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写的武侠小说《饲魔》,讲正邪纠葛、少年成长的故事~

我新开了一篇古风武侠,计划是长篇,发出来大家看看喜不喜欢。已经攒了蛮多存稿了,还在每日码字中,请放心跳坑ww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0:27:00 +0800 CST  
以下是文案(*^__^*) :

端方纯稚的道长,正邪莫辨的妖僧,佛道两家的修行之路本就不同。但血脉、身世和命运却把二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自南向西,一路上或逃避追杀,或寻真解密,从互相试探磨合到惺惺相惜,见识了人心险恶,也收获了信任支持。到达终点的谜底——敦煌时,又有怎样残忍的真相在虎视眈眈。
佛不度我,不如以身饲魔!侠之本义?唯自由心证尔。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0:28:00 +0800 CST  
01

很多年后,谢娘站在昌平街那扇被切过,又被拼好的牌坊下面,总能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男人出现的夜晚。
那时候谢娘还是江夏县昌平街一个颇有名气的花娘。
那天夜色渐起,谢娘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灯下照。肉粉色的,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灯下闪着光。小丫鬟支开临水的窗子,在窗外屋檐下挑起大红灯笼,屋里就照出了一片暧昧的浅红水光。
楼下大堂里,随着大妈妈唱了一声更,准备好的丝竹歌舞缠绵开场,声音缭绕。

谢娘的妆其实已经画好了。只是神色间有些懈怠,迟迟不愿起身下楼去。
大妈妈着人来催。
门口小丫头跪在地上,不住叫:“姑娘姑娘,妆面好了没?衣裳好了没?妈妈使人来催了!”
谢娘懒得搭话,她整了整鬓角斜插的一只牡丹花,又理理袖口繁复的缠枝莲,过了一时又把牡丹抽了出来,换了一只金丝八宝簪。她问身后的丫头:“小管,你说,我插牡丹花好看,还是插簪子好看?”
小管深知谢娘的脾气,笑道:“那群舞刀弄棒的江湖蛮子懂什么,值不当姑娘簪花戴朵的,姑娘披着头发都好看。”
谢娘似乎是被她取悦了。她长跪坐起,伸出手,小管把她搀起。

“汉阳难得这么热闹,”谢娘说,“这几日来了好多江湖人。”
小管答道:“说是江城派今年开武会,会场就定在江边的黄鹄矶,好多名门大派都来了呢。今儿柳姑娘还去看了,说是来咱们楼里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黄鹄矶有的是气宇轩昂的少年侠士,还有神仙一样的道长,真的同鹄鸟一样,倏地从黄鹤楼飞到江水中间的大石头上去了!”
谢娘被她说得兴起,调弄琴弦的手都停住了:“这么神?那咱们明天也去看看!”
门外妈妈又来催了:“谢娘!快呀快呀!好了没?到你出场了!”
小管便答:“姑娘取琴调弦呢,就来就来。”

楼下的歌舞渐入佳境。一队西域来的琴师弹了首异域曲子,曲调里有高阳落雪,浓酒弓刀,谢娘偷偷从楼上看了一眼,那个弹忽雷的乐师音技尤绝,一柄小忽雷龙首琵琶,铿然有金石之声,似平地忽起隐雷。
谢娘正探头看那乐师演奏,看胡姬腰摆款款跳回旋舞,忽听身边小管惨然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谢娘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头上松松挽就的金簪呛声落地。
只见她身后临水的窗户洞开着,窗外灯笼的光摇晃不停,窗前一滩水渍,隐隐发出血腥气。

楼下的忽雷突然转调,声音愈加高亢,愈加有力,金戈铁马的煞气迸入两根琴弦,大开大阖,杀伐果决。

谢娘颤颤巍巍地背靠住屏风。她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似是从窗户直接翻进来的,那男人穿着水蓝色道袍,外罩鸦青色罗衣,头戴高高的道冠。发梢衣袜具已湿透。他捂着左肩靠在窗边歇息,肩膀被什么东西捅得几乎对穿,鲜血染透了半边罗衣。
谢娘瞪大了眼睛。
那男子伸出食指来比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冲谢娘勉力一笑。

远处遥遥传来几个人沉重的脚步声。
男子脸色一肃,扭身进了屏风里面,跌跌撞撞被地上铺好的一张榻绊倒,整个人面孔朝下,扑在了人家姐儿的花榻上。
谢娘吓了一跳,红唇边猛地泻出一记惊呼。
沈佑安挣扎着站起来,欺身上前,一把捂住了谢娘的嘴。他苦着脸道:“好姑娘,对不住,是我唐突了,我不是坏人,只是被仇家追杀,实在是万万不得已,借您的闺房一用。”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已经拐进这家花楼里来了。沈佑安苦笑着作揖,又塞进谢娘手里一把金叶子。

白天在黄鹄矶的时候,同行的师兄弟还打趣他,说沈佑安沈少侠脱了道袍,换上常装,拐进昌平街,不知得被多少花娘团团围住,抢着伺候。大师兄陈潭一直看不上沈佑安这个小师弟,闻言酸溜溜地说:“人家脖子上有张好脸,荷包里塞满金叶子,花娘们不爱他爱谁?”

沈佑安心道,陈潭那个挨千刀的碎嘴子,真叫他说中了,被人家团团围住,要靠脖子上这张好脸,荷包里的金叶子,躲花娘裙子里保命了。

谢娘被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得头晕,又被他手掌温暖的温度蛊惑,竟怔怔地点头答应了。她把金叶子丢在沈佑安身上,啐道:“救你是本着江湖道义,姑娘不要你的钱。”
谢娘是识字的,花街柳巷里混迹,不识文断字难混出头来。她平日里也爱看传奇话本,书斋闲话,对那个广大而自由的江湖世界,心里多少有些向往。她有些新奇地打开屋角的桐木箱子,搬出半匹预备做中衣的白色丝罗,让沈佑安拿去裹伤。
沈佑安感激地谢过了,胡乱包扎了几圈,手里紧紧地捏着他的和光同尘剑。

门外,妈妈这次是真急了,把门拍得彭彭响,喊道:“我的姑娘啊!你在里面做什么呢!快下来吧!”
谢娘窥了一眼沈佑安,有些担忧,嘴里应道:“就来就来!”
她右手揽抱着琴,左手轻提裙摆,微微欠了欠身,说道:“道长请自便,若有人问起,谢娘下楼前,屋内并无异状,谢娘一应内情也不知,还请道长宽心。”
她把吓晕过去的小管往屏风后面塞了塞,捡起金簪插回头上,款款下楼去了。

沈佑安长出了一口气。

楼下却渐渐混乱起来。
追杀他的几个江湖人冲进大堂,问老鸨要人,指明要穿道袍罗衣,肩上有伤的人,还要搜查二楼。
二楼都是花姐的屋子,有的已经宿下了渡夜客,老鸨哪里敢应,忙指天咒地说:“花楼开门纳客,迎来送往,做的就是诚信生意,生面孔,带伤带血的人,是怎么也不敢放进来的,怕冲了贵客的和气。”
那几个江湖人却不管,凶神恶煞地搜罗了一圈,将大堂里每个几案前的客人都提溜起来检查一遍,把几个汉阳县有名的乡绅官吏吓得直哆嗦。
到这个时候,戏台上的舞姬乐师基本都被吓住了,全都停了动作,失去了丝竹音乐的压制,黑衣人的喝骂就更加吓人。为首的那个提着一口西域胡人惯用的马刀,一手提起一个小丫鬟的衣领。小丫鬟手里端着的茶碗啪的跌碎了,捣好的茶汤糊糊洒了一地。她吓得直哭,双脚都被提离了地面,闭眼大叫道:“英雄饶命!”
本朝的衣服,胸口本就低,有道是酥胸半露。她胸前穿的又是丝罗制的坦领,更加吃不住力,被拉扯得撕拉一声裂做两半。小丫鬟还未出阁挂牌子,脸嫩的很,衣服被当胸扯开,一对儿白皙娇嫩的乳房跳出来,被一屋子人瞧去了,她眼中含泪,几乎羞愤欲死。
那黑衣人见状色心大起,将马刀猛地杵进地里,一手捉住小丫鬟的双手,强迫性地把她搂紧,另一只手便去捉她胸前的白兔,狞笑着对老鸨说道:“不给搜二楼的客房?那也成,既然你们是开花楼的,那爷今晚就嫖一把。就她了,给爷开间屋子,要临水挂了红灯笼的那间!”
他说完半抱着那小丫鬟上楼,他身后七八个人淫笑着跟上,其中一个从地上抽出了首领的马刀,大笑着拍了拍老鸨的脸。
点明要邻水红灯笼的那间,他们是看见了我进这间屋子!沈佑安躲在屏风后面,不禁瞪大了眼睛,握紧拳。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了佩剑。和光同尘剑铿然出鞘,映着屋子里灯花水光,霎时间满室潋滟光华。屋外的人走上了门前,呼吸声静不可闻,七八个人,只能听见小丫鬟一声大过一声的哭号。
沈佑安深吸一口气,眼神沉静。他紧盯着木门,眼看着门被人徐徐推开,老化的门轴传来吱呀呀的一声呻吟。

然而恰在此时,变故突生!

楼下戏台上突然折出一声龙吟般的琴鸣!刚刚那一队西域乐师舞娘,本已经停下了舞蹈奏鸣,此时琴师手中的小忽雷却突然爆发!
乐师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头上戴着鲜艳的伶人胡帽,信手弹拨忽雷琴弦。两根琴弦上发出激烈的震颤之声,金鼓声,羽箭声,杀伐声,人声马声,赫然激鸣。琴音里灌入了真气纵横,在座诸人,没有武功傍身的,都不禁掩耳呻吟。有手握着兵器的,俱感到刀剑在鞘中震颤嗡鸣。

变故突起时,谢娘就坐在台侧,准备下一个登场,听到这琴声不禁向那边看去,只见二楼一行人马将一柄铁链流星锤,朝着乐师头顶当头砸来,眼瞅着就要在乐师头上开出七八个血窟窿。
那乐师抱着忽雷倏一转身,右手飞快地弹拨琴弦,琴上迸溅出几道肉眼可查的真气,一面半透明,另一面凝结成接近白色气刃,与流星锤慷然相击,爆发出一阵令人牙酸骨麻的声响,那流星锤竟吃不住这几声琴音里携带的力道,顺着原路猛地弹了回去。

屋里沈佑安早已准备好,流星锤弹回二楼,砸破木门,那大汉被自己武器的力道带偏,也猛地撞进了木门,那扇雕刻了九龙捧凤,百花朝阳的楠木门豁然破碎!沈佑安咬牙挥剑,一招“秋水时至”被他单手使得精妙绝伦,屋内径直泼出圆圆一镜剑光,那弧光直接扫到了破门而入的大汉身上,他猛地喊了一声,抱着膀子痛号,那半个膀子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斩痕。

楼下,那忽雷乐师的衣帽,被这几股激荡的气流撕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那身小袖窄腰的胡衣下掩着的,竟是一身红罗的大袖直缀。暗红的罗衣下面,隐隐露出白色的浅领中衣,胡帽也被气劲掀开,一头长发披散而下,不簪不髻,合着红衣雪肤,有一种妖异修罗的森然冷气。
谢娘不动声色躲在角落里,不禁摸了摸鬓边的金簪,突然想起一刻钟之前,小管说她“披着头发都好看”。她心道,幸好没有披散头发,不然被这红衣乐师一比,该如何失色?

乐师仍掉手里的琴,纵身一跃,旋身飞上二楼,将几个人全部踢进门里。
一楼大厅,许多伪装成普通嫖客的江湖人霎时坐不住了,纷纷踢倒眼前的桌案,从桌案底下抽出武器便要冲上来。

红衣乐师闪身而入,在沈佑安尚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夺过他的和光同尘剑,揪住他的衣领,从沈佑安来时的那个临水的窗户夺窗而逃。
窗下是奔腾的长江水,红衣人提着沈佑安,脚步不停。
他单手向江面拍去,真气化作剑意,将江水激荡开来,江水高高溅起,猛然炸开,水汽扑面而来。红衣人就踏着那几点水汽,在奔腾汹涌的江水之间涉江而过,脚下是吞噬一切的浩渺长江。

留在一楼大堂的江湖人猛地转身,想从正门出楼来追,却不想乐师人走,剑意却不停,用沈佑安的和光同尘剑猛地一挥,一道水柱从江心激射而出,配合着汹涌的剑意,如同匹练横江,水光接天处,将花街的汉白玉牌坊生生地一切两半!

这一手直接震慑了满厅的江湖人。

良久,空中远远传来一声冷笑,那人喝道:“若有人问起,你们照实说了便是,姓沈的被血罗刹鹤九皋带走了。要这条命,问我来取!”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0:29:00 +0800 CST  
02

再醒过来时已是清晨了。

沈佑安扭头看看自己的肩膀,伤口已经用白布妥帖地裹好了。他强撑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叶小舟里。
鹤九皋仍旧一袭红衣直缀,站在船头,宽大的袖摆在风中招摇而过,似一张红幡。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他回身而望,红衣在朝阳的照耀下愈加鲜红。

沈佑安疑道:“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鹤九皋道:“敦煌。”

沈佑安内心惊疑不定,他出生在蜀中世家,幼年拜师进入青城山,受父亲荫蔽,直接拜入了青城山掌教座下,师父宠爱有加,黄鹤楼武会是第一次独自出门闯荡。他自问这些年躲在川蜀,从未在武林间闯出过什么名堂,更未招惹过妖僧血罗刹这一类江湖狠角,完全不明白为何会引得几方人追杀暗算,甚至还要将他劫持到沙洲敦煌。
鹤九皋默不作声地过来搀他,将他半扶半抱起来,斜靠在船头。船尾立着一位蓑翁,撑着长篙划水。
鹤九皋看他的神色,想了想解释道:“是有人出钱向我买你的命。腊月初一,让我带了你到敦煌去复命。你放心,你到了雇主手上,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但这一路上,只要我活着,保你这口气。”
沈佑安托着自己的左肩,那里经过妥善的上药包裹,已经不再疼痛难忍,只剩下轻微的灼热和发胀感。他叹了口气,现在这种情况,自己半个膀子都快没有了,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还能怎么办。他伸展一下腿脚,半低着头,心想,总之现在身上有伤,有个保镖总比自己一个人强,至于以后怎么办,等伤好了再计较。

打定了主意,沈佑安定下心来,他极目远眺,看江心波涛浩渺,船下隐隐有游鱼嬉戏一般,漾起圈圈波纹。
船尾的蓑翁叮嘱道:“两位小郎君坐稳了,这一带水流湍急,船心颠簸,仔细把你们摔进江水里。”
沈佑安应了一声,坐得稳当了些,转头看见鹤九皋仍旧抱臂而立,不禁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仰头道:“喂,你没听到人家说的吗,你怎么不坐下?”
鹤九皋眯起眼睛,刀锋一般钉住船底的水波。沈佑安被这对峙的气氛搞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角。鹤九皋外罩着一件暗红色的罗纱直缀,袍角拖在膝盖上。他连夜渡江,又在波涛间颠簸的小舟上立了一个清晨,袍角被微微染湿,带着一丝水汽,被沈佑安这么一攥,甚至隐隐滴出几滴水珠来。
鹤九皋环顾四周,对着无人的江水冷笑道:“这一带水流湍急,船心颠簸,水底又怎么可能会有游鱼嬉戏?船底既然没有游鱼,那又是什么藏头露尾的畜生,弄出来这一圈一圈的波纹?!”说道最后一句,鹤九皋脸上凝冰布雪,厉声喝问。

不知从何时起,船已经停了,随波漂散在江心。船底的木板上有一滩薄薄的水迹,那几滴从鹤九皋衣服上攥出来的水珠滴入船底的声音,仿佛被放的无限大,大到清晰可闻。
沈佑安的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在极静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水浪滔天的哗然巨响!
江心五六道刺天的水柱同时爆发,围绕着一叶势单力薄的木制小舟,五六个人同时出水的浪花拍打激荡着,险些掀翻小船。
鹤九皋右脚猛地踩上船帮,在一浪大过一浪的漫天水雾之中,竟然凭着一只脚的力量稳稳地压制着小船,任两侧风高浪急,水深滩险,这只小小的孤舟,就在激荡叵测的江心稳稳地停住。
那小舟真仿佛长在鹤九皋身上一般,任他来来去去,高高低低,就岿然粘在鹤九皋靴底。他操纵着小舟,趁着一个黑衣人跃出水面之际,猛地拦腰撞上,那黑衣人被满含了真气的木船一撞,吭也没吭一声,仰身落入水中,身体抽搐着,良久不曾出水。
其余四人见状,立刻飞身出水,自上而下冲着小舟逼了下去。
鹤九皋并掌为刀,左手推,右手抵,掌法凌厉霸道,合掌时掌心开起猩红血莲,那血莲花遇水更艳,瞬时周遭清水变得混沌一片,四人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血雾,看到的尽是黄沙漫天,白骨累累,河床的水草悠悠荡荡,裹挟着无数尸体白骨,向他们招摇而来。

沈佑安也被这一招摄住了心神。
他眼前出现一幕幕幻觉,昨夜的连番打斗,生死之关,种种险境在眼前飘飘荡荡地划过。彷佛溺入水中一般,与往事间隔着一层涟漪横生的水面。他看到原本自己躲过去的那一记峨嵋刺,猛地插入了自己的心脏!又看到明明刺中了那马刀大汉的膀子,却被他翻身躲过,那一记沉重的马刀狠狠切进自己胸口,贯胸而出,带出一彭血雾。
冰凉的江水猛地溅了他满脸,沈佑安打了个冷战,方才回过神来。

只见那四个黑衣人似乎也被魇在了噩梦里,猛的后退,对着空气手舞足蹈,阻止幻境中的敌人靠近。有人踩失了脚,溅起高高地水花。鹤九皋趁机切掌而出,将澎湃真气因势利导,化掌为刀,掌心的血色红莲开遍浩渺江水之中。
时节明明是仲夏,水上的诸人却只觉得无边寒气扑面,脚下仿佛不是长江水,而是万丈深渊。
趁几人全都分神后退之际,鹤九皋猛地弃船飞身而上,右手揽住他的肩背,一提一纵,沈佑安借势而起,足尖在几粒溅起的水珠上轻点而过,身形清丽灵活,果真如仙鹤点水而飞一般飘然而退。两人比肩而走,蓝衣与红衣在猎猎晨风中搅成一团。

————

江城被汹涌澎湃的长江一割为二,江夏县与汉阳县隔江相望。鹤九皋带着沈佑安一日飞渡长江,跋涉百里,终于在傍晚天色擦黑之际赶到了汉阳县龟山。
沈佑安早上被迫发力,又沾了满身水雾,伤口崩裂恶化,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实在没办法再往前走。鹤九皋索性拎住对方的衣领,拖布口袋一般,拖着他纵身山林之间。他一身红衣,袖角衣袂被水汽染湿,在渐渐黑暗的山林里穿梭,形如水鬼山魅。

他环顾山野,把食指含在嘴巴里,响亮地打了个呼马哨。过了一时,远处一片山林里狂奔而出一匹黑马。那马无鞍无辔,只四蹄钉了马掌,若是白日里在山野中漫步吃草,高草漫过马蹄,最有眼力的江湖人也会被蒙混过去,以为不过是一匹野马。
那黑马确实也野性难驯,沈佑安挣扎着抬起眼,只见那畜生狂奔到鹤九皋身边,用大脑袋亲昵地蹭着鹤九皋的脖颈,低下头去舔鹤九皋的袍角。

鹤九皋将沈佑安推上马背,西域马种比沈佑安惯骑的河曲马要高,鹤九皋这匹马又没有鞍辔,沈佑安烧得昏昏沉沉,被推上马背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抱住了马脖子。
马猛的喷了个响鼻,不爽地甩甩头。鹤九皋制止了它,呼噜了一下它的鬃毛,那马还是气不忿。这马是鹤九皋十几岁时在龟滋大宛一代收服的野马,这么多年除了鹤九皋,它谁也没载过,猛地背上爬了个陌生人,一身血腥味,让它不舒服了。

马儿无声地抗议,将鹤九皋暗红色的袍角吞进嘴里,抖动着鼻子大嚼起来。
鹤九皋面无表情地把衣服从它嘴巴里拽出来,威胁道:“盗骊!想挨鞭子了?”盗骊方才不情不愿地刨了刨蹄子,无奈接受了。
鹤九皋无奈地拍了拍沈佑安的脸,嘲道:“你们怎么都一个德行,都跟我这衣角过不去。我这衣服怎么得罪你们了?”

沈佑安勉励笑了笑,轻轻拍拍马脖子,示意鹤九皋上来。
盗骊比鹤九皋也矮不了两尺,鹤九皋旋身而起,掠上马背,坐在沈佑安身后。沈佑安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又没有缰绳,又没有鞍环,沈佑安手都不知道要握住哪里。鹤九皋扶好他的腰,笑道:“沈道长,你上身放松,下半身夹紧马腹就行,我们盗骊可稳了,摔不着你。”
盗骊仿佛附和一般甩了甩颈部。
沈佑安看盗骊颜色浅黑,耳朵上竖,颈部稍细,马背上的鬃毛打着卷炸开,隐隐露出里面一层火红色的细密绒毛,知道这是一匹好马,鹤九皋所言非虚。但是嘴上仍不服输,强道:“你这马确实是好马,只不过我怕你们西域的马,不熟悉我们中原的地形,走了绝路。”
鹤九皋仰天大笑,道:“我十六岁便孤身来到中原闯荡,那时候就是盗骊陪着我。南苗百越,交趾吐蕃,北及冰原荒莽之地,这中原九州,我敢说,沈大少爷去过的地方可没有我多。”
他说着,单手将一头染了水的长发捋到身后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沈佑安回头看了一眼,鹤九皋眼睛很大,重睑线深而且宽,眸子中隐隐一点琥珀色光晕,瞳孔比一般人要大,是一对儿典型的藩族眼瞳。但是下巴尖窄,嘴唇微微有些嘟起,单看下半张脸,又是很中原人的长相。
沈佑安以前对妖僧鹤九皋的大名,也只是听过,自己心内脑补的也不外乎一个血腥凶残的形象,大约四五十岁,光头大胡子,穿一身僧衣,左手提钵,右手执法杖。谁知道一遇见竟是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面目竟也能算姣好了。不知为什么竟会在江湖留下那样的恶名。
沈佑安脸颊烧得发红,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江湖上那些传言他剖取童子心肝煎来吃的人,肯定是没见过他本人的脸。”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0:45:00 +0800 CST  
03

江边的山野吹来微凉的风。
鹤九皋扶住沈佑安的肩膀,沈佑安靠住他的肩膀睡眠,发出不安地梦呓。
沈佑安比鹤九皋高出去半个头,身体也壮实不少,昏迷中的人不懂得借力,死沉死沉的,鹤九皋撑得有些吃力。他拉住沈佑安的腰带,心里万分想把对方扔下马去,只是想了想那笔不菲的佣金,又忍住了。
土路两边是高大的乔木,一团明月披挂在天,树上有求偶的蝉振翅嗡鸣。水坑里偶尔有三两蛙声。
鹤九皋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身前人的腰。
沈佑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鹤九皋抬手指着前路,在他耳边笑道:“醒醒,你快看。”

不远处的林子里,绕着水边高草,有一团一团惊飞的萤火。远方是暗蓝的山影,黛色的林,一团一团橘黄的小灯盏在林间飞绕盘旋。

沈佑安怔怔地仰靠在鹤九皋的肩膀上,想起小时候每个溽暑,父亲取了院里的芭蕉叶,制成圆扇,送给他扑流萤。蜀中山多,水也多,一到夏天就满山萤火。他在草丛里玩得开心,父亲和师父就相伴到水边散步,说话。
沈佑安伤病交加,精神恍惚,此情此景之下,竟然忘记了身后坐着的是何人。
“想我爹爹了,也想师父。”他轻轻念叨。
鹤九皋面无表情:“哦。”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说:“我师父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我没有爹爹。”

萍水相逢,只是一场镖运,他本不欲多说。只是不知道是夏夜的萤火太过迷幻,还是沈佑安不谙世事的天真姿态让他卸下了心防。这么多年独行江湖,一匹快马,一袭轻裘,多少年没有同人这样说过话,鹤九皋已经不记得了。

沈佑安同情地回过头去:“你三岁的时候你师父就死了,那你这么多年功夫跟谁学的啊?”
“跟我师兄啊。”鹤九皋抬头仰望西北的天空,那里在夏末秋初的夜晚,能看到几颗明亮的星星,组成一个大风筝,“我是被我师兄代师收徒教养的,只不过后来他练功入了魔,也死了。”

那还真是……挺惨的。沈佑安无不同情地想,心里又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后来突然想到,血罗刹鹤九皋的师父……不就是二十五年前,与自己师父决战华山,葬身落雁峰的西域妖僧提云般若吗?鹤九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少年成名后就被中原武林排斥在外,十分忌惮。
自己的师父搞死了人家的师父,自己还在这里幸灾乐祸。沈佑安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地道,于是绞尽脑汁想安慰安慰人家。想了许久,也只有比惨了,于是老实说道:“我,我自小就没有娘亲。我不知道我娘是谁,我父亲也从来不提。邻居们都说我父亲从来没有成过亲,还说我是被我爹捡来的,说是我亲生父母把我扔在了我爹爹家门口,我爹爹心善,就把我捡回去了,那天是大雪,所以我爹爹才给我起名叫沈瑞,佑安是我的字。……反正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而且我确实和我爹爹……长的不像。”
鹤九皋又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也没有娘。我小时候关外闹白灾,我们部落更早的时候吃了败仗,全族沦为奴隶,那年闹了灾,畜生都死了,师兄是从一口锅前把我救出来的。花了一头羊,就买了我。”
沈佑安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他心想,江湖人多有个悲惨的身世,要不也不会年纪轻轻流落江湖,但惨成这样的,似乎也真不多见。
他拜在青城山门下,本朝道统是国教,虽然女主上位以来扶持佛门,打压道统,此消彼长之下,道门日渐衰微,但毕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青城山是道教圣地,他师父微一真人是整个道门的领袖。因此他的师兄弟们不乏像他一样的世家子,家中殷实富足,专门到山上去修道修武,欲一窥天境的。
鹤九皋这样的出身,他以前听人说过,但当初仅是闲谈,不过一句谈资,说的人自己不留心,听的人也完全不在意。哪里及得上如今,伤病交加,一路逃亡,不知前路,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对鹤九皋到底平了些许不忿。

绕过这个山头,前面是一座荒村。
村子里野草还没长多高,屋舍院落也还尚未破败,看样子新荒不久。
鹤九皋拍拍盗骊的脖子,盗骊与主人心意相通,转身拐进了小村。村子屋舍整齐,有些屋舍的外墙上还残留着一人多高的水迹,也许是春天经历了几场山洪,乡亲们陆续搬走,留下了这座空村。
天色愈来愈暗,沈佑安精神也不好,鹤九皋略思索了一下,和他商量着在这里夜宿。
他们找了一间尚算干净的屋舍,这家在半山腰上,地势略高,门前有河渠,泄水也方便,似乎没有经受多大的涝灾,院子里有些水线干涸的痕迹,不过屋里还算干净。
沈佑安脚步虚浮,进屋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抬头见墙上还挂着一张榻,屋角有卷起的草席,这时候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他喊来鹤九皋,七手八脚地把竹榻放下来,铺上席子,倒头便睡。

盗骊在门口悠哒哒地吃草,不时发出一点声响,这声响让鹤九皋很安心。夏末的山风微微有一点凉,他躺了一会儿,复又坐起来,将自己身上的外罩脱下来,搭在了沈佑安身上,然后倚墙仰坐着,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
看了一会儿,他扭过头来摸摸沈佑安的额头。
不光习武,沈佑安平日里还养心修道,身体素质算是很好的,这次发热也大半是因为江心的那惊世一剑,消耗了所剩不多的真气。鹤九皋将手指轻轻搭在他脉门上,逼出一线真气,顺着沈佑安体内的大小周天游走一遭。
沈佑安确实没装模作样,他丹田空空如也,几处经脉由于强行运转受了不小的损耗。发热只是身体的保护反应,现在只有慢慢滋养,待道心修复,积攒些气力。
鹤九皋师承的确实是西域妖僧,走的也是魔修那一脉,丹田处滋养着魔心,方才有源源不绝的真气纵横指掌之间。只不过他真气虽胜,并不敢直接灌给沈佑安,魔心道心原不相融,只怕魔气入体,沈佑安一个撑不住就要爆体身亡。
为今之计,只能先养好外伤,看牢了他,不能再让他妄动真气。鹤九皋从怀里掏出瓶金创散,轻轻掀开沈佑安的衣服。他肩上被锐物刺了个洞穿,像是被峨嵋刺一类的锥形武器捅伤的,伤口很深,还很宽,不似刀伤剑伤那样轻薄。鹤九皋不敢把药撒在创口表面,唯恐表面皮肉长好了,内里却不生新肉,到时候外面看着好了,内里腐肉化脓,更麻烦。
他在花街救沈佑安的时候,乔装成乐师,同行的一个琵琶手送了他一瓶香脂,他也不知是干嘛用的,随手塞在怀里了。索性这么久也没丢。他先拿金创药里里外外涂好了那块创口,然后撕了团衣角,团成伤口那么大小的团子,沾满了香脂,慢慢塞进了那个血洞里,还用香脂抹了抹创口的边缘。
如此一来,伤口表层被撑开没办法愈合,新生的嫩肉就只能从创口底下慢慢生出来。
沈佑安睡梦中觉出疼痛来,睁开眼睛扭脸一看,鹤九皋手指上粘着湿滑的香脂往他肩膀上抹,榻上散落着一个青色的瓷瓶儿,颜色暧昧,味道俗艳,瓶身贴一块水红色的标签,上书:欢润脂。他整张脸都绷不住,捂住额头无奈道:“九皋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鹤九皋竟然还拿起那瓶儿香脂闻了闻,瞪大眼睛和沈佑安对视:“这是一个乐师送给我的,怎么,不是润肤脂吗?”
沈佑安整张脸都绷不住了,半坐起来吼道:“你怎么不想想,大夏天的,他送你润肤脂做什么?!”
鹤九皋是西域人,从来不知道中原人这些奇妙的玩儿法,本朝民风开放,花街多是两用的,众多乐师善才除了配乐歌舞以外,往往还做些别的生意。这在大唐算不得什么,顶多是少年时的纵意风流,可怜鹤九皋一个藩族,只能说这些年在中原游历还是不够深入,各种层面,对这个独特的王朝都进入得都太浅显了。
他摆出这个无辜的样子,沈佑安又不好再说下去,只好抹了一把脸,晃晃脑袋,说句没什么,翻身继续睡觉,假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鹤九皋心里默默吐槽,把这通不知所以的无名邪火归结为沈佑安受伤之后的大少爷脾气,心道,简直是莫名其妙。

一夜相安无事。
清早起来,鹤九皋搂草打死了只兔子,又从后院的地里寻了几把菜,找来个大瓦罐,添水烹成羹。沈佑安从屋里出来,睡了一夜,他感觉好些了,只是身体倦怠,没什么力气。他试着提了提真气,丹田处一片干涸,心里未免有些遗憾。
昨夜的小插曲俩人谁也没放在心上。出乎沈佑安意料的,鹤九皋竟然还有不错的手艺,羹调和得汁水鲜美,肉质软嫩。一日夜没吃过什么东西了,沈佑安也顾不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那一套贵公子的道理,连食案都没有,两个人对着大瓦罐,蹲在地上,将袍角随意掖在腰间,端碗狂塞。三五碗下肚,沈佑安感觉整个人都热起来了。
这必须值得好好地夸一夸。
沈佑安拍拍鹤九皋的肩膀,夸道:“真没想到恶名满江湖的九皋兄竟然还有这等手艺,依我看你不必再行走江湖了,风里来雨里去提心吊胆,这一路你才赚多少钱?倒不如开家餐馆,专做西域菜,幡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煮鹤轩。”
鹤九皋斜睨了他一眼,被“煮鹤轩”三个字气到,冲着他的脸“噗噗噗”吐出三枚小骨头。
沈佑安抄手一晃,喝完了肉羹的粗碗一张,吭楞一声,将小骨头尽数收进碗底。放下碗时他看了一眼,那骨头像是被猫剔过一样,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存的筋肉。
鹤九皋最后喝了一口汤,不屑道:“这里材料太少了,咱们往前走走,找个有人烟的村子,我给你做汤饼吃。仲夏就要吃些汤饼,辟恶除湿。”
“那敢情好!”沈佑安打蛇棍随上,“我要吃羊羹汤饼,你们藩族人炖羊肯定有一手。”
鹤九皋嘲弄道:“你们川蜀人不是不吃羊肉吗,我若是为你调弄一碗羊羹,你到时嫌腥骚不吃可不行。”
沈佑安笑道:“不瞒你说,我自小口味就奇特,和一般川蜀人不同。我就爱羊肉的那股腥臊味儿,不骚,少爷还不爱吃了。”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0:51:00 +0800 CST  
04

仲夏的中午,山里热的像蒸笼一样。两个人都两三天没洗过澡了,沈佑安还穿着一身血衣,难受的很。
偏偏还共乘一匹马,前胸贴后背的,正是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胸腹背后被彼此洇出一片热腾腾的湿汗。
骑了半座山头,鹤九皋实在受不住,直接叫停了盗骊。
沈佑安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鹤九皋面无表情回头道:“背后已经被你烙熟了,下来,我翻个面儿。”
然后两个人默默在心里嫌弃着对方,每隔一会儿就交换一下位置,分别晾一晾自己被湿透的前胸和后背。

出了山,远远看到山脚下的一座小镇。
他们在山头驻马而立,沈佑安默默端量着,思忖那些莫名其妙追杀他的人,应该不会追到这座城镇吧?
鹤九皋转过头来和沈佑安商量:“要不,咱们在这里休整两日?收拾一些必备的行李,你这伤也需要静养几天。”
沈佑安嘲弄道:“你做主啊,我一介肉票,南冠之囚,我能有什么意见?”
鹤九皋闻言猛的催马下山,盗骊撒着欢儿,卯足了劲儿从土路上往下冲,跟误服了大力丸似的。下山的路本来就俯冲,盗骊跑得又快,把沈佑安狠狠地往后一甩,血肉模糊的肩膀就直接磕上了身后鹤九皋硬邦邦的肩胛骨。
沈佑安疼得转过头去破口骂娘。
鹤九皋在他耳边吼:“做肉票就要有做肉票的自觉!你牛气个屁!磕不死你的!”
其实也谈不上肉票,撑死算是压了趟活镖,不过这镖货实在难伺候了些。鹤九皋报复心起,专拣颠簸的路面走,地上磕磕绊绊全是小石子儿,颠得沈佑安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捂着肩膀,默不作声冲鹤九皋翻个白眼,骂了句娘。

龟山下面的小镇,人口不多,不过百十来户人家,小镇正中一条一字长街,隔开市坊。街道以东是各色铺面。生活必需的米店布庄,油铺酱园,还有摆肉案子的,做木工的,打铁的,都集中在一起。街道以西就是民居民宅。
鹤九皋在街上来来回回溜达了两圈,找到了一家皮货店。他的盗骊平日里陪他在江湖闯荡,尤其在关外草原戈壁滩上,没有鞍辔,随便把它放个林子里伪装成野马,确实方便。但真到了这种千里奔袭,前路未知的时候,关键时刻就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大夏天的,皮货店里没什么生意,店家见两个江湖人进门来,一个身上配着剑,肩上还带着血,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因此迎上来小心应付。
鹤九皋把店家带出店门外,给盗骊量尺寸,打全套的马鞍马嚼。沈佑安懒得动弹,斜靠在门框上打量这牀小店。
小店里摆了个柜台,另一侧是个挺高的木头架子,摞着几十张皮子。墙上挂了七八支拧好了的马鞭。沈佑安就伸手随意拿了一根,摸摸上头涂的清漆。
他的爱马留在了江城,也不知道师兄他们照顾好了没有。他有心买一匹马,万一伤养好了,被他逮到机会,有匹座驾,从鹤九皋身边逃开的可能性还稍大一些。鹤九皋这人,这些天处下来倒没觉得有多十恶不赦,只是顶着那样一个名声,目的又不太明确,怎么想都是躲远些比较好。
他有心算计,于是扭头出门,问那店家:“掌柜的,这镇子上,有卖马的吗?”
那掌柜正拿了捆皮绳量盗骊的各项尺寸,闻言犯愁道:“呦,这可说不好。我们这儿可没有马行,二位要不明天早起去城北的早市看看?我们这儿有时候能碰着村里人上镇里来卖牲口的,看有没有运气,能逮着个卖马的。”
也只能如此了。沈佑安笑了笑,把马鞭子又扔回了墙上。
这个镇子太小了。这附近也没有什么来往行商,走江湖的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么个小地方。马行武器铺这一类的地方,那是想都甭想了。反正鹤九皋订下的马具还要几天才能做出来,沈佑安在心里想法子,怎么才能诓他天天陪自己去逛个牲口市场呢。
皮货商一边拿着小墨条在皮绳上刻记号,一边跟他们搭讪:“二位这是奔哪儿去?今晚怎么都得宿到我们这儿了吧。我们这儿啊,就一家客栈,这眼瞅着要后半晌了,您二位还是赶快过去,免得天晚了没了房。”

那店家本是好意提醒,然而站在客栈门前,沈佑安觉得,这提醒真是屁用都没有。
这种地方也好意思管自己叫客栈,大户人家出身的沈大少爷非常不能理解。还来晚了订不到房呢,它就是一个院子,除去柴房伙房店主一家自己住的房间,总共就剩俩屋,一个女宾厢房,一个男宾厢房,还是正对着的东西厢。这也就是本朝,风气开放,男女之防颇不计较,这但凡讲究点的人家,哪敢让姑娘媳妇住这样的客栈。
来的路上,鹤九皋还买了几身成衣,准备好好洗个澡,换下这一身汗臭的衣服。这下可好了,一张四五丈的长木榻横在厢房中间,除此之外,只剩一张小几案,两张小草席上,几上放一盏油灯,一只秃头毛笔,几张草纸。这屋里压根就没有放澡盆的地方。
鹤九皋打量了那陈旧的木榻良久,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块儿地方,跟掌柜的说给收拾干净,然后带上沈佑安扭头就走。
他们在山上的时候特意看了,这小镇后头有条不小的河,远看河水还挺清亮。幸好是夏天,水被太阳晒了一天,趁着日头还没有落,水还没有凉上来,还能去河里洗洗。

河水确实清凉。

沈佑安半靠着岸边的石头,不敢下水很深,怕伤口碰着水。鹤九皋远远看见小河眼睛就亮了,都没顾及看四周有没有人,直接撕开了暗红色的罗衣,仿佛出闸的猛兽,几下挣脱了衣物的束缚,赤身裸体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几下就没了人影。
说来奇怪,鹤九皋一个正宗西域人,漫漫黄沙里走出来的,水性还挺好,一头长发湿了水,在小河里迤逦荡开,偶尔碰着沈佑安的胳膊,怪痒的。反倒是沈佑安这个川蜀人,也没被淹过,但就是打小就怕水。两只脚丫子不站在实地上,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沈佑安解下头上束的高高地道冠,扯开发带和簪子,慢慢腾腾地洗他的头发。他伤在肩膀上,胳膊抬不起开,脑袋也低不下去,怎么动作都不方便。
身后突然靠上来一具火热的胸膛。鹤九皋比沈佑安要矮半头,不过沈佑安斜靠着,这点身高差就没那么明显。鹤九皋拍拍他肌肉厚实的胸脯,说道:“快,放倒。”
沈佑安听话地仰躺,半侧着身体,不让左边肩膀承力。鹤九皋以手为梳,把自己碍事儿的长发拨到脑后去,给自己梳个高高地马尾。然后拿过岸上新买的长老了的丝瓜瓤,抓把澡豆开始给沈佑安沐发搓澡。
沈佑安半边脸都浸在水里,不时有小银鱼在他周围游来游去,啄食他洗下来的尘垢。他从水面下仰头,透过阳光斑驳,不时流动的水幕看去,鹤九皋嘴巴里叼着一根皮绳,那是准备一会儿给他扎头发用的。他嘴角紧抿,表情一丝不苟,正专心地擦洗沈佑安的头发。发觉对方正在仰头看他,他扭过脸来乐,说道:“沈道长,你看什么呐?”
他叫沈道长的时候,声音里总是不那么正经,带着笑意地拐个弯儿。那一身小麦色的肌肉湿了水,在阳光下泛着令人眩晕的光。
鹤九皋这人吧,也真是骚气入骨了。沈佑安想。
就跟羊肉似的,不爱吃的,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爱吃的,就爱吃这么一口骚劲。

“我还没问呢,你这伤,是峨眉刺吧?”鹤九皋帮他洗到肩膀,小心地戳了戳那个深呼呼的洞。那天鹤九皋帮他对付的那帮黑衣人,面目立体,为首的那个拿把关外流行的斩马刀,一看就不是中原武林的架势。那七八个人里,也没有使峨嵋刺,双手锏这一类的锥形兵器的。这说明沈佑安那晚,最起码被两伙不同的人追杀。
沈佑安呼出一口气,点头默认。
鹤九皋不解道:“怎么回事儿啊?蜀山峨眉派,和你们青城山不是关系挺好的嘛,都是拜三清的,有什么解不开的仇啊?”
沈佑安苦笑:“九皋兄啊,我要说那天被人追杀,我至今都不知道原因,你信不信?”
这真的没诓他。
沈佑安那天上午刚参加完武会,同一个江城派的青年才俊过了过招,晚上正准备去江边练练剑,就听说黄鹄矶那边出事儿了,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也不知是谁家带来长见识的晚辈,莫名被人一剑剖开胸腹,胸内心肝被人掏出来带走了。
据说现场一片惨烈。鲜血溢出了整个房间,蔓延出门槛外,才被人发现了。沈佑安刚说想回住处打问清楚,就被团团包围,说是那男童手上攥了块布,正是他们青城山的鸦青色道袍,而当晚落单的青城山门人,就他一个。
他直觉这事儿不对,并不愿束手就擒,但也不敢和他们真打起来,只能小心周旋,却不料被峨眉山的一位长老当胸刺来。
幸好他闪避得及,躲开了。他察觉这群人招呼起来,来势汹汹,不太对劲儿,只好跳江奔逃,一路躲进人家花娘的闺房里。

鹤九皋嘲道:“剖了心肝?这听上去怎么这么像我师门的作风?”
实话说,沈佑安那晚听见鹤九皋报名号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也以为真凶乍现,魔道妖僧吃了童子的心肝,要嫁祸于他。可回过神来细想,鹤九皋早就接受了委托,当天应当是一直跟着他,寻找机会将他带走才是,凶手理应另有其人。
而且这两天相处下来,要说鹤九皋这个人行事奇诡,私事小节上不太拘束,这是真的。可要说他有什么大奸大恶之心,沈佑安的是不信的。鹤九皋某种方面表现出来的,竟是一种一派天真的赤子心境。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0:57:00 +0800 CST  
06

沈佑安心里悚然一惊。
他不自觉地往鹤九皋身边躲了躲,手指微动,写道:“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刚刚一进屋里,鹤九皋就感觉不对。他这样身世贫苦,自小颠沛流离的人,对危险往往有一种直觉。或许是手脚摆放的某个角度,或者是呼吸间悠深的频率,亦或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气场,给了他危险的信号。就像草甸上的孤狼,捕食,躲避天敌,杀而不被杀,看着身边的生命来来走走,于是在轮回之中生成了一种天性。
几乎是立刻,他一只脚刚刚踏入这个门中,身周就叫嚣着强烈的敌意。四周的空气几乎凝滞不动,粘稠的压力将他捆紧。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立刻察觉到了违和感在哪儿。
太新了。
露着毛茬的粗制麻布衣,黑色方口布鞋,虽说都是旧衣服,有的还打着补丁,然而衣服上没有夏天老百姓身上惯有的汗味儿,布鞋的鞋帮鞋面上也没有粘着泥渍,就像刻意地穿上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衣服,那种拘束和憋屈感,太违和了。
这段心路百转千回,其实不过一念间。解释起来却拉拉扯扯太麻烦,情急之下鹤九皋没办法解释。好在沈佑安没别的优点,单纯好应付应该能算一条。他没有纠结在这里,又在鹤九皋手心写道:“怎么办?”
鹤九皋已经在重新估算这趟镖的价值了。
原本以为沈佑安在江城被围捕,是因为基于命案上的误会,然而两人已经远远遁走了几百里地,路上仍然有追兵,并且是这样重重谋划之后的追捕,让鹤九皋心微微一沉。他似乎预感到,这一趟镖,似乎比他预计的,要复杂和困难太多,沈佑安身上,也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这些人孜孜不倦地追寻的,会是什么?
会被不同路数,不同地域的人同时追求的,要么是巨大的利益,要么是致命的秘密。不知道沈佑安身后,隐藏了哪一样东西。
想到这里,鹤九皋眼神蓦的一动。他也很好奇,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究竟是什么。
鹤九皋心念电转,抓住沈佑安的手,写下四个字:“静观其变。”

午夜。
沈佑安始终睁着一线眼帘,他双手抱臂,和光同尘剑就被抱在臂弯里。睡在他身边的鹤九皋呼吸悠长缓慢,似乎真的陷入了安眠。
屋角不知从何时起,燃起了一炷香。
香味清淡,有微微一点甜气,像馥郁的花香。
沈佑安精神一下子紧绷了。他闭目屏息,剑柄倾斜稍稍压住肩膀的伤口。那里缠着很厚的药膏和纱布,已经从内而外渐渐愈合,如今被剑柄一压,泛起一阵细微的疼痛。
疼痛使他清醒。虽然闭着眼睛,沈佑安五感放大,脊背上汗毛炸开,谨慎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动静。
他感觉到鹤九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左腿。他心里一紧。
紧接着,他感觉到一屋子的人细细簌簌地小声动作起来。
睡在鹤九皋左边的人状若无意地碰了鹤九皋一下。嘴里叫道:“大兄弟,你压着我袖子了。”
鹤九皋当然不动。
那人又试探性地推了推他的手臂,提高了声音:“大兄弟?!兄弟!?”
鹤九皋和沈佑安都做足了一幅被迷香迷晕,毫无知觉的样子。
紧接着,沈佑安感到他们两个人被围了起来。屋子突然被人推门而入。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怎么样?晕了吗?”
沈佑安心中电光火石之间福灵心至,这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围住他们的人纷纷答应道:“晕了晕了,老大,快点,这要怎么弄?”
该背时!沈佑安心中暗骂一声,当初竟然没有看出来这个客栈有问题!沈佑安心中恼恨。
那掌柜的笑道:“可算是被我搞上手了。等了这么久,这俩人走得也太慢了!”
原来是早有预谋。沈佑安眼珠在阖上的眼皮底下乱转,回忆进这个客栈的经过,心想怕是连那个皮货店的店家,也是故意安排的前哨。
就听那掌柜的吩咐道:“拼实打实的硬功夫,咱们不行,只能靠迷香之流的手段了。等他们醒过来麻烦就大了,趁现在先杀了妖僧血罗刹,把沈道长手脚筋挑断了捆起来,租个马车运到敦煌去。”
那几个人抽刀应了。
掌柜的又说:“现在江湖上应该已经传开了。‘欲开圣门,必得沈瑞。’这一路恐怕不稳当,咱们小心行事,一定低调才行!”

鹤九皋听闻此言,心底猛地一震!
敦煌圣城的传说,每一个西域人都听过,都信过,都神往过。相传,那是西域于阗国贵族埋在敦煌藏经阁底的惊世宝藏。
于阗国是安西四镇之一,国人精通佛法艺术,是大乘佛教的中心。于阗是大唐的臣属国,经常派遣贵族来上邦学习风俗教化,顺便传播佛教典籍。前些年女主上位,为动摇李氏根基的中原道门,请了很多于阗的得道高僧,来中原弘扬佛法,翻译典籍。鹤九皋那没见过面的师傅提云般若,就曾作为于阗国的国师,受了上邦皇帝的邀请,来中原传播无上佛法的。
于阗作为一个佛国,历来受南方吐蕃,以及北地信奉大食教的喀喇汗国的侵扰,于阗贵族近些年陆续将举国重宝,成卷的佛经内迁至沙洲敦煌,并在沙洲寺院的帮助下开始修建藏经楼,洞窟目前刚刚开始修凿。
但其实西域诸国之间,早有传言四起,于阗国大张旗鼓地修建藏经洞,实际是为了掩盖地下深埋多年的于阗圣城。
这样一座西域圣城,和沈佑安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佑安也同样迷惑不解。
圣城的传说并不只在西域,在中原武林同样是一则传说。然而就像海外的蓬莱仙山,昆仑极境上的雪域仙宫一般,都只不过是一则传说。谁也没有真的见过,谁也没有听说过开启城门的方法。若说江湖传言是“欲开圣门,必得鹤九皋”,这还能猜测是鹤九皋的身世不凡,没准儿变成流落孤儿之前,是于阗哪位皇室王爷的后裔。可是传言确是“欲开圣门,必得沈瑞。”这就有点无厘头了。自己一届川蜀人士,父亲家世清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怎么想都同于阗扯不上一点关系。
那边绑匪果然也讶道:“不应该啊,这小子不是据说是青城山掌教的关门弟子,怎么会和敦煌圣城有关系?这江湖传言,靠不靠得住啊?”
就是!沈佑安在心里大声附和!绑人之前请确认身份!你们从哪里听来的江湖八卦?一点都不靠谱!
那掌柜的冷笑一声:“你懂什么,这话最早就是从青城山掌教嘴里传出来了!他师父亲口对殷王的亲卫说的,那还能有假?!
“这不可能!”沈佑安忍无可忍,直接翻身窜了起来,抽剑指着那掌柜喊道,“你们胡扯!我师父才不可能说这种话!”
那群绑匪惊了一跳,掌柜的被剑尖逼到眼前,反射性抽出了腰间的钢刀,铿啷一声,在午夜里划出不详的声响。
“你们装睡?!”那掌柜失声喝道。
鹤九皋见状是装不下去了,叹了口气坐起来,指尖捏着一柄西域人剃羊腿肉惯用的短把小刀。刀尖反射着窗外的月光,一弧银白的光晕耀眼。
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屋子里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只有鹤九皋的发丝轻动,周围杀气纵横。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1:16:00 +0800 CST  
今天就发这些啦~
露珠是一个有坑品的露珠!
保证日更!
国庆也不会断更哒!
明天八点再约哟~
(*^__^*)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29 21:23:00 +0800 CST  
07

掌柜的一声呵斥,众人摆开阵势,将屋子中间的两人团团围住。
那几个人端dāo的姿圝势甚是奇怪——双圝tuǐ叉圝开,与肩同宽,双手握柄,胳膊伸直,将dāo 尖远远的递过来。沈佑安诧异,这是jiāng湖上哪门拿派的路数?
鹤九皋却皱眉,略思索一刻,拖口喊道:“东 瀛 人?”
一伙人见被喝破了来处,索性扑身就上,削拉劈砍,把一柄唐dāo用出了别样的路数。
敌 手太多,用剑不便,沈佑安自腰间把随身的长鞭“嗖”地一声抽圝出来,足尖一踏,身形已向后掠出数仗。那长鞭还是那曰去取盗骊的鞍绳辔头时,在皮货店mǎi来的,用来吓唬逾辉的,如今逾辉还一次没被敲打过,反倒要用这群人来见红 开 刃了。
一伙人把好好的唐dāo用得像开山斧一般,直冲沈佑安扑过来。
沈佑安抖腕,鞭圝子一瞬间 硬 挺 起来,鞭尖叮叮两声击在为首那人的dāo面上。力道之大让那人虎口发圝麻,不得已退了数步。
沈佑安翻转手腕,鞭圝子复又柔圝软起来,缠绕在那人的右臂上。沈佑安向后猛一拉扯,那人手中的dāo拖手而出。
那客栈掌柜一直在场外,见一伙人不占优势,索性把单dāo往左手一递,右手一扬,四枚飞dāo已经呈扇形被niē在指尖。
dāo尖反射着油灯的火光,却不是红sè,而是幽暗的湖蓝sè。
dāo顺着轨迹就直冲沈佑安而来。沈佑安观其颜sè,不敢托大,左脚脚腕微沉,右脚尖在木榻上一捻,身形已经旋转起来,瞬间拔高了数丈。几柄飞dāo几乎是贴着他的小圝tuǐ飞出去,深深地擦圝进他身后的房木柱上。
一击不中,那掌柜的手一翻,又扬出数十柄飞dāo,仍是一面开刃,两边xuè槽的银dāo。刃上依然喂 dú,dāo尖泛圝蓝。
沈佑安mō清了规律,这次不再闪避。右手一抖甩了个鞭huā,“嗖——啪”一下击圝打在当头的一柄飞dāo上。飞dāo在空中zhà裂开,四散着又冲上了后面的dāo。
沈佑安又是几鞭下去,将飞dāo全数拨落。这时候,剩下的几个人已经攻至身前。沈佑安无暇它顾,只好抽剑而出,与几个人近身缠斗起来。

鹤九皋左手轻轻一抖,袖里的一柄 苟 tuǐ 弯dāo已经被挽在手里。
鹤九皋对着那 黑 店掌柜冷笑了一声:“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飞dāo——小心了!”话音未落,dāo已横甩出去,像一面盘子一样横在空中转着圈,带起呼呼的风声。
掌柜双圝tuǐ向下一踩,人已向后飞去,边飞边向空中撒了什么粉末。顿时空中洋洋洒洒飘起白sè的粉尘,空气里还带了一点可疑的暗 香。

沈佑安从包围之中飞身而出,将立在原地的鹤九皋猛地推开,继而左手向桌上一探,食指和中指间夹圝住了cū碗的碗壁。店小客少,这家黑店供应不起茶汤,便在厢房圝中灌了一铁壶白水,供旅客取用。沈佑安将碗中的白水向空中一扬,那白sè的粉末遇水便溶了,沈佑安又屏息敛目,并没有粘上粉尘。他回头看去,却见时机稍有些迟,鹤九皋已经呛进去一口粉末,正低头咳嗽,不知身圝体究竟怎样。

另一边,那掌柜闷圝哼一声,刚才甩出的一柄 苟 tuǐ dāo最终还是射中了他。由于飞dāo一直在转,于是此刻飞dāo横切,切裂了左襟衣衫,带出了不少 皮 肉,然后tǒng出 皮 肉 向右飞了出去。
飞dāo出手不易把握轻重,鹤九皋本有心毙命,特意没有用剔肉小薄dāo,而是平曰里用来砍剁枝条藤蔓的苟 tuǐ弯dāo。想来苟 tuǐdāodāo身甚重,准头虽会差些,但携着真气,一dāo剁过去,定是身首异处了。
那掌柜被鹤九皋 腰 斩 当场, 热 xuè登时呼啦啦浇了一地。

他被一dāo斩为两节,一时竟还没能就sǐ,半截身圝子竟往门外爬去,嘴里还发出“嗬嗬”的喘息。那人用双手爬行,上身蠕 动,竟一路爬过门槛,腰上的断面在他身后拖出一条 xuè迹。
他爬了半刻,方才回过头来找自己的tuǐ,被自己的这幅惨象惊怕了似的,瞪大了眼睛,呻吟 良久,双手在土里使劲抠圝挖,将十指的指甲生生拗断,才哀嚎着 断 气了。

剩下的那几个人被这惨 烈的一幕唬住了,直吓得肝胆俱裂,浑身乱抖。谁也未曾料到,这个看上去单薄斯文的小公子,出手就是一条人命,手段如此xuè腥 狠 辣,惊 悚 骇 人之极。

沈佑安也被鹤九皋这一记xuè 腥 狠 辣 的shā招吓住了。
他这一路逃王,都旨在伤敌自保。这黑店老板为人如何,他们尚不分明,到底是否是è圝贯圝满圝盈,大jiān大è之徒,是否zuì当处 sǐ,他们并不了解,何至于用这样的fǎ子。他被那惨象吓得有些脚软,又有些è心,猛地扭过头去,错愕地盯着鹤九皋,无声质问,却见鹤九皋垂着头,看不清神sè。

没了老大,那几人仓皇跪下磕头qiú饶。
他们口称英雄,自称也是被横圝财蒙了心窍,听了老大的话,只qiú取得圣城的财宝,并无 shā人之意。几个大老圝yé们儿哭得涕泗横liú,被老大身 sǐ气 绝的一幕骇破了肝胆。

沈佑安将剑回鞘,回剑的手指有些颤圝抖。——他还没有从那个掌柜sǐ王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方才说道:“你们滚吧,以后不可再犯。再犯到我手上,必严圝惩不贷!”
那几人连滚带爬向外逃了。

然而鹤九皋并没有放任他们逃走。

沈佑安愣神之际,鹤九皋手掌开阖,掌心中现出朵朵 xuè红 的莲朵,凝结着澎湃的气劲,冲着几人的头颅拍了下去。他几掌横扫过去,掌心翻覆几下,掌风中带着绝 shā的凌厉和轻诡,在夜sè中发出狰狞的红光。

那几人还没有逃出大门,一声未发,便已 横 shī 当场。颅 骨 bào 裂,xuè 迹 脑 浆 横飞了一地。

顷刻间,地上只余七八具面目难看的sǐ shī,以及满地 xuè迹。

几滴 xuè 迹溅上沈佑安的脸,他整个人都dāi住了。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洒站了一刻钟,方才回过神来,指着鹤九皋,手指不住发圝抖。他虽然踏入jiāng湖,但是这么多年被师门保护得一尘不染,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接圝触到sǐ fǎ这么 惨 烈 的shī体。

鹤九皋伸手推开他,沉默着去取地上的弯dāo。沈佑安不敢看那些 shī体,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你就……就这么 shā 了他们?他们已经,已经知道错了……”
沈佑安觉得有些恍惚。

鹤九皋冷漠的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未退的shā意,他诧异似的睁大眼睛,理所应当地反问道:“不然呢?”

时至今曰,沈佑安方才觉得,自己看到了真正的鹤九皋,触圝mō圝到了这个男人性格的核心。
他难以置信,并且怀着某种深深的恐惧。他醍醐灌顶,方才意识到,鹤九皋和他的人生信条,真的是不同的,甚至是截然两样。鹤九皋之所以被jiāng湖称之为“妖僧”,被称为“ xuè罗 刹”,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个 魔 头师父。
他怀着惊 恐和恐 惧,回顾自己之前对他的评价,是不是太liú于主观了。

鹤九皋稍稍有些站不稳,想扶一下沈佑安,却扶了个空。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沈佑安的眼神。

鹤九皋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被那个眼神刺痛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沈佑安的质问。
他于是连忙辩解道:“你不要信他们的一面之辞,他们刚才也想 shā我们的,我不 shā他们,万一碰到哪天我们不当心,犯在他们手上怎么办。多少英雄豪杰,sǐ在这种小 máo zéi 的致命一击上,何苦留下这些个麻烦呢?犯不着,不划算。”

沈佑安仍然难以理解。他质问道:“所以,你就 shā了他们?就是为了不给你找麻烦?”

那一瞬间,易地而处的考量将沈佑安对鹤九皋的全部信任都打圝倒了。冷汗密密麻麻爬上了沈佑安的脊背。仅仅是为了提防那个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鹤九皋不惜辣 手 shā 人。那万一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没用了,自己有可能给未来某一天的他造成麻烦,是不是,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shā了我?用这种 xuè腥 又 残 忍 的手段?

鹤九皋读懂了沈佑安眼睛里的恐 惧。他额上隐隐浮现了几粒汗珠。他想嘲讽眼前这个单纯耿直的年轻少侠,他想说沈道长,你不懂。你圝的圝人生太光圝明磊落了,你完全没办fǎ想象,像我这样的人,命如cǎo芥,如果手上不沾染那么多xuè,根本活不到与你相遇。他想说,他会shā这些小 máo zéi,因为他们毫无底线,然而像他这样光圝明磊落的君子,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招惹。

——但他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去,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滴落。

沈佑安深xī一口气,他不敢看满地的shī 体,也不敢看鹤九皋。

他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对不起了,九皋兄,我可能……没办fǎ和你一同去敦煌了。我们必须回一趟蜀中,问清楚我师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群人也说要把我劫至沙洲敦煌,敦煌圣城的传说,也许已经在jiāng湖上传开了。这一路绝不太平,敦煌正在等着我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去敦煌送 sǐ。”
鹤九皋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沈佑安转身离开,走到门前,扶着门柱低声道:“这些天承蒙你照拂,九皋兄,你这趟镖多少钱,我双倍付给你,待此间事了,你去蜀中青城山,或是沈府,来找我就行。抱歉了,九皋兄。”

他走出客栈,这家傍晚还有说有笑的客栈,现在一片sǐ寂。他牵了小灰驴,盗骊今天已经和小灰驴熟悉了,也xí惯了和逾辉同进同出,以为鹤九皋马上也会来牵它。它不满地叼圝住沈佑安的衣服,想请他稍等一等,等鹤九皋出来一起出发。
沈佑安心里一酸。他拍了怕盗骊的脖子,这些天盗骊已经识得了他的气味,安然地享受着他的抚圝mō,再也不会对他烹鼻息,甩开他的手了。然而他就要离开了。
沈佑安牵着小灰驴,站在院中,静默了片刻,翻身上驴,迎着来时的那条路,走了回去。将那间小院和院里的鹤九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身后,盗骊人立而起,发出长长地一声嘶鸣。
他身后,鹤九皋在屋里,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那不知名的yào粉战胜了qiú生的欲圝望,他撑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面上。
他听见了屋子外面盗骊的仰天嘶鸣。
几个黑影围住了寂静的小院落。领头的人黑巾蒙面,左手断掌,安了一把金属长钩。他们迅速bī近了客栈。
鹤九皋挣扎着跪起来,右手紧紧圝握住那把苟tuǐdāo,身圝体不时发出细微的颤圝抖。
他苦笑一声,感慨也许此生,没有机会去蜀中找沈佑安算账讨债了。他用dāo尖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看见十几道黑影破窗而入,dāo光反射着 sǐ王 的白线,瞬息之间便bī近眼前。他闭目叹道:“也bà,走了也好。”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30 14:40:00 +0800 CST  
05【这里补全!】

时节已经快要入秋,凌晨的风带着昨夜未尽的凉气,吹在身上清清shuǎngshuǎng。

鹤九皋随便找了根wū木簪子,把发顶的头发挽了一个松松的小髻,随手用根红绳扎好了。红绳下面还吊着一尾吊坠,吊坠下面的红sèliú苏丝线就混进他垂下来的发圝丝里,在一头wū发之间时隐时现。——那红绳还是从沈佑安的佩剑上顺手扯下来的。
好看确实是好看,也很衬他暗红的罗纱直缀。但是沈佑安仍旧有些老大不乐意:“那是我爹爹送给我的家传玉佩,被你要去算怎么回事儿啊。”
鹤九皋其实也不耐烦收拾头发,他们藩人不发不簪xí惯了,头发要么剃圝掉,要么随意bǎng起来,中原人的发冠扯得他头皮痛。可是如今这不是特殊时期么,一头散发一身红衣,这特sè不要太鲜明,太容易bào圝露身份。
鹤九皋于是振振有词:“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能被人千里 追 shā 吗 。昨晚你还nòng丢圝了我的皮绳儿呢,你这坠子就当赔我了。”
昨晚俩人在河里洗澡,沈佑安手里niē着皮绳,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被鹤九皋cuō圝着cuō圝着就靠着石头睡着了。醒了的时候,手里niē的皮绳儿早不知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
一截儿皮绳,裁皮子的下脚料,去藩坊皮货店转转,一个铜板能抱回家一大捆。人家的平安扣,水头儿很好的一块羊脂白玉,这笔mǎimài,鹤九皋做的可划算。
沈佑安一介 肉 票 儿,吃 人家的 喝 人家的,身上这身衣服都是人家给mǎi回来的,事已至此,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无声地哀叹一声,对不起父qīn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那是他成圝人礼上,他父qīn送他的。
蜀中沈河沈清晏,当年也是和青城山微一真人jiāng寻久齐名的少侠豪杰。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封剑闭山,退隐 jiāng湖。几个月前,沈佑安二十岁加冠礼,他那个年少成名,快马纵意,却又在人生的壮年退隐 jiāng湖的老bà,送了他一块和田羊脂玉的平安扣做剑穗,给他起了“佑安”这样的字。
现在想来,是不是做父qīn的心意就是这样的,亦或是对所谓的jiāng湖早有预料?平安,对年少轻狂初出茅庐的沈瑞而言,不过是两个字,对一个父qīn而言,确是全部的祈愿。
只可惜终究要让你失望了,爹爹。沈佑安盯着前面鹤九皋的背影,盯着wū黑的发圝丝里鲜红的liú苏,顺着他的脚步一飘一荡,心想。世事终于将我挟裹进了深不可测的命运里,人在jiāng湖,平安二字,不过奢望而已。

鼻端已经能闻到热圝烘圝烘的牲 畜 味儿。城北的早市,到了。
此起彼伏的牛羊叫圝声,还有乡下农圝民赶了一车小租来市集上mài。这窝小租生的太晚了,已经夏末了,喂到新年圝前也长不了多大,没办fǎ宰 年租,过一阵子天冷了,地里没有野菜了,还要用粮食喂它们,不划算。于是主人家就赶来mài掉,换成现钱huā。
那边还有一户mài小牛的。那乡qīn蹲在一边,招呼过往的路人mǎi走他壮实的小牛犊。
单单没有mài马的。
沈佑安仔仔细细,在热圝烘圝烘的牛 粪 味儿里,在哼哼唧唧的租叫圝声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一匹马。
“哪怕母马或者小马,也凑合了,”沈佑安扭头说,“我实在是受够了跟你挤一匹马上。”
鹤九皋听了有点不高兴:“你以为我很愿意和你挤吗?要不是为了钱,谁愿意护送你这么个大活人,千里迢迢跑到敦煌去啊?”
沈佑安扭头就走:“那你别要那点钱啊?咱俩就此别过吧!
走没几步,沈佑安就感觉腰带被人家揪住了。他连头都没回,高冷道:“揪我圝干吗?你不是不愿意和我挤吗?”
就听鹤九皋冷笑一声:“回头看,你的坐骑!老圝子再也不用和你挤了!”
沈佑安应声回头,只见北门口一个小角落,拥挤着一个老人,以及一匹……灰驴。
那máo驴似乎发现他们看过去了,摆着那张驴脸,竟然似乎对他们笑了笑。只见它高兴地嚼了两口果子,仰天,一声长鸣!
“啊——啊呃——!”
声音又干脆又悠长。
沈佑安表情有些绝望。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30 14:40:00 +0800 CST  
08

有影子在树杈间滑过,一闪而逝。
鹤九皋素来是马背上的行家,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机警敏锐。盗骊刚刚觉察出什么,人立而起,他已经强撑着站起身子,扬袖挥刀。只听得“呛——”的一声,四枚落花镖被鹤九皋手中的狗腿弯刀拂落,砸进了门槛的青石板上。
鬼影憧憧,一行黑衣人破窗而入,将半跪着的鹤九皋团团围住,铿锵一声纷纷抽刀,刀锋如雪,映的月华失色。
最后一人施施然从正门走进来。
他正对着鹤九皋。鹤九皋勉力抬眼,却见那人没有左掌,左手自小臂处齐齐断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截森然的铁金钩。
这是西域的一位好手。
鹤九皋知道他。
快马金钩叶儿顾赖,也是位收人钱财夺人性命的主,十余年前据说只身行走中原,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如今怕也是闻到了宝藏的气味,这把年纪,竟也劳动出来了。

对方显然也知道他。
叶儿顾赖用尚在的右手整了整衣襟,背过手去,笑道:“神交已久啊,血罗刹,令师仙逝多年,未曾拜会过他老人家,如今不巧,和你赶上同一桩活儿,真是幸会幸会。”
鹤九皋呸的一声,吐出嘴里衔着的一粒梅花镖,冷笑道:“老东西,这圣城的宝藏这么馋人?竟把您这把老骨头也惊动了。”
叶儿顾赖挑眉道:“怎么,血罗刹也有意圣城至宝?是了是了,你师父当年可也为那宝藏奔劳了许多年呢,只是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微一真人打败,在华山圆寂坐化啦,我这老朋友听说了此事,可难受了许久呢。”
师父寻找过圣城宝藏的事情,鹤九皋并没有听师兄提起过。他心里犹疑,嘴上倒是干脆利落,反驳道:“你这老东西在中原呆久了,中原人的好处你没学会,倒把虚伪做作学了个十成十。”
叶儿顾赖仰头哈哈大笑:“中原人的好处?!老子学会的多得是,怕是你看不到了!”
他说罢左臂一弹,长钩猛地甩了出来,目标直取鹤九皋的项上人头。
鹤九皋肩膀一沉,整个身体向右侧猛甩过去,以他的铁钩为轴,直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
叶儿顾赖的铁钩后面连着锁链,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他左手向后一扯,那铁钩就换了方向,冲着鹤九皋的脖子就弹了过去。
围住鹤九皋的黑衣人们也纷纷扑身而上。几个人拔刀冲着鹤九皋的当头砍下,另一拨人矮下身去,长刀横扫,扫向他的脚腕。那屋子经历了连番打斗,木榻小几碎了一地,尸首横塞不通,更显得局促。鹤九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躲无可躲,硬拼着真气逆流,接连几个纵跳旋身,足尖几次在刀尖上腾挪借力,几乎没有落地,险而又险的避开了几记杀招。
只是人实在太多了。
鹤九皋又吸入了毒粉,提气纵跃时眼前猛地一黑,那铁钩顺着腰侧的肋骨猛然划过,割裂衣襟,勾出了一串血珠,在空中泼洒而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渐紧渐急,似乎压抑着低吟和喘息,还有垂死的哀鸣。

沈佑安骑着小毛驴已经翻过了一个山头,不知为什么,心脏竟倏忽一紧,继而狂跳不止。
他有些不安地回头看去,天际线外滚过轰隆一声响雷,紧接着闪电纵劈,似乎要裂开整个大地。山头那边的小客栈,在一片风雨交加中摇摇欲坠。
他想起离开前,鹤九皋似乎有些反常,没有阻拦也没有告别,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在隐忍些什么。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脏狂跳。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30 20:23:00 +0800 CST  
那风雨中的小客栈,打斗正在紧要处。
鹤九皋体力渐渐不支,眼看着一柄钢刀劈头砍下。身形旋转,闪躲间,他散开的发梢扫过刀尖,一缕发丝齐刀而断!
盗骊在院中又一声长鸣!它猛地挣脱绳索,直冲进屋内。
鹤九皋发丝间的那块平安扣直接敲在那人刀面上,咚地一声脆响尚在耳边,盗骊已经冲进房中。
它体型彪壮,身材高大,行动处疾风踏浪一般,那一伙黑衣人不察,险些被撞个人仰马翻。阵自然破了。鹤九皋与盗骊相伴多年,默契已深,趁盗骊闯到身边时一个鹞子翻身,纵跃上马背,整个身体下伏,贴在马背上。
盗骊马蹄不停,对着屋里的后窗猛踏而出,那后窗刚刚被闯进屋里来的黑衣人踢破,一块雕花木窗将掉不掉地在窗棂上挂着,被盗骊这一闯,木窗直接被掀飞而出。甚至本就不甚牢靠的后墙都被穿了个大窟窿。
盗骊脚程很快。等那几个黑衣人回过神来,奔到前院牵马而出时,盗骊已经顺着来路狂奔了五里地。

窗外夜雨更胜。
铜豆一般的雨滴砸在竹梢林叶之间,砸在山间的土路上,客栈门前的青玉石板与高高的酒幡都被打得透湿,无形中为追击加大了不少难度。
那个铁钩男骑在马头,看着夜雨中远远奔逃而去的背影,抬臂用铁钩撩开头上沾湿的额发,狞笑道:“不用追了,路还远着,他们跑不掉。”

刀光剑影处,这一场惊心动魄,堪称绝地逢生。
鹤九皋险些被人捅个对穿。他伏在盗骊背上,雨点大颗大颗地砸在他身上。随着盗骊的颠簸,呕出几口鲜血来,额头昏沉,有些发热。
真是流年不利,鹤九皋心道。沈佑安简直和他八字不合,以前多少大风大浪安稳走过来了,自从接了这趟镖,就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过。
盗骊飞快地在仓皇夜色中奔逃。鹤九皋像一口麻袋一般,整个人趴伏在盗骊身上,双手抱住盗骊的脖子,将脸埋在盗骊的鬃毛里,嘴角的鲜血把盗骊的鬃毛粘得一团乱。

走了不到一刻,盗骊突然停下了。
他身前正对着一棵古树,枝叶繁茂,根系纠结。
鹤九皋挣扎着抬头看了看,雨声太大,他听不到动静,只觉得古树后面安静如斯,但雨打叶动之际,又有暗色的衣摆随风猎猎而动。
“谁在那儿?!”鹤九皋甩甩头,将眼皮上沾湿的雨水甩脱。他警惕地拍拍盗骊,将涌上喉间的一口血强行咽下去,抽出腰间的小刀,横在胸前。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09-30 20:24:00 +0800 CST  
09

没有人应答,只有猎猎风动。
天要亡我。鹤九皋闭了闭眼睛,强撑住一口气,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弓弦。盗骊动了动耳朵,不安的跺了跺前蹄。

却听树后一声长叹。

沈佑安骑着逾辉从树后转出来,黛蓝色的直缀随风而动,在雨中渐渐染湿。他神色淡然平和。
“沈道长?”鹤九皋见他安然无恙,绷着脸冷笑道,“麻烦道长,付了双倍的货款,然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你既然已经远走,我只当这次押镖失败,咱们钱货两讫,一刀两断。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一边说,肋下的伤口一边淋淋淌血,血珠稀稀拉拉顺着雨水滴下来,在逾辉脚边积成一滩。
沈佑安担心他的伤势,实在撑不住,驱动逾辉前行了几步。盗骊乍一见到逾辉开心极了,用粘着鲜血黏黏嗒嗒的鬃毛,去厮磨小毛驴的耳朵,小毛驴傲娇地抖开了。
鹤九皋半边身子染血,一身暗红罗衣被染成深红。沈佑安摸摸鹤九皋的脑袋,叹了一口气道:“回来照顾一个祖宗。”

鹤九皋盯了沈佑安一会儿,似乎在分辨这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然而伤毒交煎,寒气入体,身体着实撑不住,眼帘慢慢阖上,栽倒在沈佑安怀里。
昏过去之前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嘱咐道:“后面又来了一波残疾人,当心些,我……我睡一下。”
盗骊似乎是感觉到了背上的分量不对,它忧心主人,不安地踱步,扭过头去试图看清楚背上的人是怎么了。沈佑安忙安抚住它,然后将鹤九皋轻轻推回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揽住他瘫软的身体。
借着黎明前昏黑的夜色和漫天的大雨,沈佑安驱马前行,小灰毛驴哒哒哒哒地跟在盗骊身边,懵懵懂懂地啃着一根胡萝卜。他戳戳鹤九皋昏迷过去的侧脸,无奈叹道:“本该一刀两断,奈何良心为重,去而复返,也罢,少爷认栽了。”
盗骊仰天一声长鸣。

墨色的云团压在山头,一大团一大团滚在一起。闪电劈裂山巅的老树,雷雨冲刷,山间小径上的土被汩汩的积水带走,露出下面的山岩,整条路湿滑难行。
盗骊狼狈地在夜雨中疾走,四蹄不时打滑,短短两座山头,走得沈佑安心惊胆颤。逾辉更害怕,它不过两岁大,自出生起第一次在夜雨中翻山越岭,哆哆嗦嗦甩着湿漉漉的细毛,紧紧跟在盗骊身边,不时发出细细弱弱的哀鸣。

天马上就要亮了。

沈佑安半抱着鹤九皋,举目四望,远处天边隐隐现出一团亮色的光晕,这才分辨出东西南北。四周望去尽是山林野树,石径上淌着泥水,水流卷携着山顶的泥沙树杈,一路流下山谷去。顺着石径尽头,逆着水流的冲刷而上,山道边似乎隐隐有一幢黑色的阴影。沈佑安大喜,抹去脸上遮盖视线的雨水,仔细看去,像是座隐在山间的土地庙。
沈佑安驱马前行,走近几步,隐约却见土地庙中好像有人,那破败的窗纸倒映出一豆灯火摇晃。沈佑安疑心是追兵故布疑阵,犹豫了半晌,不敢妄进。只是雨水越来越大,鹤九皋伤势越发不好,错过这间庙宇,还不止走多远才能找到地方躲雨。沈佑安咬牙道:“九皋兄,是生是死,咱们端看老天造化吧。”

他将两头坐骑牵上门扉,让他们靠在颤颤巍巍的门框边躲雨。自己搀扶着鹤九皋进了大殿。

那土地庙供奉着此间的山神,土地爷端坐在供桌后,泥像虽陈旧,但并不破败,供桌上还有几盘山果点心,想是平日里还有人拜祭过的。沈佑安环顾一周,只见供台上点着香油蜡烛,——这便是他在纸窗外看到的火烛了。却并不见有埋伏,不禁稍稍放下心来。

他先将墙角堆着的干草铺好,将鹤九皋小心地靠在墙角,这才脱下自己的外衣,拧干水汽。他借了供奉香烛的火苗,在殿中升起了一团篝火。然后将鹤九皋的衣衫小心褪下来,为他擦净身体,烤干衣裳。

鹤九皋出了很多汗,沈佑安有些束手无策,他摸摸鹤九皋的脉门,脉象凌乱鼓噪,奔腾不止,仿佛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狠狠地冲撞着。
沈佑安眉头紧锁,诊不出这是个什么脉象,想再摸清楚些,却被病号一掌推出去。鹤九皋昏迷之间,不知收敛内力,这一掌推了个十成十。饶是他病重无力,沈佑安仍被他推了老远。
沈佑安以为他醒了,忙辩解道:“九皋兄!我只是为你断脉,并没有别的意思。”
鹤九皋悄无声息。

“九皋兄?”沈佑安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脸颊。
鹤九皋鼻息粗重,而且很热,眉头紧紧蹙着,在睡梦中努力忍受着伤病的煎熬。他仍旧在沉睡,方才那一掌,不过睡眠中身体自发的保护。
这么多年,沈佑安只在一位师兄身上,见过这种机警。那位师兄姓谢,是晋城人,幼时家乡遭了匪灾,父母双亡,兄弟失散。他幼时行乞,辗转多年,后来才被师父捡了回去,拜入山门。初来时,那人一身伤病,沈佑安奉命照顾他养伤,他也是这般,整夜整夜难以安睡,旁人轻轻咳一声,他就惊醒了。
那是长期颠沛,流落江湖,不知孤身闯过了几道关隘,熬过了多少伤病,才形成的自我保护。
不知怎的,沈佑安看着鹤九皋紧闭的双目,感觉有些淡淡的心酸。

沈佑安没能耐料理他体内的毒,只好先替他包扎好外伤。
腰侧那一道伤口,隔了这么久,看时仍旧触目惊心,何止是惨不忍睹,简直是惨绝人寰。只见暗红的皮肉外翻,被雨水浸泡,边缘微微发白,里面露出莹白的肋骨,最深处再往里几寸就是内脏。沈佑安包扎时手直打颤,纳闷他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重伤之下,竟还能翻身上马,夜雨狂奔,最终逃出生天的。真是难以置信的生命力,顽强又执着,砖下的野笋一般,倔强的抽条长大,长成翠绿的修竹,风雨摧折也消磨不了的碧绿。
包扎好伤口,鹤九皋到底睡得安稳了一些。

沈佑安找来一个瓦罐,到门口的屋檐下接了一罐雨水,架上火烧开。取水时看见檐下盗骊和逾辉抖落了一地水点儿,紧紧挨在一起,脖子靠着脖子,已经睡着了。盗骊机警些,听见动静,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用脸蹭蹭他的右手,复而又睡下了。
沈佑安喂鹤九皋喝了一点水,把血衣扯开,洗净,为他擦了额头的汗珠,用湿水的布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鹤九皋睡梦之中一把握住他的右手。沈佑安挣了挣,他握得紧,沈佑安挣不开。
他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沈佑安伏下身,将耳朵凑进他的嘴唇。

只听鹤九皋喃喃叫道:“师兄……,……娘……。”
这一声娘亲,叫的沈佑安眼眶泛红。他想起远在蜀中的爹爹,又想到前路未知的命运。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1 20:25:00 +0800 CST  
10

天亮以后,雨声渐停。

初阳升起,窗外鸟声喧喧,竹叶上积攒的宿雨顺着叶尾大滴大滴的掉下,山林间空气湿润清新,带着新鲜的晨雾和花草香气。
沈佑安正抱剑坐着打盹,只听得窗下盗骊轻轻嘶鸣了一声。
门口传来脚步声,沈佑安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大门就突然被推开了。
“你们……是何人?!”

门边传来一道声响,声音清丽,倒把沈佑安吓了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剑柄,回头看去,却见是位年轻女子。那姑娘也是冒雨而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只看见蓑衣下露出的水红色牡丹罗裙,以及一双金色绣花鞋。路上湿滑,似乎是摔了一跤,裙摆鞋面上沾了大片的泥渍。
沈佑安稍稍放下些心。
他站起来拱手道:“小娘子莫怕,在下是一游方道士,与兄长结伴行走江湖。我兄长不慎遭歹人暗算,受了些伤,特在此避雨养伤的。待他伤好些我们就走,小娘子请自便。”
那女子倒大方,索性直接掀开了斗笠,仔细将他俩打量了一回,犹豫着叫道:“你是……沈道长?”
沈佑安怔了一怔。
那女子惊喜道:“真的是你啊,沈道长,我是谢娘,你不记得我了吗?五日前,江夏县的昌平街,金鼓楼,我们见过一面的!”

她这么一说,沈佑安一下子回忆起来了。是那个他慌不择路,躲进人家闺房的花娘,那时候他翻进人家屋子里,还把人家吓了一跳。
他笑道:“是了,说来还未曾谢过小娘子的高义,那日可多谢了。”
谢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抿了抿耳边散落的头发。

“这位少侠是吸入了舜华粉末。”谢娘靠在火堆边,将几包草药煮进瓦罐里。她似乎是要出远门,随身背着的一个小包袱,里面干粮衣物,金银细软,常见药材都很齐全。

据谢娘所说,她会一点医术。想来风尘女子,流落各个花楼,会些简单的医术药术也不足为奇。沈佑安反正也奈何不了鹤九皋身体里的毒素,想着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请谢娘放开手脚去医,只要医不死人,那就没甚要紧。
却不想这位小小的花楼窑姐,竟还真有两下子。

沈佑安答道:“他确实是吸入了一种粉末,色白,有暗香。”

谢娘煮开了瓦罐,将瓦罐往高处吊了吊,罐底挨着一点点火苗,让药汁维持在一个微微滚开的状态,慢慢煎熬。
“那就是了,”谢娘听了沈佑安的描述,笑道,“舜华是一种花,花朵本身鲜红,是无毒的,有些江湖剑客将它采集了,用硫石去熏它,然后研成粉末,这种硫过的花粉就变成了白色,有毒性,不小心误服,或是吸入了,都会导致高热不退,有的还会口吐白沫,更甚者会直接死掉呢。”
沈佑安听了心里一紧:“这么严重?那……那九皋兄他……”
谢娘笑了笑:“不要紧的,当时他闭气了,没有吸入多少。我用葛根,白茅根,甘草,金钱草,还有绿小豆煎汤,给他趁热服下,明早就好了。只是……金钱草和白茅根都是泻毒利尿的药材,今晚鹤大侠起夜可能会勤些,您得警醒些。”

谢娘是花楼出身,说这些丝毫不觉的需要避讳,反倒是把沈佑安说了个大红脸。沈道长于男女情事上无甚经验,和一个大姑娘聊利尿起夜的话题,总归是有些害羞的。
他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把脸转到篝火那一边去,不好意思看谢娘了。谢娘观其脸色,面上倒还好,只那两只耳朵,红得犹如火烧,心里未免觉得好笑。

待药汤煎好,两人七手八脚地把药给鹤九皋灌下去,等到晌午时分,身上的热总算是见退了。

沈佑安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思同谢娘搭几句话。

“你之前不是还在江夏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沈佑安向外望了望,并没有看到车马,有些好奇她是怎么过来的。
谢娘正在烤她带来的干粮,闻言叹了口气:“那日鹤大侠将你带走,连夜渡江以后,有好些江湖人赶到了金鼓楼。我怕我藏匿你的事情被他们发现,就和妈妈说了一声,连夜逃出了金鼓楼,准备投奔其他中原的花楼去。我租了车,一路北上,结果不巧在山里遭了大雨,路滑惊了马,前腿磕坏了,还将车也摔了。那车夫心疼马,连夜牵着马下山去治腿了,下山路更不好走,我不敢跟他一起走。正巧我原来家就是汉阳县的,知道龟山上有土地庙,便继续上山,在这里休整几天,再做打算。”
沈佑安点点头。

却听谢娘道:“沈道长你们要往哪里去?”
沈佑安犹豫道:“我要去趟蜀中,不知道九皋兄愿不愿随我同去。”
谢娘大喜道:“沈道长,谢娘也要赶往蜀中去,能否劳烦您,一路上有个照应?谢娘愿为奴为俾,这一路鞍前马后伺候您。”
沈佑安有些无措。
他沉吟道:“你,你不是要往中原去吗?怎么又要转道蜀中?我可以将你送至附近的城镇,到时候你自去中原就是。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你何苦呢。”

谢娘还想再说些什么,突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沈佑安忙回过身去看。
鹤九皋仍闭着眼睛,他伤口的肿胀已经慢慢退下去,呻吟大约是因为身上出的汗侵染了伤口,蛰得疼了。之前连番打斗,身体疲累之极,伤口疼痛也没办法让他醒来,这是身体在极度渴求着睡眠。
沈佑安倒宁愿他继续睡下去,免得醒来受罪。

还是谢娘递给他几个饼,说:“你把鹤大侠叫醒吧,再怎么样也要吃点东西,饿着肚子怎么养伤呢。
粮食烤熟的香味刺激着沈佑安。他摸摸肚子,自己也夜雨中奔波了一夜,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他塞进嘴里一块烤饼,轻轻碰了碰鹤九皋,叫他起来。鹤九皋迷迷糊糊,半歪在沈佑安身上,就着热水勉强吃了一小块饼,便又陷入了深眠。

下午不那么热了,沈佑安托谢娘照顾伤员,便出了门。山谷中有一条小溪,昨夜一宿大雨,泉水涨上来不少,溪水有不少游鱼。
此地人烟稀少,被连绵的几个山头挡住,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鱼儿都被养得又憨又傻。沈佑安抽一枝树枝,一头削尖,头几次没掌握好水下的折射,走空了几条,后来就如臂指使,指哪儿插哪儿。
一个下午战果颇丰。临近太阳落山,他用柳枝穿过鱼鳃,提着七八尾大鱼,心道这下可好了,给鹤大爷熬一碗鱼汤喝,好补补元气。

推门却惊觉大殿里气氛不对。

谢娘坐在窗户边,脸冲着窗外低头垂泪。
鹤九皋双手抱胸,坐在屋子紧里头,头冲着墙壁,摆出个面壁思过的姿势来。
两个人各在一端,谁也不看谁,只有正当间的土地老爷端坐着,脸朝着正门,默然无语的微笑。

这是怎么个情况?沈佑安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这气氛,他也不敢轻易搭话,只小声问道:“九皋兄,你醒啦?”
鹤九皋不理他。

沈佑安拿这位爷没法子,只好又去看谢娘:“谢娘,我戳了几尾鱼来,劳烦你帮忙收拾了。”
谢娘听了这话呜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沈佑安被他们搞的头都大了。他把手里提的鱼扔进瓦罐里,犹豫了片刻,先去哄鹤九皋。他想的很简单,鹤九皋再怎么样,也是伤员,何况他和鹤九皋相处了这么多天,已经熟了,当然要先从熟人这里找突破口。
却不料谢娘看这样,直接抹着眼泪,提了瓦罐就走,去屋后收拾鲜鱼去了。
沈佑安有些不好意思,有种自己两个大男人,欺负人家弱女子的感觉。他叹了口气,坐在鹤九皋身后,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鹤九皋面无表情,一把掀开了他的手腕。
沈佑安悻悻:“怎么了,你这是?好好的,犯什么牛脾气,人家谢娘怎么招惹你了,把人一姑娘弄哭了都。”
鹤九皋冷笑道:“怎么招惹我?呵,她一个女妓,不好好在花楼倚窗卖笑,跑到这深山老林里,还那么巧碰见我们?这还不算招惹?她要是没鬼,我把脑袋赔给你。”
“你这话说得太过分了,”沈佑安有些不高兴,“说起来,人家还是咱们被连累的。若没有你大闹金鼓楼那一出,人家姑娘好好地在花楼里呆着呢,何至于沦落到这荒山野岭。你还这样说她!”说着,他把谢娘的遭遇讲给了鹤九皋听。

鹤九皋没再说什么,目光却透过窗口,锐利地逼视着屋后的谢娘。
谢娘正剥着鱼,感应到这目光,手不自觉地停了一下。那目光有如实质,尖锐刺骨,锋芒毕露,让谢娘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2 19:55:00 +0800 CST  
11

三个人在土地庙里住了四五日。
沈佑安肩伤还没养好,鹤九皋的伤竟然已经开始结痂,第二天傍晚,他就可以借着沈佑安的力气站起来,扶着墙四处溜达了。真是令人惊叹的生命力和恢复力。
他腰部仍然不能承重,索性腰带也不束了,整个人散发披衣,他又爱穿广袖直缀,懒懒散散倚窗箕坐,倒是颇有前朝时的魏晋风韵。
只是三人仍旧处不好。
许是因为前事,鹤九皋心中生了芥蒂,又或是因为确实不喜欢谢娘,连带他同沈佑安的关系越发紧绷了起来。鹤九皋本来平日里就不大爱说话,这些日子更甚,整日介只是发发呆,养养神。他反正是个妖僧,也不拘束荤酒之戒,闲来无事自己折了根树杈做弹弓,拿小石子敲些飞鸟野兔一类的小动物,大家晚上分食加餐。只是闭口不理人。

谢娘有些怕他。
趁着鹤九皋午后倦怠,闭目补眠。沈佑安把谢娘拉到门外,问道:“那日你同九皋兄是怎么一回事?”
谢娘泫然欲泣:“都怪我,让沈道长您难做了。那日我看鹤大侠睡的不慎安稳,便想着与他披件外衣,不知怎么惊醒了鹤大侠,他醒了以后,我又说起,要同你们一起入蜀,替您一路照顾鹤大侠的伤势,就惹怒了他。”
沈佑安叹了口气。

“九皋兄。”夜里,沈佑安往篝火里填了几块木柴,犹豫了良久,方咬牙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鹤九皋不置可否,并不接他的话。
沈佑安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道:“能否劳烦你这趟镖多走几步路?你跟我到蜀中去,我问清楚师父,敦煌圣城是怎么一回事,待你养好了伤,我仍旧随你到敦煌去。”
鹤九皋有些意外地抬眼:“你不怕随我到敦煌送死了?”
“怕,”沈佑安冲他微笑,“但我不能因害怕自己的命,置江湖道义于不顾。我不想欠你,这趟镖,我不想因我,害你失之信义。你放心,到时候我随你去敦煌,见那托镖人,绝不叫你的名声毁在我这一趟上。”

鹤九皋有些意动。
敦煌圣城的传说在西域流传了这么多年,这也许是离宝藏最近的一次。要说鹤九皋不动心,那是假的。如果青城山的微一真人真的知道些什么,这也许就是打开圣城之门的关键。
鹤九皋于是道:“我与你订下君子之约,我随你前往蜀中,查明传言之谜,查明之后,你必须即刻跟随我去往敦煌复命。”
沈佑安点点头,郑重地伸出右掌:“击掌为誓。我以无上天尊的名义承诺,查明传言之后即同你赶往敦煌复命,不问归途,不计生死。”
鹤九皋也伸出右手同他击掌,两只手在空中握了许久,带着试探,游离,和好不容易重归于好的脆薄的信任。
良久。鹤九皋才抽出右手:“那我们明日就上路吧,这一单镖拖的时间够长了,尽早解决了,我也好落个清闲。”
谢娘在旁边看了许久,闻言小声试探道:“那……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走?”

沈佑安有些不知所措。
把一个不谙武艺的弱女子,抛在这荒郊野外,实在有违他的处事原则。更何况这女子对他还有救命之恩。然则有鹤九皋在,也由不得他做主。
他看向鹤九皋,眼睛里带着祈求。
鹤九皋冷冷道:“你又是为何要去蜀中?”
谢娘不由自主地窥向沈佑安的侧脸,然而沈佑安正在专心地注视着鹤九皋,并没有看到她求助的目光。她回过头来,眼神有些黯淡,说道:“我一介风尘女子,不为花楼所容,流落江湖,到哪里去不是一样。我信得过鹤大侠和沈道长的人品,愿追随鞍马,为奴为婢,望二位大侠这一路稍加庇佑。”
“人品?”鹤九皋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一笑,“你去中原武林打听打听,血罗刹鹤九皋有人品可言吗?血手妖僧是要煎了童子心肝就酒吃的,你信我?说不好哪一天,你的沈道长一个不留神,我就扭断了你的脖子下酒。”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凌厉,甚至可称得上云淡风清了,内容却是实打实的阴飒飒的威慑。森森庙殿里,他雪肤乌发,暗红直缀,露出小半个肌肉分明的胸膛,被殿内的篝火一烤,眉梢唇角带着说不出的妖异诡魅。
谢娘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往沈佑安身后靠了靠,伸手攥住了沈佑安的衣摆。

沈佑安无法,只得说道:“江湖救急,这荒山野岭的遇见了,也是缘分,更何况早先谢娘救我在前,少不得要护送她一程。”
鹤九皋冷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缘分,倘若不是巧合,就是有人故意作妖。沈道长,你的人,你最好自己看住,哪日吃了这娘们儿的亏,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他说完,扶墙站起,牵了盗骊去河边去饮马,在无边的暗夜中,背影单薄清癯,步履稍有些不稳,仿若要凌空而去,遁入四大皆空的境界之中。
沈佑安知道这是他已经应了,便长舒一口气,安抚谢娘道:“他应下了。只是我要提醒你,有一点他说的不错,妖僧血罗刹,行事放荡诡秘,在江湖上恶名远播。连我也惧他几分,你这一路,也稍稍提防些,不要惹怒他。”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被腰斩的东瀛人。那等血辣的手段,每每想起,都让沈佑安齿冷。虽说理论上鹤九皋断不至于同一个女人计较,但血罗刹性情岂可以常理推之?少不得这一路,他来从中斡旋周转,沿路护送小恩人到蜀中去。

次日鸡叫头遍,三人就准备上路了。
远处山坳上还有几颗星子在闪,山间岚气晨雾渐生,打湿竹梢,隐没在雾中的花枝清瘦。
谢娘没有马匹,站在两人旁边有些不知所措。
盗骊脚程快些,力气也大。逾辉胆子小,身体弱,恐怕驮不动两个人。沈佑安便道:“九皋兄,你方不方便带一下谢娘。”
他想的简单。谢娘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娇软可人,当初不过是惊醒了鹤九皋睡觉,方才结下梁子,两人同马而行,没准就能生出些默契和感情来呢。
那两个人可不这么想。鹤九皋表情像吞了只苍蝇,说不出的晦涩难忍。谢娘也连连摆手:“怎么好麻烦鹤大侠呢,再说这马这么高,我也不敢坐的。我,我还是和沈道长同骑这小毛驴吧。”

她的小心思,鹤九皋明白得很。他嗤笑一声,并不作声,看沈佑安如何回应。
哪知道沈佑安是个不解风情的,他将逾辉的缰绳往谢娘手中一塞,自己翻上了马,说道:“逾辉个子小,身体弱,又没有走过山路,恐怕驼不动咱们两个。你若是不敢骑盗骊,那谢娘,你自己独乘逾辉吧,我同九皋兄共乘一骑!”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3 20:52:00 +0800 CST  
12

夏日天长,山间尤甚。一大清早曙染层林。虽说时节已经入秋,江汉一代仍旧要再热上半月,鹤九皋又要同沈佑安共乘一骑,每日又要多发几句牢骚。
他们一路自汉昌起,经竟陵,荆州,宜昌等地入蜀。荆州一带是有名的险滩,属古云梦泽水域,靠近长江处滩多浪急,左右十里都是乱石嶙峋。他们一行人要在此溯江而上,少不得要雇当地的船家过江,三人便扮作游玩山水的兄妹,租一只小船,只说一路西去。
盗骊同鹤九皋在江湖上来往久了,翻山行舟都不在话下,可小毛驴逾辉堪堪两岁,自幼生在村舍里,不曾见过这样的险滩,行至舟前,不敢更进一步。
谢娘颇为无措。她跨骑在逾辉身上,裙摆被江边的水花溅湿,小毛驴四蹄不时刨地,决不登舟。鹤九皋斜眼看了一眼,并不理会,牵过盗骊径直钻进小舟的客舱里,盗骊嘴里嚼着山果,悠悠闲立在小船的甲板之上,尾巴甩来甩去,驱赶身边的水蚊子。
谢娘咬着下唇,将要哭出来。
沈佑安忙返回岸上,扶了她下驴,牵了逾辉口鼻上的牵绳,连哄带拽,又拖又拉,才将这头倔驴子牵上行舟。谢娘最后一个登舟,盗骊不知是有意无意,猛地打了个响鼻,四蹄向前踏了一步。那小船吃不的力,被它这么一踏,猛地趔趄晃荡了一下,谢娘一只脚还在岸上,另一只脚堪堪登舟,被小船一晃,踩失了脚,差点跌进水里的乱石之中。
沈佑安听见动静,忙回身拉了一把。谢娘跌坐在舟中,一只脚被自己压在腿下,又碍于鹤九皋淫威,不敢作声,只默然无语,抬眼看着沈佑安,无声的流下一行清泪来。
那船家看见此景,甚是不满,皱眉说道:“这位小郎君,你也看顾看顾你妹子,江边险要,女人家不比你们提刀带剑,身上有粗浅功夫的江湖人,设若失足跌下江去,看你们兄弟如何懊悔。”
沈佑安陪笑道:“阿公说的是,是我疏忽了。这一路我必照拂小妹,劳您垂问。”
盗骊在一旁哼一口气,前蹄跺了几下,扭过身去看船边的水花去了,再不看他两人。

行过那几里险滩,就到了江水的主流段,一时间江平岸阔,船家也放下心来。
谢娘情绪缓和了些,一个人坐在船头看水。沈佑安不便陪她太久,见她无事,便走至鹤九皋身边。
有一艘小舟同他们比肩而行,那舟甚小,两头尖尖翘翘,蚱蜢一般。舟上坐着几个苗族女孩儿,正挎着篮子叫卖杨梅。按说杨梅初夏结果,六月份杨梅正当季。不过山里气候凉爽些,苗人聚居的深山处想来更胜,八月份晚熟的杨梅也上了季,几个女孩儿便出相约一道山来卖鲜梅。
女孩儿们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都穿着挑绣了云彩图样的蓝色小褂,罗红百褶裙,蓄发椎髻,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娇小玲珑。她们纤小的十指捧着墨绿的桑叶,上面盛着颗颗核桃大小的紫红梅果,有几颗杨梅被挤压了,深红色的汁水沾上了手指甲。
苗瑶之地,民风彪悍,小姑娘们看这边船尾站着一红一蓝两个年轻俊秀的男子,却也不躲,竟抬手招呼道:“小哥哥买杨梅噻?!”
苗族的交领小褂甚短,她们以抬手吆喝,那小褂直接滑上腰间,露出细白柔软的一截小腰,腰腹之间嵌着圆圆润润的一粒肚脐,直接把沈佑安看了个红脸。
他转过头去,在心里默诵了一遍南华经。
鹤九皋看着他有意思,嘲道:“你们道家不是不讲究斋戒出家吗,怎么你这么大了,也未曾通晓人事?”
唐时道教尚未有全真一派,道门修的都是正一教,家中山中都是修行,并不拘斋戒欲。有相好的道长女冠,常常结为道侣,四处游荡修行。甚至还有许多道观挂着羊头卖狗肉,名为道观,实为娼馆,有的是才名在外,艳名远播的女冠,白日与人参经悟道,玩景吟诗,夜晚就与名士才子论一论合欢经,参一参欢喜禅。
然则虽说盛世风气至此,民间流行一夜恩爱,露水情缘,沈佑安却不曾尝过。他自小家教甚严,家族规矩冗大,颇有百年世家之象。蜀人重仙,他未及成年便上山修道,同门师姊妹也皆是世家小姐,清婉仙姑,都是端庄矜持的做派。二十年何曾见过这样大胆的异族少女?

那几个少女见那两个侠客不应,竟唱起歌来,苗家少年男女素有跳月的民俗,月下以歌互答,传情达意,几个苗族小妹妹唱起山歌信口捻来,词曲都是现编的。
只听这一个唱:“十里弯弯景尤佳,雀儿在那枝头里挂。城外的果子红乱乱呀,船头的妹伢想哥伢。你看那暗红的纱袍,像足了我的裙儿,那直缀儿的颜色嘛好似,我的褂。”
另一个便拿手里的杨梅往这边的船上丢,边丢边笑道:“那边船上的小哥哥,尝尝奴的果子,又甜又辣!”
沈佑安简直被这直白的告白伤到了。他一脸不忍听的样子,弯腰进了客舱。那船家见他这样便笑道:“我们此地民俗便是如此,苗家的姑娘们瞧上谁了,不求家世钱财,山歌唱对了眼,登时就能拉着手到人家家里去。我们苗族的妹伢,不图名不图财,来去自由,看儿郎不顺眼了,收拾东西就走的,也有。”
沈佑安暗叹中土之大,各地风俗造化殊然不同,果然有趣。
他从蜀地去往江夏,是同师兄弟一起走的,专挑官路公驿,十几位佩剑道长,方外之人又有武艺傍身,其余人颇多尊敬,断断没有人敢这样招惹的。

那厢鹤九皋已经同苗族小妹妹聊上天了。正经论起来,他也是蛮族,并不拘束这些江湖小节,遇见了可爱的妹妹调戏两句,实在不为过。
沈佑安坐在船舱里,就听外面鹤九皋笑道:“我给你们十枚铜板,妹妹舍我一筐果子酿酒喝吧!”
几个小姑娘商量了几句,觉得这个生意做得,便嬉笑着将篮子挂在一杆长杆上,顺着杆便要递过来。
鹤九皋朗笑道:“不用这么费事,你扔过来便是。”
那船的姑娘奇道:“这篮子又没有盖,里面果子一个挨一个,扔过去定要洒在江心了。”
鹤九皋便道:“不妨事,你只扔便是。我接的住。”
沈佑安闻言,在舱里实在坐不住,出来道:“你的腰还没好,我来替你接吧。”
那边妹子听他们这么说,便将一篮子猛地掷过来。那果篮果真在江心转了个圈,一篮子紫红的杨梅朝天泼洒而去。
沈佑安抬步而起,足尖在船舷处轻轻一点,身形便一掠数丈。他踩着几点迸溅出来的水花,在平阔的江心稳稳停住,将竹篮轻轻拈起,扬手一兜,便将泼洒在空中的杨梅尽数提回了篮子。然后他向对面的船头抛去了几枚铜钱,冲女孩们施了一礼,略提了提衣襟,几个起落便又踩回了舟中,跃上舟头。
一来一回之间,衣襟未染半点湿痕。

舟子不禁叹道:“少侠好俊的功夫。”

身后的女孩儿们直接炸开了锅,捡了铜板,便朗声齐唱情人小曲,向两位少侠表露爱意。她们正是花一般的年龄,声音高转婉娈,毫不矫揉造作,纵然恣意一些,仍叫人见之心喜。
谢娘看了这一切,看那些女孩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爱意,再看两位少年侠士,在船头吃梅赏水,比肩而立,心头不禁感到一片浓浓的黯淡失意,乌云一般,压得她嘴巴里苦苦的。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4 21:54:00 +0800 CST  
13

过了宜昌,便进了苗人地界。江水南岸又有沅水武溪等诸多水系,更远处还有八百里洞庭烟波如镜,可惜此程赶得急切,难得好好玩赏一番。
进入巴蜀境地后,江水日窄而水流愈湍,再往前走两日,便是赫赫有名的巴峡,江中风高浪急,两岸猿啼鬼哭,他们逆流而上,是万万走不得水路了。
那店家将他们送到一个南岸的渡口,便收拾缆绳,将顺江而下返回竟陵去。临走前嘱咐沈佑安道:“小郎君,这南苗百越之地,风俗与我们汉地迥乎不同。前几日我们遇到的都是土丁人,会讲汉话,或是些熟苗,你们再往南走便到了生苗地界,可万万小心。”
沈佑安笑道:“多谢阿公提点,我们沿河岸朝西走,不往南行,不会走进太深的地方的。”

说是这样说,真赶起路来,谁还顾得上查看脚底下踩得是汉人地界还是苗人地界。
入了巴蜀之后,追杀明显地多了起来,让沈佑安万分不适。按理说他在蜀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家乡路熟,俗话还有强龙不压地头蛇之说呢。却不知多少条过江长龙,盘旋环绕,要在他的家门口压死这条地头蛇。

那日天刚蒙蒙亮,几人行在岸边,便中了埋伏。
一行七八人,黑巾蒙面,精干短打,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追了上来。

为首的那一个身形瘦削,一双吊梢眼精光毕露。他并不说话,只是打了个呼哨,几人便迅速包围了三人。
沈佑安一人同两个杀手对峙。那两个武功差些,奈何默契极佳,一时缠斗也不落下风。正斗得天昏地暗,沈佑安耳边突听谢娘一声尖叫。

他回身一看,为首的那个黑衣人立掌如刀,眼瞅着谢娘就要被那人毙于掌下!
沈佑安一声长啸,左手一弹,和光同尘剑悄然出鞘,带着蓬勃的剑意切向那个打头的蒙面人。
沈佑安师从青城山的掌教真人江久寻,是江湖上名望极大的真人道长,一手逍遥游泼洒出漫天剑光,当年与鹤九皋的师父,行走中原的西域妖僧提云般若绝战华山,就是凭着这一手无上剑法将妖僧毙于落雁峰上。如今微一真人的剑许多年不曾出鞘了,但是一生绝学都传授给了小徒弟沈佑安。
沈佑安平递剑尖,一手剑法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蕴含无穷变意。
偏生那蒙面人未卜先知一般,矮身一扑,又接连一个纵跃,躲过了这一剑之中的无端变化。
沈佑安吃了一惊。逍遥游是他师父微一真人独创的剑法,参照了南华经的变通之理,以变化无穷著称于世。除了同自己本门的师兄弟交手,江湖上还没有哪个高手能预先判断这剑法的来路的。
硬点子啊。沈佑安心里一紧。
那边谢娘已经逃出刀光箭雨的包围。她惊恐地看着这一群江湖人,面色惨白。
沈佑安大喊:“谢娘!背靠在大树上!保护好自己的后背!”
谢娘擦了一把眼泪,忙不叠地寻了棵粗壮的树木,背靠其上,紧张地看着战局。

鹤九皋伤在腰上。翻身、闪躲,许多动作十分不便,在几人的围攻中勉力支撑。
沈佑安连出九剑,全都落了空,却见那黑衣人并不抽出腰间的武器,反而双掌一合,将掌心的一团澎湃真气猛地击在沈佑安身前。
沈佑安似乎回到了那日长江之上。眼前仿佛看到了万千血雾弥漫。龟山的小客栈,地上断成两截的人,痛苦地号角、蠕动,回头一看,却依稀是自己的脸。阴暗的雨夜,鹤九皋抽出一把狗腿弯刀,阴瘆瘆地说道:“沈道长,你没有用了,受死吧。”
他瞳孔放大,眼神痛苦不堪,被一层一层的梦魇压制住。

鹤九皋回头看到这幅场景,大喊道:“沈佑安!不要被魔功迷惑!魂兮归来!”

沈佑安眼神一晃,回归现实。却见那一掌已经尽在咫尺,冲着他的眉心袭来。
他平心静气,在离青城山千里之外的浩淼长江畔,在三人濒临绝境之中,突然领悟到了何谓逍遥。他平平递出剑尖,耳边回忆起儿时练剑时师父的话:“瑞瑞,心要稳,手要平。”

“心要稳,手要平。”沈佑安默念着。逍遥剑诀的第二式“百川灌河”被他使得无悲无喜,却在中途陡生波澜。
那黑衣人已将掌中的真气凝成水柱,冲着他的眉间激射而来,煊赫如夺日月之威。沈佑安将体内真气灌注剑尖,在水柱即将射面而来时,剑尖一抖,引导着水柱缠绕上剑身。和光同尘剑在水光的照耀中激鸣不已,将漫天水柱收一归万。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放佛已经猜到了剑意的去处,他向后猛一转身。
剑气裹挟的水柱划过他避开的地方,却在下一刻,微妙地拐了个弯。
就是那个微妙的弯。剑光和水汽横生枝节,劈开那黑衣人的衣襟,直接刺入他的肋下。黑衣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明明判断出了他剑尖的走势,却为何还是被剑气击中?

黑衣人吃了个亏,不再恋战,猛地飞身而上,掠过树影,打了个呼哨。
顷刻间几个杀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沈佑安不敢继续追击。唯恐又中了什么埋伏。
三人迅速上马,往深林里逃去。

谢娘不会武艺,此等情景恐追兵误伤,三个人于是多在山中行走,越躲越深,渐渐偏离了路线,被逼进五溪苗峒的地界。
沈佑安隐隐有些不安,却不知这种不安源自何处。按说路虽稍偏,却仍旧一路西去,离家确是越来越近,但不知怎么,却没有一点归家的安全感,越靠近蜀中,越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心里扑腾扑腾跳得发慌,总感觉似乎忽略了什么关窍。
鹤九皋发现他情绪不对,便问道:“怎么了?刚才对阵时受伤了?”
沈佑安自己也吃不准怎么回事,便犹豫道:“并没有。只是山中暑热,有些心慌。”

谢娘闻言,默不作声地递上来一条牛皮水袋,水是之前歇脚时从山泉灌的,清凉沁人,表皮凝结出一层细小的水珠。
沈佑安受宠若惊,忙摆摆手道:“谢娘你留着喝吧,我不渴的。”
谢娘柔柔一笑,答道:“没关系,我看你没准备水袋,特意给你留的。我还有。”说罢,她也不管沈佑安接没接着,往他怀里一丢,踢踢逾辉的肚子兀自往前走了。
那水袋直丢到沈佑安怀里,他反射性接住了,颇有些不知所措。回过身来,看到鹤九皋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不自然地咳咳嗓子,又转过头去了。

越往山里走,苗人聚居的吊脚楼越多。苗瑶百越夹溪而居,往往在深山中谷的溪流处搭建吊脚楼。山间湿气大,雨雾丰沛,砖屋木屋底层湿气太重,腐蚀建材,苗人遂伐竹做屋,依山而建,底层四面通透,配着山间苍绿色的高树远山,很有些情味。
天渐渐擦黑,沈佑安观了观天色道:“今晚怎么住?这山中湿气太盛,我们进的又深,晚间恐有猛兽出没,还是找个苗家借宿一宿吧。”
鹤九皋之前游历江湖时曾来过苗瑶之乡,闻言摇头说:“不可。此地离大路甚远,住的都是些生苗,不通汉话,对北人颇多仇视,贸贸然去投宿太危险。”
沈佑安于是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鹤九皋道:“靠山吃山,苗人颇多猎户,我们往山上走一走,找个猎人搭的棚户落脚即可。”
沈佑安抬头看去,果见半山处一间黑乎乎的什么建筑。他指了指路,喜道:“那边似有个石屋,想是猎户晚上栖身,或是苗家酬拜山神的地方,我们不如就去那里歇脚。”
三人便又往山中深处走。他们三人进山之前已经换了苗服,谢娘穿着黛蓝小褂,短短的百褶裙,颇不习惯。汉人女子,常常是露上不露下的,本朝尤甚。仕女服饰露出半个乳房的,也有。裙子却颇长,绝少露出腿脚鞋袜。谢娘虽说是个花坊歌妓,也断没有青天白日露出一双白晃晃大腿的时候。现下,那雪白的大腿被山间的草木荆棘刮破,还有山间毒蚊毒虫叮咬的个个红包。谢娘唯恐给他们二人添了麻烦,并不言语,两个大男人不好意思盯着姑娘的腿看,竟都没有发觉。
望山跑死马,看着那石屋不远,三人竟也走了几时,赶到那石屋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沈佑安牵马提剑,站在那石屋前发愣。
那石屋并不是寻常住家的格局,空空荡荡,一应窗户也无。只有两扇木门大敞着,从外面能看到屋里摆着一张供桌,桌上却不是别的,供了一只铜铃。
“这不像是猎人搭的窝棚,”鹤九皋疑道,“也不像是祭拜山神的祠庙。我游历苗乡时,从未见过这等屋舍。”
沈佑安挥挥手道:“管他呢,先进去歇歇脚再说,你的伤势经不住长久颠簸,今晚我们轮流守夜,若见势不妙,大不了我们逃了就是。”
鹤九皋点点头,眉头间却有隐隐的忧色。他随沈佑安走进那屋中,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仍觉得有些不对劲,你守夜时,务必警醒些。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5 19:32:00 +0800 CST  
14

山中夜间有凉风。
时节已经是七月半,一团惨白的圆月高悬山间。
七月半是道家的中元节,是地官赦免罪灵的日子。往年的这一天,沈佑安通常是跟着师父师兄下山去做斋醮。中元节三日前,城里的达官贵人,各行商会凑份子,请道长去城里做法事。中元节当日,在城中露天处建立高台,陈列玉圭、铜台、香烛、镇天尺等诸多法器,一行几十位道长女冠,穿着华丽的衣饰,围着香炉烛灯赞颂。
外人看来华丽讲究,沈佑安却不耐烦那一套繁琐的科仪,也看不大懂那些幡榜牌位,在道场上便随师兄弟们走走踏罡步斗,舞舞剑,听师父祝祀讲经,然后就神游太虚,干等着看晚上的焰口河灯。
蜀人重仙,受道家的影响颇深,中元节的焰口河灯,放的盛大无比。不止请道士做醮的人家,就是普通人家也要放几盏河灯祈福求赦。
不过对普通人家来说,对这个节日畏惧大过于庆喜。七月半,民间也谓之为鬼节,在普通人眼里,是个阴间鬼魂覆上阳间的日子。
总归是透着些不祥之兆。
谢娘有些怕,早早地躲到石屋的角落里,从包袱中取出条宽斓的齐胸褶裙披盖在身上。

沈佑安和鹤九皋在厅内烤火。
待谢娘呼吸平缓,睡得香熟之后。鹤九皋方才问道:“今日那些追兵,你有什么想法?”
沈佑安沉思了良久。犹豫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是佩着剑的,却按捺不出,后来出的那一掌,掌风带着水汽与幻境中的血雾,似乎……”
“似乎有些像我的武功。”鹤九皋接道。
沈佑安迟疑着点点头:“是。当日在长江之上,我不小心被你的掌风掠过,就入了那种幻境。今日那个黑衣人的武功虽不及你,这手功夫却也初现雏形。”
鹤九皋皱眉:“奇就奇在这里。这魔功叫做流风般若心经,是我师父所创,他当时参悟佛法阿修罗界一章,心魔入体,堕佛入魔。这卷心经说是佛经,实则是地地道道的魔经。我师父生前只有一个徒弟,自我记事起,也没有见师兄身边有过旁人。论理,这卷功法,世上应当只有我会才对。”
沈佑安补充道:“而且今日之前,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人物,竟然能提前预知我的剑法走势,此等功力,闻所未闻。只是这人武功平平,并不像绝世高手的样子,让人想不通啊。”
其实还有一句话,沈佑安藏在心里没有说。
那个人的眼神,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熟悉。他有个非常恐怖且大胆的想法,也许这位蒙面的杀手,也曾经到过黄鹄矶,参加过江城派武会,并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具体是谁,沈佑安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想得头痛,轻轻摇了摇头,索性不想这些,将脑海中的杂念摒弃掉。
鹤九皋也放弃了思考,说道:“你先睡吧,上半夜我来守。”

很久很久以后,两个人再回想这一天,这才惊觉,如果说之前沈佑安所经历的,多日来的提心吊胆明争暗斗都是前奏的话,那么今日所经历的一切,才使得那个惊天阴谋初现端倪。事实上,这是最错的一次不假思索。当时若是顺着两人的思路思考下去,在后来的一切爆发之前,本有机会将危机扼杀在摇篮。

可惜那时的两人并不知道。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是刚刚阖上眼不久的样子,沈佑安感到鹤九皋重重拍了他两把,在他耳边低喝道:“醒醒!外面声音不对劲!”
沈佑安自睡梦中猛的惊醒,环顾四周,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邪风,将地上的一摊篝火吹得摇摇摆摆。屋角的铜铃本来供在木桌上,因为供桌被他们劈了生火,那铜铃就被沈佑安恭恭敬敬的摆在了地上。

此刻,那地上的铜铃突兀的响起,暗哑的铜质声响,配合着石屋呼呼的野风,颇有些鬼节的气氛。

“叮当、叮当、叮当……”

沈佑安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铃铛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将屋角的谢娘也吵醒了,谢娘看见此等景象,一时没忍住,从喉咙间泄出了半声惊叫。
鹤九皋抬眼怒视她,小声喝道:“闭嘴!”
谢娘可怜见的,叫也不敢叫,哭也不敢哭,被吓得直打摆子。

那铜铃声音越来越大。
沈佑安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索性直接抽剑出鞘,剑尖斜指,轻轻一划将那枚铜铃一劈两半。

周围霎时间安静下来。
谢娘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将身上披的裙子拉到鼻子上,只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沈佑安弯腰拾起那枚铜铃,那铜铃已经很古旧了,周围带着绿色的斑斑锈蚀,里面的响石已经被一切两半,摊在沈佑安的手心里。

“叮当、叮当、叮当……”铃铛已经被披做了两半!铃声竟然不停!
真他妈活见鬼!沈佑安骇了一跳。他一时没有忍住,扬手就将那铃铛扔进了火堆里。

“叮当、叮当、叮当……”
谢娘简直快要昏厥过去,她强忍着心中的害怕,将眼底的泪珠吞进去。

沈佑安拔剑而起,预备要挑开火堆。
鹤九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侧耳倾听,眼睛注视着沈佑安,小声道:“你仔细听。”

“叮当、叮当、叮当……”
那铜铃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似乎还伴着细弱的歌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并不是火堆里。
沈佑安回剑入鞘,几步走到门边,查看来时的山路。

那蜿蜒曲折的土路上,无边的夜色里,飘浮着一盏灯笼。灯笼火烛的颜色惨白,外面不知蒙了什么东西,发出莹莹的绿光,由远及近,一路攀上山来。

沈佑安和鹤九皋都是习武之人,目力甚好,远远看到一个穿道袍的男人,左手持一枚铜铃,右手提着灯笼,走上山来。旅人赶走夜路而已,这倒是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男人身后还稀稀拉拉拖了七八个人,头戴高帽,步履奇特。那七八个人并不是抬腿走上山的,而是直挺挺跳上来的,步履间似乎遵循着某种奇特的号子,七八个人竟然步调一致,都这么直挺挺,板僵僵。
那打头穿道袍的男人嘴里似乎唱着什么歌,曲调古老,歌辞晦涩。大约尚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要走上这栋山间石屋来。
鹤九皋看了一会儿,皱眉说:“不好”。
沈佑安忙问:“九皋兄看出什么了?”
鹤九皋指指东边,说道:“你看远处的天色,就快要天亮了。”
他解释道:“夜中而行,天亮即宿,铃声开道,喜神前行。我们怕是遇上赶尸匠赶尸夜行了。”
沈佑安道:“碰上赶尸匠又如何?我们又没有招惹他。我们走我们的人路,他走他的鬼道,井水不犯河水好了。”
“问题是,”鹤九皋闻言苦笑道,“我们已经走到人家的鬼道上了。”
“刚才进来之前我就觉得这屋子不对,苗瑶人家祭拜山神是不设供桌的,这石屋不是祭拜阳间的神,而是用来供着招魂铃的。屋子不管白天黑夜都大敞着木门,并非山里人家善迎远客,而是赶尸这一行的习俗。
“这是一间尸体客栈。”
鹤九皋说着,将两扇大门轰然合上。只见那门板后面的墙上,左右各有一列痕迹。似是人身上沾了灰尘,又倚靠在墙壁上形成的。
谢娘听他们说的稀奇,凑上来听,听他说到此处,便用细白的手指去碰那灰渍。
鹤九皋指着痕迹说道:“你们看,这些痕迹,恐怕就是赶尸人所赶的尸体,白日投宿在此,倚靠的痕迹。”
谢娘惊呼一声,猛地撤回手指,使劲的在身上擦拭,唯恐沾了尸液。
鹤九皋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解释道:“赶尸人赶着一批尸体,翻越重重大山,时间久了,很多尸体内里早已经开始腐烂了,只是外表被赶尸匠做了法术,封存起来,看不出罢了。但是天长日久,风餐露宿,内里腐烂的尸油便慢慢渗出来,混合了赶路时所沾染的灰尘,就在倚靠的墙上留下了痕迹。”
谢娘闻言脸都白了,颤颤巍巍说道:“那怎么办?那赶尸匠就快要上来了。”
沈佑安安慰她道:“我听家师提起过,这些赶尸匠也是道门一派,属五术中的山术,并非邪魔外道。我们索性出去,反正天色也快亮了,各走各的好了。”
鹤九皋闻言摇头苦笑:“晚了,容在下提醒沈道长一声,你刚刚已经把屋里头供的,压制尸气的招魂铃毁了。今天早晨,恐怕是不好过了。”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6 20:06:00 +0800 CST  
15


招魂铃是湘西一带苗人聚居之地所liú传的赶shī圣物。
这里山脉连绵,道路蜿蜒崎岖,有客居于此的人家,大限已至sǐ在山里,棺椁是很难运出的。便要用最原始的fǎ子,将shī体运出这重峦叠嶂的大山。
招魂铃就是赶shī匠所佩的圣物,用以压圌制阴气,役使shī体。赶shī匠带领着一队shī体,曰宿夜行,曰间,活人也是要休息的。一队shī体无人看圌管,为了不生变故,压圌制shī气,不使shī体冲撞了活人,每间僵shī客栈里都要供奉一枚招魂铃。一旦生人误闯客栈,客栈中人气和shī气混杂在一处时,便会响动示圌jǐng。
他们刚刚进来时,由于是在夜里,客栈中没有shī体投宿,小石屋里只有阳气没有shī气,因而铃圌声不响。而天sè渐明,有shī体接近此处,要来投宿时,铜铃便感觉到了人气,遂响铃示圌jǐng,企图示意客栈众人速速离开。
山下的招魂铃圌声越来越近。
沈佑安用剑尖将火堆中的铜铃拨出来,那铜铃被火熏得黑不溜秋,而且还被一劈两半,绝不会再响了。
沈佑安盯着那毁掉的铜铃,和谢酿面面相觑。
沈佑安道:“这,这可怎么办?和那赶shī匠商量商量,叫他们不要上山来投宿成吗?”
谢酿愁容满面:“这怎么可能。刚刚鹤大侠也说了,赶shī匠昼伏夜出,这马上就天亮了,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客栈投宿呢。”
鹤九皋招呼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把那赶shī匠拦住,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又不了解这个行当,瞎猜有什么用?还是问问赶shī匠应该怎么做。”
三人七手八脚地将火堆熄miè了,连忙撤出那僵shī客栈。那赶shī匠渐渐走进,似乎看见了他们几人,怕有什么变故,便不敢继续往上走了。
赶shī匠赶shī时是不能说话的,唯恐嘴巴里xiè圌了阳气引起shī变。他索性停住,jǐng醒地看着山上的众人。
沈佑安飞掠到他身前远远的一块石头上,小心的问道:“阁下方便说句话吗?我也是道圌家一脉,有事请教道长。”
那赶shī匠先命令身后的七八个shī体转过身去,方才问道:“上面嘞是什么人呦?挡在客栈外头做什么?”
沈佑安答道:“过路人!初至贵宝地,不懂苗家风俗,误以为这是山里人投宿的棚户,便闯进了庙里,还无意中毁了庙中供奉的铜铃,恐引起麻烦,特意问问您,可有什么别的fǎ子吗?”
“曰呦!”那赶shī匠乡音很重,由于受到了惊吓,语速也变得很快,沈佑安听得模模糊糊,伸长耳朵仔细辨别。“你们几个伢子好生hú闹,不晓得是什么地方也敢乱闯乱腾,那铛铛是用来压圌制一些凶shī的,随随便便就给我毁咯。”
沈佑安又是作揖又是赔礼,说道:“实在是对不住,都是我少不更事,真的是无心之失,敢问还有什么补救的fǎ子吗?”


那赶shī匠叹了口气,打开身侧的口袋,轻抿了一口酒:“伢子,以后过路可小心些,可不能再这么冒失。”
沈佑安连连点头作揖。
只见那赶shī匠从腰间的口袋倒出一把银屑来,口圌中唱着安魂曲,摇动了手里的招魂铃。
那铃圌声细听去,同庙间供奉的并不完全相同。这是只新玲,还没有山顶被毁掉的那一枚音sè圆圌润。
赶shī匠将这一折子安魂曲唱完,让僵shī们齐齐转身,hán圌住一口酒,猛地冲着众shī的面部烹洒而出,而后扬手洒出漫天银粉。
僵shī们俱都阖上双眼,耷圌拉下脑袋,站在那里不动了。
沈佑安奇道:“这是做什么?”
那赶shī匠抬脚继续上山,解释道:“烈酒和银屑嘞,都是压圌制shī气最好的物什。这些shī体本来也不是啥凶shī,只要不沾染活人的xuè气,就算是没有招魂铃镇守,也不会轻易shī变咯。这一带只剩我一个赶shī匠咯,待我回来,便再去取一枚招魂铃,好重新添在这庙中。”
沈佑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点头,然后仰头招呼鹤九皋道:“九皋兄,你小心些,别被shī体冲撞了,这shī体不能沾活人的xuè气,你有伤在身,还是小心些为好!”


远处天sè渐白。
赶shī人皱着眉头,算计着时间,催促着一队shī体往山上跳去。
鹤九皋重新将两扇木门打开,自己远远的避开,立在树后。
天快亮了,周围人也多,谢酿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她幼时进入huā楼,学琴学诗,来来往往见过的,就是那么些人。jiāng夏县平曰里走商贩卒不少,但也没有奢侈到进huā楼享受的。这种新奇的民俗,各地的土仪,她是从没有见过的,甚至不曾听说。这一路上跟随沈佑安,经历溯jiāng、追shā、逃王、遇见赶shī匠,其间种种,颇有种兹游奇绝冠平生之感。
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半边身圌子躲在沈佑安身后。那些shī体就怪乖圌巧巧地蹦上石阶,从她眼前一尺的地方经过。
她有些怕,又有些惊奇,细细的端量那些shī体。
有的shī体sǐ状甚惨,缺胳膊断tuǐ的也有,有些就很安详,合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大着胆子看,却不料这些shī体中有一个男人,生前半边胳膊就已经断了,跳动起来胳膊便甩啊甩的。谢酿也不经心,无意中便被甩来甩去的胳膊碰到了大圌tuǐ。
那些shī体虽已经sǐ去,然而指甲仍在生长,那滑滑硬圌硬的触感,让谢酿放声一记尖圌叫。立刻躲回了沈佑安身后。那赶shī匠看了,便哈哈大笑起来,取笑道:“这个妹伢,胆子忒小咯。”


一行七八具shī体都进了客栈。沈佑安看天sè还早,并不慌忙赶路,便提议道:“索性我们都进去吧,再歇一时,顺便帮道长看着那些shī体,提防出变。若过了一时还没甚变故,我们也好安心上路。”
谢酿刚才被那样一吓,根本不敢进去,然而大家又都进去了,只留自己在外面,听闻外面的风声鹤唳,深山猿啼,起了一身基皮疙瘩。想了半刻,还是只得进去了。


那殿里的篝火还烧着。
七八个僵shī直圌挺圌挺地立在门后,垂着头休息。那赶shī匠将随身的干粮取出来,还让给众人吃。沈佑安也在火上烤一块他们带来的饼,一边吃一边同那赶shī匠聊天。
谢酿还没回过神来,有些不安的样子。
有块木头被烧焦了,噼啪一声,火苗跳动了一下,谢酿整个身圌体跟着往上一蹦。
沈佑安无意间扭头,看到鹤九皋神sè纠结,目光直盯着对面的七八具shī体。
沈佑安往嘴里送了块饼,问道:“怎么啦?九皋兄你在看什么?”
鹤九皋沉吟良久,方才皱眉道:“你们小心些,……这里面有具shī体,给我的感觉有些不对。”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7 20:26:00 +0800 CST  
17

千里蜀道,隔绝秦塞,不通人烟。
三人行在路上,只觉得四周斜阳高树,鸢飞戾天,一岸是倒悬古树的峭壁,另一岸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远处偶然能听到几声凄厉的猿啼,令人心惊胆战。
他们不敢并排走,沈鹤二人走在前面,逾辉踩着盗骊的蹄印,颤颤巍巍地跟着。沈佑安坐在鹤九皋身后,不时扭头看一眼后面脸色惨白的谢娘。

他们已经慢慢进入了蜀山里。
鹤九皋端详四周的山壁,摇头道:“怪道死在这山里的尸体要被赶出去,这样的山路,运棺车根本没办法走。”
他说到这件事,沈佑安心里又揪了起来。
“那个赶尸匠所说的那件事,你怎么看?”
鹤九皋沉吟良久,摇了摇头:“掌握的情况太少,毫无头绪。也不知道究竟是巧合,还是真的有人偷练了我师门的魔功,练到走火入魔。”
鹤九皋想到了沅江边上那个追杀他们的黑衣人,掌心绽开血色莲花,有着与他如出一源的功夫,心理有种说不出的疑虑。
沈佑安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不寒而栗:“你师门的魔功,练到走火入魔时,真的需要烹童子的心肝来吃吗?”
“我师父留下来的残卷是这样写的。”鹤九皋理所当然的说,“先师当年行走中原,最初是因为那位女皇帝宣召。于阗一直是大唐的附属国,作为于阗国师,他来中原是为了翻译佛经,弘扬佛法。流云般若心经是先师一次参悟佛法之时,魔心入体而写成的,本身就有致命的心魔缺陷。先师在世时,终其一生一直在寻找修补魔心的方法,可惜到死都没有寻到机会。”
他意味深长地窥了沈佑安一眼。沈佑安方才回过味来,这是在说微一真人和提云般若的华山一战。
他为自己的师父辩解道:“这也不能怪我师尊啊!你师父为了修补自己的魔心,杀了那么多童子,还为一己私欲劫掠了于阗公主,被朝廷出兵围剿,被中原武林追杀,就算当初师尊没有替天行道,提云般若也活不长久。”
鹤九皋一哂,道:“总之都是你们中原人有理。”
“有理就是有理,这跟中原人还是西域人有什么关系?若剖杀童子,劫掠公主的不是提云般若,是我师尊,那结局也是一样的。”沈佑安犟道。
他还等着鹤九皋的回应,身前的男人却一直没有出声,不知何时,马儿也停下了脚部,直视着前方,仿佛在为什么壮丽的景色动容。

沈佑安探头看去,远处一幅云卷长舒的画卷般的城市展现在他们面前。

从山头往下望去,只见四周的山体环绕着整个成都平原,蓉城正如银锭一般,端然安坐在成都平原的拱卫之上。濯锦江波光如带,摩诃池一托如掌,托拱着一座方正端庄,花城如海的蓉城。这时节正是七月末八月初,菱花还未落尽,心急的桂花已经爬满了枝头,整个蓉城宛然盛开在一片花海之中。
他们三人翻越山头,由正中的锦门进入蓉城,宽阔的洗墨主街,能容纳八匹马并行,道路两侧古树参天,每一棵都要三人合抱粗细,枝冠散开,将不窄的一条大道的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走到此处,沈佑安方才有了一丝回家的安心。
他指着远处的一面大桥介绍道:“那就是五丁桥,当年秦王破蜀的石牛所过,是座古桥了。再往北走是东西十二坊,紧挨着里坊的是东西二市,我们没事儿可以去逛逛,蜀州紧挨着茶马道,西市有吐蕃来的番货,藏马,藏药,狼牙,牦牛奶酪,还挺好玩的。”
“你家住在哪里?”鹤九皋环顾热闹的洗墨长街。
沈佑安神色有些骄矜,到了蜀中,他似乎从青城山道长少侠,一瞬间蜕变成了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公子。他指着远处最阔大气派的一片建筑说道:“青水巷东边最大的园子,就是我们沈园。”
“沈公子,那你是先回沈园安置呢,还是直接去青城山上找你师尊对质?”鹤九皋嘲道。
沈佑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谢娘,有些犹豫。他是想直接上山问清楚他师父的,但是又不能把谢娘带上青城山,总是要先行安置好人家姑娘。
“先回家吧,”沈佑安道,“回家给爹爹问个安好,休整一番,再登山门。”

“瑞瑞?”
沈佑安正帮着谢娘将逾辉牵进门,突听道身后有人叫喊他的小名。
他回过头去,只见他家门前立了一个华服青年,手里提了一串桐纸包,正惊喜地望着自己。
他仔细地辨认那男子的模样,试探地叫道:“谢三哥?”
谢阮鸿笑道:“亏你还记得三哥。”
他拍拍沈佑安的肩膀,笑道:“你说多巧,我八月初三大婚,七月底,就碰见了你,想来是来参加我的婚礼的,这真是冥冥之中天意注定。”
谢家同沈家算是世交。
谢三儿,唐家的唐小七,还有沈佑安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感情甚笃。只是后来沈佑安上山修道,多年不归,与这些朋友们才渐渐疏远了。不过到底是年少的交情,几句话就能热络回来。
沈佑安便问道:“一晃这么多年,谢三哥竟也要婚娶了。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谢三脸上竟然微微红了,他挠了挠头,笑道:“说起来,你也认识的,是徐柳。”
“可是真的?”沈佑安笑道,“那可恭喜三哥得偿所愿了!”

徐柳是城北徐家的小女儿,乳名宝珠,她上面六个哥哥,只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全家人的掌上宝珠。徐老先生也不怎么管束她,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常与他们三人混迹一处玩的。沈佑安小时候很喜欢这个不娇气的小 妹 妹,谢三却经常欺负人家,现在想来,那种欺负捉弄也是小男孩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
年岁渐长以后,徐老先生把宝珠关在家里学诗学琴,谢三苦追三年多,日日买了宝珠爱吃的点心米糕去徐府上做客,把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养的珠圆玉润,宠得又甜又野。如今可算是要娶进家门,算是了却了一桩夙愿。
谢三人逢喜事,朗声大笑道:“我回去就打发人来送帖子,八月初三,瑞瑞来吃你三哥三嫂的喜酒。”
沈佑安自然含笑应下。
谢阮鸿非要将买给徐柳的米糕甜水分给沈佑安一包,沈佑安推辞不得,无奈接过了。就听谢阮鸿道:“你不是上青城山上去了,怎么又回家来了?”
“想我爹爹了,回家来看看。”沈佑安笑。
“诶?”谢阮鸿诧道,“沈世叔月前就出门远行了,你竟不知道?”

楼主 亡人越刀  发布于 2016-10-09 21:33:00 +0800 CST  

楼主:亡人越刀

字数:107309

发表时间:2016-09-30 04: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4-16 05:20:59 +0800 CST

评论数:67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