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宫中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带着温热的唇齿气息，躲藏在日渐枯黄的枝叶之后。

乾隆带回宫中的那位身受重伤的姑娘，竟一跃成了格格！

对于这件事，小燕子心里也是糊里糊涂的。一连数日，她都是昏昏沉沉的，仿佛有无数人围绕在她身边，一会儿把脉，一会儿喂药。待她醒来之时，只觉自己躺在一张宽阔绵软的床榻上，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耳畔有女声在吩咐：“换水！”

她在完全清醒之后，才知道她是乾隆的嫔妃之一，令妃娘娘。

她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伴随着一把尖细的嗓音：“皇后娘娘驾到！”身边突然鸦雀无声。直到脚步声渐渐清晰，方才的女声才恭敬道：“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之后，这个神气威严的皇后说了什么，小燕子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最后一句极有份量：“皇室血统，不容混淆。如果有丝毫的破绽，可是砍头的大事！到时候，难道你也跟着一起陪葬么？”

小燕子顿时叫苦连天——原来这个皇后以为她要冒充格格！等乾隆来了，她得好好解释清楚，否则莫名其妙丢了一条小命可太不值得了！

然而，当「皇上驾到」的通报声传来，想起乾隆深不见底的眼神，小燕子又发怵起来，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当令妃适时地向乾隆告状，说皇后想砍她俩的脑袋，她才忍不住「噗嗤」一笑，睁开眼睛——把皇后的意思往严重了说，这个娘娘也挺聪明的！

然后，她回答了好多问题，好像她还没解释什么，就已经被认定是格格了！

有人亲自喂她吃药喝水，这个人还是一国之君！

她实在太想要一个亲人了，被人宠着，爱着，关怀着，保护着，这种感觉，她从未体会过。

一声「皇阿玛」，就这样在陷入云端的幸福包围中脱口而出。就在那一瞬间，紫薇楚楚动人的面容在小燕子眼前闪过，她的心中道了无数个对不起：“紫薇！对不起！有爹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我先借你爹几天好不好？我发誓，等我病好了，一定会把你爹还给你的！”

十日之后，小燕子终于能下床了，她开始认真考虑起怎么慢慢把爹还给紫薇这个问题，却发现这件事似乎比她想象的难多了！每次接触到乾隆明亮深邃的眼睛，已经到嘴边的话便没有勇气冲口而出了，又咽回了肚子里。

此刻，她正歪坐在延禧宫的西暖阁里，已经换了一身湖水蓝色彩描花鸟纹织锦旗装，漆黑的发间以碧玺花朵零星点缀，挽起一个桃心髻，案边搁着的正是紫薇郑重交予她的折扇和画卷。小燕子摊开折扇，中央的荷花她是看得懂的，但旁边的诗句就困难了，只听她自言自语道，“雨后……什么花……大概是荷花……什么春色……大明湖上风光好……难得有一句我都认得……什么高……什么长……唉！这些字它就算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它！”她把折扇收好，又展开那幅画卷——紫薇说那是画给她娘的烟雨图，“辛什么秋……又是大明湖……烟雨……这鬼画符似的，更不认得……”小燕子又把画卷收好，开始参观延禧宫。虽然她常听人说皇宫大，但没想到一个延禧宫，便是左一间屋子右一间屋子，太监宫女一大群。她刚醒来那会儿，动不动便有两名宫女贴身跟随，询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缺什么。小燕子自由惯了，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令妃答应别让宫女总在跟前伺候。

小燕子才走出西暖阁，便见令妃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小燕子拍着胸脯：“令妃娘娘？您怎么在这儿？”

令妃只是如常温和的样子：“看格格这话说的，这是我住的地方呀！”

小燕子这才发现是多问了，这半个月来，她在延禧宫的一应起居都由令妃吩咐人照料，乾隆每日都来看她，对令妃的妥善安排也甚为满意。

小燕子虽然不懂皇宫之事，却也知道令妃是延禧宫的主人，出现在西暖阁门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格格这半个月都闷在延禧宫，恐怕也闷坏了吧？不如随我出去，到御花园里转转？”

这个提议深得小燕子之心，进皇宫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出过延禧宫呢！若是令妃不带她出去，她也是要想法子溜出去的！

见小燕子蹬着平底绣花鞋，一阵风地出去了，令妃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几分——夏雨荷的女儿，怎么连首诗也念不全？

沿着东一长街经长康左门过琼苑东门，便是御花园了。彼时秋光正好，满园繁花已落，唯有桂花开得香馥如云，袅袅萦绕于鼻尖，令人迷醉。

令妃领着小燕子穿梭在无数个亭角间，身后跟着腊梅、冬雪两位宫女。小燕子纵然拥有从不迷路的「天赋」，也不觉眼花缭乱：“这到底是一个院子还是一个城？怎么一个花园都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宫殿，皇阿玛住在这儿，不会迷路么？”

腊梅、冬雪掌不住笑，令妃一个眼神瞥过，两人才低头恢复如常神色。

小燕子远远瞧见一块匾额，上书「挹翠阁」三字，只觉得奇怪：“把……草……问？好奇怪的名字啊！”

令妃在旁忍不住睇了小燕子一眼，掩饰不住满脸的惊愕——夏雨荷当真没有教女儿认字？怎么成了白字先生？方才那首诗也念得乱七八糟，「荷」字还得靠猜，其他也就算了，这可是她母亲的名讳，怎么也不认得？

小燕子却浑然不觉，只是眨眼：“我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觉得太没有真实感了！以后我回到民间，告诉别人，大概都没有人会相信的！”

令妃更是震惊——虽然还未昭告天下，但整个皇宫都知道，小燕子是乾隆遗落民间的格格，难道她还觉得自己能够回到民间？

一股奇妙的感觉从令妃心中升起，她忍不住咳嗽一声：“格格，你现在已经被皇上承认了，就再也不是当初的小燕子了。你是金枝玉叶，和宫里的其他格格并没有什么不同。你的生母虽然没有经过册封，但皇上对你的喜爱，并不亚于其他格格。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说，你还怀念民间的生活，甚至，还想回到民间，或者，有关于你爹娘的疑惑。否则，传到旁人的耳朵里，恐怕就不好了。皇上认定你是格格，你就是千真万确的格格。”她挥手示意腊梅、冬雪退后，凑近小燕子，“你的阿玛是当今天子，你要毫无疑问地相信这点。”

小燕子住在延禧宫的这半个月，令妃待她温柔又热情，不曾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话。此刻离得近了，小燕子才觉得令妃的濯濯眉目间仿佛藏着她无法读懂的意味，然而她一个眨眼，温柔的款款笑意又照耀在眼前。

小燕子一甩头——大概是她看错了。她的脑子是迷迷糊糊的，但有一个声音却异常清晰——你的阿玛不是当今天子！紫薇的阿玛才是当今天子！她着急起来：“可是，娘娘，我迟早是要出宫回家的。”

“什么回家？皇宫就是你的家了！皇上所有的格格都住在这里。”令妃的目光微见严厉，小燕子的耳畔蓦然响起皇后不容置疑的声音：“皇室血统，不容混淆！如果有丝毫的破绽，可是砍头的大事！”小燕子身上一个激灵，“那万一我不是格格，要怎么办？”

令妃神色一凛，褪去眼底最后一丝温存：“如果你不是格格，那就是诛九族的欺君大罪，那是一定会被砍头的！”

小燕子只觉得背后升起一股凉意，不禁张口结舌——这个爹是一定要还给紫薇的！但她也不想掉脑袋！

令妃的脸色略微缓和，领着小燕子拾级而上，不多久便到了挹翠阁外头，只是这一路上，小燕子却是心不在焉，满脑子只在琢磨——怎么能把格格还给紫薇，也能保住自己的脑袋！

006

“五阿哥。”

一声呼唤让小燕子稍稍回神，抬眼却见两道身影自挹翠阁的另一边结伴而来。

永琪和尔泰也是从乾隆书房出来，本是穿过御花园回景阳宫，但今日天气晴好，透明的淡金色阳光拂过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令人心生愉悦，这才起了兴致，想在亭子里坐一坐，不意碰到了小燕子和令妃。

永琪一眼认出小燕子就是他在围场中误伤的姑娘，当时便觉得有些眼熟，不过情势危急也没多想，此时一见，熟悉的感觉又从心头涌上，仿佛在哪里见过。

其实他对于围场出现的「意外」，不是不疑心的。围场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一个姑娘混了进去？他对自己的骑射功夫颇为自信，那日却鬼使神差般地失手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他也就没心思也没必要再去追根究底了。

毕竟，那个姑娘已经成了格格，他的妹妹，只是心中对于误伤了她仍然十分抱歉：“当日我看见的明明是一只鹿，不知怎么一箭射过去就重伤了你！”

小燕子并不认得永琪，只是听令妃方才一声呼唤，才知他是皇子，她名义上的「哥哥」。看他抱拳赔礼，才知他就是在围场里给了她一箭的人，只是这把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原来，你就是五阿哥！”小燕子也不多想，“还要多谢你那一箭呢！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见到皇阿玛呢！”

永琪微微皱眉——怎地声音也有些熟悉？

令妃将众人往亭中引，截断了永琪的困惑：“格格大病初愈，方才逛得久了，只怕也有些累了。咱们到亭子里坐一下。”

永琪、尔泰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小燕子其实并未觉得疲累，但也在亭子里落座了。宫女们忙不迭地沏茶上点心，完毕之后便退到亭子外垂手侍立，规矩一丝不错。

尔泰抿了一口清茶：“格格在围场里突然出现，让五阿哥头一回射箭失手了。”说罢，还「幸灾乐祸」地望了永琪一眼。

永琪没好气地回瞪尔泰。

小燕子初识永琪，对尔泰却是没任何印象，目光中带了点好奇。令妃察言观色功夫甚好：“这位是福伦大学士的二公子，他和大公子尔康都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尔泰是五阿哥的伴读，两个人可是焦不离孟！”

小燕子不懂焦和孟是什么，听令妃这么一介绍，知道永琪身份高贵些，但两人却是没大没小，不像那些太监宫女，见了令妃连头都不抬，感觉低人一等似的。小燕子见永琪、尔泰一团和气，就落落大方地一笑：“你射箭的功夫那么好，不如以后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