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旧骨伶仃(没有感情的画皮美攻,两只受)

时隔多日终于开坑,有点激动,由于炮灰受的存在感压不住,于是来个3Р,一个邪魅主人受,一个冰冷仙人受,有虐,篇幅可能是目前为止最长的。下面上一下可能的雷点:
1、攻有扮女装情节
2、与受相比攻弱
3、牵扯到前世今生,前世攻很苦情
4、和受二有苦情虐桥段,受二看起来渣,不过会虐他,让他跪舔。
5、一攻两受不换受,有虐攻,三人行
6、我太懒了,更新就不艾特了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0-29 23:02:00 +0800 CST  
文案在这里



前生缘,今生断,生时事,死时散,是无依魂魄?是无情怪物?剖皮窥骨,善恶难分。
容宛如同千千万万只傀儡人偶,披美人皮,行恶鬼事,伴幽幽铃音,踏鲜血白骨,偶然前事掠过,却再难激起半分涟漪。
空记前生事,忘却前生情。
摒去七情换永生,一场交易,且舍且得。
容宛未后悔。
只是偶然瞥见镜中旧容颜,到底免不得问:“你究竟是谁?”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0-29 23:03:00 +0800 CST  
然后艾特:@殁汐聆夕@如果qi微笑@malrii@jdfkydoi@暗夜杀killer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0-29 23:07:00 +0800 CST  
第一章


大寒夜,白雪拥城。


剑影刀光掠过枯瘦枝桠,剑尖微挑,便惹枝上细雪如屑纷扬。


这是一场不见血的杀伐。


往来行人稀疏,三两个,皆裹紧了棉衣,匆匆而过。他们眸光只凝在前头,那眼看不尽,足将行尽的路途。


归人难留意路遇的风景。


生人难窥见死物的厮杀。


阳间的人踏阳间的道,阴间的魂渡阴间的桥。


夜更冷些,下起雪,更夫提了灯,踏厚重的雪,将梆子敲响。两叠声,又两叠声,余音荡在巷尾,是二更天了。生人早已行尽,那么现下便该是死物的天地。街巷中梅香清雅,丝丝缕缕飘入鼻端,合着幽冷香气一齐飘荡风中的,是一缕悠长且幽长的笛音。


风雪中红衣女收了手中剑刃,微垂首,执了骨笛吹响。


她珠翠凌乱,髻上斜插一支金步摇,步摇流苏细细颤动,雕镂精细的小巧叶子一串串垂下来,伴着蚌珠与红玉,将面庞映得艳丽美好。红衣女合了双目,一时间笛音飘忽鬼魅,她静静立着,似一树清艳的梅。


十余黑影将她围在正中,着鸦羽似的黑衣,獠牙青面,狰狞可怖。


红衣女不动声色,只鬓间碎发随风,流苏颤动。不知僵持多久,蓦地,她睁开双眸,近了,便窥见眼瞳红似干涸残血。风更烈,卷起衣袂飘动,卷起一粒一粒冰冷的雪。大风裹挟雪粒,旋飞着歇上凌乱长发。


青丝缠雪,青丝飞散。


青丝留不住清艳红梅,任它滑落下,新雪埋掩。


那是一个时辰前,年轻的人界帝王为她簪上的花朵。彼时言笑晏晏,她亦做出一副温顺模样,任男人折下红梅,压在鬓边,与玉容相映。


相拥入怀,笑语依依,最温存的时候,纤细素手化作锋利指爪,透过一层人皮,陷进温热湿黏的血肉里。她倚在男人怀中,手下略一转动,掌中便停歇一颗尚且灼热的心。


那其中留存着男人对权力的贪婪,对天下的执着。


肮脏又强横,这样的一颗帝王心,于邪物最是滋补。


她吞下去,带着浓烈血腥气,却辨不出其中滋味。她是只没有味觉的鬼。


血肉碎末沾在唇角,她抬了手背抹一抹,便隐了身形匆促离开,行走间,眼角余光却瞥见巷口处十余黑影,那是鬼界的阴差,奉了鬼君之命,于阳间寻找作恶的厉鬼。


阿鼻地狱,她不想入。


一路奔逃至此处,已是入了绝境,鬓发散乱,连同新披上的人皮亦被割开一道创口。红衣女以幽长笛音唤出最后的倚仗——将完成的傀儡人偶。


它们伴笛音而出,注入魂魄,却未来得及披上人皮,任森森白骨裸露,骨节随动作发出“咔咔”的声响,一步一步,逼近青面阴差。


一场混战,人偶们尚且能够撑上半个时辰,足够她支撑到主人面前。


主人那样厉害,有他庇护,那十余个阴差,自不必放在心里。


只是这一回为脱身折了这许多未成型的人偶,想来主人会怪罪,依那人喜怒不定的性子,不知会降下怎样的刑罚。


混乱中三只人偶已然被阴差斩杀,剩余那些犹陷在生死厮杀里,雪中的红梅因刀剑交接片片委落,似凄艳的血。这情形容不得红衣女再多思虑,她掩住右腕处一道深且长的创口,匆促向前奔走。


雪更深,风更烈,右腕处的切口整齐蔓延,露出森森的骨。


红衣艳烈,于大雪中却只是遥远飘摇的一抹绛色,细雪落在眼睫,未融化,一层一层积得更深,将鸦色染作霜白。


天地苍茫未明,雪白到了极致便是冰冷的纯净。艰难步伐渐渐近了,隐约窥得皑白中一座隐秘的城。


那是比对鲜明的黑,到极致,一层结界阻隔白雪,若非城中之人,难窥此城一角。


红衣女入了城门,与一个个完成亦或未完成的人偶擦肩,它们似她一般,低眉敛目匆匆而行,黑且空洞的眼眸没有半分波澜。


它们皆是主人的奴仆,魂魄注白骨,白骨覆人皮,格外的听话,似一具具鲜活的行尸。她不例外,除却伴在主人身侧,只偶然获些任务,出得这座死城。


这样多的人,却是死人,这样多的物,却是死物。城中人偶走动不息,一片压抑的黑。不同的面目,相同的神情,缓慢且浩大地涌来,似不可阻挡的浪涛。黑沉沉的静默浪涛里,裹一尾艳丽颜色的火红锦鲤,它很小,逆着流飘动舒展着鲜活的鳍与尾,一路游至空寂的殿。


那是主人的宫殿,殿门外垂首立着两只人偶,算是守卫。殿前点一只幽幽的红灯笼,光是暖的,映衬了死气沉沉的宫殿,却是那样冷。趁着灯笼昏暗的光亮,隐约映出殿门之上一道匾额,那上头没有书上殿名。空白且诡异,似这座城。


她拂去衣上雪,恭敬地立于殿前,待那门扉“吱呀”一声,自行启开,方低了头,目不斜视,缓步入了殿门。


跪伏于地,将脊背弯下,地面很凉,她却觉察不出。耳畔是一道低沉的男音,尾音处带一点勾人魂魄的磁,单是听着这一道声音,便可使人觉出心底酥麻,不可自抑。然而红衣女依旧恭敬如初,便是眼睫亦不曾颤动半分。她是只失却感情的死物,不懂得世间美好。


殿上的男人懒懒倚于软榻之上,支了下巴,斜靠着。


他面色苍白似鬼魅,狭长的眼,上挑的眉,眼窝深邃,于是映衬瞳眸格外漆黑。那双凤目中带些玩味笑意,红唇略勾,便勾出三分邪气。


男人轮廓分明,是极俊美的皮相,倘若除去这一身邪气,不知能迷煞多少痴心女。


“主人。”她唤。


男人像是出神,未回答。待到她再唤,方启唇问道:“容宛,你素来是最守时的,今日怎的拖延至夜半,人间帝王的那桩事,可办完了?”


容宛抬起脸,答:“主人吩咐的事已然做完了,只是回来时遇见十余个阴差,费了些功夫,方得脱身。”


仿佛看透容宛作为,男人了然道:“说吧,又折进去几只人偶。”


容宛不懂得惧怖,漆黑眼眸依旧平静:“约有二十只,皆是未披人皮的。”


“你看你,我好心送的礼物,竟不知爱惜,说说,该如何罚你?”


“容宛有错,任凭主人发落。”


男人坐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阶来,颀长的影子将跪伏的一袭绛色牢牢遮掩。他蹲下身,两指扣住容宛下颚,温存地摩挲:“说什么发落,我只欲小小惩戒,几时要发落你。”他将目光移至容宛死死遮盖的右腕,问,“受伤了?”


他强硬地将她左腕拉开,露出皮肉绽开后,森然的骨。


那伤势不断蔓延,不过片刻,竟已延至肘间。


男人收敛了笑意,微蹙眉心:“我帮你缝。”


说罢,自虚空取出一根细长银针,其上穿了透明丝线。


容宛止住他的动作:“主人,为我换张皮吧。”


“这张皮又不是不能用,近来没什么事,暂且用着这张皮,待到寻出事做,再换另一张。”


男人捉住他的右腕,于那纤细白骨上轻触,勾勒出轮廓。容宛挣不脱,且眼前是她主人,本不容她挣脱,于是卸了力,垂目道:“这张皮用着有些不合适,毕竟是男子的骨,用女子的皮,总有些难契合。”


男人笑了,看着这幅女子皮囊,他竟忘记,容宛本是个男人。


“好,那么便换作你原本的模样。”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0-29 23:08:00 +0800 CST  
第二章


换皮的过程细碎且缓慢,男人褪去容宛外衣,取来一盒香气清幽的药膏。那是淡淡一层青色,合着盆中雪水,以指蘸了,仔细抹在后颈处却无甚颜色。依旧苍白的肤,只于灯影映衬下透出些莹润光亮。男人将药膏抹至衣物遮掩处,柔软指腹温存地于阴影里摩挲,将指间药抹尽。


他弯下身,嘴唇贴在容宛耳廓:“衣物里的抹不到,需得宽衣,你是自己褪,还是要我帮你?”


容宛静静趴着,双臂交叠,下巴枕在臂上,雪白的一张脸,映着红衣,平添鬼魅之感。他眸光空洞平静,仿似不曾听见,然而口中却应着:“容宛听主人的。”


其实是否回应本无甚要紧,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素来随自己喜怒做事,肯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来问他,不过偶然间的兴致,当不得真。然而此时那个人仿佛遇上喜事,待他竟也多些温柔。男人一双手穿过他腰际,解了衣带,将贴身的衣物褪了,重又蘸了药膏并雪水,轻缓地在他脊背处推开。


待到通身被抹遍,男人取出一把精细刀刃,用布巾仔细擦抹干净,方执在手中,以寒刃对准了脊背之上,脖颈之下的所在。夜色里刀刃反出寒光,雪白皮肉作背景,映着月光与灯影,竟无端生出几分艳情气息。男人不再调笑,眉心微蹙,双目亦专注,手中刀刃轻巧抬起来,于虚空中寻到左右两侧中点,果决地划下来。


皮肉划裂的声音是柔且闷的,带些黏腻感。容宛赤裸着,三千青丝铺在背上,被男人拂开一些,露出脊背上细长切口。


“自己就着这道口子,撕下来吧。”男人道。


容宛坐起身,依旧背对着,如主人所言,就着切口一点点撕开。先是皮,手指陷得深些,便触及肉。


药虽渗入,到底也需动作轻缓仔细。然而容宛很少独自换皮,除却杀人剖心唱曲没什么擅长,手上更是笨拙。他使了蛮力,仿佛要将这张美人皮撕碎。


“莫弄坏了皮,这皮漂亮,之后还要用的。”


男人见他手生,不免心疼那张皮。好容易制成的美人皮,披上去便是一笑倾人国的祸水红颜,怎么能这样损坏了。


怪这只人偶笨拙。


男人看见容宛的手指停顿,卸了力,却仍深陷着。皮肉翻卷起,脊背一节节的骨裸露出来。容宛抽出手,藏在身前,低了头,仿佛恼恨自己手拙。


是仿佛,而不是真。


没有灵魂的人偶,便不会有感情,没有感情,便不会有怨憎,爱恨。


那不过是他惯常的动作,像极了恼恨,却非恼恨。


“挪过来些,我为你撕开。”


男人无奈叹息,他终究拿容宛没有办法。其实眼前这只人偶有什么不同呢,他养着千千万万的人偶,千千万万的人偶为他做千千万万的事。容宛同它们一样,披美人皮,行恶鬼事,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只听主人差遣,有什么不同呢。


兴许是因着这只人偶格外笨拙吧。


男人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靠近了,一手扶住他肩头,一手触及外翻的皮肉,找准了位置,缓慢且用力地撕下去。


森森的骨裸露更多,根根的肋骨,细瘦的腿骨,最后是空洞的头颅。


用罢的皮被扔在旁侧,容宛抬起手,却是骨节移动的“咔嚓”声响。


方才那双眼睛不复灵动美丽,只余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容宛用它们看着男人,他觉得只剩下骨头,行动反倒更加舒心畅快。


男人拍一拍他的额头,仿佛看透他的小心思:“不披上皮虽舒服,但终究有些吓人,你在我身边,自然不能任性。”


容宛无法说话,便默认。


男人取出一张皮,那是容宛的旧时面貌。


换上新皮,要更麻烦些,药膏也用得更多,且需皮肉贴合。先是肉,再覆上皮,一层一层做下来,天色已然亮了。


男人为容宛缝合起背后的空隙,拿捏着力道将皮肉揉捏均匀,此番换皮,便也真正做好了。


披上一旁叠放的衣物,任由男人为他梳理长发,末了,于脚腕处戴上一串银质铃铛,三绕,自腕间,到足踝。


容宛任由男人捉了手指,虽那一道力转过身,赤着足,伴着细碎铃音一步步走下阶,于镜前驻足。


太久了,他不曾披过原本的皮。


镜中人显得陌生,鸦色长发未束,柔顺垂将下来,映衬苍白的一张脸,格外分明。


男人将他细细打量,像是初见时候,那个虚弱的魂魄散了一头青丝,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脚踝间扣一串银铃,合着铃音向他走来。近看了,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弧度美妙,黑且空,仿似浓墨顿点,映衬尖尖下颚,透出森森鬼魅气息。


皮相是美的,神情却颓丧。


那是曾拥有着七情六欲的容宛。


透过那面铜镜,男人寻出少年昔日的模样。那是单薄,鬼魅,凄怆的一道影,那道影子孤独地行在风中,衣袂长发一同飘摇。铃音细碎地响,渐近,渐近。容宛立在他身前,沉沉的黑眼睛,似古井似深潭,盈盈一波死水。


男人自他目中窥见了欲求,淡淡的一瞥间,于眼波处流转。


“游离的魂魄,竟对凡尘留有执念,像你这样无根的魂,早晚会散。”


短暂的停顿,将擦肩,容宛停下步子,夜风扬起长发,发梢处柔软拂过面颊。他回身,看向男人:“不能散的,那个人春风得意,我怎能轻易散去。”

空洞的眼眸燃出阴沉的火,是怨憎。


他怨憎何人,那样沉的一双眼,那样寂的一颗心,魂魄将散执念未散,他心恨谁。

一只孤魂有一段旧事,男人见过千千万万的孤寂魂魄,故事听厌了,想来少年的故事,并不会比之精彩半分。这样想着,他依旧驻足,眼前少年仿佛拥有不可知的魔力,不可知的魔力不可知地将他控制。他回身,与容宛眸光相对:“你不想散去?”


“不想。”


这回应没有迟疑,是男人预料中的果决。


心存执念,于是再容不下杂念。怨憎是执念,旁的爱意,眷恋,柔软思绪,皆是杂念。


杂念应抛掷。

“你能救我?你肯救我?”

男人未曾理会容宛疑问,他将少年暗自打量,推算出这只魂魄还剩几息时光,方扬了唇角,了然道:“你肯付出何种代价?”


“我只求魂魄不散,不忘却前生事。”


“变作怪物也无妨?”


“无妨。”


“认我为主也无妨?”


“无妨。”


冰冷交易达成,男人将他魂魄收拢,道:“我姓姬,日后相处,唤作主人便是。三日后寻来骸骨,我为你做个不腐的皮囊。”


容宛沉默着颔首,心中是仇恨将了的酣畅。他跟随姬姓男人向前走,风未止,银铃串串,随步子奏起细碎声响。两叠声,三叠声,不止歇,随足行。他的心随铃音飘忽上下,那是幽幽的怨憎,缕缕的眷恋。他想要再见一眼那牵扯心肠的人,他想要再唱一支那平素最爱的曲……他想要了结又不想散去,他想要狠心却偏生眷恋……


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悲喜,哀愁。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0-30 11:08:00 +0800 CST  
第三章


雪停后天地静寂,容宛窝在炭火正旺的内殿里,将手中细致纸张重叠。那是两层,对应了,合并作一张,透过烛光看得清其下的娟秀字迹。镇纸压住边角,他执了一管毛笔细细地摹,有些不熟练,指间都微颤。


旁侧捧了手炉取暖的男人眯缝了眼睛,仿佛是于温暖中困倦。


容宛偷觑他一眼,确认了男人入梦,方沉默地搁下纸笔,就着灯影将指间墨迹拭去,躲懒躲够了,反倒觉出无趣。容宛支了下颚,一双眼眸空空,看向细摹过半的温柔小令。


不知谁人作曲词,什么昔年路远,什么芳菲尽散,什么君应怜奴梦魂牵……一字一句无不将缠绵诉尽。足够多情,足够痴情,配上秀丽小楷,再由那珠帘后的伶人伴着筝声圆润唱出,兴许还能得纨绔子青眼,多获些赏钱……


伶人,小令,昔年路,芳菲散。


殿中燃了昏暗烛火,窗纸被映出暗色的黄。那飘忽的影子一晃,再一晃,跳跃着扫过去,温存地落在容宛空洞的眼,于眉眼处流连,轻且缓,仿佛要融尽眸中霜雪。可那其中没有霜雪,没有波澜。那是死寂的一片黑。


容宛眨一眨眼,羽睫似蝶,翩跹出昔年旧影。


一样的温柔小令缱绻唱词,伴着铃音与管弦,他曾对镜细细勾画一张脸。眼波暗转的一双眼,颊边绯色直晕到眼角去,渐晕渐浅,随长眉一道入鬓。木匣中一套头面耀耀生光,对钗,步摇,明珠耳坠……一样一样佩戴好,他将一切打点妥帖,启唇唱……


灯影流连,观戏人沉浸在戏文里,他算计了步子,腔调,为他们织一个梦。

戏衣之上绣着重叠的花影,水袖转出温柔的波纹,戏里的哀婉故事凄艳别离,落幕了便消散。他仍是小小戏子,一张脸洗尽脂粉,再与故事无关。


散场了,他对着镜,望见身后温柔浅笑的清俊少年,那少年凝望着镜中的他,弯了一双笑眼。


旧时人,旧时影,旧时纠缠。


昔年路远,芳菲尽散,魂梦牵连,过往的云烟了,再想起,仿佛过去百年千年。


算来,却也有百年的时光了,远到容宛几乎要忘却那人的模样。然而情形虽模糊了,故事却深刻。他依稀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沉进冰冷的河水,怎样飘出死去的肉身,怎样无依地于凡尘辗转。他记得自己魂魄将消散时,遇上身侧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是他怀着难消的怨憎,央男人将他魂魄聚合。


变作怪物,认人为主,这些都不妨事,他心中的恨意变作魔,不断壮大,壮大,怨念促使他生出血腥念头,看不得一切温存爱恋……他已经是只怪物。


只要能亲手将那人送上本该去往的黄泉路,容宛甘愿。


他随男人入那座死寂的城,三日后,男人揽了他腐烂的尸身,小心地放置。


容宛飘荡在男人身侧,看他将腐肉一层层剔除,露出白森森的骨,肉覆于骨,那样丑陋肮脏。


男人捏了他的魂魄,放置白骨之中,于是他再也动弹不得,眼前亦是渐渐模糊黑暗。


愿望将了的欢欣将他萦绕,醒来时,他依旧是昔时模样。皮囊未腐,肤光胜雪,乌云似的发旖旎垂下,一双眼眸空空,仿佛没有生气的人偶。


欢欣不见了,怨憎不见了,他仍旧记得生前事,却再寻不出半分生前悲欢。


情被抽走,他失了心。


千千万万的傀儡人偶,不老不死,噬人血肉,美丽皮囊下不过一具枯骨,任人牵扯行事,它们没有心。


空记前生事,忘却前生情。

这便是代价。


他仍旧有着昔年的一把好嗓子,却再不能唱出戏文里缱绻温情。他忘却何为温情。


男人确然是精明的,将一切后果讲述明白,却唯独漏下无心无情这一条。那个人知晓他所求不过将执念了结,了结了,便卸下气,得个完满。于是那人不肯将一切讲述。自由换永生,永生换爱恨,没了爱恨,他还剩下什么,抛却所有换来的最终如雾消散,执念一同化作灰,苦苦支撑的一切轻巧崩塌,那么他是谁。


一副骨,一张皮,一个主人,一座城,一群毫无生气的伙伴。


兴许这时候他该愤怒,只是思绪转到从前,徐徐地看过来,往昔隔着雾气似的不真切。他拨开雾,将旧事捋顺,初见,熟识,依偎,间隙,隔阂,毁灭,河水,魂魄……一路看过来,容宛再寻不见半分波澜,他像是坠入一潭深井,风吹不进,雨落不入,他冷眼看着自己的故事,仿佛看着井外无关紧要的天,悲喜再不复有。


更遑论将仇恨了结。


没有恨,谈何了结。


没有爱恨的的怪物,便只得任人牵引,这是注定。


小令仍旧温柔,墨迹已干。


容宛收敛思绪,看一眼旁侧熟睡的男人,方续上动作,重提笔,就着那句“梦魂牵连”摹下去。


墨干了,凝在笔尖,于是落笔处现出干枯断续,容宛重蘸了墨,再度行笔,终于饱满。


一首小令描摹罢,便换下一首,他不再躲懒,一张张细细写过去,最后竟数不清共摹了多少,待到最后一张也写罢,天色已亮。


容宛觉不出难受,然而他的手腕已然僵硬,一时不能动作,头颅稍一动,便发出“咔嚓”声响。


“写完了?”


男人不知何时醒来,无声无息凑近了,温暖的一双手贴上容宛久久垂头而致僵硬的脖颈,拿捏了力道缓慢按压。先是按,再是揉,容宛感觉出自己的筋与骨在男人手下舒展开,却觉不出半分该有的酸涩或是舒适。男人扣了他手腕,合着颈间动作揉按:“傍晚时候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未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只用摹五张,唉,谁知你竟将它们全数写完了。”


容宛看一眼叠作小山的纸张,未言语。


男人加重些力度:“很难受吧。”


容宛本想摇头否认,然而脖颈被人按着,不能动作,身后那人凑上来,将下颚搁在肩头,姿态亲昵:“仔细说,这些日子让你摹这些字迹,是为着不久后一桩事。”


仿人字迹,那么这一回,兴许要披上真的人皮。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0-31 17:28:00 +0800 CST  

第四章


对于仿人字迹,容宛向来不大擅长。兴许是做人时一心只扑在戏文里,不曾专注旁的事物,何况一介戏子,哪里有心思于这些事上多作停留,至多识得字,晓得如何念,至于端秀字迹,自是不必想的。如今短短半月时光,便要将他人字迹细细模仿,于容宛言,着实煎熬。


细说来,容宛从前是习过字的。他是孤儿,被班主拾了去,收作徒,稍大些,识了字背戏文,将一段段哀愁故事婉转唱出。那时候他并不晓得那其中悲欢何在,只照常念着,一段段背下,复唱出,于戏台之上看旁人沉溺。


他不明白由情而生的哀愁喜怒,却分外喜欢看旁人痴迷神态。


他站在戏台上,高高的。这样大,这样小的所在,容他将一切忘却,一句句唱出自己都不甚明晰的戏文。忘记戏班,忘记看客,忘记银钱身份,茫茫天地间只余一座戏台,一介戏子,空且满,不分明。人声,管弦声渐次隐没,一切蔓延着,延向无尽头的前方,他听见自己在唱,那些唱词熟记在心里,这一句,下一句……意识游离着,竟莫名觉出时光缓度,地久天长,时光是一场戏,天地是戏台与自己,这样快活,却是须臾间的酣畅淋漓,落幕便止歇。管弦响起又隐没,他回过神,竟有些恍惚。


旁人沉溺于戏文,容宛却沉溺于这样的空寂。


很久,他不曾明白戏中悲喜,直到遇见那个少年。


那人常作书生打扮,眉目清致,极少笑,言语时平静守礼,同人留些距离。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握了他的手,共执笔将零碎笔画搭作端秀的二字:容宛。


彼时吐息可闻,容宛半倚在那人怀里,任由少年将手掌覆上,牵引着,一笔一划。点横折,提顿按,那样细致。动作间手背觉出微痒的灼热,是另一个人的温度。


“咚咚”,“咚咚”,心似要跃出腔子,隔着单薄衣料,人体的熨帖,身后的胸膛,温暖胸腔内的另一颗心亦跳得急促。


“再教这一回,日后多练些,至少自己的名字,要写得漂亮。”


不知是谁先乱了心思,最后一个笔画颤作相连的点,最终搁笔,彼此都红了耳根。


年少的日子,旖旎不自知。


过往匆促掠过,容宛懒懒支了下颚,将手中小令举起,就着天光,一行一行念,覆去翻来,不过情爱思量,间或艳情小曲,容宛几乎要背下。


“这个谭姓书生,定然是个轻浮狂浪之人。”


难得感慨,却是定论他人脾性。容宛伸个懒腰,待筋骨舒展,重取来一张细看。


这一回要做的事并不十分复杂,却要用旁人的身份。


那张皮已然摆在内殿,一副皮倒是保养细腻,想来惯会享乐,生活富足。


这幅皮囊的主人姓谭,落魄文人,屡试不第,加之双亲早年亡故,无人管束,且他娇纵惯了,做不得辛苦营生,于是平日便以典当家中物件勉强维生。然而家财总会散尽,最终不过落得变卖祖宅无处容身的境地,幸而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得同窗好友多年恋慕,闻之潦倒,便接至宅中好生招待,甚至不顾发妻拦阻,执意同书生亲昵相伴。


想来是猪油蒙心。


之后的故事比戏文更俗套些,那同窗的妻子原是只白狐,修行百年化作人形,因一朝心动,伴于那人身侧,时日渐久,便也生出情。算来他们成婚也有五年,自以为安稳时,却出了如此变故。白狐情深,至多言语阻拦,夫君执意,便也无甚办法,只默默忍了,互不干涉。时光平淡缓度,熟料变故陡生,白狐原形被那书生窥见,于是一切走向最坏的所在。多年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化作飞灰,情生情灭如此轻易,她的夫君竟央道人来对付她……


白狐留得一息,逃脱出来,恨意后知后觉生出,缓慢却浓烈,于是她不辞苦辛寻到无念城城主,容宛的主人——姬寐。


献出百年妖丹,不过央他将仇怨了结。


容宛是见过她的。


该是许久之前了,比之人界帝王要更靠前些。那时尚是初春,三月里,东风自在,无念城亦生出春意,容宛启了窗,就着微风,于殿中画一张美人皮。


画一张莲脸生晕,菱唇染脂的美人皮。


容宛低了头,乌发垂下,遮挡了视线。那副雪白皮囊软弱地塌陷,陈在桌上。容宛将碎发掖至耳后,柔软笔尖蘸了些许胭脂色,点下去,一层层晕染。


他的主人于不远处,同客人交谈。


将柳眉轻描,间歇里,容宛偷眼去看客人模样。他虽失却情感,却仍留存人的好奇。


隔着重重天青色纱幔,隐约窥得那女子与主人相对而坐,交谈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听不大真切。


容宛暗道一声无趣,正待重垂首,续上眉峰弧度,耳中却闻女子声声言语。她陡然跪伏于地,一次次弯下身,结结实实地将额头磕于地。


“求你帮我,我要他悔,我要他悔!”


一句一句,清晰地传过来。


容宛依稀从她身上窥见自己的往昔,那时候他如她一般,怨憎沾了心,再填不进旁的事物,抛却一切不过求个了结。相隔这样长久,容宛仍清晰记得从前,只是再回想,却仿佛置身其外,那不过一个长久的梦,梦中的哀乐喜怒,总像是隔着纱雾,茫茫然,不真切。他早忘却哀乐喜怒,情起情灭。


其实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左不过拖累己身,未了结,便心心念念不得安眠,了结了……他不知晓仇怨了结,会否酣畅,只是如今隔着百年时光回眼看,终究再无感慨。云烟过眼,难挽留,亦无需挽留。


白狐的恨意,他从前明白,如今却不能明白。


他的主人,姬寐终究应了这桩事,相隔近半年,方重提起,令他扮作谭姓书生,接近那白狐的夫君,了白狐执念。


容宛向来参不透姬寐心中所想,于他而言,白狐这桩事,姬寐应得蹊跷,大费周折不过换一颗百年妖丹,这着实不大划算,不似那人惯常所为。


将手中小令放下,容宛终究站起身,向内殿走去。


无念城中无念偶,枯骨裹画皮,唯一听从的,不过是制偶师所言。


至于人偶的思虑,从来无足轻重。


他只需当一只听话人偶。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0-31 22:59:00 +0800 CST  
第五章


离开无念城的时候,积雪已化,余下一些攀在墙角、枝桠,凝作冰。


容宛呵出一口气,却难窥见淡白雾气,他是死去的事物,手脚冰凉,气息冰凉,没有温暖可寻。


他走向镜前,于是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白净秀致,眉目温柔,这是谭姓书生的样貌。容宛看着镜中人,却觉出皮肉与骨难以契合的黏腻感。细说来,那触感该是柔软冰冷,一层层紧密相贴于骨,然而容宛早早失却触觉,他忘记冷暖为何,只是木然看着四季更迭,春花换冬雪。


从前的人皮,向来是姬寐用旁的物事制作,如今裹上旁人皮肉,终究会觉察骨中生出的排斥。


凡事不过头次艰难,过了这一回,之后皆会顺畅。


过往告诉他,这不值得忧心。便如第一次举起刀刃,屠戮弱小无辜。他记得那是夏时,伴着雷雨,天幕沉沉,唯有电光划破沉寂,直直斩下来,似不留情面的无形刀刃。长廊下姬寐将有形刀刃放置他手中,惯常的笑意,带些难察觉的残酷:“去吧,跟着它们,痛痛快快杀干净。”


痛快?


他仰起脸,看男人唇畔弧度。电光倏忽,映亮容宛半边面颊,那是无知无觉,麻木淡漠的一张脸,漆黑眼瞳向上望,好奇亦难窥见。


握住刀柄,他转身,没入滂沱的雨。


雨夜杀人,确然是个好抉择。他跟随同伴,一路行至最终所在,大雨倾泻,冲淡血腥气息。眼前如同炼狱,无念偶将刀刃使得利落干脆,一刀斩断头颅,收获无辜性命。容宛立在雨中,格格不入。他看着眼前血肉飞溅,向前行一步,迈过断臂残肢,学着同伴模样,举高了刀刃,直直斩下来。


血肉碎末溅在脸上,任雨水冲散。


眼前的无辜少女睁大了一双瞳眸,瑟瑟地退至角落。半大的女孩儿,十三四岁,初绽未绽的豆蔻年华,一切尚未开始,却要蓦然结束。这样年纪的少女,心中所想该是什么,美丽样貌?风流年少?容宛猜不出,亦懒去猜……少女的路还有很长,可是如今,终究也要走至尽头了。


容宛尝试着扬起唇角:“你不要怕,不过是一死,化作魂魄,还是能够转世的。”


他从前是人,他从前懂得人的惧怖,他从前一笑勾人魂,赢得看客满堂彩。


如今扬唇浅笑,却只换得少女惊惧哭喊。


惊雷乍响,那半声哭喊戛然而止,刀起,刀落,寒的刃,暖的血,那只头颅不甘地落于地,转啊转……


有了第一回,之后都会容易。


斩手脚,剖心肠,容宛将一切血腥沾染,刀刃用旧了,换了十余把,闭上眼,亦能精准斩下。这一切寻不出负罪感。


渐渐地他喜欢上了吞食人心,无关乎滋味。活人心的好处太多,增修为,补气力,没有理由不吞食。


容宛变作一只真正的无念偶。


这一切再好不过。


如今亦是如此,头次裹上旁人皮肉,难契合总是寻常,时候多了,他总会习惯。


容宛凑近了,向镜中人笑一笑。眉眼弯弯,无可挑剔的一个笑面,唯独眼眸空寂黑沉,不存笑意。


“在笑什么,是遇上了得意事?”


不及将笑意收敛,姬寐便无声无息现于身后。男人比他高,挨得近些,便要低了头看。容宛转身,抬眼看男人一如既往的好样貌。


那确然是一副风流俊美的好样貌,轮廓分明,眼瞳生动,双唇仿似饮血,与苍白面庞相映,格外的红。


姬寐为他披上一件雪白狐裘,自上而下,细细打量。


容宛迎上他目光,平静地望过去。


“唉,人偶虽听话,到底也有不足,方才看了许久,你竟连害羞都不懂得。”姬寐仍旧笑着,一如从前的一切笑意。向细里看,这笑面倒与容宛十分相似,皆是眉眼弯了,眸中却染不上笑意,望进去,便觉骨中生凉。


他是容宛的主人,亦是容宛的同类。


男人捉一缕青丝细细摩挲,见容宛无甚反应,便捏了发尾,于脖颈处茸茸地扫,空闲的左手搁在容宛肩头,且问着:“可觉出痒?”


容宛摇头,黑眼睛空空,像是茫然。


“也是,人偶怎会觉出痒,无悲无喜,平静木纳,方是寻常。”低低的一声叹,男人将青丝放下,唇角笑弧亦随叹息淡下来,“你觉不出,我亦不会觉出。”


容宛鲜少见得男人叹息,记忆里姬寐总是笑笑的模样,仿佛对一切不上心,又仿佛暗自窥伺一切,容宛从来不明白他。


未曾等容宛理清这一点疑惑,男人已将话题揭过,他放开容宛,神情自在,仿佛那一点叹息从未有,不过片刻,他拾回主人态度,问:“白狐那桩事该如何做,你可清楚了?”


“清楚了。”


“那么你说说,该做什么。”


料不到姬寐这样问,容宛停顿片刻,方答:“将那白狐夫君——陆姓书生,自阳间除去。”


“错。”男人难得正了神色,“死了有什么用,折磨一个人,需使他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容宛将这四字念过一遍,于心中辗转颠倒,却终究不能明白。


旧日的片影掠过,他看见自己往昔的模样。仿佛是寒冷冬夜,昔时的自己面目苍白倚在角落,木然望着那簇灼热的火渐渐壮大,壮大,将戏衣燃作灰烬。衣上花影黯淡,雪白水袖染上肮脏脚印,他紧紧拥了双膝,抬起头,将眸间水雾锁住。夜风漏过窗,呼啸伴着滞涩言语,他听见自己说,好,我不再唱了……


想来那是生死不能的苦痛。


容宛想要寻出昔时悲切,然而再如何回想,终究只是使记忆更明晰。


只是明晰。


他收敛了思绪,问:“何为生不如死?”


姬寐望向他:“凡人性命匆促易逝,岁不满百,格外短,于是格外珍惜,抛却所有不过守得性命无忧。然而他们沾七情,留六欲,比之性命更珍贵的事物,可是十分多。”


“主人的意思,是将陆姓书生最珍视的毁去?”


“算是,不过这桩事算不得重要,倒不必十分费心,更重要的,是另一个人。”


容宛抬眼,无声询问。


于是姬寐答:“那个人便是降住白狐的修道者,渊清。”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01 22:01:00 +0800 CST  
第六章


将一切嘱咐,姬寐为容宛拢一拢柔软狐裘,指尖抚过那副文秀白净的美人皮,一点一点摩挲够,方收回手,温声叮嘱:“万事小心些。”


眼前的少年只望向他,漆黑一双眼,凉凉的,似井水无波。


白狐裘柔软的皮毛触感仿似仍存于手心,那样暖,然而容宛面颊的温度却是冰凉入骨,借着相触的指尖,随目光温度一层一层传入内里。兴许只是指顾间的光景,姬寐竟觉出难言的凉。那是胸腔处的一点冰凉,似一根不足道的刺,虚虚扎下去,不经意,便散起无来由的疼痛。


细论来那称不上疼痛,何况姬寐不曾拥有一颗心。


睁眼时便是茫然,他记不得生前事,兴许他本是个怪物,无心无情,于是才能做得无念城城主。他从来不懂得人的哀乐,然而容宛与他不同。容宛从前是人,容宛从前有心。百年前的容宛犹是一只满怀怨憎的无依魂魄。苍白单薄,一双黑眼睛那样沉,回身时,任浓烈恨意一层一层晕染上眸眼,愈黑,愈黑,仿佛要滴出血。


那飞扬飘散的长发,那幽幽含恨的言语,那被逼至末路的凄艳哀绝,姬寐无法忘记。


年华偷换,一晃,容宛变作无念偶,竟有了百年的时光。


百年,寻常凡人的两个轮回,足够这只无念偶抛却执念,换得两世欢颜,然而容宛终究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踏上了,不回头。


姬寐旁观着少年一步步失却心。该是许久之前,姬寐的师父曾讲,凡人生有两颗心,一颗是五脏之中,血肉凝作的心,另一颗,却是掌管心境起伏,悲喜嗔痴的无形所在。这二者皆为凡人所有,无念城中的死物,不会有,亦不必有。


于是每一只无念偶的五脏之中,唯独缺失一颗血肉凝作的心。


姬寐不例外。


没有心,于是格外好奇那团血肉的模样。


为容宛制作皮囊时,难得一层层刮去肮脏腐肉。理得细致,于是他窥见心脏的模样。不大,于左胸处嵌着,死气沉沉,不曾跳动,同想象中那鲜活的模样相差太多,这委实让姬寐有些失望。


其实他看过太多颗心,吞过太多颗心,跳动的,死寂的,新鲜的,腐烂的……然而那个时候,他却莫名想要看一看容宛的心脏是什么样子。其实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颗心,皆是生的一个模样,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于容宛身上窥见什么。


他见过太多深怀执念的人,容宛的恨意与之相比,算不得特殊,这样的一只无念偶,有什么值得关注。

大约是久坐城中,无聊了些。


收无念偶,养无念偶,支使无念偶为他做事,千年百年,皆是如此过去。姬寐回忆着上一任城主所为,一点一点学过来,从一无所知,到如今神秘难测的无念城城主。


于是这座城渐渐壮大,无念偶亦成为旁人眼中威胁。姬寐喜欢将一个个人偶制作出来,然而无念偶终究是邪物,力量强横,且噬人血肉。这些怪物们杀害太多性命,做出愈多,便愈危险,然而姬寐不曾收敛,他喜欢看着这些失去灵魂的人偶跪伏于他脚下,喜欢看它们弯下脊背,平静且恭顺地唤,主人。


他有着对它们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些人偶从来不会忤逆他。


可是不够,姬寐看着它们深且寂的瞳眸,胸腔处渐渐生起奇异的空,他不明白这源自何处。黑沉沉死寂的城池,黑沉沉死寂的人偶,数不清看过多少年,他有些倦。


生何处,行何处,归何处。


姬寐细心经营着这座城,他不容许它有半分差池。


渊清的出现,是在他预料中的。那位仙君看似清高自矜,然而此人的名号却足以令天下妖物胆寒。渊清平生所好不过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这与大多数的仙人相同,然而他的手法较之旁人要格外残忍,姬寐听闻,那个人斩杀妖物的疯狂姿态,简直如同黄泉恶鬼,狰狞,血腥,不留情面。


仿佛与天下的妖物有着刻骨深仇。


传言中渊清百年前并非如此残忍,只是历劫归来后性情大变,以致偏执疯狂。


千万种传言衍生出千万种故事,过于多,于是寻不出真正的源头。


姬寐无意这段故事,他只关注自己的城。


细算,渊清与无念城的渊源,该是许久之前了。数不清几千年,甚至在他未曾做得城主,无念城便与渊清生出纠葛。彼时姬寐的师父仍在,渊清早早盯上性喜杀戮的无念偶,一心要将此邪物于世间除去,然而城外结界无人可破,渊清亦辨不出城池所在,毁灭无念偶的念头便只得暂且搁置。这么多年过去,姬寐不知渊清会否死心,然而有这样一个敌人存在,总会让人心中难安,何况这百年时光,渊清总于凡间出现,与其说一路降妖,倒不如说是一路寻找。


至于寻找何物,姬寐不能断定。


白狐一事,恰是试探的好时机。


容宛做事妥帖仔细,于人偶中一向出众,试探之事,理应由他去做。


姬寐将一切算计好,然而看着那抹背影愈行愈远,他终究生出几分难言的心绪。


这真是奇怪,他分明没有心,如何会觉出起伏波澜。


雪白的影子再望不见,姬寐回转身,走进殿。


但愿诸事顺遂。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04 00:00:00 +0800 CST  
第七章


马车颠簸,容宛掀了挡帘,于是西风漏入,卷起长发飞扬。他拂开颊侧发丝,专注看帘外风景。


一转眼竟已行至城中街巷,马车于弯弯的无尽头的巷子曲折前行,飞鸟一样掠过匆匆人偶,一道一道转过去,眼前终于开阔。


出了城。


路过萧瑟的雪未融尽的林荫道,路过粼粼的澄澈冷寒的无念湖,穿过无形结界,再向前行,便是人间。


容宛取来一面小镜,执了镜柄映照。先是漆黑的一双眼,再是黛青的两弯眉,往下看,浅淡的唇色,唇角弧度上挑,不笑也笑。谈不上绝艳,谭姓书生的一副皮囊,至多称得上秀致。


亦不知是如何勾得那白狐夫君一颗痴心。


容宛做人时最是爱美,如今虽失去人的感情,却仍留存生前习惯。他将小镜举远些,将整张脸映进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细细看。


眼睛小些,鼻子塌些,不若他白,面目轮廓亦不若他好看。


确认了谭姓书生的皮相不如己,容宛方满足地将小镜收回。


同旁人暗自相较皮相的美丑,这是太多年的习惯,容宛心知这十分无趣,然而做久了,便也无从改起。


百年前于戏班中便是如此,二十余个无依的孩子,日复一日地唱着既定的戏文。他们没有后路,戏班是最后的依靠,脱离了,便再无谋生办法。容宛与他们一同练,不辞苦辛,待到夜幕降了便休息。一道排开的大通铺,挤挤挨挨睡十余个半大少年,气味混杂着,被褥里亦留存了潮湿的触感,入了冬便格外冷。容宛向来晚睡,偶然逢见旁人辗转难眠,便与之悄声交谈,聊一聊匆促而过的一天。


很多时候容宛并不能撇去心中烦乱思绪,他的忧虑,大多是为着难以看清的前路。


他辛苦坚持着,不过求个苦尽甘来,熬不出名堂,一生便蹉跎而过,熬出了名堂,兴许会有明朗的将来。然而下九流的身份清清楚楚摆着,熬过了苦,便当真能够尝到甜?唱出了师,成了角儿,便能够活得肆意自在?容宛隐隐明白一些,却不愿再深想。眼前已然是个坏的境遇,他要向上游……他告诉自己,向前看便是,向前看便是,不要再多妄念。


坚定又茫然。


他无法将心安放,唯有不断地练,不断地比,方可得一点微小的安慰。


渐渐他寻出自己出众的所在。


明丽细致的一张脸。


十几岁的少年,轮廓将要长成,却仍带些单薄青涩的气息,容宛唱了旦角,披了戏衣上了妆,一颦一笑皆是风景。他平日里格外沉默,不大说话,却仍有师兄弟们来交谈讨好。半大的少年,已然辨出皮相的美丑,本性驱使,自然生出的好感不能抑止,于是于是容宛便格外受些优待。


他喜欢被人注视着。


这容貌与唱腔令他得到许多。


也只有这些能让他获得想要的心安。


于是痴迷戏文之余,容宛格外关注皮相的美好,时常暗自地比。


仿佛上了瘾,那样奇异悲哀的胜利感。


如今抛却悲喜做了无念偶,亦不能摒弃多年的怪习惯。没了胜利感,没了一瞬间的欢欣,他披上一副一副的美人皮,清艳的,秀致的,浓丽的……一张张仔细看过了,平静地陈述,究竟自己的皮更美些,还是旁的皮更吸引。


马车行至终点,慢下来,直至停。容宛理一理衣襟,五指作梳,理顺漆黑长发,将仪容打点妥帖,他扬了唇角,漾出一抹笑。


温柔懦弱,属于谭姓书生的一抹笑。


容宛下了车,一只手适宜地伸过来,于是他顺从地将右手搁在那人掌中,任由那人一路牵引着向前行。


陆姓书生牵住他,眸中是离别太久的思恋:“赎回宅子这样的小事,倒拖了半余月,你可知我等得多难熬。”


容宛微微垂了眼,仿着谭姓书生的神情态度:“我又不是刻意要躲你,只是老宅院那里出了些事,一时无从脱身……你该明白的。”


听了此话,那书生终究软化了态度,之后一番交谈,无非久别爱侣甜腻情话,不必再提。


将情话诉尽,容宛随书生一道入了宅院。


书生竟提起了渊清。


“那位仙长仍旧在宅中住着,说是白狐仍未除去,恐怕会再度纠缠。”


容宛睁大了眼眸,作一副惊惧颜色:“白狐竟仍活着,但愿仙长再多留些时日,有他在,也得安心啊。”


书生将他拥入怀中,轻抚脊背以作安慰:“莫怕,白狐活不长久的。”


容宛偎在书生怀中,一双眼却暗自打量着宅中布置,远处一个小院倒是十分别致,拱门圆满,院中置了石桌石凳,凳上坐了个安静翻阅书卷的白衣人。


那背影太过熟悉,无来由,容宛分明失了心,却感受得到一阵又一阵本能的排斥。


那是挺拔俊秀的一道背影,雪衣未染尘,青丝如瀑悬,修长的指一次次翻过泛黄书页,于日光映照下显出分明骨节。


是他。


容宛下意识后退一步,攥紧了书生衣物,指甲狠狠陷入肉。


书生吃痛,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是何人。”


“那是渊清仙长啊,半余月未见,你竟不认得了吗。”


白衣人闻得声响,缓缓转了头颅。


容宛不再言语。


是他?不是他?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05 00:23:00 +0800 CST  
第八章


沉默里白衣的仙人将目光移向他,淡漠的一瞥,漆黑眼眸仿佛凝了细碎的冰,将寒意悄无声息地扩散。眼前的渊清生就一副俊美皮相,眉目鼻唇仿若精细雕琢,这样厉害的一位仙人,面目却分外的年轻。渊清放下手中书卷,只安静看着,并不开口。


分明是不同的两张脸。


记忆中的那个人眉目端正,轮廓至多清俊,性子虽冷些,却也不似这白衣人,周身皆是寒刃一般的锋利态度,斩断一切柔软温存。


生人难近。


将两人分辨清楚,容宛告诉自己,眼前之人并非记忆之人,然而虽明白,难言的排斥感却仍挥之不去。


渊清亦望住他,黑眼睛藏了层霜雪,风过枝桠,树影亦枯瘦,光秃秃摇曳,似厉鬼指爪。天光正亮,日轮高高悬挂,将光与热遥远挥散,格外亮,却觉不出暖。那畸形的指爪追随风,掠过渊清面容,映一片暗色的影,那双眼眸显得晦暗难明。


眼前这位仙君足以令万千鬼怪胆寒,然而容宛与之对望,却觉不出半分本能惧怕,他只是想要向后退,再退些,退到不见光的所在。


往事一幕幕过,他想起那个夜晚里相牵的手掌,想起结了冰渣的平静湖水,想起那个人温存地抚过他长发,道一句,我不会再令你受苦。


一样凝了霜雪的眼眸,两张面容重合又分散,旧时言语声声,迷乱如光怪陆离的梦。


谈不上心绪起伏,他不想看见那双眼。


倘若能够将它们亲手挖出来,该是有多好。


容宛回想着这样的步骤。先是将手指陷入柔软湿腻的肉,指尖触及圆润的眼球,稍一转动,待到扭断了大半联系,便拉扯着向外拽,于是最后一点血肉粘连也徒然断开,血滴涌作小小的泉,模糊了冰冷的一张脸。


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杀意。


天光依旧,风止,树影失去依凭,徒然地安静下来,那摇曳渐慢,渐慢,终究真正停歇,指爪恹恹地,映在渊清脚下。


仿佛一番争斗终究沉寂,胜败分明。


渊清收回视线,重执书卷,一行行仔细阅过去。


这初见,委实算不得愉快。


容宛如愿走远,任由书生牵着,赏一树白梅。


梅花清艳,梅香清雅,容宛倾身,深嗅一口,微合了眼,装作迷醉模样:“这树梅生得好,是几时植的?”


“冬日里百花凋萎,单是赏雪太过单调。半月前我于城外偶然遇得一株白梅,猜你会喜欢,便令人移了来,栽在你院中,只待你归来,一同赏看。”


容宛蹙了眉头,叹息道:“陆兄有心了,只是那件事未了结,我终究放不下心,连同梅,也无法专心地赏。”


无论多少次,书生从来温言宽慰:“莫怕,有仙长在,白狐不会逃得掉,何况院中囚着她心念之物,一日不放,她便一日不得安宁,你放心,她总会过来寻死路。”


“心念之物?”容宛顺势问下来。


书生不再透露更多,只道:“这桩事你不必知道,放宽心便是。”


原来这人同谭姓书生,也不能够真正知心相交。


容宛不再追问,只作出闷闷不乐的模样,任书生如何哄劝,亦不开口。


冬日天色暗得格外早,书生拥着他入房,一同用罢饭,便站起身,暧昧地凑近。容宛安静坐着,仰了脸看书生被酒气熏红的面颊。


书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沉沉地笑出来,眼睛里燃了难言的火,那是久别后的压抑欲念。


那人弯下腰,一点一点凑近。


酒气混着吐息间热度扑上来,该是十分旖旎,然而容宛觉不出冷暖,嗅不出气味。他弯了唇角,眸底却是空空的冷。书生的唇将触及了,容宛将笑意扩大,蓦地,暗自催动术法,现出面上半边森森白骨。


黑洞洞的,对上书生朦胧醉眼。


料想中的反应,见多了便无趣,容宛冷眼看着书生醉意消散,兀自睁大了眼眸,映出他可怖皮相。


“咚”,是重物落地,容宛变回原本模样,确认了书生昏死过去,方弯下身,揪着衣领将其轻松提起,一路拖拽至床边,再度狠狠抛掷。


为他织一个可怖噩梦,待到醒,书生只会将那半边白骨当做梦中所见。


有了这样一个阴影,想来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麻烦。


容宛对镜将衣物打理,确认了面容依旧,方悄悄走出房门。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07 00:02:00 +0800 CST  
第九章


庭中白梅散了幽冷香气,容宛觉不出冷,便未添衣。


游廊曲栏于黑夜里仿佛延不至尽头,容宛提灯一盏,堪堪将前路照亮。他的影子拉长了映在地上,格外瘦,风过卷起衣袂飘扬,于是每行一步都像要随风而起。衣摆扬起复落下,和着脚步声声,脚踝处银铃若隐若现,却不曾响。


细碎的银光现于暗夜里,容宛走至院中,于那株白梅树前止住脚步。


梅花于月下隐隐散一层柔和光华,见得有人凑近,枝干细微地颤抖。


“出来吧,我看出来这梅树中宿着一只魂魄,只是不知晓这其中魂魄,究竟是何人。”

梅树颤抖更剧烈些,柔和光华明亮复黯淡,循环往复,却终究不曾现出那只孤魂的真正样貌。

容宛走近来,捏了柔软白梅,轻巧地一拧,便自枝上拽下。


花瓣零落委地,赤色血滴染红花蕊。


容宛闻得几声压抑的抽噎,尾音颤抖着散在风中。这样的痛呼他听惯了,压抑抽泣,乃至绝望哭喊,便是有人颓然地跪伏乞求,他亦不会心软半分。


没有心,何来心软。


该杀的总是要杀,该斩的总是要斩。


无数次陷在残酷杀戮里,容宛终究明白,无念偶为何不曾留有七情六欲。


一切的情感不过拖累,同情,仇恨,爱意,惧怖……这一切的心绪沉默地将人控制,如无形手掌,悄无声息地将前行脚步拦阻。


情是牵绊,情是多余。


失却情,反倒更酣畅些。

容宛面对着一树软弱的梅,将唇角勾作无害弧度:“这一回是花瓣,下一回,便是枝干了,你若受得住疼痛,自可以不出来,不过我的心格外狠些,下手难免不知轻重。”


他伸出手,握住咫尺处梅树枝干,将使力,便见梅树光华骤然亮起,那亮光移至旁侧空地,聚作一团模糊的人形。


容宛眯起眼睛,依稀看出谭姓书生的影子。


原是这人将魂魄覆于草木之上。


“竟是你。”容宛陈述。


谭姓书生望见他,依旧瑟瑟地颤抖,眼前这只恶鬼披了自己的皮囊,且行事狠辣。这不由让书生想起半月前的噩梦。


那时候他尚且完好地活在世间,与陆姓书生亲昵相对,待到关系再近些,便提出赎回祖宅的事情。彼时那只白狐已然被修道人驱逐出宅院,该是高枕无忧的好时光,若能够将祖宅赎回,便算真正的完满。惦记着这桩事,连续几日于耳边提起,陆姓书生终究允了。


一切将要好起来,然而他料不见之后噩梦一般的遭遇。


祖宅的赎回未曾费去多少功夫,见到从前的旧宅院,书生终究有些怀念,这怀念促使他于宅中住下来。一如从前的庭院,一如从前的草木,这一切皆未改变。依稀记得那是个寒冷的晚间,他心满意足地睡在炭火正旺的房中,美梦一个接一个,笑弯了嘴角。


后颈处的疼痛将他唤醒,然而却不能够看清眼前景况。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头颅却受到一下重击,待到拾回意识,他已然变作漂浮空中的无依魂魄。


熟悉的一张皮陈在桌上,旁侧骨架森森,犹带鲜红血液。


那是他的身体?


是谁如此残忍狠毒。


带着疑惑与惧怖,他兀自游荡在人间,最终将魂魄附于城外一株梅树,为保存气力,便不曾再出来。兴许残存了些许运气,他魂魄相附的梅树,终究被陆姓书生看见,闲暇时,便令人移去了宅中。

依旧是生前住惯的小院,他隐在梅树里,半月时光,竟得出许多不曾知的真相。


“你唤我出来,是想要问什么。”极力将胆怯掩藏,书生问道。


其实容宛白日便看出梅树不大寻常,且那书生又提起白狐心念之物,挨至晚间,便出得房中,只待将树中魂魄逼出,询问些事情。


这株白梅于院中植了半月,想来会知道些宅院主人的秘密。


却不想竟是谭姓书生所附。


这样的巧合,当真算个惊喜。


只是这死去魂魄于宅中徘徊,渊清为何不曾察觉。


容宛想不出结果,索性便不再深想,他看向眼前的书生,问道:“你可知那陆姓书生所说的,白狐心爱之物,是何物,又藏在何处?”


“我若说了,可有好处?”书生警惕地望住他。


“你不过一只游离的魂魄,竟要同我谈条件。”容宛抚上梅树枝干,顺势倚靠着,“我有千千万万个方法让你说出来,可要一试?”

书生后退一步,两相僵持,于容宛沉默注视下,他终究开口:“那物,便是白狐产下的小狐,陆兄为了引白狐再度撞来,便将他关在……”


剩下的话语,未曾来得及说出口。


容宛止住书生言语,迅速地将其再度藏入梅树之中。


言至半途便止歇实在难受,然而他顾不得这许多。


方才不经意的一瞥,他竟窥见远处一抹雪白的影子,再细看,竟是渊清闲闲坐于房顶,就着一壶清酒临风赏月。


虽不知那人是否看见院中景况,然而这样的情形,终究要格外小心些。


只是现下西风呼啸,月亦凄清,容宛着实不明白,这位仙君,是从哪里得来的闲情逸致。


再度看一眼那白衣人,视线不及收回,恰逢着那人饮下一口酒液,漆黑的眼睛隔着冰霜望过来,面颊处晕些微醺的绯色。


仿佛沾了醉意,远远地,渊清难得开口:“已经这样晚了,谭公子竟不曾睡去。”

犹如珠玉相撞,清朗中带一点难言的冷。


清酒饮尽了,渊清将酒壶随意掷下,那壶一圈一圈地转,滚动着,于屋檐处流连片刻,终究攀不住最后的依靠,急速地坠落下去,伴着清脆声响化作支离碎片。


隔着一个院落,容宛平静地望过去。

“临风饮酒,仙长也是好兴致。”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08 00:04:00 +0800 CST  
第十章


清冷月光落上渊清侧脸,将轮廓柔和映衬,兴许是醉酒,那人唇畔竟噙了丝浅淡笑意:“我于此处饮酒,你又是做什么,赏梅,看景?”


“看景倒是说不上,此时夜深,本看不见什么景色,何况这里太过熟悉,便是看,也了无意趣。”容宛将手中灯提起,专注扮演书生角色。昏暗光亮映亮面颊,一双眼就着灯影,仿佛蕴了盈盈的水,漫不经心地一眨,便漾起温柔的波纹,“夜深难眠,出来散心罢了,仙长也睡不着?”


“我从来没有睡意。”


容宛垂眼,鸦色羽睫遮挡一双横波目:“也是,仙人怎会有睡意,是我一时忘记了。”


“上来。”


寒风拂面而过,发丝都飞扬,高高在上的白衣仙人姿态闲适,微微前倾了身体向下望:“既然睡不着,便上来看看月亮。”

“这房顶高,我不过凡夫俗子,如何能上去。”


话音未落,腰身便被无形物事托起,平缓地向上,最终被放置实处,亦来得妥帖安心。


半分看不出此人正酒醉。


容宛调整了坐姿,以余光暗自瞥过渊清身影,不着痕迹地远离了些。


一切亲近姿态,不过因醉时偶然流露,不知何时生出,不知何时褪去,这一切太不牢靠,前一刻的温和态度,兴许随时转作冷寒刀刃,正如传闻里渊清其人,冰冷残酷,阴晴难定。容宛未曾了解他,不敢妄自行动,何况容宛本不愿同他多作纠缠。


骨里生出的排斥感,容宛不愿看见他。


一寸寸挪移更远,止歇时,彼此已然隔了两人距离。浅淡的酒气萦在渊清身侧,容宛嗅不见酒的气味,却无端觉出一层难言的氛围将人萦绕,远处松散似无色无味的浅淡雾气,愈向里,便愈浓重,仿佛无形锁链,一圈一圈将人缠绕。


生前方有的窒息感,如今倒体会彻底。


“你怕我?”


渊清蓦然开口打破沉默,他并不曾望向容宛。


风声于耳畔掠过,容宛低下头,乌发随柔和弧度缓慢滑下,露一段细白颈项。下意识,他掀起一个笑弧,一点一点扩大,连同颊边梨涡都浅绽得无害柔顺,似掩饰内里不安:“仙人与凡人终究不同,与仙长一同赏月,我自然惶恐。”


渊清未曾理会这套说辞,只凭空幻出只酒壶,自顾自斟了杯酒,饮下去。美酒入肚腹,烧出更深的迷离醉意。眼前一切皆不真切了,隔了层朦胧水雾望过去,却见身侧衣着单薄的少年兀自低垂了头颅,眉目不分明,轮廓不分明,身影倒是格外瘦。沉默且乖顺,像是伸手便可触及,又像相隔重重远山。若即若离,甚至静默地透出些无言抵抗。这莫名使他生出一点恍惚的熟识。


熟识感促使他再度将美酒斟满,递过去:“有月如何能无酒,坐近些,饮下这一杯。”


白衣未染凡尘,眼眸却添上灼热醉意,容宛终究接下酒杯,饮尽了,却未曾依言坐近些。


未等渊清来问,他道:“近日染了风寒,若是坐近,仙长只怕会厌恶我身上病气。”


渊清不再迫他,只是就着酒杯留下的水痕,一杯一杯醉得更深。


酒量浅,偏偏嗜酒。


开怀时饮酒,伤怀时饮酒,未饮酒时生人难近,醉后反倒要温和许多。


醒时是匆匆找寻,醉后是难得入梦。


入一个半清醒半迷离的美梦。


眼中再无妖魔,再无偶然掠过的锥心片影,独自坐于房顶,透过凄清的月光,他勾勒出从前那个熟悉的影子。


没有无言抵抗,没有徒然争吵,没有最终他不敢认出的残留模样。


只有年少时懵懂诉情丝,无猜互扶持,无数个抵足相暖的黑夜里,那个人就在身边,温热的一具躯体,少年乖顺地伏在他胸前,没有半分抵抗。


转眼便过这样久,音容仿佛仍在眼前,然而斯人已逝,再多亦难追寻。


琐碎小事,温暖交缠,从来是当时寻常。


心肠难得软下来,渊清看一眼旁侧少年单薄衣着,未动声色,幻出一件衣物披于容宛身上:“既染了风寒,便多穿些。”


容宛拢一拢陌生的衣物,抬眼望过去:“坐了这许久,腹中倒是有些饿了,仙长可否送我下去,让我寻些东西吃。”


他不愿再与渊清一同呆下去。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10 00:09:00 +0800 CST  
意料之外,渊清并未阻拦,妥帖地将人放置地面,便随之一道下来,安静立于身后,容宛不向前行,他便也不曾挪动脚步。


一盏灯光亮微弱,堪堪照亮前方,容宛提了灯,微微转过身,作一副疑惑神情:“仙长不赏月了?”


“我随你一道寻些吃食。”


那神情态度没有错漏,平静言语,冰冷眉眼,便是唇边,亦不曾勾起半分柔和弧度。然而黑夜里那双眼眸直直望过来,那样凉,那样专注,仿佛透过这幅皮相,一层一层深入,直看向骨中那只飘荡茫然的魂魄。这样的目光使得容宛厌恶。


“可是仙人怎会食人间烟火?”


这一晚,于眼前少年口中得来太多或明或暗的推拒,渊清醉深了,目光隔了层水雾,看不清悲欢喜怒,他道:“既然不愿有人跟着,便独自去吧。”


不待容宛回应,他兀自转身,呼啸风声伴着醉梦里飘忽步子,那抹白渐渐远了,容宛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里,再之后,便只是漆黑的暗夜了。


如愿了。


唇畔笑弧早已敛去,温存眼波转作寂然,无悲无喜无心无情,这正是容宛本该有的模样。倏忽之间,是风掠过耳畔,夜晚已经很深,他转过头颅,背对着,静默地向前行。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11 23:39:00 +0800 CST  
第十一章


提灯折回梅树所在。


谭姓书生现出魂魄,飘忽无形的一片影,眉目轮廓皆模糊。死去的人,失却鲜活生气,便只得随时光渐渐模糊眉眼,唯余三分生前模样,无论目的为何,只轻飘飘地沉默着歇在生前故居,勉强算是一段缅怀。世间生死分明,便如黑白正邪分明,不相融的两样物事相对而置,中央一道细袅似烟的河流分隔清楚,过界一步,便是越矩。


结局不过消散与转生两条,这是规矩,不可逾越。


若想逾越规矩,则需付出代价。


容宛走近了,茜色的光晕笼上来,惹书生惊惧退缩。


“你因何惧我?”


这样一句话,本是随口道出,然而将话语再度转过来,辗转于唇间,却恍然觉出些熟识。也确然是熟识的,方才渊清便这样问过他,现下,却换了一字,由另一张口随意问出去。


惧怕,这是无可抑制的,书生惧怕他,是因为力量的悬殊,其实世间太多无来由的惊惧,究其内里,不过归于强与弱的鲜明对比。草木惧怕畜生,畜生惧怕凡人,凡人惧怕鬼怪,鬼怪惧怕仙人,仙人……仙人该惧怕什么,他们仿佛很强,然而世间总有更强横的所在,人外人,天外天,究竟谁更肆意些,这是不能断言的。兴许是更厉害的仙人,兴许是畜生修作的精怪,兴许,是草木化身的妖魔。倘若那最厉害的妖魔由草木生作,那么这一切便如一个完满的圆,一路绕过来,终点与起点牢牢契合,至高转作至低,至低再转作至高,哪里是起始,哪里是最终,不分明,于是不能够细说从头。


起始与最终不必他来关心,他惧怕渊清,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看似无来由。


那么骨中推拒,又是因何而起?


容宛想不清楚,便不再执意思索,他很久不曾独自想过事情,思绪难免混乱迟钝,然而这从来不要紧,无念偶不需思索。


以主人思索为思索,以主人悲喜为悲喜,方是一只合格人偶。


容宛不再纠结这样的问题,他好心将纱灯丢于地,免得惊扰无依魂魄:“现下足够暗了,你告诉我,陆姓书生的事情。”


没有犹疑,没有抗拒,谭姓书生将一切诉出口,起,承,转,合,然而这兴许算不上合,故事未止,如何合得上。


缘起于两段初见,一段同窗,一段白狐,两段故事各自向前行,书生有幸得白狐倾心、委身下嫁,娇妻在侧琴瑟和鸣,这是承。这样的两段缘分本应互不牵扯,然而它们终究交错,新奇的热烈情意到底胜过多年的相濡以沫,书生接来落魄同窗,爱慕珍重,却弃发妻如敝履,这是转。日子一天天度,白狐身份一朝揭露,仙人降妖,驱得白狐,书生与同窗完满相伴,然而善恶果报,同窗被人剥去皮,沦为无依魂魄,不得相伴,这是暂且的合。


一段无趣故事。


“你未将事实全数告诉我。”


容宛陈述。


他想要听的,从来不是纠缠情爱,这些东西于他要做的事情委实没有帮助。


小狐于何处藏着,书生一心要将白狐置死的原因,才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11 23:40:00 +0800 CST  
第十二章


少不得几次三番冷言逼迫,容宛扶上梅树枝桠,五指松松搭上去,漫不经心地一转,便听得细脆声响,是他折下一段梅枝。


犹带腥味的血液自断枝处汹涌而出,染红修长手指,血滴聚集着温热地将肌肤一寸寸亲吻,自指间,到指根。容宛握住手中残枝,收紧了,一点一点,直至它化作齑粉。手掌翻转,复放开,细细的粉末合着股股血流共委地,余下大半犹自不甘心地沾于手心,黏腻肮脏。


书生的魂魄抖作忽明忽暗的一团,右手无端如烟散,容宛懒去装出笑模样,便留存冰冷态度,合着此时景况,倒是适宜:“之前是梅花,现下是枝干,之后,该是什么。”缓缓叹出一口气,“方才说了便是,何必。”

那一团光晕终于平静,书生跌坐于地,勉强喘匀了气,五官更模糊了些:“我说。”


“自作聪明,平白受折磨也是寻常。”


生前的十余年加上死后的百年,容宛见识过太多人的狡猾刁钻,早已琢磨出应对办法,千回百转而过,终究只威逼与利诱两条。书生的隐瞒,想来不过是存着谋求利益的心。先前差一步便要脱出口,然而却被渊清的意外出现阻拦,如今重又问起,竟耍起了花样。


独自躲藏树中的片刻时光,他算计了什么。


一只漂浮无依的魂魄,最想要得要的,是什么。


容宛了然,面上却未透露半分。他无从透露。


“倘若你说了,我便许你一个完好肉身,将魂魄附上,仍旧能够做人。”仿佛一次不经意的赏景,他走近了,看着那株梅树,围绕着转过半圈,专注赏看枝上白梅,手指却抚上一朵梅花,捏住了,轻且柔地摩挲,“只是有一条,你莫要自作主张,倘若我发觉你耍花样,结局……”


沉沉的黑眼睛望过去,像不见底的幽潭。


过程虽曲折,结局终究如愿,且添了些可靠,书生存了念想,为了圆满,定不会有所隐瞒,这一切都十分顺遂。只是守诺,这样正直坦荡的词语,安在鬼物身上终究不适宜。容宛一早便不打算留存书生性命,如今口头允诺,也只是口头,空口无凭这句话,他向来明白。


强与弱对比分明,于他,书生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唯一的依凭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秘密,待到目的达到了,如何处理一只魂魄,终究是轻松肆意。


这样的随意所欲使得容宛觉出些轻快。


世间,又有谁不喜欢随心所欲?


凡人喜欢,失却感情的无念偶,一样喜欢。


那是由本性生发的欢喜。


兴许受心绪影响,书生周身光晕明亮了些:“那么我告诉你。”句末片刻停顿,复续上,“陆兄之所以一心要将白狐置于死地,不过是因为日渐壮大的长生梦,他想求长生。”


圣贤书倒并非全然白读,一场真相,书生将其倾诉得条理分明,十足吸引。


除去一切修饰,这样的真相也是平淡寻常。


原本不过是一场移情故事,陆姓书生发觉了白狐是妖,起初惊惧非常,恰逢仙人寻妖,得以驱赶白狐,平安度日。然而随着仙人居住渐久,相处渐深,书生竟觊觎起了仙人逍遥生活,觊觎那千万年的长久性命,那享之不尽的仙境美好。


长生梦起,是欲,欲无止境,何以回头。


于是旁敲侧击,曲折询问。自仙人口中,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世间妖物修行辛苦,修够五十年便凝一颗妖丹,之后妖丹渐渐壮大,足够强了,便可修得人形,逍遥度日。妖物间的争斗厮杀并不少见,拼却性命的争斗,不过是为着最终剖出对方妖丹的那一刻,百年的,融合了,便添百年修为,千年的,融合了,便添千年修为。这样的事情虽残忍惊心,然而得胜了,所获的利益却格外诱人,没有谁能真正守得心中清明。


于凡人身上,一样受用,虽不至于平白增添修为,然而有了那样一件东西,便可同妖物一般修行。那么长生的愿望,自然不必忧心。


人生如蜉蝣,百年过眼,呱呱坠地至垂垂老矣,青丝霜雪一度变换,正似蜉蝣朝生暮死,指顾之间徒然消逝,过于短,于是贪恋。


自来处来,向去处去,一个轮回,阎罗殿中判来生,跃下转生台,又是一世苦辛。


总有人不愿尝这样的苦辛。


可是长生,真的有那样美好?


容宛不明白,然而陆姓书生却十分迫切地想要得到它。他以捉妖为由,央渊清将白狐未来得及带走的小狐囚于院中,仔细地下了一道又一道屏障,只为引得白狐前来自投罗网,待仙人将妖物降了,他便坐收利益,将白狐妖丹剖出,吞下肚腹,满一个无可止休的欲,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算计得美满。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13 00:42:00 +0800 CST  
第十三章


小狐被困于一座偏僻的小院。


那是一座阴暗不见光的院落,高高的院墙将一切阻隔,小小的白狐蜷了身子,于第二阶上,安稳地睡着。


容宛启开那扇门,随沉重木门开启,门缝间漏进的天光亦温柔地映上那尖尖狐耳,渐大,渐大,日光终究暖它全身。沉睡中的白狐动一动耳朵,机警,戒备地张开眼睛,那双犹带惺忪睡意的黑眼睛望向门外久违的天地。眼瞳格外亮,凝了稚气的孤单,容宛认得那其中闪动的脆弱雾气,被抛掷的,被遗弃的……


白狐站起身,四肢软弱微颤,茸茸的尾垂下来,直垂到地面去。


隔着道道屏障它望着容宛,假若门外立着的是它的母亲,兴许此时它该哀哀地呜咽,那种小兽受伤后的呜咽,一声一声地传进耳里,把心都揪起一团一团乱乱的麻。然而没有人抱它出去,母亲不会如想象里那样温柔,它在这里等了很久,眼前不过是永无止休的黑,那些阴暗的影子一层层漫过来,像是要吞噬。


迟早要被吞噬的,它在等待这一天。


父母一样狠心,只将它当做物件,一个只知利用不知爱怜,一个表面亲近背地漠视,如今他们变作仇敌,是一早注定。


它的父亲将它囚于此处,不过为引母亲前来,他断定那只白狐会前来搭救小狐,可是它的母亲,那个骨里冷漠的女人,当真会来救?


那些彼此看不见的,掩藏在表象下的残酷算计,由于他们对无辜稚童无防备,它看个大概。


每个人都在为自身谋划,父亲如此,书生如此,母亲亦如此。


一切的情真情痴心灰决绝,不过表象。


容宛看着那只小小的白狐,试着弯起唇角,作友善笑弧:“安心,我并非谭姓书生。”


小狐走近了,直走到屏障隔绝处,一晃,便化作个瘦弱小童,白净讨喜,发丝软弱地勾缠于颈项,头顶一对尖尖狐耳,不时细微抖动。


男孩睁大一双漆黑的眸子,警觉地:“那么你来做什么?”


容宛蹲下身,与之对视:“我的主人令我来此做一个任务,开端是你的娘亲,这结束,却该是你的父亲,我要对付他。”他顿了顿,添上,“还有那位仙人。”


“是我的母亲要你救我出来?”眸间藏了希冀的光。


“没有。”容宛懂得小狐心中脆弱憧憬,然而他终究不留情面将现实陈述,“她甘愿献出百年妖丹,只求主人将书生折磨得,嗯,生不如死,剩余的,她不曾提起。”


男孩垂下头,仿佛一朝失却生机,两只尖尖狐耳都塌下:“我就知道……会这样。”


容宛想要揉一揉他的脑袋,这个颓丧的男孩让他想起了从前,想起了灰暗一段时光。一切的懵懂爱意早在辛苦度日中磨去,一样的被人抛掷,仿佛无用的物件。他的自尊与自傲像那件戏衣一样被人踩在脚底,穷困终究是最难熬的苦难,共患难共长久不过戏文中的哄骗,那个人捏住他的下颚,四目相对地声声质问。由皮到骨的疼痛扩散着,及至更深的所在,他对着明灭的烛火,想将来,想解脱,想着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处。夜渐渐深了,他拥着双膝睡去,梦境很冷。


被人抛掷的,被人舍弃的。


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所,羽翼一早被折去,于是爱恋磨作习惯,心一寸寸冷起来,合着细微的恨意渐燃渐旺,熬作一盅毒药。他们彼此都在苦苦煎熬着一盅毒,你若未及推我上绝路,我便盛毒入碗灌肚肠,你死我亡,不能同存。


那么恨。


容宛有时会想起从前的青稚时光,没有猜忌,没有为银钱奔波的苦辛,这样回想,于是愈发地憎恨,然而那个人一样的可悲如蝼蚁,他们都是蝼蚁,凡俗里抵不过穷困艰难,难结同心。


俗世烟火里的情爱脱不开柴米油盐,生计奔波,然而他们皆不是专注踏实的人,因一时心动凑到一处,他们选错了彼此。


末路将至,只欲一死,也只有一死。


冬日的湖水结了一层细碎冰渣,最后的一个约定,这样的结束反倒像是解脱,可是最终的时候,背后那双难预料的手……


冷寒侵入骨髓,手脚都麻木,一瞬间的求生欲将他包裹,然而来不及回看,浮起的碎冰割破面颊。他沉下去,窒息的苦痛中眼看着水里开出血红的妖异的花,那样淡淡的血腥的味道。他忽然觉得不想死,然而手脚却再无力气,便只得放任。不知过去多久,水中沉浮,随波逐流,他在冰冷湖水中等了很久,可是没有人记得他,没有人来救他,这比那个梦境更冷。


末路已至,压抑的恨意燃作滔天的火,于冷寒彻骨的水中,他想要用这仇恨将一切焚烧殆尽。


不要再忍,不要再挨。


“她不会过来救我,没有人会救我。”男孩后退数步,大颗大颗的水滴砸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晕作一团湿的云雾。


容宛伸出一只手,想要向前,将近屏障,却又收回,徒然放下了。


舍去多余动作,他望着男孩,像是望着百年前的自己。


“我会救你。”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14 23:45:00 +0800 CST  
第十四章
男孩抬眼,眸中波光易碎:“你肯救我?”


“我会救你。”再将那句诺复述,容宛停顿,片刻后狡猾地添上一句,“若你能为我做一件事,我便守诺。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你的双亲尚且不能因你的哭泣动容,旁人又会有几分真心,世间的东西总是需要换的,死生自由之间,没得选。”


“若我做了,你当真会守诺?”


男孩戒备地看着眼前少年,这个人虽弯着唇角,笑涡温柔,然而从头至尾,他的眸光是冷的,像寒冬里一捧新落的雪。


只有那飘忽的一刹那,漠然的眸眼方掠过一星半点闪烁的难以言说的光。


男孩不能明白那其中蕴藏了些什么,那是一瞬间的事情,捉不住,难挽留。将觉察了,一晃神,便漏过去,再回神仍旧冷漠态度,空空寂寂容不下悲喜哀愁,倒像是从未有过……容宛如来时一般望住他,那样平静的无言的目光让他想要向后退。


“守诺,或是未守诺,决定在我,而非你。”容宛看着男孩的眼睛,带一点漫不经心的威胁,“做了,兴许能够活,不做,必然死。”


逃出去的机会只此一个,错过了便再难追回,守诺如何,反悔如何,没有人来救,没有人可以信,那么现下已然是最糟。总要赌一把,无数黑夜里苦苦挨过的孤单与不甘合着眼泪与无助将人向前推,没有退路,那么便只有前路,一重重迈过去,总是要救自己。


一瞬间的念头,男孩抬眼,将那个忽生的念头定下:“你要我做什么。”

预料之中,容宛知道男孩会答应,被逼迫上绝路的人,有什么事不肯做。


“事情并不难,你只需要在这些日子,多哭闹几回,告诉那些为你送饭食的人,说你很怕,因为你于屏障之外见到许多能活动的白骨,有些是人形,但是眼眸十分空,他们在这里徘徊。”容宛停顿,仿佛将余下事仔细算计,“先是引来你的父亲,于是他告之渊清……你只做这些便足够了。”


男孩心中虽有疑惑,终究也应下了。


西风吹落一片凋萎的叶子,男孩看着它被卷起复落下,一颗心亦随之上下忐忑。那片叶子飘摇着徒然着于地面画出小小的旋,像涟漪,只是更险,更急。心跳声清晰可闻,他终究泄露一点情绪。恐惧哀愁漆黑地裹在瞳仁里,再一点点散至眼眸,驱使着于眉尖蹙出浅淡的褶痕。那未发出的一声叹,不知是感慨落叶无根,亦或是身世飘零。


这难免让人觉出一点冷寂的况味。叶原本有根,他原本有依靠,然而根抛却叶,他的依靠一样抛却他,于是世间便只己一人,欢欣无人分,哀愁无人诉,便是死,亦不知埋葬在哪个孤寂荒凉的冢。恐惧与寂寞不能抑止,孩童式的稚气哀愁,从来是无可止休,他看着那片叶子,像是看着不能预见的来日。


容宛随他目光望过去,眸中不曾漾起波澜。微尘,枯叶,落红,人……随水流落,随风飘零的一切事物,做不得主,软弱无根的一切事物。他们都没有根,可是谁有根,什么是根。生时故乡,亲眷骨血,还是誓言里执子之手的良人。一甲子的时光庸碌倏忽地过去,便是一生,没有谁能真正陪伴。故乡的路寻不见,亲眷良人又可得几时好。死生阴阳是渡不过的河流,谁比谁早一步,谁又会比谁晚一步,浅薄缘分难聚合,最初与最终到底独行。


来时无根,去时亦然。


泪痕已干,留下浅淡的印子,男孩揉一揉眼睛,道出最后一点天真软弱的希冀:“你当真,会救我?”


容宛微低了头颅,看那片飘零的叶,黛青的眼睫遮一段冷淡的光。


他没有说话。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19 23:36:00 +0800 CST  
第十五章




容宛静默地离开那座院落,回身将门扉掩上时,他看见男孩仍倔强立在原处,头颅垂下来,阴影处遮掩神色。温柔的天光暖在他身上,却也只片刻的笼罩,那光亮随门扉一寸寸收拢,最终停留于发上,映一片柔顺润泽的光。


高墙阴影里的男孩是否无助地落下泪来,容宛看不分明。


再度回去,陆姓书生已然备好了午膳,只待他一同用饭。


其实自梅树那里得出小狐下落时,他未曾立刻去寻。每日仍旧同书生相对,间歇里甚至尝试着忍住骨中推拒,偶尔见一见那位白衣仙人,看他行止是否有异,被发觉了,便装作钦佩臣服,借仰慕仙姿为由,明着看仔细。


清醒的渊清不如酒后温和,迷离醉意消退,便也恢复了冰冷态度,一双眼藏了寒冰,不言语。


这正合容宛意,倘若渊清如那晚一样做出亲近举止,反倒更难受些。


一日一日的观察,他未曾看出几分不寻常,渊清只是于宅中住着,白日看书,入夜饮酒,偶然醉深了,便于房顶赏一夜月光。


姬寐的嘱咐容宛未曾忘记,渊清是无念城对立的敌,这样的一个人不断于世间徘徊找寻,于城主言,着实危险。


可如今进展委实太缓慢,姬寐令他接近,打探,可是怎样接近,怎样打探,他寻不出好的法子。


于是思索之间,容宛决定见一见那只小狐。


好言,威逼,利诱,一项一项做过去,那个男孩终究应了。


一瞬间残存情感的动容,抵不过冰冷算计的利益。


细说来,容宛是只特别的无念偶。他的七情六欲未曾真正去干净,生前弥留时的片影印在脑中,连同那一点微弱的愤恨不甘,亦牢固地攀留,他能够脱去人的感情,却不能够脱去死前不得偿的情绪。兴许那说不上情绪,那时的盼望,绝望与不甘,已然化作深植骨中的习惯。他不能够看见被抛掷的一切事物,孩童,动物,一切软弱无依的东西。透过它们的眼他看得见自己的从前,空荡胸腔听不见生动心跳,然而记忆却随那些哀寂眼眸迈过悠长幽长的百年,一路后退,后退,直退到桥下,水中,碎冰与血。


盼望里绝望,绝望里不甘,不甘里盼望。一圈一圈相接的环,首,尾,首,转到最终化作恨,合着血一齐艳烈。


像是于麻木中苏醒,苏醒了,便复生。


短暂的情感留存促使他生发一切藏匿的温柔,道一句,我会救你。


救下绝望中无依的你,灭却欢欣中复生的你。


无依是我,复生是你。


容宛坐于陆姓书生旁侧,任由对方夹一箸饭食递过来,停留唇边。


没有厌恶,便是细微蹙眉亦无半分,容宛乖顺地吃下去,细细嚼着,纵使再品不出甜酸滋味,亦虚假夸赞后厨手艺。


书生于是愈加温柔,舀了汤羹于唇间将热气吹散,眉眼俱弯,再度递过去。


容宛一口口将汤羹饮尽,偶尔也夹一箸素食落于书生碗中,四目交对。


一派温情脉脉生。


处处将书生敷衍,容宛于心中算计着那一个不大完满的计划。先是小狐哭闹,将无念偶的消息散出去,直散到渊清的耳中,这之后,便可于远处细细观察。倘若渊清仍旧不忘记无念城,那么他的行止,应当会与从前的悠闲淡然大不相同。


这些年无念偶频频现于人间,作恶不止,渊清不会不知,然而百年来却不曾有过行动。他是真的放弃?


姬寐猜不透,容宛一样猜不透,于是需要试。


他需要将那些寻常亦或是不寻常整合于一处,得出一个确切结论,告之姬寐,那么这桩事,便暂且了结了。


至于书生白狐的纠葛,不过是旁生的枝叶,不必过多在意。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20 23:22:00 +0800 CST  
第十六章


容宛未曾等来预料中结果。无念偶的消息已然漏出,借些手段推波助澜,于是鬼怪之说连带着书生囚禁亲子的这桩秘辛一同散布。偌大府邸悄悄地于内里汇聚起暗流,待到消息彻底坐实,倒是惹来些虚实难辨的流言。扫洒小童尚且于无人处私语,渊清却不曾有半分行动。


只应了书生请求,将屏障多下了一层。


依着渊清举动,容宛于心中仔细列出无数条可能来,就着一切传闻里的脾性,习惯,细枝末节,再一条条删下去,删到最后,他仍旧不能悟出一个结果。


容宛的头脑算不得十分聪明,做人时不够机灵,变作鬼,便更少些活人气,他做事虽妥帖仔细,却也带些死寂寂,冷冰冰,木沉沉的死人味道。


像这样仔细思索,于他委实有些艰难。


渊清的行止,渊清的意图,渊清的脾性。


容宛于案前支了下颚,夜半的风漏过窗,卷起几张信笺,边角舞动着,像叶。


指间的一管笔凝了墨液,托付不住似的,饱胀着滴下来,于信笺落一朵模糊的花。厚重的浓黑的花瓣伸展着,渐晕渐浅,直漫到角落处那团工笔的花鸟图画,方压迫着止住了步伐,压抑的黑,倒像片不知情趣的乌云,煞风景,毁兴致。


容宛低下头,就着乌云的痕迹描出余下四瓣,聚一朵稚气拙劣的五瓣花,将角落一枝春意遮掩完全。


颊边长发随颈项弧度落下来,笼一片阴影,黑沉沉的眼眸于灯火明灭里漏一点盈盈的光,头颅微低,仿佛愁苦。


接连不断的水滴合着呜咽夜风一同袭过来,额发很快濡湿。容宛掖起颊侧长发,冬夜的雨大约十分冷,作为人,应当受不得寒意侵体。


正待起身关上窗牖,却见窗边搁上一只修长的手。


那双手攀着边角,手背带了雨滴,旧的落下来,新的复落上去,聚一片润泽的光。


夜色里依稀辨出男人的身形,颀长的,挺拔如玉树立庭前。容宛眯了眼睛仔细看过去,终看出些熟悉轮廓。


长发纠缠着绕在颊边颈侧,向来不染尘埃的白衣亦湿透了贴在身上,朦胧一双醉眼,隔着窗望过来。


这一回渊清仿佛醉得格外深,辨不清人物方向,跌跌撞撞,来到他的卧房。


来不及更多反应,容宛站起身,抵住了那扇窗,用力合上。


缝隙里那只不依不饶的手握上来,扣住他犹自发力的手腕,轻巧呼吸之间,便逼迫他卸力。


容宛后退着任由渊清闯过来,窗子晃出细微的余韵,吱呀,吱呀。没有了阻碍,冷雨终于将书卷打湿。


“夜深了,仙长是来做什么?”依循记忆作出温顺笑颜,容宛停下后退步伐。


醉鬼从来好打发,纵是渊清也是如此,不要退,不要怕。


像是不曾听见,渊清依旧走过来,近了,一个拥抱将人困锁。渊清稍稍弯了腰,扶着少年单薄肩膀,侧了头颅,枕下来。


“找到你了,我终究找到你。”


沉沉的呢喃软在颈项处,茸茸的一片热气,然而它暖不热这副皮囊。


容宛的双手无措地置于空中,欲推拒,又收起,最终落在渊清发上,从发顶到发尾,耐心地抚过去:“是啊,找到了,你我都该欢喜。”


言语温柔,眼眸却冰冷。


他不知道渊清要寻什么人,亦不想知道,这样的时候,逃不脱,便只得顺从。


哄人入梦,容宛向来擅长。


“我找你很久,却从来寻不到……师父告诉我,今世不能圆满,还有来世,可我踏遍山川河流,哪里寻得到你的转世。”那拥抱更紧一些,渊清抬起头,迷蒙地望过来,“现下找到你,我该说什么,这些年,你是恨我的吧,恨也好,恨了,便能记住。”


没头没尾的话语,容宛平静听了,虚假地宽慰着:“我怎会恨你,是你醉深徒烦恼,现下很晚了,该睡一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


渊清握住他的肩,执拗地:“让我多看一会儿。”


“看吧。”


昏暗烛火中对视,时光一寸寸挪,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渊清终究因酒意睡去。容宛扶住他身躯,本想将其抛掷于房上雨中,奈何渊清梦里仍旧未卸力,一双手牢牢握住容宛臂腕,挣脱不开。


挣不开,那便留着吧。


容宛带着这样的一个重负行至案前,雨仍旧下,信笺湿透,已然不能再用。容宛关上窗,幻一页完好纸张,以血作墨,写一封特别的书信。


给姬寐的信。


确认了渊清睡熟,他终于将可能的猜测一条一条列出来,清楚记下。


就今晚渊清的言语,合着近日所为,寻常些的推论应是此人已然不再盯住无念城,他于凡世逗留找寻,不过是为了一个心上人。然而万事不能定论,醉后的言语怎能全然相信,兴许那只是醉中一时情浓,愧疚中生发的冲动,像是誓言。千千万万的誓言,千千万万种依依情深,可它们一样不可靠,口说的,无凭据,如何可靠,便是仙人,亦不能断定。


兴许只是哄那久别心上人的一句虚言,踏遍千山只是寻一个凡人,这未免太像个玩笑。


醉中是寻人,醒来了,兴许便换作寻妖魔,寻无念城。


渊清的情感纠葛,容宛并无兴趣,然而消息不能隐瞒,他终究要告诉姬寐。


血色的符文爬了满纸,于虚空中无端消散。


书信已发。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5-11-22 00:03:00 +0800 CST  

楼主:朱砂灼灼

字数:202691

发表时间:2015-10-30 07:0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1-11 21:18:1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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