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回到办公大院已近午夜，草坪里的声控灯随着零落的脚步声渐渐亮起，人在一号车旁边停了下来，时间久得只余唇间烟卷的火光忽明忽暗。

“李书记用车吗，我去叫司机班？”值班的卫士一路小跑到他身后。

“我自己开。”李启被这一催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在办公室继续凑合，车子顺畅地驶过门岗投入阑珊夜色中。直到停在小别半年的小区车位才重新点了一支烟，在上楼前把周围的车位都打量了一遍——许凯文的车果然停在近旁。

听到钥匙被不甚熟练地插进锁孔发出的细碎声响，许凯文警惕地抓起拐杖向门口张望，与一脸严肃的李启正是四目相对。

“许凯文，凌晨两点你怎么还不睡觉。”祈使句说得再平常不过的样子。

“你有病吧！”许凯文嘴上虽然不饶人，倒是着手卷起桌上散放的图纸，拐杖撑起来先在原地站稳了脚才迈步，故意绕着客厅中间的李启走了个大圈“钥匙放下，下次敲门。”

工地停工，许凯文留在开发区也无事可做，搬回来准备接手新案子的，没成想第一天就与这个冤家碰头。他实在不想多看李启一眼，尤其是在这个处处可见两人万般温存回忆的家里。

“怎么是我留下钥匙，这房子是我单位的，”李启随手丢了公文包在沙发上，一边费劲扯开不太顺滑的拉链一边跟进卧室“归你住，但我也有权利进来。”

眼不见心不烦，许凯文索性闭了眼睛开始刷牙“我找到房子立刻就搬。你有空也去买件新外套，那拉链都成什么了还不扔了——咱俩不是一路人。”

一个穿了真丝睡衣，用着线条简洁优雅的碳钢拐杖，将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依样往脸上均匀涂抹，末了打开蒸脸仪懒得再讲一句话。另一个忙不迭地将被点名批评的旧外套脱了堆在沙发上，悄悄拿了对方搭在床头的充电线给自己那第一代智能手机，一边看新闻一边恣意地抚摸下巴的胡茬。

“你不用搬。我是……是秘书忘了留办公室的门，只来你这凑合一宿。”李启看着许凯文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解释，脑里闪现的尽是俗话说得小别胜新婚，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离不开那事。

这些年过日子，许凯文哪里会看不懂李启的眼神，手里的拐杖一扬，毫不留情地捅在他的小腿上“去沙发睡。”说着一把扯下手机充电线丢过去。

今天加班开会绘图，忙得腰酸背痛腿发颤，许凯文没有一点闲情和李启斗嘴，只想躺下睡觉，半夜里不抽筋就是最好了。最近天冷，关节疼痛僵硬的症状越发严重，想到电热毯还叠在柜子里也懒得再折腾起身去拿。

白日里雷厉风行的李书记也不恼也不气，圾拉着皮鞋去客厅待了左不过五分钟，蹑手蹑脚地捧着毛巾睡衣进来冲澡。

许凯文翻了个身，狠心压住酸疼的左腿，才要对李启撒火气却发觉一双热得几乎要融化肌肤的大手探过来——药膏被搓热按压在病变的腿脚，冰凉的畸脚被他捏得热痒痒的“别按了，睡客厅去。”

“你睡你的，放心，我一会儿就去客厅。”李启是诚心诚意给他按摩的，随着捋拉揉按，他的腿脚微微震颤着，几下子就知道许凯文今天肯定累得不轻“我明天不忙，不早睡。”

许凯文才不信辖内四区三县的李书记会有一日不忙的鬼话，既没有戳穿也没有再拒绝他，当真乖乖闭上眼睛睡了。

十九

许凯文还是从老白的嘴里知道李启在外省出差，算起来果然已经三四天不见人“他去干什么了，手眼通天到外省去作妖？”嘴上不饶人又巴巴的记挂着。

“这就不知道了，老李的级别当然是来去无踪的。你身体还好吗，工地那边动起来了也不见你来？”

“我有新项目做，再说吧。”挂了电话蜷缩进沙发里，许凯文的心里长了草似的。李启是汇报动向的类型，重新联系后两人默契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状态，这次出差却没有透露一句。

许凯文心里不平衡。

新闻并没有看到官方开会或是救急的消息，许凯文更加郁闷——总不会去幽会造小人吧——蓦然想到李启指点江山的样子与他做活塞运动时贱兮兮的样子，不免就平白打了个寒战。

先开了几分钟热水催得浴室里暖烘烘的，许凯文有条不紊地解开衣衫，一手撑起干瘪的后臀一手将细弱的面条腿摆了个常人难以逾越的高度褪去短裤。白白嫩嫩的大腿上贴着一层软肉，晃晃悠悠随着落水的动作荡漾。

长臂一探从洗衣机上随手扯过一本三级杂志，许凯文翻看得津津有味，下面的小兄弟伙同右手的五个大兄弟忙个不停。殊不知水光涟漪映照得他的表情也贱兮兮的。

那一沓子杂志是许凯文年初去日本出差的时候背回来的。李启用五分钟翻完了十二期，对满身筋肉的壮汉和许凯文的审美一起表示失望，尤其对于许凯文在每次看完后的贤者时间乱扔杂志的行为非常不满——害得他上厕所时候不得不腾出手来按日期摆齐。

虽说不满，许凯文也发现一向保守的李启开始有意无意地褪了松垮的跨栏背心以悄悄炫耀自个儿的人鱼线，甚至看晚间新闻时还刻意把肌肉爆发的大腿搭在他的绵软细腿上欺负。

许凯文绷起后背恣意发出一声叹谓，畸变的脚腕在水中情不自禁地来回踢蹬，几股白絮随着花洒散发的急流四散而去。

两腿轻飘飘的浮上水面，腰胯也使不上力气，许凯文两手把着浴缸壁，发泄过一回后整个人自然就懒懒的对着镜子发呆。如果能和李启一同养个小娃娃在身边……

拥有两个父亲的家庭关系已经很难与孩子妥善解释，如他这样的残疾的父亲更是增大了孩子被嘲笑的可能性。

许凯文是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下长大的，他不愿李启和他的孩子再受一丝这样的伤害，更何况以他的身体状况也是没有信心和能力照顾好一个幼小的孩子的。他们给予孩子如此不公平的成长环境，凭什么未来要求孩子对始作俑者的两位父亲孝顺感恩？许凯文狠狠皱起眉头，如此看来他与李启的缘分也与孩子的问题一样是解不开的死结。

“凯文，原来你在家。”浴室门装的是磨砂玻璃，李启的身形映照出一片阴影，规规矩矩地敲门三声便退远了“泡久了要闹头疼的，我有事对你讲。”

闻言，许凯文条件反射一般扯了毛巾，刚刚的想法瞬间被抛之脑后。

二十

“神秘兮兮的，有什么事要着急说？”许凯文没想到他会回家，好久没见面了本来犹豫要不要涂点护肤品的。但转念一想，还不知道这个死鬼去哪浪了回来许凯文又搁下了瓶瓶罐罐，只围了一条浴巾就出来了。

李启正在露台吸烟，隔了一道玻璃门只看到白花花的人儿从水雾氤氲的浴室里走出来。许凯文的两瓣粉唇开合，但他什么都没听见。

门并不厚重隔音，是李启的眼睛太忙了，实在顾不上耳朵。

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支棱在头顶，下意识对视熟悉的眸子，果然也是湿漉漉的。顺着白皙的肤色延伸向下，向下越过随着撑拐杖的动作起起伏伏的锁骨深渊，越过胸前的凸起，越过瘦削的腰腹。

李启深深吸了一口烟，恨起自己买的浴巾为什么这样宽大。

目光聚焦在畸形的膝盖与小腿，旁边的拐杖乌黑精良，衬托得主人更是雪白赢弱。许凯文该是很担心浴巾散开，两腿窄窄地挪动，但是同行的腿和胯偏偏要闹矛盾。那边愈发矜持，李启的喉头就愈发干涩。

“咳咳，这么快。”李启随手将烟卷掐灭在花盆里便迫不及待地拉开门的阻碍，他定定的站着，定定的看着许凯文。卧室里空气温热，方才方才被凉风吹过的脖颈莫名热起来，痒酥酥的。

“捎带脚儿啊把睡衣给我。”许凯文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先伸手扯了被子搭在腿上才把拐杖并排搁在床围上靠着“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

李启只好又拉开露台的门，伸手扯了晾衣架上的干净睡衣，并不是他惯用的皂角味，而是陌生的浮躁的洗衣液。把衣裳套在许凯文头上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悄悄嘟囔了一句“是不是没洗干净，怎么晾干还这么香？”

从上衣里钻出来，许凯文揉了揉耳朵，就着李启弯腰撑着裤腰的便利把两腿搬进去，下一步该搂着李启的脖子站起来才好把裤子完全提上——可是许凯文就不肯动弹——李启张开手，搂起他的腰稳稳地就把人抱了一把。

“我是要和你说，我前几天出差去了特区，顺便约诊黄医生做了取精——为孩子做准备——我还是觉得中国血缘，黄皮肤黑头发好看。”

“那你还抽烟？”

“之前停了几个星期的。我特意问过医生的，不用担心。”李启见他还愿意回话，十分高兴，不经意的脸上挂起得意的笑。他近来很少机会会笑，毕竟单身公务员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生出来就算有什么毛病也是你姓李的抽烟的问题，李部长……”许凯文说了一半，看着他笑倒是有些不忍心，这么久见不到面原来如此，他悄悄松了一口气，改口道“李部长总是满意了吧。”

“凯文，不要这样刻薄。”李启顿时没了兴致，踱了两步又坐得远了些，摩挲着被单上的褶皱“那是我们的孩子，当然会健康的很。”

“够了吧李启，很晚了，我要睡了。”听到他这番话，许凯文心里蓦然委屈，可恶的是被子里一片冰凉，他却感觉身体里有一团火，从喉咙里直烧胃底，于是曲身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团。

许凯文的刻薄只是嫉妒，在李家的庇护下那孩子的人生不会悲哀，这只是他与李启两人的悲哀。

李启看着被单被扯出重重叠叠的褶皱，蜷曲的小小的身形，终于忍不住伸手揽住近在咫尺的爱人“凯文，七年了我们之间的确该有一个结果，和我生养一个孩子吧。”

“你凭什么就确信我们可以……”

“凭我们彼此相爱就可以给孩子一个家。用我们两个的心血培养他、浇灌他、教他继承我们的意志，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你是设计师应该知道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凯文，要对我们的三口之家有信心、有期待。”干燥温暖的手掌搭在他的眼眸上，假装不知道那一抹湿热是泪水，贴心的为他遮一点面子。

“哼，少给我打官腔。”许凯文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竟然如此充沛，他将头埋进李启的颈窝，索性哭个痛快。他实在担心的太多了，太久了。

二十一

许凯文拥着被窝睡眼朦胧，先看清的是李启的背影“我昨天才浇过水。”

两人都爱花，许凯文爱玫瑰百合和绣球，插在水晶广口瓶里花枝招展。而李启养盆栽，巴西木君子兰，绿意盎然枝叶繁茂。

“不只是浇水，每天得转盆，有空修修枝，”李启一手拎起一盆挪了个地儿，回过头看许凯文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只会摇头“没人照顾真不行。”

听够了李启在枕边碎碎念念不停，一头鸡窝的许凯文终于肯动一动身子起床，两条腿悬在床沿蓄力“你还待着做什么，早餐呢？”倒不是真饿了，只是一举一动被李启盯得更加紧绷。

“买了豆浆油条，午餐和我一起吃吗？”李启倚着床头处理些临发的业务，他只以为许凯文是赖床而已，没想到最简单的起床穿衣正是最艰难的。

像台缺少油料的老机械，许凯文抿着嘴唇挪进卫生间冲澡，热水蒸腾弥漫了水汽。李启仍然看得清楚他在揉捏肿胀的膝盖，懒散的小幅度做了几组拉伸“午休时间那么短，别浪费在路上。”

“那晚餐呢，我可以推了应酬。”见许凯文弯腰取拐杖，李启先伸出手要抱。

“你的应酬都是大人物，算了吧。”许凯文就着扶了李启的胳膊缓慢顺当地站在镜子前“我自己能走。偷看洗澡有瘾头还想接着吃豆腐，美得你个猪八戒。”

“猪八戒可不是背媳妇嘛。”李启故作轻松的说了句没人笑的话，有些失落不愿表现。他过惯了四平八稳也常被投怀送抱，拿不准现在欲拒还迎的许凯文，昨晚那番话是他凭着真心说出的，但虚弱的许凯文除了流泪并没有明确表态。

李启感觉心慌，再经不起磨砺摔打了。

吃罢早餐，李启越发固执地挥退了司机和秘书决意亲自送许凯文去上班。黑色奥迪车上两个人面露难色“许哥，您看这……不然我给您开车，让李书记先走？”许凯文微笑着和善的打开手机软件叫代驾。

“我亲自送你。”李启知道许凯文的面子抹不开，但这回在下属面前给他拔份，往后就没人再敢没大没小的和他打商量。他亲自开车许凯文可以玩手机，可以半躺着发懒，可以放屁打呵欠，李启想知道他们的亲密关系还存在吗。

轰地一脚油门与李启急切的愤怒同时爆发，只不过是在心里默默。气氛尴尬，李启的话反而变得密集了“凯文，你不知道呢你们老板和工头前几天还来找过我，想要我批条子搞定拆迁。”

“你答应了？”许凯文停下手机游戏，他很了解李启个性里藏着的官宦世家背景下的清高和傲气，只是利害关乎自己就不敢断言。

李启余光扫见他看过来便板起脸来故作玄虚，全然不提之前搞小动作的卑鄙行径“我当然不会贪图那一点浮财，只看在你的面子上吩咐他们几句。我自认为官一任，没有弱点，凯文你……不许有顾虑。”

李启潜意识中频频叫许凯文的名字，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无论如何位高权重的男人一旦落入爱河也只是会扑腾水花的少年，彷徨着，寂寥着渴望呼应。

许凯文默认了他的话，继续点着屏幕上的小人蹦蹦跳跳。李部长早年就咬牙切齿地批评过老三唯一也是最危险的把柄就是他们不可示人的homosexuelle身份。

中年人的态度说得好听是顺其自然，其实也只是拖着。

两人打了一早上太极，都不敢先开口提起昨晚，李启怕被拒绝第二次，许凯文又犯了犹豫以致于夜里梦见高高大大的李启托着一个急急呼唤爸爸的孩子来找他。

内心里不得不承认李启昨晚那番话说得许凯文心里老鹿乱撞，怎么还能再脱身而去，何况腿脚也不太灵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