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轩尼诗】秣有正传
秣有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月庄的人们之于秣有,只要他现宝,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秣有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一一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们先前一一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秣有没有家,住在月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秣有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秣有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秣有真能做!”这时秣有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秣有很喜欢。
但他近来觉得世上很有些古怪。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夏胖妞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夏胖妞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秣有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秣有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一一但独不许踏进流氓府的门槛,一一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没有没有!你出去!”
秣有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猴八。这猴八,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秣有的眼睛里,是不足挂齿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秣有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这谦逊反使秣有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猴八的辫子。猴八一手护住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秣有的辫子,秣有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秣有看来,猴八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猴八,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流氓府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然而他们都不听。秣有进三步,猴八便退三步,都站着;猴八进三步,秣有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一一月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一一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秣有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猴八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秣有气愤愤地走着。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秣有最厌恶的一个人一一紫宁。此君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性别之迷扑朔迷离,秣有向来“深恶而痛绝之”地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死人妖!”
“死人妖!”
不料这人妖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一一就是秣有所谓哭丧棒一一大蹋步走了过来。秣有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