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力:不再说“汉化”的旧故事——可以从“新清史”学习什么

论者往往以为,汉唐以后传统中国管治郡县/州县建制下汉地社会之外的广大疆域的制度,就是至唐代已臻完备的羁縻体系自然而然的延伸或发展。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宋和宋以后列朝的确都继承了唐朝的羁縻体制,并在合适条件下将它不断向前推进。但是处于这一体制下的人群或地域与中央王朝的关系,可能朝着两种很不相同的方向演变。它们可能沿着土官——土司——土流并置——改土归流的演变路径,最终转变为与内地相同的施行府县制的地区。而长期停滞在与中央王朝维持册封与朝贡关系的那些人群和地区,就可能从原先所在的羁縻体系中脱离出来,最终转变为完全独立的政治体。决定某人群或某地区究竟会朝哪个演变方向越过“分岔点”的关键因素,仍然与那里能否容纳汉人迁徙的问题息息相关。从对原来的纯粹土司区实施土流并置,到取消土司、改土归流的基本条件,还是要在那里培植出一批由迁徙和被汉化的土著人口共同构成的国家编户。所以,通过土流并置、改土归流的途径被并入府县制管制体系的地区,就只能被局限在一个极有限的空间范围内:它们必须位于紧贴汉地社会外部边缘,其自然环境尚能支持雨养农业,并且在人口、活动地域和政治整合诸方面又不十分发达。由此可知,除青藏高原东侧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可以长时期维持土司建制外,占中国国土大部分的西部地区显然不可能依赖唐代羁縻制度的历史路径而被稳固地纳入国家版图之中。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0:00 +0800 CST  
既然如此,大半个西部中国又是怎样变成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呢?
新清史的成果所具有的巨大启发意义,可以说就在这里充分地显现出来了。过去有关元史和清史的叙事,多将元朝和清朝的成功,归因于它们的统治者能主动学习仿效“先进”的汉文化。而它们的失败,则在于它们还不够汉化。在这样的叙事中,中国各边疆地区永远处于被动地等待被中心地区“收复”、“统一”或“重新统一”的地位。新清史实际上是追随着拉铁摩尔的学术思想,把“内亚资源”放在正面和积极的位置上予以评价。依据新清史的看法,至少是在国家建构方面,元和清的成功,恰恰来源于它们在主观上就拒绝全盘汉化。在评论新清史的时候完全看不到这一点,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这不是我们在对待别人的研究成果时所理应持有的学术气量和为人态度!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1:00 +0800 CST  
如果要把新清史的见解再向前推进一步,那么我以为,它所强调的清代在国家建构方面的内亚资源,其实并不抽象,而是一个非常具体实在的东西,即从汉唐式帝国的边疆区域产生壮大起来的内亚边疆帝国的国家建构模式。这是除外儒内法的制度之外,存在于中国历史上的另一种国家建构模式。在唐亡之后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先后将西部中国纳入中央王朝疆域并对它施行有效的国家治理的,正是两个内亚边疆帝国,即元和清。它们对处于其版图之内的汉地社会以及汉地边缘可以采纳传统羁縻建制来予以管治的地区,基本上沿用汉唐式的外儒内法的君主官僚制模式。但对分布在今日中国国土面积一半以上的西北部各大型人群实施治理的体系,则源于另外的资源。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3:00 +0800 CST  
在清中央政府内,负责处理上述各人群、各地区日常政务的机构是理藩院,其管辖范围包括旗界、封爵、设官、户口、耕牧、赋税、兵刑、交通、会盟、朝贡、贸易等各项事务。尽管由于史料的欠缺,我们已无法知悉汉唐中央对各羁縻地区的管辖细节,但有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它们从来没有,甚至也没有想到过要像清廷这样名副其实地、深入地对西北部中国行使其主权。事实上,在汉唐国家建构模式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种政务机构是用来承担类似清代理藩院的治理功能的。这个事实,也很有趣地反映在一部由乾隆钦定的政书类著作《历代职官表》里。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5:00 +0800 CST  
“职官表”一书的编撰,本为显示清代各种机构衙署无不渊源有自,通过“自古以来”的论证来烘托清朝统治体系的历史合法性。可是恰恰就在为理藩院追溯一个前世来源时,这部书不得不承认,在明、宋和五代都不存在可以与此相匹配的机构原型。再推前到唐朝,“百官表”便把当日鸿胪寺拿来与理藩院相比拟。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5:00 +0800 CST  
“职官表”在这里的表述有欠准确。实际情况是,前代鸿胪寺所管的涉内宾礼,大体属之礼部,而其对外宾客之事则归两馆。理藩院所理,非但原不在鸿胪寺的职责范围之内,而且事实上它是宋、明等朝从未管起来过的事项。对此,“职官表”作者的心里其实很清楚。所以在言及“外藩”诸地区时,本书写道,那里自“秦汉以来,德不及远”,“故从未有设官以治之者”。“从未”之说也有点问题。因为元代治理藏地和统领天下佛教的“宣政院”,就正确地被“职官表”列为理藩院的制度渊源。元、清在创制内亚边疆帝国的国家建构模式问题上前后相继、一脉相续的历史线索,在这里难道还不清晰可见吗?这条一脉相续的线索还可以再往前追溯。这种国家建构模式的形成,实则萌芽于辽,发育于金,定型于元,而成熟、发达于清。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6:00 +0800 CST  
中国历史上的这两种国家建构模式,在其理想的国家治理目标上也有很大的差别。汉唐式国家的理想治理目标,用出于《礼记·中庸》的经典表达,是即“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统也。”这里的“同文”、“同伦”,分明指的是汉文和儒家伦理。这一主张的要害,正是内亚边疆帝国模式所反对的“全盘汉化”,即用汉文化去覆盖全部的国家版图。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8:00 +0800 CST  
拥有内亚资源作为凭依的立国者,并没有在不同人群和不同文化间维系相互平等的现代观念。但为防止不同族群,乃至同一族群中被分隔的不同群体联合起来从事不服从活动,也为了防止跨族群的相互干扰所最易引发的族群间冲突给政局带来的破坏扰乱,他们推行的将各大型人群的社会活动限制在各自地域范围之内的政策,以及他们试图将最高统治者塑造成兼具帝-大汗-文殊菩萨化身等身份的努力,都在客观上有利于一国之内各族群的文化在相对自主和宽松的格局下争取各自生存和发展的种种机会。元代兼行蒙古文、汉文、畏兀儿文、藏文和西夏文;除西夏文外,它们都是当日通行的官方行政语文。清代官颁的《五体清文鉴》,表明满、汉、蒙、藏、“回”等五种语文皆为“清文”。这样的眼光和气派,又岂是在汉唐式帝国体制下容易看得见的?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8:00 +0800 CST  
上面说到的这些意思,其实就是新清史的研究所力图突显给它的阅读者的。当然,如果向前追溯的话,我们会发现,其实满洲统治者自己才算得上是最早指出这一点的人。雍正帝说:“中国之一统始于秦。塞外之一统始于元,而极盛于我朝。”(此语见《东华录》,邹逸麟已揭出它源出于《雍正起居注》,见《椿庐史地论稿续编》214页)康熙对明太祖之评论,则谓之“治隆唐宋”。在他们心目中,汉、唐、宋、明是一种“一统”,元、清又是另一种“一统”。给这个论断增加如下的补充,我想不为过分:前一种“一统”,就是古人所表达的“三者皆同”之“一统”。其版图再辽阔,实际上还不免是属于一种文化、一个人群的小“中国”。后一种“一统”,才是真正的“大一统”。这是一个“大中国”,既包含汉族的“中国”,也包括中国许多其他大型人群生于兹、长于兹的“塞外”寥廓地域。
这样看来,中国在东亚这块土地上形成、发育和趋于成熟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空间变迁节奏,可以用“自北向南”和“从东到西”这样两个语词来加以概括。“自北向南”是指汉语人群在华北形成和发展起来,再从华北向南部中国迁徙,以及整个东部中国被汉文化所整合的过程。“从东到西”则指汉地和中国西部被整合到同一个国家版图之内的过程。后一过程在最近的一千年里所取得的显著成果,真正为今日中国的疆域奠定了基础。由此返观中国历史的标准叙事,它虽然也肯定元和清在疆域拓展方面的贡献,但这种肯定对于其贡献的独创性几乎完全没有意识,所以显然还远远未曾到位。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39:00 +0800 CST  
但是,超越“三者皆同”的“一统”所带给清帝国的那种族裔、文化和政治合法化论证上的多样性,也使我们在认识清代国家属性方面发生了某些困扰。新清史对清朝能否与“中国”相等同的见解,于是成为最容易触及中国读者敏感的一个问题。
新清史研究中有些(并不是全部)学者认为,清朝的疆域包括“中国”在内,但还要大于“中国”,它是一个大于“中国”的帝国。所以不能把清朝和“中国”相提并论。
“中国”这个名词在历史上有过很多含义。它从最初用指登封、洛阳一带的“土中”(此其一),以后演变为对中原,后来又扩大到对包括关中在内的全部华北地区的指称(此其二、三)。还不止如此,自秦统一以后,“中国”又可以指将首都设在华北、或从华北搬迁到南部中国的中央王朝所辖的全部版图,虽然最初生存于南部中国的土著主体并不是汉语人群。这可以说是它的第四层含义。最后,即它的第五层意思,还可特指在含有非汉语人群地域的国家疆域之内的汉语人群和汉文化地区。如万斯同叙述明代云南非汉各族群的习俗时就说:“大抵诸夷风俗,与中国大异。”(《明史稿》卷四百十一)关于“中国”的后两层含义,一直使用到很晚近的时代。英语里的Chinese兼有“中国的”和“汉语的”两种意思,就与“中国”一词在汉语里的两项不同词义有关。新清史研究仅在上述第五项意义上使用“中国”一词,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未经考察清朝人,尤其是满洲人自己如何使用“中国”的名称,便硬要根据自己选定的那项语义来界定清朝和“中国”的关系。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40:00 +0800 CST  
《回应新清史》一书里写得最言赅意明的是吾友甘德星的文章。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44:00 +0800 CST  
康熙在满文遗诏中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45:00 +0800 CST  
自称“HD”,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46:00 +0800 CST  
尚可解释为他欲强调的是自己在面对汉人大臣和民众时的中华×帝身份。但他在对西洋教士的训喻中说他们“在中国年久”,便显然是在使用上述第四层意义上的“中国”之名称,这个“中国”毫无疑问乃是“大清国”(daiqing gurun)的等义语。满文里有dulimba- i gurun,译言The Middle Kingdom,是即汉语“中国”的满文对译词,已见于罗杰瑞的《简明满英字典》(66页)。出版于1849年的科瓦列夫斯基《蒙俄法辞典》第三卷收入了蒙古语的dumdatu ulus(1865页),译言“中国”。我猜想它应该是从满语的dulimba-i gurun转译过去的。中见立夫认为该词的出现是在辛亥之后(见氏著《“满蒙问题”的历史背景》第7页),不确。甘文更揭出《中俄尼布楚条约》的满文本已使用dulimda-i gurun的译名。在外交场合使用“中国”以自称最能说明问题。因为在面对作为“他者”的别国时,它更加确凿无疑地可以被看成是满人x帝和清廷对国家的自我命名。雍正在《大义觉迷录》里也说,清朝“并蒙古极边诸部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此处的“中国”,也只能是大清国的等义语。由此可知,说“中国”在清代亦可用指前文分析中的“小中国”,这并不能算错。但若说它只能指“小中国”而言,因而只能被看作是“大清国”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不符合事实了。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46:00 +0800 CST  
** 发这个文章真MMP的累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8-03-01 17:47:00 +0800 CST  


楼主 吹蝶空枝  发布于 2019-05-20 20:10:00 +0800 CST  

楼主:吹蝶空枝

字数:7645

发表时间:2018-03-02 00: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19 06:08:3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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