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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当下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锦觅的心思，也并不说破，只是叹道:“我想你既然隐瞒身份呆在润玉身边，便是有你自己的道理，也不必告诉我缘由，免得再费口舌。不过只有一点，这一世莫再伤了自己，无论是旭凤还是润玉，我只希望你快乐。”

锦觅听罢，毅然不顾身上的伤痛，艰难起身，扑在彦佑身上，本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没想到彦佑竟然不动声色地躲开，让锦觅扑了个空，差点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只见彦佑用嫌弃的眼神看了一眼锦觅，嗫嚅道:“你看看你，浑身上下被电得黑乎乎的，万不可弄脏我的新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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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觅低头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才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一盆冷水浇灭，遂苦笑一声，自嘲道：“是啊，怎么才一会儿时间就忘了，这满身的伤痕是拜谁所赐……”

彦佑见状，白了锦觅一眼，低头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这也就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而已，如若润玉不给你放水，真要是三十道天雷电火之刑加身，以你那点修为，恐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当年润玉那厮挨了荼姚三万道天雷电火之刑，也没见他如你这般……”

“你说什么！”锦觅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前世关于润玉的所有记忆在脑中一一闪过，温柔的、睿智的、深情的、冷血的、隐忍的……锦觅紧张地紧闭双眼，回想着她和他共同经历的一切，唯独没有彦佑所说的三万道天雷电火之刑……

锦觅再次睁开双眼之时，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拉住彦佑的衣袖，泣不成声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彦佑本意是想劝锦觅想开些，没想到无意间牵出一段连他自己也不愿回忆的过往。

只见彦佑轻轻抽出被锦觅拽着的衣袖，双手扶在锦觅肩头，极为认真地看着锦觅：“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但是我希望你记住，当年发生的一切，都有其缘由，不是我们其中一人可以左右的。所以，即便你今日知道了什么，也不要太过内疚自责，那些已经过去了。今时今日，无论是润玉、旭凤，亦或是……我，所求的不过是你平安顺遂，其余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如此时这般认真的彦佑，锦觅从未见过，但彦佑的一番话，却如同具有魔力的咒语一般，让锦觅那处于崩溃边缘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见锦觅终于不在浑身颤抖，渐渐恢复平静，彦佑才默默松了一口气，闭眼定了定心神，对着锦觅道出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从润玉的出生，到龙鱼族的覆灭；从荼姚的赶尽杀绝，到簌离的忍辱负重；从润玉洞庭认母，到亲眼看到母亲惨死怀中；从三万道天雷电火之刑，到以一己之力保下洞庭水族……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已经如过往的云雾般无迹可寻，但那些惨痛的经历，即便是今日从他人口中听到，也已经让锦觅心痛地无法呼吸，无法想象，当时的润玉，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那时，太微为了龙鱼族覆灭的真相不被发现，对荼姚的狠辣行径根本不管不顾，荼姚用洞庭三万生灵的性命逼迫润玉受刑，润玉明知荼姚欲借此机会除掉自己，但为了那三万生灵的性命，为了我和鲤儿这两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兄，还是毅然站出来受刑……”

彦佑说到此处，竟然一反常态地湿了双眸：“我那时常常怨他虚伪，为了权利不择手段，为了得到你费尽心机……殊不知，如若今日的天帝天后任是太微和荼姚，那洞庭水族将日日活在鸟族的压迫之中，永无出头之日，而你我……以荼姚对先花神和干娘的怨恨，可能连站在这里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彦佑突然起身，踱步至窗前，仰面望着窗外的落日余晖，淡淡说道：“你殒身后的这几百年里，我看着洞庭水族日复一日兴旺起来，看着六界因着天界的制衡而鲜有战争，看着鲤儿在润玉的庇护下像干娘期望的那样快乐无忧……我才发现，我们所有人之中，只有润玉的选择是对的。”

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道霞光恰好射进屋中，将窗棂映上了一层好看的绯红色，彦觅突然转身，所有的表情皆隐在暗处，看不分明，只听得他叹了又叹，终是说道：“但是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你。这份爱，于你于他，都是毁灭。”

锦觅听着彦佑讲述着那些她不曾知晓的伤痛，本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仅有手心里被指尖扎破的血痕，诉说着她此刻内心的悔恨。但情绪终有需要爆发的时候，在彦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锦觅再也无法保持刻意表现的镇定，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崩溃大哭，近乎竭斯底里。

彦佑并不劝阻，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于锦觅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宣泄这些情绪的出口。

直到锦觅哭得无力起身，趴在床边昏睡过去，彦佑才轻手轻脚地将锦觅扶上床躺好，并施法去了锦觅的满身污秽，随后默默离开。

锦觅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白日的伤口此时又开始火辣辣地隐隐作痛，加之哭了许久，头痛欲裂，嗓子也又痛又哑。勉强坐起身环顾四周，早已不见扑哧君的身影，只好硬撑着起身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扶着桌子经过窗前时，无意间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赫然发现房前的空旷小院中，有一欣长身影背身而立，似是仰头观望满天星辰。

锦觅的住所本就在璇玑宫西南角最为偏僻的位置，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此时正值夜深之时，为何会有人在此出现？

锦觅本就浑身疼痛难眠，此时更是抑制不住好奇心，想看一看是谁大半夜里不睡觉，跑到这荒凉偏僻的地方来夜观星辰。

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刚刚走出几步，就听得一熟悉的清冷之声传来:“大半夜还有力气往外跑，看来是罚得还不够。”

锦觅一听这声音，一颗心顿时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竟是小鱼仙倌！

下意识地就要行叩拜之礼，可突然脑海里闪过白日里被惩罚的情境，顿时无限委屈涌上心头，鼻头酸涩，泪水就在眼眶里迅速聚集。

没有预想之中的质问和谩骂，润玉微微愕然，以他对身后这个小女子的了解，白日里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和皮肉之苦，势必会不管不顾地为自己讨回公道，怎会如此一言不发？

带着疑问转身，看到的却是满面泪水的锦觅。

一双泪眼早已红肿不堪，看起来像是已经哭过很久很久……看着眼前泪人一般的女子，润玉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怜惜之情，竟毫无意识地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为她拭去那不断涌出的泪水。

模糊的泪眼突然间看到一只纤长白皙的玉手向她的脸慢慢靠近，锦觅自是吓了一跳，不知润玉此举为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因着锦觅此举，润玉突然间反应过来，随即收手，一瞬间，那熟悉的疼痛之感又从胸口袭来，来势较前几次更为凶猛，即便上神之躯，也痛的差点站立不稳。

锦觅见状，虽心有疑虑，但也顾不得其它，忙扶着润玉进屋坐下。

疼痛稍稍退却，虽是夜凉之时，润玉的额上却已浮满汗珠。锦觅从未见过这样的润玉，自是慌乱不已，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翻箱倒柜地找寻灵药，甚至还默默为润玉输送那仅有的微薄灵力。

锦觅越是如此，润玉就越是疑虑。

自己虽在行刑之前，秘密传音于雷公电母，切不可真正伤及受刑之人，但锦觅对此却并不知情。

既如此，为何她不仅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怨恨，还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而且……而且自己在看到她流泪之时，竟然会不受控制地想要抚上她的脸庞，安慰她、怜惜她……
自己一心向道，对男女情事一向无甚兴趣，平日里对其它女子一向守礼有距，可无意间做出如此失态之举，着实蹊跷得很。

一旁忙前忙后的锦觅，自是不会注意到面前男子心中的暗流汹涌，却在看到润玉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的时候，紧张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摸上锁灵簪，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道：都是扑哧君，害的我总是担心真实身份被暴露。

见润玉依旧神色不明地紧盯着自己，锦觅颇为不自在地摸摸脸，继而问道：“我的脸上有何不妥？”

润玉经此一问，才发现自己又失态了，偏过头稍稍定了定，才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锦觅这才想起，自己本就受了刑，一身的伤痛，却还在这里照顾这个罪魁祸首。之前虽觉得委屈，也想着见了润玉定要好好问问他为何要自己白白受一顿皮肉之苦，但此时正真相见，自己却一点也恨不起来，心中想起的，都是前世里那个表面上温润如玉，背地里却默默承受所有痛苦的小鱼仙倌。

见锦觅低着头半晌无言，润玉料定她必是因为白日里的事情而心伤，随即叹道:"你不必过于担心，给你施的并不是什么天雷电火之刑，只是一般的惩戒而已。"

虽然扑哧君已经告诉自己，但是由润玉亲口说出，锦觅还是觉得心头一暖，随即又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润玉闻言，抬眼与锦觅对视，冰冷的面庞上依旧看不出一丝喜怒:"花神之位，还想是不想？"

锦觅不知润玉为何有此一问，躲闪着那看似冰冷却让她脸颊发热的目光，吱吱唔唔道：“想啊……自然……自然是想的……”

“好。既然要做花神，花界之主，那么你说说，如若花界如今日的鸟族一样遭难，你有何本事来保护花界不受欺凌？”

“这……”

润玉此时问询的目光，像一把利剑一样刺进锦觅的心。是啊，如今的自己灵力低微，术法不精，有何能力护佑花界？便是前世历劫飞升上神，袭了水神之位，也不过是靠了“先水神之女”这个身份，试问自己，身为水神之时，又尽了多少本分呢？

思及此处，锦觅不禁又想到了那位暮羽公主，越发觉得自己胆小懦弱、一无是处……

见锦觅目光闪烁，遂又低头不语，润玉似是了然，竟一反常态地微微勾起嘴角，饮着杯中有些微凉的茶水，半晌才又言道：

“你今日受罚，并非因你粗心大意打破茶杯，亦不是因你烫伤了暮羽公主，”说到此处，抬眼看向锦觅，见她果然如意料之中的那样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期盼着从自己口中得到答案。

话到了嘴边，又忽然停了下来，锦觅却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慌忙站起身，隔着案几俯下身子，着急地问道：“是因为什么？”

润玉愕然，未曾料到锦觅会有此反应，一向俯瞰众生的他，不得不仰头回应面前女子，却在抬头的一瞬间，胸中又一阵悸动——眼皮无意间碰触到一片柔软，略带潮湿的气体扑在他的额上，温暖而馨香……只是一瞬间，他甚至，有了些许迷醉……

一时之间，只有两人不自然的心跳声在彼此的耳边起伏……

突然的碰触让锦觅下意识地迅速直起身，却不由自主地以手抚上自己的唇瓣，后知后觉地羞红了双颊。虽懊恼自己的冒失，却仍旧忍不住偷瞄润玉此时的神色。

只见润玉一直保持着刚刚抬起头的姿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甚至连之前那难得一见的温柔之色，也不复存在了。

心中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锦觅不禁将头低了又低，似乎只有如此，方才能掩饰此刻面颊上还未褪去的红晕，和那起伏不定的心绪。

却不知，掩在天帝袖袍之下的一只玉手，自始至终都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

“是……是因为什么……罚我？”这份长久得静默让锦觅感到无所适从，终是鼓起勇气抬头，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烛台上的蜡烛已燃了半宿，在最后的挣扎之中耗尽了自己，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双眼一时之间还未适应突然而来的黑暗，惊慌之中，锦觅慢慢摸索着向烛台的方向走去，磕磕跘跘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到半根蜡烛，还被烛台绊倒在地。

沮丧之时，一只绵软而有力的手将自己扶起，紧接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轻从耳边拂过。

似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锦觅已经疲乏至极，才终是等到润玉的回应：“你可听过囚徒的故事？”

“啊？”

锦觅越发摸不着头脑，借着窗外照近来的点点星辉，看向隐在黑暗之中的润玉，一袭白衣笼在一层淡淡的星辉之下，于这寂静的暗夜之中，却是比那天河尽头的圆月还要夺目。

“我还是夜神之时，每一次被先天后刁难，父帝总是劝诫我，要动心忍性。那时我总怪他坐视不理，自然也不会把他的劝诫放在心上。直至我登了帝位，做了天界至高无上的主人，才慢慢发现，世事并非只有黑白两面，人，亦如此。”



许是黑暗容易让人害怕，许是寒夜让人倍感孤寂，锦觅听到此处，已是泪眼朦胧。

“世人都言，当今天帝心狠手辣，弑父杀兄、逼死养母……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支撑我的，只是绝境求生的本能而已。所以，当我担起天帝的重任，日复一日地坐在九霄云殿上俯瞰众生，才渐渐明白，我所以为的掌握了自己的天命，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转移到另一个牢笼而已。”

娓娓道来的故事，没有任何情绪，当日的种种，似乎已经随风而去，然而个中苦楚磨难，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心上，融进了骨血里，永生永世。



“做一个囚徒，是我的宿命。”

良久，立于窗前的男子转身，黑暗之中，一双眸子却如宝石般闪耀，定定地看向锦觅：

“而你，要想成为花界的主人，亦要学会，做一个合格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