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方言小说《和尚舍》薛汕


和尚舍娘总是劝解和尚舍离开这城里好,却遭着他面乌面迫的搪塞:
“怎呢去?怎呢去?你呾我听,俺大细走了,阿妈留在这块怎呢物?......”
“阿庚临走吩咐呐,还留落一簇钱,呾日本仔来到就到客顶去!”更轻声些,“日本在来啦,还唔知是生是死,怎呢好勿走?”
“走,走,”和尚舍无心机,用不愿再呾下去的气色执拗着:“有钱有势个无走,俺要走做乜事?你看四叔现时都无走,俺走做呢?到客顶,客话又唔晓,要去饿死!”
这一比方,这一呾法,使和尚舍娘无有再呾下去的余地,而且,即使因阿庚在外面有什乜,他许几箱书籍,他的学生装,许多惹祸的根源,都烧去了,还有什乜使日本仔穿穿挠挠的?而且日本仔不要百姓,抢地方又有什乜用?他的话有根有据,不想离开这地方是定着了。
不过,和尚舍激心的,倒是此后阿庚怎呢寄钱来呀?而红茶母子店到这里来,可不是也要食饭?这如何度过日子?......这一大堆的难题使他脑筋痛到痨了。
红茶是赞成逃难到阿庚许块地去的,她想籍此呼吸一下清洁的空气,不料她父亲所分她的,依原是一阵不分青红皂白的咒叱:
“姿娘人晓乜个?有能为也免用返外家来!你个八字,到底块就衰底块,你也连累俺家衰了,免用你来烤眬逼舌!”
和尚舍对待走在是一肚子火气,有时明知这个毛不好,仍会一句话插死人,他觉得有了一簇姿娘人,才连累了他,被骂的红茶,只有用驯服的脸色,望望她父亲许个有角的目眶,许无乜颠动的目瞧仁,从这神气,从这目瞧仁内,已照出她的命运,她的不幸,而她确实是连累着不少的人。
这是过了十外日以后的事,东门城上,一点无假的挂上红膏药的日章旗了,中国军队,除了不时在西门外枫溪、东津乡一带,响着稀疏的枪声以外,再也不见有着更剧烈的接触,从和尚舍的窗楼望过去,对准着湘子桥头镇坐着的许座笔架山,中间的峰顶从遥远的地方望去,是有着戴风帽的兵士,一来一往的踱着,刺刀有时被日光一照,就会闪着劈人目的银光。
这个新的“主人”来管理城,使人心惶惶恐恐地,但人们必须过活,好比窘守在窝底的蚂蚁,终必须试探着,睍着然后出来奔走,觅食。
当和尚舍亲像久蛰伏的冬虫,初次开铺门来睍睍外边情形的时候,他第一道眼光就落到东门口,许间四叔开的铺,也是关到密密地,不过就在近傍,站了一簇兵,他们留着小髭子,有着红肩章,白白的刺刀在枪头,枪紧握在手,要是有人经过,不是被扭着,就是踢被几下肛疮,对许块过的人都是战颤地不知犯了什么,然后从他们叽里咕噜的口语和手势,才多少猜到意思,一个个向他们鞠躬,然后开口叫一声:
“大人,好,大人!”
以后,这些守兵破颜客客地笑了,显出兴高采烈的神气。......
过几日,就有商会通知说快复市,不复市的要被打开铺门将货物充公,......这些事,人心在起着什乜变化,和尚舍是不很了了的,可是也就是在这一天,四叔店居然南风吹着到,派人来要他到他家内去。
这一亲热,连和尚舍娘也觉得奇怪,怎呢来这一件事?无非有什乜......?
到了四叔家,还不等和尚舍开口,四叔第一句话就用鼻孔音来传达意思的:
“嗯——!和尚舍,二年之前,你会带阿庚到俺这里来教训四叔,好好,关上门做皇帝,目尊自大!阿庚呾乜个共同扶提,无非呾东门口个铺要俺唔做呐?呾乜个只有国仇,可无族恨,话意中可唔是呾:做四叔个怀恨你了?......好好,和尚庙前出将门,阿庚去做岳飞吧......”
稍微停停,捋下八字胡子“俺这二年来衰死了,落伍了,老无用了,好是是被狗来欺,好好,和尚,当心你个头。”
向来,和尚舍也不向四叔他们回嘴一句的,而今天,四叔的冷冷热热,也颇使他摸不着边,昏头昏脑了,纵使因为二年前阿庚伴嫂嫂穿着全套军装回来,曾经到他家里坐过,说些希望同族的生意不要互相排挤,有难互相帮助,......而当时,日本仔还远在北方......而后来,四叔在汕头的纱帽挂了,也许埋怨阿庚带坏了他的吧?而今日,突然要来算起旧账,这又是怎呢一回事?他仍是以尊敬长者惯了的轻问着:
“四叔,莫非侄子有乜个失错?......”
“失错?确缓!”四叔倒是相当激动,然后又冷声冷气的责骂着:“看你家这群土匪头,*样*像,会晓抑朆?现时是新财主,嗯,嗯,阿庚可是老财主,晓了吧?......”
给四叔这一呾,特别是提到心爱的阿庚,——他是在水灾以后,会给和尚舍无比的安慰,特别是回家打开了一个局面,虽然并不升官发财,衣锦荣归,总算靠了阿庚一张嘴,呾上呾下的口才,使家庭能生存下去,......可是,目下这中间还闹新与老的分别,怎能使他安心会落呢?四叔的这一口气,来头可不小,这就......
“四叔有什乜......”
“......我老黄忠亲自出马,商会的秘书不由我来做底人做?我也是心出好意,好好地方糟蹋落去乜人理?......”以后又呾着,“好好,和尚庵内去借梳篦,走错了门!和尚,你许个狗良心勿以为骚云(?猜的,原字没印刷出来)*面!我个你呾,记得!”
踏出了四叔的门第,这一回,他受刺激了,倒不是为了他骂的刻毒,却是以后新财主对他不知有何不妙的举动,四叔就这生气色凌人的,......回铺内后,他坠入深渊里,被涂泥粘住一样的愁眉苦(?真看不清啊)结,把头壳紧紧地吸住了,有点不能自拔了,......而这时,和尚舍娘得知这件事以后,有主张到客顶去,照样又遭一番反对。
“客顶,客顶是仙都?去就好死呀?俺家有阿妈,怎呢去?间铺唔值钱,勿会去?惹年经营个物件......再呾呐,点泥屎钱够惹久用?一家五口,加上阿茶可唔是六七个嘴?飞上天!”
和尚舍一再提着阿庚,说他这些日子中可以为家庭张罗生计,然而,这一回,也许被四叔骂出鬼来的关系吧,他咻咻地不满意着阿庚了:
“勿呾伊,勿呾伊!有官唔去做,东溜西走,亲像个人!俺等伊来福荫,我骨头腐了,好是是著甚乜书,立甚乜说,今日桂林,明日曲江,后日又甚乜湖南,又甚乜江西,老父老母这块寄有惹钱来!这叫做人,这叫做人!”
“总有一天!”和尚舍娘用微弱的声音插嘴。
“总有一天来收我个尸!”
这是一个僵局。
新财主带着不相同的情调,不相同的口音,来侵入着这无力抗御的城市的时候,照例就有一种最会迎合的假君子出来,这种人,就为呾做“服务桑梓,支持局面”,而也不顾明理人的骂一声汉奸,终于出台了,——四叔就是其中这生一个人,不过他还不是去当县政府大人之类,算是在商会当文秘书。
到了被商会议定开市许一日。
街上的店铺,亲像是将出门的新娘子,加减带着一些畏羞耻的面色,你观望我,我观望你的,一块门板一块门板的挈开,......又好像是新死翁的孀妇,怎呢能一下抹去凄惨张起头来?从这条街到许一条街,正慢慢地在打开艰苦的脸苏醒过来,......直到大人的兵摇旗仔从街上走过,惟恐真的货物充公,尤其是在台湾人,朝鲜人,他们穿着雅到欲死的西装呀,和服呀,以及几个在城里人目中,比较看热闹的人物,——以前在老财主的时候做过官,现在又是官运相照的再做官,一起走,口中念念有词的叫着:
“俺着开市呀,大人是帮俺个中国赶番仔,俺汪精卫视国府新主席,要俺大家安居乐业,......”亲像广播机似的,接着又喊:“开市呀,大人爱护良民,良民安心做生理,......”
而且,边走边放起爆竹来。
这一幕趣味没有做到东门口这一带来,可是和尚舍在勉强开了铺时,又马上就被一种新鲜的印象所照映了:四叔许一间铺,已改为好像是休息所一类的地方,而城门的大人的兵,一共有五六人,比前二日多几个,不过空气是和缓了,有一些奴仔围着他们,鞠着躬,目头不住叫着“大人,大人,分俺个物食!”哨兵就从袋里抛出红红绿绿的糖纸包,如群星乱飞,抛到一个城角去,奴仔如一群争骨头的狗一样,抢得你打我,我打你的闹个不休......
哈,哈,哈,......大人的兵得意地拍手大笑了。
“奴仔在抢,我要,我去抢!”乌凝弟突如其来的在和尚舍旁边要求着,这是使他意料不及的。
“好好,好,......你去分新财主做仔,勿来认你父......”,口气自然是不肯的,而又呾:“你看老四叔许间铺呐,伊吃日本做父了!”
直到下午,亲像空气不肯平定的,突然接受枪声的哻鸣,于是大家纷纷的关起铺门:和尚舍明知这,所谓开市不能呾是升平日子的到来,混乱还在后边呵,......真的,交通又是断绝了,许种关起铺门不闻外界讯息,有天无日头的乌暗世界又再来了,一直到晚间,隔壁的肉铺财主,才乞着舌根在楼上来警告和尚舍:
“篮饭伯,你二走仔,叫阿桃吧,要赶紧做亲呵!今天北门西门开市,一二声枪响,呾是有游击匪藏在人家内,家家擂门敲户,小妮仔唔知被拖走几百呀。呾唔定......”他细声起来,“给日本物到......这怎呢......”

楼主 X雪拉比X  发布于 2020-04-09 19:30:00 +0800 CST  

绝世明亮的太阳啊,将近傍东门楼许座有着金色花雕的建筑物照得雅绝,将湘子桥头的鉎牛,小小的阁亭也照得雅绝,将放在远远沙洲上的凤凰台,虽然是倒列颠倒,许荒古的景物,又是被照得雅绝!将韩江的春涨已经过去了,留下的一大沙坝又照得雅绝,真个雅绝,活在韩江滨的大夫、姿娘们,原先就是在一个雅绝的世界中生活着的啊!
在以往的这个时候,人们又被这美丽的太阳光曝到会香的,江边,沙坝上,许簇出力撑船、掠鱼、担压的后生仔,总是以最结实最色水的身体,无遮无掩地脱光衫裤在工作着,而且纵有后生姿娘来了,来挑担、洗衣、洗菜,也亲像没有这件事一样,对于这一切,也不会感到奇异,纵有嘛,听到一些在嬲在耍的言语,而又是绝世自然,姿娘人只轻轻地呾一声:
“祭你,绝种仔,遇着门䓶物!”
声音软软,而双方的心内舒舒服服地。
而此在,这众到欲殆的大阳光,又是照例在这些地带出现,却是有意以讥笑,以无情,以一种不能挽回的失意,来刺痛着人们,太阳光的亮光变成毒针,使人沦唔落去,比酒还使人刺激。
太阳光就是许生毫无感情,毫无血性的射在江中的沙坝上,一群完全裸着身体的日本仔,带着异邦的笑声,雪白的手巾,在臃肿的臀部上动着,作伴的是微去的姿娘人,除去衫裤,......多少人在关心这一件事,多少人在竭着目力,甚至不惜去借望远镜来认辨自己的走仔是底一个,是怎呢一件事?多少人在暗暗静静不敢在城墙的箭眼洞上看,到了沿江的铺内来观望的;免不了的,有人来借和尚舍的楼窗门,来睍着远在沙坝的走仔,是的,有多少家人逼恻在心啊!和尚舍他是看了过来的,但是他不肯和尚舍娘、阿桃、乌凝弟去看一眼,他自言自语的喁喁念,自生以来无看过,无见过这生的无廉无耻的!而最后,他双目闭起来,念着:反了,变了,死字到头,这世界是真的到了亲像和尚舍娘当时念着刘伯温的烧饼歌,什乜“黄牛山下有个洞,......有路无人行,有米无人食”的时候了,才会有起杀绝人心,无谱无经的行径。
“处边阿婶,”和尚舍对着来看走仔,在沙坝下落的老妈人呾着:“勿伤心就是,衰就去堵着,着去托人情哪,我四叔伊在商会,你去求求看。”
“篮饭伯,多谢你为俺求求啊,做做功德呀!”老妈人赶快转移目标求情。
和尚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俺家伊卤入骨,唉,......”
这时,和尚舍又将双目转到沙坝上,日光正刺亮,白的毛巾闪着光,真像利刃,当有一个人骑过去的时候......和尚舍“呀”的一声,闭上眼,他淳朴的心胸,第一次亲像患了心脏病的卜卜跳起伏着,真久一句话都无呾,累得妻儿以为是什乜事,问了他,他总是闭上目呾:
“无乜个,无乜个。”
再问落去,他只是用手向楼窗外边指,家内人依指的地方望去,却是蓝天,如一幅素布,没有什乜异动,不过远方缓缓地飘来几朵乌云,来点缀着哀怨的天。
和尚舍愈来愈唔颠对了,和尚舍娘和他呾的话,总所答非所问,全吓不对边,无事闲闲,就是串日的“唉,唉!”
第二次开市的日子又到了,而且这次的通知来得更严条,如果不遵从的,就要亲像竹北门外的大枪毙一样,个个去尝尝打靶的滋味。死字压伏人,底人毋畏?新财主入城无久的一次大屠杀,呾是“反抗汪精卫”,“开枪打皇协军”......总之,有几千人的尸首掠去喂狗,鲜血去洗刷江滨的泥涂。
米价拼命的起高,多少人无饭食。这时,红茶的夫家有人来了,不但呾北门没有什乜事,而且大人可真厚道,每天有真多人在等候军营的剩饭来施济,还有日本的沙丁鱼,干菜,食到真好,这些似是似非的呾话,呾得好不动人,结局使红茶又要背着细仔,掼着布包回去了。
就在这一天。
东门口用沙袋堆起二三个岗位,两边的铺间有的堆着钢铁架,来往的人,穿得褴褴褛褛的到桥头乡一带的山边割草的,当经过岗位的时候,照例向哨兵鞠躬叫一声“大人”,可是有的是平平安安过去,有的却要被留难,搜着身,和尚舍的脑海,原就有些不正当了,当听到人家呾,即使是姿娘人也要照样的搜身,他有些儿不尽信,可是料不到......
为了送红茶过东门,他想靠他这上了年纪的人,而且邻近做生理的,底人不知道他是安分守己的?所以共着她行,希望免去这一道难关,于是红茶在前,他在后,在城门口照例鞠躬称呼后,哨兵要检查布包,于是解出来分他们剖,可是他们见到了细仔,有一个拿出糖纸包,抚摸着细仔的头,偏偏细仔不识好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另一个呢,他要搜查红茶的身体,除猛猛地在红茶的奶子上一拧以外,还要脱下衫裤,和尚舍看形势不妙,就像哑仔一般的,拱手劝求免掉,并手指着自己的铺间就在下边,料不到这时有一枝藤条在他痀弯的背上抽了一下,他往后颠仆着,倒在地上了,但由于这自生以来未受过的热痛,在痛到目汁四垂落,这时,他见到别一个人在狞笑,把藤条挈起来,个嘴歪到一边,使和尚舍听到这撮话:
“和尚兄,这何苦来,人家大人是好意呀,走入临檐下,怎呢好唔低头呀?......”
这是什乜话!和尚舍沦着这个艰苦,沦着这个好意,几几乎乎将双目儿抛出去了,对着许个原来是族人,许个为四叔开铺的绝种仔。
在人临檐下,这时无话可呾、无理可辩的。......
可是,他已亲眼看到个己的走仔,也全身光着,......红茶低着头,脸孔已成一张青纸了,正在被风吹得堵不住,双脚没法支持落去了。
真多人,从绝世熟的人看到这个形神,未见有一个人在啰笑,而偏偏许个族人,许个绝种仔,有着张样张像的脸,而且仿佛让和尚舍这一房的人,多受些辱,最痛快不过,红茶的细仔的哭声越来得很厉害,就是他的安慰一样,这也是和尚舍这一辈子未有过的,未有过的,......
和尚舍想:日本仔岂非是他的祖宗?......
和尚舍又想:又是糖纸包,又是姿娘人......
和尚舍从此病了。

楼主 X雪拉比X  发布于 2020-04-09 19:31:00 +0800 CST  

和尚舍并不是真的患病,不过,在和尚舍娘看来是“病”,为了他的“病”,她受更多的折磨、欺负、冤屈,......
东门口比前时闹热些,来往的人也把委屈当成习惯了,但每当和尚舍娘对许块过时,总要听见一些冷冷如冰冻着的声音:

奇唔奇,
和尚有【女么】,
尼姑抱仔,
走去溪墘,
一簇走仔,
大个分人嫐,
二个变成落团糯。

骂和尚舍一家人的歌,和尚舍娘心内雪雪白,她不睬这些,张望一下都不必,她的脚底、手底,正在为着一椿更重要的事猛猛弄好:关顾自家的生活,唔是这一家只有活活的饿死。
原来和尚舍做事总要颠三倒四以后,生理非惟不能赚钱,反有时要贴本,而且一遇无所事事的时候,也会一改旧态,即不食酒也会哼曲子的,有一次,竟在铺前引着乌凝弟唱歌,许个歌是阿庚来时教的,虽然唱得不准,可是这些调儿:

我们是老百姓呀呀嘎,
我们是游击队呀呀嘎!

可将和尚舍娘气到呾唔出话来,从此以后,和尚舍娘惟恐他闹出事来,生理收盘了,宁可让他在铺内管家,自己只好到外面求生,做着旧衣的买卖生理,维持一个家计。
和尚舍娘有本事出来走动,呾来水往低处流,树会向天高,经验在教熟人:有一次她也缀人家到桥头乡山顶去割草,料不到一阵枪声,听说老财主的军队打来了,就在返来的路上,和其他的处边一起分大人的兵押了起来,塞在一个有求必应的土地宫里,度了昏天黑地的夜昏,才验良民证放了出来,回来以后,一家加减都呜呜哭了,和尚舍也问着:
“分伊糟蹋抑无?糟蹋抑无?”
割草既不能度生,几乎和死做一边走,和尚舍娘从此砍断手指头也不愿意去做这些无划算的事,......但一家怎呢过活呀?她只有将家中一些物品拿出来卖,谁不知东家托一件,西家寄一件,也偶尔有成功的,从中赚了些钱......于是熟人越来越多,可缓缓地造成她一条可以生活下来的道路。
这生一来,和尚舍娘鹄守在家里,无形之中,造成老婆饲翁了,有人说她受苦真不该,她点点头,有人在买卖物品的时候,也似乎是带好意的问着:
“篮饭姆,阿庚舍在外江做官吧?寄钱来你老人家裨补抑无?”
“勿呾,勿呾,许个绝种仔,无家教个,勿提伊呀。”
其实,和尚舍娘的心内正爱着阿庚,朆得阿庚有成就呀!到了有许一天,她会做起老太太,抱着孙仔呢!......不过尽管和尚舍娘如何会,如何为家计卖命,无如揭实不能生活,......这是这城市的共同命运,连和尚舍也要念着“有米无人食”的日子到来了,劫数来了,总有一天,做好的反遭天崩地陷之死,除亲像四叔,亲像东门口族里许一个狗种,......许簇人家之外,以前最有钱的,现在都是吃一顿糜,晓(?)仔人不用呾,西门、南门这一个门,每天只有棺材扛出去,不见活人担米进来,和尚舍家内,前些时是食番葛,后来番葛比米还贵,就改吃青菜,一天只用一餐稀糜来堵肚,因为也听呾,“人唔食米,死字近目墘”的缘故,可惜仍不能救回这要做要塌的架子,和尚舍的手足肿起来,心脏的悸动来得急些,最严重的莫如阿妈,——这年近七十的老人家,她饱受着丈夫惨死以后,这无数年“生生死死”的食人的年代。现在一走动时就颠三倒四地,企都企不稳,而脸孔黄冽冽地,有如正捞起来的水尸,双目发蓝,水溜溜神志恍惚不定,由于周身的酸痛,发着呻吟,亲像这是断魂人企起的地方,......
和尚舍娘在最疲乏,而最难以再像一头老驴拖磨,在轭下遭受这些近乎死亡的灾难的时候,再提出离开这里的乞求时,和尚舍已经变成毫无道理的唏吓叫:
“走,走!我近棺材边了,存抑走!你簇人要走等我落棺材走吧!我老嫒在身边,怎呢走?这一间铺,分底人看?走!我饿死也唔走!”
“唏吓叫做乜事?好好呾好了,我呾走,还是为全家人,唔走全家人等饿死吧!......”停停,“你也唔知在外边个艰苦,四叔许一簇人......”
“呵呵,你现此在才知赚钱难!我养你半生人,你可嫌我老呐,病呐,你好当娼呐!......”他急着呼吸:“呾到受四叔个气,我十岁死父就受起,现年五十呐,你算算看,你受唔到几年就喊叫喊救,叫甚乜鬼!.......呾伊来害俺呐,一则在日本仔时就害了,也等唔到现在,二则伊前辈,是族内人,......兼是亲生骨肉......”
和尚舍娘哭泣了,用手管拭着目汁,拭着她的凄凉,累得阿桃喊着:
“阿姆,阿姆,你勿哭好唔好?好唔好?”
“亲生骨肉,嗯,亲生骨肉,......”和尚舍娘用着低到微微的音调念着。
“你嗷嗷念,念乜个?要呾呾玲珑!”
和尚舍娘被他这一堵,终于哭了出来。
阿桃也是以哭声伴奏着。
这间铺内,现在只剩下些又破又旧的花篮,分蜘蛛来结网,分尘埃来英落去,——窗楼门是关到密密地,这个门不好开!一开了,往往和尚舍看了外边的景色,就会呾起更多的话,许簇唔三唔四难以收拾下场的话,所以只有木板的缝,透过了一二线的阳光,来解救这漆夷的周间。......
有这么一天,乌凝弟是跟着真众的奴仔到城里去夺马屎,许簇又臭又大泡的马屎,夺来后,也并不是做肥田料,而是挈到江边,利用江水将臭邋杂冲清洁,留下无数的粟粒,这些蒙马的肚腹不能消化了的粟粒,在受难的人看来,是多么宝贵的黄金呵,......而后去了硬壳,而后放到锅里去,而后成为稀糜流进人们的肚内,维持着一个人未死的生命力,乌凝弟是从江边回来了,他那瘦长的脸,日日如是,于是又多染上一层乌黑的色泽,显得格外的乌黄黄唔亲像人形的,......但是,他已带了“生命力”回来。
对于能作如是发明的人是多么值得佩服的呵,大人的马既多,人们也就有活着的享受了。
这时的阿桃正是在唔闲,将旧衫裤补补缝缝的,准备作为一种货色,从和尚舍娘的手传递了过去,于是惟有和尚舍在听着他的母亲的呻吟:
“我要食糜,给我这最后的一口呵!......”
其实,阿妈无病,吃了真众草药不见效,脸孔浮浮肿起来的,这与和尚舍的足肿何会不是一样?饥饿不是病,又好像是病,久了就能病成死症。
“我要食糜,分我着最后的一口呵!个我煲......”
这不断的叫声,迫得和尚舍只好一拐一摆企起来,叫乌凝弟把粟粒用菜刀压碎了,淘去了壳,下到锅里去,但是阿妈又另一声的叫喊:
“和尚,和尚,阿嫂返来未?叫伊来呵,我叫伊返来呵!”
和尚舍在楼下隐隐地应着:
“伊就要返来了,伊——就要返来了。”
夜。
和尚舍娘返来以后,急急地到阿妈面前,于是阿妈在豆油灯下,展开一个面目,有如死鬼的发笑,......而在这时候,和尚舍娘发觉她的浮肿已消退了真多,还回起了好些时来未见过的光彩,就在光彩之下,又多了一个凄凉的微笑,然后如获得希望地将目望着她,软声软语的呾:
“我要去了,我要去了,你着好啊,和尚甲你,好好地去缀阿庚罢,我看唔见阿庚了,你二人到阿庚许块地去享福,你簇人好呵!......”
“阿妈,心定定,勿散想呵!”和尚舍娘安慰道。
“叫乌凝细弟来!”阿妈又招呼着。
乌凝弟,阿桃,和尚舍都一起围在她侧边了。阿妈摸了摸乌凝弟的头,然后又对着和尚舍呾:
“我去了,你簇人少连累了,你簇人到阿庚许块去呵,你簇人去,去,......”
其实,阿妈的一切还不到死的程度,呼吸还大体上很自如,心脏,手掌还烧烧的,所以和尚舍只当他的母亲这一席话是神志昏迷的话呵,所以当再挈稀糜分她的时候,她依然有如常人们的颠动着,精神很是镇定,享受了这美满的一碗糜。
第二日的眠起早,和尚舍娘醒转过来时,阿妈的确是不声不响的“去”了。

楼主 X雪拉比X  发布于 2020-04-09 19:33:00 +0800 CST  

曾经为洪兆麟时代所拼命弓心激事经营的西湖,向来人们是有兴头去糟蹋的,此在,虽就摆在近近,始终引不起一点爱好,而且看着就无满了,而到西湖的河沟墘马路,又显得真是荒凉,这城里唯一的一家电灯厂,唯一的烟囱,除留下一些煤渣在地面外,早就不冒乌烟的,不见机器的转动,至于许条亲像移动摇篮一般的潮汕铁路,车厢固然不见了,路轨也一条没有见到,只有瓦片、沙母,......已改成着一条公路,奔到葫期芦山边去。
一直到七娘宫,和尚舍可以呾,是尽到最后的努力,他不去看高大的棕树,也不闻在业乱的树林中,合欢树存抑在散布着的熏人鼻孔的香味,他只是埋怨着自己的腿怎呢跑不动了?连他的母亲最后一次的入坟,也没有赶到下冢处诀别,做一个为人仔的,最后一次亲自含悲吞泪的送下穴都不可能,唉,他叹气,也真个跑不动了,才告诉同来的猪肉铺财主代为照顾着灵柩去吧。
心内逼逼恻恻返来,和尚舍愈想愈凄凉,这也许是因为楼顶去了一个人,加减表现出一些空虚,再则呢,他似乎敌不过责任心,此在变成他的抱负了,他只好喊乌凝弟来教训一顿:
“你阿公个风水未曾悠,你阿妈死无好葬在一堆,风水唔发达,俺怎呢勿做浮房呵!”
然而,乌凝弟怎呢晓得他所呾的这一些道理。
街上有着声音,是在呾着话,原来和尚舍娘买了银纸回来,遇到铺便,上半听不楚什乜,但后半却是在呾:
“呵,早过身早好,免再受苦,好过中三元票呵!”
和尚舍并没有想到这句话的好处,他却往坏处想,而且唏嘘着,寂寂静地在肚内呾着:而今个人,心术全变莫呵,一点怜惜都无......
在原先,心想以为少了一个人,生活就可以维持的,却不料,一样不容易过日子,才知道这全有着别一个原因:南阳一带的钱不能汇寄进来,洋米不能够入口,这里一带的地方,又是青果、甘蔗产生的地区,况且田园荒芜了,灾难迫使做田人不得不逃避了,......还有着大人搜集粮食,饲料,......这些道理对于和尚舍娘可以呾完全空白,她倒是多少埋怨和尚舍不能定神,果真是老实无顶用么?像四叔许种的呾法。......
城里的人对于发生的事情,是不易忘记的,很易不记得,和尚舍是不断从隔壁的猪肉铺财主,从附近的铺边听到的......
镇众人的家产被抄了,亲像青天白日路的胡处,连梳妆台、眠床......都被挈来烧火了,中山路的程处,用来做马厩......
而又真众人发横财了,什乜东凤乡的陈献犹舍,怎呢出面了,去做新财主的事,做了县长,洪润波做了警察长了,金手指烨烨闪呵,什乜近边金聚巷阿猪嫂,去做妇女会的什乜章,天天吃鱼吃肉呢!......
是的,真众人祭肥了从鸟鼠跌落米缸,变成水鬼陛城隍,是达官贵人;也不知多少人挨饥受寒,做着阴间的死鬼,有着冤无处诉,行到奈何桥,脚摇手也摇。
最难耐的是:
“篮饭伯,去求新财主谋为一件事来做,勿分别人呾你是肖和尚啊!......”肉铺财主这生呾:“你看东门你个族人,此在阔死了!又是什乜员,又是加入台湾人个组合......”
是的,肖和尚,四十年来如一日,可是要一学许个族人的样,和尚舍心内才不甘!这些都是连通四叔来害人的呢!
渐渐地,和尚舍娘所做的生理,也不能持久了,再没有很多人,能够在旧衣旧物上揭算盘的,而当每一厄劫到了愈来愈紧愈狭小,而且无法找到饭食的时候,和尚舍娘仍是主意着到客顶去,但和尚舍还是以无限的恩情来留恋着这些死地......
“俺怎呢去呀?父母个风水,俺还未做好呵,这间铺......就是阿庚也无信息,俺怎呢到客猴个地方......”
和尚舍娘硬沦着。
于是熬着饥饿,和尚舍竟至因没有饭食而手也硼硬了,双脚沉重到不能颠动,头脑也如无头个苍蝇,有时全身就会跌落去,眼前总算飞着一堆堆的黑影,窜动着。
这是病,
和尚舍娘请过医生,医生摇摇头!
“不用开刀,食药也无用......”
“先生, 抑是无望呐?”
“唔是,”医生答着,“有饭食就有望。”
这对和尚舍如何能够?事实上就等于待死。
愁苦砌成的串口,和尚舍就在愁苦的串目,始终跑不出来,他要做好人,但久久做不起好人,落得总是在莫人中被挤浮来漂去。
四叔又有一日叫和尚舍到他的府上去。
四叔跟着新财主以后,好似也无发迹,不过门面总维持得还可以,当和尚舍踏进门的时候,真刚好听着他发脾气骂人,对着内里的人响:
“......我看你簇猪***,食到嘴油油,连我骨头都被你食落去,饲三个白虎吵呀闹的,将来我做汉奸杀头,你簇人一个个掠去戳肉酱!......”
当四叔看见和尚舍来了,依老规矩,也不说声坐,就连珠炮似的放下去:
“好好,你来得正好!”算是较为笑面一下,“和尚,你怎呢分你尼姑到处四散跑?无非真个分伊做**?过往我可唔呾了,阿庚我也唔记挂伊!嗯嗯,我看你惨一生人,望来也可怜,现时叔叔的来牵赶你吧!许个在分司后巷开东洋行个台湾人,可要娶一门亲,阿桃未许人,我看嫁给伊这个人,做外公外妈可发福呐!......”
和尚舍低头一想,正不知有惹多人没有饭食,有的带着女儿到客顶嫁了,也有的就嫁给台湾人,也可算是饱食暖衣了。
“你个注意乜些样?我做叔叔个总看在你父面份上,”歇一下,“和尚,和尚,你想什乜个?你想唔出好命来,我做秀才个比唔过你做篮饭?......好好,你返去,候我向台湾人招呼一下。”
和尚舍想要否认,呾一二句话,可是又止住了,只是呾到:
“四叔,你......我......伊......”
犹如哑子吃黄莲一样表达不出苦意来。
回家以后,和尚舍娘沦着气愤,而后对和尚舍娘呾着:
“这成乜个局!阿庚是老财主,阿桃嫁新财主,怎呢配会来?要文要武,总有个边,阿桃嫁台湾人,将来台湾人背伊过海去?啰想!”
和尚舍娘就回着:
“你同伊呾勿好了”。
“勿?惹易呾?”和尚舍呾着:“伊是前辈人,伊就无等我呾好抑莫!”
“你唔好呾,阿桃已做亲在乡下了?”
和尚舍被这一句话一塞,仿佛塞得有气必得找出口一样,目光落到阿桃许块,啰哆起来:
“都是姿娘仔,害死人,食掉米,还要惊风惊水受气!......”
“是乜事?肖啦!你骂阿桃做乜事?”
于是和尚舍呼吸局促起来,他无法自解了,他,他怎呢过日?对着四叔,对着阿桃,油对着心内不舒服的事,人家嫁台湾人,他可不乐,何不嫁做田人?一年四季安安稳稳......而那些台湾人,他们那里是人来出世呵,他们合着日本仔在这城里做了些乜事?真多的人死去,真多姿娘被奸淫,红花是怎呢的,他自己又是被打一皮鞭,要是没有这些人,他的母亲何用致死?他自己何用致病?......
乌凝弟,这需要发育的奴仔,丝毫没有食好物件,肌肉消瘦得像一头秃毛狗,腰脊骨企企分明地露了出来。

楼主 X雪拉比X  发布于 2020-04-09 19:37:00 +0800 CST  

红茶闪进铺间内,见了和尚舍娘,就仔仔细细地跑上前轻声细语地呾着:
“阿庚弟来信呐,还有钱,托人在梅县等俺,还呾着,再唔出来,以后无机会,也无人理啦!”
“真实个?”
和尚舍娘急问着,而且使和尚舍无以措置了,这几十年来的命仔将要更易了。他如果不走,和尚舍娘会拧下他的吧?她是会一度自生以后都没有过呾过:
“好,好,你抱着老骷头,唔知惨,你唔走,俺走,我母仔走!......只要阿庚有信息。”
和尚舍记在心底,此在,他没有更可以留连的根据了,何况身体有着病!就要走吗?这几十年的老地方?这人家说统天下第一个好的老地方呀!......
“全家人兼走?”和尚舍还有些犹豫,他还记着:“阿桃,四叔要她嫁分台湾人,......怎好勿理?”
“我兼去呢,”红茶呾,“阿桃唔是一样?”
和尚舍娘急得嚷了出来:
“你害红茶一生人,还要害阿桃?你肖呐,肖呐......”
空气是真像死了人,有如对于他们有了什乜重压一样,但是,又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有人在敲铺门,可真惊吓死人,莫非要走的消息走漏了?底人呀?但打开门一看,是,四叔的走狗,最喜欢在东门口呾闲话的许一个族人,这可把和尚舍弄得心烦意乱了,华是来追究什乜吧?他们有灵敏的嗅觉,会跟着红茶来的,然而你,却没有什么要危害他们的举动,只见那族人没有平时的耍笑,和顺地开了口:
“和尚兄,四叔暴病过去啦!俺族人要行磨米,理这丧事......”许久,又呾:“阿桃的亲事呐,四叔要断气呾还要俺理呢,勿开罪人家,如能成事,才恭喜呢!”
嘻,嘻,嘻......一阵变成怪音的笑声跟着族人,但此外什乜引不起什乜谈资,也就走了。
族人走后,尽管这铺间是这生不适合欢乐的,没有着条件,和尚舍娘还是作出世以来,第一次笑了,亲像一朵得不到养分的花蕾,终得到些儿朝露而开瓣子了,和尚舍娘是以无声的笑来蠢了一下她的心情,正像她平时的哭一样,总是不顾意给人家察觉出来,然后,她对和尚舍呾了一句硬硬的话:
“定要走呐!”
“唔,唔。”和尚舍应着。
“呾呀,走!你唔走俺也走了,我拭早就呾过。”
和尚舍坠入一个细想里,他的思索有时爽爽直直,有时他承认自己的 头脑死死地,永远不能很快地打发一切的想头,有如蚕(?完全看不清的字,根据上下文推导出来的)茧的丝在缚住蛹一样,他的生活就是如此,他也要变成一只飞蛾猛猛将茧咬破,......然而,这季节,他本身的气力,是久远过难到临一般的呢。
他望着这亲像是黑牢的铺间,这曾经来攫着他的命仔,已至于今天这么一种程度的铺间,......而后,他想起他是个孤子,一个在四叔的骂声中大起来的侄子,此在要怎呢物?茫茫地使他痛苦,舍不得这,捽不得许,尤其是他,他,他怕负咎,特别是在一个人的死后,呾不定有鬼魂,他得尊重前辈,虽然四叔不给他扶提,这不是四叔的罪过,而是他的父亲阴德不够,使他有一世人的苦难,他不能如和尚舍娘许生的仇爱分明,他仍有着感情的,人死了,旧的账是不提了,他感到同族人弄到此在这个地步,都是后辈不幸,子孙不肖......
“唉,”他消了一口气,而且呾,“我该去拜拜四叔,人家总是前辈......”
“你?”和尚舍娘叫着:“肖啦?你拜伊怎呢?你......”
“我肖,我肖,......”和尚舍终于带着气塞的语调哀泣着念:“我肖,我受够了,我拜四叔去......”
和尚舍娘看见他是有点失常,肖神肖渎了,怎呢去向害人的人磕头?......四叔这个人,从她过门就一直被侮辱,婚礼不承认,还呾她是尼姑,呵,尼姑,今日还能活着,虽不出息,但是膝下有儿有女,有着这一房的香火,......这不是欺侮所能抑制的天然道理呵。
和尚舍真的串门直出了,红茶拉不住他,阿桃的叫喊只有增加他一声骂:
“哭父哭母,哭欲死呐!”......
但是和尚舍娘,斩钉截铁地,拼出去挡着,“你去,你勿返来!”她坚决地呾,亲像要决绝,在这形神下,和尚舍才顺着她的意了。
沙尘英过了脸,长长的堤,展开在前面,那重重的脚步,在不能在企起落去的土地上迈过,土地是结结硬的,而走路的人,心内好似也是结结硬的,就抱着这无比的结结硬,迎着许簇没法阻挡的空间前进。
到翠绿绿的竹叶,高高的长在山傍边。
韩江的水流呀,在沙滩迂回着,又汇到下边去了,船仔四四散散地,亲像是无精打采的,没有力,在找寻着冷静去了。
此在,桥头乡过去了,东津乡来了,前头就是意溪乡,......可是侧着脸看见对江呀,在北门的金山顶,许个曾经被八二风灾所摧残的藏书楼,许个为明代江山殉难的马公坟,仍然被拥在无数的榕树叶中,许个北堤,这被称护卫者九县生灵的金堤,分一座飞鹅岭紧抱着了,还缀上高高的树,正以嫣红的色泽开放着花,仿佛是一朵一朵的络樱呢。
而且,就在飞鹅岭下,阿公的坟墓,宗族的祖塚,曾经在明末的时候显赫过一时的,可从此躺着,荒凉着无人理吧?......此在,和尚舍总是用他的花眼,竭力的望,如在探索什乜物件一样,虽然他不晓得呾一声:后会有期,再会吧,故城!但是他实在有点行不开的恋情,也惟恐以后死在江外,呾不定同他的父亲一样,连骨头无人收,尸首饲山狗......
当和尚舍频频地望着故城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已忘记自己的疾病,虽然他的腿肿得更厉害,他的手不能自如的动颤,但是到了“有路无人行”的时候,他要挣扎,只好跟着妻儿找求他命仔的新归宿地:会有一个无气可受的时日到来吧!......
乌凝弟嚷着要抱,红茶的奴仔嚷着要背,只有忙坏着红茶,她有时来背这一人,有时又帮着那一个人,她是以长年的艰苦,来迎接着新的生活的艰苦,可是同情她的只有她的母亲一个人,她是不晓得哭诉,也不晓得排除一切外来的安排。
和尚舍娘,她亲像苗人搬压着物品的,将用品驮在背后。......
这么一个队伍,就从乡土流亡出来,他们不知道客顶在天南地北,世界中国,究竟有多惹大,他们知道得简单,仿佛在广东省只有这么一条路,一直到客顶去,许块有阿庚,有嫂嫂,在为他们擢手,阿庚的好朋友以好心肠来等候他们的到来,带他们到阿庚许块去呵!
就在快到意溪乡时,这一群男女老小的队伍统统被独九旅掠去了,因为从他们的身上搜出良民证,但是有没有通行到内地的证明书。
他们被带到一个祠堂,那有名的陆竹溪隐士的旧迹就在前面。望着许个青山,闻着稻子香的空气,和尚舍并不痛苦,也不凄惨,他对着看守他们的士兵,现在倒有些不规避,不十分惊,因为至少这些兵无阳面正势地缺德过,或抽打过人。
他们死在祠堂的涂下上,终于有一个在和尚舍严重看起来是官长模样的人,还共着一个女的,也穿着军装,好似嫂嫂二年前回家时有点相似呢,......只可惜她不是嫂嫂,......当官长来了,和尚舍也就勉力的企起来,就听见:
“你们到意溪来做什么?敌人给你们钱,当汉奸来打消息吧?”
和尚舍听不懂,因为官长说的是外江语,后来女的始用听起来顺耳多多的潮州话呾着:
“问你簇人来意溪做乜事?日本仔分你簇人钱,来做奸细抑是?”
这可使和尚舍急坏了,急了好久的舌头才呾:
“我四叔当汉奸,伊死呐,伊总是拿阿庚来呾俺......”
女的有点莫其名所以起来,因所答非所问,然而她再问官长,叽里咕噜地转述了以后,官长点点头,就任凭女的来问话了。
“你四叔叫你做乜事抑无?”
“伊要我阿桃”,为指坐在涂下铺的阿桃,“去嫁台湾人,伊唔肯,伊硬要......”
“呵,嫁台湾人唔好?”
“唉,配唔来,配唔来,”和尚舍摇着手,“我阿庚是在老财主这边,将来阿庚勿气死?怎呢见阿庚?唔落局,新财主呵,......日本仔何曾是人,伊掠姿娘仔人去——”
和尚舍不好意思呾落去了,这是缺德的事呵,只听女的又问着:
“阿庚是底人?你簇人去许块做乜事?”
“阿庚?我个大逗仔......”可是呾到这块,他看到祠堂有着卫兵,他一家人是被扣留着的,他突然被一种是兴奋呢,还是刺激,喊了起来,“呵呵,求求你簇人,”他又记起阿庚回来时,遇着士兵总是叫同志,于是他被这适当的称呼所熏醉,叫着:“同志,你们捕得对,捕得好,我过来了,给我出钱拍块电报到赣州吧,我大逗子做许块秘书呀......呵......”
当女同志再转述官长听的时候,一连串的笑声,透响起来,震着祠堂的墙壁。
到暗夜,在食饱了饭以后,在和尚舍这些日子来,就没有被饭香来经过嘴的,现在有这么一遭,他舒服得像以前食醉了酒一样痛快,在和尚舍简单的头脑中,而且还有一点天真的老毛,不其然的犯着发作了,叫着,唱着:

命中......不幸......

红茶,阿桃在这一个时候,自然不能亲像以前一样的端甜茶来给他食,他此在不是食醉酒,然而在这半路上,许簇旧时的生活,特别是早年的生活,勾起无限的情绪啊,天井的镇中有着眨眼的星,除了看守的足步声外,四野里鸣虫的啾啾啁啁地叫着,在绝世静寂寂中叫着。
和尚舍娘,她暗静静地从包布中,用红纸包着的香灰,挈着一直到了祠堂天井的高脚石板上放着,然后她走到石临檐上跪落去,磕着头,然后用手合十,闭着眼睛,嘴上喃喃的祝祷着:
“祖宗保佑啊,阿公阿妈保佑啊,俺家出来了,神明来随我个身,阿庚伊阿父个病快快好啊!”接着, “佛祖保佑啊,阿庚伊阿父是佛祖个弟子,保佑弟子的身体好呵......”
和尚舍娘呵了一个响头以后,又合十地的念着:
“保佑俺合家平安呵,过来,定答酬一斤香油的呵”!
阿庚的这一方,有着多么丰沛的吸人力呀!连又老又硬硼硼的和尚舍,也都被吸引过来了,他虽不能贡献出像蚂蚁般大的力量,但他至少已经不是顺民了。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日于重庆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改于香港

楼主 X雪拉比X  发布于 2020-04-09 19:39:00 +0800 CST  

楼主:X雪拉比X

字数:19308

发表时间:2020-04-09 06:3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19 06:08:2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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