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暗恋」

「高石武×八神嘉儿」

高橘慧环视了一周，确定教室里没有人后匆匆把手里的盒饭塞到高石武的桌洞里，而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坐回自己的座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总感觉像是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忐忑不安。

没过多久教室里的人就多了起来，她翻开课本一副认真朗读的模样，心思却都神游到了少年的座位上。

他进来了。

简单的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颈间精致的锁骨，整齐的金发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少年打着哈欠一副懒散的模样，眯着眼走进教室。窗外阳光落在他的桌面上，被他颀长的身影修剪成两半，在地板上拖出不规则的影翳。

他一来，连周围沉寂的空气都仿佛被点燃，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见到喜欢的那个人，
整个世界都会莫名其妙的温暖起来。

高橘慧深呼吸一口气，把书竖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庞，露出眼睛，想了想，又把桌角的橡皮抓过来紧紧攥紧手里。

高石武拿出课本，把背包挂在了课桌边缘的挂钩上，翻开课本，没了动作。

什么嘛。

高橘慧又些失望，垂下嘴角，书也被摊回了桌面。

“要交作业了哦慧子。”八神嘉儿抱着书本站在她的身侧，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啊好的。”语气里掩饰不住失落，高橘慧垂头丧气地翻出作业本，放到一摞书的最上面。她收回手，突然想起高石武习惯把作业都在自习课上做完的事，下意识怔住，又不觉开始紧张起来。

会发现的吧。

她重新把书竖起来，向他投去如鹰般锐利的目光。

“作业。”八神嘉儿一向柔和的语气突然打了个弯儿，笑的刻意起来，显然还没睡醒的高石武掀起眼皮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是她之后立刻清醒到了十分。

“等下。”他低头去桌洞里翻作业，摸到一个盒子状的物体，他愣了一秒，将不明物体拿了出来，发现竟是少女系的保温盒。

「高石君：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希望你收下」

“昨天是情书，今天是盒饭，高石君还真是受欢迎啊。”

少女有意调侃的声音从身旁响起，高石武一阵慌乱，将饭盒重新扔进去，从旁边排列整齐的书里抽出蓝色作业本，递给少女。

八神嘉儿收过作业本，整理了一下顺序，准备朝下个同学的方向走去时，被身旁的高石武拽住手腕：“嘉儿你吃早饭了没有？”看少女表情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少年在心里松了口气，换上轻松的模样。

八神嘉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每天都会吃早饭，你忘记了？”

……
啊对。
他知道啊。
本就是随口一问，想试探一下她有没有生气而已。
反倒成了自己忘记了她的生活习惯…？

“没有。”他松开她的手腕，神色隐晦不明。

将两人动作看在眼里的高橘慧挫败地垂下头，失落的情绪在女生眼里逐渐凝结，一点点剥离瞳孔原本的颜色。

果然还是喜欢的吧。
总是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都不承认呢。

还记得昨天下午放学回家，自己跟八神嘉儿因为被班主任留下晚走，在路上她曾问道八神嘉儿跟高石武的事情。

“没有啦，只是好朋友而已，”八神嘉儿笑着摇头，“他还说过邀请别的女生去看他哥哥的演唱会呢。”

“诶是谁？”她问。

“不知道呢……”

八神嘉儿的声音渐渐变小，脚步也放慢了很多，高橘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下一秒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所有目光。

深蓝色车棚里的脚踏车整整齐齐排成一列，草丛里起伏着窸窣的虫鸣，水池里早已生锈的水龙头落下打着节拍的点滴，棕漆色透出长年累月的深邃。

少年如白杨树般干净挺拔的身姿立在街口，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模糊的光晕里像是蒙上晨雾般若隐若现，夕阳落下清浅的水红色，穿过他身影的轮廓流泻到爬满青苔的墙角，旖旎成一片。

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寻着声音源头看过去，干净的瞳仁折射出明亮的光线，最终会聚成女生精致的面孔。

他扬起一个笑容，慵懒的金发折射出熠熠生辉的光辉。

时光霎时停住，世间万物也仿佛在顷刻褪了所有颜色。

高橘慧胸腔里居住的兔子扑通跳个不停。

学生时代喜欢的那个人，
总是望见一眼就能惊艳年少所有时光。


一天忙碌的日子匆匆走过，高橘慧百般无赖地拖着下巴，四处流浪的笔尖在纸上泻下规则不一的长痕。她偷撇了一眼高石武，看到后者装书的背影后，将笔匆匆扔进笔袋，麻利地收拾好了所有课本。

她要表白。

在喜欢上少年的第三百六十五天。

穿过学校排列整齐的林荫道，一路小跑跟着少年停在车棚前，高橘慧做贼一样藏在树后，看着他打开车锁，推着单车走出来，长腿一扫，随着气流鼓动的白色衬衫轻轻掀起，又温柔的落下。

高橘慧的指尖死死扣住树皮，努力攒够的勇气此时不知溜向了何处。

“出来吧。”高石武摇了几下铃铛，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园尤显冗长。

被发现了！？

高橘慧怔住，心脏仿佛猛地陷下去一块，受惊吓的双腿开始紧张的打起颤来。

等到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然骑车来到了她的身边。

“从放学就跟着我，”高石武的感觉十分敏锐，“是有什么事吗？”

高橘慧贴近树根，一直盯着他，后者被看的不明所以，笑着说：“我…有这么可怕吗？”

虽然没有太多交集，但记得高橘在班里一直是很活泼的女生啊，大概跟自己没有什么过节吧。

“我…”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开始扭捏起来。

总是这样。
幻想过无数次的告白场景，在真正要说出口时，失掉了勇气。
该如何是好。

“啊那个…”她握紧拳头，转向高石武，“高石君，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被提问的少年微微怔住，坐在单车上的身形一僵，很明显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有吧？”高橘慧看到他的反应，试探着问出口。

高石武看了她一眼，诚实地点头：“是啊。”

她松开握紧的手，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年来纠结过无数次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果然啊……

“我就是…挺喜欢高石君的。”高橘慧垂下眸子，声音越来越小，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将腿收回来并齐。

快到夏天，闷热的气温将周围的气氛衬托的更加低沉，刺耳的蝉鸣愈发停歇下来，漫不经心的鸟落在树干上歇脚，抱着好奇心看着树下二人。

“盒饭是你做的吧，”高石武笑起来，“我尝过了，很好吃。”

她拉紧肩上的背包带，红着脸点头。

“不过对不起啊，”他继续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喜欢的人了。”

很小的时候吗…

突然想起曾经八神嘉儿也说过，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知道的，”她抬起头来，直视少年的眸子，“不过她好像对你，有点误会…”

高石武敲了两下车把，叹气道：“我逗她的，不过她好像当真了。”

“那你要早点澄清啊。”她佯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笑起来。

“嗯，谢谢你。”

说起来，这也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
暗恋告白成功的记录，真的太少了吧。


隔日高橘慧放学时，在校门口遇见了并肩行走的两人，高石武推着单车走在马路的外侧，八神嘉儿站在台阶上，与高挑的少年平齐。

“周末去看哥哥的演唱会吧。”少年故作轻松地提起这件事情，暗自偷瞄少女的反应。

谁的哥哥啊…是你的哥哥又不是我的哥哥。

八神嘉儿在心里嘀咕着，说道：“你不是约了女孩子嘛，我一起跟去不太合适吧。”

果然还是惦记着这件事，看来以后再也不能拿这种玩笑逗她了。

高石武看向八神嘉儿，一副认真地模样：“我说着玩的。”

“那你可以跟送你情书的女生一起去啊。”她继续说。

“我真的不认识她。”

“前天打篮球给你递水的。”

“单纯知道名字。”

“约你一起吃饭的？”

“那是哥哥的粉丝，大我们两级的学姐。”

“那送早餐的呢？”

“嘉儿…”高石武彻底投降，他搞不懂八神嘉儿越来越腹黑的个性究竟是拜谁所赐。

八神嘉儿突然转过身来嘿嘿一笑，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跳上他的后座：“好那就去吧。”

诶…？

车把因后座猝不及防的重量突然摇晃起来，高石武惊慌用手稳住，才避免翻车摔倒。

“慢一点啊你…”他垮上车座，感受到少女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之后，心情大好，“坐稳了吗？”

“嗯。”

学校的道路旁的景象陆续向后驶去，遮天蔽日的树荫就像为整个城市装了一台巨大的空调，连温热的风中都夹杂着一股绿色的清香。

少女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臂轻轻环住前方少年的腰，看着路边穿着校服熙攘的少男少女，心也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缠住，衍生出一股化不开的思绪。

很多年后，八神嘉儿还记得这个傍晚，少年白色的衬衫随着微风轻轻掀起，混杂着柠檬的清香萦绕在周身，清瘦的背脊上凸显出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如破茧而出般，带动着她猛烈的心跳。

FIN。

「蚀骨。」

世界一片寂静。

太刀川美美孤立在街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匆忙路过的行人像是电影里的丧尸出笼一样机械不已。

夜空被绚烂的灯光染红，她攥紧手心，沿着街灯大胆向前走，几步过后，似乎启动了什么开关，使得满天喧嚷的音效瞬间倒流回她的耳蜗。

密密麻麻的汗珠布满额头，她深呼一口气，忍住恐惧感继续前行，奇怪的是，每走一步，她的脚心就像被刀尖扎到一样疼痛。

身旁叫卖声不绝于耳，似乎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擦肩而过行色匆匆，她惶恐着，心悬在海面上，脚开始不听使唤。

绿灯被中断，红灯亮起。

太刀川美美站在马路对过，眼前模糊的景象不断放大，她的瞳孔猛地缩紧。

不远处八神太一倒在人群里，腹部插着一把匕首，他的手紧紧抓住刀柄，神情痛苦不堪。

没有一个人救他，他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

世界再一次被调到静音状态，周围所有人都不见了，无尽的黑暗带着刺骨的寒冷猛烈袭来，吞噬掉了四周一切物体。

太刀川美美紧紧咬住下唇，心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被接连而来的激荡撞到支离破碎。她开始拼命向前跑，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八神太一的影子，可挣扎一番后还是被阻隔在他十米开外的地方。

太刀川美美气喘吁吁地摔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背脊像是被冰锥划开一道裂痕，疼痛的凛冽从脖颈延伸到尾骨。

八神太一的身体还在不断流血，刺眼的深红色顺着衣袖滴落在地上，开出娇艳的花瓣。

不要！



太刀川美美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花白的墙壁，和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味。

竟然是梦。

她挣扎着坐起身，拔掉手上的针头，赤脚跑出房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走廊上四处乱撞。梦里的景象是如此的清晰，她还记得那种无穷无尽的恐惧感，心仿佛被密密麻麻的蚂蚁侵蚀，身体也像淹没在漫天袭来的海水里。

她急忙拉过身边一个推着药车的护士，问道：“请问病人里有没有一个腹部被刺伤的高中生？”护士显然被她迫切的模样吓到了，缓了两秒后才想起回答她：“抱歉我没有听说。”

“谢谢。”

她放开护士，匆匆跑了几步，又抓住了走来的另一个人。

如此反复下去，跑到了走廊的尽头也没人听过八神太一的消息，她低下头，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漠然地向回走。

“他被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我都吓了一跳。”柜台前的一个实习小护士抚着胸口心有余悸说地道。

另一个护士一脸惋惜的模样：“对啊，听说还只是个高中生，年纪轻轻就被人害死了，太可惜了。”

太刀川美美停下脚步，呆愣地转过头。

“家人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妈妈来到医院直接昏……”
“请问你们说的是……”

太刀川美美拖着身子缓缓走近她们，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她像一个断线的木偶一样僵硬，苍白的脸孔没有丝毫表情。两个小护士看到她的样子都吓了一跳，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说：“是昨天深夜送来的一个很帅的高中生，腹部被刺了很多刀，送来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没能救过来。”

护士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咬着下唇试探着太刀川美美的反应：“小姐，你没事吧？”

太刀川美美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反问道：“没能救过来是什么意思？”

两个小护士面面相觑。

“你们是在说，”她的面上出现一丝惶惑，“他……死了吗？”

“小姐这……”

“怎么可能？”她突然笑了。

小护士看着她：“虽然这很残忍，但是……”

“他命这么大怎么可能死了！”太刀川美美突然厉声喝断她，紧紧咬着下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明明就是一个梦而已，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

太刀川美美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个护士，目光混沌空洞，她踉跄着退后两步，蹲在地上死死地抱住头，一边摇头一边重复着：“绝对不可能的。”

小护士见状连忙从柜台一头绕过来，伸出手臂想要拉起她，但是她的身子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任由两人怎么用力也无法挪动半分。

“你们一定是在骗我！”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凌乱的发丝粘在额头上，嘴唇青白，“八神太一他肯定也在骗我！”

护士们面面相觑，想要上前去抚慰她的情绪却无计可施。

“告诉我八神太一他在哪里！”太刀川美美站起身来，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在走廊里回荡，引来了不少路人侧目。

“美美……？”

八神太一连同跟在他身后的猴子和伊藤静一脸不解地站在电梯口，他手里还拎着温热的早餐，身上的外套已经不是昨日那一件，看上去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护士小姐，她怎么了？”他快步走上前，担心地抓起太刀川美美的手，四处查看她的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势，可对方只是看着他，并没有任何反应。

护士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缓缓道：“小姐，去世的那个病人，不姓八神。”

八神太一疑惑地看了眼护士，又看了眼满脸泪痕的太刀川美美。

“我…”
“没事……”

她突然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八神太一明白过来了发生的事情，伸手重新抓住她的手腕，温和的声线清晰地敲打着她的鼓膜：“你跑什么，我在这里。”

……

真丢人。

太刀川美美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抱住身前的人，头埋在他的手臂之间，专属少年的熟悉味道让她顿时心安，噩梦里剜心蚀骨的窒息感也逐渐消散，眼眶里蓄积着逼人的潮热。

八神太一怔住，背脊紧绷了一瞬，继而放松，露出一个微笑。他伸出手环住少女的后背，缩紧臂弯，像是抱住他跳动不停的心脏。

“别怕。”



八神嘉儿回来时发现太刀川美美不见了踪迹，心蓦地咯噔一声，连忙跑出去寻找，刚走了两步就在走廊里遇到被八神太一抱回来的她。

“美美姐！”她迎上去，疑惑地看着脸埋在八神太一胸膛里的太刀川美美，问到自家哥哥，“她怎么了？”

“……”

一旁的猴子不怕事大地回答说：“没事，就是害羞了。”

“啊？”八神嘉儿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个以后再说，”八神太一横了猴子一眼，示意他手上的袋子，“我给你们带了早餐。”

八神嘉儿接过猴子递过来的袋子，后者打量了她两眼，笑容猥琐：“你是美美的妹妹吗？”

“啊？”八神嘉儿顾着看早餐的品种，漫不经心地回答，“算是。”

“她叫高石嘉儿。”八神太一显然还对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撇嘴补了一句。

“哥！”

说着一众人走进了病房，八神太一将太刀川美美放在床上，后者瞬间用腿把被子夹过来，鸵鸟似的把头闷住，一言不发。

八神太一挑眉。

“你们是哥哥的同学吧，”八神嘉儿看向伊藤静和猴子，做了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八神太一的妹妹，我叫八神嘉儿。”

“诶？”猴子和伊藤静互相看了眼。

“早就听说老大有亲妹妹，没想到竟然这么漂亮。”猴子是无论到哪里都不忘记拍马屁。

“是挺漂亮，”八神太一凉凉地插一句，“但是名花有主，轮不到你了。”

“哥哥！”

八神嘉儿气急败坏地偷偷掐了他手臂一下，后者哼了一声，呢喃道：“我说的也没错啊……”

看到她脸红成一片还要反驳，八神太一连忙缴械投降，掀起眼皮示意还蒙在被子里的太刀川美美，八神嘉儿还给他一个“暂时放过你”的眼神，走去柜子旁弄早餐。

“现在来说说你的问题，”八神太一沉声对着被子里的人，“高烧三十九度外加中度贫血，不会晕倒在马路边才怪。”

“我也不知道啊……”她露出头来闷声说。

原本以为头晕乏力只是患了普通的感冒，谁知道竟然会贫血。

“还好烧暂时退了，不过这段时间要留院观察，”他说，“我在楼下碰见猴子和伊藤，他们两个主动想来照顾你。”

“对啊美美，病假已经请好了，你安心大补就好了。”

猴子说完后暗自戳了伊藤一下，对方看了他一眼，冲太刀川美美点头：“是啊，你要快点好起来。”

“谢谢你们。”

“对了，有没有打电话给阿武。”八神太一问道。

八神嘉儿愣住，轻咬下唇：“……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

听闻，太刀川美美一惊，“噌”一声从被子里伸出头直起身来，想起刚才柜台的小护士们的对话。

难道说……

「长岁。」

不知不觉，武之内空已经跑出了KTV。

街头夜色混合着喧闹与斑驳陆离的光影，车流如水潮般涌动不息。她漫步在人声鼎沸的街道，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景象，心却一寸寸地暗下去，越沉越黑。

好像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幸福，除了她。

她低下头，任由额前低垂的发丝遮盖住眼睛，双手缩进口袋里，指尖碰触到了刚才塞进去的那张纸条。她怔了一下，将其从口袋里拿出，缓缓展开。

［请写下喜欢的人名字。］

武之内空咬住下唇，一双漂亮的眼睛又黯淡了几分，胸腔里按捺不住的辛酸涌上鼻头。

该怎么办……

她的心像被洒了无数粒盐巴，招来凌冽的痛。

一阵风过，没有攥紧的纸条顺着风向落入一旁的草丛，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后，弯下腰伸手去摸索白色显眼的纸片。

身后震耳欲聋的车鸣声喧嚣一片，她攥着纸条站起身来，捏在指尖重新折成之前的模样，抿紧嘴唇，心里想着刚才的事情。

纸片被纤细的手指摆弄到越来越小，她认真地看着，发现洁白的纸身渐渐沾上深黑色，晕染成一片，她微微诧异地停下动作，翻过手指来才发现上面粘了东西。

她将指肚暴露在路灯下面，昏黄色的灯光印照出模模糊糊的深棕色。

是泥巴吗？

抱着好奇心，她将手指凑在鼻子处辨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不像是……

她背脊突然紧绷，瞳孔里原有的光彩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所替代。

距离她十米斜前方的草丛里，蹲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强壮男子，他正睨着眼看她，黝黑的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长疤。在他的脚边躺着一个身穿校服的高中生，腹部插着一把匕首，神情痛苦不堪，鲜血顺着草丛向周围浸渗。

一时间身体所有血液都倾灌回大脑，身体像是被敲响的大钟轰隆一震，武之内空下意识地捂住嘴，脑海空白一片。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扭头去拔插在高中生身上的尖刀，她吓得容颜失色，连忙转身向后跑去。

路灯一盏盏地向后驶去，她的手脚瑟瑟发抖，嘴唇因惊慌而咬到发白，她清晰地听到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像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正握着斧子一步步逼近她。

耳边是呼啸不止的冷风，视线里浮动着各色人影，她气喘吁吁地跻身到人流里隐藏起来，靠在墙边喘着粗气，无意间想起石田大和揶揄她很久没有运动的话来。

真是差劲透了……

她想起立马报警，可是摸索了半天口袋都没找到手机，这时才想起刚才落在了包间里。身旁的嬉笑声不绝于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她甩甩脑袋，丢掉那些胆怯的想法。

不行不能慌，武之内空你要冷静。

她一边安抚着自己，一边飞快地想着应对的措施。因为是周末，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是小孩子和中学生，如果喊出来的话，一定会引起骚动和恐慌，凶手手上还拿着匕首，恐怕会伤害更多的人。

她咬紧下唇，踮起脚朝人群里偷偷摸摸地望去，果然在人潮中看见了正四处寻找她的凶手。她的心像被绳索勒住，深呼出一口气，弯着腰悄悄走到旁边一个女学生身旁。

“同学麻烦借我用一下手机好吗？”

那人看她的模样很是着急，便答应了下来，谁知刚从书包里掏手机时，武之内空就被身后一股力量拽住，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她惊呼一声，余光瞄到身后人的黑衣服，心猛地收缩，连忙用尽浑身力气拼命挣扎开来，结果因惯性跌倒在一旁。

原本打算借她手机的人被凶手眼里冷血凶狠的目光吓到，一连退后了几步。

凶手突然掏出刀子，明晃晃的刀刃冲着武之内空，周围所有人都被吓得惊慌失措，站的稍远的路人见状，迅速报了警。武之内空眼疾手快地抓起身旁的石头砸过去，趁他不注意，凭着多年良好的运动神经翻腾而起。

“你…你别过来…已经有人报警了。”她颤颤巍巍地说着，手心里都是冷汗。

身旁有几个胆大的高中生想要帮她，但都被他乱挥一气的刀子逼了回去。

这个人，恐怕是个疯子。

他一个箭步冲着武之内空跑去，后者下意识地灵敏躲避，可还是被锋利的刀尖划破了衣服。武之内空腿脚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在快要摔倒的时候，突然被身后一股力量拉住。

她惊讶地看着匆忙赶过来的身影。

石田大和一手扶着武之内空，一手用力抵制住黑衣人的手腕，尖锐的匕首僵持在两人中间，他的脸憋得通红，眼球瞬间充血布满血丝，紧咬住下唇的牙齿瑟瑟发抖。

黑衣人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拿走刀子，刀光从石田大和的面前掠过，他一惊，看着重新朝武之内空刺去的匕首，大脑来不及思考，转身搂过武之内空，用整个后背将她护在怀里。

咚——

武之内空的大脑一片空白，石田大和的心跳透过胸腔传递到她的耳朵，像石锤般敲打着她的鼓膜。她惊悚地瞪大眼睛。

不要——

匕首直直地插进石田大和的右侧肩膀，他“撕”一声忍住疼痛，五官紧紧拧在一起，瞬间半个身体的重量都瘫在了武之内空身上。他咬着牙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还没适应刚才的疼痛，凶手竟然又将刀子拔了出来，鲜血从伤口处飞溅开来，沾到了凶手的脸上。

“啊——”

“快叫救护车，有个男生被刀刺伤了！”

人群因恐惧攒动起来，警车的鸣笛声逐渐靠近。

凶手扬起握着匕首的手臂，还想再次下手时，被身旁见义勇为的高中生趁机偷袭，拳头击中了右脸，趔趄着接连退后了好几步。

血从他的嘴角渗透出来，他瞪起眼睛，目光恍然凛冽起来，缓缓抬起手用袖子擦掉血迹，扬起刀子疯狂的朝着刚才那名高中生砍去。

“啪——”

刀子被赶过来的八神太一从侧面一脚踢落，刚才的高中生也反应过来，迅速给了凶手几拳。警车停在了不远处的街道，警察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不许动！”

凶手听到声音后身形一震，下意识地仓皇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子，跌跌撞撞逃走。

“阿和！”八神太一连忙过来帮武之内空搀扶住石田大和，后者浑身无力，鲜血止不住地向外流淌，染红了武之内空的衣袖。

“我……我还好。”他嘴唇发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什么叫还好……”武之内空的声音颤抖不停，每一声喘息都如同哽咽，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安抚一下他的伤口，但在看到他皱紧的眉头后，又硬生生地放下，攥紧拳头喃喃说着，“该怎么办……”

泪水顺着脸庞流淌滴落，下唇快要被她尖厉的牙齿咬出鲜血。此时此刻她后悔至极，早知道会害他受伤，她一定不会跑出来。

“别哭，”他伸出手抹掉她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安然无恙，“都是我不好，每次见你，都会害你流泪。”

斑驳灯影下，他眉间眼底隐约透出的丝丝悔意，那片承载着无数心事的苍穹，在空蒙的月色里清晰无尽。

武之内空红着眼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冬夜的城被霓虹灯点缀得通透迷离，石田大和脸上的笑容在夜色里徐徐荡荡。

“没事的……”他努力说。

警察在人群外围抓到了逃走的凶手，八神太一也在人潮中发现了晕倒的太刀川美美。

石田大和在失去意识之前，一直都紧紧握着武之内空冰冷的手。

那是他的全世界。

「明光。」

病房里一片明亮，肆意的光满满地装了一屋子，窗外阳光充沛，满眼绿莹。石田大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他忍住头痛迷糊着睁开双眼，混沌一片的视线慢慢聚焦，他吸了口气，嗅到了屋内刺鼻的消毒水味。

是哪？

白色的窗帘被暖气流吹拂出蜿蜒崎岖的纹路，缓缓而出的蒸汽吹动了武之内空额前的短发，石田大和微怔地看着睡在病床一侧的她，昨晚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入头脑。

像是一场噩梦。

他下意识地动了下手臂，右肩果然传来钻心的痛。

“嘶——”

武之内空被细微的声音惊醒，潜意识以为他有什么不适，慌乱地抬起头来查看他的情况，在看到他紧蹙眉头后，匆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石田大和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吵醒你了。”

“没…”她将脸庞垂落的短发绕道耳后，“刚好也该醒了。”

从昨晚石田大和被救护车带走后，她便被带去派出所做笔录，到了很晚才结束。凌晨过后警察将她送到了医院，当时他的手术已经做完，只是打了麻醉剂还没有醒过来，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一直到天亮他打完点滴后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麻醉一过，肩膀处果然又疼又痒，但是却又无从下手，他轻皱起眉头，想要挪动一下身子来减缓不适。

“怎么了，”少女看他的样子担心很是担心，“蹭”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要不要叫一下医生？”

“不用。”他放缓眉头，扬起一个微笑，“我就是躺太久了，想动一下。”

“小心不要扯开伤口。”她想要帮他，但又怕碰到他伤口，只能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

看她总是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他叹了口气，笑道：“我又不是肥皂泡，哪能一碰就破。”

听他这么一说，武之内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眼神飘忽着摸了摸鼻尖，讪讪地低下头。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僵硬。

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武之内空不停地搅动着手指，心生惆怅。明明之前就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也很生他的气，但所有一切都在他舍身救她的那一刻，全都消失匿迹。

她其实也很想怪他。
怪他害自己吓得快要停止心跳。

在做笔录的时候，心里时时刻刻都牵挂着他，警察的问题都要重复好几遍才回答，一直悬着的心在听到他平安无恙后才安然落地。
继而又难过起来。


“昨晚……”
“要不要……”

两人同时开口，又在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不约而同的停下。

石田大和轻笑一声，迷离细碎的光点在眼底闪烁，有一种晃动人心的蛊惑力：“你先说。”

“嗯……我想问你要不要吃点早餐，”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眸，问道，“楼下有卖。”

不曾想她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楼下的早餐来了。”

城户丈抓着门框露出一张脸来，又伸出手扬了扬手上的袋子，八卦地笑：“没打扰你们吧。”





太刀川美美咬了口面包，眨着双眼认真听八神太一描述事情的经过，在听到石田大和挡在武之内空身前时，一个激动咬破了嘴唇。

“啊啊啊……”血腥味充斥到整个口腔，她皱着眉接过八神嘉儿递过来的水，含糊不清地说，“所以现在怎么样了？”

“都没事，在普通病房里，阿丈应该过去看他们了。”八神太一解释道。

猴子在得到这样一个大八卦后，笑地一脸猥琐：“没想到阿空竟然是石田大和的女朋友，我一直以为她跟老大是一对啊。”

八神太一扔给他一个卫生眼。

“那你们两个呢？”他的眼神从八神太一和太刀川美美之间来回逗留，“从校庆的时候就觉得你们两个不对劲。”

八神太一刚帮她擦掉嘴上的面包屑，在听到猴子的问题后明显愣了一下，收回手。

“哦，”太刀川美美不甚在意，爽快地回答，“他是我前男友。”

一脸轻松的语气好像说的根本就不是她一样。

“前！？”猴子一脸吃惊地看向八神太一，后者耸耸肩，点头。

伊藤静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一直以来都视武之内空为眼中钉，却没想到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确实如此的……复杂。

“高一就听足球队的说他们队长有个漂亮到不行的女朋友，”猴子打量着美美，频频点头，“果然如此。”

太刀川美美被夸的脸蓦然一红，果然脸皮厚什么的不是她的作风，本想着利索承认能让猴子打消揶揄她的念头，谁知她忘了他八卦的战斗力。

说到这儿，八神嘉儿像是想到什么，食指戳了戳了八神太一的肩膀，小声说：“这次阿和哥应该不会瞒着我们了吧？”

他叹气：“谁知道呢。”

太刀川美美突然直坐起身来，有些担心地问：“我讲的那些话会不会太过分了？”

八神嘉儿不解地看着她：“什么话？”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而后又拼命甩甩头，自言自语地嘀咕：“就当我喝多了…喝多了…”

八神嘉儿觉得好笑，还想继续问下去，却没想到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她忙从口袋里翻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后，将视线转向八神太一。

“是阿武。”

「囚鸟。」

高石武有些茫然。

在接到八神嘉儿电话的第一时间他就出门坐上了计程车，一路上心情复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被恐惧和害怕占据，即使用万般理由说服自己也是徒劳。

时间久了他才明白，原本期盼见到哥哥的那种心情，早已被即将到来的未知所打破，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可以听的出来电话里的八神嘉儿想努力让他看轻这件事情，可是身为当事者，他对于石田大和的莫名消失，实在是无法置若罔闻。

他迈着步子向住院区走去，远远的就看到树下正盯着树皮出神的八神嘉儿。周围的光束打在她的身上，像极了曾经在数码世界她全身发光的那般场景，犹如神的降临。

他突然想起来曾经打败贝利亚吸血魔兽后，她问起过他当时心里所向往的那个世界。

他沉默了许久，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嘉儿你能懂吗。

他说出一个问句，却用了陈述句的语气。

他知道她懂。

他这一生的传奇经历也很丰富，两次被选召，收获了两份真挚的冒险友谊，还有异于同龄人的冷静和成熟。他跟石田大和不同的是，他没有因为过早的成长而将自己封闭起来，相同的是，他们都希望能够重新回到儿时幸福的模样。

他怀揣着这种向往跟石田大和一起走了这么多年，就像捏着自己的心脏走在被太阳烘烤到炽热的油柏路上，深刻到不曾遗忘。

“我当然懂啊。”当时少女的是这样回答他的。

之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隔了三年的光景，他对于那段谈话的印象变得模糊起来，也或许是那时候八神嘉儿脸上的笑容太过耀眼，令他一时看痴，导致其他器官都忘记了运转。

他将自己布满虚汗的手心攥紧了些，一步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一边揣摩着她此时的想法，一边努力佯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或是感受到他的脚步，也许是独属她的气息，还不等站在她身后的高石武开口，她就抢先叫了他的名字。

“嗯？”少年在她身边站定，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除了干枯的树皮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神奇大陆。

实在是太凄凉了。一场大雪之后，连枯黄的叶子都不肯再眷顾这萧条的深冬。

“不知道这棵树活了多少年呢？”少女清丽如诗的脸庞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手指抚上满身裂痕的树皮，眼神温和到像是看新出生的婴儿一般。

天边厚重的云朵缓缓移动到楼顶的位置，高石武打量着眼前这棵年迈的树，想着它这一生，落叶归根，生长繁复，也不知看尽了多少人间沧桑。

他沉默着。本想说点什么，却总是如鲠在喉。

“阿武。”她再一次开口念到他的名字。

“嗯？”同样疑问的语气，只是心境还沉浸在刚才的问句里，有几分心不在焉。

八神嘉儿一字一句地开口，潺潺如水的声音在耳边滴答回响，与记忆中绵远的音调重合。

“其实阿武……一直都是一个成熟又温柔的人啊。”

高石武定定地看着她的笑容，像是提早目睹了繁绿盎然的春意，视野里仿佛有一大群蝴蝶在稻田里四散腾起，逐日而上，将苍穹剪切成无数片光怪陆离的碎影。




石田大和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城户丈，面露窘意。他当然不想让武之内空操劳，专门为他去楼下买早餐，只是他原本打算好的体贴拒绝就这样被城户丈扰乱，心中难免有些不快，因此便把帐全算在了那个为他俩着想的人身上，佯装着没好气地说：“进来的不是时候。”

没想到话刚说出口就被武之内空反驳：“没有没有，你来的正好。”

他差点忘了武之内空在熟人面前喜欢跟他对着干的习惯，又是吃了一瘪。

城户丈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连电灯泡这种光荣的称号他都懒得颁给自己。他径直走进病房，看了眼石田大和面容憔悴的模样，眉头一皱，开始像个老妈子似的嘟囔起来：“早就该吃早餐了，不然胃病又会加重。”

听到这里武之内空明显一愣，看向石田大和，语气里尽是担心：“胃病又严重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指责城户丈多嘴，后者就又不留情面地补了一句：“之前是偶尔发作，现在倒变成周期性了，而且一直不好好休息，经常会头疼。”

难怪之前看到他的时候，都是面色苍白的样子。

“我没事的。”看见她不自觉紧皱的眉头，石田大和狠狠地扔给城户丈一记眼刀，又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单身狗顿时受到一阵猝不及防的暴击。

这时门口站了位抱着夹板的小护士，敲了几下门后探出头来软糯地说：“来一位家属去药房取药。”

“我去吧。”

就在城户丈要转身时，武之内空开口叫住了他。只见她还没等对方答复，便将手从石田大和的手心里抽出来，匆匆跟着护士走了出去。

神色看上去有些慌乱，身子都险些撞到门框。

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身影，石田大和心里一沉，眼神里的光逐渐黯淡下来，紧抿着双唇沉默不语。

城户丈察觉到他表情的变化，嬉笑的语气也冷静下来：“你的事……要跟大家讲了。”

石田大和闭上眼睛，凝重的表情像是一声沉甸的叹息。他想起这些日子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每天像是没有根基的巢，在八方风雨里四处飘摇。

遍地荆棘，何以温厚。

“……嗯。”

每个人都有自己行走的轨迹，无论阡陌纵横还是周道如砥，都不过是一段有始有终的路途罢了。

「将爱。」

将刚炸好的大虾从锅里捞出来放入餐盘，泉光子郎迅速抓起案板上沾了不少油渍的料理书，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又根据上面的步骤，调制了复杂的蘸酱。虽然味道跟泉佳江做的一点也不一样，但起码还是能吃的。

能吃的是吧。

他看着色差跟图片很大的北极虾，突然觉得与其让他跟这些料理倾心交谈，倒不如去敲键盘来的爽快。

但是没办法，八神嘉儿在电话里谆谆教导，要想绑住一个女生，必须先绑住她的胃。

泉光子郎总觉得这句话好像不是这样说的，但是他的世界里很少有程序代码之外的东西，而且想起太刀川美美那个贪吃的个性……他发现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驳。

收起大虾后，又将鸡蛋打碎倒进碗内。他一边搅拌，一边看着泉佳江挂在厨具柜里的心形模具，手里的动作渐渐变慢，心里嘀咕起了小九九——

还是算了吧。

他把搅拌好的鸡蛋导入锅内，根据料理书的提示掐着时间，以免做出焦黑的黑暗料理状。

泉夫妇躲在厨房不远处的走廊里，将厨房门拉开一点缝隙悄悄关注着泉光子郎的一举一动。

“老公，我觉得光子郎最近很不正常啊。”泉佳拽住丈夫的袖子，有些担心。

泉政实直起身子，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感觉咱儿子可能是恋爱了，不用担心。”

“诶？”看着丈夫放心离去的身影，她依旧感到局促不安，一边一步三回头关注着厨房的动静，一边琢磨着这段时间儿子所有反常的举动。

他终于找到网络世界之外的东西了。


吃过早饭之后太刀川美美就睡下了，伊藤静临走前问到送午饭的事情，一开始她并没有多想，但在看到八神太一有些迟疑的神色后，顿时心里一惊，想起上次在矿泉水里下药的事情。

他知道了吗？

伊藤静突然害怕起来，收拾桌面的动作显得局促不安，手一抖不小心触碰到了桌上的空塑料瓶，瓶身翻转从橱柜上摔落下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如鼓乱鸣。

“啊抱歉。”“嘘——”

她无意间放大了说话的声音，八神太一立马将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她襟声。房里的三人同时看向太刀川美美，在确定没有吵醒她之后都松了口气。

“没关系的。”八神太一压低声音，将塑料瓶捡起递给伊藤静，然后对两人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三人来到了门外。

“我记得光子郎说要送午饭过来的，”他拿过伊藤静手里的垃圾袋，礼貌地笑道，“所以就不用麻烦你了。”

伊藤静一怔，握了握不再担负重力的手指，黯然出神。

其实一直以来八神太一对她的态度，都只是在同学和朋友之间。因为过分的喜欢，所以偶尔客套的关心和绅士的帮助都会让她曲解他对她的想法。

原本以为太刀川美美跟他只是因为武之内空而相识的点头之交，却不曾想过他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计代价地维护她，也没有料到他们之间竟是这般关系。

她现在更像是个局外人。
应该说是一开始就没有参与进去过的局外人。

猴子虽神经大条，但发生昨晚的事情后他也能感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他拘谨地挠了几下头，没心没肺地笑着抢过垃圾袋，说道：“我去扔垃圾，你们两个聊，走之前给我打电话。”

话还没说完人就一溜烟地跑出很远，留下了还未来得及叫住他的伊藤静。

“真是……”她小声埋怨着不靠谱的“战友”，拼命低着头，不敢再看八神太一的眼睛。明明是冬日，她却依旧能感受到背部发湿的汗意，胸腔里的小鹿不受控制的四处乱撞，只能不停地搅动着手指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那个……”“昨天？”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八神太一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关于上次校庆时太刀川发生的意外……”她偷看了眼对方的反应，“其实……我……”

“我知道的，”他打断了她的话，“那天不小心听到了你跟阿丈的谈话。”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如利剑一般刺中伊藤静。她错愕地看着他，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入了大脑。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僵硬地低下头，心突地一沉，像是跌入无底的山谷。

“没有关系的伊藤，”八神太一轻叹一声，安慰道，“人总会犯错的，知错就改就好了。”

“那你肯原谅我吗！”她仓皇地开口，语气像是要甩掉身上泥点一样急迫。

看他没有答复，她攥紧手心，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继续说：“我会跟太刀川道歉的。”

“不伊藤，”他否定她的说法，“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情。”

伊藤静不解地看他。

“她的世界很简单，所以不要让她知道。”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依旧很刺鼻，来往的护士推着装满药品的推车从两人身边走过，纷纷侧目打量几眼，揣测着两人的关系。不知哪间病房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洪亮的快要穿破耳膜，紧接着是母亲轻柔哄睡的儿歌。

伊藤静缓缓松开紧抓八神太一衣角的手，任由血液流淌回指尖。她垂下手臂，像是一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似的低下头，看上去毫无生气。

她从喜欢的少年眼眸中，看到了几分从未曾属于过她的温柔。

“抱歉。”八神太一露出略带愧疚的笑容，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没关系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常毫无二致。

她知道他所说的抱歉，不仅仅是因为反驳了她的观点，还是回应她这一年来，时常暗示出的喜欢。

她还是被拒绝了，在双方都没有说破的情况下。

伊藤静背过身去，微扬起头逼迫着快要蓄满眼眶的泪水流回去，她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哽咽。

“我该走了会长，”她转过身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那就周一学校见了。”

不再给他回答的机会，像是不想再让自己后悔回头一样。
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立马转过头，用尽全力拼命逃离他的身边。

那份心意，连同她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遗憾。」

电梯上方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正一点一点变幻，高石武微微侧身靠在墙壁上，神色涣然。八神嘉儿睨了他一眼，紧抿下唇，伸出左手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少女手心的温度逐渐传递给了高石武，他身形一颤，眼睛里多了几分光亮，继而扣住她的手指，十指紧扣。

电梯“叮——”地一声达到了目的楼层。

两人并肩行进，沉默不语。八神嘉儿垂下眼眸盯着光滑的地板黯然出神，感受着身侧少年从温潮的手心传递过来的紧张。

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两人默契地停下脚步。

“我在外面等你。”她抽出手心，轻笑道。

高石武点点头，走到房门前，深呼一口气，推开门——

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石田大和略微消瘦的脸庞，以及他在看到他出现时，眼神的一瞬间慌张。也仅仅只有一刹那，之后就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城户丈随着门口的声响转头，在看到来人后神色不自然地蹭了蹭鼻尖，淡笑道：“你们聊。”说完便退出房间，扣上了屋门。

窗外透进来的光影落在病房白漆的墙壁上，汇成无数耀眼的光斑。屋内陷入一片阒静，只听见墙上的钟表“吧嗒吧嗒”地运转，夹杂着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高石武垂下眼睫，指尖深陷在掌心里，掐的生疼。

“阿武。”

石田大和的声音里掺满了疲惫，他微微蹙了下眉，眼眸的情绪一片复杂。

“哥。”

屋外，城户丈松开垂在门把上的手，看了眼八神嘉儿。

“嘉儿，如果有一天太一也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你，你会相信他无论做什么，都是迫不得已吗？”

八神嘉儿宛然一笑。

“会啊。

“我相信阿武也是这样。”


太刀川美美醒来的时候已经正午，睁开双眼时，眼前的景象因阳光的照射变成了透明的翠绿色，继而一点点恢复原样。

正趴在床边小憩的八神太一被她侧头的动作扰醒，迷糊地看她：“醒了？”

“嗯。”

她没什么精神，想挣扎着坐起来，谁知起身的动作用力过猛，头一下子撞上了床头，震得整张床都轻微颤抖起来。

“啊……”她吃痛一声，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眼角条件反射地积满了泪花。

八神太一“噗嗤”一笑，将枕头垫到她的身后，扶着她坐起身来，帮她揉了揉撞痛的地方。

“笑个头啊，”她骂道，“快帮我看看起包了没。”


他按过她的头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然后瞪大眼睛佯装吃惊地说：“哇，特别大的包。”讨骂的口气像个孩子。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失忆了没？”他憋笑着问她，结果遭到了她扔过来的白眼，还有一记砸在肩头的爆锤。

收起玩笑的脸，他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一只手贴上自己的，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太刀川美美睨着眼想了会儿，舔了下嘴唇：“饿了。”

额头的温度适中，八神太一坐下身，喃喃道：“那家伙怎么还没来。”

“什么？”她问。

“没有，”他拿起餐盘上摆放的水果，又抽出旁边的刀子，扬扬手，“先吃个苹果怎么样。”

“好啊。”她乖巧点头。

少年一手握着苹果，另一只手里的水果刀一点点地将苹果皮慢慢褪去，认真的眸子里染着跟平时不一样的光彩。太刀川美美看着他的神情，心里像是灌了渐暖的温水，沉甸而满溢。

旋绕的苹果皮像是患者身上拆开的绷带，一圈圈的不曾间断，又像是身着华服的表演家，随着少年微颤的动作翩跹起舞。

他笑着缓缓开口：“记得你之前说过，男生给女生削苹果时，果皮一定不能断，这样才象征着两人会长长久久。”

太刀川美美蓦然怔住。

“以前从来不敢给你削苹果，生怕会断掉，所以只能悄悄练习，结果那段时间全家都吃了好多苹果。”

他的神情波澜不惊，眼眸里带着温柔，轻扬的嘴角带着风轻云淡的笑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淡然。

随着话音的暂停，果皮已经削到了末尾，一长串从少年虎口处脱落下来，香甜的果肉暴露在空气里。

太刀川美美的心微微一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心尖上一样，她木讷着接过他递过来的苹果，放到嘴边轻咬一口。

很脆，也很甜。

他怕她会吵着让他削苹果给她，所以每天都会练习。
她怕他们不能长长久久，所以从来都没有要求过让他削苹果给她。

如此想要维持这段感情的两个人，最终还是分开了。

漫生尘世，路长而岐。

“可是太一，”口中的苹果逐渐变得像柠檬一样酸涩，她机械地咀嚼着，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背，“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曾经她一度认为自己的出现对于八神太一来说也算是一种改变，事实证明她错了，改变的只有她一个人。

他可以没有她，而她却越来越依赖他。

他的生活有他坚持的轨迹，而她更像一只漫无边际的孤舟，在他的世界里形影单只地游荡了这么久，一点点地失掉经营这段感情的信心。

没有旁人，没有第三者的插足。

只是她真的累了。



听到她的话，八神太一收回思绪，面露苦笑。

那就这样吧。

既然她不想再来到他的世界，那这次就真的送她离开好了。

八神太一站起身来，帮太刀川美美抹掉眼泪，轻声笑道：“没关系的。”

他张开双手，给她了一个拥抱，带着愿她幸福的希冀。

大概遗憾是感情最有余味的一种结局吧。



在另一边，寂静无声的病床上，一名穿着病号服的中年男子正望着窗外出神，面黄肌瘦的脸上挂着担忧的神色，几缕发丝垂下遮住了空洞无神的双眼。

不知道还有多久。

他叹了口气，隐去眼眸里盛的悲伤和心事，抬眉看向橱柜上摆放的那片花花绿绿，顿时感到欣慰。

那都是孩子们送的卡片。
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最简单，一尘不染的心意。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医生拿着病历走了进来，镜片下的眼睛里染着笑，语气里也满是愉悦：“最近恢复的不错，再过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听到这里，他又是叹气，比之前还要沉重。

「选择。」

“别想了，”医生走上前来，“就尊重他的选择吧。”

“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开门的声音所打断。城户丈从门口侧进一个身子来，看向里面的人，喊了声：“伯父，哥哥。”

城户进回过头来，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架，叫到：“阿丈。”

病床上的人听闻，收起了之前的忧愁的面庞，换上一副和蔼而欣慰的笑容；“阿丈来了啊。”

城户丈礼貌地点点头，身子一闪，让后面跟随的人走了进来。

八神嘉儿刚才还在疑惑，城户丈为什么要带她来另一间病房。但在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时，她便忽的明白了过来，心中隐隐震惊。

所有的想法在脑海里汇成一个点后，真相就浮在了水面上。

她突然感觉背脊生了些冷意。



泉光子郎看着腕间的手表，匆匆按下了电梯的楼层。

刚才八神太一发短信说太刀川美美已经喊过好几次饿了，吓得他赶紧扣上餐盒飞奔出门，一向沉稳的他走起路来破天荒地带出了阵风，连出门的招呼都忘记跟父母打。

关于运动神经不发达导致跑两步就气喘吁吁的状况，他觉得或许以后还可以拯救一下。

好在电梯还是很给力的，电梯门一开他便冲了出去，循着房间号一间间地找着，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数字。

当握到门把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些不该有的画面。

里面的两个人在干吗？

心脏因刚才剧烈的运动颤抖的厉害，耳边似乎有虫鸣似的嗡嗡乱响，他深呼了口气，最终还是下决心一把推开房门。

……

八神太一正站在角落里望着天花板出神，在听到他推门的声音后才扭过头来。太刀川美美倚在床头拿着手机打游戏，听到声音时连头都没顾得上抬，不停地嘟嚷着：“打他啊，打他！啊啊啊啊不行啊八神太一你的复活药水被我用光了，哦不对！啊啊啊啊我竟然又死了！”

她嘴角下弯成桥状，一脸颓丧地垂下肩，这才看见门口满脸黑线的人。

“嗨光子郎！”她突然坐直，心情愉悦地笑道，“早！”

“……早！”他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狐疑地瞄了眼角落的人，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怨气很重。

看到他手里带了饭盒，太刀川美美的眼睛里几乎是冒出了金光，扔了手机指着饭盒说：“这是给我的吗？”

贪吃鬼的本性暴露了啊……

泉光子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头，说道：“是啊，只不过第一次做，你尝尝看。”

“第一次啊，我也要尝尝。”还没等太刀川美美打开盖子，某只怨气重的就蹦跶了过来，一只手臂勒上泉光子郎的脖子，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伸出超长。

“啪——”

偷粮的爪子被泉光子郎毫不留情地打红了。

黑里透红。



肚子早就饿扁了，刚才还想着下楼吃饭的太刀川美美瞬间满足，掀开盖子后一股浓浓的香气飘散开来，菜系多种多样，令人垂涎三尺。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尝了尝。

泉光子郎紧张地手心出满冷汗，看着夹在筷子中央的鸡蛋被她吞入口中，他不禁提起口气，眼神里净是期待和慌张，像极了讨好主人的宠物。

“嗯……好吃！”少女眼睛里神采奕奕，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称赞过后又立马夹起了一块。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长舒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你就多吃点！赶紧把血都补回来。”

“好！”

总算良好的完成了一件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事情。

他看着太刀川美美的笑容，顿时觉得心中涌出一股温暖的泉流。自从跟她熟识之后，她时常会令自己变得很奇怪，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未关注过的一些事物，从未做过的事情，都接踵而至。

他开始改变，开始逐渐关注电脑之外的世界。

她话里提过的东西，无论是电影还是明星，小说或者漫画，他都会去看。她喜欢的饭菜和平时的喜好，他都会一一记下来。

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女生，自信的笑容还有善良的本性，都会令他为之动容。

这就是喜欢吧。

想到这儿泉光子郎不禁有些腼腆，面颊挂了些绯红，他攥住衣角刚要说些什么时，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可能是这个灯泡太亮了，他没顺利忽视掉。

“你饿吗太一？”泉光子郎恢复了他礼貌的本质，好心偏头问向身边的人。

八神太一怔怔地望着饭盒里面油脂满满的炸虾，两眼放光。只见他挑起眉峰，咽了声口水，一本正经地说：“不饿。”

“你刚才站在角落里做什么？”他又问道。

“啊，”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苍蝇啊！”

“苍蝇？”

“没…”八神太一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她输了游戏特别喜欢打人。”

“我听见了。”听东西的某人凉凉地说。

“啊光子郎，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他开始卖傻，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泉光子郎的肩膀，一脸“小伙子我看好你”的表情，“那我就先出去了，你们玩。”

说完后抓起床上被遗弃的手机便快速闪身离开了，顺便捞走了姑娘饭盒里的一只炸虾。


武之内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窗外出神，直到外套的帽子突然一沉她才回过神来，转眼看向身边的人。

“好看吗？”八神太一昂起下巴示意那几棵光秃秃的树。

武之内空把手伸到背后去捞帽子里的东西，结果帽子太大，她伸了半天也够着。八神太一见状帮她拿了出来，剥开吸管，插在纸盒上之后才递给她。

是一盒她喜欢喝的酸奶。

“还好吧。”她接过酸奶，嘟囔着。

他没接话，扭头看了眼病房门。

“阿武在里面。”她含着吸管口齿不清地说。

“嘉儿呢？”他环视四周，并没有找到八神嘉儿的影子。

武之内空坐正身子，后背倚在窗台上：“跟阿丈出去了。”

“啊哈，”他觉得好玩，笑道，“我们八个人半年来第一次凑齐，竟然是在医院。”

她也笑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子：“美美怎么样了？”

“烧退了，光子郎在照顾她呢。”

她不禁侧耳：“那你们两个的事情呢？”

八神太一缄默了半晌，神情晦涩难明：“不知道。”

啊真是……她觉得操心，抬脚踹了一下他的小腿。

一下不解气，干脆又踹了两下。

这时他的手机里接收到了一条短信，他划开屏幕，发现是八神嘉儿发过来的，很长。

武之内空自然把视线移到了一边，无聊地踩着脚下自己的影子，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落在她身上，让人心生疲怠，忍不住打瞌睡的冲动。

中饭后的时间，走廊上一片沉寂，只剩下她跟身旁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和鞋底落在地上的摩擦声，有节奏地交替着。

“阿空。”

“嗯？”她抬起眼来看他。

“你以后想做什么？”

她被问住了，咬着吸管想了几秒，答道：“服装设计师……？大概吧。”

他挑了一下眉毛：“那有没有想出国？”

“出国？”她正了下身子，觉得他突然问出的问题都很奇怪。

“比如说，”他的视线重新落到病房门上，神色凝重，“法国。”

「面临。」

武之内空咬着吸管，愣愣地看着说出这话的八神太一，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沉重的神色，俊逸的五官里冷静地有些可怕，难以叵测他此时的心境，但直觉告诉她，好像有什么事情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

想到这里，她的心突地一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萦绕，缠的她喘不过气。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缄默。

在这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微张着唇，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木讷又笨拙：“啊…怎么可能，太一你说什么呢。”

她的手指不安地摩擦着酸奶盒，试图用勉强的笑容来掩饰内心强烈的不安，可对方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打算，依旧不依不饶地说：“也不是不可以啊，对于服装设计师来说，法国是个很好的选择不是吗？”

看似和普通朋友在聊未来一样的语气。

武之内空垂下手臂，深呼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状况看上去不是那么的糟糕，但是跟随着她手心一直微颤的酸奶盒还是暴露出了她此时无处安放的情绪。

“可是我不可能丢下我妈一个人啊。”

她这样说。



其实武之内空是知道的。

法国有一家很火的娱乐公司，近几年在日本挖走了好多正值年少的实力新星。甚至把目光投到了刚开过演唱会的石田大和身上，私下里约过他很多次。

这无非是他演唱事业中一块绝好的跳板。他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年轻帅气，有天赋并且肯吃苦，沉着冷静，脚踏实地。他应该而且值得拥有更好的平台去追寻梦想。

对方开出的条件很丰厚，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肯签下合约，就会离他心中的舞台越来越近。

但是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毫不犹豫，据说连一秒钟的间歇都没有。

他的经纪人很不解，虽说自己也希望能够抱着石田大和这块大饼熬到他出头的那天，但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上，他希望石田大和能够少绕一些弯子，抓住这个绝佳的时机。身处娱乐圈，他看多了那些想要靠潜规则拼命往上爬的例子，没料到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竟会抛弃这样光明正大的诱惑。

他甚至还约了武之内空来谈这件事情。而面对经纪人的疑问，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虽然武之内空明白，如果他真的同意去法国，她也不会阻碍他去实现梦想，大不了就是少了一些见面的机会，多了一些飞机票的费用罢了。

她知道他对唱歌的喜爱，她一直记得曾经两人去看著名歌手的演唱会时，他眼睛里所含的热情和期盼，沉甸而满溢。

总有一天石田大和要站在那个耀眼的舞台。

她也时刻坐着两人偶尔会分开的准备。不吵不闹，是她身为一个女友的责任。

但是石田大和却告诉她，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比起那些从天而降的机会，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晚些走入那个浮华的圈子。谁都知道，欲带皇冠，必承其重。更何况，这里才是他的家。

有他的父母，有阿武，有阿空，还有众多生死之交。

他曾经失去过很多东西，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石田大和还跟她说过，哪怕跟梦想擦肩而过也没有关系，大不了就抱着吉他，一直唱歌给武之内空听。

就算两人都掉了牙齿，两鬓斑白，只能靠着轮椅行走，他也仍然愿意用如枯树般干瘪的手指，为她一人拨动琴弦。

梦回影转，朝飞暮卷。



可是如今他又答应了吗？

武之内空的思绪变得繁杂起来，不觉间喝空的酸奶盒被她捏到变形，呼吸声中仿佛压抑着千斤重，眉宇间的那些难以置信，和喷薄而出的惶惑正逐渐剥夺着她的理智。

“他可以跟我说啊……”她垂着头喃喃自语，声音微小到如虫鸣。

“……什么？”八神太一敛眉看她，他自是不知道武之内空想到了怎样的事情，所以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显得有些无措。

她突然站起身来，握紧手心，语气急切地像要甩掉身上的泥巴：“他可以跟我说要去法国的事情啊，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不……”

八神太一的声音被“咔嚓”的开门声所打断。两人闻声看去，纷纷将视线落到走出来的高石武身上。只见他机械地关上身后的房门，面沉如水，手掌还依附在把手上，迟迟没有滑落下来。

谁都不知道，那一刻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甚至很多年后高石武都清晰地记着这一天。从病房里走出来的他像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身临寂静的长廊，眼前仿佛是望不到边的海岸，汹涌的涛声和风鸣席卷着他的耳廓，将他整个人拉入海里。


面对如此舍己的哥哥和令人骄傲的父亲。
一时之间，他只有沉默。



“太一。”
“能不能把大家叫过来？”
“我哥哥他……”


“可能要跟大家告别。”

「孤孓。」

盛夏总是热的燥人。

坐在补课班里的城户丈略带怨念地瞥了眼斜前方吹不过来的冷风，心头猛地感到一阵郁躁，再次垂眉的视线陡然变得模糊起来，眼皮下的函数公式逐渐拼凑成了一个怪物，正捂着肚子哈哈嘲笑他。城户丈烦闷地捂住头，胸腔里像是揣了一个火炉，烧灼得他直想放声大叫。

他抓了一把头发，干脆自暴自弃地扔下手中的笔，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打算浏览今天的新闻。谁知他刚打开数据连接的按钮，消息传送就有接二连三的标题跑了出来，无非都是围绕着一件事情。

[M百货大厦发生爆炸 造成伤亡不明]

[M大厦爆炸导致9人死亡 13人受伤]

[M大厦爆炸 原因正竭力调查中]

城户丈拧起眉头，这大概二十分钟之前的新闻了，也不知道现场的情况怎么样了，虽说这里离家并不近，但每次看到这种事故发生，谨慎的性格都会令他感到提心吊胆。

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好了。

他退出新闻的浏览页，打开通讯录找到哥哥的联系方式，谁知还没等他拨打出去，收信箱里就有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补课班里的喧闹声骤然静止，转眼间四周只剩下奋笔疾书的“沙沙”声，走廊上女老师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沉闷的空气愈加窒息。城户丈浏览着短信的内容，眼睛里的明亮逐渐被惊惶所代替，他无暇顾忌已经走到门口的老师，将书本三两下扔进背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匆忙跑出了教室。

打医院大厅里嚷乱一片，哭嚎声，哀怨声接踵而至，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四处联系抢救室，来回奔走的身影匆匆而过，救护车的鸣笛在门口尤为刺耳，像极了末日前的灾难现场。

城户丈攥紧拳头，提着自己的心，根据城户进所发的短信，沿着医院的指示牌找到了第二急救室。引入眼帘的便是鲜红色的亮灯，刺眼的灯光让人觉得胸口昏闷，他仿佛看到死神正拿着斧头站在门前，浑身缭绕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紫光，好像时刻准备着破门而入。

石田大和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他弯着腰，手肘抵着膝盖骨，指尖深深地埋进发间，一言不发。

城户丈不知道石田大和此时在想什么。他恍惚间觉得这个人好像在那一刻变得颓丧，失去了在舞台上所有的骄傲和光芒。

眼前是哑剧般的阒静，转角外却是铺天盖地的喧闹。似乎是谁的生命在担架上终止，令家属无法接受，亦或者撕裂的疼痛惹得病人喊出声来，再者是家人因受伤的人失声痛哭。除此之外，城户丈听见了来去匆匆的脚步声，轮子在地板上划过的摩擦声，还有身旁人愈发沉重的呼吸。

他慢慢靠近那个脆弱的人，转身倚在长椅旁的墙壁，目视着紧闭的手术门黯然出神。虽然城户进的短信只有几行字，但是这足以让人对里面被抢救的人心生敬意。

听闻到声响的石田大和稍侧过头，在看清来人后背脊紧绷了一瞬，继而又放松，直起身来神情晦涩。

“没事的阿和，”城户丈一向不太擅长去安慰别人，“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低声喃喃了多少遍。

城户丈还记得石田裕明跟他们一起打败吸血魔兽时的场景。那时他涉险帮助了被夹击的泉光子郎，搀扶过受伤的巫师兽，还竭力为他们指引道路。他是一个热心善良的人，所以才会在拼命逃出来后，又奋不顾身地冲进去救了两个陌生的孩子。

他是一个令人骄傲的父亲。

“是啊……”良久之后石田大和才梦呓般的开口，“没事的……”

相识多年，城户丈从来没见过石田大和这样的神情，他眼瞳悲漠，拼命紧咬住牙关，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身脊颤栗，就像在霰雪漫天里孤孓流浪的孩子，即使竭力蜷缩起身子，也会备经风蚀的侵痛。



头部严重受创，需要一大笔手术费用和术后康复费用。

城户丈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医生给了石田大和两个选择：救，或者不救。

救，就意味着他要担负起这笔巨款。

不救，他会失去挚爱的父亲。

城户丈想着那天出门前的天气还是晴空万里，而此时却陷入昏闷的阴沉，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布包裹着，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尝试着去跟那个缄默许久的人沟通，能否打电话告诉他的母亲，然后不出所料地遭到了他的驳回。

“别……”石田大和的嗓音嘶哑的像砂纸磨过桌面，“别让他们知道。”

他平静地看着手术同意书上面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有办法阿丈，真的，我有办法。”

当经纪人拿着合约赶到医院的时候，城户丈才知道他所谓的办法是什么，可是在他看到合同上冰冷的白纸黑字后，又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阿和，你这是卖身。”他按抑住心里暴跳如雷的冲动，尽量冷静地指出这个不争的事实。

二十年。

他看见那份合同上清楚地写着，乙方要无条件地遵循甲方工作安排，期限为二十年。

试问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几个二十年……

良久的僵持和无言使气氛再一次遁入寂静。头顶常年失修的白炽灯陡然闪晃，忽明忽暗的灯光打在少年苍白的面孔上，落下扑朔不明的光影。

“阿丈，我知道他们肯定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他的发丝遮住眸子，眼神单薄而凄凉，“起初我拒绝了那份条件理想的合同，是因为我无需拥有它，而现在不一样了。我需要它，我需要这份合同能带给我的利益，所以合作方自然会收起善良的嘴脸，改掉里面所有对我有利的条件。

“这就是冰冷的社会。”

城户丈看见少年的眸子里似有雷声嘶鸣，狂风席卷着浓沉的墨色，海面骤然掀起一阵汹涌的浪涛。他的船逆风而行，被肆虐的海浪激荡得无处可逃。

「善恶。」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石田大和倚坐在病床上，平静地讲述出一个事实。倾听的人无一不露出惊讶的神色，但细想又觉得合乎情理。

“我爸醒来之后，坚持不让同事报道跟自己有关的新闻，”他垂下眉，“那两个孩子的父母都在事故中身亡了，后来被送进了孤儿院。孤儿院的孩子们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之后，经常来探望爸爸，还送了很多礼物给他，让他感到很欣慰。

“事故是由于工作人员的疏忽引起了商场的电器燃烧，继而发生了爆炸。我爸说，他在爆炸前就留意过坐在电器区玩的那两个孩子，是因为，他们特别像我跟阿武小时候……”

石田大和的目光黯淡下来，嘴角浮出一抹苦笑，声色略微带了鼻音：“他还说……他挺怀念那个时候的。”

他的样子看上去哀伤极了，脸色苍白的如同一张白纸。这些天思想的折磨和精神的压抑都像是将他拽入了深不见底的闷井，他有多少次都想要攀上沿岸，都无能为力。他一个人承受着这些，熬过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内心深受无尽的焦灼与煎熬。

“所以他在逃出来之后，四处寻找那两个兄弟的身影，放心不下又冲了进去。”他的喉咙哽咽着莫名的干涩。

“我真的挺高兴的，”他笑了起来，“能有这样令人骄傲的父亲。”

病房里陷入良久的沉寂，石田大和看着这些曾经跟他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伙伴们，总觉得时光飞逝。一转眼他们竟然都长大了。曾经的他们扬着稚气的脸庞背负起拯救世界的责任，会因相互的默契心照不宣，也会因年少的不成熟背道而驰。

重要的是，他们在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和磨难，还愿意对彼此付出毫不保留的信任，在看过那些毒泷恶雾后，仍怀着那颗赤诚的初心。


武之内空始终紧攥的手终于松开，手心里一片汗渍，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样去评价这件事情，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太刀川美美一直握着她的手，这时突然背过身去，抬起脸来佯装着看天花板的模样，将眼里涌出的潮热逼了回去。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做笔录时，那个杀人犯的家人去警局坦言，他是个疯子，常年患有精神疾病，生活不能自理，甚至拿出了近几年医院所开的诊断证明。武之内空坐在那个开足热气的屋子里，仍觉得浑身发冷。

她为那个无辜死去的少年感到不值。

这世间为何总是这样。曾经在数码世界的时候也是如此，善良的人总是会受到伤害，作恶多端的人却能逍遥法外。那时的他们可以阻止恶势力的蔓延，而现实世界的他们，永远无法看清难以叵测的人心。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涩。


“那你……什么时候走？”八神太一首先打破了沉默，问到了关键的问题。

“原本跟那边说的是照顾我爸到出院，我爸恢复的不错，阿进哥说不出半个月就可以出院了，所以大概两周后吧，”他解释着说，“其实事情发生之后我很慌，爸爸醒了之后也希望我不要告诉妈妈和阿武，而且我也要走了，就想着与其让你们牵挂着我，还不如在自己消失的情况下一走了之，因此与你们断了联系，而现在看来，是我考虑地太不周到了。阿丈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有难同当，我不该瞒着你们。

“对不起大家，让你们担心了。”

他直起身子想要向大家鞠躬，却不料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紧蹙眉头，站在他身旁的城户丈想要上前搀扶他，被他摇头制止。

石田大和眼里盛着清亮的光，嘴角扬起淡然的微笑，微微垂首，向屋内的人鞠躬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很抱歉，今后的路要与你们分离。

泉光子郎不禁蹙眉：“以后也没法回来吗？总会回来的吧。”

“二十年后？”他用开玩笑地语气说着，似乎已经看轻了这件事情，“合同里涉及了我的假期和私生活，所以在这期间可能回不来了。”

“帮我记住现在的石田大和吧，娱乐圈的是非诱惑数不胜数，五年后，十年后，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迫不得已，也是要走下去的啊。”


八神嘉儿站在走廊上等着在病房里看望父亲的高石武，从窗口望去，楼下是一片风景秀丽的人工湖，几个嬉笑打闹的孩子从台阶上跑过，其中有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不慎被一块石头绊倒，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看到这里她的心骤然一紧，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正想着该如何是好时，刚才奔跑过去的一个小男孩突然又折了回来，连忙扶起受伤的女孩。

“你怎么样！”男孩的声音不大，却真切地传到了八神嘉儿的耳里。从急切和关心的语气里，她就能判断出，他是挂念这个女孩的。

她突然想起八岁那年，她发高烧，醒来的时候高石武就在身旁，也是同样的语气。那是她记忆深处最美好的夏日，而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经一同走过了六个春秋。那些日渐形成的默契和无需言语的信任带着温度盛满她的心。

回过神来时，楼下的孩子已经跑远了。她收回目光，听到了身后开门的声音。

他出来了。

「深谙。」

关上身后的门，城户丈深呼一口气，这么长时间背负的包袱如今终于卸下了，谁知刚睁开眼睛，就感受到眼前三人投来的杀人目光，寒意顿时爬满背脊。

“各位，”他投降求饶，“我也是遵守做人的基本原则，并不是有意瞒着你们的。”

太刀川美美哼了一声，撇撇嘴收回目光，但一想到石田大和的遭遇，又不免产生恻隐之心，皱紧了眉头：“虽然知道他或许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没想到竟然会这样……”转念又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我昨天晚上的话是不是说的太重了，我去跟他道歉好了。”

说着就要重新冲到病房里去，结果被身处门口的城户丈拦住：“你就不要添乱了，他肯定有话要对阿空说。”

“是啊，”泉光子郎拉过她，“阿和不会在意这些的。”

“可是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啊，”她耷拢下脑袋，又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是不是校庆我给他发短信的时候，他都知道？”

城户丈点了点头：“当时看了你的短信之后，他本来没说什么，但当天还是跟我联系了，听说出事了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去后台援助，一直以来，他都很在意大家的事啊。”

“那他……是不是也知道开学前阿空发烧住院的事情？”她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

城户丈的目光轻瞥了一眼八神太一，又重新放到她身上：“是。”

“啊啊啊我真的误会他了！”听到这话，太刀川美美后悔莫及地抓了抓头发，脑海中跳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之所以执意让她回美国，并不是因为撮合武之内空跟八神太一在一起，而是他在医院的某处看到了那天提出分手的自己。太刀川美美的目光顺到住院区楼下的花坛，虽然坛内的花草因天寒干枯到萧条，不复夏日时的繁盛，但还是让她回想起那天从医院里跑出去后，蹲在花坛旁哭了很久的场景。

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很伤心吧，所以才会想出那样笨拙又强硬的办法，只是希望她能够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做回以往快乐的自己。

真是像个傻瓜呢……

“好了，你也快点回去吧，”泉光子郎走上前去关掉她面前的窗户，“道歉的事情等身体稳定了再说吧，外面太冷了。”

“没关系，”她一时心生惆怅，总觉得压抑着千斤重，倏地拉住泉光子郎的袖子，试探性地问道，“能不能陪我下去走走？”

看他没有什么回应，她举起手指发誓：“我如果有不舒服一定会告诉你的，而且你看外面的太阳这么大，晒晒还有助于补钙啊。”

这幅讨乖的模样哪有人会忍心拒绝。

泉光子郎撇撇嘴，佯装着一脸不情愿地说：“真拿你没办法，就一会儿。”

太刀川美美松开他的袖子，把头点地像拨浪鼓。

“那你们去吧，我刚好跟阿丈去吃午饭。”八神太一看了眼城户丈，对方点头同意。

等到泉光子郎和太刀川美美消失在医院的转角，城户丈立刻用手肘戳了戳八神太一，换上一副八卦的模样：“你竟然跟我这个孤寡老人混在一起了。”

八神太一斜了他一眼，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盒酸奶，插上吸管自顾自地喝起来，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不是我说，”他坚持不放过他，指着右边的走廊说，“那头是你妹妹，”继而又指着身后，“后面是你的幼驯染，”最后指着左边的转角，“刚才那个是你前女友，”总结，“你竟然一个都没捞到。”

八神太一掀起眼帘想了一会儿，指着右边的走廊说：“那头是我迷弟，”继而指向城户丈身后，“那是我一号基友，”又指向左边的转角，“那是我二号基友，”最后一把环过城户丈的肩膀，露出促狭的笑，“所以你是我的什么呢？”

啊这人真是……

城户丈扔了个白眼给他，耸肩：“暂且当你的三号基友，走吧，安慰你请你吃大餐。”



等到大家都走出病房后，屋里只剩下石田大和跟武之内空两个人。她镇定自若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然后坐在了床沿旁的板凳上，目光坦然。

听了他的故事，说不感到惊讶那才是骗人的。

她看着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短短半年，眼前的少年竟然成长到背负起一个家的责任，令她感到既欣喜又担忧。尤记起刚相识的那段时间，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傲不群的人，一直到后来也没能拆掉她给他的标签，直到他父母的事情摆在面前，她才隐约理解了他的心绪。

他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了。

她不知道这半年来他究竟过的什么日子，想起偶尔碰到的那几次，他疲惫地像是患了什么大病，忧伤的神情如同流血不止的野兽在密林黑夜中无声地哽咽。她为他担忧，却被他推出很远，无能为力。

她突然想起曾经在书本上看过这样的话：经历并非是让人变得坚强和成熟的利器，而是一种钝重和顺受。勇敢是因为没了后路，所以不得不选择往前。

“你过得不好。”像是电影里男女主角重逢时所说的话语，她轻声呢喃着，温和的眼睛里蓄着掩藏不住的心疼。

他垂下眉，良久才回答：“是啊。”如同一个躲避老师询问的坏学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还记得曾经圣诞夜时他们一起去的那场电影。影片最终以悲剧收尾，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她也难得地哭了，坐在座椅上跟在场的很多女生一样收不住情绪。直到片尾曲放完之后，她才找回自己干涩又哽咽的声音。

“阿和，如果以后我们不幸分开了，你也一定要过的很好。”每个人的情绪都会受周围环境所感染，平日里的武之内空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当石田大和看向她的眼睛时，又觉得她认真的神色令他难以回答，像是有什么紧扼住了喉咙。

他一直沉默着没有答复。

病房被调到了静音的状态，冷风从窗沿下穿堂而入，吹凉了石田大和手里的温水，他摩挲着杯身上的印花，欲言又止。

“为什么逞强着不告诉我呢？”她问道。

没有。他没有不想告诉她。

出事之后他有很多次都想告诉她，号码拨过去之后又立马被自己恐慌地挂断。他想了很久，孤身蜷缩着房间里，四面是密不透风的墙，阒静的黑暗将他整个人包裹。

他不知下了多大决心跟她分手，说完之后又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挂了电话。

但他还是后悔了。只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别在深夜里做决定，不知是谁说的，竟无以反驳。

“因为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他平静地回答。

不想让你为了我而担忧，不想让你知道我是个无法再对你承诺未来的人，不想让你因无力帮助我而感到无措自责。

武之内空与他四目相对，探进他澄澈如同大海的眼睛，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任何言语。繁复的心情像是盘缠的藤条一样拧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

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摆放在面前：他们依旧逃不过分离的命运。

“阿空，”少年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扬而至，穿过厚重的时光，带着嘶哑的鼻音落入她的耳畔，“不要等我了。”

武之内空怔怔地看着他，感觉心底暗涌过激荡翻腾的潮水，长久回响着鸣音，那曾在深夜里接踵而至的梦魇，此时已然褪去蚀灼的阴霾，她执着飘摇的船，安然祈盼，最终泅渡到摇曳明灯的彼岸。


他嘴角带着笑容，是她所熟悉的模样。

「成长。」

雪化的差不多了，本就萧瑟的冬季褪下衣装，变得光秃一片，太刀川美美徒步走在前面，泉光子郎跟在她的身后，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阒静地只剩下鞋子在石板路上摩擦出的跫音。

冬真美。

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让自己坦然暴露这片大地之上。太刀川美美驻足，凝视着眼前的景色，心生感慨。她觉得自己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如今身临此地却愈发感到惆怅。大概是这片土地历经了太多生死和分离了。

她仰头朝窗口的方向看去，金发少年紧搂着茶发少女，喃喃耳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女的脸骤然红了一片，埋在他胸口不肯再抬起头来。

真是青春啊。
她不禁笑了起来，因他们之间的美好心生感动。

石田大和对父亲的爱让她震撼，即使兄弟两人已经多年未获得完整的亲情，也未曾抱怨过丝毫。她突然意识到，一年前曾因一句拌嘴而任性的离开了父母的自己，借着他们的宠爱犯下了多么离谱的错误。

步入中学，她不知父亲为何开始对她严厉起来，也不知为何会答应让她一人回日本独居。但她知道每月银行卡上都有一笔普通人的生活费，也知道父母会委托八神太一和武之内空烦劳照顾她。

亲身经历、见识过的事情是书一辈子都教不会的。如今她才发现，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都让她逐渐走向独立和成熟。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只有踏过的满地荆棘，才能寻得斑斓明光。

现在她终于明白，父亲的严厉和割舍，都是希望她能够真正成长。

目及远方，太刀川美美长吁出一口气，像是放下很重的担子似的，转身对身后的人笑道：“光子郎，我想回家。”

有些人被迫流浪，在喧闹的人潮中像被遗弃的灵魂，四处漂泊，孤独为衣。
有些人备受恩泽，在阒静的寂夜仍沐浴希望的明灯，内心丰盈，温暖如初。

她享受着爱，理应做后者。

泉光子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少女眼里有清亮的明光，像一面磨砂光滑的镜子，让他不觉深陷其中，将爱恋的思绪毫无遮拦地曝晒在阳光下。

他们所拥有的亲情本质不同，却又相同。他知道眼前的少女也曾陷入过挣扎，一再揣测父母对自己的爱的意义，而如今的笑容，也证明她已经拨开云雾。

他也笑了：“好。”



所谓好吃的竟然是乌冬面。

八神太一哀怨道：“你不是很豪吗？”

城户丈扔了个白眼过去：“目前我还只是个知识分子，拜托不要用那种仇富的眼神看我好吗。”说着便在柜台付了两份面钱，找到一个干净亮堂的位子坐了下来。

“那还真是劳烦学长在百忙之中抽空操心我们这些小屁孩。”八神太一随着他落座，拿出手机翻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消息回复之后便放到桌面。

城户丈漫不经心：“不客气。”

饭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之后城户丈因碗里误放了太多辣椒被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地抽纸巾。

八神太一的目光落到他的身后，轻瞥一眼后又重新放回他的身上，一本正经：“后面有个妹子一直在看你。”

城户丈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来缓解辣感，理所当然顾不上他的话。当然也不太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辣意被止住了，而八神太一的碗也已经空了，他摆摆手叮嘱城户丈慢慢吃，之后便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发呆。

半晌，城户丈开口：“很佩服你，太一。”

他闻声后抬眉看他。

“很多事情吧，从小到大，这话我好像说过不止一遍了，很多时候，你的表现都会令我出乎意料，总是禁不住想，真不愧是八神太一啊，成熟稳重，天生的领袖。”

城户丈的眉眼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称赞之情，之后又垂下眉来，透出些许沉重的神色。

“只是每个人成长的轨迹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别让自己背负太多，”他抽出纸巾擦擦嘴，然后将用过的所有纸巾收紧桌腿旁的垃圾袋，“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希望你能够对自己好一点。”

“走吧。”他站起身来，示意对面的人。

八神太一仍拖着下巴，嘴角掩饰不住促狭地笑：“阿丈长大了啊。”

“……叫学长。”

两人穿梭过面馆逼仄的小道，在走到一位长头发女生的桌子时，对方面露羞涩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城户丈。

“那个，”她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从斜跨包里翻出一张饭卡，红着脸问，“这个是你的吗？”

“啊？”城户丈顿住脚步，摸索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发现确实没了饭卡，应该是刚才拿钱包的时候不小心抽掉的，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我太粗心了，谢谢你了同学。”

女生摇摇头：“不客气。”

“啊，还是会丢三落四啊。”等到两人走出面馆后，八神太一立马吐槽道，“原来人家看你只是因为捡到了你的饭卡，我还以为阿丈的春天到了。”

城户丈没理他，拖着下巴喃喃自语：“为何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八神太一挑眉：“要不要我回去帮你要个手机号码？”

“要号码这种事情你很擅长吗？”他反击回去。

八神太一一本正经：“调侃你我很擅长。”



轻扣上房门，高石武长舒出一口气，心里有些烦躁。他挪步到窗台的位置，看见八神嘉儿略带担忧的神色后，顿住脚步，尝试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

“我妈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眉间显出几分疲惫的神色，以往明亮的眼睛里也是黯淡无光。

听到这儿她面上露出一瞬的惊讶，问道：“伯父同意了？”

少年没有答话，看向窗外的神色里染了几分落寞，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期盼一家四口能够共聚天伦，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当年父母的离开并非冲动之举。

他恍然想起几年前他们一起吃晚饭的那晚，原本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却吵得不可开交。瓷碗毫无预兆地摔碎在他的脚边，滚烫的粥还氤氲着热气，碗身支离破碎，犹如这个冰冷的家。

他哭的很凶，拉扯着石田大和的衣袖，而石田大和像是患了失语症一样缄默不语，久久地抱着他，堵上他的耳朵，让他与那个聒噪的世界分离。

“阿武，你是想跟爸爸还是妈妈？”母亲抚着高石武的脸庞，帮他拭掉眼角还未干涸的泪水，搂着他的肩膀，哽咽的声音让年幼的高石武心头发颤。

那是他至今为止听过最残忍的话。

这些年他陪着母亲一起走过，意外遇见她多次在深夜将与父亲的回忆从木盒里拿出来温习，又封锁进冰冷的抽屉。

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从未想过另嫁他人。如果说之前还是因为高石武年纪太小，不忍心让他受伤害，那如今他早已比同龄人懂事，这个理由自然也成了借口。父亲亦是如此。

他相信两人都没有忘记过彼此。如果需要一个和好契机的话，那就是现在了吧。他不想再做那个乖巧懂事的儿子，想要忤逆父亲的意愿，任性一次。

只是面对石田大和，他说不出任何言语。这样的隐瞒与保护，让他心情变得很繁杂，被蒙上阴霾一片，像是走进迷宫，难寻出口。

不知道是谁说的：大爱无言，大言稀声。

他该拿什么去回报哥哥，拿什么回报父母。

高石武犹如身陷沼泽，挣扎不开内心的束缚。

八神嘉儿抬起手，心疼地舒展开他眉头的褶皱，神色认真。少女指尖微凉的触动让他回过神来，怔怔看着她。

“如果说哥哥是付出的话，你要做的就是陪伴啊，”她的眼睛宛如滴溜紫葡，日光下的笑容像是山间盎卓的山茶花，明亮落拓，“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高石武心里一动，内心像是依次亮起了明灯，照亮了几近深陷黑暗的街巷。繁杂的迷宫也已然消匿不见。眼前的人，无论自己身处什么样的逼仄，她都能察觉到他的思绪，抚平他的伤痛，给予他温暖。一如当年在数码世界无意间许下的诺言。

少年的胸腔里“哗哗”地拍打起连绵波浪，涌动的情感多到盛放不下。他握住少女的手，上前一步，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温久情深。


她是他的光，他从未怀疑。

「番外6——得以恩泽」

「八神太一×太刀川美美」


太刀川美美将值班日记登记好，又扫了一眼教室的人数，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黑板的板书上，心里有些忐忑。

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她惴惴不安地想着，攥着粉笔头的手心渗出冷汗来。

今天晚自习学习部的部长和组员都去开会，带部老师是一个及其啰嗦的地中海老头，所以等他们开完会肯定都会急着赶回去补作业，应该没人来这儿巡视。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别想那么多，还是写会儿作业吧。

太刀川美美深呼一口气，翻开数学书强迫着自己背诵数学公式，却愈发感觉走廊有双眼睛正盯着她，本子上的数字也像翩跹起舞的蝴蝶般飞出课本。她心猿意马，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正神游时，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离她所在的班级越来越近，跌顿起伏的声音像是鼓锤一样敲在她的心上。

——遭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只是普通同学去洗手间，并没有人来检查诸如此类的小九九。然而当八神太一站在门口的一瞬间，她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学习部部长不会来，可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今晚学生会会长会这么闲……

他走进来之后，她佯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拿出英语教材，拼命的在草稿本上抄写单词，以此掩饰自己的紧张，也时不时地瞄他两眼，又生怕被他发现，整个人小心翼翼的像是做贼一样。

他在查人数。

——八神太一数学不好的吧不好的吧……对啊他不识数的。

她碎碎念着，抄单词的速度也因紧张加快了许多。

八神太一数完人数，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她面前的草稿本，小声道：“这么简单的单词你还需要用抄写来背诵吗？”

她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眼稿纸上的横飞的内容。

……一个在美国生活了五年的人抄了近一页纸的comfortable，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我喜欢，不行吗？”她下意识地反驳回去，哪怕说出口的话丝毫没有底气。

他扬起眉，甩了一个“你开心就好”的眼神，之后又将视线放到了她身后的黑板上，可还没看见粉笔字，就被突然站起来的太刀川美美挡住——

“你吃了吗？”她无厘头地问出口，撑着讲台令自己跟他视线平齐。

似乎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他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表情茫然。

而洪亮的音量也导致班里的同学都纷纷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向讲台，一副吃瓜群众的八卦脸。

嗖嗖的目光如利剑般穿透她，她红着脸，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如果没吃，我请你。”

教室里已经响起了些许“唏嘘”声，而八神太一似乎明白了过来，挑起眉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口答应：“好啊。”

笑里藏刀的表情令太刀川美美心里止不住地发毛。

只见那人看了眼腕间的手表，继续说道：“还有十分钟下课，可以找个人替你值班，我准你假。”他刻意重读了后面四字。

太刀川美美又被噎了一下。


漆黑的夜色如同被打翻的油墨瓶，璀璨的星辰三三两两点缀在画布上。两个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校园里寂静一片，街角的路灯泄下暖黄色的光影，在草地上拖出半透明的痕迹。

“你们班多少人？”他突然沉声问道。

鲜有的严厉语气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老实回答：“56。”

“来了多少？”

“54。”

“你在黑板上写了多少？”

“56。”

“剩下两个呢？”

“被我吃了。”她顺着话这样说。

“哦？”“……逃课去看演唱会了。”

下午的时候宿舍里两个跟她关系不错的舍友来求她，称一定要去看偶像的演唱会，她们打听了很多学长确定今晚学习部杂事很多，不会有人来检查人数，而且学习部部长之前就对太刀川美美示好过几次，即使被发现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太刀川美美虽然不怕闯祸，但向来不擅长撒谎，她迟疑了半晌想要拒绝，但看到她们热切的眼神后，还是忍不住答应了下来。

因此就出现了开头坐立不安的那一幕。

校园拐角处的小吃街灯火通明，由于学生们都还在上课所以小摊旁显得清寂了些，他迈着步伐直直走到关东煮的铺子旁，漫不经心地挑了几串她爱吃的递给老板：“麻烦多撒点海苔，谢谢。”

之后便扭头看向裹紧外套盯着脚尖发呆的少女，忍不住屈指冲她的脑袋敲了个栗子：“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被扣分。”她想了会儿说道。

“还有呢？”

“被班主任痛骂一顿，然后写检讨。”

“还有呢？”他不依不挠。

少女仰着头想了半天，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班主任凌虐她以及两个舍友的画面……不对，是教育她们的画面。

“还有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关东煮已经刷好了酱，装在一次性的纸筒里，八神太一接过纸筒，付了钱，然后抽出一串递给太刀川美美，自己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他不太喜欢海苔的味道。

“先说小的方面…”两人转身默契地往校门口的方向走，“你答应了舍友替她们隐瞒这件事情，你有没有想过，有这一次，就很有可能还会有下一次，到时候你照样替她们隐瞒吗？”

她转着关东煮的竹签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你确定？”他挑起一侧眉梢。

“好吧不确定。”她垂下脑袋。

“还有，虽然说这样表达不太礼貌，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们在校外出了什么事情，而又没有请假条，这个责任由谁来承担？”

“……”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么远。

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八神太一拧起眉又敲了她一个爆栗，不理会她扔过来的白眼，继续说着：“高一的时候六人宿舍，我因为参加足球队的缘故每天都会早起，所以他们就拜托我一起交早卡，这样他们就可以多睡一会儿，那时我心想反正就是顺手的事情，便很痛快的答应了。谁知有一天我走的匆忙，不小心遗漏掉了一位学霸舍友的卡，结果导致他被老师扣分通报，全级批评，无缘整个学期的奖学金。”

“而那个舍友以为我故意针对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跟我说话。”

太刀川美美囫囵吞下下嘴里的东西，连忙说道：“那你跟他解释清楚啊！”

“没用的，有些人的性格就是如此啊，一旦坚持了他所认为的事情，再多的示好都会让他觉得虚伪。”八神太一轻叹一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美美，”他拿过她手里的空竹签，将一串新的塞进她手里，“为朋友仗义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也要从多方面去考虑事情的利害关系，不要逞一时之勇，也不要知错犯错。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学会拒绝别人，有时候善良可能会害了你自己。”

太刀川美美握住竹签，看着甜不辣上洒满的海苔粉，心情有些怅然。

转眼间两人已经走到教学楼的楼梯口，下课铃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一些学生听到铃声后立刻扔掉手里的笔，急切地从教室里冲出来撒欢。

八神太一从门口站定，将手里的纸筒递了过去，又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子教训着她：“这次就不记过了，但是绝对不能有下一次。”

她点点头懵着接过纸筒，垂着眉沉默不语。

八神太一担忧地看着她，总担心这傻姑娘被别人买了还帮别人数钱，叹气道：“你自己上去吧，我去老师办公室帮忙整理文件。”

说完后揣着口袋准备转身离开，谁知还没迈出腿，就被身后的人拽住了校服衣摆。

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撞进少女明亮的眼眸：“怎么了？”

干净的瞳孔像是不加波澜的深海，在月色温柔的抚摸下扬起波光粼粼的海纹。他就这样看着她，感觉喉咙生出一阵莫名的干涩，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一直对视着沉默。直到越来越多的人从教学楼里涌出来，少女才缓缓松开他的衣摆，随后扬起一个笑容，摇头道：“没什么。晚安。”

外套衣角顺着弧形轨迹贴近少年的腰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少女已经转身，逆着人流迅速跑上了楼梯。

八神太一愣在原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人头攒动的熙攘中不断挪动，逐渐消失在楼梯口的拐角。他半晌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二楼的窗口。

从向楼下拥挤的人群里挣扎着一路向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一口气跑到拐角的窗口处，扶着墙角喘了几口气，之后悄悄地将视线探出窗外。

他看见了有些狼狈的她。

视线相触的那一刹那她像是触电般立马蹲下了身子，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面红耳赤，左胸腔里按耐不住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竟然被发现了……

她抚着胸口塌下嘴角，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而站在楼下成功捕捉到笨蛋的八神太一心情愉悦地扬起笑，对着空荡荡的窗口轻声呢喃：“晚安。美美。”

等太刀川美美再看向楼下的时候，那个颀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她长舒一口气，紧贴着墙，感受着纸筒里的食物传出的余温，心头萦绕了无数化不开的思绪。

没有谁天生就懂那么多道理，成长多数是在逆境中承受伤痛才得以换来的恩泽。

她吸了一下鼻子，继续朝着楼上走去。心里却止不住难过起来。

从不曾听他言语过那些心酸难捱的往事，他带给所有人的，永远都只有适意和安心。

谁都不知道八神太一究竟经历了多少磨炼，才成长为如今这般成熟的模样。

正文是写了的 然而楼主自己并不是很满意 等修改修改再放出来吧嘿嘿-(￢∀￢)σ顺带一句楼主没更文的日子里深感愧疚 都不敢打开贴吧看回复_(:з」∠)_

「明天。」

连骗带拐哄了武之内空好久，她才终于答应回家休息一会，临走前不忘询问石田大和想吃什么菜，又不禁喃喃自语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菜给他吃了，满脸期待的模样令石田大和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明明心里万般苦涩，却还是会为了让他放心佯装出没事人的样子。这么多年来一如既往。

他的乐队刚签约公司那会儿，经常会因为闭关排练而忽略她，难得空闲时打电话过去，听筒那头的嗓音明显沙哑沉重，他听得心里难受，她却一直笑着说只是普通的小感冒，还叮嘱他天气变凉要多加衣物。

一想到这儿他便忍不住地心疼起来，垂下眸子，拼命掩饰住眼睛里透露出的愧疚感。

石田大和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她为他付出的感情，他无以偿还。

送她回家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城户丈身上，因为知道他还要温习功课，床上的病人自然一脸嫌弃的将这个一直照顾他的“老妈子”撵走，当然还不忘叮嘱他一定“使命必达”。一连吃了几盆狗粮的城户丈扔了许多白眼过去，顺便在心中默默地画圈等他好了一定多揍几拳。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等房门被带上之后，屋子里就仅剩下八神太一和石田大和两个人。

前者悠闲地打着哈欠，百般无聊地拉过凳子反转一圈，长腿一跨坐到椅子上，又将手肘撑在背倚的上侧，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病床上的人看。

石田大和突然发现，无论他跟八神太一经历过多少患难与共，他对他的“偏见”和“不满”仍旧只增不减，犹如牛皮癣般顽固不化。

真是注定的冤家。

“你干嘛？”他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忍不住斜眼问他。

他没回答问题，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之前在冷饮店打你的那一拳，疼不疼？”

石田大和想也没想就扔过去一句：“有病吧你。”

八神太一眼底闪过戏谑的笑意，挑眉道：“原来你才知道。”

……还是改不了幼稚鬼的本性啊。

石田大和看着眼前成熟的少年突然露出孩子般的神情，蓦然想起当年与小丑皇决斗时他笑着看他的模样。那时候他到底给了他多大的信任，才敢那么不怕死地拼命，执意等他回来。

纵使两人的个性一向不合拍，他也敢笃定，无论光阴走过十年还是二十年，他们之间的感情都会像过去和如今一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每每想到这儿他由衷地感到幸运，忍不住扬起嘴角。

“啊终于笑了啊，”八神太一撇着嘴摆摆手，“还以为你要记仇呢一直摆个苦瓜脸。”

“哪有记仇，”他斜了他一眼，摊手，“每次打架都记仇的话我早就累死了。”

“的确如此。”前者表示赞同地点头。

“不过太一，”他攥紧被角，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一定会做的比他好吧。

石田大和这样想着。

窗外投入的晚阳被树枝的光影切割成不规则的阴翳，落在少年苍白的脸庞，他看着对面那个一向勇敢的人，眼里盛着期盼的目光。

良久，八神太一垂下眼帘，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石田大和怔了一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是我，说不定一开始就逃跑了呢。”八神太一托着下巴，换上一脸轻松的笑容。

其实他也认真考虑过，如果是他，会怎么办。
但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有谁能做到如神一般预料到事情的发展呢？
他们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尽所能保护住重要的人而已啊。

石田大和盯着他看了两秒，低声笑道：“你怎么可能逃跑。”

“你忘了，我可是会死死地抓紧你的。”

像是当年跟吸血魔兽对战时，他脸上露出的那副神情一样。

八神太一勾起嘴角：“所以说阿和，你要相信自己。”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会，抓紧你的。”

夕阳的余晖穿透玻璃窗跃入病房，斜落在八神太一的身廓，如同泼上了一层水红色的油墨，他逆着光线，脸上盛开着自信到不可一世的神情，耀眼到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光芒。

石田大和的心像是酌饮过燃起沸泡的啤酒，涌出灼热的温度。

“好。”

他笑道。



八神太一回到家时客厅里还是静悄悄一片，他紧抿下唇弯下腰想要拉开携带，而身子蹲到一半时又停了下来，顿滞半秒后，他又直起腰来，用左脚尖褪掉右脚跟的鞋口，将这个鞋子踢掉，又用右脚尖踩掉左脚跟的鞋口，同样踢掉。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处理一件事情了。哪怕它渺小到微不足道。

他趿着拖鞋回到房间，将外套随意丢到床上，又转身走向书橱的位置，打开玻璃窗，从最上层抽出一个档案袋——太刀川美美的护照，以及退房时所剩余的现金都在这里。

他拆开档案袋的封口，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一确认，在看到她证件照上呆萌的神情后还是忍不住挑起眉毛。

——什么时候拍的啊，脸这么胖。傻死了。

诸如此类的心理活动。

他合上护照，又将视线落到书桌上摆放的那张照片上，拿起来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这是太刀川美美回来后八个人一起去野餐的时候八神嘉儿抓拍的，当照片洗出来时他觉得很好看，便无视掉自家妹妹的揶揄将照片私自扣下了，还特地找了个相框装起来，跟冒险时的那张一同摆在桌面上。

后来在一起之后被她意外发现了它的存在，他只好佯装着淡定地解释说是八神嘉儿送给他的。现在想想，他还真是不够诚实。

八神太一露出无奈的笑容，拆开相框的边缘，将照片取出来夹进护照内。

该送走的，就不要再有所留恋吧。

收好一切后，他深呼一口气，不知如何竟油然生出如释负重的情感，整个人倒退两步后呈大字型一头栽在床上，用手臂挡住眼睛，遮住了从窗外泄入的光线。阒静的房间里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伴随着行走不歇的钟表，相互交织成冗杂的乐队。

玄关的门所传来转动的声响，少年耳朵动了动，灵敏地捕捉到了窸窣的音效。

“孩子们都不在啊。”八神裕子隔着门板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语气里有几分失望。

“待会再打电话给他们吧，先想想做什么饭菜好了。”八神进伸了个懒腰，走进客厅边打开电视边喃喃说道：“今晚可有我一直关注的球赛。”

——看来又要听老爸胡吹年轻时的球技了。

少年这样想着，露出一个笑容。

厨房的水龙头被打开，哗哗四溅的水声掩盖住了电视里观众的呼喊。

“对了上次太一不是说想吃咖喱饭和麻辣鱼嘛，今天刚好给他做。”八神裕子关上水龙头的阀门，甩甩沾满水珠的手，“让我看看……”

——老妈这是上个月说的好吗，亏你还记得。

“少放点辣吧，嘉儿最近好像有点咳嗽……”

电视里喧闹的声音被遥控调小，冰箱被打开和开启啤酒罐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传入少年耳畔，他听着父母边忙碌边闲聊着有关他们兄妹两个的琐事，眼眶突然涌起一阵逼人的潮热。

年岁易老，何负韶华。

良久，他坐起身来，走到门前拉开屋门。

“爸妈，你们回来了。”他挽着袖口走到厨房洗手，嘴角扬着笑容。

“原来你在家啊，”八神裕子露出欣喜的笑容，拍了拍早已比她高一头的儿子的肩膀，“嗯……不过要等一会儿才能吃饭，先去玩吧。”

八神太一看着脸上已经露出皱纹的母亲，顿感心酸。

“妈，我来帮你洗菜。”他边说着，边将青菜筐放入水池，打开水龙头。

“儿子你快来猜猜哪只队伍能赢！”八神进突然在客厅里叫他，他应声道“好”，将洗净的青菜放好，随意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客厅，坐在沙发旁陪老男孩一起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他说：“A队吧，感觉。”他之前一直有关注这只球队的。

“哈哈儿子一定是B队，你看那个主力多厉害，跟你爸年轻的时候一样！”八神进拍拍八神太一的肩膀。

“对了嘉儿回来吃饭吗？”八神裕子从厨房探出头来，插话道。

听到这话八神太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语气怨念：“不了吧。而且以后恐怕还会带一个回来。”

“阿武吗？”八神裕子的语气显然很高兴。

“…啊。”他毫无生气地应道，然后在心里默默地记了一笔仇。

——高石武你真是不得了，这么快就搞定你岳母大人了…

不久后厨房里就氤氲起连绵热气，浓郁的香气蔓延进客厅，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足球赛况，观众沸腾的呼声也如同厨房里正架在炉灶上燃烧着的蒸炉。

最终真的是A队赢了。哪怕他们一开始配合地并不默契，哪怕中场休息的时候主力跟队员有过争吵，哪怕他们曾对自己失望，曾有过放弃的念头……

但还是赢了。

八神太一看着场上兴奋拥抱在一起的队员，恍惚间想起那年夏天携手并行的八人。

暮色深处缓缓升起轻薄的炊烟，远处山峦描绘出淡墨色的轮廓，脚下悠长的路铺了一地夕阳。晚霞暮景，绿林蓊郁，八人高低交错的斜影涂抹在地面上，如同一面坚固的屏障，任由风雨侵蚀也无法穿透。

多么想重来一次，那些蚀骨难忘的经历。

哪怕他们已经不复年少。

一双厚实的大手落在他的肩头，他一回身，便看到父亲慈祥和认可的眼神：“吃饭了，太一。”

“好。”他关上电视，走去厨房帮母亲拿用餐工具，手碰到橱柜的时候，竟生出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只是余生漫长，他们都拥有各自要踏及的旅途，和不同的明天。

「落幕。」


或许每个人都是海底栖生的鱼，
乞求安稳生存，又渴望上岸。


“叮——”

烤箱的声音将石田大和四处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打了个哈欠，带上手套，将刚蒸好的蛋糕从烤箱里端出，迅速放在案板的盘子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浓腻的奶香气瞬间溢满整间厨房。

“我说，这样就可以了吗？”站在一旁的太刀川美美舔舔嘴唇，用叉子戳了戳刚出炉的黄嫩蛋糕，感觉有些神奇。

“是啊，”石田大和将手里的打蛋机交给她，叹气道，“不用太复杂，起码要先保证能吃，你说是不是？”

太刀川美美咬住叉子，脸上露出俏皮的笑容，对一旁的武之内空说：“我觉得阿和当个料理师也蛮适合的。”

“诶，”后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想当料理师的嘛？”

她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可惜我现在修行还不够啊。”

说完之后她便伸过手去端案板上的盘子，武之内空看到了连忙叮嘱：“你小心烫啊。”

“没事，我皮挺厚的。”太刀川美美端起盘子冲她眨眼，“我先拿给他们尝尝，你们聊。”

她带上厨房门，三两步来到客厅，将盘子放在餐桌上。石田大和昨天才刚出院，也不知是谁提议要来他家里闹腾一番，算起来他们也很久没有聚餐了，很快便商议下来。

高石武正拉着八神嘉儿坐在地板上翻看他小时候的照片，泉光子郎一如既往地摆弄他的笔记本，城户丈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询问他一些关于计算机的知识，八神太一百般无聊地倚在沙发旁调电视频道，只是一直换来换去，一直没有他心仪的节目。

“诶等一下。”八神嘉儿摁住高石武翻到一半的手，在他疑惑地目光中将刚才险些翻过去的那一页又倒回来。

“怎么了……”高石武将视线落到她手指指住的地方，满脸不解。

照片中的一家四口身处公园，高石武骑在父亲的肩上对着镜头露出可爱的白牙，母亲的头靠在父亲的臂膀上，两手交叉搂住身高才到自己腰际的石田大和，一家人和乐融融。在照片的左上角有半张幼童的脸庞，及耳短发，穿着洁白的衣裙，正朝他们一家的方向看过来。

八神嘉儿笑了：“这是我。”

“你？”高石武惊讶，目光在照片和真人之间流连，仔细辨别，“你小时候头发这么短啊。”

“对啊，”她顺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觉得好玩：“我那个时候经常被人认成是男孩子。”

高石武笑着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帮她整理头发，柔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留长发。”

“你觉得会好看吗？”她歪着头，像个正向老师提问的孩子。

“会啊。”他收回手，认真地看着她。

“回头试试？”她不自觉地跟着他笑了起来。

太刀川美美一脸嫌弃地看着这边秀恩爱的两人，不禁摇头，提高了音量说：“要吃蛋糕吗？新出炉的。”

八神太一停下手里的动作，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挑眉道：“你做的？”

她掀了个白眼过去：“当然不是。”

“那就好，”他从沙发上蹭过来，还不忘招呼其他人，“你们也过来尝尝。”

“喂……”太刀川美美佯装着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顺手摸起桌上切蛋糕用的塑料刀，不由分说地冲八神太一挥去，又在即将落在他额头前停了下来。

后者连躲都没躲，抬眼看了看眉心处塑料刀的刀锋，喃喃了一句：“幼稚。”

太刀川美美憋着脸收回刀子，又落在蛋糕边缘，稍有怨气地将它切开成两半。

“分成八块好了，给空跟阿和留着。”她小声嘀咕着，又将刀子横过来准备将它切成四半。

一开始落刀的时候她的动作很果断迅速，锋利的刀锋一点点陷进嫩黄的松软，抬起，落下，摩擦出显而易见的断痕，拖成一道绵延的轨迹，可切到一半的位置，她的动作就愈发慢了下来。

正盯着她动作的八神太一狐疑地瞧向她。

“啪——”

豆大的泪水落在盘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她本是低着头，没人能看得见她的模样，但这声响却像是敲钟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概找不出变脸比她更快的姑娘了。

泉光子郎看了她一会儿，拧起眉头，从桌子对面伸出手夺过她手上的塑料刀，放缓音调：“别切了。”

“我没事，”她仰起脸又笑着将刀子抢回来，继续切下去，只是泪水还留着眼眶里打转，“你们说，这蛋糕要是知道我们把它切成了八块，会不会难过啊？”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竟然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刻。

之前别离的时候，没人会去刻意渲染分离的伤感，因为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相遇。而如今，他们却要面临五湖四海。

这一别，就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厨房偌大的落地门关不住氤氲的香气，纷纷长了腿溜进客厅。

武之内空打开锅盖，用勺子尝了一下亲手炖的佳肴，感觉满意后才熄了火。

算起来，对于石田大和家的厨房，她也是轻车熟路的。

“几号的机票？”她关上天然气的阀门，突然出声问道。

石田大和还在切水果拼盘，听到这句话后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之后才缓缓开口道：“下周三。”

武之内空从碗柜里找出盘子放在石板上，端起略微沉重的炒锅，慢慢将里面的菜肴用勺子盛进盘子中。锅底的滚烫还没散去，随着菜肴被翻动的动作发出“滋啦”的声响，氤氲的香气愈发浓稠，像是剪不断的丝带般缠绕着人的味觉。

直到菜汤也被完全倒出来，她才放下锅，盯着锅底暗自出神，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还去送机吗？”

他切掉最后一块苹果，放下刀，转身从她头顶的柜子上里摸出沙拉酱，看着她的神色欲言又止：“……不用了吧……都是那边经纪公司的人。”

她目光黯淡下来，端起盘子故作轻松地笑道：“也是。”

“那天在KTV里碰到的那个人是之前带我唱歌的前辈，我们公司的，你也见过，只是她这几年留长头发了，所以……你可能一时认不出来，”他将手里的沙拉瓶放在石板上，接过她手里发烫的盘子，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其实我们很多人一起来的，我出来透风，她知道我的事……也算是给我送行吧。”

意料之中的解释。

武之内空笑了一下，轻靠在身后石台上，将耷拢在耳畔的短发绕道耳后，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思绪：“那我们现在……也算是给你送行了啊。”

她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但周围的气氛却跌入海底，如劣酒一样沉闷。

谁曾想过，分离竟会成为他们相聚的缘由。

他久久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开口声音低缓嘶哑：“如果能留下该多好。”

有谁想去浪涛汹涌的海面探寻那些脱离预料的未知？只是停在港口的船总要离岸。

武之内空看着他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眼瞳聚光的那一处像浮游的萤火，眸底盛着难以消却的热望。



夜深了。

窗外又落了白，四散纷飞，街巷都被厚雪掩埋，路口憔悴的路灯洒了一地年迈的光线。风声里似有绵延的音调，飘荡到窗边，一下又一下拍打着玻璃窗，毫无章法的演奏如同初出茅庐的乐队。

冷风像骇人的鱼刺，而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灯光像只煮熟的咸鸭蛋的蛋黄，从天花板罩入地面，乳白色的墙壁上浮动着各色人影，饭菜的香气密叠在客厅里，陈酿出浓稠的暖意。

城户丈说起高考班的趣事，虽然枯燥，但听得人也是竖着耳朵，不曾打岔。八神太一还是调了体育频道，只可惜没看一会儿，遥控器就被自家妹妹抢了去，拉着准妹夫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一时无聊，端起果汁喝了几口，刚转过身就看见石田大和蹲在橱子边，不知在翻什么。

好奇心驱使，他也走过去往里面瞧：“你找什么呢？”

“CD，”他一口气搬出很多唱片来，“看看有什么歌能唱给你们听。”地上摆放了几摞他跟父亲从小收藏的录音带，封皮已经有些发黄，但还是能从整洁的外壳上看出主人对他们的爱惜。

“唱歌啊，我也擅长。”他笑着拾起地上一张唱片，还没来得及看清曲名，就被主人夺了去——

“你可算了吧。”他面无表情地摇着头，眼皮都没抬一下。

唱功再次遭到人唾弃，八神太一心中愤懑不平，趁他不注意捉起桌上摆放的辣椒油，往石田大和的果汁杯里倒了几滴，然后装作没事人似的吹着口哨偷溜到一边。

倒是后者在他走了之后悄悄斜了他的背影一眼，闷笑一声。

“阿丈以后要做医生吧？”武之内空抱着靠枕坐在地板上，后背倚着沙发，听城户丈讲完故事后突然问道。

“应该，”他摇了摇杯中的果粒，“阿空你呢？”

她微扬起头，眼睛里盛着好看的光：“我还没想好……未来的事情都是说不准的吧。”

一旁玩手游的太刀川美美突然插话进来：“我觉得无论阿空做什么都会很优秀。”

“你呀……”武之内空被逗笑，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她的头，换来对方调皮的吐舌。

泉光子郎的目光从太刀川美美的手机游戏落到她脸上：“回去之后要做什么，想好了吗？”

“把学业修完啊。”她关掉游戏，转身从包里翻出充电器，连同手机一起递给城户丈，并示意他身后的插排，对方了然。

“然后就是……大学，专业，这些令人头疼的事情了，希望一切都能够顺利吧。”她微笑着看向他，承接上一句话。

暖光下少女的眉眼像是暮色里波光荡漾的湖面。泉光子郎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也扬起嘴角。

“一定会顺利的，”武之内空侧过头来，“我们这一生……也可以说是经历过不平凡了吧，”她将手里的抱枕塞进太刀川美美的怀里，笑着说：“收获了那么多难能可贵，所以一定会顺利的。”

内心盛着温暖的人，像希望的长灯，也如久燃的焰火。

经历过不平凡的他们拥有生命里难能可贵的慷慨与繁华。

石田大和翻出一张叫做《I wish》的专辑，被眼尖的城户丈看到了，示意给太刀川美美。她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样跳起来，蹭过去拿走那张唱片。

“我还是喜欢给你们唱歌。”一如他们刚从数码世界回来，一起聚会时她所说的那样。

八神嘉儿顺手接过她递来的唱片，插进播放器里，拿起遥控调整。太刀川美美握着话筒背对着他们，阖上眼帘，安静地等着熟悉的前奏渐渐响起。

耳畔传来水滴落在池底的滴答声响，唱片机里的CD沿着命运的轨迹“吱吱”转动，脑海里是离开数码世界时那顶随风翻飞的帽子，身后，是她最爱的他们。

——其实，我最难能可贵的，是你们啊。



六年之久，他们的脚步从踉跄变为沉稳。那双扑簌不止的蝶翼竟在须臾间成长，荡落了他们曾彷徨的青春。

重拾多年前那番光景，溽夏的蝉鸣还在耳畔灼鸣，少年热切的目光如漫天灯烛，燃亮了归路。

FIN。

【伪】后记
正文定下的结局为开放式。
之后的番外会分开讲述每对cp的故事，像是太娜，和空，太美，光美，丈，武嘉，都会有属于他们的结局。刚开始写文章的时候，确实没有定下结局的走向，三年前的我还没有列大纲的习惯（。）写到一半的时候，才觉得，他们都应该拥有做不同选择的机会，以及，去经历那个选择带给他们的故事。
人生本就有无数种可能，空身上的可能，美美身上的可能，都会点燃不一样的精彩。我想写属于他们的每一种精彩。
所以，希望你们也能喜欢剩下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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