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听她应得乖顺，他有些放心，唇边的笑深了些。
“阿初，越州偏僻，却多的是好去处，岳麓山七十二峰，三十六谷，尽是奇绝美景，泛舟沧江，临水垂钓，鲈鲥鲚鲩，生食至味，待我腿伤再好些，我带你一一走遍、玩遍、吃遍，可好？”
“…好…”

早膳过，暑热未起。
叶梓臣再入行云阁为萧承熹看诊，初晴远远退在一侧屏风之后，手里团着的是昨日整理出的那只小包袱。
“王爷双眼余毒将尽，再温养数月，当视物无碍。”
“有劳，先生。”
“至于腿伤，仍待徐徐图之，请王爷切勿心急。”
“…我明白…”
双手紧握，萧承熹蹙眉，再抬头细看，屋角远远晃动的人影，已不见了，心中忽有些莫名的不安。
“慕霖，去好生盯着阿初，若有差池，为你是问。”
“是。”
躬身一礼，宣慕霖应下，回身，神色渐冷。
抬步而走，隐匿声息，他追着眼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出行云阁，穿过大半个西苑，终是停在一处花木繁茂之前。
“咳咳…咳咳…咳咳…”
唇边一阵又一阵压抑的咳嗽，似无止无歇，初晴大口喘着气，深悔自己方才逃得太快。
叶梓臣那里得来的药丸，还余两粒，所谓事不过三，算死草于一人只得用三次，算死不算生，若无奇药相救，她的死期就在一月之内。
“你看着，不大好。”
“好不好，都不重要了…”
背后熟悉的声音依旧冷冰冰，初晴深吸口气，将手中两粒药丸一并吞下，喘息许久。
“我能做的事，已做了，留在此地，徒惹麻烦，宣侍卫，还请高抬贵手，只当没看见我这个祸害，可好？”

只当没看见我这个祸害，可好？”

“若我不愿高抬贵手，你待如何？”
时近晌午，日头高悬，暑热蒸腾，初晴后背却是一阵阵发冷，口中话更冷
“宣侍卫，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的命。”
“没错。”
再是近前一步，宣慕霖脚下依旧毫无声息。
“青州蓝氏之于宣朝，如鸩毒，深入骨髓，陛下、太子、亲王、郡王，个个都盯着此族最后一丝血脉，王爷留你，就是留下祸根。”
“是吗？”
“当然，你腕上青鸾印记早被识破，虽有无相遮挡，却仍有人不死心，将你偷换入宫，亲手送到王爷身边，除夕宫宴，设计一件接一件，逼你自露身份，王爷饮下望枢，以毒制毒，本就风险极大，偏还有太子妃三番几次以迷情香暗害…王爷险些赔上一双眼睛，才保得你平安出宫…越州偏远，可就算如今，仍有人不死心，四下窥探，伺机而动…”
心口剧痛骤然而起，口中亦是腥甜味道，初晴并不转身，只悄悄抬手摸向腰间。
“这些事关机密，告诉我作甚？”
“这些话，王爷从不会说于你听…”
面前女子细小的动作并不难察觉，宣慕霖唇边是一丝冷笑：“今日，我却想让你做个明白鬼…”
话音落下，他欺身上前，指间一抹幽蓝泛着森寒，欲索人性命，可只踏出半步，他却忽然顿住动作，一瞬之间，情势倒转，他的颈侧已被抵上一柄利刃。
“生来便是祸水又如何？我还不想死…”
双眼赤红，初晴紧握手中匕首，尖锋之下，已有滴滴鲜血滚落。
“而且，此刻，我一命换一命，不亏…”
“笑话。”
一声冷笑，宣慕霖唇边多了丝嘲讽，眼睛遥遥看向她身后，声音很轻：“你看，那是谁？猜猜他，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下手…”
双手忽然一颤，她险些要握不住匕首，忽听得忽有人开口，带着惊疑不定。
“阿初，你…这是…”

不过慢了宣慕霖几步，眼前的一切，秦峰并无预料，刚想上前，却已被人喝止。
“秦峰，退下…”
“别过来…”她咬牙，几乎在嘶吼，双眼通红，似要滴血。
不愿回头，她听得那个声音，心里竟涌上些委屈，越来越浓。
若她能哭出来，此刻，约莫已经泪流满面。
“阿初，你可记得我说过，在我身边，无人可逼迫与你…此刻，也是一样…”
推着轮椅缓缓近前，萧承熹眉头紧锁，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却知她的手在发颤。
“别怕，阿初，有我在，无人可以伤你…”
“你…别过来…”
口中声音减弱，她双臂发颤，宣慕霖眼中一冷，抬手劈向她的腕间。
一个吃痛，匕首并未松脱，倒被她握得更紧，反手一刺，宣慕霖早闪在一旁，利刃却是并未落空，不消片刻，已有血滴落。
“阿初，这匕首是我给你的，还记得吗？”
指缝染作一片猩红，掌心疼痛清晰，萧承熹紧紧握着她手中锋刃，就是不肯松开半分。
“我既给了你，就是把性命交在你的手上…”
性命？性命。
对，没错，性命。
眼前红色越来越多，胸口的痛越发难忍，她忽然想起那一世最后的夜，她的血也是这般颜色，似乎永远也留不完，她拿自己的命，偿了他的，哪怕她永远也偿不清。
重活这一回，也是一样。
“陵王殿下，我其实一直都在骗你…”
再开口，她神色平静，声音冰寒刺骨，缓缓道来，似在说一件件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我生来就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被太子殿下安排在你身边，是为了看着你…”
“我不信。”
“我的心里早有旁人，从未喜欢过你，更不曾为你倾心…”
“我不信。”
“我…那夜在你的茶里下了千夜慢毒，无色无味，整个宣朝皇室，唯东宫太子有此奇毒…三年期满，无解，殒命…”
“你闭嘴…”
“慕霖，你退下…”
近旁再无他人，萧承熹强撑着扶手站起，身子摇摇欲坠，下一刻，却是将她整个人困入怀中。
“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额上渐有冷汗渗出，他咬牙：“阿初，你想骗我，做梦。”
“…我…”
嘴唇已被咬破，有刺目的赤色混着口中早就按耐不住的血腥，自唇边溢出，她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大声喊道：“我不是你的阿初，我叫蓝初晴。”
“王爷…”
“王爷…”
转身一路狂奔，她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到底发生何事。
两声惊呼过后，背后一柄利刃破空而来，直直刺入她肩头，她狠狠一个踉跄，并未摔倒。
趁势拐入一条小径，她一路从后门逃出王府，身后无人追赶。
她知道，那刃上带毒，见血封喉，宣慕霖怕是算定了她已是个死人。
然，算死草，定死期，她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

第八章：生死未卜

正午阳光刺眼，暗巷之内无人，掌心匕首染血，她并不在意，反手以尖锋刺入肩头，一勾复一挑，如是再三，一柄薄刃落地，倒刺之上连着模糊血肉。
伤处狰狞，然，竟没有多少鲜血涌出，她拿包袱草草遮挡，取了怀中帕子将匕首仔细擦干净，重又藏回腰间。
萧承熹的血混着她的，染在一处，丝帕沾污，被她随意扔在脚下，随后却又捡起，塞在怀中。
收回手，她掌心多了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精致，四周祥云盘龙，中心镂着的，是一个熹字。
唇角微微上扬，她心口剧痛竟忽然减了几分。当初，他如此宝贝这玉佩，明明失血伤重，几近昏迷，还有力气同她抢，若知道被她偷偷顺走，不知该气成什么模样？
“咳咳…咳咳…”
牵动伤处，唇边再有鲜血涌出，她抬手随意抹去，笑容渐淡，渐消。
他气成什么样子，眼下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身后寂静无声，热气蒸腾之中，她却能辨出其中混着的淡淡血腥气息。
宣慕霖说的无错，陵王府时时受人窥伺，她如今带伤逃出，便是众矢之的，不若变作个死人…
可她，偏偏还不想死…

今天一不留神点开去年那篇覆水难收，重温一遍把自己虐到狗血淋头，我原来竟是这么狠心的一个人吗

陵王府居浔城西，其中，西苑行云阁最是清凉，暑热不侵，今日倒是热闹起来。
人影憧憧，进进出出，自过午时分，一直忙到入夜，院子正中跪着的人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姿势却是半点未改。
“你…这是何苦…”
眉心深锁，秦峰隔窗望着几进屏风之后那张卧榻，他摇头叹气，同是被赶出来的那一个，他比宣慕霖已好上太多。
“凡事，王爷自有思量，你何必自作主张，生生触他的逆鳞。”
“那小丫头，实是祸端，我屡屡进言无用，只得自己动手。”
唇色泛白，宣慕霖垂眸，神色平淡至极：“王爷不是不明白利害，只是身在其中，看不通透，多给他些时间，自会想明白，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慕霖，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你怎知王爷他看不透…又怎知什么样的选择对他才是最好的…”
再是摇头，秦峰身前不远房门已被人推开，顾不得惩罚在身，他几步上前，拦住那身背药箱的青衣人。
“叶先生，王爷他…如何…”
“气血上逆，冲煞心肺，一时呕血不止，也是有的，此时，我已压下了。”
双眼微眯，视线扫过院中久跪之人，叶梓臣口中声音大了几分：“王爷毒伤已解，隐患已除，已是无碍，当可放心，至于双腿…我早劝谏王爷耐心静养，徐徐图之，他却是一意孤行，勉强为之，将将接好的经脉，被生生震断两处，若无奇药，再续已难。”
“有劳…叶先生…”
眉心紧拧，秦峰低声再问：“王爷，当真…未曾中毒…”
“事已至此，在下无须讳言。”
唇边一丝冷笑，叶梓臣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让秦峰和他身后跪着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那丫头喂给王爷的并非慢毒千夜，而是她自己的心头血，心脉已断，青州蓝氏最后一脉本当不存，更何况，还有宣侍卫飞柳刃上那一味子殇，那丫头此刻，已是见阎王去了。”

“阿初…她当真…”
屋内是异样的安静，秦峰忽有些心慌：“当真…已没有活路？”
“秦侍卫，恕在下医术浅薄，无能为力，告辞。”
倒退两步，为叶梓臣让开道路，秦峰脚下竟有些发软。
暮色苍茫，夜渐沉，以至更深露重，再到旭日东升，他立在廊下，脚步未动，宣慕霖跪在院中，身子未动，隔着一扇门，几进屏风，卧房之内死一般沉寂。
日头再至中天，宣慕霖身子依旧一动不动，面色却已现苍白。
旭日西沉，屋内终于有道声音传出，疲惫至极。
“秦峰，失职之罪，杖六十，自去找林笙领罚，宣慕霖，杖一百，刑毕，出府，充入镇南军营，归于燕昔淮将军麾下。”
“属下…遵命…”
躬身低头，应下，秦峰回头看向身后，宣慕霖面上依旧平静，声音亦无波无澜。
“属下犯下大错，累得王爷伤重，您如何罚都行，哪怕将这一双腿赔给您，亦无妨，只是属下经年陪伴您左右，有些事，秦峰亦不能代劳，若是…”
“够了…”
眼中尽是冰冷，萧承熹的话亦不带温度：“当初父皇自宫中暗卫之内选中你留在我身边，赐国号为姓，当是寄予厚望，然你不思报效家国，倒是将永乐宫中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学得个十成，不如军中，当真可惜了…”
“王爷…”
“你放心，待我此番伤愈，自不会偏安府中，南疆多征战，藩王守土责重，若不能镇守军中，我这御封的亲王要来何用？”
“王爷…您…”
这一次，按耐不住的那个换做秦峰，萧承熹喉中再次泛起腥甜，眸子暗了一暗，唇角却有一丝极浅的弧度。
“阿初…那丫头惯会骗我…我知道…她不会死的，我会留着命…等着她哪一日…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一定有那么一天…”就算没有，亦无妨…

我都写了什么，这一章浮生若梦居然被晋江锁了有肉吗感觉连汤也没有

浔城以西，山势渐起。
出城门行五里，乘风岭前，官道止步，岳麓山绵延起伏数百里，地势险峻，变化多端，多的是奇峰幽谷，自古道路不通，时至宣朝，依旧如此。
岭下茶棚设在路旁，正午时分赶路的人不多，三三两两闲坐饮茶。
棚外树荫下远远蹲着个小叫花子，衣衫褴褛，一身泥污，蓬头垢面，正低头啃着手中不知谁施舍的一块干饼。
“这是哪来的小鬼，又脏又臭。”
开口的灰衣商客，做的是置办药材买卖，赶路一身疲惫，此刻端起面前的茶碗，眉心紧拧，一脸嫌弃：“看着他，老子连饮茶的心情都没有了。”
“客官好歇。”茶棚老板陪笑上前：“乘风岭上有座观音庙，从前香火鼎盛，十分灵验，今已破败，时不时有乞丐流民夜宿，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感念观音大士慈悲，对着些食不果腹，有上顿没下顿的人，大都宽容许多。”
说完，他回灶火旁捡了只破碗盛了新茶，在随手兜了几块糕饼，走到那小叫花子身前，递过去，道：“小兄弟，吃完就走吧，莫妨碍我做生意，若实在是饿，晚些时候人少了，再来。”
“多谢，老板。”
抬手将茶碗并着吃食一股脑收在怀里，小叫花子狼吞虎咽，三两口已是扫得干干净净。
回身继续张罗客人，一阵忙碌，茶棚老板额上渐有薄汗渗出，再回神去看，灰衣商客仍未启程，那脏兮兮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日头正盛，乘风岭上，树木荫蔽，耳畔时有蝉鸣，方才那小叫花穿行其间，脚程极快，寻到一处山涧，方才放缓速度。
流水淙淙，近旁乱石横陈，脚下湿滑，岸边不远一条青蛇缓慢游弋，不待它滑入水中，忽有一柄匕首至，直钉七寸。
不待它挣扎，小叫花子已行至近前，一手捏紧蛇头，一手划开肚腹，取出蛇胆，直吞腹中。
口中苦涩至极，初晴心中却是安定几分。
毗邻南疆，越州雨水充沛，山林繁茂，其间蛇虫鼠蚁，有毒者甚多，若无日日毒物下肚，她肩头的新伤怕是早已烂穿。
子殇阴狠，夺人性命，溃烂血肉，只余白骨，宣慕霖真真是恨毒了她。
然，她并不想遂了他的意。
蹲在山涧一边，她用方才那破碗再取了水来，再灌了几口，抬手掀了近旁一块湿漉漉的石头，其下一窝小蝎子被她寻个正着。
个个砸晕，她连着尾针一并咽下，肩上蚀骨之痛，方才稍稍压下。
捧了清水，触手冰凉，划过她的脸却似火烧，泥污灰尘涤尽，露出其下层层叠叠的水疱，触目骇人。
若非容貌尽毁，她断断不会逃得如此顺利，三日之内，已将身后暗中跟着的人，尽数甩掉，若知如此，宣慕霖会不会气到吐血。
在怀中摸了许久，她手中多出一方羊脂莹白，在水中濯洗许久，玉色无暇，正中那个熹字清晰周正。
萧承熹，萧承熹，还好他不在这里，她如今这样子，会不会吓得他不敢要她？

怕是，会吧…
他那些甜言蜜语，怕是拿来哄她开心的…
眼中忽又有些发酸，她左腕之上无相微动，幻做原本朴实无华的灰色，她抬手就要去摘，却是怎么都摘不掉。折腾许久，她额上已有薄汗，岭间烟瘴之气渐起，她狠狠甩袖，再不去看左腕之上那劳什子，脚下步子飞快，直奔雾气深处而去。
毒瘴深处，云龙幽谷，万物退避，唯她青州蓝氏一脉可出入无碍，她心中一直有个猜测，如今，终可亲自一探究竟。
一日，两日，三日，愈逼近，脚下路愈难行，她眼前迷雾浓厚，终日不散，日射不透。
及至进山第四夜，她升起火堆，独坐于一株沉水香木之下。
无月无星，亦无风，四周草丛窸窣作响，她匕首落处，没入一毒蛇七寸。
要害被制，那蛇尤自挣扎，细看之下，身带银环，藏剧毒，她毫不理睬，照旧剖蛇取胆，吞入口中，苦涩味道未及咽下，她身子骤然一顿。
背后不知何时贴近之人来得悄无声息，口中声音稍显稚嫩：“你杀了我的蛇，便拿命来偿。”
“你的蛇…”
心中忽然一动，她未及转身，后心便是一阵剧痛，有削铁如泥的薄刃，贴着她肩上伤处贯穿而过，鲜血落下，尽是乌黑。

大营西北地势空旷，白日喧嚣，静夜无人，此刻，灯火晦暗，沙石铺就，颠簸不堪，萧承熹推着轮椅，独自行在前，似毫不在意，秦峰随后、沉默不语。
靶心在前，强弓在握，羽箭在手，四下无人，萧承熹挽弓、搭箭、松手，羽箭离弦，破空而去，直中靶心，他看也未看，再搭一箭，照旧送入靶心。
月入云中，灯火愈暗，他闭目，挽弓，羽箭落处，同之前不差分毫。
循环往复，直至指尖染血，他仍不曾停下。
“王爷，时间不早，明日还需军中议事…”
静默而立，秦峰终究忍不住开口，萧承熹手中动作不曾停下，道：“我知道，南疆战事再起，这一次，我会请缨。”
“可是…”
“没有可是，骑射武艺，计谋韬略，我从未荒废，就算行动不便，我亦能带兵出战，断不会做无把握之事。”
再搭一箭，直指靶心，萧承熹双眼无波无澜，声音亦是：“且南疆诸部，野心勃勃，若不能震慑，越州始终不得太平，父皇亦不能心安”
“王爷…阿初她…也许并不在南疆…”
“也许，她在呢…”
指尖有血滴落，萧承熹眼中却只见靶心，单单他一个人，也许寻不到她，追不上她，那他就多寻些帮手。
再是硬着头皮开口，秦峰声音干涩：“也许她…已经…”
“她还活着，她狡猾得很，她不会死的。”
手中动作停下，萧承熹口中的话不容反驳：“她最是厉害，再难解的毒，她也有办法，区区一味子殇能奈她何…南疆多奇药，她定是看中了什么好东西，这才乐不思蜀，不肯回来，一定是这样…所以，我必得亲自去看看，你无需再多言…”
“属下…明白…”
夜渐沉，人无声，羽箭破空，不歇不止，直至天明，破晓时分。

月落星沉，旭日破云而出。
岳麓山内，云龙谷深处，树木丛生，毒瘴重重，一点晨曦微光，半分透不进来。
林间泥土松软，表面尽是腐叶，虚实难判，有一尾青蛇，不知是不是寻错回家的路，竟是直直朝着烟瘴最深游弋而去。
行进多时，四下水声渐起，有山涧汇聚，由浅而深，于一处断崖而下，变作一帘水幕，其下潭水幽深，不可见底。
那青蛇顺流而下，直入潭底，循着一处暗流，借力向前而去，再浮出水面，四下已是另一番模样。
幽谷空空，寂静无声，此刻毒雾散尽，唯余茂林修竹。
日光熹微，叶尖聚起晨露，滴滴落下，被一只竹筒尽数收了，最后入了一名黄衫少年郎手中。
唇边轻衔竹叶，吹动无声，他再是等了一刻，就要转身而走，脚下忽有道青色身影出现，缠绕而上，最终在他臂弯停下，将口中含着一粒紫色小珠吐在他掌心。
“乖，知道按时回来。”
自腰间取出半条蜈蚣喂了青蛇，他唇边的笑有些满意，将那紫色小珠在手中掂量片刻，道：“走，带你去瞧那个丑八怪。”

蜷着身子，青蛇往他臂弯里钻了一钻，似是累了，又似有些瑟瑟发抖，他轻笑：“怕什么，她如今算是我半个药人，心脉未复，断没有力气剖你的胆来吃。”
言罢，他脚下一个纵跃，攀上近旁一杆翠竹，借力而起，自往密林深处而去，身后深潭水满而溢，变作山间清流，将幽谷一分为二，蜿蜒流淌，不知所终。
翠竹繁茂之处，碧色细叶亦能遮天蔽日，掩着一处草庐，前后两进，并无院墙，却在房前屋后植满八宝景天，只比杂草好看些许。
来此地，黄衫少年从来只翻窗，不敲门，今日也是如此。
脚步无声，他悄然而入，臂上青蛇早已认怂，钻进他腰间布袋。
屋角一张矮榻近在咫尺，其上躺着的人面上遍缠白绸，一动不动，几步上前，掌心紫色小珠滑入指间，直接被他塞入那人口中，招呼也不打一个。
片刻之后，那人呼吸忽然沉重许多，放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起，原是早已醒了，只紧紧咬牙，不肯出声。
“疼就喊出来，你一个小姑娘，对自己那么狠作甚？”
“…我不疼…”
“谁信？”
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黄衫少年已开始去解她面上白绸，动作之间并无怜香惜玉的意思。
“这紫玉花籽破脓疡，清毒疮，效果甚佳，就是有点猛，等下你面上定然脓水横流，五颜六色，十分精彩。”
“…无所谓…”
“嘴硬，姑娘家不就在乎自己一张脸吗？”
白绸除尽，黄衫少年咂咂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的情景。
沉默片刻，抬手取了药间布袋，抖了先前那条青蛇出来，道：“阿青，你咬她几口吧，这容貌总归是没救了，不如让我多试试旁的法子。”

阿青被他从小养大，一贯听话，这一次是个例外，只摇着冰凉的身子直接滚到榻下，还未溜走，已被他抓了个正着，拎在手中。
“哪里跑…”
“该是你，哪里跑…”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丝得意僵在唇边，他放了青蛇，起身就要翻窗，却是被人拎了后颈的衣服，再动弹不得，苦也，苦也。
“姑姑，可饶了我这次吧…”
“我饶你？你可有饶过她？”
眉心紧蹙，紫衣女子并不买帐，只拎了他丢在榻边，道：“让你取竹叶上的晨露，你却使唤阿青寻了紫玉花籽，这等猛药用下，虽能好得快些，疼却要把人疼死。”
“谁让她…杀我的蛇…还吞蛇胆…”
哪怕做小伏低，黄衫少年口中仍不饶人，紫衣女子神色益发不豫：“大声点说。”
“我是问…她脸上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还需一月，腐肉脓血除尽，方能生肌重愈。”
幽谷之内，雾气弥漫，晨间凝在竹叶之上，最是清凉，一点一点缓慢淋在溃烂伤处，亦能去毒之痛。
身旁躺着的人双手紧握，身子微微颤抖，明明痛极，却无半点眼泪，蓝余容放轻动作，低声问道：“阿初，你是我蓝氏血脉，区区子殇之毒，断不该受苦至此，若非…到底是谁，让你甘愿自断心脉，舍命也要去取那心头血？”
“姑姑…当知…那必是我心上之人…”
唇角染血，初晴勉强应道：“若能救他，让我死，也值了…”
“你才多大…”
黄衫少年不解，紫衣女子亦是沉默，片刻后，道：“一月之内，勿照镜，云龙谷内有的是去疤淡痕的灵药，其他莫要多思，只养伤势，心脉重续，非数年之功不能成行，且安心在此住下，待得伤愈，再谋他事。”
“多谢…姑姑…”

度娘疑似吞我的楼亲们能看到新更这一段吗

现在能看见的请举手

“要你管…”
“我不管谁管？”
“你走啊，走啊…”
“好好好，我走，你且歇歇，别再哭了…”
她最后几句已近声嘶力竭，他揉了揉耳朵，跃窗而出，寻了近旁香樟木上一根牢靠的枝桠坐下，腕上藏了许久的青蛇悠悠钻出，陪着他一道看着窗内那仍在抽噎的身影。
“女孩子，真麻烦，阿青，你说是不是？”
怀中青蛇一动不动，似懒得理他，他混不在意，继续道：“你说，我怎么就答应要她了呢？她又凶，又横，脾气硬，人还丑，我干嘛要她呢？要不我去跟她说，我反悔了…不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不行不行…可是，我怎么会说要她呢…我刚才都在想什么…”
束在脑后的头发被他揉到炸毛，手边青蛇早已呼呼大睡，窗棂之内，抽抽嗒嗒许久的那个人，也已累了。
轻手轻脚溜下树，陆文渊无声回到那处矮榻近前，灯火昏暗，那小丫头果然已闭了眼睛，呼吸均匀。
他抬手去抹她眼角，收回指尖，竟是干的。
好一个奸诈狡猾、阴险狠毒、两面三刀的小丫头，他心中愤懑，不过一阵干打雷不下雨，已将他的承诺骗到手，万万不能。
他要看牢她，寸步不离，断不能让这祸害给溜了。
这么想着，陆文渊也就这么做了。
蓝余容的草庐同他的树屋相隔不远，他日日采药，炼药，放小青出去寻药，多半都入了这小丫头的药锅，闲来无事，他就喜欢坐在那株香樟木上偷偷看她。
岳麓山内无四季，日复日，她面上白绸尽去，留下大片大片崭新的疮疤，他四处遍寻生肌去痕的药，最终被姑姑挑选，留下得用的也就两三样。
他撇撇嘴，再丑他也要。
月复月，她总以白纱覆面，可他趁着入夜偷偷瞧过，那一道道骇人的瘢痕已逐渐淡去，新生的肌肤洁白如雪。
他咂咂嘴，蓝氏血脉果然非同一般，姑姑当年这般，她如今也是这般。
年复年，她不再总是卧于病榻之上，钻研医书药典，开始背着竹篓行走于山野之间，不知在寻什么灵药奇珍，饿了依然喜欢剖蛇取胆，吓得阿青每每躲在他腕上发抖。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样的心狠手辣的小丫头，旁人不会要的，只能归他了。
一年复一年，已是三年，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他早不是当初那个总想惹她生气的黄衫少年。

第九章 道阻且长

云龙谷内日头短，一朝匆匆过，又到暮色将近。
“阿初，阿初，姑姑唤你回去用饭。”
遥遥看见那道蓝色身影，陆文渊唇边已多了个上扬的弧度，他自己亦不曾察觉。
“好。”
点头应下，初晴抬起手抹去额间汗水，今日走了许多路，她是有些累了。
心脉纷杂密结，修补起来若巧手织丝，历三年之功，她亦只好了八成，日常活动无碍，翻山越岭，一探深谷，到底有些勉强，是她心急了。
“让我来吧。”
微风过，她面纱之下，唇色已现微紫，他接过她背后竹篓，腕间缠着的青蛇趁机躲进篓内，似是再不愿出来。
“阿青，还是这般怕我。”
“看你剖蛇取胆太多次，若是我，也怕。”
“你也有怕的东西？”
“当然有…”
“怕什么？”
“怕…怕…”怕你生气呗…
这答案就在陆文渊嘴边，可他哪里说得出口，支吾许久，他低头，道：“怕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