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森林】口是心非(师生)

【4】

不咸不淡相处几月下来,商予今的脾性我已差不多摸索清楚七八分。平日里空闲的时候无论怎么跟他插科打诨都不要紧,碰到午后天气晴好,我若是愿意,死求白赖地烦他,他总会松口答应我出去玩个把时辰,若是不愿意,在几上置一壶清茶一张棋盘,悔棋悔得再多,心宽体胖的国师大人也不甚在意,当然,该下手就下手,落子是绝不会手软的。
输了棋,我得劲了使劲跟他拌嘴的时候,商予今也大多好脾气地笑笑,有时板着脸似真非真地呵斥一句,一点也没个夫子的规矩。

但他要认真起来,也就是在正儿八经地授课的时候。规矩也大,走神的小心思被他的严厉的目光淡淡一扫,多半就该吓醒了。该完成的任务,也是一点都打不得折扣的,你若是偷懒还想像平时一样跟他辩,他能沉着脸把你训得哭都哭不出来。

好在之前教的是文章策论,这些东西我虽说没有大出彩的地方,好歹也是找不出什么大错处。这段时间就不讨巧了,大段大段背诵的文章,我以前压根没放在心上过,再捡起来谈何容易。
好啦,我承认我玩心是大了些……

“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又打什么主意呢?”商予今好整以暇地低头看我,“在等着你爹爹来救你于水火?”
被一语道破心事,商予今看着我脸上微尴尬的神色,脸色整个都沉了下来:“说话!为师问的话你可以避而不答?”

遭了。
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夫子……学生……今日听闻爹爹回京,一时高兴就离了国师府,文章还未好好温习……”
商予今打断了:“常情,我可以理解,只是《大学》这篇是我两日前布置给你的,就算今日再没温习,也不至于让你整个都忘记了吧?不必起来了,跪着背,长点记性。”
我头皮发麻,心里哀嚎着期盼爹爹换衣服别跟个娘们儿一样慢慢吞吞,终于开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感觉到头顶上商予今平静的视线,我把头埋得更低了,对自己记得多少实在没底:“……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

“错了。”商予今淡淡道,“继续。”
被他甫一打断,我原本就小了一圈的胆子又缩了一缩,大脑就一片空白了:“……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天下平……”
我都快哭了,又是这一段!《礼记》为什么要来来回回不断绕!

商予今看了我抖抖索索半晌,突然笑了:“小游斐,你自己算算,一个字一戒尺,你落了多少?自己算清楚了,别说我又欺负你。”
来者不善,来者不善,我脸红过耳,却是万万不敢抬头的,小声嗫嚅:“只有这一段记不清……”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既然还能理直气壮地分辩,那这样吧,若是下面的部分你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之前的戒尺就不算,若是错一字,就翻倍罚,可好?”
已至初冬,我却如身处六月,渐生汗意,终究低了头。

商予今既没叫我起来,也没出声说话,似是压了极大的火,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眼角只看到他藏蓝袍服扬起的一道影子,顿时懵了。

四下一片沉寂,唯余耳边流水淙淙,配合着北风,好不孤寂。
直到游将军的声音着急忙慌地烧过来:“斐儿!你怎么了?怎么跪在地上?!”
顺着爹爹的力道,我起了身,爹爹刀削斧劈的深刻五官里满满的都是对我的心疼:“吓了爹爹一跳,看见你跪在这里,还以为是爹爹看错了,怎么了?”

我茫茫然抬头,像是要哭出来:“我惹国师生气……”
游将军愣了:“不过短短时间,你……别哭,再生气,这么冷的地,也不该让你跪着,跟爹爹去陪个不是就好了。”

我使劲摇着头,揪着游将军刚换好的一身赭色官服,想解释,但到底想受了天大委屈一样,想到商予今刚才的一拂袖就难过,扒在爹爹怀里哭得极伤心。游将军又惊了一把,一下把我搂进怀里哄着:“斐儿不哭,不哭啊,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越活越回去了……”
“哇……”我不理他,只埋在爹爹怀里使劲哭,抱着他的脖子哽咽,“才……不是……小孩子……”

“好好好,斐儿不是小孩子,好不好?别哭了……”游将军是个一遇到我的眼泪就手忙脚乱的好爹爹,哄着我连“爹爹陪你去喂金鱼”都说出来了,可怎知一提喂鱼,又触到了我的伤心事,哭个没完,当下也急了,“再哭,轿夫们可要等急了,国师说不定也等着你呢。”

这句话,总算让我止住了眼泪,闷闷地跳下游将军温暖的怀抱里,打着冷嗝塞着鼻子去拉他:“爹爹走……呃……吧!”
张伯服侍完将军,估计也偷偷觑了这里好一会,走过来递了块帕子来:“小公子把脸擦擦,北风一吹,容易起褶子。”

游将军接过了,拉着我擦了眼泪,温和道:“斐儿乖,不许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哪能被自己先生说两句就哭成这样的,爹看了都生气。”
爹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许是被香花染的,我使劲嗅了两下,才斜着眼看他:“爹爹生气?”

“你小子啊!”游将军站起身来,粗糙带茧的大手使劲揉了两下我的头发,“平时像只老虎,也就在国师面前乖得像只猫,走吧,再不走该迟了。平日里在府里不求你有点规矩,现在进了宫,可不能再淘了。”
“噢……”

我拉了游将军的袖子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又默默地停了脚落到后面去,跟在爹爹身后走,恨不得继续扒着爹爹,好给自己充些胆气。
游大将军转过头瞥我一眼,满脸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我才不理他,哼。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0:57:00 +0800 CST  
【5】

走出府门,我满怀歉意地看着已等了数时的马车,一面又借游将军高大的身子挡住自己,只偷偷露了个头往外张望。
游将军回头看我一眼,赏了我一个毛栗子,直把我推到前面去,推上轿子:“鬼鬼祟祟躲在爹爹后面做什么,上去吧!”

我挣扎着双手,小小的个子还是没敌过爹爹的力气,被半推进了车。
商予今坐在位上翻着本闲话杂记,见我动作踉跄地进来,只淡淡地看我一眼,一双本该如阳春融雪盈满温和笑意的眸子神思冰凉,一看就是还没消气。

我尴尬地坐在铺了柔软垫子的位子上,寻思着要怎么开口,商予今已经把目光放回了书页,一张俊逸的脸沉如水,冷若冰霜,显然是想让我一个人晾着了。
好吧!晾着就晾着,总比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要好——一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

将军府至皇宫有好大一段路程,我本来还指望着宅心仁厚的游将军坐上来讲讲行军途中发生的趣事来缓和缓和气氛,可谁知这个将军素来是惯于骑马的,商予今淡笑着隔了车帘寒暄两句,游将军就不见了……

车子开始“噔楞噔楞”地跑,车内却是静得只剩书页翻动声。我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僵坐半晌,突然面若春花,发自肺腑地关心道:“夫子……车内光线昏暗,对眼不好……”

商予今“嗯”地发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单音,终于合上书本,把目光淡淡地移到我身上。
我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把眼睛放在了车厢上,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出一句奇怪的话来,商予今悠悠然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一圈,从车底抽出一张棋盘来,吩咐我:“对一局吧。”

求之不得。原先没觉得和他对局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儿,现在想来——
不用说话,消磨时间,真是想让我恶狠狠地抱着这棋盘亲上两口。

冰凉玉石在手,黑子先,我瞄了一眼商予今脸色,小心翼翼地占了一角星位。轮到他时,他却看都不看,一下就把白子飞上了天元。
我再下,再占小目。商予今紧挨着天元打了个尖。
“……”这下的是哪门子的棋,该不会是气糊涂了吧?
我拿棋子的手一颤,越发如坐针毡。

直到我把一角做活,商予今总算不在中间倒腾,开始拦堵起我来。我顺着那白看到中间棋盘上摆成一条小鱼形状的棋子,一时间哭笑不得。
我沮丧着脸,呐呐地看了只是沉默落子的商狐狸:“夫子……”
商予今没抬头,只拿起白子敲了敲棋盘,淡淡道:“专心。”

本来和他对弈,无论他让我几目,我都是赢不了的。当着现在的情况又不敢跟他明目张胆地悔棋,好在商予今一开始乱下的实在太多,我竟还占了上风。
下得实在太过轻松,我微微瞥着他不见喜怒的表情,心里倏然划过一个想法。

他不会是设了一个局,在输棋之后,义正言辞地指着白子训斥我“这就是懈怠的后果”吧?
我脑中电光火石地闪着,极有可能,按照他的性子,这等事情做出来,完完全全是有理由的。我越下越慢,索性趁着胜面大好的情况下开始长考,思忖起怎样能够让白子输的不那么难看的事情上来。商予今也不催,神情慵懒,看上去像是完全不在意棋盘上惨烈的形式,反倒是在闭目养神。

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头疼地看着棋盘,第一次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哀叹起落子不易来。商予今耐心告罄,在我又一次长考时终于出声催促我:“下棋就下棋,你再想下去,打算让我睡着吗?”
“……”我“哈哈”干笑两声,倏然落子飞快。

白子最后虽然防守精妙,但我好歹没有睡着下棋,还是输了两目。我放下棋子,半分第一次赢棋的喜悦也无,对着棋盘正襟危坐,等着商予今的教训。商予今挑起车帘看了看外面,挑眉看我:“快到了,把棋盘收了。”
“啊?”

商予今不冷不淡地蹙起好看的眉,把棋盘上的棋子收回来。我愣了半晌,突然间手脚飞快起来:“夫子,我来收吧。”
商予今顺理成章地收了手,“嗯”了一声,便不再看我。我内心有如千万只小猫在抓挠,屁股上像是长了刺,一刻也坐不定,想着现在不下棋了,总可以让我把错给认了,这样晾着我,算是什么意思?

“夫子……”我叫了一声,商予今侧头看我,脸上完全就是“有屁快放”的表情,面上尴尬,还得硬着头皮讲下去,“学生知错,夫子忙于朝政多天,学生一时置气,把课业一拖再拖……”

“一时置气?”商予今淡淡重复道,“下次再用这样的理由说与我听,掌嘴二十。”

要是放在平时,我扯着他的袖子抱怨着没人陪我,没人理我,偌大的国师府一个屁都找不着,商予今最多就笑笑道“不懂规矩,读书本是自己的事,还闹孩子脾气”,再吓唬吓唬“再闹着我不去做功课,我可就罚了”之类的雷声大雨点小的话,现在可好,一直戳狐狸玩儿,终于把狐狸给戳成了老虎……

一时之间,车里静得可怕。他的眼里似是融了千年寒冰,隐带怒色,重重压力之下,我终于连看他一眼的胆子都没了,难堪地盯着自己的手,哀求道:“夫子息怒,学生知错无可恕,愿领重罚,还求夫子在这里给学生留分面子……”

不能因为你输了棋,就迁怒啊啊啊!!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胜不骄,败不馁,头上落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商予今不置可否,凉薄道:“晚间回国师府,戌时三刻捧了戒尺来找我,逾时不候。”

我心里直想骂人,爹爹刚回一天,就要拆的父子骨肉分离……
况且看那架势,是要算总账了,要是赖在爹爹身边不肯走,爹爹想必也是纵容的,但我——还没那个胆子。
明知道是顿打还要巴巴地往前凑,真是……

我的心里,又有千万匹蒙古马在奔腾了。
一匹接着一匹,一匹又一匹,一匹还有一匹……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0:58:00 +0800 CST  
【6】
经历了在油锅上煎过一轮的几刻钟,车终于停了,我长舒一口气,像是一只避猫鼠一般没精打采地跟在商予今后面出了马车,刚踏上青石地,就看见一抹赭色衣襟,赶紧凑上去,委屈了:“爹爹……”
游将军潇洒利落地翻身下马,那样子连我都怔了几秒。爹爹大手揽着我,拍了拍我的头,温和道:“怎么又垂头丧气的?又挨训了?”

“游将军,商某还有些事要先行一步,不能陪将军了。皇上在上书房等您,稍后席上再见。”商予今命人把马车安置好,走过来道。
“无妨,念祠多月不回京,国师倒是跟我客气不少。”
商予今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笑道:“礼数还是要尽的,否则嘴上的便宜占多了,怕游兄气不过,又参我一本。”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插科打诨,你一拳我一拳打嘴仗,瞬间有种入了狼窝的感觉。

我闷闷地叹一口气,瞄了一眼已经施施然走远的商国师,眼皮都耷拉了下来:“爹爹抱。”
游将军正看着商予今走远,闻言一僵,低头看我:“几岁了!都长得半人高了,羞不羞,不抱。”
“我不管!”我嘴角撇了撇,眼角也撇了撇,转头就要对着爹爹哭,“爹爹抱斐儿!”

上将军爱子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坊间传言说当年游府小公子因贪玩差点没烧了祠堂,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游将军都没舍得动家法,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按了拍了三下,拍着拍着,第四下就给人搂到怀里去了……
要不怎么说坊间传言不可信,我气呼呼地搂住游将军的脖颈坐在他的怀里,一边暗自诽谤:当年游将军可是发了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的火,没动家法倒是没说错,可是到底是将军,那巴掌,气急了兜着风砸下来——比家法都重!不过三巴掌,处处紫砂,我硬是卧床了一个礼拜,直把游将军唬得一个礼拜都是一脸懊悔之色……

游将军的温柔都是用一年到头不见人影的代价换来的,平日里和我玩的好的有一个侍郎的儿子叫王元更,绰号铁头,够循规蹈矩了,还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他爹就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隔三差五还得到将军府里面的鸡棚里躲着,给满身鸡屎地揪回去又是一顿好打……
“怎么了?别勒了,爹爹快喘不过气了,”游将军抱着我,好笑地道,“小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

“爹爹,”我把头埋到爹爹的肩膀上,闻着那股沉稳的味道,“你这次回来,能陪斐儿很久吗?”
游将军把踏雪的缰绳交给小厮,顿了顿,才略带歉意地说:“斐儿乖,等南疆事了了,就专心陪斐儿长一点,好不好?”
我吸了吸鼻子:“如果斐儿入仕,再懂事一点,会不会多多少少帮爹爹一点忙?斐儿好想你,天天都在想你。”

游将军抱着我,像抱孩子一样轻轻地颠了颠,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醇厚的声音温柔似酒:“爹爹只要每次回府,斐儿都能像这样开开心心地迎接爹爹就行了,入仕的事情,听从你自己的心,爹爹不强求。”
我直起身子看着游将军温润的眼睛,笑了笑,瞬间做了一个决定。

“游将军?小公子怎么了?”
不远处传来的声音瞬间让我脸红过耳,挣扎着想要跳下来,游将军一时没防备,差点让我一个倒栽葱倒在地上,连忙把我放在地上,一个栗子敲在脑门上,呵斥:“还闹!”
御街上缓缓走来一行人,一个我认得是王元更的爹爹,领头的那个老者我瞧着分外眼熟,灵光一闪才想起来,这不是当初商予今跟我提过的既夸我聪明又骂我笨的宰相左老头子吗……

左老头子,呸,左相的胡子颤巍巍的,笑得也颤巍巍地招呼我:“这是游斐?一晃这么些时日,都长得这么高了。”
在朝堂上和左相向来不对盘的游将军在私下里却是对这位宰相尊敬得很的:“斐儿顽皮没规矩,被我宠坏了,让左相见笑了。听闻前些时日您感染了肺疾,拖沓了好几月,念祠在军中也甚是忧心,如今身体可有大好?此次回京,念祠得了两株雪莲,这东西对治疗肺疾很管用,已遣小厮给您送去了,还望左相破例收了才是。”

左相本就慈祥的脸眼睛都不见了,责道:“已是好多了,怕是我退了,你又要一回两回地给我送回来吧!罢了,老夫就多谢将军的好心了,快些进宫吧!”
我被人撞见了缠着爹爹撒娇的模样仍在脸红,躲在爹爹身后,无论左相怎么逗我我都不肯出来了。

等到左老头子一行人也走了,宫门外面,游将军低着头,笑着看我:“丢人了吧,斐儿还要出什么幺蛾子?要爹爹抱着你去见皇上吗?”
“……”我理直气壮道,“爹爹几岁了!还要硬是抱着斐儿不放!丢人了吧!”

顶着一个隐隐作痛的屁股,我气哼哼地拉着爹爹打人巨疼的大手走在路上,心中实则忐忑。
长那么大了,光是好奇心在成倍成倍增长,皇帝长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听爹爹说皇帝也就不过就虚长我几岁,再来他又是商予今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哎,肯定没我聪明。

但这话到底只敢想想,我规规矩矩地走在宫中铺设的石子路上,过一个角门,又过一个角门,转得我彻底迷了路。

琳宫绰约,飞檐巍峨,石桥三港,清溪泻雪。
便是初冬,杜若白芷竟也开得清清艳艳,再过一道石桥,却突然闻到一股清冷白梅香气,猛地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人时,突然愣了。

一袭龙白银丝滚边窄袖长袍,墨发上束着银冠,似是正看着某处出神。身侧幽幽白梅吐息着冷香,那人听到脚步声,侧首向我们看来。
目似点漆,面若冠玉,眉目清冷,深沉如冰。

看那身形不过是个少年的年纪,奈何一双眼如漫开茫茫大雾,面色在雪色下映得些许苍白,目光扫过我时,竟隐隐带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度,让我悚然一惊。

我窥到他素白领口上绣着的龙纹,顿时恍然。
哎,长得这么不好惹,肯定比我聪明。
我略略局促地扯了扯身上的蜜合色稚气棉袄,在心中比划了一下个子的差距,心中暗叹一声。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00:00 +0800 CST  
【8】
“将军不必多礼。”少年皇帝开口了,语声清冷淡漠,在这初冬居然惊得我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他琥珀色的眼睛转向我,“这位就是令郎?”
游将军答道:“是,小子顽劣,怕他一人呆着惹祸,本想带到御花园去,没想已经遇上了皇上。”

“无妨,朕只是随意走走。”皇上看了我一会,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只随意折了一枝白梅递给身边侍立的下人,“书房里有一支净水白瓶,找人插上。”
“天气寒冷,皇上披了一件衣服就出来,未免太单薄了。”游将军微微蹙眉道。

他眸色一敛,不动声色:“谢将军关心,将军与朕一并回上书房,朕有话要对你说。”
接下来的路,我却是不能再跟了,再说跟了也无大用,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御花园踢着小石子,数鱼玩。过了一会却有几个丫头走过来,说是皇上怕我无聊抓鱼吃,要先引我去六英宫赴宴。寻思了一圈也没找到半个我熟悉的身影,一点都没了刚进宫时的兴致,闷头闷脑地跟着丫头们去了。

游将军不喜庆功这些虚浮架子,但到底也要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必要的场面活还是要做的。六英宫里宴请的人多是正三品以上官员,因着人少座位少,看上去倒也随意了不少。剩下的右半边位置上的都是老熟人——呵!那边那个已经开始行起酒令的东北汉子,是爹爹手下的一个都尉,绰号石猴,因着他笨手笨脚,小时候想抱我的时候,硬是让我头着地了一下……
也就是说,我原本可以更聪明的。

石猴看见我,“啪”地一拍桌子,我清晰地看见了左半边文官们的眉毛都跳了跳,那粗犷倍儿大的声音就吼了过来:“嘿!这不是游斐那小子吗!臭小子,来来来!”
说着“来来来”的东北汉子已经来到我面前,我还没晃过神,就被他扔上了天:“哈哈哈!长高了!我上回见你时,你还跟个猫似的呢!”

我被扔到半空,吓得脸都发白了,还不忘反驳他:“石猴你个莽夫!快放小爷下来!”
高速下落之时,我差点惊叫出来,还好石猴子接稳当了,用瞪得像铜铃似的眼睛瞅着我——说实话,行军一趟,黑了不少,只有眼白是白的了:“哎,臭小子还是不是游家的小子,胆儿小成这样?”

我不服气地揪着他领子,使劲扯他的络腮胡子:“你倒是胆儿大,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石猴这才放我下来,我腿都软了,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笑,惊魂未定地抬眼一看,对上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顿时脸又红了。

石猴看见来人却是老实了,这呆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也就怕两人,一个是我爹爹,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就是——
商予今负手走过来,站如青松,本就高大的身子更加俊逸挺拔。眉眼带着淡笑,眼眸深邃不可捉摸,神情从容谦和,举手投足之间竟是说不出的优雅气度。

这样的他,与我脑内那个午后盖着书懒散地躺在椅上钓鱼的商予今一时间重合不起来,显得陌生又熟悉。
我脸红了红:“夫子。”
“见过国师。”石猴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说完之后又捅了捅我,小声道,“哎,你小子真当他学生了啊?”

我在心中哀嚎一声:“你缺的那块心眼,别是让天狗给叼去了吧?”
商予今大概看我们插科打诨看得怪有趣的,连眼里的笑意都多了不少:“许久不见都尉,都尉风采依旧。”
石猴愣了两秒,大概是才反应过来这位名动京师的国师大人是在对着他说话,一时间喜不自胜,连大大咧咧的姿态都扭捏了不少:“不敢不敢,哪能比得上商国师,咳咳……风姿绰约……”

“噗……”我本是拿了侍女送上来的水解渴,给这么一惊,一口水直愣愣地喷了出去,差点杯子砸到他的脸上……
石猴听得我这一喷,终于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劲,一张黑脸也红了:“咳咳……啊我是说……器宇轩昂,对对,器宇轩昂。”

我早已捂了肚子憋红了一张脸,要不是碍着众目睽睽之下,恨不能在地上滚上两圈。难为商予今绷着一张脸,气度依旧从容,体贴笑道:“无妨,都尉是直爽之人,不必跟商某客气。商某一直对边塞的风光心向往之,奈何官衔在身,不能轻易离京。改日由商某做东,都尉便给我讲讲行军时的趣事,如何?”

一听有酒喝,石猴也不觉得尴尬了,乐得眼睛都看不见,只差拍着肩膀与他称兄道弟了。我端着杯子,笑得手都在抖,又怕被他们发觉,只得努力把头深深地埋进杯里,骤然抬头,还是没忍住,翻白眼翻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游斐似乎对我有点意见?”商予今笑意更深,施施然拢了袖问道。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气短了半截,眼神盯着他袖口的繁复花纹飘忽,也“呵呵”道:“没,我师英明,得我师教诲,游斐之幸也,之幸也……”


经过这个小插曲,我惊魂未定地落了席,才发觉我就坐在商予今旁边。他一坐下,我顿时觉得气不够用,成了一个会发光的蜡烛,从头到脚都被席上的人照顾了一遍。好在游将军很快过来解了我的围,我看见爹爹伟岸的身姿出现在厅里,瞬间松了口气。
游将军大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怎么?看见爹爹就摆一张苦瓜脸?”
我小心翼翼地拽了他的袖子,悄声道:“爹爹,我想回家。”

游将军蹙了眉:“不行,现在离席,成何体统。斐儿乖,跟着国师,爹爹今晚可能顾不上你。”
我苦着脸看了一眼旁边托了腮的商国师,委屈道:“好……”

游将军嘱咐过我,就走到另一边去了。我尚且在眼泪汪汪,头上就是一疼,商予今施施然收了手:“等会他们开始喝酒,你就跟着我,很多人喜欢欺负小孩子的。”
我捂了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不怕,还有比你更喜欢欺负小孩子的吗?”
商予今笑看我一眼,温和道,“现在占口舌便宜,胆气倒是很足嘛,也好,这般活泼,为师看了也高兴,晚间回府,继续保持。”
“……”
你瞧瞧你瞧瞧,这个恶劣的本质,不看我吃瘪就不高兴,商扒皮。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01:00 +0800 CST  
【9】
席上的人一阵寒暄过后,皇上驾到。原本的素白长袍换了一身滚金二章纹玄衣,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衬得容色越发凛然,目色清冷,眼风之间尽是庄然威严。待得他身姿挺拔步步走上主位,我跟着众人行礼,听得上头的声音淡漠却清冽,响在六英宫每一处:“众爱卿免礼。”
“今日之宴,原是为庆贺上将军嘉陵关大捷,保我满汉国祚绵长,朕敬将军一杯,”皇帝举起手中金盏,“请。”

游将军满饮一杯,又倒了酒示意右列的将士们:“念祠此次侥幸得了胜仗,全靠了各兄弟们的抛头颅洒热血,念祠感激不尽,来,把这杯干了!”
军中本是多潇洒直率之人,游将军这样一敬,场面顿时热闹起来。酒席酒席,无酒不成席,自古生意交情,全是在酒桌上敬起来的,一时之间游将军席上被拥拥嚷嚷的人头所挤满,倒的确是顾不上我了。

我提起筷子夹着桌上摆着已经当成摆设了的菜肴,身边连商予今都不见了。我估摸着他这个美人国师的名号太过于响亮,人又懒,张三李四也难得见一回,自然逮了空就要套近乎,只是……
可怜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冷冰冰地坐在位上……

不,还不是一个人。
我的目光飘到小皇帝身上,不过一瞬,他竟已察觉,抬起眼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头皮一麻,刚想装成若无其事样,就听得他的冰冷吩咐:“游斐?来。”
能不能不去……

自然是不能。然而不知怎的,我瞧着这小皇帝就心里发憷,许是天子之威,一般人承受不了吧……

“在想什么?”出乎我意料的是,待我走到他身边,他竟主动开口了,虽然目光还飘着别的地方,但那话里的意思,的的确确是对着我说的。
我一时受宠若惊,连话都不会说了:“啊!没想什么,游斐只是有些无聊……”

话一说出来,我差点没甩自己两个嘴巴,不说皇恩浩荡也就罢了,当着主位的面说宴会很无聊,从古至今可能只有我有这么大胆子了……

皇帝端着酒盏,深邃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表情无见喜怒,招过侍女端了杯酒给我,又吩咐侍女道:“左相肺疾未愈,让他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端了杯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左相也收学生?”
多好的老头子,笑眯眯的,我要是能看见祖父,估计也是那样。

皇帝饮尽杯中酒:“王侍郎,李修撰,均是他学生,左相大器。”
我“噢”了一声,一点一点喝着酒,忽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小游斐,严师出高徒,左相平日里最爱的就是叫学生抄写礼记,府内专设慎行司执行礼法,亏得这些,左相教出来的学生个个勤勉恭谨,皆为栋梁之才。”
商予今长身直立,一双狐狸眼中眼中似笑非笑,抽走我手中的酒盏:“虽是青梅所酿,后劲却足,不许再喝。”

我瞅了两眼跟在左相后面一直垂着头守着谨慎规矩战战兢兢的两位大人,突然从商予今手中抢过酒杯,笑得一派真心:“学生愿我师寿与天长。”
商予今眼中笑意更深一分,默不作声地任我饮了,才转向皇帝道:“臣身体微恙……”
“太傅随意,”皇帝满饮一杯,面色越发苍白,神情淡漠,“这佳酿被太傅一换,淡如薄水,好生无趣。”

“太医嘱咐过,陛下的身子不适饮酒,莫耍孩童脾性,”商予今垂下眼,“臣告退。”

纵然我千般不愿,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告退了。遥遥看了那少年一眼,突然间不忍:也不过是个少年,奈何独坐在广厦危楼,处处为“人君”这枷锁所绊,高处不胜寒,寂寥如此。
商予今在我一步远处,似是洞悉我全部想法,声音温醇,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和煦:“当其位,谋其政,他为皇子时不得宠,不是他当皇帝,他就得死。”

我对皇族纷繁复杂的关系略有耳闻,却仍是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可以常常进宫吗?”
商予今笑看我一眼,似是惊讶于我提的这个问题:“不耽课业的前提下,若是想进宫,提前与我知会一声。”
我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话都不合适,便上前一步扯了商予今的袍袖:“夫子慢点,我头晕。”

商予今从善如流地放慢了脚步:“头晕?在席上坐久了吗?没事,多吹吹风就好,在戌时三刻前回去就行。”
“……”我甩开他的袖子,气哼哼地大踏步走在了前面,步履生风,健步如飞,恨不能将这青石路踩出俩坑来,生生绊死那狐狸。

晚霞漫天,映得那苍穹天色是染出来的滴滴火红,如置身瑶池仙境,目之所及亭台楼阁勾心斗角,微风拂过,八重音乐自六英宫中娓娓跟随至此地,余音经久不散。
直到我走出宫中,耳畔才传来翠鸟鸣啼,那礼乐声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了。

暮色浅四合。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01:00 +0800 CST  
【10】

及至府中,已近戌时了。车停在府门,商予今看我一眼,撩袍下车。
我微觉尴尬,忙不迭地跟了他下了车:“夫子……”
商予今叫过了管家,只给我留了个平静的背影,道:“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呵呵”地陪笑两声,面上微红,一溜烟跑了。

不出我所料,三儿果真没有好心到给我收拾烂摊子。书房里依旧是五彩斑斓的景象:墨洒在了地上,干涸成一块泛褐的污迹,桌上习的两页字龙飞凤舞,连纸都皱皱巴巴地萎靡着,被我用来泄愤的纸团沾了尘土躺在墙角,笔洗里一汪浊水和我四目相对……
我愕然地看着书房里这精彩的景象,突然高声唤道:“三儿!”

没人应。
我提了提声音:“三儿!!”
三儿的脑袋慢吞吞地晃过来,慢吞吞地迈进房里:“做什么?”
我转过身,面色如土:“国师来将军府之前,有先回府吗?”

三儿哼哼了两声,目光散漫地扫过我的书房,嘲笑之色连掩饰都不加掩饰了:“国师本来是想来书房找你一同去将军府的。”

“……”
唉,也难怪商予今要发火了,我痛惜地把目光移到窗外的秃草地里,天要亡我,好巧不巧,偏在这个时候回来……
三儿没有理会我的两眼泪汪汪,只自顾自地添油加醋说道:“国师自书房里出来以后,面色铁青,说话时的吐字竟似从牙关里挤出来的,我这么几年竟是难得看到国师这么大动肝火呢……”

商予今?面色铁青?
我打了个寒战,打哈哈道:“三儿,别蒙我了。”
三儿皮笑肉不笑,眼珠子直直地看着我:“面色铁青这些倒的确是蒙你,但国师自书房出来以后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你可知是什么?”

我头皮一紧:“什么?”
“无冥冥志者,无昭昭之明。”

三儿不知何时出去了我也不晓得,只呆呆地站在原处,一时间心乱如麻。头脑里像被搅了浆糊,晕晕沉沉的一片,竟是难过得想哭。我走到书房外,蹲在一片泥土里揪着无辜的枯草,烦躁得只想仰天长啸。
想到我在商予今心里已是这个形象,就像是立于悬崖,进退维谷,提心吊胆,失落得不成样子。我总也希望他称赞我两句的,只是他眼界太高,要得他两句称赞比摘星还难,好吧,你不夸,至少也要觉得我还过得去吧,结果……

一朝帝师嘛,自然是严苛的,莫说是我,皇帝都如此出色了,也不见得满意之色再多上一分,碰到我个更不成器的,只怕是恨铁不成钢得很了。
不,说不定连恨都懒得恨了,我也不过是将军府的一个纨绔子弟,要与将军交好,场面上撑得过去,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拔着拔着,索性也不想了,倒是有些破罐破摔起来,反正都“无昭昭明”了,还能怎样?接下来也不过就是一句“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耳”罢了。

不知不觉中,竟离戌时三刻近了,墙头一只虎斑花猫窜墙而过,我在寒风中打了个激灵,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简直混账!今日准是喝了酒,昏了头了!

我愤愤地一跺脚,再不理自己烦乱的心思,咬着牙跑到书房去取了戒尺,闭目塞进了袖子,方忐忑地朝商予今的卧房跑去,心里一半是解脱一半是慨然,牙关都在打颤,待到廊前才停下来,扶着廊柱平缓着呼吸。心却狂跳不止,焦灼得快要蹦出喉咙口,乱如细麻。

离得近了才听得几声清越古琴声自未合拢的门扉中幽幽传来,我不觉讶异,却是商予今在抚琴。

琴声古朴淳厚,如秋山烟静,平湖霁月,轻微淡远的弦声溶溶于清澈流水,只余下夜色沉静缱绻。
琴如心生,我越发脸红于先前一念间诋毁的揣度。

等到一曲终了,我才去叩了门,听的里面声音淡淡道:“进来。”
我推门进去,只见商予今当窗而坐,古琴架设在几上,似是已沐浴过,墨发还微湿,一袭素衣,神色不显。
“夫子……”
他并无反应,我因心情烦乱也没有了插科打诨的心思,只好拘谨地立在离他几步远处,看着他垂着眼拨弄着指下的琴弦出神。商予今晾了我一会,似是漫不经心道:“《大学》,背来我听。”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初不正是因为这个才引得他发怒的吗?明知我没有背,为何还……
惨了。

果不出其然,商予今听我沉默,抬起了头,这次语气里的冰冷奚落我听得清楚:“还是背不出?”
我心中哀嚎,躲开了他严厉质询的双眼,破罐破摔道:“学生未曾想……”
“是未曾想,还是根本不愿?”商予今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知我为何给你三刻时间?”

我自知大祸临头,狼狈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谅你孩童心性,一时贪玩也是有的,从未严重苛责过你,改过了也就算了。上次贪玩出府,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一而再,再而三做的事情觉得好玩罢,非但不改,还被宠得越发没边了,是不是?低着头做什么,抬起来。”
我脸红过耳,逼不得已只得对上商予今冰寒的眸子,听得他语声越发凛然,字字如飓风,利飚有劲:“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犹未迟也,为师本是想提早让你知道错处好警醒些,还是你游斐自负骄傲到这种地步,存了轻慢课业之心已是大过,如今竟是连亡羊补牢这等事情也不稀得你去做了?”

静静静静静。
一室死般寂静,我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别哭,每次一被训就哭,未免也太丢人了,可眼前却还是模糊一片,不顾他的话怕他看见似的低了头,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就怕一个没控制好,哭出声来。
商予今不理会我,疏疏地拨了琴弦,听了我抽鼻子的声音半晌,才淡淡道:“哭完了再回我的话。”

一句话让我更尴尬,早就按捺不住的眼泪“吧嗒”砸在地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02:00 +0800 CST  
【11】
自我第一次被他毫不留情地训话,我就知道哭这个法子,在他面前是招不来半丝怜悯的。可我往往也没有想要博得同情,就算是已经做好了被狠削一顿的准备,当他真板起脸来时,眼泪却还是会往外涌,简直是丢大了人……

我在这厢拼了命地擦眼泪,商予今就坐在那不紧不慢地呷着茶水,间或用摆在桌上的手轻轻叩桌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仙样。
我哭着哭着也没了声儿,偷偷觑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正托着腮看着窗外,面色也谈不上有多严肃,就鼓了勇气:“夫子,我……”

商予今闻言偏了偏头,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我时,我还是给吓得一激灵,后半句话就一下子吞进了喉咙里。
他等了片刻,看了片刻,似是终于有些不耐了:“你如何?没想清楚的话,不如接着哭会儿,我不急。”

我给他臊得直想跺脚,早知他温和起来春风化雨,刻薄起来句句带刺,但还是一下愣了,心里苦得如吞了黄连,又急又气,索性闭了闭眼一股气跑到他身边去。
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我的面色差到了什么地步,这会儿却顾不得,只恨不得咬死自己,一了百了,也好过我现在的欲哭无泪来——不,倒是泪已哭干,想哭也哭不出了……

商予今似笑非笑地打量我:“怎么?”
我动了动嘴,手拢在袖子里,藏着的戒尺上面全是紧张而生的轻薄汗意:“游斐……自知错无可恕……还请……夫子……”
不过短短几字,声音小如蚊蝇,“责罚”两字硬是给我生生咽回肚子,别说商予今,连我自己都没听见。

果然,商予今蹙了眉,不冷不淡地道:“弟子规倒是背了,‘尊长前,声要低’后面六字呢?”
“低不闻,却非宜……”再被他这么奚落下去,我怕是得真的钻到地缝里去了,狠了心后退一步,在地上跪下来,掌心朝上,手托了戒尺举到面前,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带上了哭腔,“请夫子责罚!”

屋里虽有着简易地火龙,跪下去也不觉得冷,但终归是硬邦邦的,我心想着认错态度都那么好了,多大的火也该压下去了,却不防他没接。
屋内一片寂静,没了拨弦声,更是森然可怕。半晌,商予今终于拂袍站起了身,我头皮一紧,埋着头亦不知晓他的表情,只听得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飘下来,砸得我一沉:“且说犯了何错。”

戒尺还举着,手臂没一会就开始泛酸,这样的吩咐,摆明了的是惩罚。我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地,却抽了抽鼻子:“学生惫懒,对课业任性妄为,不思进取……”
商予今未接话,我只好闭着眼睛扯下去:“学生一无弘羊潜计之聪,二无安世默识之敏,本当寒窗苦读,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夫子三番两次提点以后仍是不思悔改,反以玩笑之心应付,是以有负于夫子的授业之劳……”

他却笑了,打断我道:“游斐,先前为师强逼你出仕,也未曾好好听过你的想法,现在为师却想问你一句,来年春闱,你还考不考了?”
我心里一凛,顿时知晓他突然问这话的意思。
你若不想出仕,倒也没必要这么逼着你,左右摇摆的心若不做出抉择,强逼亦是无用。

“我……”
商予今淡淡道:“手举着戒尺,想清楚了再回答,别让我冤了你。”

噢,剩下来的意思是,你若是做出了决定的,那么好,怠慢课业,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横竖别想逃过一顿板子。

我心里鬼哭狼嚎着不考不考不考,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颤音的:“请……夫子责罚……”
不用抬头,我都能感觉到他复杂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手上微微一轻,他接过戒尺,已是冷淡地吩咐道:“起来。”

我放下酸疼的胳膊,站起身,躲躲闪闪地不敢抬头。商予今回身走到窗边关窗,头也不回,冷肃得吓人:“只站着便好了?”
无论心里奔腾过多少匹马,这会只得诺诺地支吾了一声,勉力走到书案前。书案挺高,我趴上去还有些费劲,只能堪堪地撑着脚,窘得一张脸涨得通红。
商予今关了窗走回来,我还不待反应,一戒尺就倏然打在衣服上,虽是轻飘飘的,但吓得我差点叫出来,只听得他斥道:“领责的规矩,我没教过你?”

我尴尬地直起身,看到商予今的脸色竟是出人意外的平静,便顿觉还有一丝的希望,哀求道:“夫子……”
“小游斐,”商予今笑笑,看着我眼睛的一双黑眸弯了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你越拖延,我越觉得你方才说的一番肺腑之言来得虚假,等会都要挨戒尺了,现在还有心思跟我辩?”

我慌忙移开眼睛回向书案去解腰带,这才发觉自己手抖得有多厉害。皮肤接触到空气时,还是没忍住,骤然红了眼眶。
“手撑着桌案,”商予今冷冰冰的声音让我又打了一个激灵,“下次如再犯,翻倍,可听清楚了?”

“嗯……”
我闷闷地哼出一声,心里还暗忖压根就没说罚多少,臀上就猝不及防受了一记戒尺:“不会答话吗?”
我疼得一抖:“学生知道了……”

我心知接下来是实打实的惩罚,一时间连身子都僵了,红着脸闭着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

“啪!”
戒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得透彻,比声音更先到达的是打进皮肉里的疼痛。我含在眼眶里的眼泪不过只挨了一下就给逼出来了——
怎么会这么疼!

紧接着五下板子的重打,一下不漏地落在臀峰处。这回我没忍住,一声闷哼直直地冲出喉咙,撑着桌案的手失了力气,要往下倒的时候却被商予今扶着拉住了,手被他扣着反剪到了背后按在书桌上。我吓得连忙叫他:“夫子……”
只换来一句森然问话:“很疼?”

我觉得屁股上那几下戒尺过后,已经有一个板印深深地烙在皮肉里,颤道:“太疼了,我……”
商予今冷道:“你当是在跟我讨价还价?不想被按着挨的话就给我撑着!”

我呜咽了两声,扯着嗓子干嚎,还是怕极了他:“斐儿知道错了……真的真的知错了……夫子消消气……斐儿怕疼……别打了……”
悬在屁股上的要命的戒尺并未落下来,我心头一喜,再接再厉道:“斐儿以后一定不偷懒了……好好读书,也不偷跑出府了……夫子……”

“呜——啪!!”
屁股上突然炸开一片可怖的疼痛,还未及反应,五下凌厉戒尺,从臀到腿,都给照顾了个遍,最后一下甚至是用戒尺边沿重扫下来的,我惨呼了一声以后就再无力气,腰际被他死死地按住,连挣扎都给轻而易举地压制在了桌上。戒尺一停,痛觉自腰脊争先恐后地漫上来,顿时让我模糊了双眼。

他的手放开了对我的钳制,我却伏在桌上只顾着抽气,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终觉有异,微微直了身子,瞟到他的表情,顿时愣了。
商予今面无表情,黑沉的眸子里冰寒一片,见我看他,竟是一句话也没。

我咬了咬嘴唇,知他心头火烧得更旺,不由恨透了自己方才的投机取巧来。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03:00 +0800 CST  
【12】
“对不起……”我慢慢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撑在书案上,还耸了耸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才发觉屁股因此而高高翘着,更是羞惭地恨不得一头撞死,“夫子别生气……”
手心里已是密布的汗意,一撑就是一个小小的水印,臀部上的肌肉因为刚才的几下还微微抽搐着,不断地提醒我刚才的疼痛有多难熬。但这次哪怕已经有些怕得发抖,都不敢再存半分侥幸心理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冰凉的戒尺抵上了臀上的伤。我甚至似乎是感觉到了戒尺上面的木纹,微微瑟缩了一下,只盼他动作快点,早死早超生……
商予今却似是故意要把这恐惧感拖得更长,持着戒尺却不打,反是冷声道:“窳惰不学,拖沓倦怠,此是一过;浮躁轻浮,骄傲自满,此是二过;学以为禽犊,顾左右言他,此是三过;无担当之明,无悔过之意,此是四过。怠学、轻浮、投机取巧、逞一时意气,好,你可真是好得很!游斐,为师问你,你可还存有一点潜心向学之心!?”

说到后来,已近乎厉斥,声声质问字字重如千钧,直直地朝我扎过来。我给唬得脸色一白再白,眼泪“吧嗒”砸在书案上,看着更是可怜:“有……”
“有?”商予今冷哼一声,“既有向学之心,而无向学之行,张嘴就是一腔虚头保证,却是四过不改,游移不定,屡屡做出怠慢轻忽的事来,你还有何等脸面来跟我说你存大志行大义?!亏你平日还读圣贤书,也是,富家公子嘛,往往嘴上说的好听,身体力行、言出必践这么简单的几字,不懂也是平常。游斐啊游斐,为师可真是教得好学生!”

这般话已是重到极致,语气一沉再沉,大像狠狠扇了我一记耳光。我忍着一腔泪,难过得恨不得他立刻打死我。手指狠狠地抠着书案,我死死地盯着泛白的指节看,吐出来的话已是声嘶力竭,差点没破了音:“学生请夫子重罚!”
短暂的安静过后,我竭力忍着颤抖着实辛苦,商予今终于平静下来语气:“自是不会轻了你的,四十下戒尺,好好给我受着。”

“呜——啪!”“呜——啪!”“呜——啪!!”
板子刚一砸下,又差点打垮我的悔过之心,刀劈斧凿般的疼痛烫如滚水,落在皮肉上好似要冒烟似的。十下一组的戒尺连续打在臀峰,我手指用力地几乎快痉挛才控制住没有倒下去。我甚至似能看到被打熟的臀肉上那几道板痕迅速地瘀肿起来,从红变成紫,很快蔓延到整个伤处。
我给疼得控制不住地蹬腿,商予今竟是下了狠手,每一下都控制住了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力道,精准地沿着一道一道板痕打下去。叫嚣的疼痛几乎快变成我的噩梦,我在那一刻深深悔恨起自己的言行来,而那不断起落的戒尺,不停断地打散我的思绪,只把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和羞耻深深刻进我的身体里。

我原是不抗打,十几下以后,就控制不住哭叫声,手却僵直着撑着桌子,怎么都不敢放下:“夫子!呜啊啊……轻点!……我……呜!”
过了片刻,商予今停了手,我刚巧手再也撑不住,“咚”地一声磕在了桌上,疼得晕头转向。哭泣变成了一种本能反应,狼狈得不成样子。腿上的凉意衬得屁股上灼烫不堪,动一下都是剧痛,倒还记得抽泣着问:“完……了?”

商予今沉默了片刻,答道:“才二十。”
我一下子懵了,怎么会!明明已经痛得一下都忍不了了,竟还剩有一半!要怎么熬!
我浑身颤抖,双腿软得战都站不住,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呜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顾不上有多丢人。

商予今把戒尺叩在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似是真怕我哭着哭着突然间背过气去一样。虽未说话,比起先前的冷厉,我像是得了巨大安慰,咬着牙又撑起来,断断续续道:“学生……没事……学生……犯下大过,请……夫子……好好教训……”
商予今沉默,扶起我后侧手拖开书案前的椅子:“趴过来。”

我的手臂早已酸麻,直着身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来不及收回去的眼泪还留在脸上,直直地滚落下来。商予今的表情看上去似是有些复杂,等了片刻见我不动,到底微挑了眉,重复道:“还有二十,你撑不住了,趴下来挨。”

我的手偷偷地搭上了滚烫的屁股,触手的温度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也疼得差点一跳,面前的人似笑非笑道:“游斐想要验伤?”
我仍是对着他流眼泪,扁了扁嘴,再不敢拖延,磨磨蹭蹭地磨到他身边去。商予今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扯下来,按在腿上,轻轻拍了一掌,叹道:“不像话。”

饶是力道很轻,屁股上的伤也可怖到轻轻一碰就是一阵疼。我一张脸白了又红,臊得快要冒烟:“夫子真疼斐儿,就快些打完,别让游斐苦苦忍着,明日还得烦心怎么跟爹爹交代……”
话还没完,巴掌顺着风就下来了,打在红肿的屁股上堪比铁板:“给点好脸就顺着往上爬,看来是疼得还不够,为师是不是平日里太放纵你了?明日养着伤,我看你也闲,不如把《弟子规》抄个二十遍可好?”

我疼得死死地揪着他的袍角,再不敢造次:“疼……学生知错……知错知错……”
商予今没再跟我开玩笑,重又拿了戒尺,重重压在我胀痛不已的臀肉上。虽不用我再痛苦地撑着桌子,腰部却被他压着,无论如何是脱不开的。我知道接下来更不好捱,把牙关咬得更紧了。

“啪啪啪啪啪!”
的确是责打,他没有因心疼放丝毫水,一样是铺天盖地地疼痛,压灭我的神智。十下一组完,我趴在他腿上,感觉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恨不得把它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在我喘气吞泪之际,商予今拿着戒尺,一下一下地点着我道:“最后十下,《大学》这篇文章,你竖着耳朵听好了。”

要在此时教我文章?!
我被疼懵的脑子又卡了壳,只听得他低沉磁性的声音缓缓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我趴在他腿上,完全摸不着头脑,听着他字正腔圆地默诵完整一篇,听到那几段我颠来倒去还在错的文章,懊恼得直皱眉。接着他粗粗地解释了一遍大义,我正听着出神,两记戒尺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惊叫了一声,听得他严厉问道:“先前错的地方,现在记住了?”

我弱了声气:“记……住了。”
商予今这才缓和了语气:“布置给你的文章,不是为了让你死记硬背下来的。生搬硬套,八股文章,这些记了也无多大用处。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本就是需要你认真感悟的道理。”

我面上更红:“学生知道了,学而不思则罔,明日定向夫子请教。”
商予今轻轻“嗯”了一声:“掉下去了我可不管,还没打完,忍一忍。”

闻言,我又哭丧了脸,但没再说话,紧紧地抱着他,怕他真把我扔下去了。
接下来的戒尺一下重过一下,甚至是抽下来的,贯穿了我整个臀肉。刚刚缓解一点的痛又被点燃,他却搁下了戒尺,泛凉的手替我揉了揉伤:“起来。”
我虽痛得发抖,神智还是有的,明明只挥了三下,怎么就已经好了?

又怕他后悔似的,咬着牙忍者疼也要起身,起身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裤子,脸上红成一片。商予今眸中却还没有平日里熟悉的温和笑意,站起身来随性地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
但饶是只有这样,尽管屁股还疼得厉害,我还是喜悦得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哀哀地要求他的怀抱:“夫子……”

平日里不觉得商予今的笑意有多和煦,如今被狠罚一顿、痛哭流涕以后竟不是埋怨,反倒像是要看到他笑了才安心。
唉,我真是没救了。
我如是叹息道。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21:00 +0800 CST  
【13】

温暖的怀抱却未要得,商予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得我尴尬得瑟缩了一下,才沉声道:“伸手。”
我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他的眼风冰冷,好看的嘴唇微抿着,平日里的慵懒神态全敛成了丝丝锐气,真的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命令模样。

见我不动,商予今重又拿起了戒尺,点点我的胳膊:“手伸出来,朝上摊平,举好了。”
我又羞又愤,差点急红了脸,手足无措地垂头站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我的手背在身后,一会握成拳,一会又摊开,焦躁不已的模样。商予今声音更沉,加重了语气道:“用我说第三遍?”

我怕极了这样的商予今,刚被痛打过的地方疼得撕心裂肺,腿都吓得抖了,嗫嚅了一下,还是伸了左手,颤颤巍巍地举到他面前。他却微蹙了眉:“右手举过来。”
我一瞬间绝望地意识到这场惩罚还没结束,商予今的确是想给我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先前早做好的觉悟好歹是起了一点作用,我闭了闭眼睛,换了右手,小小声道:“学生知错……轻点……”

我不知道商予今的眼睛里有没有瞬间笑意闪过,眼中只有那柄深色的、邪恶的戒尺在晃来晃去。他把我的手摊平,然后扣住了我的手,紧接着一板子就砸了下来。
“啪——!”
十指连心,手心其实比哪里都疼,我痛呼了一声,手却挣扎不开他的钳制。看见手心上一道板痕从变白到迅速地变红更为可怖,很快那红就漫开了整个手心。

商予今接着挥下四板,手心便肿了起来,渐渐麻木,变得灼热滚烫。我刚一跳脚,又立刻牵扯到屁股上的伤,面部表情都扭曲了。
商予今把戒尺递还给我,吩咐道:“放去原处,若是没事了就出去吧。”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只看见他好看的眉眼里尽是冷淡的表情,只一瞬便回身,似是不愿再看我。
我在屋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咽着满肚的苦涩和满身的疼痛施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礼,退出了门外。

夜色一如我先前看到那样的明妍,再看到时心境却已大不相同。我倚着柱子看了池中月一会,又叹息了一阵,终是一瘸一拐地拖着艰难的步子往书斋去了。

商予今是什么意思,我再清楚不过。他的确是严师,平日里纵着你胡闹那是乐意宠你,而有些方面却严苛得要命,触规矩的事最好碰都不要去碰。犯错可以,立刻去弥补,拖沓一刻都有的是苦头吃。
想要逃责?行啊,乖乖捧了戒尺书房外跪着,什么时候把油嘴滑舌的腔调收敛了什么时候再起来。这一条简直是针对我设的,我被他这样罚过一次,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起来,含着一腔热泪看着暮色西沉寒鸦飞过,双腿都麻得走不了路,又歇了一天才缓过神。

他的铁腕手段,不过短短几月,我已领教清楚。商予今罚我次数不多,也甚少发火,但每次既决定要罚,我付出的代价绝对是惨烈的。我一身脏乱差的坏毛病都快被他挑干净,连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到了。这才了悟为何他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国师府上上下下寻不出一丝差错的原因来。

书斋冷冷清清,我苦笑着拾起跟我大眼对小眼的纸团,点上了灯,扔掉了桌上已被墨迹浸染得不像话的习字。
正苦恼着怎么去打水拖地之际,三儿踏进来:“怎么了?”

我毫不意外他的出现,哀哀地看着他道:“三儿,帮我去打一桶水来,成吗?”
三儿一身利落黑衣,看着我蹙眉道:“你要拖地?我来吧,要是你弄,估计到明天早上都好不了。”
“别,”我苦笑道,“夫子火大得很,若是让他知晓,逃不了又是一顿训斥,你帮我打水来吧,放在这里便好,再绞块布巾来,麻烦了。”

三儿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颇为苦恼,先前讥诮的神色全隐了,也是一脸叹息的样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前我出府去办公务,要早知道你能把书斋弄成这样,也就帮你收拾了,怎知国师他……”
我笑笑,红肿的手疼得握不住研具,只得换了左手:“再不会有下次了,我原是得意忘形,早欠着一顿收拾,便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夫子良苦用心,我再不领情,便是不识好歹了。”

三儿意外看了我一眼:“你倒看得清楚,也用不着我多此一举跟来宽慰你,喏,国师吩咐了,你要是想明白了也不用在这里苦熬,药膏在这里,擦了早点休息吧。”

“……”
我默默汗颜了一会,僵硬道:“想不明白呢?”
“想不明白,”三儿模仿商予今的嘴脸模仿得活灵活现,飘渺道,“那就不用管他,明日自有他苦头吃。”

许是我脸上表情太过精彩,三儿可疑地抽了抽嘴角,放下药膏默不作声地退下去了。我镇静地研了会墨,拿着大白毛笔虚虚地握了一会,终于控制不住,把笔杆“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然而红肿的手心这么拍下去,我当场“嗷——”了一声,疼得直跳脚。一时间,手也疼,屁股也疼,心口更疼,两滴眼泪硬生生给挤了出来,挂在睫毛上怎么都觉得自己是个壮士。

玩心眼手段玩不过他,论计谋只有自讨苦吃的命,武力?当我没说……
他还站在道德的高度上俯视着你,虽然极不想承认句句有理,但就是不爽啊不爽啊不爽啊……
杀千刀的腹黑狐狸啊啊啊啊!!!

人啊,大抵就是要在这种欺压下,才会不断成长吧。

我定了定神,提笔蘸足了墨在宣纸上“唰唰”落下几字,行云流水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大有心潮澎湃、旷世豪迈之气度。
直起身看了看,“忍辱负重”四字,字字遒劲,笔笔血泪,旁错恣肆,泼墨潇洒。

——但就是丑。
我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22:00 +0800 CST  
【14】

屁股是绝对挨不得硬木椅子的,我在惨呼一声以后彻底放弃了坐着写字的想法,站得松松垮垮,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儿去。握笔久了手心倒是失去了知觉,但是字越发歪歪扭扭有如爬虫蚯蚓,乍一看洋洋洒洒,再一乍——的确写意得很。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小时候爹爹无时间督着我习字,给我定的标准是什么时候把砚里的墨汁写完就算数。因我撒娇耍赖,爹爹给的墨也越来越少。若是那时候没有再把那些墨偷偷倒掉……
想着这样的字交到商予今面前免不了又是一阵奚落,不由心生一阵烦躁,用力把纸团揉碎扔进了纸篓里。

夜色幽谧,冷冷清清,只余斑斑灯火在眼前碎成点点光影。我裹紧了外袍,困了就去撩水盆里冰冷彻骨的水拍打自己的脸,算是终于尝到了“自作自受”的苦涩滋味。
难受到这个地步,心里却没觉得半分委屈,不如倒是自己痛恨自己的不争气。
商予今话说得毒辣,却一点没错,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不过是群蠕虫,处于脂膏丰饶的地位不懂好好利用,反倒是寒门小户一无所有,懂得十年勤恳苦读。

成由勤俭败由奢。
软弱无能之辈,大多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故随波逐流,三番两次变卦,游移不定,劳神伤心。成不了大器便推脱说自己的志向不过是闲云野鹤的采菊东篱,实在叫人看不起。
我到底还是个孩子,被宠坏了,体谅爹爹的苦,却始终无法做出一个痛快的决定。直到现在才突然恍悟,自己不愿的事,就算有人提了鞭子在后面赶,也是没有用处的。


实在困得受不了了,我就在榻上小卧了片刻,不过一会又睁开眼睛奋笔疾书,待我终于搁下笔墨直起身子,看看滴漏,竟已卯时一刻。
打开门扉,冬日夜色还沉。月望之时,天上一轮相思月,铺得青砖绿瓦上似真非真一地风流景。黛色天幕一望之下渺渺远远,北风却无隆冬腊月肃厉之感,反是扬起我的袍角,吹落堪堪还坠着的深色菊瓣,吹得清泠小潭散开细碎波澜。唯有那墙角冬来早发的红梅,开得越发生趣了。

像是困顿之色顿时一扫而空,心旷神怡之下,我拿了那一沓浸透了血与泪的纸,步履闲适——不,现在的我还做不到,倒抽着冷气一瘸一拐地往商予今的卧房去了。
算了算他睡眠的时辰,我徘徊在他檀香木雕的门前许久,见四下无人,便狠了狠心弯膝跪了下去。

我自小没被罚过跪,更加无法想象王铁头被他爹罚在门口跪一天不睡不给饭的时候是怎么捱过来的。膝盖骨不过片刻就变得生疼难忍,我咬着牙发着狠,决定以后要对王元更好一点儿,他再躲到我家鸡棚来时,我一定提前叫玉丫头把鸡屎清扫干净……
也要顺便看看他的腿是怎么长的吧?不用说,一定被他娘偷偷往裤子里塞棉花了,下次也要记得问他讨点来垫着……

天马行空之际,曙色一点点亮起来。夜那么长,要变得光亮却好似不过一瞬的时间,我突然发觉,原来时间也是能过得这么快的。
夫子啊夫子,游斐知错了,时间过得这么快,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可别心情一好,就忘了应卯啊……
不对,国师大人向来来无影去无踪,夜间批折又繁忙,先帝早就免了他惯例的应卯……

那,就,夫子……你该起床念书了……
正泪流满面之际,门却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吱呀”一声过后,我才猛然间被吓了一跳地抬头:“呃……”
商予今只批了件外袍,墨发未束,见了我讶异之色一闪:“游斐?”

我是略微觉得丢脸的,面上微红,手指搅了一会袖角,才想起来把手上的纸捧给他,低眉敛目道:“这是学生的课业,劳请夫子过目。”
商予今接了我手上那一沓分量不轻的纸,因我低着头,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片刻后忽然问:“给你那管药膏没用?”

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打乱我的全部阵脚,我有点懵,茫然答道:“嗯……”
商予今没接话,手上翻着我的习字策论,随口吩咐我,语气比起昨夜却简直有如春风化雨:“地上凉,先站起来。”

我脸上烧得更厉害了,急急地应了一声想起身,却因跪得太久了,踉跄了一下才扶住了门框,抬头一看,商予今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像是寒冰终于化去,一双温润的眼睛里泛着丝丝笑意,和很大一点我故意要忽略的,嘲笑。
我局促不安地在他身边站着,他也就懒散地靠着门框看我的文章,淡淡道:“你这字……”

“我知道了夫子我会好好练字的!”
终于让我等到他这一句话,一声高声吓飞了庭中的鸟,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商予今侧头看我一眼,笑意更深,拿手上的纸“啪”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你的文章我晚些再跟你讲,书斋收拾好了?”
我缩了缩:“嗯……”

商予今应了一声,悠悠然往房里走:“进来吧,我等会叫人煮姜汤,上完药喝了再睡。”
我为我一次也没有猜中过这狐狸的心思而感到有些恼羞成怒:“不用……”

“不想喝姜汤?”商予今走到书案前,把文章用白玉镇纸压着,“知道了,会让他们多放些冰糖,你趴到床上去。”
我没想说这个!
但是姜汤有了冰糖……也很难喝……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23:00 +0800 CST  
【15】

我委委屈屈地踏进去,哀哀地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商予今走到床榻边,见我呆如木鸡,遂挑眉问道:“昨天的戒尺不轻,你不疼吗?”
我的脸顿时唰一下红得彻底,狠命地瞪了他一眼,又怕太明显移开了目光:“我……自己来就行……”

商予今不置可否,倏地浅淡笑道:“你一夜未睡?”
我不知他为何要突然问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顺着他的话答得一头雾水:“嗯……”
面前的狐狸笑得轻飘飘的:“你一夜不睡,清早又跪在我卧房门口,心里有几分心思,是想施苦肉计博我心软?”

我瞠目结舌,脑子里愣怔了几秒,突然窘迫羞愤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扭头就跑。没跑几步就被商予今一把揪住了后领,连拖带拽地拖回了床边,被他按趴在了软绵绵的床上。
我是真伤心了,面子上抹不开,一张脸憋得通红,恨不得狠狠地踹他一脚,奈何人小力气小,怎么蹬都蹬不到他,只好连抓带咬地吼:“你放开我!滚开!”

我到底挣扎着还是有几分蛮力的,直不起身子,就甩着胳膊把床上的枕头被褥往床下丢,委屈得眼泪都下来了。商予今轻笑了两声,按住我的力道倒是半分不减,还顺手往我伤痕累累的屁股上甩了两巴掌:“怎么跟小狗似的。”
“呜——”
这下我是真哭了,扯着嗓子嚎:“走开!放手放手放手!我咬了啊!真咬了啊!”

商予今把半落在地上的被子捞上来,顺势把我裹吧裹吧团成了一个卷儿,推了半圈让我仰躺着,见我一副气得眼泪乱跑的模样,笑了:“好了行了,斐儿乖,一夜不睡倒像是占理了,敢扯着嗓子跟我吼呢?”
不看他的脸不晓得害怕,这样一躺,被子压着屁股,直视着他一双温润的眼,还是有些胆颤:“你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商予今伸出手指朝我的脑壳上弹了一下,“话是说重了不假,我先给你道歉了,可你也自己想想,到底存没存讨巧卖乖的心思?”
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没……”
他挑了挑眉,我一颤,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又接上去,外强中干地吼:“你烦死了!”
话音未完,我就把头往被子里一缩,怕他气昏头了再打我一顿。

商予今笑了:“出来。”
我把自己裹成一个虾米,在被窝里面使劲地摇头。傻子才出去,他这么睚眦必报的人……
“不出来?”他磁性的声音悠然道,“我也向来是个不讲理的人,你闷着被子我心里就不畅快,一不畅快……”

我气愤地扒拉扒拉被子,露出一双眼睛瞧着他:“夫子,你起床气太重了。”
商予今不置可否:“淘成这样,普天下哪个学生是敢这样跟夫子讲话的?乖乖起来,把里裤褪了,在床上趴好,再多说一句,我就去取戒尺了。”

看吧!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儿,就知道吓唬小孩子,还用冷暴力威胁,怎么这么不讲理……
我委屈地扁着嘴,在心里哀嚎抓挠了好一会,才慢手慢脚地从被窝里面爬起来,手碰上裤腰时,耳朵还是红了,等到一咬牙忍着疼把裤子脱了,脸红过耳,已经连嘟囔都不会嘟囔了。
商予今走回来,看我这样,也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我的脑袋提醒我别把自己给闷死了。我晃了晃头,粗声粗气地说:“夫子,我伤得很重,要求两天卧床休息。”
“嗯,是伤得很重,”清凉的药膏抹上来,我猝不及防地惊叫了一声,“你觉得卧床也能完成我给你布置的课业的话大可随意。”

我窃喜:“那……”
才刚说了一个字,他的手把药膏揉开的力度就让我当场疼出泪来:“夫子!啊啊啊!你放手!别揉了!!”
商予今似是早料到有这个反应,按住我的挣扎,温声道:“揉伤的时候是疼,忍一忍,过会就好了。”

我拼了命地甩头,觉得屁股像是又经历了一轮痛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呜呜……”
早说了我的眼泪对他毫无用处,他结结实实地按住我,我挣扎得厉害了,连大腿根都被他甩了几巴掌。等到漫长的上药结束,我已经疼得像是连神智也不清了,感觉意识都在天上飘着,身子也软趴趴地萎靡在床榻上。商予今净了手,好笑地在我面前蹲下来:“这次的疼,能让你记多久?”

我不答话,含着一泡眼泪瞪着他。
他就笑,笑得可恶极了:“哭得累吗?等你睡醒了,给你端豌豆黄、糯粉团子来可好?”
团子!
我抽了抽鼻子:“要……你做的。”

商予今挑了挑眉,表情很精彩:“你想好了?”
“嗯。”

暮上三竿之时,我终于吃到了姗姗来迟的糯粉团子,然而其造型之奇巧,味道之绝伦,以及我面上表情之悲怆,直把也姗姗来迟的游大将军给吓出三步远……
此是后话,暂且搁下不提。

商予今给我掖好被子,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文章,我强撑着睡意,断断续续无语伦次道:“夫子……游斐不是纨绔庸惰之人,亦是不想做那涂巷匹夫,拖沓怠学的毛病,学生日后定会改……夫子肯任游府西席,学生感激不尽,恳求夫子好好教导……学生不想让夫子失望……”

终于把话借着困意说出去,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我意识到他心里哪怕有一点对我的失望无奈,都比那戒尺,要伤人得多了。
商予今背对着我的颀长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会,才带着淡笑道:“好。”

窗外雀鸟轻啼,隐隐有北风刮过苍虬树枝的声响,我听得那扇檀香木门开合的动静,睡得无比安心。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4 11:23:00 +0800 CST  
2014-01-31 第四章节 冬寒


【1】

大年三十。
国师府附近的孩子都是急性子,提着大红灯笼穿梭在大街小巷,等不及午夜就放起了炮竹,噼里啪啦,好不热闹。无奈的大人在后面带着笑追着,街坊邻居互相帮着贴春联儿挂年画,年味已经很浓了。
只有一处。

我把左半边脸颊贴在冷冰冰的桌子上,捂热了再换右半边脸,等到两边都一样凉了的时候,终于把手里的《礼记》给扔出了窗外。
满纸圣人言,一把辛酸泪……

年关已至,各州县大小官员回禀旧年政绩,东北农田冻灾,丽河断流。皇帝的亲信永永远远在策马奔腾的路上,文官商讨国策,武官戍守国疆,奏折飞得满天都是,驿报伴着马嘶声从十里开外的善前街传到国师府,扑了个空以后又“嘚儿嘚儿”地直往宫里去了。
春闱将至,商予今拿着那柄戒尺戳着书桌,字字咬得沉重地告诉我:“别打算着这个节怎么玩儿了,安心呆在府里看书。这篇文章你在瞎说什么混话?重写。”

商国师说完这句话,门外又有人一迭声的呼唤,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俊逸的身姿匆匆消失在书斋外,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是真的忙,纵然有着神通,也分不出三头六臂。导致他抽出空来看我的课业时,嘴上越发地刻薄,就这篇策论,我已经起码重写了三遍以上了……

三儿叩响了门,手上拿着那本《礼记》推门进来:“又发什么脾气?”
我趴在桌上,有气无力,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人人都在忙,你怎么这么闲?不车前马后地去跟着国师行吗?”
“我倒是想,”三儿把那本书放在我桌上,“今年不是收了你这么个学生嘛,国师又抽调了一部分侍卫守着你,我不幸,被选中了。”

我“哼哼”了两声,半死不活地怒了:“怎么说话呢!我也算你半个主子了!”
三儿冷笑一声,连个白眼都不屑给我了:“你要当国师夫人了?”
“……”


“行了,”三儿把趴在桌上被呛得死去活来的我拖起来,“知你烦闷,别再怄出病来。今天大年三十了,国师素年这个时候是寻不见人影的,我们府里人自个儿过个年,怎样?”
我把僵着的嘴角整了整,站起来,舒出一口气:“就等你这句话,新年快乐。”

走到大堂,国师府里的侍卫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已经准备了一席的菜肴。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半天前还清净得没半点过年气息的国师府已经挂上了春联灯笼,张罗得张灯结彩。飞檐瓴角上挂着细碎的梳穗,隔着夜色也能透出一抹鲜艳的红来。众人见三儿和我迈入大堂,瞬间静了静,纷纷停了手里的活计行了个简礼,我忙笑着拜了年,然后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热热闹闹的问好声。
玉丫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扑过来:“小公子!你可算来了!”

我也顾不得闪躲,被她扑了个正着,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平日里跟我跟得近的几个仆人也来了,一时竟也说不上话来。
“行了行了,今天过年,也不讲究形式,”陈伯发了话,“坐下来吃顿饭,就当做是年夜的晚宴了……”

我迷迷瞪瞪地跟着玉丫头坐下来,留在席上的人不多,我带着笑客气了一圈,倏然间红了眼眶。
游将军是武将,自我记事以来,我从来没在过节的时候跟他吃过一顿团圆饭。逢到春节,只有我,玉丫头,海子他们几个,在花园摆个小桌子,请厨房烧点热菜,凑合着过个年。

游将军因为这个,总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殊不知我难过的并不是他无法陪我过年,而是他在前线守疆土时,我却和大街小巷任何一个百姓一样,一起呆在他张开的让人心安的羽翼里。我帮不上父亲任何一点忙,亦没有本事和胆量,便只能永远提心吊胆地等在将军府里,年复一年地思考着日后的我能做什么,又该去做什么……

我心里实在是有些郁郁的难过,怕一会寒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举起酒杯,抢先站起来道:“游斐不懂事,平日里没少给大家添麻烦,在这里向夫子府上的各位赔罪了。”

三儿放下了筷子,我兀自看他一眼,将手中杯盏轻轻搁置在席上,笑道:“新春好,平安喜乐,万事如意。”

席上静默半晌,倏地热闹起来。国师府里的几坛陈年好酒被拍了封泥,一开始还没人敢向我敬酒,后来见我这么来者不拒,无论认识不认识的,都被拍着肩叫了兄弟,也就都放开了,热热闹闹地过起年来。
我正衔着酒盏,想着能喝多少赚多少之际,三儿突然拍了筷子,越过已经看傻了的玉丫头夺了我的酒盏:“差不多够了。”

佳酿落入喉中,如一道暖火直直烧灼到肚里,驱散了冬夜的寒冷。我笑嘻嘻地抢过玉丫头的酒盏,看了看又扔了,拿了瓷碗去够近在咫尺的酒坛子,吆喝着:“新年快乐!我敬你!”
三儿嫌恶地来抢酒坛:“我说够了!”
这一声比之刚才大声许多,桌上的人突然一下静下来,一时气氛有些僵硬。我皱了眉:“你怎么了,别扰了过年的兴致。”

三儿的手死死地按在我拿着酒坛的手上:“你今天喝过量了,宿醉很头疼的。”
“我……”我皱着的眉一下字松开了,安抚性的颠了颠手,“我没事儿……你松开。”

三儿迟疑地看了我的脸一会,把似是重如千钧的手从我手上拿开,片刻以后又拿走了酒坛:“别喝了。”
我笑容僵硬了片刻,轻飘飘地拿起手上的瓷碗,颠了颠,突然间朝着外面恶狠狠地砸了出去。

瓷碗“砰”地一声随在门前石瓦地上,裂成一片片尖厉的碎渣,我在一片死寂中慢慢笑道:“我说我没事儿,你听不见?”
眼前一切似是带上了重影,烟花在爆竹声中如蝶绽放,光影划过,长明灯照亮了半片夜空。

我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在门外躬身拾起一片碎瓷,我正对上他的墨色双眸,似是看见水墨江南,黛色远山,如同坠入一个最深沉的梦境。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5:21:00 +0800 CST  
【2】

桌上的一圈人,面面相觑,筷子噼里啪啦掉了满桌。我撑着桌子指了他们的样子笑得乐不可支,自顾自地拿起酒盏倒了酒,一坛上好的梨花酿已经差不多见了底。然而还不待我举起手往嘴里倒,手却又被人擒住了。
一而再再而三,我不耐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辨认出一袭鸦色镶银丝、莲纹隐底的袍服,深遂如墨渊之上的亘古远天。
再往上,那不识趣的人五官清峻至十分,原本应在脸上的慵懒神色不复寻得,深沉得让人心慌。羊脂玉的簪子挽着如锻墨发,他神情不显,不闪不躲,任我打量。

我挣了挣手,挣脱不开,就松了手。酒盏和着佳酿“铛”得倾在桌上,立刻洇开一大片深色墨渍来。再往四处瞥时,却发觉桌上人如潮水退了个干净,只剩玉丫头他们几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竟是着急得要哭了。

我歪了歪头,十分困惑,问道:“怎么不吃了?”
三儿头疼地闭了眼,一甩胳膊也退出去了,走的时候还拖走了最近跟他相熟起来的玉丫头,连带着提溜走了一大串我的亲信们。

我觉得好生没趣,手还被莫名其妙地攥着,想跟着他们出去,就跳了脚,对着面前人叫道:“你放开我!”
那人从善如流地松了手,却也没让我走,反是压着我坐回椅子上:“你喝醉了,游斐。”
他的声音听得耳中似醇酒微醺,如玉裹琼苞,我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没有……”

商予今只是沉默,坐下来给自己自斟了一盏酒,微微仰头饮尽了:“良宵佳节,宦游之人此时竟是比不得蓬门小户,可以阖家团圆。”
我觉得那好听的声音让我有些醉了,便撑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看他,他停杯投箸,眉目之间隐隐有些伤神。我揉了揉眼睛,打量着乱如狂风过境的桌子,半晌手在微凉的空气里抓了一把,像是拿了一只酒盏,嘻嘻笑道:“学生祝夫子,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商予今无奈地看着我举了空手,假想了一杯酒往嘴里倒:“看来真不能让你喝酒。”
我饮尽了“杯中酒”,晃了晃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敬商予今:“祝大齐……忠臣良将,文人志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保我大齐……万世太平!”
话犹未完,我站起身转了两个圈,踩着“醉而不乱”的步子指了自己:“高策良将怯如鸡……哈哈,哈哈哈……”

商予今只是怔了一瞬,然后兀自拿起竹筷夹了几筷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转头问晃得乱七八糟的我:“你不饿了?”
“……”我停下旋转的步子,愣愣地看着他。
他和我涣散的目光对视了片刻,站起来唤:“陈伯,麻烦您叫人进来把桌子收了。”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我把头磕在柱子上,忽然胳膊一疼,我尖叫了一声:“谁!?”
三儿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来:“属下失职,不曾料想小公子醉到这个地步,属下这就带他回房间……”
“不用,”商予今走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今晚不必守夜,想出去的人跟陈伯报备一声就好。”

我被一个人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廊间昏暗,我跑了几步,想去拿那盏一直在我眼前晃的烛灯。那烛灯倏地颤了几下,紧接着停住了,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飘下来:“能不能站稳?”
我如愿以偿地攀上那杆子:“稳……”
我听得那声音沉默了半晌,似是有些头疼,拉着我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进——小心!”

“噗通!”一声,我直直地倒了下去,幸好身上的鹤氅掉下来垫在我身下,我趴在地上,陷在毛茸茸的长毛里面,倏地愤怒地吼:“你为什么要绊倒我!”
商予今把我提着后领拉起来:“是门槛绊的你,疼吗?起来,地上凉。”
我有点蒙:“门槛是……”

商予今放下灯,索性把我抱起来,好听的声音微微有些紧绷:“门槛就是门槛,这里是你的书房,你忘了?”
我蹬了两下腿,站在地上觉得自己站在水里,紧紧地拉着面前人的衣服:“别松手!我!我要溺水了!”

那人硬生生挤出一声笑来:“不会,松手,你不会溺水的。”
我抓着那布料,像是一条鱼要从我手中滑开,便猛得扑过去捉住那条鱼:“玉丫头!拿叉子来!”
“……”一股大力突然间扯着我,我被扔上了床榻,懵了一刻以后张皇不安地坐起来:“我疼……”

“哪里疼?”
房间里亮起灯火,橘色的,在我眼前晃啊晃,我努力地歪了头,捂着自己刚摔的手臂:“腿疼……”
“脚疼,手疼,肚子疼,” 没有人回应我,我认真想了想,“你是不是偷偷打我了……”
一个人影在我边上坐下来,沉声道:“睡觉。”

我嘴一扁,直着身子:“呜呜呜……我不……爹爹好凶……”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问道:“你爹爹生气的时候怎么凶你的?”
我抹了眼泪:“他会吼我……还要打我……”
“游将军吗?那还真是难得,”那人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做什么事惹他生气了?”
“我……”我歪了身子,在床榻上打了个滚,“我烧了祠堂,嘻嘻……”

“……”被子突然压在我身上,那个陪我说话的人冷着声音,“快点睡吧。”
“我不!”我“腾”得竖起来,用力过猛导致我的脑袋里晃动的水更晃当了,“我不我不我不!!我要去捉鱼!……”
一只手又拎住往外腾飞的我的领子,扔回床上:“好好好,等你一觉醒来,我就带你去捉鱼好不好?”

我被他摁在床上,揪着他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捣乱的凶手,扯着嗓子干嚎:“救命啊——”
下一刻,我就被莫名其妙地翻了个个儿,一阵剧痛从我屁股上炸开了。我“哇”得一声哭了:“疼——!!”
那声音终于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砸下来:“还想去捉鱼吗?!”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腿和手噼里啪啦砸着床榻,奈何那巴掌一刻没停过,撩起一层又一层的火:“呜啊啊啊……不去了……你不是爹爹!!……呜呜……商予今!死狐狸!放开我!……放开我呜呜呜……”
巴掌停了,商予今被气笑了:“叫我什么?”
我趴在床上,撅着疼痛的屁股,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爹爹不会这么打我……臭狐狸……呜呜呜……”

那人又“啪啪”往我屁股上盖了两掌,把疼得颤抖的我扶起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极轻笑意:“别睡了,给我跪着。”
我委屈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人的脸,刚想往旁边倒,商予今就是一声厉喝:“跪好了!”
我被那积威吓得又是一颤,抖抖索索地跪在床上,疼痛的屁股挨着腿,腿下面是软软的被子。

什么情况?
我脑子里面晃动的水绕了个圈,看着商予今的脸彻底懵了。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5:22:00 +0800 CST  
【3】

商予今一双狐狸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眨着两只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明明暗暗的烛火灯光从眼角飘过来,晃得我眼前一阵水汽氤氲。
一个狐狸……
两个狐狸……

“喂,你为什么老在我眼门前晃?”
“……”狐狸闭了眼,看起来似是有些头疼:“跪累了没?跪累了就睡。”
我不知怎的,突然间说不上来的委屈,皱着脸去寻他的袖子:“你……你总是凶我……”

商予今正要起身,闻言竟是笑道:“我凶你?我简直把你宠上天了。”
我跪直了身子低了头,眼睛里像是装着一个水泵,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往外滚:“斐儿不要罚跪……”
“没罚你,”商予今僵了僵,只得又坐下来,无奈道,“别哭了,快点躺下,别着凉了。”

我“哇”的一声叫出来:“这不是我的床!”
似是听得窗外野雁应景的扑翅声,面前人再三抽气,如清水粼粼般的嗓子沉了沉,“那你想怎样?”

我耷拉着眼皮子,把压着的腿抽出来,酸疼的屁股挨上床榻,调整了姿势蹬着腿就要下床:“我困……我要回去……回去睡觉!”
没有按照预想的踩上我那架子床的脚踏,我栽了一个踉跄,幸而商予今动作迅速地拉住了我的胳膊。我面朝大地停顿了一会,慢慢拗直了身子,惊魂甫定:“这不是我的床!我在哪里!”

“……”商予今站起来,“行,回去以后,立刻睡觉。”
那声儿也不见得有多严肃,我却困难地咽了唾沫,想去捂一下屁股。商予今轻笑了一声,半携半抱地搂了我往门外走。
靠得近了,便嗅到他身上的幽幽草木香,若有若无,却留芳清远。我觉得安谧宁静,就闭着胀痛的眼睛跟着他亦步亦趋,好在没有再出跌跌撞撞的洋相,商予今把我带进了屋子,在我茫然四顾的时候索性又推着我上了床。
这次我如愿以偿地被脚踏绊了一脚,陷进了一床被子里。脸上很烫,灼烧的热度从鼻子烧到耳根,烧得我整个人都热起来。

“这不是我的床……”我喃喃地磕在被子上失神。
“我……斐儿想爹爹了……”我埋在被子里呜呜出声。

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那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点了灯,摆了东西。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因为他没有任何回应。
“我……我也怕我不争气……”
商予今的脚步声一顿,这次似乎是去关窗。

“我怕让爹爹失望……你们都站得太高了……”
商予今的声音轻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醉酒后的臆想:“你的父亲是将军,你的先生是我,便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落榜,弄个一官半职,根本不是问题。”
我脑袋“嗡”的一声响,心跳得越来越快:“那……”
“出仕之途不止一种,是立济世之志,或是存苟且之心,路只在你脚下。”

我脑袋更晕乎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商予今终于走过来拉起我,把我按在床铺上坐下,“你太心急,间或迷茫,然而所有事情在开春都会有答案,无需自扰。”
我酡红着脸看着他,突然间往前一倾:“爹爹……”
那人又是一僵,轻声道:“还装酒醉?”

我听不懂,笑嘻嘻地看着他。那人如墨眼眸中细细碎碎的全是一旁灯火的微光,他看了我一会,叹:“罢了,一醉解千愁,你倒痛快。”
我微微晃晃头,拉着他的衣服:“我想泡澡。”
头上倏地一疼,商予今面色不善:“然后等着酒气上头再折腾我一宿吗?我最后说一遍,自己把外衣宽了。”

“……”不宽会怎样?
商予今气笑了,磨着牙粗暴地解我的袄子棉裤,又睚眦必报地往我屁股上送了恶狠狠的几巴掌。我哀嚎着在床榻上扑腾,拳头又开始砸床板,商予今摁住我的胳膊捂住我的嘴,在我耳边犹带三分薄笑地吹气,“不怕明天酒醒了我怎么收拾你吗?”
我弯着眼睛在他的掌心里泫然欲泣:“呜呜……灰儿绰了……”

嘶——
商予今跟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扔了手,退离床榻三步远,我失了支持,半个身子“噗通”陷进被子里,听得他话音如寒冰入涧,一片清冷:“游斐,你再胡闹……”
饶是我再昏昏呼呼,此时也哆嗦了一记,掀开被褥往里面钻,咝咝哈哈抽气:“我热……”

低笑声传来。
“霜覆雪满山,冷浸溶溶月——的确燥得慌,”他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藏了不少佳酿,原本是想教习你喝酒,现在看来,一滴酒你都不该碰得。”
我委屈又无聊地揪着被子,想着那酒的甜丝丝的滋味咂巴了嘴:“臭狐狸,还不是从将军府骗的去的……”
“你说什么?”商予今突然俯下身揪着我耳朵,笑吟吟地问,“为师今晚这耳朵怕是有些不济事了,明天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可好?”

“哎哟妈呀疼……”我哭丧了脸,“都是游将军说的!”
凤眼流光,狐狸挑着眉看了我半晌,泄愤似地在我脸上恶狠狠地揪了一把,把被子拉没过我的头顶:“睡吧,捣蛋鬼。”
我挨了骂,在被子里嚷嚷:“我是你的高足!”
“高足是敬称。”
“我还是游将军的犬子!”
“这倒是。”

一问一答中,商予今不知何时出去了。
我撑着的眼皮越来越重。

夜迢迢,心已逍遥。
银河微隐,风清月朗,绿树清溪,雪裹琼苞。
人迹不逢,飞尘不到。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5:23:00 +0800 CST  
【4】

这个夜晚似乎特别长,我在这个夜里迷迷糊糊间被喂了无数次茶水,打着哆嗦去了无数次茅厕,脑袋里“嗡嗡”地响了无数个时辰,屁股上似乎还被扇了无数下巴掌……
直到后半夜,我才没那么心慌了,窝着身子在清淡的桉叶香的怀抱中安然睡去。
我一直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才头晕目眩地睁开眼。

暮霭西沉,林鸟归山,昏黄的光晕从窗牅里洒进来,青石地面上片片金黄。
我瞪了双酸疼的眼睛看着顶架上繁繁复复的紫槐花花纹,一时竟不知今是何夕。
等等……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了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从掀开的被褥中钻袭进来,激得我瞬间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片刻的眩晕,我闭着眼睛紧紧地揪着手里陌生的被子,期待等我重新恢复光明时我在……

我根本不在自己房间里!
我呜咽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瞪着这条陌生的素白被褥,目光心虚地再往别处飘时,看见了尽数落在地上的我的衣物,还有不远处被折子堆满的紫檀木书案……
最可怖的是,那书案左侧,一盏水色青瓷茶杯上正散着氤氲的热气……

“醒了?”
“噗通!”
我应声而倒。
那脚步声渐渐往床榻走来,我在心中不断抓挠哀嚎,面上却表现得一脸困倦,紧闭着眼拉紧了被子往里面团,嘟囔:“冷……”

商予今的脚步声停在床边,似是弯腰拾了落在地上的衣物,我在被窝里打了个抖,睡得更酣实了。他也不恼,笑了一声,声音似是隐隐透出愉悦来:“睡了这么久,不起来吃点东西?”
嘎!?
不生气吗?明明我昨晚喝醉了酒……
我探出眼睛去看商予今,然而眼睛一对上就连肠子都悔青了。他的一双眸子里笑得温柔,音色更是温醇似这暮色暖阳:“很好,看来昨天的事一点儿没忘。”

我转了转眼睛,嘴一撇:“昨天……我怎么了?我记得我喝了酒……然后就不记得了……”
“嗯,”商予今作势回忆道,“昨晚你哭闹不停,一个劲儿地要脱光了去喂鱼,为师好不容易把你从池子里捞出来。好在醉是醉了,是非观念还是有的,主动请罚之辞说得赶巧,正等着你酒醒了来兑现呢。”

“……”威胁人,骗小孩。
商予今笑吟吟地看着瞪大了眼的我:“怎么?不饿?那我可叫厨房把烧的菜给……”
我一踹被子,似是残余的酒气依旧上头,嚷嚷道:“饿死了!端来端来!”

孰知这一踹,再听到我耳里的声音就猛得一沉:“游斐。”
我顿觉不好,伸出去的脚僵在那里,偷偷地瞄了一眼商予今脸上的表情。他的墨眸里微微笑意隐了,低了头看我,面色不喜不怒,沉静如幽坛寒涧,看得我一讪一冷,终于清醒过来。

“我……”房内片刻的沉寂,我心头一慌,到底是觉察出自己的放肆来,赶紧爬起来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跪好了,“学生失礼了,夫子别气……”
商予今站在我面前,我跪在床上,目之所及只有他那一袭绾色织锦袍服,锻了稀疏的清水纹,而我此时身上仅雪白中衣,依旧怎么想怎么失礼……
“嗯,”商予今沉着声音抛出一个音节来,“坐回去,地火龙还没暖,别着凉了。”

我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往被子里钻,实际上在暗地里偷偷地撇了嘴:还是醉着好些。
等等。
醉着……
醉着……
我昨晚都做了些什么呀!?

回忆似滔滔洪水一下子翻卷过来,我面色一变再变,趁着商予今走到门边的时候捂了头,恨不得嚎啕大哭。
商予今再端着托盘走过来时,我已然正襟危坐,腰板挺得比笔杆还直:“不劳夫子操劳了,学生自己来……”
“操劳了一个晚上,”商予今微微笑,活脱脱像只狡诈的狐狸,“也不在乎多操劳这么些小事。”

他刻意在“操劳”两个字上咬得清清楚楚,我脸色灰败,自知大难临头,干脆当只闷葫芦闭了嘴,接过那托盘,好生不客气地举箸喝粥。我腹中饥饿,一碗粥顿时见了底,见商予今还在看我,索性把碗筷一叠凑到他面前:“再来一碗。”
商予今眉间微皱,转瞬笑了:“不许,再过一个时辰,等着用晚膳吧。”
“噢,”我闷闷地应了一句,对着他好看的眉眼委屈,“醉酒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用银冠束了墨发,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细看那眉眼却难掩倦容,我喉中一梗,想了半天的诡辩就说不出口了:“……是我能控制的,可是……”
商予今眼中平静,却不动声色地自袖中拿出一柄戒尺来,手腕微抬掷于我身侧。那柄深色的板子简直是我的噩梦,我撑着床的手臂软了软,再看商予今时,他依旧沉默,神色不显,迎着我的目光竟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我和他对视时骤然红了眼眶,掀了被子就开始解腰带。商予今这次终于有反应了,他的手按在我的肩上止住我的动作:“你不该罚?”
我低了头,怕他看见我眼里越积越多的泪水,恨声道:“酒醉说胡话冲撞了夫子,您要罚,于情,学生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商予今沉默须臾,轻笑了一声,收了按在我肩头的手,淡淡道:“既如此,你脱吧。”

我头脑一昏,一滴眼泪“吧嗒”就濡湿了衬被:“仅仅是说真话你都要罚,索性我从今往后再不说话了!”
他闻言,神色瞬间冰寒。
商予今微弯了腰,在我身侧取了戒尺,敛下了眸子,淡声道:“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那等会要挨的打,想必不冤。”
怎么会这样?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5:25:00 +0800 CST  
【5】

瞠目结舌。
我一时尴尬似被人点燃了引线,突然火冒三丈地摔了枕头,在他有反应之前一把把自己腰带扯了,更是手脚带风地主动趴在了床边,一连串的动作做完,眼泪才放肆地顺着脸颊滑下来。

片刻的沉默,静得似是听得到窗外呼啸的风声,明明此时地热已暖,依旧驱不了心头一片清凌凌的寒。
商予今就在这肃厉的冷气中提声道:“负气之下的举动,畅快吗?”

“畅快。”我早该料到他不会有半分退步,却还是咬了牙,气得头上冒烟。
他轻笑出声:“小游斐,为何你醒了酒之后,连脑袋也生锈不少?”
我摸不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索性闭了眼不接茬。
商予今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问:“我何时不公到为了你说真话责罚过你?又何时刻薄到因为你给我带来麻烦而苛责过你?恶语揣度,妄自推断,恐怕这天色,再过会就要飞雪了。”

我想了一会,呆了一会,像是突然被打了一闷棍,面上更尴尬,手脚并用地就想爬起来:“呃……”
“呜啪!”屁股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记戒尺,我只得乖乖地跌回原处。商予今手上的戒尺向来是不好挨的,仅一下下去,疼痛从皮上直直烧到肉里,我疼得一抽,带出一声懊悔的呜咽,“呜……”

然而我不想承认的是,挨了一下重打,表情纠结,心里却好受不少。
可明知他最擅长请君入瓮的把戏,我为什么还那么急着往坑里跳……


竖子狡诈如狐!
我愤怒地咬着牙,委屈是没了,变得更憋屈了:“那你为什么打我?!”
“为什么?”商予今反问,带着凉意的戒尺点点我,“趴好了,你不知,我告诉你。”
我抽了两下鼻子:“可是我不要挨打……”

“啪!”
“刚才不是还挺英雄的吗?”商予今在我的瑟缩中语气懒散悠然,“现在冷静过来了,想到装傻卖乖了?”
“呜……”我趴着一下一下地抠着垫被,不死心地讨价还价,“那轻点……”

求饶的话是说了,但我也知,商予今手里一旦拿着戒尺,便既不会因为打得少而故意加重力道,更不会因为打得多而心慈手软。我此时回过了神,终于有了几分要受罚的不安,细细密密的恐惧从脚底窜到脑袋,喉咙微微干涩,手心渗出一层薄汗来。
不知我此时手脚利索起来,穿衣服会不会比脱衣服快一点儿……

“啪!啪!啪!”最近安生了好一段日子,上次挨打还在月前,然而这次仅挨了三五下那戒尺的厉害,当时的痛楚便似全部回炉。臀肉不自觉地紧绷,却丝毫没有缓解身后火烧火燎的疼痛,我咬紧了牙关抠着被子,一时忍不住情绪,泪珠子又开始不争气地往外跑了。
不知是不是商予今听我呜咽得厉害,戒尺倒是没有再落下来。可我此时哪有空去管他,一心惦记着自己丢大了人,面子里子一点儿不剩……

哭到伤心处,头被人拍了拍,商予今缴了帕子,好看的眉眼间堆满了无奈的神色:“起来,哭得我榻上乱七八糟的,过会又要重新收拾了。”
他话说得冷血无情,我就着他的手起身的时候也顺理成章地对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啊……”
“挨了打能哭成这样的,也只有你了,”商予今头疼之色愈显,坐下来看着我泄愤似地拿着帕子恶狠狠擦着哭花的脸,“下次得把不许哭也加在挨打时的规矩里面,哭一声,多跪半个时辰。”


“……”我猛地哑了声,不敢置信地瞪着雾气蒙蒙的眼睛剜着面前的侩子手,刚想开口辩斥,一个冷嗝就噎上来,“呃!”
商予今忍俊不禁,笑得眼睛弯弯,微暗的天色衬得他俊逸如画的五官都柔和起来。他伸出手把我的胳膊按在身体两侧:“站好了,你若听话,剩下的戒尺就不用挨了。”

我不知所措的神色都映在他的眼里,他的笑意一点点沉下去,消弭不见,我慌了:“夫子……”
“负气之下的举动,畅快吗?”
他声音不重不轻,字字清晰,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我瞬间不安,眼神飘忽。

方才房内轻松的气氛似是幻觉,眼前商予今再没半分玩笑的神色,蹙眉间隐隐带了几分迫人威势:“何为一时意气?为师又为此责备过你几次鲁莽?不顺心就摔书扔枕头,正席上胆敢撂桌子砸杯子,你好大的少爷脾气!”
我被训得面上郝然,扭了脖子,平日里再撒娇耍赖,此时也不敢驳他一句。

“你知道醉酒后做了什么吗?”商予今缓了缓语气。
还是要秋后算账?我偏着头,不自觉地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大概记得……记不大清了……”
“了解自己的自控能力,”他的声音酽似薄酒,“酒场上喝的是人情练达,一醉解千愁,只适合于月下自斟自饮,回屋倒头就睡。”
“唔……”我面色更红,连脖子都要烧起来了。

“游斐,今日我不教你书理文章,教你如何做一个主子。”商予今撩了袍服起了身,“为人上者,礼必服人,尊为人下之道,此为谦。人尊者责任重于泰山,用心当一,其身犹土,不骄不躁,三思而行,此为慎。喜怒不形于色,忧闷不发于声,顾应大局,笼络人心,察纳雅言,此为仁。”

我羞惭地把视线投在脚面上,声音细如蚊蝇:“我这就向他们道歉去……”
商予今的目光落在我头顶,重若千钧之石:“抬头,向我保证不再犯。”
我一颤,被迫对上他幽沉的眸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他深解我此时尴尬,训斥之辞点到即止,但态度依然坚决。我嗫嚅了几下,讪讪唤他:“夫子!……”
“说不出口?”商予今面色微沉,“游斐,这一年里,我不会再把你当孩童看待,所有的意气用事都不再是任性可爱,你年长一岁,便要有一岁的担当。若作为慈父,如你父亲,乐于护你十年无忧,在他羽翼之下宠着你;而作为人师,我只会推你出去,让你为你所有的言行负责,旁观你遭受挫折历练。当初收你为学生的时候我忘了这一番话,如今提起想必不晚,你可还有疑问?”
我默然无声,忽然突兀地伸手揪他的衣袍:“过年了,带我出去玩儿。”

“……”商予今看了我一会,我猛得感觉一道黑影,刚想躲时,额头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个板栗,“你啊!”
我嘶嘶地抽着气放了手,捂着红了一块的额,弱声道:“游斐知道了,不会再犯……”

商予今依旧绷着脸,眼神要多冷冽有多冷冽:“无法无天,罚你半个时辰之内把案上的那堆啰哩啰嗦的文书分类处理了,戒尺自己拿着,再把这两天的文章背给我听。”
“……”我握了握不痛不痒的手掌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商予今再不看我一眼,从我身边飘然走向书案。怔忡间,方寸之地,惟余淡淡笑意氤氲,轻如袅娜暮色:“……晚上就带你去庙会。”
“……耶好耶!!!”

“住嘴。”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5:26:00 +0800 CST  
2013-12- 28
小皇帝番外




【1】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不好了!”太监小顺子刚火急火燎地冲到上书房内门,一只琉璃盏就直直地朝他掷了过来。小顺子惊得一跳,匆匆忙忙地收了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价值连城的琉璃盏“咣”地一声在他黑麻鞋面边砸得粉碎。小太监的冷汗“唰”地下来了,怔了一刻,忙不迭地矮下身子跪在那摊在灯火下折射出幽幽琥珀颜色的碎片旁,“殿下您……”

“滚出去,谁教你的这规矩。”
小叶紫檀书案后面,少年头也不抬,手里紧握着狼毫笔杆,面上神情冷淡。
然而那绣着繁复花纹的白袍衬得少年面色苍白,低语之声竟也寒似冰凌。

小顺子不是没见过自己主子的脾气坏成这样的时候,遂不敢再言,重重地叩了头,红着眼睛发着抖退下去了。

朝中皆传太子喜静,不喜纷争,不慕容华,东宫摆设冷清得连一个弃妃的冷宫都比不上,连更漏在这月望之夜细微作响,都听得分分明明。怕是偌大宫中名贵的只剩那燕国上贡的琉璃盏了,传言说此盏暖玉温凉,入水而澄,倒酒则醇,怕是千金也寻不来的宝物,如今轻轻巧巧地摔碎在地上,更是没人敢来收拾。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更漏的声音被一人的脚步声盖没,径直越过内门迈向这里来。君彻握笔的手颤抖了几下,狼嚎下晕染开一团乌黑的墨渍。君彻头痛欲裂,似是有千只万只小虫再头里“嗡嗡”作响,于是一扬手把白瓷笔洗也拂下了桌去:“我叫你滚!”

惨白的瓷片亦碎裂在地上,如同凄厉的尖叫声。来人却仅仅是脚步一顿,越过那满地狼藉站到他书桌前来。

君彻瞥到那袭质地极佳的缎纹袍服,方才惊惶抬头:“太傅。”
商予今一言不发地按下他手中的折子,抽走他手里的毛笔洗了,反手重重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响,还残余的水珠子斜甩在地上,君彻的身子颤了颤,脸色越发地苍白:“我……”

那双沉黑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不过须臾,少年却心慌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目光移到面前一片凌乱的书案上,仍倔强地挺着腰板,直直地僵在座位上。

商予今看了他半晌,遂微微弯腰,把书案上他批得乱七八糟的折子一一码起来堆到一边,君彻低着头,只用余光看见他的动作,尴尬极了:“太傅,别弄了。”

商予今手下微微一顿,随即面无表情地整理好了,方才退后一步行了礼。君彻被这一下惊得立刻站起来,突兀地站在了书桌后面。商予今慢条斯理地行完礼,施施然起了身,朗声道:“顺子。”

眼眶尚且红着的小太监早就在门外候着了,听到这一声唤,立刻忙不迭地进来答应着。
“地上这些东西,叫人进来收拾了,再把太子书房里能摔的东西都都挪走,再砸下去,那些咋呼的大臣怕是要亲自动手修缮东宫了。”
君彻被那不冷不热的语气一激,本就不顺的脾气也上来了:“顺子,退下!”

小太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了看笑意倏地淡了三分的年轻太傅,又瞅了瞅面上快要结冰的太子殿下,最终苦了脸,叫唤着两个侍女手脚无比麻利地收拾了碎片,瞥了一眼太子越发难看的表情,跟有猛虎追赶似的带着人退得干干净净,一会儿就连门都合上了。

灯花发出“哔啵”的声响,窗外的锦鲤不知为何跃起水面,溅起水花阵阵后又潜入水底,万物重回沉寂。

两人的沉默随着门的合起,骤然显得突兀了起来。
商予今走到窗边关了窗,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殿下若执意要心不在焉地批那些折子,也该唤人烧了火盆来。”

君彻攥了攥手,分辨着他奚落话语里面的关心,终究还是忍不住,走到他跟前去。
商予今质询般地打量他,从不轻易落泪的少年红了眼眶,牙关咬得死紧:“太傅,父皇他……”

男子叹息一声,取了狐裘搭在面前冻得连嘴唇都泛白的少年的肩上,然而下一瞬,君彻就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呜咽了一声扑在商予今的身上,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父皇他……父皇他……是不是要死了?!”

商予今被他的力气扑得倒退一步,微微蹙了眉,像是想要伸手去摸少年的头,然而手伸到半空,又生硬地停下来,垂到身侧。
他终是沉默着任他紧紧抱着自己,像是濒死之人攥着一根救命稻草,绝望而无助。

君彻只觉得遍体生寒,好半天才克制住自己牙关的“咯咯”发颤,似是终于发觉自己的动作突兀无比,讪讪地撒了手,目光闪躲:“我……”

商予今微垂了眼,打断了他的支吾:“陛下病笃,太子该早做谋划。”

一句话,让少年的所有动作猛得定格,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君彻瞪大了眼睛,后退了一步,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嘴唇几番开合,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来。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那话音沉着有力,听到耳边如炸雷一般,真实得近乎残酷。

商予今低着头,沉默地看着面前已长至他下颔的少年。沉黑眼眸中似是月中幽井,吞噬尽惊涛骇浪,又平静如山雨欲来,敛断了闷雷骇雨。
君彻越看越惊,再转念看时,面前向来温和的男子仍是笑意浅淡,深沉得不可捉摸。

“我……”君彻觉得刚泛起一点温度的心里又是冰凉一片,不觉后退一步,“不要这储位。”
商予今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你与我已相争多次,今日我来这东宫,你该知道我的态度是什么。”

话音落在一室寂静里,像是时间都不会走了。

然而这怕人的静终是如是烟云在东宫上头弥散开来,诡谲阴森无比。沉默的静倏地迸开灼人火星,像是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君彻迎着那不容置辩的冷静目光,怒道:“太傅!你可听清楚了!且不提着太子之位本是形同虚设,吾亦不愿做这太子!你方才说那谋逆之言,是想造反吗!”
商予今不闪不避,一双眼中竟全是笑意,平静反问道:“我做你太傅五年,教习你文韬国策、治国安邦之术,难道就是为了听一句你不愿做太子的吗?”

明知不该,君彻还是微微恍了神。
五年前,向来不受宠的四皇子踮着脚尖折了一枝白梅赠与当年进士及第、风光正盛的商予今,他便做了他的太傅。街头巷议皆纷纷叹惋这个年少有为的男子攀错了大树,千挑万挑什么不好,竟挑了一个最不受待见的四皇子,一时间连宫里都闹得沸沸扬扬,连向来笑面虎的二哥都给了自己脸色看。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听到流言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以至于误了当天的授课时辰。当自己心急火燎地赶到书斋时,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太傅只在桌面上扣了戒尺,人已经走了。

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是,第二天知道了事情原委的太傅非但没有来安慰,自己反倒是被按在书案上生生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刻骨铭心的责打。
那顿冷血的责打,痛得他放声嚎啕,打得他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声声宣誓,近乎声嘶力竭:“君彻……永不敢再存……自轻自贱之志!!”

然而非我自贱,只是我心不愿,纵然如此,太傅,你也要逼我去做不愿的事吗?
君彻闭了眼,敛在袖子里的手在几不可察地颤抖:“太傅,您尽心竭力教导我五年,我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是君彻万死,怕是终究要让太傅失望了。二哥听闻父皇病重,已在快马加鞭回京途中,太傅此时去见,二哥必当以太傅为心腹之人……”

商予今眼中笑意越听越淡,君彻的语音戛然而止,倏地沉默下来。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5:54:00 +0800 CST  
【2】

男子眸中怒色如开刃之刀,此刻终于分分明明地显露出来,厉得让人胆寒。君彻终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然而也不愿转开目光,强撑着胆气和那锋利刀芒对峙着,只觉得寸寸心肠凉到了极致,在这腊月隆冬不受控制地发抖。

“字字铿锵,句句有理,”商予今淡淡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想赴那万死之途了?”
君彻懵了一下,无意识地答:“我……”

“为了成全他人大业,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送上自己性命,好一个宅心仁厚、有情有义的太子!”商予今逼近一步,反唇相讥,眸中尽是外露的轻蔑神色,“你宁可做无定河边一抔黄土,也不稀罕坐这皇位;甘愿自断双足在史官笔下除了自己的名,也不愿承担治国平天下的责任。我倒要问问你,你在这个时候当逃兵,难道是想让平日所学兵法策论陪你走黄泉路吗?”

君彻一颤:“二哥不会杀我,我更不是逃兵。”

商予今闻言怒极,竟是抚掌笑道:“五年前开蒙之时我便告诉你,你脚下再没有回头之路,现如今你君彻告诉我,你不要这个储位,甘愿自断双翼遣散手中大权拱手让人,好,好一个为他人作嫁衣裳!我怎么竟能教出你这么个庸惰无能的东西来!”

话甫一说完,君彻沉默了一会,冷笑一声,一转身就踢翻了窗边摆花的案几,插着白梅的陶瓷花瓶狠狠砸在地上,流淌出清凌凌的水来,似是呕出的一口心头血。
然而终究不够,那碎瓷钉入骨血也不及胸口之痛半分。
少年脸色难看得如同一张白纸,狠绝道:“太傅,五年前那枝白梅,是我年幼鲁莽,你就不该收下。五年前你早该看清楚,纵然经历寒彻骨,该开在冷宫的梅永远也只能遭人践踏!”

君彻踩上地上的花枝,低低讥讽道:“太傅是不是觉得很后悔?他们说的没错,你攀错了树乘错了阴凉,你一时糊涂,便理了一本糊涂账。四皇子胸无大志,游手好闲,本来就是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刘阿斗,不过不碍事,太傅有旷世之才,什么时候都是不迟的,迟的是我这个庸堕无能的学生,满足不了太傅的勃勃野心,就活该当个弃子废棋!”

白色梅瓣苍白地零落在地上,清水像是浓墨,流淌在锋利的碎片之中,显得滑稽悲凉。
商予今一瞬间失了所有表情,看着眼前怒不可遏再不肯看他一眼的少年,倏地轻声道:“把他给我捆起来。”

还不待反应,君彻的双臂就已经被粗砺的绳索反缚。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少年身后,朝商予今单膝行礼。君彻猛得挣扎,然而那绳索却一再勒紧,让所有的反抗都变得徒劳可笑。
“商予今!你敢让暗卫绑我!你不要命了吗!”君彻厉喝,咬紧了牙关,似是淬了一把火。
“太子殿下先有命活着,再来计较商某的性命不迟。”
商予今敛下眸子躲过了少年的阴狠目光,再抬眼时仍是面无表情,走过来用手抬高君彻的脸,反手一耳光煽了上去!

耳朵里顿时“嗡”得一声响,剧烈的疼痛剐开来,君彻额上青筋暴起,顿时红了眼睛,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你……”
才刚说一字,商予今眸中怒色如刀刃淬起,又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掴在他脸上!这两记耳光着实狠厉,掌痕不多时就在苍白的脸颊上肿起,红成一片。

君彻顺着被掌掴的力道偏了头,垂了眼,似是被打懵了,半晌竟是低笑出声:“呵呵呵……太傅教训得是,顶撞师长,无理挑衅,不求上进,难成大器,太傅今天若不打死我,我亦无颜再做您的学生了。”

商予今沉默半晌,语带薄笑,连咬字都变得极轻:“殿下向来执拗,比起说教,打死你竟显得要容易多了。连影,把他带走,再去寻根结实点的鞭子来。想活不容易,想死,我大可成全了你。”
君彻再无任何反抗,听到这话也只是冷笑了一下,任一直沉默的黑衣人粗鲁地把他扛在肩上,出了东宫。

少年不挣扎不反抗,也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个假人。商予今府上零零散散的仆人瞥见太子这么给人扛着送进来,脸上通通风云变色,再瞅见商予今面上的似笑非笑后,扔扫帚的扔扫帚,抛剪刀的抛剪刀,全部噤若寒蝉地跪了一地。
三儿在练武场听得风声不对,急急匆匆地赶过来,真好撞上这一幕,当下急了:“主子!”

商予今转身瞥他一眼,并不接话,目光清凌凌似寒冰:“叫人都退下,无事不要踏进这里。”
三儿素日当太子的陪读当了不少时间,与君彻关系甚是和睦,孩子心性,如今自然是急的,“噗通”就跪在了地上:“主子息怒,万不可气坏了身体,太子殿下他也只是一时……”

“他怎样,他自己心中有数,不用你在这里插嘴,退下。”商予今语意平淡,然而字字凛然,不容置喙。
三儿冷汗下来了,待还要说些什么,陈伯走过来一把拉住他,微微摇了头。
三儿咬着牙关,看了一眼男子面上的表情,终是站起身,低着头退下了。

君彻被商予今的暗卫放下来,沉默地看着这一出,自己转身迈上了台阶,抬手推开了客房的门。
这个房间是往日里收拾出来给他住的,今日阳光晴好,床榻上的被褥已被人抬出去晾晒。书案上尚且还放着他上次来时带着的山野小品,椅案上均铺了柔软的坐垫。墙角还留着他五年前第一次来时信手涂鸦的小鱼小草。

君彻看着眼前之景,忽然间歪了歪头,低低地轻笑出声。笑意暧昧地缠绕在山水香的余烬之间,似是如那疏远香气,经久不散。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6:20:00 +0800 CST  
【3】

身后木门被轻轻合起,商予今的声音平淡,似是无心之问:“你的暗卫呢?”
君彻背对着门口,闭起了眼,亦是冷静道:“太傅若是存心要教训,我的暗卫可能阻挠你半分?”
商予今倏地轻叹:“你向来聪明,不该犯这种一时糊涂。”

君彻闻言转过身,素净的白袍在虚空里割出一道锋利的弧度,像是要划破这浓重寂静。少年向来清澈的眼中尽是不屈不挠的坚定意志,和商予今的眼睛对上时,又隐隐透出一份受伤来:“我是向来糊涂的,太傅。五年前是您把我从冷宫里带出来,也是您教的我如何做人,这份恩情,我……”

商予今侧头避开了少年的目光,淡声阻止他:“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君彻眼眶一红,嗓子已微微有些哑了:“这五年以来,我天性执拗,与太傅龃龉的次数更是不少,我有时甚至暗恨于您的逼迫和管束,恨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心机手段,恨您让我看到了自由的天地,却最终把我囚禁在笼子里……”
“可事过以后,我也从没有怨过你,”君彻的表情说不出的苦涩,“因为不管怎样,到最后,太傅总会心软的。”

商予今情绪的波动也仅有一瞬,默然地再没有看君彻一眼,反是在手里把一根手指粗细的鞭子折了折,平平道:“那你猜猜,此次我会不会心软?”
君彻敛眸,微低了头,摆出一个恭顺的姿势:“我不敢猜。”
只要不猜,我们就还有退路。太刚则易折,除非你为了你的璀璨前程真的冷血冷心摧毁我的意志,否则……

诡异的沉默过后,商予今抬起头盯着君彻笑了:“太子说话行事,我这个做老师的,是越发看不懂了。既然是要认打认罚,殿下还穿着衣服杵在这干什么?”
这份讥诮一出口,意味着少年的一番讨好之语也彻底失去了效果。君彻心里一紧,便有些恼羞成怒了:“太傅打死我便是了,何必要这么羞辱于人?”

“羞辱于你?”商予今狭长的墨眸微微眯起,心下了然。
不愧是他商予今的学生,如今倒也学会拿捏人心了。

“殿下连死都不怕了,反倒介意起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来。微臣愚钝,实在是不清楚殿下口中的不羞辱是指何事,不如……”
男子心中无端隐怒,抬手指着门口,“你嫌里面不够清净,那到外面去可好?也好让众人看看,商予今这个万死之臣,是如何以下犯上,忤逆当今太子的!”

一股北风倏地贯穿了堂室,拂得那袭深紫朝服翻卷了袍角,轻扬起绾好的墨发,面前的男子似笑非笑,自是说不上来的温华气度。
君彻原来眼中的那点泪光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太傅,片刻之后,突然断声厉喝:“天岚!”

商予今在他张嘴时就有了反应,急退了一步,两根银针“噗”地穿过窗纸钉在地上。门口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商予今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两根针,脸色整个都变了。
君彻甚至自己不知觉地后退了几步,直到身子靠上了书桌才堪堪停住:“太傅……”

商予今不理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银针。泛着冷光的针尖似是幽幽散发着冷气,同时刺痛了两个人的眼。
商予今闭了眼,涩声问:“淬了什么?”
“太傅!”书斋外面的脚步声乱作一团,君彻心知败局已定,心慌得连手心都渗出汗来,急急辩解道,“我……”

漆黑的鞭子猛然兜着风卷过来,商予今字字停顿,厉声斥道:“淬了什么?!”
君彻不敢躲,腿上硬生生挨了一下鞭子,片刻后才感觉出狠辣来,痛得几乎站不住:“只是暂时能让太傅昏迷的药。”

门外打斗声渐歇,屋外的人也不敢叩门,报了一声就退了。君彻这才表现出不知所措,目光不自觉地游移在门口。
商予今面沉如水:“我原不敢相信,只是出于万一才让人守在门口,殿下,您如今真是让臣,刮目相看啊!”

君彻靠着桌子,腿上疼得似是被剜去了一层肉,却还是强撑着道:“太傅向来是不出错的人,是我不自量力了。”
商予今折了鞭,语气寒如二月冰雪:“褪衣。”

君彻僵硬了一刻,知道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便转了身。微微颤抖的手指褪下白得冰冷的外袍,低头却看见腿上的一道鞭伤隔着外裤都透出一道温润血色来。
少年背对着商予今,淡色的眼眸里似是裂开了道道伤痕,却又闭了眼,手上将外袍搭在以前常坐的椅背上,褪了裤子,默不作声地弯腰趴伏了下去。

商予今向来沉稳的手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竟有些抖了,他似是几次想把这鞭子扔了,却最终握紧了它。

“嗖——啪!”“嗖——啪!”“嗖——啪!!”
君彻的脊背在重笞之下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抑制不住的闷哼直接破出了喉咙,嘴唇被牙齿咬出了嫣红的血痕,冷汗涔涔而下。
臀上的三道鞭痕先是变白,然后迅速充血肿起,不过眨眼功夫竟已变成骇人的深红。
商予今收回鞭,走过去拿了块帕子,漠然地递给他:“咬着。”

君彻抬眼撞上商予今眼中的寒潭之水,用气声说:“不劳太傅挂心。”
商予今皮笑肉不笑:“咬坏了嘴,等你回到东宫,怕是没法跟别人交代了。”

少年僵硬地接过帕子:“那也得……有命回去。”
商予今被他用话一顶,心里却是无奈:“你明知只要你松口,我就不会再逼你。”

君彻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那太傅还是打吧!相比让我谋权夺位,太傅的鞭子实在是善良太多了。”
商予今面上更冷,走回原处,微微抖了鞭,抬手抽了下去!
鞭影诡谲得似是一条毒蛇,割裂了流动的风声,恶狠狠地抽在君彻白皙的臀上!鞭伤带出了道道血檩,破口之处甚至有鲜血爬了出来,君彻的惨叫声呜咽在喉咙口,身体顺着书案不断地往下滑。
“嗖——啪!”“嗖啪!”“嗖啪!”
尖锐的呼啸声炸开,鞭子顺着他的臀腿落下,君彻痛得生生用指甲在书案上挖出了一个洞,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浑身打冷颤。

臀腿之间已是道道皮肉都似变薄的血痕,再打下去就会尽数破皮流血。君彻已经瘫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竟还不松口。
商予今看着鞭梢处的血珠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突然发狠抽在少年的背上!
“嗖——啪!!”
“呃啊!!”君彻痛得似是要晕厥过去,头“咚”得撞上了桌脚。鲜血立刻染红了他雪白的中衣,那白色布料更是生生被鞭子卷出了一道破口!

“君彻,”商予今的声音终于有了裂痕,“我不想打死你。”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6:20:00 +0800 CST  
【4】

“呵呵,”君彻嘶声抽着冷气,手指抠着冰冷的桌脚,汗湿的鬓发懒散地垂下来挡住了侧脸,语气是说不出的讽刺,“太傅都已打了,如今还说这话有什么用呢?”
商予今闻言,怒火再也掩藏不住,锋芒如同灼人火星骤然淬开,恶毒的黑色鞭梢又一次重扫在少年的脊背上!

“嗖——啪!!!”

君彻一声痛苦的惨叫如同临死之人的挣扎,他像是被鞭子无助地拗弯了身子,整个人恶狠狠地摔在了青石地上,不住地颤抖着,颤抖着。触目惊心的血迹从苍白的中衣上爬行开来,空气中都似乎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商予今怒不可遏,径直走过去粗暴地拉起瘫软的少年的领口提到自己面前,向来温和的神情甚至让人觉得可怖,如同极厉极寒的剑刃迫人:“你真以为我不敢?!”

君彻脸上血色尽失,瞳孔几近失了焦点。他低垂着眼睫回避商予今的质问,半晌居然笑了:“我多想……回到我还是四皇子的时候……”
他笑得僵硬,因忍痛甚至有些扭曲。商予今微微愣了愣神,听得少年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太傅……因为我偷溜出宫……大发雷霆……却在……父皇皇兄查问之时包揽罪责……”


商予今看着他伤心的表情松了手,任君彻跌坐在地。
君彻闷哼一声,接着缓缓道:“不过挨了十几戒尺,听到我抽泣……就再也罚不下去……”

长身直立的男子闭了眼,淡淡道:“那时你还会哭,可现在你不会了。”

君彻哑然,颤抖的手指拂过脸上,只有咸涩的汗水。
“你以为你是谁?”商予今唇边带着几分凉薄的笑意,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从来,仅有足够强悍的人才有资格向天命索要自由。”

那双暗黑的眸子太沉,太沉,像是子夜下幽幽井水,一点一点把凉意染上少年的意志。
君彻沉默了一刻,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那都是你!是你把我逼成现在这样的!你把我逼上这个位置,把我变成这样的人!”

商予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蹲下来拨了拨少年汗湿的额发:“我的四皇子……”
半晌,他又似突然改了口,墨色的眼里划过了些许苦涩的笑意,转瞬即逝,“你大可以怨我。”

一室压抑的冷寂无端让人想到惨白的墙粉簌簌剥落的情景,君彻只觉得一颗心都要支离破碎了。脸上僵硬着,身体在颤抖,但他向来敬爱的太傅还在讲着把他的心片片碾碎的话——
“我教你这么些年,不是为了让你妇人之仁、临阵退缩的。”
“你那二哥,早早地就在轩武门设下了重兵埋伏,打算一杀死你,就立刻逼着你父皇改诏书遗嘱——”
“我从不会因为你在难受,便舍不得。”
“和你母妃在冷宫住了那么多年,我以为没有谁比你更清楚任人欺凌是什么滋味。”
“这些难受,都是你必须受的。”
“向来我教你,给你的就从来不是选择,是必须。”

江南草长的那一年,他托着腮看着红木窗外的绿肥红瘦,闷闷地对他的太傅说,我想学习诗词歌赋、文韬武略,我想走遍大好河山,看看这太平盛世。
他的太傅从他的文章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会,轻轻笑了,说,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
你只有必须。
你必须学习兵书策论、家国之术。
你必须杀伐果断,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太平盛世将由你一手打造,你必须留在这皇城,远远守护那大好河山。

商予今站起身,看着瘫坐在地上已经没了表情的少年,扔了染血的鞭,半晌轻道:“我已不想再重复你早已明白的道理,你若想不通,我便是真的杀了你,也没什么可惜。”
“外面跪着去,”商予今把他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扔在他的头上,“想不通就永远不要起来。”


楼主 非添  发布于 2018-02-06 16:21:00 +0800 CST  

楼主:非添

字数:97469

发表时间:2018-02-03 05:4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4-02-16 23:50:18 +0800 CST

评论数:269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