间幻境中,我们为什么还死撑着不肯承认无常?我们反而跪拜佛祖,绘画洞窟,极尽精诚苦苦祈求保佑,以为这样就会被轻轻放过。不,那些不是无常,只是最平常的心愿而已——我遗憾没有见到他的脸。是,你永远都见不到了。我遗憾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没说过幸会,也没说过再会。是,你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即便是一转身间,无常都在背后狺狺窥伺着。何况已经十年了。
你何德何能,你在要求无常为你驻留吗?


“我不信。”齐羽缓慢地,严肃地说,“一个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消失的,死不容易。除非我亲眼见到他的坟墓。”
“甘州城外二十里,黑水国的旧城下就是他的家族墓地,他在第九排第三个。”解雨臣一闭眼,仰起头来,笑得如同一场大醉之后那样酣畅。“都忘了吧,你说的对,都是做梦。离开这里!走!往家走!一进长安城你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忘了,重活一遍。但留在这里,你永远活不了,也死不成。”
齐羽头痛欲裂,他甚至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神智崩溃。在清醒的那一刻,他抓住了解雨臣的琉璃瓶,用力摔在了地上。一声脆响,蓝色的琉璃碎片四溅,药水无声地沁进了地面。


“在下的自控能力和你这瓶药水之间,肯定有一个出了问题。花儿爷。”他冷笑道,“五味子是一服好药,调理心神,可加了过头的人参就不好了。很巧,在下常年服用这种东西,对它的敏感恐怕超过猎犬,何况,今天在下的药不巧用完了,可是睡梦中的幻觉却如期而至。”齐羽憎恶地扫视着那堆蓝莹莹的,模糊的光点,“谢谢花儿爷的故事,十分动人。至于花儿爷今晚的作为,齐羽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转告翟参军,这种蛊惑人心的东西,能免则免。”
解雨臣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烛火的光晕里齐羽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脑袋又要疼一整天了......”他轻声地嘟囔着。
“明天在下会把所有的文书,以及全部可能的人选带来,”解雨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请先生做好准备与故人相见。另外,今晚并非翟参军的安排,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解雨臣走了。门没有关牢,不多时它在风里敞了开来,冷雨萧然,一阵一阵地吹进房里。齐羽叹了口气,起身,顺手抓了床前的灰色狐裘披在肩上。他裹着斗篷看了一会夜雨,很冷,透骨的冷。不自觉地,他望向锦娘住着的前堂,渴望捕捉到一点橙黄色的烛光。但整个院落黑沉沉的,只有雨声,连绵无尽的雨声,从他一片混沌的视线里透出来。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2 00:18:00 +0800 CST  
补更,移一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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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写不惯楼中回复,开始把回复集中起来附在每次更新后面。其实也是纠正自己的懒啦,有时简直看过评就感觉已经回复了一样。姑娘们留言没回声,感觉我很不用心,没有爱【脸红。


@芣苢源:这个世界有灵性,是我和我们的世界让我们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有时,我在想,瓶邪对于我来说,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想不明白,兴许他早已从盗笔脱骨而出,给我们一个灵魂。他们的形象,在我的幻想,和同人作者的笔下,骨架清晰起来,阿陵的文章更是起到了升华的作用。昨儿个突然觉得逛瓶邪吧腻味了,但今天看到阿陵挖新坑了,我又思考了一下人生,兴许瓶邪对我们来说,或许不只是瓶邪那么简单。阿陵让我感受到了美丽的情感,和灵气。人是有灵气的,我感受到了他的灵气。爱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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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爱你喔~

昨天有朋友跟我吐槽说瓶邪没戏辣,三胖子就是个无良手这坑再也填不上了。趁早跳墙该干嘛干嘛去。
我说胖子虽坑瓶邪犹在,因为还有我们这群写同人的啊哈哈哈。
同人就像小时候的娃娃,不会动不会笑,但天天抱在手里,渐渐地好像你说什么它都能懂。所以同好,就是会对着同一个娃娃痴痴地说话的人。只要你不放下她,她就永远倒映着你的影子。那些灵气是属于你的,当你低下头来,在小说里看到了自己,就同时赋予了它美丽的情感和灵气。
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创作者呀。




@时念天真小哥归看前面城里的描写感觉是癫狂而不疯狂。不知道作者心里是怎样的人文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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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真好,但作者心里洋溢着蛇精之气....




@野猫妖泠

这次更新给我的感觉非常棒。
因为上次更新略显低潮,这次则是层峦叠起,美妙异常。


“白天留下药品的那个胖子医官好像说过他姓张,虽然当他们把对方从地狱里拖出来时,这个问题已经无足轻重了”。
我不清楚为什么阿陵说,吴邪与张起灵是“把对方从地狱里拖出来”。张起灵无疑是在黑风沙中救了吴邪性命,那吴邪又是怎么救了张起灵呢?是阿陵的笔误?还是他们真的曾彼此救赎?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会呼吸的空虚。那一刻,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情,那种莫可名状的酸楚,如同一只蚌忽然被戳中了柔软的肉。


读到这句话,我仿佛看到是阿陵写出我的心声。
不知道为何,我一直都觉得张起灵实在是一个很柔软的人。
他分明是个再强悍不过的男人。在地下简直是个杀神。就算他心中有对世人的悲悯,拿也是内里柔软,他的外壳至少是坚硬的
可我看阿陵的描写,也觉得自己和吴邪一样,变成了一只被戳中软肉的蚌。我看到的是,在与吴邪对坐相处时,如此柔软的张起灵。
吴邪眼睛不可看见,他只觉得对面这人沉默起来如同呼吸浅浅的虚空。可他没有察觉,这片虚空也是有颜色有温度有质地的。
他是黑色的,像是张起灵沉默漂亮的眼珠。他是温凉的,像夏日里贴身佩戴的古玉。他是柔软的,就像你现在的心境,他是一只柔软的蚌,只在面对你时会微微地张开紧闭的躯壳。




“吴邪默默地系上了最后一个结扣,将药布重新固定住。刚想收回手却被轻轻拉住了,闷油瓶领着他的手挪动了一下,他触到了温热的碗。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个画面如同夏天清晨沾满剔透露水的蛛网,或是雨后树枝上嫩绿色的透明蝉翼。美好的不得了。
我想象着这个沉默的人,他自然有一双柔软细长的沉默的手。这只手应该是素白的,手背上有荒芜的脉络。这是一个像玉一样质地的男人。他像玉石一样沉默。像玉石一样坚硬。像玉石一样温凉。像玉石一样不会伤人
但是他握住吴邪的这双手,是温热的。他的这双手引着吴邪摸到那只温热的碗。碗里有苦口的良药
张起灵本身就像这碗里的东西。他是有温度的,他温暖吴邪的灵魂。他是苦涩的,叫吴邪觉得他难以交往。他有甜味,吴邪懂他的柔软。他是良药,总会治愈吴邪的创伤,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别这么说”
那时候他们初见,吴邪还没办法懂这个男人。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张起灵可以做出的最温柔的安慰


“出于某种奇异的直觉或者错觉,吴邪感觉对方的眼睛却在注视着自己,没有转瞬。他的呼吸声悠长,又轻

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奇妙的灵犀。他知道那双漂亮又沉默的黑色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如同这个人缓慢悠长的平稳呼吸


“敦煌注定要成为一座令人百感交集的城市,如同一块被风干之后千疮百空的乳酪,即便你怀抱无边豪情,带着壮观的驼队从东门进入敦煌城,当你从它的西门离开,奔向大漠时,没有人不在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力量。这渺小的,充满了水分和脆弱器官的肉身能够与大漠相搏,而毫发无损地退出吗?同样,当他们终于从大漠中返回敦煌,通过那段城门投下的阴凉时,即便再狡诈多端的老行商,都只想直接打马去城中心的三圣寺,跪倒在佛祖面前烧完一柱最粗的香
也许因此,沙洲的佛窟每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着,一年比一年华美,并且几乎不惜人力。”
这段话。我甚至不知道该对其做出怎样的批注。它本身已经足够完满



那只纯色的缺耳老骆驼,就是解雨臣骑着的那一只。我想着,十年前也许就是它背着吴三省走出那片死域
解雨臣的名字像个汉人。他是个画师。而且他骑在这头骆驼上。他现在与黑瞎子厮混在一起。很显然,从黑瞎子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已经不能离开彼此
解雨臣与吴三省认识吗?他怎么会骑着这头骆驼?吴三省在哪儿?解雨臣会认识张起灵吗?解雨臣会认识吴三省吗?解雨臣是不是认识吴邪
黑瞎子呢?他在解雨臣与吴三省中间起着什么联系?我总觉得他与吴三省之间总会有些秘密
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吴邪搞到了帝青金?为什么解雨臣不再做他的天才画师,反而成为了黑瞎子的眼睛?吴三省这十年间肯定不会安生,他又做了什么?张起灵和胖子呢?
这十年里,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这章里的信息给的很多,但又似乎非常吝啬。线索千头万绪,但还不能梳理成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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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来自当归的阅读理解,她一评长度赶上我一更。这个问题,身为作者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啊...sigh....
我想说的是张起灵。
在瓶邪坑里呆了半年都是张起灵唯粉,正视吴邪,理解吴邪,是写《云中岛》过程中的事了。
张起灵会否温柔?在盗笔的语境里当我看到“带我回家”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意识到跳戏了,心里很抱歉,我抹去了盗笔张起灵向温柔靠拢的任何可能,并且投射了一部分自我到他身上——一个俗世里的心如铁石的角斗士。因为你生于现实世界,不是生于任何人笔下,没有退路,跪倒一次,再也不会有人给你机会站起来。
这里顺便说到当归之前的评价,我的故事都发生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不为别的,只为现实世界里没有英雄。人人只在角斗。
但是在同人文里,我意识到自己试图把缺陷、悲伤、温情甚至是温柔都送给张起灵。一个“我的张起灵”,他有退路,属于人性的那个部分抽枝拔节地生长起来。我有点迷恋这样的张起灵,放任他自行其是,但是把表达压缩到最少。他的气质相当类似《刺客聂隐娘》,以至于我把那部片子看了五遍,最后隐娘放弃了杀招,然而,她是温柔的吗?
她和张起灵都只是冷寂。成长环境取消了他们大部分的感情触角,只是偶尔,他们的心会奇异地跳动。但很难说下面是火种。
BTW: 吴邪对张起灵的意义也许在于,张起灵认为整个世界都需要他负责,无论是他的家族,他的使命,他的身手或者他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单箭头的负责,他们都是他行囊中不断加入的重物。 吴邪无疑是这些选项里最弱的一个,但唯独是他,试图以同样的力量对张起灵负责。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2 00:20:00 +0800 CST  
TO 野猫妖泠

dating到这个点回来贴着面膜跑过来,觉得这个年可以毫无遗憾过完了耶!讲真reply什么的大家都别强求,我留言的话,除了“有想法要告诉你”,可能还有“心情好”“面膜时间好难打发想敲点字”“今早起来感觉甚是爱你”等种种理由。所以也不要care就酱.....
爱或者温柔都是难的,人们通常说的那种实则是“会爱”与“会温柔”,就如我写微博说的,它需要土壤和培育种子的心意。猫妈妈舔过小猫的头顶,它感到了爱,于是它爱你的话也舔舔。陷入爱情的裸猿之间同样如此——我指的是人类情人。我们有一套浑然不觉的表达体系。
然而张起灵没有,隐娘也没有。哇塞,它居然不是天生的。
但通常来说,只有看到张起灵或者隐娘这样的人时,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这个真相。
他们拥有的就是你说的,大脑和心脏支配的情感活动。
太初有字喔!这个字尚未有恰当的名,不过为它好好浇水耐心培植的话,它长出名来,可能称为爱。
吴邪是张起灵的灌溉者。我在吴邪身上纪念每个赋予了我爱的人。
话讲《云中岛》写罢,一段时光告落。为什么还会生出《极乐》?
大概因为前者也属太初有字,而决定写后者的时候,这只裸猿正在灌溉之下,慢慢地长出了爱。这种感觉就好像被擦亮了眼睛。你突然看清了他们交换的眼神于意云何,就像幼童突然间懂事了一样。
敷完脸了!睡!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3 01:28:00 +0800 CST  
【NOTE】对哦你们有没有被吞贴?!有妹子好像被吞贴了,特此说句,一个曾经深受出版制度毒害的家伙决不在自己的楼里删帖。广告除外,掐架除外,当然打的好看也行。就酱。晚安。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3 01:32:00 +0800 CST  
八、


解雨臣在参军府的中庭和陈四公擦肩而过,他怔了一下才认出这个满脸谦恭,动作迟缓的老文吏,目送他消失在夜雾和雨里。翟通站在檐下的台阶上等着解雨臣,他淋不到雨,手里却提着一把黑油布伞。
“陈训来做什么?”
“老狐狸,他嫌自己拿的不够多。”翟通轻描淡写道。摘下篱帽,披着常服的他有一种透明而果敢的气质,头发大大咧咧地全散下来。“啃了齐羽一口,还想啃我们一口——他建议我们不必大动干戈地找人,只需要一把刀,就能解决掉目前的麻烦。这刀他愿意出。”
解雨臣在屋檐外面收起伞,用力抖落水珠,他有点洁癖,反感大多数人走进淋不着雨的门口再收伞,弄得满地湿糊糊的。翟通撑开油布伞,恰到好处地遮在他头顶。“我查那个姓张的画师的事,他知道了?”
“当然。而且他知道你毫无成果,无法向齐羽交待。归根到底,他觉得齐羽脑子坏掉了,而我们正跟着他一起坏。哈,我同意他——同意的程度一半一半吧。”
“你答应了?”
“一半一半吧,”翟通风轻云淡道,“整个敦煌城都知道我正在和这个来路不明的高昌人做交易,他如果死,血就沾在我身上,洗起来太麻烦了。但如果他消失的顺理成章呢?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让我知道是谁做的,我一定会给他发小红包——”
解雨臣冷笑一声,这是他嗤之以鼻但不打算开口争辩的惯常表示。翟通感觉到了,他一边笑一边揉搓着自己的小胡子。
“别赌气,花儿爷其实早就明白了,否则今晚何必走这一趟?陈四公盯着他不止一天两天,眼冒绿光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陈四公。空船客栈的生意近来好成那样,住客都是些什么人,齐羽认不出来你还认不出来?货在谁手上谁就是苍蝇扑血,翟家护得住他吗?要是护得住,今晚你出门前我就会把你拦下来,告诉你别费心了,安安心心吃个汤团过个节吧——顺便问一句,你碰了钉子。对吗?”
“瞒不过你,”解雨臣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翟通的眼睛,“他无法说动,不会放弃。”
“那就让陈四公试试吧,别插手。”翟通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转身向厨房走去,“有汤团,吃吗?”
“瞎子我问你——”解雨臣强势打断他,“你必须得到这笔帝青金吗?杀人流血,也要吗?”
“当然,我已经有了最出色的画师,他值得最珍贵的颜料。只有这样绘制出来的洞窟才配供奉佛祖和我翟家的九代先祖。”翟通停下脚步,翘了翘嘴角,“更别说齐羽指点我的那笔大生意了。”

解雨臣看着他一晃一晃地消失在拐角处,一把攥住了腰间的一只锦袋,这只三寸左右,织金山水的长条形袋子挂在他胡服的蹀躞带上,和普通的扇袋别无二致,也许还华丽一点。只有解雨臣自己知道里面是一把蝴蝶刀,锋刃无比。
“有些时候我觉得,瞎子,你只配被一刀捅穿,”他咬着牙道,“你显然已经没有心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唿哨。


第二天锦娘的早饭送了个空,齐羽已经出门了,或者说,从灯台上蜡烛的燃烧程度来看他一夜未眠。锦娘嘟囔着把那些烧得一塌糊涂的蜡烛挨个拔出来,脸上又浮现出小女孩般的赌气神色。直到她无意中扫了一眼窗台,那里有半个泥脚印,浅浅的。锦娘冲过去推开窗户,晨风扑面而来,她在外窗台发现了两个同样的脚印,泥水还没有干透,有人从窗子里进来过。也许就在片刻前。
锦娘眼睛里懵懂的娇气消失不见了,她缓缓打量一遍房间,发现床铺和几案的表面被人刻意地整理过了。
官仓在寅时之前通常是空空荡荡的,大漠天亮得很晚,据说天亮前的半个时辰是神鬼动身的时段。驼队放弃了早起赶路的习惯,让人和牲口都睡到太阳升起来,齐羽远远看了一眼挤成一团的骆驼们。现在他站在丙号仓第一库的门口,这是他特意要求的位置,和其他装满货物的仓库离得很远。年还没有过完,大多数行商都赶着驼队在二十天前回到了家乡,官仓里很空。他从领口里拎出一把用线绳拴住的,贴身挂着的钥匙,打开门,无声地闪了进去。门锁随即发出一声脆响,他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他撒了谎,没人知道。骆驼们背的并不全是帝青金,还有绳索、绞轴,铁铲以及大袋大袋的水囊。坚韧的,用牛皮和竹条制成的水囊,它们带着坚固的铁环,可以挂在铁链或者绳索上。齐羽拔开其中一只的塞子,一股强烈刺鼻的碱味从瓶口飘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齐羽从官仓里闪身出来,他手里捏着一只瓷瓶,重新关上门的时候似乎很费了一些力气。齐羽把钥匙伸进瓶口蘸了蘸,插进锁孔里。他退后两步,静静打量着丙字一号仓的铜锁。四周仍然安静,远处有些早起的仓吏在吆喝着搬运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他往外拔了拔钥匙,钥匙纹丝不动。
“非常好,”齐羽自言自语,他转动了一下铜锁,从模糊的反光里看见了仍然藏身在拐角的两条身影,他们跟着他一路从空船客栈到了官仓,“愿赌服输,求仁得仁吧。”


虽然僻处边陲,但敦煌的甲库规模庞大得令人吃惊,南来北往的大量商队、使臣、旅人和僧侣竟然都这里留下了痕迹,即便只是更换行牒,停留一个晚上。齐羽并不依赖翟通的诚意,但打开甲库大门的一瞬间,浩瀚壮丽的卷帙展现在他面前,连他也毫不怀疑其中一定有一本卷宗属于他要找的人。负责接待他们的年轻主簿名叫李四地,看见他时齐羽吃了一惊,他身材矫健,脖子颀长,看起来像是北凉佛窟里优雅的犍陀罗佛像。但笑起来却像只谄媚的猫。李四地安排他们在别室落座,室内简单到只有三只蒲团,一条几案,一面是甲库的侧门,另一面是宝相团花的帷幕。然后他从侧门里抱出文书来,一本本丢在齐羽面前,腾起满脸灰尘。
“我帮你吧......”齐羽尝试开口。
“停停停,别上手——”李四地满脸带笑地拒绝齐羽侵犯他的职权。然而这时帷幕的外面响起了一个苍老的,怯懦的声音,“禀......禀使君,小的们来此候了一个早晨,究竟有...有何示下啊?”
齐羽的脸白了白,哗啦一声掀开帷幕,外面居然是个坐满了人的房间。一看到他露面十几个人哗啦一下站了起来,有两个还打翻了茶碗。都是工匠,齐羽一眼就能看出,无论是从他们衣襟上沾染的彩色石粉还是粗大的虎口关节,或者是略微呆滞的,习惯于长年盯住固定一点的眼神。这些人多半四十上下,偶尔有更老或者更年轻的,但同样拥有被风沙吹得干燥,黑红的脸颊。齐羽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仿佛膨胀了很多倍那样,他听见血液蓬蓬撞击耳鼓的声音。
“好了,”门一开,解雨臣春风满襟地进来,昨晚之后,他那种居高临下的礼貌仿佛无声无息地融掉了,他步调轻快地穿过画师们,在和齐羽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停下了,“先看活的,还是先看死的?”
齐羽的眉毛皱了起来。
“贞观四年曾在鸣沙山绘画佛窟的工匠,姓张的,包括画师和地仗师十七人,活的都站在你面前,很遗憾,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表示不认识叫吴邪的人,也从未在贞观五年被获许离开敦煌。他们的行牒证明了这一点。对,还有那里,”解雨臣稍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几案上两沓文书里较高的一沓,“这八个人活着,但已经离开沙洲,很可惜,从他们行牒的抄本来看也没有贞观五年的记录。”
齐羽拿起一本档案,档案很薄,很容易在他手里颤抖起来。齐羽一松手,把本子平摊在桌上,盯着上面墨笔写成的“安西都护府沙洲郡 张永年”一排字,不带情绪地问:“劳动了。在下想画一幅长安的图卷,各位可以吗?”
“问你们呢,挨个答来!”李四地观察了齐羽一眼,不耐烦道。
“小的......小的没有...使君画长安何干呐——”
“废话呢?”李四地发现齐羽微微闭着眼把眉头一皱,他就把眼睛一瞪。
“这个...小的是没去过...不过小的的师父去过,痛哉小的的师父近来染病在家,回天乏术啊...”
“问的是你!有病吃药——”
“使君啊,小的有长安画师传来的粉本,长安城端得是重峦叠嶂,美妙异常啊,若依照粉本作画...”
“词儿不错!”李四地忿道,“一边站着去。”
“我特别欣赏李主簿,”解雨臣揣着手站在一边,悠然道,“聪明极了。”
十七个男人的声音像鸟类开会一样吱吱喳喳又归于平静之后,齐羽也把手头的八本文书翻完了。难堪的寂静在室内蔓延,李四地的眼睛来回转着,也不说话了,他悄悄挥了挥手让工匠们先退出去,虽然心里也有点打鼓,不确定对面的人会不会暴起泼他一脸滚烫的茶水。


“解老板啊......”很久之后,这个叫齐羽的男人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发出了叹息般的声音,他叫着解雨臣的名字,听起来却根本毫无意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确确实实是在笑着的。
“你看,你看,”他轻轻地说,“我真是可笑啊。”


解雨臣伸手拖过另外的一本卷宗。
“张十番,武德初年生人,贞观八年殁。张起灵,大业六年生人,贞观五年殁。张湖乡,仁寿三年生人,去年殁。敦煌甲库分为常留和非常留两类,像画师这类的民籍文书属于后者,每三年一捡除,也就是销毁原件,仅在甲库中留这一份备注簿子,备注簿子每十年捡除一次。然后这个人就真正地消失了。”
他把所有文书从齐羽手中抽出来,塞进李四地怀里。
“我很抱歉没帮你找到想找的人。现在谈交易有点冷酷,所以我去外面坐坐,半个时辰后,我想听到你对我们之间的帝青金买卖做了怎样的决定。李主簿,让他喝点茶。”


“留在这里别出去,”跨过齐羽身边的时候解雨臣一低头,在他耳边迅速道,“跟着你的人来意不善。”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3 17:03:00 +0800 CST  
齐羽握着茶杯,木然坐在那里。解雨臣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进了又出了。
这一刻他的脑子里没有闷油瓶,没有一切,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起,敦煌城里围绕着他的绞索已经开始轧轧转动。他坐在那里,脑子里清晰地浮现了丙字第一号官仓,从他重新关上门的一刻,那里已经彻底改变了格局。三只绞盘拉起手腕粗的绳索,将一只巨大木箱高吊在半空,矿石全部被汇集到木箱里,在三条绞索的平衡下笔直地悬挂着,其中最粗的一根绞索被固定在官仓的铸铁大门背面。而正对着木箱的下方,地面怪异地凹陷下去,令客商们对这间官仓嗤之以鼻,这也是齐羽选择它的唯一原因——现在,几十只水囊中大量的浓碱被倾倒进了凹陷处,使它看起来像一小片沉默的湖。
那扇官仓门关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了,无论谁试图使用暴力——像齐羽预料的那样,破门而入的一瞬间,门后的绞索也会彻底失去平衡。帝青金将一泻而下落入那片碱湖。齐羽毫不怀疑,它将是这群狂热追逐黄金的匪徒们有生之年所能见到的,最昂贵而绚烂的瀑布。奔流到海不复还。
没有人杀死了他,没有仇恨,但拿什么给他陪葬都不够。不够,齐羽听到胸腔里有个声音悲怆地说。

“你跑个腿,叫一桌崇善坊里最好的席面,酒不要它的,去解家铺子里拿,要上好的新丰酒。”解雨臣抓住了在甲库门口毕恭毕敬站着的小录事,兴致勃勃地吩咐着,这孩子不会超过二十岁,一脸唯唯诺诺,“酒博士问起知道怎么说?‘你家郎君新成了一笔交易,要好好地请人。’听到么?快去——”
望着小录事一溜烟地消失在角门,解雨臣转身往甲库走去,步调格外轻快。他没有惊扰齐羽,从另一条路进了甲库的大门。

陈训坐在有月楼上,这是敦煌城最好的酒馆,不在于酒菜的品味,而在于这里的茶博士跟酒女明白在什么时候笑脸相迎,什么时候销声匿迹。比如现在。偌大的雅间中安静无比,十三个人无声地呼吸着,除了陈训,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平常普通,走出有月楼,马上就会在人群中隐匿无踪。能活下来的杀手通常是这样的。一道脚步声打破了平静,所有人的眼光转向了房门。
出现在门口的小录事喘着气。
“画师都被请出来了,没有一个留下。但......但解老板买酒买菜,说是交易成了,要喝酒。”
老官吏的眼皮微妙地抬了起来。
“翟参军在耍什么花样啊...年轻人。”
“你再去听。”片刻之后,陈训放下了眼皮,皱纹耷拉的老脸上忧虑重重,“通知我们的人不要撤,万一解雨臣失败了,齐羽打算取消交易,他一定会马上动身前往官仓,你们就在官仓里解决他。不必担心,官仓是翟通的地盘,他答应了按兵不动。你们只需要担心两点,”他扫视了一圈沉默的杀手,“第一,要齐羽死,第二,从死人身上找到钥匙。”
他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敦煌郡官仓白色的尖顶正在漫长的夕阳时间里熠熠生辉。

翟通在看到夕阳的一刹那打了个喷嚏。
“阿欠!”他不满地,慢悠悠地揉着鼻子,“谁在打我的主意。没错,太阳快下山了,好时候——是花儿爷呢,还是那个老狐狸呢......”
他今天来视察官仓了,这令他的属下大跌眼镜,更令他们惊愕的是翟通一边朝官署走着一边就吼出了所有武备队长的名字,让他们统统集合起来待命。当两百来人带刀带甲地在阶下站好方阵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坐进后堂,几案上摊着一大堆算筹和毛毡扎成的小帐篷,很小,每个帐篷大概只有酒杯大小,那是他战功累累的爷爷留给他的。对面蹲着一只猫,官仓养的,不算太白,但爪子很白,半边眼睛上有个醒目的黑圈,显得深思熟虑——连拨弄算筹的样子看起来也智慧极了。
“聪明面孔笨肚肠啊......”翟通意味深长地训诫着猫,“完全错误,战略的错误,快让本参军来指点你——这根筹码动的太早了,这对你没有好处。正确的时机是当这只老狐狸出动之后,当它咬住了猎物的脖子之后,当它把猎物咬断气之后。你冲出去。啊,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时候冲出去,你就是刀了。”他一把将算筹打落在地,猫跟着扑下去。
“非常完美。”翟通笑了笑,“身为司仓参军,怎么可能放任老狐狸在官仓里谋财害命。谋财害命犯法啊,要重判呐......”他嘴唇微微地翘了翘,“但老狐狸动作太快了,翟参军虽然赶到了现场,但齐羽死了。很不幸。”
猫站在地上,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清清亮亮。
翟通用一只手指反复摩挲着小胡子,然后转过头去看向渐渐落下的夕阳。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喜欢,”他简短地说,“像小花。”


被翟通不喜欢的男人正站在甲库的窗口,同样面对着夕阳。解雨臣的脸散发着一种炫目的神采。
“半个时辰啊...”他轻声细语道,“半个时辰太快了。对方有什么动作?”
“陈训的杀手等在有月楼,翟参军在官仓布好了埋伏,他没动陈训,恐怕根本不打算动。解家的人只能在官仓附近接应。”
“这么说,齐羽必须死了。”解雨臣偏了偏头,夕照下,他脸上浮现一缕悲哀的笑意。“好啊,再拖上半个时辰,等天完全暗下来。陈训的杀手有多少人?”
“十二个。”
“趁天黑撂倒一个,把你自己塞进去。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我有十成。”
解雨臣悚然抬头,令他吃惊的是墙上的山水后面竟藏有暗门,一片碎金般的阳光随着门开洒下来,然后骤然消失。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篱帽提在手上,她清清淡淡地看着解雨臣,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锦娘子!”解雨臣对面的男人暴起,“你早就不是解家人了,你要干什么?!”
解雨臣慢慢地转过脸来打量着锦娘,行了个半礼。
“好久不见啊,”他说,“解家有规矩,老伙计的面子不能不给。但要是我没记错,自打十三年前那个姓吴的离开敦煌城,您已经洗了手了。这刀,您没资格接。”
锦娘沉默,她径直向刚才说话的伙计走去。对方抽刀在手,低吼道:“站住!”
他把刀挥出去的刹那已经发现不对了,男人踉跄了几步,摔坐在了墙角,惊恐地按住了胸口。他看着自己瘫软了下去。
“没错,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杀人了,但药,还可以。”锦娘翘起嘴角,那里有一枚鲜红的花钿,“他一个时辰就好。”
解雨臣不了解这个女人,完全不。
关于锦娘子只有真假难测的故事流传着,她曾经是解家的刀客,直到她遇见了一个行商,没人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也许在沙漠里,也许在市集上或青楼酒馆。十三年前那个叫吴三省的客商带着他全部的商队离开了敦煌,锦娘子骑着一匹栗色骏马把他们送出城,她没有戴面幕,只是带着温暖的笑容。之后她打马回城,再也没有回到解家。有人说一定是行商吴三省誓约了要娶她,他爱上了她,答应很快就会回来找她。但许多年后,没有忘记这句传言的人也相信它只是谣言了。锦娘子就这样呆在她叫做空船的客栈里,她被人忘记之后,空船客栈也逐渐沉寂下来,真像一只在河面摇荡的空船一样。
解雨臣直视着这个女人,她的嘴角画着红点,像小姑娘一样。在不出刀,不出手的时候,老去的锦娘子看起来竟然有一点惘惘然的痴气。
“和他有关吗?”解雨臣低声说,这是他可怕的地方,他永远知道人的弱点在那里,“那个姓吴的男人?”
“不。我不知道。”
这个名字并没有给锦娘带来震动,她的眼睛里波澜未起。
“但我不能坐视他们杀了他,那个年轻人。你不知道,他在找的人是他的爱人。”锦娘喃喃道,“他还在找,他不能死。”

楼主 谢宛陵  发布于 2016-02-26 02:46:00 +0800 CST  

楼主:谢宛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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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6-02-04 23:2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0-31 20:12:1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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