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聂天下·文】腥谭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04 12:27:00 +0800 CST  
【小序】
很多年以后,秦始皇在东巡的泞途中恍然回想起了那一天。
那是他十九岁的一个夏日,云梦山叠翠葱茏,溪水汩汩,阳光照在林中精舍的屋檐上,一切都纯净、静谧。他穿着一身布衣,从石阶走过,进入了传说之境。
一切都是从一场梦魇开始的。秦始皇一生经历艰险无数,早就不记得年少的自己究竟做了何种噩梦,但依旧对半夜惊醒的感觉记忆犹新,冷汗湿透重衣,极度静窒之下,虚无中似乎隐匿着无尽的恶毒呢喃与凶兽的喘息声,看不见的敌人蛰伏在黑暗角落里,他们注视着他,手里的刀刃发出无声而冷锐的光,就像天上那一轮弯月。嬴政伸出一只手,月光流淌在年轻结实的手臂上,他觉得冷和刺痛。
遥远的宫舍之外传来乌鸦的鸣叫,年轻的秦王蓦地打了个寒颤,全身血液几乎凝结住了一般,久久不能恢复。后来一个老宫人告诉他,正是那一夜,太后生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弟。
“一切都是从那夜开始的。”四十九岁的始皇帝端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辇中,兀自平静地叙述道,“如果不是那一场噩梦,我不会去云梦山,自然也不会遇见那个人。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有一种预感,他不会跟随我走到最后。可当时的我需要他,他必须在我的身边。我告诉自己,等我不再需要他,我的帝国不再需要他,我会亲手灭杀与他有关的一切。没有人能阻挡我要走完的路,就连我自己都不能。”
那一日,皇帝回忆起已经很久不曾想起的人,他面对着血红的残阳说出了一切,身边空无一人。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04 12:28:00 +0800 CST  
【一个片段:某年某日,咸阳大雪】
和荆天明在一起的时候,盖聂发现自己是一个很会哄孩子的人。

“大叔大叔,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临睡前无聊的时候,小孩儿总会这样问他。

盖聂知道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天明做的烤山鸡。”

每次他说出这个答案,小孩儿都会很开心,乖乖地裹着外套去睡觉。

但情况总是在不断地变化。

“大叔大叔,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这一日,荆天明又如此问道,想了一想,歪着头补充道,“除了烤山鸡。”

于是这个问题难住了盖聂。

“让我想想……”他一边给篝火添柴一边道,心中却是一个主意都无。与他那生活精致注重享受的师弟相比,盖聂从来都不是一个重视口腹之欲的人,任何食物对他而言都仅仅只具有果腹的功效,只有无毒可食,他都能接受。

木柴在火焰中发出了哔剥声响,天明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盖聂低首,恍惚间他忽然闻见了老秦酒和烤羊腿的香味儿。

-

“这西凤酒可是我祖父的宅子中私藏的,父亲从不让动,若不是说拿来与王上驱寒,只怕要一放百年了。”蒙恬吩咐赵高去拿干净的酒具来,自己蹲在火盆旁边烫酒。

咸阳的冬天极其寒冷,以往的秦王常有冬日移驾别苑的举措,惟嬴政心里挂着政务,竟不出咸阳,只命人将秦宫上下备上御寒事物,便如此过了。

这间小小内室也不例外,原是用于非正式场合下会见臣子与简单起居之处,此刻门户上被裹了严严实实的厚毡子,中央放着一张大炭炉。

秦人有窝冬习俗,虽然秦王勤政,四九严寒下依旧理事如故,秦国上下各处官衙也运作如常,到底还是比春秋两季略微松懈了一些。这一日君臣皆是装束松散,聚在隔着厚厚毛毡的暖屋里倒腾一只新宰的鲜羊。

盖聂站在一边看着嬴政磨刀,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蒙恬话说了一半,拿眼睛看了他一眼,调侃着笑道,“机会难得,盖先生可得尝尝。”说罢手里故意一抖,酒坛子一晃,一股子醺然香气四溢而出。

盖聂感知到危险,目光一凛,不自觉地转头又看向嬴政。

“你别灌他。”年仅二十三岁的秦王像往常一样端坐在案边,手里却没有拿着文书,而是在低着头一丝不苟地拆肉,刚磨好的刀刃在他手里运转自如,利落得宛如一个猎户,他眼睛都不抬便感受到了旁边求助的目光,旋即漠然开口道,“盖聂酒力不比你,灌醉了他,误了正事,我可治你的罪。”

“王上怪罪无妨。”蒙恬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忍着笑意道,“只要不叫我再扛着先生回宫去,旁的事情属下都领受得了。”

盖聂听到后半句,蓦地身形一僵。果然蒙恬不会轻易饶过他,一个月前惹出的事,到底还是要提出来重新说上一说。

“蒙府对盖卿而言,当真凶险。”秦王自然心领神会,也没有忍住,跟在蒙恬后面接了一句。

正巧赵高端着一套酒具方进得门来,听到君臣对话,嗤地一声笑出了声。这一笑似乎像火引子般点燃了室内,嬴政与蒙恬都不再敛着,放声笑了起来。

盖聂坐在秦王身边,强行运气不让脸上的红晕泛起。

……

一切还要从上个月说起,某夜嬴政有密书与国尉,偏生担任长史的王绾告假不在,便叫身边当值的盖聂去送一趟。

其实他完全可以叫宫里的行者或内侍去做这件事,但国尉府丞是老将蒙武,其长子蒙恬又与自己少年相交,关系甚为亲厚,虽说秦国法律森严,从不让臣子们私下结交,但盖聂平日里寡言少语,与秦国的一众老班底从不往来,到底也不好。

“若是老将军有话要与你说说,迟些回来也不妨。”

盖聂是个聪明人,听到嬴政如此说,更是明白上意了。

这一去,可不得了。

蒙武生性侠义,最喜少年英侠,知道盖聂未出师门前已经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积年来因着国家事多偏生不得亲近,这一下看蒙恬领着人回家拜见,简直是送上门来,连连挽留赐饭,命府中执事向秦王告假,只说“与盖先生商讨军务”。

商讨到半夜,如此一老一小竟能和睦,嬴政心里舒服了不少,再一想,竟忘了老将军豪迈好酒,心里大叫槽糕,急命赵高驾车去蒙府把人捞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赵高未及准备车马,内侍来书房禀报,说蒙公子携盖先生来见。

这个“携”字,大有意味。

……

“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绝对是我背过最重的事物。”蒙恬与嬴政虚抬一礼,一杯老酒下肚,意犹未尽地笑道。

盖聂自然以茶代酒,坐着对蒙恬躬一躬身,“那日劳烦公子。”

蒙恬见他郑重,连连摆手,“好说好说。”

蒙氏三代效军,蒙恬是世家子弟,性格温和好开玩笑,倒没什么恶意。

“赵高,天气寒冷,给盖先生烫杯兰陵酒便了。”嬴政把整只羊拆得干干净净,拍拍手一边示意内侍端上温水来伺候擦拭,一边与赵高道,“其余烈酒,不要放在他手边。”

赵高笑了一笑,“已经备下。”

盖聂在嬴政身边也有几年,知道秦王私下待人亲厚,倒从未见过他亲手操持酒饭。这一只整羊被他用柄小刀拆得像模像样,颇有些惊讶。

“王上拆羊骨之娴熟,倒与庖丁解牛可相媲美。”

“幼年在赵国,身边无人预备餐饭,这些事情是做熟的了。”嬴政与他道,笑容不变,“好在而今未忘。”

他神态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17 01:50:00 +0800 CST  
他神态坦然,盖聂倒有些歉意,抬眼看到坐在对面的蒙恬一边啜酒一边笑着摇摇头,示意无事。
赵高上酒,在屋子中央安置好铁架与炭火,将鲜红色的大块羊肉放了上去。
冬天的暖室里不甚通风,满屋都是隐隐约约的腥气,但三个年轻人都不甚在意,只围炉兴致勃勃地等着,不消片刻,一阵肉香飘了上来,嬴政叫了一声好,叫赵高端上。
“撒些盐巴便可食了。”秦王道,不知为何看上去极为高兴,“这是北地胡人的吃法,简单易行,风味绝佳。”
青年好荤食,见到王上如此说,纷纷下手,沉浸在粗犷厚重的香味中,一时间竟是无话。
炭火哔剥,冬岁蓦地温和了起来。羊肉与酒吃得人直冒热汗,三个人纷纷宽了大衣,也不再端坐,松散了双腿双手,扶枕靠着,倒像是某寻常人家的友人聚会。
嬴政和蒙恬都是好酒量,倒也不避讳盖聂,只一坛又一坛地干着。西陲苦寒,秦人都擅饮酒,嬴政虽是在赵地出生,却也不曾例外,一时喝得尽兴,抹去头冠与腰间玉佩,只着内袍斜倚在案边,一双眸子竟是越喝越亮,忽然论起了幼年在赵国与胡人相处的始末,略去了种种年少式微的苦处,只挑有意思的讲。
盖聂从未踏入北部蛮荒之境,听着他畅快的叙述,颇为神往。
“恨不能与王上一同领略林胡风光。”蒙恬也是如此,边饮边道,看了盖聂一眼,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盖先生却是哪里人?”
“自小师从鬼谷,无幸得知。”盖聂并不介意,简单地解释道,“家师带我回师门的时候,我刚到知事的年纪,只记得极幼年时似乎在一个村落里长大,然而是何国何地的村落,却不能探知了。”
“鬼谷先生也不曾告诉你么?”
“老师说,不必介怀身世过往,既生在天下,便是天下人。”
“好!”年轻的秦王蓦地一拍案,大声喝彩道,“鬼谷子好胸襟,竟有如此气度。”
“王生于赵地,我蒙氏祖上在齐,盖先生又是无国而广游之人。”蒙恬道,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当真是天下人谋秦国,而秦国将谋天下。”
嬴政笑了起来,不语而拿起酒爵,一饮而尽。
“王上有如此志向,老师于千里之外云梦山中,当感欣慰。”盖聂也举酒安然笑道。
内侍上前来收走了空坛,换过铁网,重新将内室留给君臣三人。
酒香与肉香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味道,令人分外放松。
“话说回来,朝会之后,蒙武将军还与我道歉来着。”嬴政用一只手撑着头,歪在高枕上,忽然想到这事,笑了起来,“只说家教不严,不慎让你们两兄弟灌醉了盖卿,若是于国事有误,便要一己承担。”
“父亲好面子,不肯承认自己鲁莽。”蒙恬一边咬着羊腿肉一边道,“每回都推到我与蒙毅身上,不罕见了。”
“盖卿那日究竟喝了多少?”秦王笑着看向盖聂。
盖聂口中含着一块炙热羊肉,又烫又不便说话,只默默伸出手指。
“三坛?”嬴政挑起眉毛,“倒也不少了。”
蒙恬笑着拆穿:“三杯。”
“……什么?”嬴政怔了一下,下意识去看盖聂,见到对方递过来一个勉强承认的眼神,不禁再次失笑,“爱卿此等酒力,当真绝世了。”
他素来知道盖聂不喝酒,也从不强迫,却不想蒙武一试,竟是如此壮观的结果。
盖聂吞下羊肉,无奈笑道:“王上高看了盖某。”
“早听人说‘三杯倒’云云,想不到今日有幸得见。”
“无怪盖先生,家父向来喜好烈酒,对不擅饮酒之人而言,劲道自然过于刚猛。”蒙恬道,站起身来,对着跪坐在侧的赵高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服侍,自己上前凑到炉边,将烤得流油的肥羊肉与秦王和盖聂分了。
“赵高在一旁呆着作甚?”嬴政这才瞥见他,笑道,“今日不拘君臣之礼,蒙卿盖卿都放开了,你也一样。”
盖聂闻言往旁边让了一让,示意赵高坐过来靠近暖炉。
“先生不能再饮了。”宦官凑了过来,却没落座,对着盖聂语气温和,“兰陵酒力薄,但多饮也容易上头,在下命内官煮了酽茶,不如呈上来一碗,与先生解解?”
盖聂客气道:“未曾多饮,不必费心。”
“既有酽茶,便上来三碗,我与蒙卿也得解解酒意,方是正午,醉醺醺地不便午后理事。”嬴政看了盖聂一眼,与赵高说道,“你不必动,让宫侍去准备即可。”
赵高谢恩道,“还是臣自己动手妥当些。”随即奉命离席。
他一掀开帘子,室外一股寒风吹了进来,风里竟然缠着细细的白雪。
“又下雪了?”嬴政道,披衣起身,“一起去看看,散散酒气。”
蒙恬与盖聂都坐得久了,正欲起身活动,闻言便一齐站了起来,与秦王一同踱至室外。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白雪如绒,覆没了一切。
冰雪世界之中,别有一股寒彻沁人心脾,三个青年具是热血年纪,身边又伴着令人尊敬的同僚,被冷风一吹,不觉得寒冷,反而是心神激荡。
“瑞雪丰年。”
秦王率先一步踏入了厚厚的积雪中,迎风舒展筋骨。风吹起了大氅,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
“蒙卿,盖卿。”他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在风与雪中显得格外冷峻。
“臣在。”两个青年不由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应声道。
“来年必是个好年。”
年轻的王仰着头,看着天空,其声朗朗。
-
“……大叔?大叔?”
天明一只肥鸡吃完,见盖聂犹自怔忡,不由担心起来,“大叔怎么了?”
“无事。”男人抬起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17 01:52:00 +0800 CST  
“无事。”男人抬起了头,笑着拿布巾替小孩儿擦了擦嘴边的油渍,不再多言,“天色晚了,睡吧。”
篝火昏沉,夜幕低垂。无尽的静谧笼罩了他,和他身边合眼欲睡的孩子。
盖聂并不伤怀过往,也从来不后悔自己做下的每一个决定。
只是他忽然想起来,咸阳今冬的大雪纷飞,已经与自己无缘了。
-
有几句话想说。
我的历史知识全是看《大秦帝国》学的,且学得不甚详细,如有纰漏,严重告我,不严重请笑笑便过。
这是为长篇《腥谭》准备的基调练笔,不知道看到这里的你们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在往后的日子里随我将完整的故事从头看起。
请一定要告诉我。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17 01:53:00 +0800 CST  
【千里渥洼种】
1.故事开始的时候,嬴政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间跋涉。刚下过雨,日光初开,积霖从很高的树叶上落下,正巧砸在了他抬头观望的眼睑上,像一滴清透的眼泪。
很多年以后,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坐在他高高的龙椅上看着殿堂之外雨雾蒙蒙的大咸阳,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天。那个雨天在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显得平淡无奇,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大概就是那时的他只得二十岁,非常的年轻与悲伤。
嬴政并不喜欢自己的二十岁,他也从来不喜欢“如果能回到过去”这样伤感又怀旧的说法。对于一个一直靠自己的实力和勇敢血斗四方的君王而言,人生中最好的时刻就是此时,如果还有更好,那么只能是将来。
二十岁的嬴政抬起一只布袖,毫无留恋地将眼睑上的水滴擦去,他是只流血不流泪的。
“王上。”赵高持着一根竹杖,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我想我们迷路了。”
年轻的王站在林中泥泞的土地上,沉默不语。
山行数百里,已不知身在何国何境,惟能听到某处溪流潺潺,有野兽在很远的地方发出悦意的叫声,一切都显得陌生,毫无人迹。
嬴政没有带地图,图纸上的内容太过紧要,绝不能被仲父或者雍城那边知晓,因此他在看过之后就将之燃烧殆尽。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记忆力。
所幸,他一直对此十分自信。
“你回到车子上去等我,不必跟了。”
山林之中不宜行车,他们的马车早在半个时辰前被扔在了大路旁边,任凭四只壮马一边埋头吃草一边瑟瑟发抖地在随时都可能蹿出一两只虎狼的环境下等待。
嬴政想自己不能丢了车,他这次出门前谁都没告诉,如果平白无故地丢了一辆马车,只怕要惹人生疑。
“可是——”
他抬起一只手,示意赵高不必多言,踩着碎石铺成的林中野径,独自向前走去。
云梦山地势奇特,虽是盛夏,却依旧清凉宜人,偶然间有雨后的山风拂过,竟还有些寒意。嬴政因匿名出行,身上只着一件粗布单衣,脚下一双麻鞋,走了半个时辰,已被山间露水浸得湿透。他弯腰从一块巨石下穿过,脸上被树枝蹭出一道口子,步伐却依旧轻捷而坚定。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是难行可疑的道路,便越是劲头十足。
嬴政在看到界碑之时停了下来,石碑上仅仅写了个“鬼”字,含义莫名,他的脸色变得郑重,躬身从一旁的清溪中掬水清洗,整理衣襟,而后才重新踏上路途。
鬼字界碑后,一条石阶将他引入云梦深处。
在盖聂与卫庄名扬四海之前,人们并不知道云梦山中藏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个“鬼”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大多数人都把这隐居山间行踪神秘的一老二少当成山鬼,从来不敢打扰,也从来不轻易提及。
沿石阶行了半盏茶的时间,视野豁然开朗,空地上奇迹般地矗立着一个不小的院落,白墙青瓦,很是静谧。
嬴政在门前踟蹰片刻,见无人相迎,只好擅自踏入。
院中正对方向有精舍,门口赫然蹲着一只玄虎,通体漆黑,不可分辨嘴脸,只闪烁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看着来客,喉咙中发出警惕的低吼声。
嬴政却不看它,对着屋内行了一礼,朗声道,“晚生后辈,求见先生。”
屋中的人似乎轻轻动了一下,而后扬声对门口的守卫吩咐道,“阿黄,让他进来。”
那是一个略显沧桑的低沉声音。
玄虎又看了看嬴政,才顺从地趴下,眯起了眼睛。
嬴政抬步迈过门槛,走进了昏暗的室内。
他此生唯一一次面见鬼谷先生王禅,就是在这个午后。
老人端坐在精舍之中,闭着眼,一身黑袍,极长的银发无冠无束,披散在身周,让他看上去像一只盘伏在丝网中的黑蜘蛛,精瘦而矍铄。
他坐在这座深山里,微微牵动某根蛛丝,就足可搅动天下。嬴政在心里这样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孩子,你还很年轻,来这里做什么?”老人没有睁眼,只是柔声问道,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一股拒人千里的冷锐味道,人却是意外地和蔼,对待嬴政的态度,好像在与邻家路过拜访的少年郎说话。
尽管知道他没有在看,嬴政还是行了一礼,“晚辈身患恶疾,命不久矣,听闻老先生医术高超,特来求药。”
“听闻?”王禅笑了一下,“听谁说的?”
“高祖的一个朋友。”他看到阴影中王禅的身影微微一动,而后低声笑骂一句,“张仪那个碎嘴子?”
“……晚辈不敢置评先人。”
“老夫一生所学,最不通的就是医术。”王禅理了理袍子,恢复了打坐的姿势,随口下了逐客令,“你找错了,赶紧回去吧。”
“世间医家治人,大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究其根本。”嬴政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礼敬的姿态,“晚辈病入膏肓,只有老先生能治。”
王禅不动。
玄虎阿黄在门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换了个光照更足的地方重新趴下。嬴政在山林的水汽间行走了太久,浑身湿漉,此刻以半躬身的姿势僵立在阴暗的房间里,颇有些羡慕它。
可是他不能动,都走到了这一步,他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禅才再次开口,“张仪在秦国为相,是为官职,为何你却说他是高祖的朋友?”
“张子与高祖志同道合,在晚辈看来,既是君臣 ,也是朋友。”
“秦法严明,严禁私交,你这样说,岂不是逆了秦国的正道?”
“正道在心,不拘行止。”嬴政回答他,语气忽地一变,开诚布公道,“晚辈愿化身秦法,厘清迷浊,只求先生助我。”
他的声音震荡在寂静空荡的山谷里,好像一柄未砺的宝剑,虽然幼嫩,但是非常刚强。
“小子不许耍滑头,老夫还有话没问完。”王禅睁开双眼,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眸精亮如同窗外玄虎,闪烁着不可逼视的寒意,“你说张仪给你指了路,话可得说明白,张仪如何给你指的路?”
“咸阳宫的藏书室里,有数十年前张子大醉后留下的手书密图。”嬴政如实回答,“晚辈在宫中借阅书籍时,无意间发现了它。”
“可有带着?”
“阅后即焚,此刻已躺在宫中的香炉里,是一团灰了。”
“好干脆的手段。”王禅赞了一声,又问,“手书原在书房何处?”
“在书架最上层的夹缝中。”
“那里放着什么书?”
“商君论著。”
“……”王禅沉默了片刻,而后捻须笑了起来,“好也好也,昭襄王之后,赢氏可算又出了个有志读书的。”一语竟是将其间两位先王纷纷置于末位。
他这一番不知是夸是骂,嬴政只能沉默。
“现在来说说,你生了什么病?哪里不适?”鬼谷先生伸出了手,终于招呼他坐到自己面前,“来来来,老夫给你把个脉。”
嬴政恭声道一声“费心”,撩起宽袖,让老人用一双枯瘦而坚硬如磐石的手钳住了自己。
“浑身酸楚,盗汗惊梦,夜不能寐,是为心病。”王禅口中啧啧然,“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深重的心疾,当真难为了你。”
“那么就求前辈赐一颗定心丸与我。”
嬴政抬起头来,目光深深地看向老人,年少无惧的目光与老者眼中的两点寒星相交,竟是毫不避让,坚定得有些倔强。
他忽然变得强硬,倒让王禅觉得更加有趣,像打量着一只奇异的幼兽一般打量着他,“定心丸不难,只是都出门玩去了,不知道哪一颗更对症?”
“单凭前辈安排。”
“自己选。”王禅袖着手,神情若有所思,“老夫的小徒弟是出身韩国,乃贵胄之后,勤思好学,坚毅不拔,就是被我娇宠太过,脾气十分顽劣。大弟子则是平凡布衣之身,从小跟我山居学习,性格温和,待人接物都十分有分寸。不知道你更中意哪一个?”
嬴政苦笑:“看来老先生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我选大弟子。”
“当真?”王禅看着他,“这里不是咸阳城的商街,没有退货换货的道理,一旦选了,就不可悔改。”
“当真。”嬴政点点头道,“晚辈虽然式微,但也是一国之王,说话自是掷地有金石之声,绝不轻佻。”
“妥了。”王禅松开了他的手腕,坐回去理了理袍袖,“只不过刚刚还有半句话没说完,我这大弟子虽然性格温和,却绝对不温驯,任性起来千军万马都拉不回来,你若是想管得住他,只怕要费些功夫。”他说得面不改色,“不过秦王殿下执意选他,便就是他罢。”
嬴政眉头一蹙,心道最终还是被这老人摆了一道。
“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不知道,前月被荆家那混球带出去玩了,许久也没个音讯。”王禅不急不慢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双眼,“不过但凡有志闯荡的少年,总要去咸阳看看的,殿下不妨静待。”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19 21:17:00 +0800 CST  
想说一些话。
这是我准备了很久的一个长篇文,从五六年前刚开始写政聂至今,一直都很想写一个有关嬴政和盖聂的完整故事,这个故事随着我年纪的增长一直在不断的改变着,今天我决定把它定型,并且写出来。
我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对历史知识不甚了了,最近在学习相关知识,但效果并不显著,加之史实可能无法承载我突破天际的脑洞,所以这里依旧是“历史为骨,艺术为翼”。
玄机的时间线很乱,我没有完全遵照玄机的设定写。不过,我可能会更乱。
随时准备不承认天九政哥除却颜值身材和穿衣品味的其他部分。
我讨厌主角光环加身的故事和玛丽苏,所以尽管爱盖聂,绝对不会让他抢功,历史上该是谁做的事就是谁做的,不会把它们挪过来装点大叔。如果你们发现了我(出于无知)做出了这种事,请一定要告诉我。
严重的历史漏洞请一定要告诉我,不严重的请笑笑就过。
祝食用愉快。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19 21:18:00 +0800 CST  
2.

嬴政在云梦山间费力跋涉之时,盖聂正抱着他的长剑,坐在咸阳城临水的酒肆楼阁上发呆。

短短百年之内,七国间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继魏国大梁、齐国临淄之后,秦国的咸阳就像一颗新星,在遥远的西陲发出璀璨光芒。

盖聂喜欢咸阳城,喜欢它没有城门的开阔大方,喜欢商街上络绎不绝而又泾渭分明的人潮,喜欢人们交谈之际语气中无以掩饰的蓬勃自信,他和荆轲已经在这里待了足足五天,比在天下任何一城逗留的时间都要多。

雨后的空气一派清新,酷暑还没笼罩秦国,偶尔一阵清风拂过,甚是惬意。少年就如同清风,眉目英俊,眼神淡泊而寒凉。按照鬼谷子老师的算法,他到年底就要十九岁了,可不知是因为那一身干净的白衣,还是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眸,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小,白皙的皮肤透着一股子秀气,若不是宽大袍袖下显露出了结实的小臂轮廓,人们简直要怀疑他能不能挥得动随身的佩剑。

当然,这不是他吸引到诸多目光的全部原因。

少年盘膝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安静而端凝不动,尽可能不被周身好奇的目光打扰,其实内心深处很想寻个布条之类的物什,封住丽姬的嘴巴。

丽姬就坐在他身边,无论在哪一个年代,太过美丽活泼的女子都是麻烦,丽姬就是这么一个名副其实的麻烦。美丽的少女双手托腮,斜斜地倚在窗栏上,口中哼着一支酒场上酒客勾搭女奴的荤味小调,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唱的是什么,只是用一把清脆的嗓音柔柔地低吟着,声音虽浅,却有种魅惑般的穿透力,直叫听者脸红,一双秋水眸子毫无顾忌地围着四周的客人们看来看去,时不时瞟盖聂一两眼,蜜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旅人们的目光在这对古怪的少年少女之间穿来穿去,无声地发出揶揄笑意。

“阿聂真无趣。”少女千方百计地逗他与自己说话都失败,却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

盖聂有点想离开了,他不喜欢被人注视,也不喜欢身边带着个麻烦。鬼谷子老师并没有教过他如何同一个多话而好动的女孩子相处,他现在觉得十分疲惫,但不得不坐在这里等着荆轲回来。

荆轲有一个极为宏大的梦想,他要“刺秦”。

昨夜,当他喝得酩酊大醉而大声对酒客们宣布这个计划的时候,没有人当真,甚至都没有人想着去报官,都只当他是一个乐于妄想而无处释放精力的市井少年。可盖聂知道荆轲从来不说空话,他看到了醉醺醺的朋友忽然对着夜空笑了一下,双眸之中精光大作。

彼时他好容易把醉鬼弄回了客店,还未歇息,女扮男装的丽姬忽然从窗外跳进了他们的卧房,盘腿往盖聂床上一坐,好像天生就应该坐在这里一样,神态既俏丽又坦然。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丽姬。

少年们还来不及惊讶,不请自来的女孩便展开了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图纸,告诉了他们一个秘密:秦王嬴政并不是一直都住在宫里,他在外城有一座别院,而且这个时节,宫中没有大事,他多半会在别院里消夏读书。

没有人问丽姬她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盖聂是懒得问,而荆轲则根本没有想起来,激动之下,他开始磨刀淬毒,展开粗糙的计划,力求一击必中。

盖聂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刺秦如此感兴趣,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起兴去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六国之所以贫弱,秦国之所以强盛,天下人之所以受苦流离、遭遇不公,并非杀得秦王便能解决。这个道理他同荆轲讲了很多次,却依然没能讲通。

盖聂之所以没有阻止荆轲,完全是因为出门前鬼谷子老师交代的一句话:多看,少动手,逛够了就回家。

他现在其实已经有些想回家了。

“阿聂,不必担心。”丽姬哼完一支小调,颇有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阿轲会平安回来的。”

盖聂蹙起好看的眉毛,“我讨厌杀戮。”

“我猜阿轲不会真出手。”丽姬一边给自己剥了个果子,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那个家伙心肠很软,他见到了小秦王,最多就是打一顿屁股,替六国父老出口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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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腹诽的嬴政此刻正在远途颠簸,他让赵高去照顾马车,而自己快马回城。他答应过蒙恬,必须要赶在未时回到白府。

白府就是秦王在国人区私下安置的别院,白是大姓,最不致惹人生疑。想躲开繁冗宫廷与仲父的时候,他就会吩咐备马车去白府住上几日。吕不韦对此管束颇松,只要知情的内侍告诉他“秦王在白府”,便不会刻意去滋扰。

他在等待入城的队伍后翻身下马,出示照身帖。为行事方便,接近权力核心的臣属与秦王本人都有特别制作的“传”,看起来与平民所持毫无差别,但每一个姓名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嬴政用的名字是“赵穆”,赵政之赵,穆公之穆。守城为此深深看了他一眼,以目光行礼。

秦国的士兵是天下嘴最严且最不好管闲事的士兵,因此嬴政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便过,并不担心此人今夜会出现在哪一家大臣的府邸中出卖自己。城内不得无故驰马,他只有牵紧了缰绳,尽可能快地向白府走去。

商街的酒肆楼阁上,盖聂的一身白衣格外明显。嬴政匆匆瞥过,少年像一只白鹤般在视线里稍纵即逝,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回去,为了正在给自己打掩护的蒙恬与王绾,为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年轻的秦王牵着马在国人区奔跑,险些和吕不韦的马车撞上,他脚下一滑,及时拐进了府院后面的一条窄巷子里,马匹不耐缰绳的拉扯,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却无奈主人的强硬,不得不从命。

“怎么回事?”吕公掀开布帘,一边看视一边淡淡询问道。

没有人出声回答,他又环顾些时,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笑,弯腰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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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在这座看似平凡的院子里转了三圈,又回到了原点,忽然后悔没有带阿聂一起来。在鬼谷门下接受过系统教育的盖聂也许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就解开秦王别院的奇门遁甲,而不是像他一样,东溜西躲,好像在玩一个没有终点的游戏。

丽姬的手绘能力不强,她画的图纸除了一个平素由仆役们通行进出的小偏门之外什么都定位不到,因此顺利混进白府的荆轲两眼一抹黑,看着不大却设置繁复的院落,完全摸不清方向。他并不敢跳上墙头去俯瞰整座别院的布局,心知墙外伪装成路人的弓箭手会在第一时间将自己被射成刺猬。

但是绕墙三周并非一无所获,他已经从各处侍从的闲话中偷听到了一个准确的信息:秦王病了,病得很重。

病重的人一定会乖乖躺在床上养病,所以只要找到了嬴政的卧室,就会找到嬴政。荆轲被自己简洁的思路所折服,按住腰间匕首,准备冒险向正厅方向行去,看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他前脚刚探入正厅的窗栏,忽然闻得正门方向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声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烦请禀告殿下,吕不韦前来探病——”

文信侯话未说完,忽然瞥见了不远处正一脚跨在窗栏上要进不进要退不退的荆轲,怔住了。

荆轲也怔住,他忽然做了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举动,大叫一声“抓刺客啊——”然后一侧身滚进了大厅内,绕过惊慌不已的内侍们,飞跑进深深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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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聂,你在看什么?”

“刚才有一个人路过……”白衣少年睁开双眼,怔怔地俯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长街。他刚才为了避开丽姬的聒噪,不得不按照师父的教导打坐入定。冥冥中一片雪白,一只美丽而雄健的白虎忽然擦着自己的身体走了过去,消失在了茫茫雪地中。

那个场景给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似乎从小到大,曾多次在梦中见过,又好像是第一次见,白虎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他独自站在空茫的雪地中,四处寂静无声,只有心跳砰砰,百感交集。

甚至不知道为何,很想就此跟着白虎前去,却又十分犹疑,举步不前。

“有那么多路过的人,你在看哪一个?”丽姬蹲在他身边,附着身子兴致勃勃地同他一起打量。

“走过去了。”少年看着远处的人群,有些迷茫地轻声道。

他还没能来得及再说什么,忽然听到咸阳城的上空传来一声奇异的呼啸,未解其中意味,便见满城巡逻铁甲忽然齐齐掉转了方向,朝着一个地方跑去。

那个地方,颇为眼熟。

“——不好!”少年抓起剑鞘,飞身从酒肆的二楼跳下,轻而无声地落在了长街之上,口中还不忘叮嘱丽姬,“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找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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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还行么?”

屋檐下,蒙毅像一只猴子一样轻巧地倒挂在树枝上,颇有些担心地探头向里看。

屋子里,蒙恬穿着嬴政的衣服,躺在嬴政的床上,正蒙着头哼哼唧唧地装病。

“还行……”他被热得浑身是汗,不耐地在厚厚的被褥里翻动一下,“你去城门那边看看,王上快要回来了么?”

“这不是重点。”蒙毅同情地看了兄长一眼,“文信侯来了,正要进门,王绾说他不一定拦得住。哥,你自求多福。”

蒙恬:“!!!”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荆轲已经破门而入,身后跟着汹汹侍卫、急步赶来的吕不韦、王绾一众。

众少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为此不禁微微一怔。蒙毅悄悄爬回了树枝上,贴着屋檐一溜烟儿小跑回营。

“有刺客!保护王上!”吕不韦大手一挥。荆轲听他如此说才反应过来,掏出腰间匕首,一扑身就向蒙恬刺去。

蒙恬在这个房间里一连装了两天的病,早就想活动活动,见荆轲纵身扑入,大喜过望,正欲出手却被王绾一把抱住腰,“少——王上小心!擒拿刺客这等事还是交给属下们来处理。”说罢生生拖入寝室后面的小黑屋里。

荆轲和蒙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对方越来越远,内心都十分凄怨。

“拿下刺客,要捉活的。”吕不韦一介商身,不擅武道,闪身退到室外,给侍卫们让道,森然吩咐,“老夫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一国的刺客要冒犯秦王。”

他的语气像一柄冒着寒光的刀,令荆轲手脚一麻,狭小的卧室内一派刀光剑影,他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地鼠,被众人追着砍砍杀杀,十分狼狈。

索性,地鼠一向都有好运气。

荆轲一路打一路躲,竟然摸到了窗沿,翻身一跃,跳将出去。兵将们身上披着甲衣,手里握着长兵器,到底不如他轻捷,竟一时无法追上。

少年重获自由,欢呼一声,飞快地向后院的小偏门跑去。

嬴政刚寻得一套护卫服装,穿上了准备趁仲父不察溜回卧室将蒙恬换出来,却不想迎面撞上了哼着小调儿逃窜而出的荆轲。

“你是什么人?”秦王对这个素未谋面且一身匪气的少年心生戒备,下意识厉声问道。

“我我我……”荆轲语无伦次,灵机一动,“我来给秦王送药!”

嬴政微微一怔,不知道蒙恬这两日在府中弄出了何等张致,一时半信半疑,就要给他让道,忽听隔着墙仲父一声高喝,“捉住刺客!”心中一警,用手摁住了身侧的剑鞘。

——然而他却未能拔剑。

“荆兄,走!”盖聂扣住了嬴政持剑的右手,低声喝道,“这里交给我。”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4-26 21:33:00 +0800 CST  
【星夜】

初夏,夜凉如水。

嬴政第三次抱着靠枕从帐子里坐起来的时候,盖聂终于忍不住发问,“王上睡不着么?”

说话的时候,身着白衣与深蓝色披风的青年正坐在窗栏前面,回过头来询问之时,夜风吹拂,将他的一绺发丝吹到了鼻与唇之间,乌黑的发衬着白玉般的肌肤分外惹眼。盖聂尚不觉得什么,反倒让素来有些强迫症的嬴政很想帮他拨下来。

秦王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一向怎么想就怎么做,从无犹疑。于是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趿着鞋子下了榻,指尖一撩,便将那缕碍眼的乱发拨到了耳后去。

出于无心地,手指与那几乎无甚存在感的柔软双唇相触,一瞬间的触感让嬴政忽然意识到尽管生活优渥,自己的指腹也在积年伏案提笔与习剑之中变得坚硬起来,就像饱经历练的自己一样。

盖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相处了几月,嬴政对自己这个属下也有些了解,知道他虽然常年都是一副无甚表情的严肃模样,其实心理活动还是相当丰富多彩的。比如现在,他虽然沉静地注视着自己,眼眸中神情不变,但肩膀部位忽然绷紧的某块肌肉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其内心的波澜。

……看起来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其实还挺怕羞的?

嬴政笑了笑,捻了捻手里那一小绺黑发,问道,“都说头发软的人心肠也软,盖卿也是如此么?”

盖聂知道他说的是白日里自己做主干脆了断了一个刺客的事。李斯和王绾的本意都是想将刺客拖去有司拷问,意欲找到背后觊觎秦王的真相,而本来能够活捉刺客的自己却在最后一刻将之刺死,断了一切联系。为此,庙堂上的一方颇有些不满。

盖聂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又淡淡地询问了一回,“王上睡不着么?”

“是睡不着。”嬴政点点头,“长夜漫漫,不如随寡人出去走走?”

他不睡,盖聂自然也没法睡,只有点点头,抱着怀里的长剑看宫侍们为秦王披上了一件低调的外袍,而后跟着他一起走出深宫。

没有冕旒与标志身份的华贵长袍,侍从们看到秦王腰间一枚画着特殊符号的玉佩,不做声地以双目行礼,旋即开启宫门,目送君臣二人走了出去。

盖聂入秦时间不长,又是贴身侍奉秦王,连咸阳宫都未出过几回,何曾知晓宫中这些条专门为君王建设的密道,不禁感到有趣,跟在嬴政身后穿过长街与暗巷,左拐右拐,忽然听到喧哗声,眼前一亮,竟是到了咸阳的街市上。

相比咸阳宫内肃穆沉静的氛围,宫外的世界欢快疏朗,商街长夜不熄,六国的商人与秦商之间泾渭分明,却不显得隔阂,喧喧闹闹地分别繁荣了商业区的两端。

出了宫,秦王便取下了腰畔的玉佩收在怀里,示意盖聂把剑鞘用布包裹起来,像寻常剑侠那样背在身后,二人瞬时收敛了身上的霸气与杀气,混迹在人群中,连步伐都一改处理政务时的轻捷快速,变得慢慢悠悠。

后人用一个非常得体的词来形容这种状态:逛吃逛吃。

“盖聂。”嬴政随口叫了他的名字,看了环境突变下还有些发懵的青年一眼,笑了起来,“刚才出门前忘了提醒你,想来你身上也是不惯带钱的,来,寡……我请你。”说罢随手从沿街的摊子上买了两串看不出是什么的肉串,递了一支与盖聂,另一只自己拿在手里,率先吃了起来。

姿态娴熟得仿佛一个每天都来此逛夜市吃夜宵的富家闲散少主。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6-11 00:58:00 +0800 CST  
“王……”盖聂犹豫了一下,旋即改了口,“……大人,夜里进食,更有碍于睡眠。”

“私下相处,不必那么拘谨。”嬴政笑眯眯地看着他,态度很温和,“我现在不是你的上级,你的老师也没有在这里,不必事事都合着规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盖聂在心里默默地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想吃。

然而秦王的语气里含着鼓励的意味,他只好拿着肉串,咬了一口。

奇妙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这是……”盖聂怔了怔,不禁蹙起眉,“……好辣。”

很辣,却也很香,其滋味比之前吃过的一切烤肉都要更加浓厚。

盖聂不自觉地又咬了第二口,热辣的感觉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去,激得五脏六腑都随之沸腾起来,暖呼呼的十分舒服,一向远荤腥的青年放下顾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吃么?”嬴政口中含肉,含糊不清地说道,眼神里带着笑意,“这是一家老铺,从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以前做王子的时候,没这么多约束,经常跟蒙恬一起夜里翻墙出来,在这里吃到肚撑才回。”

“蒙将军此刻,大抵已经到达云中了。”盖聂心里算了算时间,如此说道,语气端正规矩,俨然还是汇报工作的状态。

“是了,而今蒙恬在云中演练,路途遥遥,再不像少时一样顷刻能见。”嬴政悠然道,“就算是此刻身在咸阳,也是要务缠身,没有了当年的意思。”

他说着“要务缠身”,步履却仍旧悠闲,带着盖聂顺着人潮向商街里越走越深。

“您工作繁重,更应该抓紧时间休息。”盖聂看着他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心里有些担忧,忍不住还是出口提醒。

与工作量相对比,嬴政的睡眠时间少得惊人,往往一日只有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若是外出,便是车马不停,在旅途过程中略歇一歇就算是睡了,抵达目的地就旋即投身公事,从不停歇。

秦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秦王缺觉。也只有他自己不以为意。

“盖聂。我说过了,跟我私下里不必拘谨。”嬴政再次说道。

盖聂没有理他,又问,“您常常独自外出么?”

“以后不会了。”秦王看了盖聂一眼,“这不是有你随行么?”

盖聂想了想,又道了一句,“多谢信任。”

嬴政笑了起来,“盖聂,你是不是不会放松下来讲话?”

“大人在消遣,盖某却在工作。”青年回应他,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指点起身周的环境来,“您的背后有三人带刀行过,左后方二十步外的商贩以前可能是练鞭的高手,他虎口处的老茧非同一般,我身后有五名暗子,他们气息不兼,位置散乱,应是来自六国不同的方面,互不相识。”

他的声音很轻,但内力充沛,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到了嬴政耳边,却没有招惹旁人的注意。

“哦?”嬴政抬了抬眉,“这么说,我很危险?”

“有我在,您不会有危险。”盖聂见他瞬间绷紧,笑了笑,声音缓和了一些。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大人。”盖聂注视着他,“我没有抱怨。”

“说什么都当真?”嬴政笑了起来,“你在师门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很乖的学生。”

确实是。盖聂想起年纪小的时候,偶然会被师父逗弄,却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怔怔地看着,换来鬼谷子无奈地笑笑,“聂儿比老夫还不拘言笑。”后来长大了,有了师弟,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但他依旧是个不爱笑的人。

“大人觉得我很无趣?”

“不。”嬴政看着他,“你这样挺好。”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6-11 00:58:00 +0800 CST  
无话,闲闲地顺势走着。街边卖什么的都有,小商人将各式夏虫用草笼子关了,挂在竹架上吸引小孩儿,对面一家老店里,掌柜亲自调弄果酒,香气遥遥飘荡,远处的酒楼之上歌声袅袅红袖招徕,隔着人群都能闻到一股奇异的脂粉香。

嬴政傍晚时分忙着批阅折子,滴水未进,深夜正巧饿了,又吃了辣肉开了胃口,买买买吃吃吃的节奏根本停不下来。盖聂虽然很担心他会因此吃坏肚子,但是看到秦王难得悠闲疏朗的模样,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算起来,到底是个只比自己的师弟大一两岁的年轻人啊。

盖聂的推算方式很奇怪。他从来不会用“年轻人”这三个字来联系自己,他本人更像是一个没有岁数而始终如一的人,在他眼里,比自己大一岁的卫庄更适合这个词,因而无论遇到谁,都会用“比小庄小一些”或者“比小庄略年长几岁”这样的方式去形容,细想起来十分奇怪。

后来在工作中遇见了蒙毅。 蒙毅笑着说盖先生当真无赖得紧,明明只比我大一岁多,却对王上说我比自己家的师弟小三岁,倒显得平白比我年长一辈似的,害得王上自小拿我当小孩儿,眼下我都二十多了,还拿我当小孩儿看待。一路话抵达上听,连嬴政都开始拿盖聂这不自觉的老成当作狡黠来开玩笑,后来才渐渐地改掉了。

这都是后话。

就在白衣青年正对日夜操劳的秦王心生怜惜之际。秦王又不慌不忙地花掉最后一块碎银子,跟路边的小摊贩换了一只没精打采的蝈蝈儿,装在草笼子里提来晃去。

“宫里太安静了。多一条虫子,多一份热闹也好。”嬴政看了盖聂一眼,笑道。

盖聂面无表情。他跟在嬴政身边的日子不长,但也知道这位王上虽然偶尔会童心大作干出些离奇事情,但本质上是一个沉稳爱静的人,尤其是在工作时分更是要求极致的安静,有时忙于处理急务,连煮茶的声音太大都会骤然发怒,更别提这只吵闹的虫子。

“……您高兴就好。”他想了想,还是温言说道,暗自脑补了一下赵高见到这只虫子的表情,心里默默叹了一句当内侍可真不容易。

“这笼子编得很精巧,倒是可以挂在卧房的帐子上——”

“——不行。”盖聂淡然开口。

“哦?盖卿现在连我的私事都要管了?”嬴政眉头一蹙,语气中按着一丝不悦。

他虽然从来都是宽待要臣,对他们爱护有加,但并不意味着会纵容谁。反倒是对越近身的属下越是小心分寸,恩威并施,从不被人拿住。

“虫鸣声会掩盖很多其他的声响,不利于在下守护。”盖聂看着嬴政说道。

“传说中的鬼谷门派,耳力就这么不济,连一只虫子都容不得?”

“在下有不疏漏一丝一毫的自信,但是您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盖聂丝毫不让,语气依旧很平静,“盖某不敢托大。”

他的眼神很清澈,离近了看,有点像一双剔透的极深的暗赤色珠子,和常人不太一样,为此嬴政总是怀疑他有些胡人血统。不过也就是这双眼睛,就算是在杀人的时候都闪耀着温和耐心的光,有的时候双唇未曾勾起,眼眸便先笑了,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这不是一双剑客的眼睛,却偏偏长在一个剑客的脸上。嬴政想这双眼睛早晚是要飞走的,但是此刻的他还有足够的信心留住盖聂,他不急。

“你其实挺会说话。”秦王点了点头,把玩着手里的草笼子,不再看他。

两个人默默地继续走。嬴政并不生气,反倒是有些触动,一改往日喜欢主导对话的性子,不言不语地隐约期待着盖聂会先开口。而盖聂向来都是一个没话的人,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说话。这一等便等出了半条街,寂静无言。

盖聂很少像这样在外面游荡,在师门学习的时候,每月会有一次外出的机会,却也只不过是拿着师父写的一张单子,在较为繁荣的镇子中依此采购齐备,有的时候老师会多给一点钱,便站在繁杂人群之外,买一点少年人爱吃的零食安静地吃完回家。

少年人爱吃的……零食???

盖聂忽然闻到一股子熟悉的香味,一时睁大双眼,竟是迈不开腿了。

淡绿色的甜汤,用简易的木碗盛着,上边撒着几颗嫩嫩的莲子……竟然和云梦山下小城里做的一模一样。

“你竟然喜欢吃甜食?”秦王觉得颇为有趣。

“倒也不是喜欢,只不过以前在师门学习的时候,师父经常把这当作奖励买给我。”盖聂有些拘谨地解释道,眼眸中笑意隐隐,“人总是会对难以得到的东西更加在意一些。”

“是么?”嬴政笑了笑,走到商铺前,手往衣袋里一摸,才想起来自己将随身带的最后一点钱换了一只恼人虫子,几乎不曾犹豫地解下随身一只玉佩,放在了掌柜的面前。

“来一碗莲子羹。”大佬笑着说道。

“找、找不开。”秦国人不习惯随身佩戴玉石,因而能有玉佩的人非富即贵,掌柜的见多识广,看到这样狰狞豪华的纹路,自知显然是出自嬴氏部族,一时又敬又怕,“一碗莲子羹而已,您拿走就好了,不要在意。”

“既然掌柜美意,在下却之不恭,先行谢过了。”嬴政朗声道,笑着看了盖聂一眼。

盖聂没动。

“不爱吃了?”

“不是。”白衣青年看着自己的王上道,“在下不习惯。”

“他不乐意,看来这枚玉,您还是得收下。”嬴政看了看盖聂,转而对掌柜的老头儿温言笑道,“明天会有人拿了相应的钱两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6-11 00:59:00 +0800 CST  
来赎回。”

这个解决方法不错。盖聂和嬴政找了块儿没人的地方坐了,各执一柄小勺,相对而食。

秦地原无莲子羹,是一代又一代的楚人渐渐将这水乡风味迁了过来,才有了盖聂少年时常吃的味道。

秦国几代皇后皆是楚女,嬴政自然也在宫中尝过莲子羹的滋味,谁知竟与民间完全不同,盖聂手里的这一碗,苦味极重,涩涩的十分难受。

“好苦。”秦王不禁蹙起眉,撇开了头,“亏你还惦记着,这么又苦又涩的东西,岂有宫里做的点心好吃?”

“大人以为何为甘味?”

嬴政不语。

“五味相应而生,有苦,才有甘。”盖聂的语气像个小老师,“这是第一次吃到莲子羹的时候,老师教给我的,后来每次吃到这个味道,总会想起老师的话。”

“民间都吃的是这种口味清苦的莲子羹么?”

“这是夏季消暑的良物,街头小巷随处可见,有的人吃得惯了,大热天里不来一碗,反倒不自在。”盖聂解释道。

嬴政忽然又舀了一勺,放进口中。

“王……大人?”

“吃多了肉,刚好降火。”秦王淡淡说道。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6-11 01:00:00 +0800 CST  
“似乎无论什么,只要说是民间常见的事物,您总会特别感兴趣。”盖聂安静地捧着木碗,一口一口地品尝着,边吃边道。

“想说什么?”

“您不必如此强迫自己,吃不惯的东西就不吃,做不惯的事也可以不做。”盖聂看着他道,“即使是命定称霸四海的人,也不必将人间甘苦尝遍。”

“若不将人间万状尝个透彻,如何统御四方?”嬴政看着他笑,“盖聂,我和你一样,都不是在咸阳城里出生的人。刚回来的时候,总觉得和这里的一切都有隔阂,总是一个人闷在王父为我准备的府邸里,看书、练武,不喜欢出门……”

“后来和蒙将军一起夜出逍遥,您的感觉好些了么?”盖聂回想起不久前嬴政对他说的故事,笑着问道。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城的一部分。它的过往、喧闹,它其中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永夜的繁荣,都是我的一部分,都是属于我的。”

“咸阳是一座没有城门的城。”

“人也不需要有城门,有城门就意味着防备、封闭、隔阂,就意味着其内藏着捉摸不透的城府和算计。”嬴政背着手,看着盖聂,“我听人说起过咸阳诞生那一年的故事,这是商君和太祖父携手筑造的城。”

盖聂虽然听师父教授过一些商鞅时代的故事,但毕竟不是嬴氏部族的人,并不知道嬴政在详指何事,因而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扯远了。”秦王笑着摇摇头,转过身去,“盖聂,你可知道为何今夜要带你出来?”

“……大人想让我看看当年您看过的咸阳城。”

“不止如此。”嬴政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想让你留下来,像曾经的商君、张仪和许许多多的六国名士一样,一直留在这座城里,一直留在王座的旁边。”

“大人觉得我能为您实现理想?”这几乎是秦王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盖聂微微蹙眉,注视着嬴政的眼睛。

“你不懂帝王之道。”秦王笑着摇摇头道,“你知道对于一国之王而言,什么才是他的理想?”

“一统天下,四海臣服。”

“不是。”注将成为皇帝的人笑了起来,“一个真正的王者,他的理想应该是天下人的理想。”

就算过去二十年,盖聂依然可以回想起那一夜嬴政眼眸中的世界,那是一个崭新的、像梦一样美好的世界,战争永止,人人得以实现理想,万物众生在英明领导者的控制下井井有条、蓬勃地生长。

美丽的新世界,在嬴政那双好看的眼眸中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光。

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那新世界的主人,只有他能做到,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二十三岁的盖聂在那一夜的灯火中似乎看到了故事的结局,但是他还很年轻,他并不在意,就像嬴政朦朦胧胧地预料到了他在十余年后的叛逃却也只是笑了一笑而已。时间在年轻人的眼中永远是漫长的、充满希望的。

“我会一直留在王座旁边的,只要你一直在。”他想了想,才轻声承诺道。

嬴政却笑出了声,“我不一定永远是王。”

盖聂长居内陆,很少看到海,秦国更是在西陲之地,但听嬴政说话,他总能想到波澜万状的磅礴海面,海涛的声音宛如惊雷般洪亮、辽远……

“还想吃什么?”嬴政仍在笑着看他,“我还有一枚玉环。”

“不吃了。”青年摇摇头道,“王族饰物不宜流落民间。”

两个人徐徐地往回走,人潮拥挤,盖聂如常护在嬴政外侧,却因为不认道屡屡走错,不知不觉地被嬴政扯住一只袖子,往回宫的正道上带,扯衣袖委实不雅,因而渐渐地变成了携手。

盖聂不常碰到嬴政的手。在秦王身边的时候,他紧握着剑鞘的时间要长过一切。不过他对那双手印象深刻,刚入咸阳之时,嬴政以礼扶着他步入庙堂,王的双手稳而干燥,居然还生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剑茧,一度让自以为王族全都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盖聂十分惊讶。

说真的……他很喜欢被这双手挽着的感觉。

盖聂是个对外物冷淡甚至戒备的人。从小到大,除了师父、师弟和那只养到第八年被师弟一巴掌打走再也没回来的老虎瑶瑶之外,他从不让人碰,更没有产生过跟着谁走的意愿。



但是被嬴政牵着的感觉却很安心,那只手很有力量,好像可以拿起一切。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6-11 01:00:00 +0800 CST  
咸阳的街市渐渐熄了,人们纷纷呵欠着离去,商人收拾起摊子,夜色又浓了几分。

“再过两个时辰,早市便会开启。”嬴政笑道,“咸阳也算是座不夜之城。”

“王上今夜只能睡两个时辰了。”进了永巷,出示了特制的腰牌,盖聂才对秦王恢复了日常称呼。

“两个时辰足矣。”嬴政笑了笑,“寡人自幼觉少,每日只需睡足常人的一半便觉得精神百倍,大概注定是个勤起批文的劳碌命吧。倒是难为你,未歇够又得陪着熬上一天。”

“臣也觉少。”盖聂摇摇头,示意不妨事。

秦王袖着草笼子一路回到寝室,将新买的玩意儿随手往月光下一扔,虫子受了委屈,大声嘶鸣起来。

“如此聒噪。”他蹙起长眉,不等盖聂提示便下了命令,“拿走。”

宫人莫名其妙地把草笼子捧了下去,噪音渐远。

“有的时候觉得长夜太静,静得令人心慌。但真的拿回来个什么东西,却又总是碍事。”嬴政看了看盖聂,忽然解释道,语罢又笑了一笑,叹道,“不怪宫人们常常在私底下说寡人喜怒无常。”

“有我守在这里,长夜安安静静的,正好。”盖聂的眼眸中毫无波澜,语气平静,“王上只需要相信在下。”

嬴政很喜欢自己的这个下属,除了能力强大之外,性子中的几分温柔也让人十分着迷。

如果他没有见到过盖聂挥剑时眼眸中的凛然杀气,也许只会把这种温柔当成与世无争和缺乏个性,而今却知道,那个人有着铁一般的硬骨,和玉一样温润的魂魄。

“别站着了。”嬴政散着发坐在床榻上,拍了拍身边,“过来躺会儿。”

盖聂怔住。

前不久他梦回鬼谷,与师弟比武时不幸一拳打着了睡在身边的嬴政,王上虽然没有责备什么,但他还是自觉地分榻而眠。这一回嬴政竟主动开口让回来,倒令盖聂颇有些意外。

“夜深了。叫宫人们为你收拾床榻,倒还要费些功夫。”嬴政一本正经道,“最坏不过是再挨一拳,躺下睡吧,本王禁得住。”

盖聂:“……”

王上是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提出与自己同睡的么……

青年脱下外袍和靴子,依着习惯把剑放在了榻上,与嬴政隔开,躺在了外侧。

两个人并肩无言,一时气氛很静。

嬴政虽然不是个娇气的王,但住处依旧布置得很考究,盖聂躺在王榻之上,枕着软枕,裹着又轻又软的被子,舒服得昏昏欲睡。

“寡人想召集秦国工匠,将寝殿的屋顶凿开,换成透明的薄玉或晶石。”嬴政在黑暗中开口道,“这样,就可以看得到星空了。”

盖聂抱着被角想了一会儿,“那是一个很费事的工程。”

“所以寡人只是想想。”嬴政道。

“王上觉得夜太黑了么?”

“有你在,倒是好了一些。”嬴政笑了笑,“知道寡人为何喜欢你穿白么?你躺在这里,月光映在你的白衣上,让你看起来像在发光。寡人喜欢身边有明亮的事物。”

盖聂也笑了笑,侧过身子来。一小束月光凝结在他的肩头,衬着乌黑的发与白玉般的脸颊,皎洁静好。

自此之后,那束月光始终在嬴政的眼眸中盛开着,如同一首悠长的歌。

“寡人要做的事情,是一件在黑暗中摸索而看不到终点的事。史书会将寡人所做的一切告诉天下,几千几百年之后的人们会记得这一切。但是现在,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得到。”嬴政侧过脸,注视着盖聂,“就连寡人自己,有的时候也会迷惘。”

“星空与长夜会知道。”

“是的,它们会知道。”嬴政说,“它们是这个世界上存在得最久的事物,从三皇五帝到而今,人们始终在它们的注视下活着……它们知道这片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它们会预见到那件注定要功成的大业。

“每次看到星光璀璨的夜空,寡人的心里,似乎总会平静很多。”

盖聂没有想到身边这个似乎做什么都胸有成竹的男人,也会用如此天真的方式来寻找自信。

当他第一次见到嬴政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个男人眼眸深处栖息着的阴影,盖聂一直以为那是一团暴戾和桀骜,就像天下所有经历过年少坎坷而不甘于此的人们一样,而今才渐渐地明白过来,那是孤独。

那是王的孤独,成大业者的孤独。

这份孤独传承在历代秦王的血脉之中,并且随着功业理想的不断扩大,一直在增负。到了嬴政这一代,他扛起了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也因此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王上。”盖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注视着年轻而孤独的王。

嬴政却笑了,“夜深了,快睡吧。”罢了闭上双眼。

这一次盖聂却没有听话。

“……王上。”

“嗯?”嬴政依旧阖着双眼,却能感觉到白衣青年的双眸在深夜中闪闪发亮。

“咸阳的夜市很热闹,东西也很好吃。”

“嗯。”

“臣很想留下来。”

嬴政静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双眸。盖聂依旧在看他,眸子里映着他的倒影。

“好。”嬴政无声地笑了,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盖聂,“睡吧,寡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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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真的是又忙又累又丧。挖坑多而且填坑慢。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楼主 彼岸泽陂  发布于 2018-06-11 01:01:00 +0800 CST  

楼主:彼岸泽陂

字数:20247

发表时间:2018-04-04 20: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12-18 16:48:5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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