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余光瞥见赵庭手里的折扇，顿时恼羞成怒。
“走开！”当即一个抽手后撤一步，话音里满是抗拒，“还轮不到你管我！”
赵庭的脸色立时沉下来，深而缓地呼出口气。
下人们默默扭过脸：回避吧回避吧，少爷这顿教训是逃不掉了。
酒肆小老板啧啧摇头：这还不打，都要反了天了。
赵午无声叹口气：关起门来闹也就罢了，在外头还这样，实在是不像话。
“将他架出去。”赵庭忽而转手，拿扇尖一点那老板。
整个酒肆里很快只剩下主仆三人，外围的小厮们纷纷识趣地朝外把守。
“琨珸醉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赵庭将拿着折扇的左手负到身后，克制着火气，“现在，跟我回去。”
酒劲上头，赵珩眼前开始发糊，他难受地晃着头喘气，伸手扶住桌角。小作坊的酒向来酿得粗，后劲十足，这会儿他脸都快红透了，眼里更是迷离一片，明摆着神智已昏。
赵庭看他那副醉昏昏的模样，眉间刻痕难平。罢了，不跟这小混账计较。
大约是酒气闷在身子里，热得难受，赵珩想伸手扯开点袍领。系扣在右肩上，他来回只扯前缘，如何也不得要领，喉里难受地噎着气，连连闷哼。
赵庭看得心疼，转手将折扇斜插在革带里，上前想为他松下领子舒舒气。
才触上点衣料，赵珩便一把挥开他的手。已经没力了，手上软绵绵的。
“滚……”已经昏了头，这般大不敬的粗鲁话也脱口而出。
“闭嘴！”赵庭额上突突直跳，直接揪过儿子继续抽系带，“别以为我不会打你。”
倔脾气立时被挑起来，赵珩扭住那只手就开始挣，“你放开我！”
赵庭活到这个岁数，就没见过这么拧犟不驯的小子。气得当场抽出折扇敲在赵珩手背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后者立时痛嘶松手，向后趔趄了一步，抬头怒向赵庭，“你打我！”
赵庭见他那副皱眉瞪眼的模样，怒极反笑，“还打不得你了？”说着往前逼近半步，一扬折扇，“再这么说话试试！”
赵珩下意识就瑟缩了下，先前吃痛的右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躲。
待他发觉自己的动作，顿有羞怒冲上头脑。于是急促喘两下，抄起桌上的空酒碗便砸到地上。
“放肆！”
这示威宣怒一般的动作当场激得赵庭面色发沉，抬脚便跨过去，将折扇换到右掌，反手就是重重三记。
疼痛倏地自落点处炸开来，赵珩当即攥住衣角。后背升起一股烫热，逼得汗意掺着酒气涌出发根，连带着后脑都有些发麻，满脑子只余下一个疼字。
而后便是翻腾上涌的醉意，赵珩发软的双手撑上桌面，昏沉沉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怎比师父还要手重——
师父……
他再一次陷入自责自怨的深沼中。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师父就不会帮扶皇室，心血就不会被夺，那些人也不会因此丧命……
阿嬷也一样，还有阿兄……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赵庭见他一直没有反应，皱着眉走近些想看看他脸上的神情。
才靠近一点，赵珩下意识就是一抖。
这一颤的功夫赵庭便瞧见孩子脸上的泪渍，只以为是自己打他太疼，给儿子委屈哭了。当即丢开折扇，上前扶住他肩胛，心里又疼又急，“不打了、爹不打了，不哭……”
“别动我……”
赵珩本就心绪萎顿提不上气力，方才又挨了他的打，这会儿再不敢伸手推打，只委屈地往外轻挣，缩着身子要离他远些。
如今真是见不得他委屈，赵庭听那厚重的鼻音，心尖都泛了酸。便依言稍稍松开手，仍是虚环在他身侧，护着他以免跌出去。
“好好，不动，不动。”口气温柔得像含着稀世的宝贝，“回家了好不好，嗯？我们回家。”
赵珩一点点往下沉着腰，喉咙里闷闷挤出两字，“不要……”
“怎么往地上坐呢，起来起来。”赵庭跟着弯下腰去，伸手想托他右臂，连声劝哄，“不要闹了，听话，不要赖地上。”
“不！”赵珩抬起臂膀环到自己左肩，一副不肯配合的拧犟模样。
却偏生是哭得湿漉漉的眼，和带着哭意的糯软腔调。赵庭看着看着，竟无奈地嗤一声，轻笑摇头，也便纵着他赖坐在地。
“那你想怎样，嗯？坐着啊，行，坐着吧。”赵庭索性在他身边的凳上坐下，气声轻斥，“真是欠了你的。”

赵珩经过一通折腾，本就乱糟糟一片的思绪更搭不上线，彻底断了片。就这么盘坐在地上，抽抽搭搭，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难过，伤心又委屈，眼窝子不听使唤，泪珠一个劲地往外淌。
赵庭由着他哭，手里攥着管家递来的缎巾帕子，时不时伸过去抹一把那泪糊糊的脸。
赵珩起先还别过脸不许他碰，三扭四仰还是被追着擦了泪。小暴脾气一上来，皱起眉头便想上手。他爹嘴里“啧”一声，唬得他立时泄了气。气鼓鼓地嗝噎一下，塌了肩沉下脸看人，不过身上却是没有再躲。
“你还有理了是吧？”赵庭瞧着这副自暴自弃的暴躁模样，气得乐一下，屈起食指收着劲地点他额头，“下回再动手就把手心抽烂，听到没有？”
“哼！”赵珩撇下头，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用你管。”
赵午在一旁憋笑，这吃醉了酒的小少爷，瞧着也就六七岁的心智。
赵庭没有被他这冒犯的口气惹怒，而是叹口气，耐心地俯下点身子问：“为什么不用我管？”
小儿子扭着头不睬他。
赵庭索性从凳子上挪下来，撩着袍摆慢慢在他身前蹲跪下来，好与他个头平齐。
“老爷——”赵午讶异地轻叫，这般姿势与子嗣说话，成何体统。
赵庭背过手冲人摆摆，再矮点头下去，声音轻缓，“珩儿？”
赵珩已有些盹醉，昏喽喽地垂着头。被他一唤，迷迷糊糊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
赵庭见他这副迷糊样，眉尖一蹙，伸手轻拍他面颊，“珩儿，可认得我是谁？”
密长的睫毛扑了几下，赵珩不说话，只是微歪着头看他。
赵庭等了几息没有回应，只道他是彻底醉昏了，无奈叹息一声，准备起身将他带回去。
刚撑上膝盖，就听得小儿子在耳边委委屈屈的三个字。
“不能喊……”
“什么？”他没听明白，“什么不能喊？”
赵珩咬着嘴唇，伸出一根指头在他袖上轻轻勾了下，又缩回去，啜泣一声，“不能……”
心口像被人狠狠揪拧了一把，疼得发颤。
他轻颤着吸进口气，伸手捧起儿子的脸，“能喊、能喊，来，叫、叫爹……”
那双扶得起帝王镇得住朝纲的手，而今竟稳不住颤抖。
那掌心的温度太高，烫得赵珩心尖一颤，一滴泪从左眼角滑下，砸在指尖。
那指腹轻轻扫过他眼下，饱凝着为父之慈。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黑深眼眸里的温柔疼惜，又吸了下鼻子。身边尽是缕缕的沉木气道，一如幼时，在那人膝边闻见的味道。
“乖儿，叫爹，叫啊。”赵庭按不下嘴角逐层掀起的笑意，指腹轻轻摩挲他的鬓角。
可偏偏同样是这只手，曾经夹杂着爆裂怒气，毫不犹豫地将他指为——
“孽、障。”赵珩轻声念出那两字，突兀地弯起眼角，哧哧笑起来。
他坐在那笑，笑得眼前人僵硬了手脚，笑得人眼角浮起泪光。
“不是、不是……爹对不住你，是爹对不住你……”赵庭的气息不稳，说半句叹半句，话音随着视线一点点低下去。
旁观的管家痛心地偏过眼，呼出的吁叹里尽是颤意。
掌心一点点离开面颊，缓缓攥成拳，赵庭努力稳着声线温和，耐心劝哄，“走吧，回去了，啊、回去了……”
他再转头看向管家，强装泰然地安排，眼尾的颜色却是将他出卖得彻底。
赵珩看着那发冠的背面，扬起的嘴角忽就撇了下去，“呜——不要厌弃我，咳、不要……”
赵庭蓦地回头。
“不要！别走、不要走……”
喉里闷促地喘了下，赵庭眼里只余不可置信。
儿子眨眼便哭得说不出话，父亲一把将他抱过来，后者被扯带得侧跪起来，一头撞进那个带着沉香气息的怀抱里。
“爹不会厌弃你，再不会…永远不会。”头顶的声音明明还带点抖颤，却是那般稳如山岳，厚似川海，“跟爹回家，爹带你回家。”
赵庭紧紧勒箍住儿子的腰背，手背隐有筋络凸起。他似是用尽了半生的气力，才终于撕开岁月重重的厚霾，一把将那个青衫孩童带入怀中。
既然抱进来了，那么余生笑也好，哭也好，偎也罢，挣也罢，再不会松手放他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