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孟祈佑咬牙怒视着连城，右手一片血红，此刻正抓着连城的剑锋。
刚刚，就在那手要碰上之前，连城拔出抵在地上的剑，直砍向了孟祈佑。
两人为了要对方死不顾性命的打法，着实吓傻了周身护着自家皇上的侍卫，不远处的罗夏落的一声冷汗，牙关也在咯咯发颤，他扭脸看向更远点的宇文拓，却发现那人也正看着这边。
罗夏愣了下，又马上收回了目光。
此刻，宇文拓心中不喜不悲，似是有什么明朗了一般，可竟连他自己都不明，内心深处那股复杂情愫，到底是什么。
那番吓得别人近乎吐血，这边的两人却还是自顾自杀得狠烈。
似乎要把一切怨，一切仇，攒下的一切债，都要在眼前这人身上，一次讨个彻底。
宇文将军不动，那就无人敢去阻止连城，而杀得眼前一片血红的孟祈佑，却意外被人挡下了。
“皇上，您不能这样。”
一脸络腮胡的大将举斧挡在了两人之间，这人近乎有七尺高，粗壮的胳膊几乎赶得上连城的腰了。
大将分开了二人，挺身挡到了孟祈佑身前：“皇上，这小皇帝还用不着您动手，末将替您解决了他。”
说着，大斧抡起，便往连城身上招呼。
这般身板面前，连城几乎像个小孩，眼见着那大斧披风斩霁般的落下，却是连剑都未来得及举起。
“糟了。”心下一声暗道，连城下意识想躲，可在动之前，却有一种安全感莫名而来。
“低头。”声音冷冷在耳边响起。
果然。
连城照做，再抬头时，便看见一柄复繁的剑挡到了他眼前，剑的主人就紧贴着他站在背后，不用看，也知道那人脸能黑成什么样。
因为之前举在半空中的巨斧已落了地，连同那络腮胡大将的一只手臂。
“宇文拓，你太狠了。”无视对面传来的哀嚎，连城轻轻摇头，啧啧叹道。
“有吗？”身后那人轻笑出声，气息落到了连城的耳后，“我倒是觉得我已手下留情了。”
话未落，眼前金光一闪，身高七尺的汉子轰然倒地，脖间一道血痕，喷涌而出的鲜血宇文拓用胳膊替连城挡下了。
“死了个痛快，不是吗？”
战场之上，他还有心说笑。
“全尸都不留，你还好意思说。”语气中带着点笑意，连城轻轻移开他依旧挡在身前的胳臂，看向对面目瞪口呆的孟祈佑。
“孟祈佑，先逃得是你，可不算朕输。”
执着到连宇文拓都有些无奈。
孟祈佑扫一眼眼前尸体，冷冷一笑：
“宇文拓，你有种，竟一招杀了我阵前大将。”
“你们蜀国也未免太不济了，还是早早投降，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宇文轻翘嘴角，冷傲不羁的不行。
这话倒是冤枉，这天下，还有谁人能同宇文拓比肩？
更何况是怒火冲天，还用了轩辕剑的宇文拓？
无论是谁，不都只能做他剑下撒气的亡魂？
“哼。”到底是帝王，同这样的人为敌，竟还能笑得出来，“又怎会只是我蜀国不济？你若是为我所用，现如今还会有北汉？”
“哦？蜀皇这是在劝降。”宇文挑起眉毛，“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连城在旁无奈的叹了口气。
“天下谁人不知，宇文将军忠心为主，我又怎敢劝降？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强到什么程度，是否真的同传说中一般，半点软肋都没有？”
是吗？还有这种传说呀，我怎么不知道？
宇文拓瞥了眼身边的连城，暗暗腹诽。
既然这人来了，孟祈佑也不敢再恋战，他拾起掉在地上的银剑：
“汉主同宇文将军要是有空，还不如看看周围，二位的对手，可不止孟祈佑一人。”
说完，跨马而去。
宇文拓皱着眉竟未阻拦，只是伸出手拉住了一边想追上去的连城的衣领：“去哪？”
连城看着他没答话。
宇文拓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也不知这两人刚刚到底是使了多大的劲儿，就连连城盔甲上，用皮革封住的铁衬肩都被撕了下来。
周围人杀得欢，皇上的贴身侍卫尽职得守在两人身边，挡住周围一切。
连城却依旧站在那，不知道在跟谁倔什么。
宇文拓无奈，放开手，扯过战马，奔到一边，重新加入了战局。
那金色的盔甲染了血，配上宇文拓凉薄的五官，狠戾的表情，整个人像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间一样。
嗜血的修罗！
温暖的南国就连天黑都比北汉晚，所以这战场的残骸血流，只能委屈众人多看一会儿。
南征北战的大男人们，早已习惯了流血牺牲，在他们眼中，人不是人，命不是命，就连自己，也不再是自己。
宇文拓看着狼狈的战场，轻轻闭了闭眼，收起心中的不忍，转头道：
“吩咐将士，收拾战场。”
“是。”一旁的都尉揉了揉泛红的眼眶，跑到一边去。

宇文拓又站了一会儿，之后牵马回身，朝着军营狂奔而去。
“哐当！”
刚到门口，就听见帐中一声响，宇文拓连马都未来得及栓，直接把缰绳扔给了守门的将士，跑了进去。
连城光着上身坐在那，绞着湿巾，本来是望着不小心被打翻在地上的水盆，宇文拓进来后，便抬眼看向了他，眼中，竟有些不知所措。
宇文拓虚虚一眼扫过，白皙滑嫩的上身，几道剑伤，都不深，却红的刺眼。
骄傲的皇上不允许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所以宁愿一个人在这，擦着身上的血迹。
宇文拓见他狼狈，却不急着帮忙，又看了几眼，这才走上前去，接过已经澿湿了的毛巾：
“你一个人，背后擦得到吗？”
连城微红着脸，不答话。
“真够出息的，跟那种人打，还能伤到自己。”
“宇文拓，你受伤没？”
出乎意料，连城竟然没反驳他。
宇文拓手上动作一滞，却又很快动了起来：“没有，我用不着你担心。”
“这次，谢谢你。”
小心的避开伤口：“为何谢我？”
“谢你未阻止朕跟孟祈佑一战。”连城叹气，将身子坐直了些，“你不用不高兴，朕执着于孟祈佑，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为何要不高兴。”宇文拓冷笑，“而且并非我不阻止，只是隔得太远，抽不出手而已。”
“真的？”连城也笑了起来，“宇文拓，你的谎真是越说越差了。”
“差又如何？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此时毛巾已经红了个遍，即便知道这些不是全部都是连城的血，宇文拓还是怒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几处伤？”
“我如何数？”
“十一处。”宇文轻笑，将手中湿巾扔到了一边，他回过头，眼中有几分犹豫，却还是狠下了心，俯下身去，嘴唇贴上了连城后颈处的一道剑伤，轻轻舔吻着，“我记下了。”
“宇文拓，很痒。”连城全身一颤，却很快平静了下来，坐在那一动不动，后颈处的微热湿润让他不怎么适应，却又感觉很舒服。
“忍着。”宇文拓吮吻着还未结痂的伤口，口中淡淡的血腥味意外地让见惯了鲜血的他有些迷醉，“我心眼很小，即便你不反抗，我还是会去讨。”
“娘们儿一样。”连城却依旧没动，只是微微眯起了眼轻笑一声，喃喃道。
“是吗？”
漫不经心的两个字，却让人感觉很危险。
宇文拓却没有什么更多余的动作，唇依旧在连城的背上温柔的游移，轻轻的吻，浅浅的舔。
只是时间似乎太久了点。
连城终于有些耐不住：
“宇文拓，你是认为这样的效果会比金疮药更好吗？”
“搞不好是呢。”宇文拓笑，“至少这样，比金疮药涂上去舒服多了。”
“你不觉得你今日有些奇怪？”
说这话时，连城却也开了口：
“你今天胆子怎么变大了？”

两个问句，两人的话，同一时间说出。
“朕怎么奇怪了？”这次连城抢了先，他微微扭头，问道。
“今日在战场，你跟孟祈佑交手时，他似乎是说了关于马馥雅的事吧。”
即便那是两人不在一处又如何，宇文拓的眼睛，从来都是不受控制的，一刻也离不开连城。
“是又如何？”
“我拿马馥雅同你说事时，你即便不生气，也会冷着张脸，换孟祈佑说出时，你又为何会那么平静？”
“你到底是不喜欢听人提马馥雅，还是只不喜欢听我提？”

第十一章
这话出来，连城竟然惨白了一张脸，他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就连手都微微有些抖。
“连城？”这番变化到底瞒不过宇文拓，他停下动作，掰着那人的肩膀逼他转过身来，“怎么不说话？”
连城咬牙：“你让朕说什么？朕当然不喜欢你提她，你只要说到她，不是要杀了她，就是告诉朕她不可能回来跟朕一起，你让我如何愿意听你说。”
说完，连城瞪大了眼，等着宇文拓发火。
可哪知这一番抢白下来，宇文拓竟然没生气，他抬起手理了理连城乱了的鬓发：“不承认就算了，你怎么就这么别扭了。”
“朕如何不承认了？”
“孟祈佑那番话，可不知比我说的伤人心多少倍了。”宇文拓唇角挑起一个弧度，道。
“那不一样，朕才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都跟朕没关系。”
可是你不同。
宇文拓拧起了眉角：“没关？真要是没关的话，当年楚国灭亡后，就连街头巷尾也说得难听的流言，你又为何要那么生气？”
“……”连城语塞。
“你要不愿承认，我也不逼你，先歇着，我先出去了。”
说完，大步走出。
连城怔了一下，随即猛的喊出了声：
“宇文拓，你还没给朕上金疮药呢。”

夜。
宇文拓皱着眉看战报，半晌，才抬头对一边的罗夏道：“也就是说，孟祈佑第一仗就请燕主出兵了。”
“是，要不是将军在那里布防三万人，我军后背受敌，还真不知这仗是谁胜谁败呢。”
“我本来只是想留一手，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宇文拓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孟祈佑这么急做什么？”
“是怕了北汉吧？”罗夏道，“毕竟这边兵多将良，还有将军您压阵，自然是会急。”
“那也不至于这么早便去求助。”宇文拓嗤笑，“少年天子，能有几个是不傲的。”
“那是不是……因为蜀国皇后的关系？”
宇文拓本不屑的脸立马冷峻了起来：
“跟她有何关系？难不成她迷了两个皇帝还不够，连燕皇都没能幸免，真当自己倾世了不成？”
罗夏咽咽口水，不敢再言，将军虽不算怜香惜玉，但也没像这般不待见一女人，那个楚国公主，是什么时候得罪过将军吗？
“罗夏，守着的那三万人，伤亡多少。”
“燕国派兵不少，但是那国家毕竟重文轻武，我军几乎全歼了他们，伤亡虽不少，却也不算多。”
“如此。”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了薄唇，“明日你就把他们撤回吧。”
“哎，这样行吗？”罗夏不解。
“我总觉得，孟祈佑的招，没用在战场上。”
不得不说，宇文拓这种人，天生就是让人嫉妒仰望的，少了对某人藏在最心底的怜惜不忍，战场之上的他，任何弱点都没有。
黄金盔甲鲜红披风的年轻将领，继魏韩楚后，再一次，成了蜀国人的梦魇。
当连城将宝剑从尚且温热的身体中拔出的时候，扭头看向了一边的宇文拓，自从孟祈佑不再上战场，这人就再没离开过自己半步。
“宇文拓，你盘算什么呢？”
果然同宇文拓所说，少年天子，能有几个是不傲的。二十二岁的连城帝，兵马厮杀刀光剑影之际，竟然停下动作大声问着自己臣子话。
“嗯？”宇文拓回头一笑，是最迷女孩子们的邪肆，“皇上放心，末将无论何时，都为皇上着想。”
“你还真敢说，朕看闻名天下的宇文将军，最厉害的怕是一张嘴皮吧。”
又一剑，正中偷袭的人的心脏。
蜀国将士被这番话气得几乎吐了血，这么个修罗，竟然说他最厉害的是一张嘴皮，是要将死于他轩辕剑之下的亡魂放置何处？
“皇上说什么，那便是什么了。”桃花眼中染满了灿灿的笑意，只是藏得太好，除连城外，几乎都将它认成是凛冽。
金色剑锋一扫，单单剑气，都能要了人的命。
蜀国主将跨马立于战场之外，看此情形流了一身冷汗，要非胯下宝马，他非腿软到坐到地上不可。
这种人，根本无法战胜他。那人想，幸好，皇上还留了最后一张杀手锏。

杀，杀，杀 。
流惯了血的将士，杀起人来眉头都不会皱，更何况，他们哪个不是修罗带出来的。
北国的男儿刚强不屈，冰般坚硬雪般冷酷，而生在南国的蜀将，似乎也沾染了南国特有的温软水气，拿起刀手都会软。
如何杀敌？
接连两月，日日如此。
连城很是奇怪蜀军的节节败退，可宇文拓却无任何反应，便也没再多想什么，毕竟，北汉有着最好的护身符不是吗？

孟祈佑最终是撑不下去了，在木香开满山头的五月，发来了求和贴。
总算来了，宇文拓微微一笑，却连看都没看，直接给了连城。

温暖的帅帐，连城坐在床边，低垂着眼接过宇文拓递来的铭帖，看完之后，呆了好久。
“孟祈佑答应你什么了？”宇文拓冷笑道。
连城抬起头：“他答应，把馥雅送来北汉求和。”
“求和？就残花败柳一个的女人？”
“是，而且朕已经决定同意了，并且过两日会派宋将军去接她。”
“接她如何？你要让蜀国皇帝的皇后，做你的妃子吗？”宇文拓眼中淡淡的鄙夷，脸上却还笑着。
“不是妃子，馥雅是朕的皇后。”连城的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有气无力。
“连城。”宇文拓收回了笑，换上一脸严肃，“你若真要如此，我也不会如何，但是再这样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能撑多久，你要是想清楚了，还是早些告诉我吧。”
“撑？”连城冷笑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跟朕一起你就这么难熬？”
“不然你当？”惑人的桃花眼凌厉了起来，“从你十六岁开始，我已经撑了六年了，你还要我怎样？”
“那又如何！”连城颇然大怒，“朕是欠你的，朕也知道朕无以为报，可难不成为了还你朕什么都要做吗？”
“朕不爱你，宇文拓，朕永远不会爱你。”
“你……”这一番话下来，宇文拓的脸已是煞白，薄凉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他猛地钳住连城的手腕，一用力，将他推倒在床上。
“你再说一遍。”残酷冷冽的声音，就像战场上那个战无不胜的宇文将军。
“我……”连城也被这样的他吓住了，说话间也变得吞吞吐吐。
宇文拓整个身子附了上去，把连城压在了身下：
“你该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宇文拓向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就连魏、韩、楚三国，我也轻而易举的给你攻了下来。”
“要是北汉皇帝换了别人，我宇文拓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更别妄想我替北汉守着国土了。当年你父亲嫌我功高盖主，想要杀我后快，我早就知道，那次班师回朝时，我已同副将商量好，他要是敢有任何举动，那我手中攥着的兵，一天之内就能踏平皇城，没想到我还未归，他倒是先离世了。”
“宇文拓，你竟敢……”连城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竟敢？”淡淡一笑，“我胆子多大你难道会不知道，你应该感谢你父皇，他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当年叫我入宫陪你读书，否则，现在的北汉也不会姓刘了。”
“啪”的一声，一巴掌毫不留情的扇在了宇文拓脸上。
连城的劲儿不小，饶是宇文拓，这猛地一下也被他打懵了，等他意识过来发生什么时，连城已收回手，就那么怔怔的看着他。
“怎么连你也这样。”淡淡的声音，眼中却是浓浓的痛，这么多年了，一直无条件信任，纵容，甚至愿意为他放下君主的骄傲只为他还能是那个当年一往无敌的少年将军，只是因为连城以为，无论他如何，宇文拓都不会逼他，离开他。
为什么到最后连他也这样。
“北汉不可能无国母，更不可能无后继人，朕随便立一个女人，还不如娶了馥雅，至少当年，朕为她毁过一座国。”
“不是你为她。”宇文拓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俯下身，将脑袋埋进连城肩缝中，“那座国，是我为了你毁的。”
连城不再言，宇文拓也没说话，良久，上面的那人支起身子坐了起来：
“你想要马馥雅，我去接，不劳其他人动手。”
说着，那人站起就走。

“宇文拓！”连城在后边叫了一身，但是宇文拓并没停下脚步。
就那么，越走越远。

第十二章
当连城终于忍不住走出帐营想要跟宇文拓说清楚时，罗夏却告诉他，一盏茶之前，宇文拓已经带着宋将军离开了。
连城愣了愣，紧接着问道：“他带了几人？”
“回皇上，就十人。”罗夏眉头都揪在了一起，“将军出发时只叫了宋将军跟八名平常护卫，而且他似乎很生气，一直板着脸不说话，末将说要跟将军去时，将军连理都没理我直接扯缰走了。”
他是疯了吗？
连城的眉头也锁死了，那么谨慎睿智的宇文拓，在两军交战之际，竟然只带了区区数人，就赶往敌国大本营了？
那混蛋简直是想找死。
“你赶快再带人跟上去。”连城恨道。
“可是，皇上，即便追上了将军也不会要的。”罗夏犹豫着道。
“你跟他说是朕下得命令，他要是敢不从回来让他等着。”
连城气急，一甩袖子，也不再多言，竟将兵符直接抛给了罗夏。
“多少人随你要，务必把他平安带回来。”
只可惜“他”跟“她”太暧昧，单单嘴说，听着根本无法分辨这个他指的是谁？
罗夏忙接下被连城抛来的东西，待看清手中之物之后，竟吓得跪了下来：
“皇上，这兵符，末将可没……”
“你再在这啰嗦，要是出了什么事，朕拿你跟宇文拓一起问罪。”
连城这张脸都黑了下来，眯起眼来看着罗夏，满满威胁。
这煞气几乎赶上将军了，罗夏满头是汗，忙起身，连礼都没来得及，便匆匆跑了。
连城却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良久，才缓缓开口道：
“宇文拓你个混蛋。”
一字一顿，怒，气，愤，怨。
却还有些委屈。
连城这般，宇文拓却也没好到哪去。
金色铠甲的将军跨着骏马，血红的披风不时随风飘起，一张俊朗凉薄的脸板得几乎无半点弧度在，一双本迷人魅惑的桃花眸，半点波澜都没有。
“将军。”宇文拓的手下，不怕死的人多得是，竟然还有人敢跟这样的宇文拓说话。
宋勇接着道：“即便是皇上所令，但我们真的要为了一个女人，把整个蜀国都放弃吗？”
“哼，你都说了是皇上所令，还问什么是不是真要这么做。”宇文拓冷哼一声，答道。
“可是将军的话，皇上还是能听进去两句的，将军为何不劝劝？”
也许是宇文拓平日里就是这般冰冷孤傲，语气中那么明显的压抑着的怒火，宋勇竟然没听出来。
“他要是听得进去劝，楚国会亡吗？”宇文拓唇边竟闪出一抹讽刺的笑，他接着道，“而且，我也认为，这样最好。”
“为什么？”宋勇不解。
“一次解决一切，有何不好？”
这话藏得深，宋勇也许是理解不了，但宇文拓却说得再清楚不过。
那女人一天不来北汉，连城一天就不会罢休。
再护着他又能怎么样，护得了他的江山，护得了他的皇位，护得了他的平安，可血肉之躯下隐藏的最深的真心，是要让人怎么去护？
也许这样真的最好，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确是旖旎深情，可一辈子一次，也就够了。
宇文拓抬眼看了看天，是北汉所没有的蓝得刺目，刺得人眼都快湿心都快裂。
也许他最终，还是不需要他。
蜀国。
孟祈佑早早在城门口守着，等着北汉的人，只是即便准备再好，看着宇文拓带了区区九人，就敢赴约时，饶是孟祈佑，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这个男人，天下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其实罗夏带的人很快便追上了宇文拓他们，却被宇文拓下令归营，前是跟了许久的将军，后是坐拥北汉的君王，罗夏那边都不敢不听，最后竟只能带着那一万人，呆呆的站在原地等人。
孟祈佑很快迎了上去。
“宇文将军好大的勇气，来我蜀国，竟敢只带这么点人。”
宇文拓淡淡瞥了他一眼：“孟祈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本事，战场之上，你使任何招，都是于事无补。”
也不只是有意无意，‘战场之上’四字，被宇文拓说得格外清晰。
孟祈佑的手不禁一抖，却也只是一瞬的事：
“宇文将军少年成名，天下凡领兵之将拼杀之士，谁人不闻大名。”
“你还是别这么假惺惺了。”见孟祈佑不想停，宇文拓干脆开口打断了他，“你把马馥雅交给我，一切到此为止。”
“呵。”孟祈佑倒是没气，“宇文将军孤傲不羁出了名，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忠心于北汉皇帝，即便他要做的是为个女人毁一座国，或是放弃就要到手的江山，宇文将军也无半点怨言？”
“与你何干？”宇文拓眼中，一丝杀意转瞬即逝。
“的确无关。”孟祈佑耸了耸肩，“那边那座马车，馥雅就在里边。”
抬起眼，不远处，果然有一辆精致的小马车，翘切的四角刻着凤头，每边都挂着枚精致的银铃，即便没风，竟也叮铃作响。
这是楚国特有的风俗，皇亲国戚未出阁的姑娘出门的马车，四角都挂有银铃。

宇文拓只扫了一眼：“让她下来，北汉备有马车。”
孟祈佑皱起了眉：“哪辆又有何区别？”
“第一，楚国已亡，再用他们的风俗不合适。”宇文拓道，脸上竟是不屑讽刺，“第二，轿里的人，那点配得上那四角的银铃？”
“你……”孟祈佑有些火，牙咬的死死的，硬是让自己咽下了就在嘴边的话。
“没意见的话，就按我说的做。”
孟祈佑闭了闭眼，忍下怒气，转身走到马车边，轻声道：“馥雅，先下车吧。”
话未落，锦绸镶着珍珠的前帘被掀开了，宇文拓眯起了眼，看着那女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在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他梦中都想着她死的女人，宇文拓竟是笑了。
就是这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竟是让天下无敌的宇文拓，三年间，尝够了挫败的滋味。
再倾国倾城又如何，最后还是逃不了毁国祸民的命。

第十三章
“皇妃如此打扮，是为何？”宇文拓笑够，开口问道。
从马车中下来那人，着一身新娘精湛艳丽的喜服，即便着鲜红的华服复杂繁琐，也能从中看出其婀娜曼妙的身材，云鬓乌黑，樱唇水润，只是那张白皙的脸，自鼻子开始至额头，半张脸被一面精致的金色面具挡着，无法一睹真容。
马馥雅微微俯身：“这是我楚国习俗，女子出嫁，未见丈夫之前，必要用面具遮住脸，否则便是不吉利。”
“遮住半张脸，我又怎会知道你是谁？”
“将军从未见过小女子，即便摘下面具，将军怕是也无法判断，这马车中的人，到底是不是楚国公主马馥雅。”
宇文拓冷冷一笑，这种心机重的要死的女人，连城是哪点不对看上她了？
“楚国已亡，哪来的楚国公主？”把话当刀子往人心窝里戳怕是宇文拓的拿手好戏了，“陛下这次让我来接的，我记得，好像是蜀国的国母吧。”
锱铢必较的可不单单是女人。
孟祈佑变了脸色，双手攥拳紧紧地放在两侧，正要说什么，却被一边的女人用手按住。
马馥雅扭过头来：“连城还在等，将军还是快些出发的好。”
宇文拓皱紧了眉：“既如此，那就请皇妃上轿吧。”

宋勇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他害怕孟祈佑不会这么轻易放人走，没想到这蜀国还挺守信用。
只是他又怎会猜道，就算此处不出手又怎样，这天下，想叫宇文拓死的人，能排到天边去。
归路上的一支暗箭，无情得提醒了宋勇这一点。
而银光闪过的那一刻，宇文拓自然是注意到了，他飞身下马，躲开了本射向心口的一箭，就在拔出轩辕之时，周围不负寂静。
北汉仅仅十人，却还有四人不得不守在马车边，罗夏在八里外的绿洲等待，而军营，连城那里，还有十五里的距离。
不远，却足够隔成两个世界。
两边山坳中，一批接一批跑出的士兵多得让人来不及数，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谁布置在这的。
孟祈佑果然好狠的心，蜀国的兵跑到平地之上，可为了全歼宇文拓他们，两边山上飞来的乱箭，却不分敌我。
是人就杀。
比起宋勇他们，宇文拓平静的出了其，即便他也很诧异，他本来还以为，孟祈佑能忍到马馥雅到了北汉皇宫为止。
既然料错，哪也没功夫多想别的。
“宋勇。”边杀着蜀兵，宇文拓边抽空对一边的宋勇喊道，“你带四个人，驾着马车先走，叫罗夏带兵支援。”
马车中是马馥雅，只要远离了宇文拓，蜀国的箭，半支也不敢射到马车上边。
“将军，你跟着马车走。”宋勇咬牙，躲过纷飞的乱箭，他整个人都有些狼狈，却无半点惧色。
所以说，宇文拓手下，有胆的人多得是。
“放肆，你何时学会的不听命令。”
“将军，你若有何闪失，北汉塌的，可是半边的天。”
“你少罗嗦，快滚，只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要是见不到罗夏，你俩都别想活。”
“将军！”宋勇回头刚想再劝，却在什么都还未看清之时，便被宇文拓一脚踢到了马车边上。
爬起来看了眼依旧厮杀着的宇文拓，宋勇一咬牙，跳上马车飞快的驾离。
不出宇文拓的所料，没人敢再去朝着马车放箭，宋勇等人平安离去。

只希望一切都能赶上。

话分两边。

宇文拓出发之时，是正午时分，而如今，夕阳即将下山，却依旧无人归。
连城一人在帅帐之中，双眼出神的躺在榻上，整个人平静的出奇，而垂在榻边的那只手，却微微有些抖。
他不会有事，一定不会。
薄情的君王不是真的无情，他想要马馥雅，却更希望宇文拓能平安回来。
也许是帐中烛火太足，连城察觉不到渐渐暗下的天色，直到一名侍卫急急忙忙掀开帐帘冲了进来，他才注意到，天已经近黑了。
“皇上。”那侍卫跪地，连礼都未来得及问，“将军他们回来了，楚国公主也平安接回。”
连城先是一怔，随后竟然不顾有人，站起来就跑了出去。
真的来了，宇文拓回来了，她也真的来了。
帅帐离营门口并不远，连城很快便看见那大队的人，最显眼的那个站在中间，依旧是金色的盔甲，手中的轩辕剑耀眼异常。
“宇文拓！”
习惯真是可怕。
不知为何，盼了三年的人就坐在后边的马车中，连城首先叫的，却还是宇文拓的名字。
那人听见声音，回过了头扫了他一眼，随后低声对已跪下行礼的罗夏吩咐了两句，便往这边走来。
连城跑上前去：
“宇文拓，你……”
话说不下去。
因为这个二十年来一直在他身边，最宠最纵他的人，却像是当他不存在一般，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宇文拓高他近乎一头，连城连他的脸都看不到，这般的不理会，真的是太伤人。
连城停下了步子，怔怔的回过头去，看着那人，半晌回不了神。

可正当他想追上去，宋勇却走了过来，跪下道：“皇上，公主我们已经接到。”
“是吗？”连城竟有些心不在焉，他回头看了眼马车，犹豫片刻，“宋勇，一路上可有什么不妥？”
“回皇上，没有，一切按当初所说，孟祈佑守了信。”宋勇头也没抬，将军吩咐，路上的事半句都不能透露给皇上，即便欺君，宋勇也不敢不从军令。
“那就好。”连城也不疑有他。
也不知是不是孟祈佑早已料到，即便杀宇文拓不成，宇文拓也不会把中了埋伏的事情告诉连城，当宋勇跟罗夏一起带了兵来支援宇文拓之时，乱箭便停了，兵也撤了，只留下四具尸体，跟腹部中了一剑，用轩辕剑撑着身体的宇文拓。
罗夏急急忙忙的跑上前去问，宇文拓却根本不理他，只吩咐所有的人不准将孟祈佑设了埋伏的事告诉连城，连伤口都没处理，就下令军队回营。
参战的仅仅是加宇文拓在内的五人，那人太会演，而其他四人又战死，一滴血都没沾的一万军队，连城自然看不出什么破绽。
宋勇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连城也没空理他，他几步走到马车边上，伸手想掀帘子，却最终没有动手。
连城张口，想象不到的柔情：
“馥雅，让朕看看你。”

一舞凤舞九天艳绝天下的馥雅公主，北汉皇上心心念念了三年的佳人终于进了北汉军营，美丽的女子摘下面具，对着痴心的帝王提了三个要求。
“除你，我不想见北汉的其他人。”
“放过蜀国，我在北汉一日，北汉便一日都不能去攻打蜀国。”
“在我愿之前。你我之间不要有夫妻之实。”
连城一一应承，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马馥雅提出第三个要求的时候，连城还愣了一会儿。
他是压根就没想过同她之间的夫妻之实。
其实有些东西也许天生就更适合放在梦中，当楚国公主迈下马车摘下面具之时，比起欣喜若狂，连城却更感到恍如隔世，眼前这张脸，历经三年的分隔，三年的思念，似乎没自己梦中那般美，那般纯，那般怜人了。

只是连城并未细想这是为何，他只当是自己如今心太乱，还是先说清楚另一件事，再来这边与心上人互诉衷肠比较好。
于是，夜。

本该在帅帐中，与佳人缠绵的北汉皇帝，如今却站在一顶帐篷前，脸色铁青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军医。
“这盆中的血是怎么回事？”
铜盆被人摔倒了地上，大半的水都洒了出来，可那鲜红的液体，却已经清晰可见。
军医战战兢兢的道：“回皇上，是宇文将军腹部中了箭。”
“如何会中箭？”不是说一路无事的吗？
“臣不知道，将军不说，臣也不敢问。”
好你个宇文拓，连城咬牙，却只能耐下怒火接着问：“他伤如何？”
“回皇上，将军伤口并不深，只是那箭上的铁锈侵进了伤口了，只能割开伤口放血。”
“已经弄好了？”
“还未，将军吩咐臣回去，放血由将军自己去做。”
“知道了，你去找宋勇罗夏，让这二人去刑司各领五十军棍，你领三十。”
触犯龙颜并不好玩，军医也不敢多问，急急磕头离去。

第十四章
“你来干什么？”
连城掀帘进帐，屋内的宇文拓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一边自顾自的解着外衣
，一边冷言冷语的问。
连城打眼扫过，被扔到一边的黑色外衫上看得并不清楚，可当贴身的亵衣露出来时，腹间那片暗红，谁都瞒不过。
“你怎么受的伤？”连城低着声音。
“与你何干？”宇文拓冷笑，“你不在你帐中陪着佳人，跑来我这干什么。”
连城无奈叹了口气。
“宇文拓。”他一边轻唤着，一边走近，“朕知道你生朕的气，但你中箭了为什么不说？”
“我说什么？孟祈佑设了埋伏，蜀国并非真心求和，马馥雅留不得？”停下手中动作，宇文拓转过身子看连城，“你舍得杀她？”
连城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不杀她？”
那个约定他没忘，他相信宇文拓也忘不了。
“你知道为什么。”宇文拓抬眼，一字一顿。
他舍不得，所以他也舍不得。
情欠得多，话说得绝，可宇文拓生过气，闹过别扭，说过狠话，却从未叫他还过。
真不知那日，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些什么。
连城垂下眼眸：“那天，朕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无论为何，以下犯上都是我的不是。”宇文拓的态度也柔和了下来，可出口的话却依旧绝情，“我怎能因为以前的一些旧情就忘了你是皇帝？”
本以为只要是为了他，别说六年，这一辈子都能熬过，可话说清，说绝之后，宇文拓才知道，藏在心中和放在眼前，真的不同。
累了冷了，连回忆都有些模糊，否则，之前种种欢颜笑语，他又怎会只用一些旧情就统统概括？
连城先是一愣，随即狠狠攥紧了拳：“朕说过，朕从未将你当臣子看过。”
“我也说过，你要是要我同你比肩，那我接受的身份，只有一个。”
人各有各的坚持，各有各的底线，只是两个同样骄傲倔强的人遇到了一起，执着的守着自己的信仰，到底让步的会是谁？
宇文拓让了六年。
而这次换了连城。
“这个以后再说行吗？先处理你的伤口。”
血早就干了，只是白色的绸衣上，一大片干沥的暗红，真是刺眼的很。
宇文拓顺着连城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轻轻笑道：“无妨的，早就习惯了。”
连城没拒绝他，这让宇文拓的心情好了很多。

连城走上前去，拿起床边托盘上放着的银刀，按着宇文拓坐到了床上：
“把坏血放出来就行了是吧？”
说着他蹲下了身子，直直的盯着那处伤口。
宇文拓也低头，放软目光看他。
“嗯。”
一把撕开了蜀地进贡来的上等丝绸，露出了亵衣之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嫩肉因为触到了铁锈，已微微有些腐烂，血痂紧紧黏在皮肉之上，轻轻一碰，宇文拓便皱起了眉。
连城赶紧停下动作：
“很疼？”
宇文摇头：“没事，继续。”

手微微有些发抖，看着那不浅不深的伤口，连城竟怎么也下不去手。
终于，他叹了口气：
“宇文拓，朕只是不想让你太疼而已，你不要误会。”说完，连城将小刀放到了一边，俯下身去想用嘴将宇文拓腹间的坏血吸出来。
只是还没碰到连城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了起来，瞬间只觉得脑后一阵痛，头晕目眩，好容易恢复清明睁开了眼睛，就看见自己被宇文拓推到了床头，而那人的脸，离自己一寸都不到。
宇文拓翘起嘴角，化了满脸坚冰，一双桃花眼中，满满的柔情眷恋。
“你愿我为做到这种地步，教我如何不误会？”
话落，刚刚还说着温软情话的唇贴了上来。
宇文拓那张脸近得出奇，即便连城同他从小一起长大，也从未尝试过以这种距离，这种角度看来他。
两人都睁着眼，谁都没闭上。
肌肤相贴的灼热，慢慢连温度都升高了，温暖暧昧的气息让连城的头脑不负清明，眼中也沁起一层薄雾，透过模模糊糊的视线，对面那张俊朗的脸却出了其的清晰。
宇文拓有这么好看吗？

连城迷迷糊糊的想，却在下一刻，看见那张脸狠狠的皱了起来。
“宇文拓！”连城吓了一跳，直起身刚想去看，却又被宇文拓扣在脑后的左手按了回来。
“别，就这样。”
连城顺着宇文拓的俊朗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往下看，那人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捡起了连城刚刚扔到了一边的小刀，现在正拿着它往自己腹间的伤口上割去。
锋利的刀身划破皮肉，红肿的腐肉中黑红的血源源流出。
向来冷漠的宇文拓竟然满头大汗，不用想，就知道这有多痛。
连城一急，又想推开他，却又一次被宇文拓阻止了。
“别停，求你。”
没了这让人欲罢不能的触感，自己还能拿什么抵过这番彻骨的痛。
连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伸手抱住宇文拓的脖颈，闭上眼睛任他肆意动作。
对于连城来说，默认几乎相当于回应。
宇文拓笑弯了眼，左手用力，将连城的头更近的靠近自己，先是轻舔着连城的唇，见他没有抗拒，便用舌头撬开牙关，慢慢探舌进去，唇舌交缠，感觉不可思议的好。
直到微热粘稠的液体也侵湿了连城的衣衫，宇文拓才被他硬推开了。
“宇文拓，你简直是……”
色胆包天。
连城一边抹着嘴唇一边恨道，不过他此刻却没空去顾及这些，被刀划开的伤口血流不止，连城急急忙忙的跑下床去，叫军医过来为宇文拓缝合伤口。

第十五章
被叫来的军医明显是刚被叫醒，一双眼半闭不闭的，可是在看见帐中坐着的竟然是连城跟宇文拓之后，立马清醒了过来。
“拜见皇上，太师。”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连城不耐烦地打断了：
“好啦好啦，礼就免了，先给太师看伤。”
军医擦了把汗，走上前去跪在床边给宇文拓看伤，按说，宇文拓只是太师，军医本来站着就可以的，但是床上坐着的可不只是宇文拓，连城就坐在他旁边，一脸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罗夏将军说，今日那个前楚国公主被宇文太师带回了军营，皇上心心念念了三年的人如今就在他帐中，可是皇上不待在那里同美人共度春宵，怎么就跑来这里看他给太师治伤了？
念及次，军医一边小心的用棉花清洗着宇文拓的伤口，一边想，看来蜚语流言真是一概不可信，北汉传了三年的皇上色令智昏，今夜不攻自破了。
伤口很深，侵了铁锈的血几乎流干净了，军医在军中行医多年，太清楚这种伤口处理起来，是怎样的痛入骨髓，可是从刀口来看，这留光了坏血的一刀，分明是宇文太师自己割得，只是这个对自己下了如此狠手的人，如今竟然笑得有几分灿烂，一张瘦削凉薄的俊脸，半点痛苦都不见。
磨得锃亮的铁针扎入伤口，丝如毛发的韧线在皮肉里摩擦，宇文拓疼的一个激灵，皱着剑眉眼巴巴地瞅连城，连城瞪了他一眼，扫眼瞥见军医低着头专心缝合着伤口，无奈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宇文拓紧抓着被褥的手。
原本挂满脸庞的痛苦立刻没了。
色胆包天的混蛋。
连城心下暗骂，宇文拓十七岁便帅千军万马攻遍战场，什么刀伤剑伤没受过，怎么会怕这么点疼，还不是看他没走演起来了吗。
想到这，连城心里也唾弃了自己一句，明知道他是装的还心软依他干什么。
“皇上，太师。”约莫三柱香的时间，军医终于擦了把汗抬起头来，“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只是接下来近十日，还烦请太师小心些，尽量卧床休息。”
“嗯。”宇文拓冷冷答道，军医抬头的瞬间他便放开了连城的手，手中少了份温度，腹下也刺辣辣的疼着，让他的心情有些不太好，“你下去吧。”
“臣告退。”得了令，军医不敢再留，三下两下收拾起药箱，走了出去。
这下，帐中又只剩下两人了。
宇文拓直直看着连城，却不言语，直盯得那人心里发虚，无奈回过了头，连城道：“你既然没事了，朕就……”
“就怎样？回去陪你的公主？”宇文拓的脸又冷了下来。
连城叹了口气：“你醋味不要那么大行不行？朕跟馥雅约定，在她愿之前，不会碰她。”
“不会碰她？”宇文拓嗤笑，“你长怎么大我就没见你碰过女人，怎么你在她眼里，就成了个逼迫良家妇女的昏君了？”
良家妇女说了重音，昏君二字反而带上了淡淡的戏谑。
“你长这么大也没碰过女人，可在朕眼里，你就是个色胆包天的混蛋。”连城凉凉的反驳。
换来宇文拓一阵大笑。
“怎么？皇上难不成也想跟臣约定，在未将天下整个交到皇上手中之前，臣不能碰皇上吗？”戏谑的语气，满面的笑意，连城却判断不出，宇文拓究竟是何意。
他只是开玩笑，还是又生气了？
“你碰得少吗？朕的床，你上去睡过多少回了？”即便以长成了君王之姿，却依旧是小孩子心性，连城也不想想，这话当着宇文拓的面，能乱说吗？
宇文拓挑了挑眉：“的确，皇上的床臣睡过好多次，可臣的床，皇上好像还没上来过。”
说着双手用力，硬压了连城在床上，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掌风一扫灭了烛火，同时拉上锦被，将人搂在怀中，一片黑暗之中，安然闭上了眼。
“宇文拓。”连城吓得跑了音调。
“我陪你睡了那么多次，你陪我睡一回怎么了？”宇文拓懒懒开口，同时手臂上也加了几分力，“累，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裂开了疼死你最好。”连城咬牙恨道。
“我算是明白了，对你越好，你越当看不见，不理你你反而自己送上门来了，你就是这么别扭，我还装什么温柔。”宇文拓依旧闭着眼，“我要是早点想明白，也不轮不到那个女人来北汉了。”
说着一只手竟解起了连城的衣带。
“你答应马馥雅不碰她，我可不会答应你不碰你。”
外衣被扔到了床下，明明被两只胳膊压着，也不知道宇文拓是怎么把它扯下来的。
“你……”连城语塞，一张俊脸在黑暗中竟也能显出几分红来。
“我怎么了，反正你也打不过我，不过你可以叫，越大声越好，反正营门口有侍卫守着，你一出声他就会过来。”宇文拓说着，干脆两只手一起上，连同连城的中衣一起扒了下来。
“宇文拓！”连城气得推他，却半点都推不动。
宇文拓不理他，斯条慢里的又扒了他的外裤下来，这下，锦被之中，北汉天子就穿着一身亵衣，被他的臣子搂在怀中。
“宇文拓……”连城咬牙切齿，无论他信不信宇文拓真会这样做，那双手，可是真的够放肆的。
见他急了，宇文拓反是勾起了一抹笑：
“好了，逗你的，睡吧，你没听军医说，十日之内，我最好不要乱动吗？”
说着宇文拓也起身除去自己身上的外衣，不等连城反应，搂过他沉沉睡去。
连城叹了口气，即便是黑暗之中，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宇文拓那张俊脸依旧清晰可见，认命般的闭上了眼，连城伸出胳膊，抱上了宇文拓的腰。
他腹上有伤，用胳膊垫着的话，就不会碰到床上了。
陷入睡意之前，连城迷迷糊糊的想，他却忘了，军医临走前留下的靠枕，便是专程给宇文拓垫着伤口的。
蜀国求和，就连皇妃也送到了北汉，战事告捷，此刻夏日快至，整个南国燥热一片，人人都盼着能早些回到寒冷的北汉，只是，大军却迟迟驻在这南国，动都不动。
没人知道皇上在等什么，可宇文拓却清楚。

【番外一】
宇文拓第一次见连城时，他才五岁。
一般百姓家的孩子，五岁时，也许还只会抱着爹妈的脖子笑着撒娇，或者是爬上厨房的灶台，偷拿些青豆花生之类的拿出去跟小伙伴们分着吃，可宇文拓不同，他的母亲硬撑着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父亲常年南征北战，几乎见不着面，家中佣人即便对他照顾有加，却一点温暖都没带给他，周围没有真心人，小小的宇文拓也就养出了冰冷冷的性子，毕竟在这个家中，他不是谁的孩子，只不过是他们的少爷，主人罢了。
所以当父亲的死讯传来时，宇文拓竟没过多的悲伤，而宫中来人传来谕旨说让他进宫，宇文拓也无任何不舍。
当宫人牵着他的手，来到皇帝面前时，小小的宇文拓本就比同龄人高，今日又是服丧的一袭黑衫，看上去根本不像个五岁的孩子。
不用人教，宇文拓屈膝跪地，双手抱拳。
“拜见陛下。”
五岁的孩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见到皇上，行的竟然是武将的礼。
“平身。”
小小的宇文拓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皇上在同他说话时，不自觉的掺上了些父爱。
宇文拓抬起头，一袭黄袍的人坐在皇位上，威严肃穆，而他怀中，却还坐了个小人，人太小，距离太远，宇文拓看不清他长什么样。
“连城，这个小哥哥以后会跟你一起读书，你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皇上笑着，对那个小人道。
他怀中的人应该就是连城太子，宇文拓想。
原来皇上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不可接近，原来即便是这么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的孩子，也会这般柔情。
小小的孩子从父亲的怀里跳了下来，跌儿跌儿的跑下台阶，而宇文拓还在回忆中寻找自己父亲的温柔。
很遗憾，没有结果。
再成熟的孩子也需要爱，宇文拓不禁有些伤痛与不甘，片刻的失神，反应过来时，那个小太子已经站在他跟前三步远的距离打量起他了。
“拜见太子。”
五岁的宇文拓还没学会掩饰情绪，他的声音跟他的心情一般，一样的悲伤不甘。
连城愣了愣，却很快抬手掩上嘴角，学着他父皇刚刚的样子，抬起小手：
“平身。”
甚至还走上前几步想去扶宇文拓起身。

只可惜连城没注意到自己拖在地上的袍角，还没走两步就被狠狠绊了一下，一时间身形不稳往地上倒去。
在宇文拓还没反应过来时，小小的孩子已经摔进了他怀里。
三岁的孩子还未脱去奶味，宇文拓被砸的坐到了地上，抱着连城，只觉的怀里的人软软嫩嫩，本身的奶香跟衣服上的熏香混到一起，并不协调，却异常的好闻。
连城此刻却红了脸，倒不是为这个姿势害臊，刚刚父皇说过，这个小哥哥以后会陪着自己读书，本想给他留个成熟稳重的好印象，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丑了。
白白嫩嫩的脸颊染上层淡红，宇文拓只觉得这张脸比前几日南国进贡到将军府里的水蜜桃还好看。
“哈哈哈！”两个孩子难得的窘态惹得君王哈哈大笑，就这样，笑声里，五岁的宇文拓跟三岁的刘连城在各自的心猿意马（这词用的真糟糕）下见了日后必将纠缠一生的人。

两年后。
其实宫中的人早就有些奇怪了，将军宇文麒家的大公子进了宫，成日里同太子闹在一起，不知为何，懂事讨喜的太子在那个少爷面前出了其的闹腾任性，而向来冷冰冰的宇文少爷，也只有在太子面前，才会温柔宠溺。
“宇文拓。”刚下了早课，连城太子边往殿外跑，边扭头叫唤，“快点快点，今日母后让御膳房准备了合意饼，不快点就不给你留了。”
别扭任性是真，真心相待也是真，连城太子最爱的合意饼，就连皇后也舍不得分，却愿意同宇文拓一起吃。
“好。”七岁的宇文拓跟着走了出来，先是笑着回应连城，随后又转头对着一起跟出来的太傅道：“夫子，我们先走了。”
仙风道骨的太傅捋了捋胡子：“功课记得做，明日不许迟到。”
“是。”宇文拓快速回了句，便匆匆追着连城离开，那家伙跑那么快，也不怕摔了。

“母后母后。”连城一边叫一边跑进了皇后寝宫，一头扑进了皇后怀里，“母后，连城来了。”
美艳雍容的皇后柔和的笑着，把自己最心爱的孩子抱起来放到怀中：“怎么这么早，你不会又任性让拓儿劝太傅早下课了吧。”
“没有。”连城吐吐舌头，心虚的答道。
这时宇文拓也进来了，小小的孩子板着张脸，便要行礼。
“好了好了，又没外人，你那么见外干什么？”皇后笑道，怀中的连城也扭过脸去，看着宇文拓弯起了好看的眉眼。
“母后。”撒娇的唤道。
“这孩子。”皇后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你这么急着来，到底是想见母后，还是想吃合意饼？”
“连城是想见母后。”五岁的娃娃哄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宇文拓看着他，唇角也弯起一点淡淡的笑意，撩袍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皇后无奈一笑，唤来宫娥，叫她们把点心端上来，连城得了心愿，满足的一笑，便从皇后怀里跳了下来，跑到宇文拓跟前。
“抱我。”伸出双臂等着那人，明明是该撒娇的，可口气中，满满的理所当然。
宇文拓唇边的笑意加深，微微倾身托起连城将他放到了自己膝上。
“你怎么整天缠着拓儿，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多重了，还往他腿上坐。”皇后笑斥，与其说是在心疼宇文拓，不如说是有些嫉妒，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粉粉嫩嫩的娃娃，比起她来，反是跟宇文拓更亲。
“没事，太子并不重。”宇文拓假装没听出皇后口气中的嫉妒。
连城可不管这些，因为身着锦缕的宫女此刻端着玉盘走了进来，玉盘上洒满了芝麻的点心顷刻让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灿烂了起来。
宫女将点心送到旁边的雕花木案上，连城扒着宇文拓的胳膊探身去拿，宇文拓怕他摔着，忙抬起手拖住他。
“小心点，没人抢。”在他耳边小声嘱咐，连城一手抓了一个，回过头笑眯眯的往宇文拓嘴里塞去。
这番兄友弟恭的场景，连正在妒忌的皇后也十分欣慰。
“拓儿，可曾想家？”
“回皇后，不曾。”宇文拓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人，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妹妹玉儿现已一岁了，你回去看过吗？”
“见过。”提到妹妹，宇文拓倒是抬起头，笑得温柔，“玉儿很乖，从不闹腾，每次见她，不是安安静静的睡觉，就是看着你笑。”
“是吗？”皇后也笑了起来，“还是女儿好，乖巧贴心，本宫何时才能有个女儿呀。”
两人说得高兴，谁都没注意到，连城已经放下了合意饼，一脸委屈。
于是从皇后那里出来后，连城挣开宇文拓拉着他的手，一个人闷闷的走在前边。
“连城，怎么了？怎么不叫我抱你了？”宇文拓跟上去，不解的问。
那家伙依旧嘟着张气鼓鼓的包子脸，不理他。
“怎么又生气了。”宇文拓无奈，“你真是一天都不能不闹腾。”
这下连城更生气了：“我就是闹腾！你嫌烦回将军府哄你那个不闹腾的妹妹去。”
这孩子说什么呢，宇文拓顿时一阵无语，他难不成是吃玉儿的醋了？
也是，刚刚皇后当着连城的面说养个女儿好，也难怪这小家伙不高兴了。
“乖，皇后不是说不喜欢你，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别当真。”
哪知道这番话哄下来，连城的脸更黑了。
“哼！”愤愤的一声，小家伙也懒得理他，自顾自走了。
留宇文拓一个人站在后边一头雾水，他到底是生什么气呢？
宇文拓本来以为，连城不过是同往常一样，闹闹别扭罢了，可谁知道，这别扭闹下来，他已经是五天没跟宇文拓说一句话了。
这天下了早课，宇文拓紧赶慢赶拦下了又要一个人走的连城。
“你到底生什么气呢？说出来，无论因为什么我都道歉好不好？”
本来孤傲冷漠的七岁孩子竟能温柔谦让到这一步，足以看出连城到底有多难哄。
小家伙嘟嘴看了他一眼，绕过面前这人继续走。
“喂。”宇文拓索性把他抱了起来。
“干嘛，谁让你抱我的。”连城奋力挣扎，脚上明黄色的靴子踢得宇文拓满身的灰。
“你这家伙。”宇文拓着急，一巴掌拍在小家伙的腿上，“话说清楚再生气行不行，跟个女孩子似的，闹什么别扭。”
“你喜欢女孩子就回去抱你妹妹呀，留在皇宫干什么？”
“哈？”宇文拓彻底懵了，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反正我又闹腾又任性，你更喜欢你妹妹就回去呀，怕父皇不允的话我去跟他说。”
“我更喜欢她？”宇文拓哭笑不得，“我怎么就更喜欢她了，不过就是夸我妹妹两句，你就不高兴了呀？”
“那你更喜欢我？”埋在宇文拓肩膀里的小脑袋抬了起来，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可爱的不行。
“我每天都是抱着谁照顾着谁呀，你说我更喜欢谁？”
“哼。”连城撒娇似的发出个鼻音，伸出短短的胳膊搂上宇文拓的脖颈。
这次原谅你。
小太子被哄好了，但这件事却没结束。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事被宇文拓提着，拿来嘲笑了连城不知多少次，而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丢脸的小时候，连城就恨不得冲回去把那时候的自己揍一顿。
所以以后，只要一提到合意饼，连城就想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于是合意饼失宠，取而代之的是冰糖山楂。

【番外二】
宇文拓刚进了太子寝宫的院子，就无奈的看见，连曦一脸贼笑的躲在大树后边，而连城眼上蒙着块黑布，正伸着手四处找着。
“啊！找到了。”手突然触到了一个温温热热的身体，连城高兴极了，一边扯下绑在眼睛上的布，一边大叫。
只是看清眼前人是谁后，那张灿烂的脸立马垮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
声音委委屈屈，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他抓住的这人，正是宇文拓。
此时宇文拓已是个十一岁的少年，虽未长成，但也身形欣长，再加上常年习武，肌肉也练得结实，浑身上下从肩线到脚踝，都完美的不行。
跟他一比，连城依旧是个孩子，比他低了很多不说，就连肩膀，都显得窄小。
宇文拓并没说话，弯了弯腰，把连城抱了起来：
“夫子让你在书房自行温书，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玩了？”
说完眼角有意无意的扫了眼躲在一边的连曦，三岁的孩子吓得马上把自己藏到了树后边。
“太傅知道了？”连城缩了缩身子，嗫嚅道。
“还没有。”宇文拓抱着他往外走，“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连城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不会告诉太傅吧？”
宇文拓向来宠连城，要换做其他，连城根本不用担心宇文拓会说什么，但是，擅自逃了早课，尤其还是为的是出来跟连曦玩这种事，宇文拓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刚想说不会，但宇文拓眼角瞥见了还在树后躲着的刘连曦，便笑了笑，改口道：“夫子让我看着你，你说我该不该说？”
“别说。”连城一急，拉住宇文拓的领口，“别说啦，不然太傅会罚死我的。”
“哦？会罚你什么？”宇文拓明知故问。
连城扁了扁嘴，这种时候不敢反驳他：“肯定又是让我抄书，而且还是没有十天半个月抄不完的书。”
“你不想抄吗？”
两人这时候已经走出了连城的寝宫，一路上的宫人不少，甚至还遇见了两位妃子，但连城跟宇文拓没有半点不自然，而其他人，似乎也早就习惯了两人这般。，没半点惊奇。
“当然不想抄。”连城把头埋在了宇文拓肩上，“宇文拓，你最好了，不要告诉太傅嘛。”
说完甚至还蹭了两下。
宇文拓微微偏了下头，半笑不笑：“你昨天不是还说，以后只跟连曦玩，不理我了吗？”
“我，我……”连城踌躇了一会儿，“我才没有。”
心虚得不行。
宇文拓笑道：“不让我说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见宇文拓松口，连城忙问道。
“你大刘连曦几岁？”宇文拓却答非所问。
“六岁。”连城也不得不答。
“那刘连曦叫你什么？”
“皇兄。”
“我又大你几岁？”宇文拓的笑奸诈了起来。
“两岁。”
“你叫我什么？”
“……”这回连城犹豫了好一会儿，“宇文拓……”
“你应该怎么叫？”宇文接着问，根本没管怀里的小孩已经把头埋到了他胸口里。
良久后，连城才抬头道：“你又不是我母后亲生。”
“那你说太傅信不信我的话，跟我是不是皇后所出有什么关系？”
十一岁的宇文拓，半大的孩子，却已有这般思维头脑，真不知这上天所赐，究竟是福是祸。
连成自然也是听懂了，他趴在宇文拓怀里，半晌都没吱声。
宇文拓也没多说，只是抱着他走，而连城整个人已是纠结到不行，几次张口，却半句话都没说出来。
直到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书房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
“书房要到了，这个时辰，太傅怕是快回来了。”
淡淡几句话，加油添醋。
连城继续埋着头：“大哥……”
“皇家最大的儿子可是你，怎么能称我大哥？”驳回。
“兄长……”
“一个道理。”再驳回。
“哥哥。”身子在宇文拓怀里扭了又扭。
“宫中比你大的人多得是，你叫的是那个？”依旧驳回。
连城终于忍不住了：“宇文拓，你到底要怎样？”
“呵。”宇文拓薄唇挑起一丝笑意，微微低下头，附到连城耳边说了句什么，怀里的孩子脸立马红了个透。
“叫不叫？”宇文拓带着笑意威胁。
连城埋头装死。
“那太傅回来了你可别怪我。”
怀里的人依旧没声。
“你被太傅罚抄书不说，要是你母后知道了，你玩耍的时间怕是也要减，点心也至少要停几天吧，哦，对了，过两天集市的元宵灯会，你大概也不能去了。”
“……”怀里好像传了什么声出来。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拓哥哥。”连城嗫嚅着再道。
“还是小了点。”
“拓哥哥！”连城索性抬起头大声叫了句。
宇文拓满意的笑了笑，手一抬将连城抱高了些继续走。
“宇文……拓哥哥，你不会告诉太傅吧。”连城小小的脸几乎要滴血。
“再说。”
“我都叫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小太子终于发火了。
“等你叫到我听够为止。”
这下连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张嘴，狠狠咬上了宇文拓的肩膀。
于是这次，连城又逃过了一次被太傅罚的命运。
只是代价好像太大了些。

【番外三】
元宵佳节。
北汉的天从来都寒，即便是夏季，穿着厚厚的朝服也不会让人流汗，更不用提这新年刚过的节气，午膳刚过，满天的雪花就飘了起来，没过多久，地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
连城趴在窗框上，出了神的看着外边。
“皇兄，你在看什么？”
连曦跑了过来，伸出小手拉住皇兄的衣摆，瞪大了眼睛问。
连城低头，笑着抚上了弟弟的头：“看雪呀，今日的雪好大。”
“今日元宵呀，母后准备了好多东西，皇兄一起去吃吧。”三岁的孩子笑眯眯道，即便连曦长得不如连城俊俏，可是只要是小孩子，都可爱到让人没有抵抗力。
更何况这个小孩子还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好呀。”连城蹲下身子，道，“连曦，今夜集市上有灯会，你要不要去看？”
“灯会？能做什么？”
“赏灯，猜灯谜，放烟花，还有很多好吃的。”
“去，我要去！”连曦拉着连城衣摆的小手不停地晃着，满脸兴奋的笑，“在宫中吗？”
“不是。”
“啊。”笑脸立马垮了下来，“母后不是不让咱们出宫吗？”
“宇文拓也会跟去，所以这次母后同意了。”
即便答应了宇文拓改了对他的称呼，不过在自己弟弟面前，连城可不好意思叫那人‘拓哥哥’。
可谁知这番安慰下来，连曦更加失望了，他讪讪放下了手，喃喃道：“他也去呀……”
“他去怎么了？”连城不解。
“他好凶……”连曦的声音更小了。
“有吗？”连城更不解了，除了总喜欢欺负他以外，宇文拓的脾气好到不可思议的。
连曦不再言语，只是抬头看了自己皇兄一眼，一双圆圆的眼中似哭非哭，委屈的不行。
连城可看不懂自家弟弟这幅表情是因为什么，所以他只是继续问：“那你去吗？”
“我……”连曦犹豫，小手放在唇边开始思索，几次想点头却还是顿住，最终终于哭丧着脸道，“我不去……”
连城的眉也皱了起来，看着弟弟一脸的失望，他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明明连曦这么想去，为什么不去呢？
最后连城只得拉着快哭出来的弟弟去了母后那里，在吃了糯米珍珠元宵之后，连曦的脸才算好转。
“城儿。”看着两个孩子吃得欢，皇后轻笑着叫连城，“今夜出宫小心些，别任性，要听拓儿的话。”
“连城才不会任性呢。”连城扬起脸来，不满道。
“好，好，连城最乖了。”
就算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北汉的皇后依旧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即便是笑靥淡淡，也美艳得叫人心动。
而哪怕连城现今只有九岁，也显然是继承了自己母亲身上那种叫人欲罢不能的美，作为男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母子三人闹得正欢，宇文拓也走了进来。
“娘娘。”先是抱拳行礼，哪怕共处了六年，宇文拓依旧叫的如此疏离。
“拓儿。”皇后笑唤，“御膳房今日煮了汤圆，快坐下吃点。”
宇文拓点点头，他今日穿着黑色的外衫，却罕见的披了件披风，更衬得这半大的孩子身材欣长，几乎让人无法相信，他只有十一岁。
宇文拓走到桌边，连城仰脸看他，拿起玉盏为他乘碗元宵，而连曦却怯怯的放下汤勺，低着头不说话。
宇文拓也没理他，接过连城递来的玉盏，皱眉道：“怎么吃的满脸都是。”
说完，从怀中掏出帕子，小心地为连城擦着嘴。
当着连曦的面，连城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边躲，一边道：“你又换帕子了？”
前两日他见宇文拓擦汗的手帕上绣得还是桃花，今日却变成玉兰了。
宇文拓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他：“玉儿给的，那小丫头也不知怎么，那么喜欢刺绣，逼着绣娘绣给她，用不完就硬塞给我。”
说着继续擦。
皇后在一边笑着看，暗暗道缘分的可怕，城儿跟拓儿大概是天生的对盘，比兄弟还像兄弟，只是可怜了自己的小儿子呀。
转眼看躲在角落里的连曦，皇后轻声唤了他过来，抱在怀里喂他吃东西。

冬日天黑得早，说说笑笑间，连曦的元宵吃完时，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连城此刻已换好了衣服，月白的外衫衬着白狐皮大氅，小小的身子整个被裹进了厚厚的皮毛之中，只露着张脸出来，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终日娇养着，一张笑脸几乎比颈边一圈软软的皮毛还白。
“拓哥哥，你快点。”
不愿是不愿，可叫惯了，却半点别扭都没有了，连城在一群侍卫前跑着，时不时回头叫宇文拓。
皇后只喂连曦吃东西，连城自然不高兴，为了哄他，宇文拓只得放下自己的勺子，先把这个任性的小太子喂饱了再说。
所以等宇文拓咽下他碗中最后一个元宵，站起来时，灯会已经开始了。
“你跑慢点，人这么多跑丢了可不好找。”
宇文拓也走在侍卫之前，紧紧跟着连城，平时再懂事有教养太子到底还是个孩子，见了热闹就忘记其他，只想往里边钻。
见连城没听进去他的话，自顾自到处看着，宇文拓赶前几步，拉住连城的手：
“说了不准乱跑。”
连城瘪瘪嘴，有些不愿，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是什么？好像兔子。”
指着一盏白色的小灯问道。
“就是兔子灯。”宇文拓一眼扫过，答道，低头又看见连城满脸的好奇，“想要吗？”
“嗯。”

把灯递到连城手里的那一刻，宇文拓就笑了出来。
全身裹着白色皮毛的小孩子，拿着个雪白的灯盏，简直就像一只大兔子，抱着一只小兔子一样。
“你笑什么？”连城抬头看他。
“没什么。”宇文答道，一直跟在身后的一群侍卫已经被他遣散，没人怀疑宇文拓保护不了连城，即便年仅十一岁，宇文麒的独子，轩辕将军的徒弟，宇文拓的身手已经好到能一人对战数十名御林军了，“你冷不冷？”
“还好。”连城缩了缩脖子，雪是停了，可这天却比下雪前更冷。
此刻街上人很多，漆黑的夜中，没什么比鲜亮明艳的灯光更美的东西了，民间的确不比宫中奢华显赫，可淡淡的温情和毫不掩饰的热闹，却是宫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娘，糖葫芦真好吃。”
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孩子从连城身边走过，天寒，孩子身上却只披了件不薄不厚的外罩，小脸冻得通红，却笑得灿烂。
他一手拉着自己的母亲，一手拿着一串鲜红的果子，上面似乎裹了层什么，看上去晶莹剔透。
连城正看的出神，双脚却一下子凌空，转过身来，就见自己正被宇文拓抱在怀里。
“天还挺冷的，你穿得不够多。”宇文拓一本正经道。
连城也不说什么，只是趴在宇文拓怀里，指着那孩子手中的糖葫芦：“我想要那个。”
“那个很酸。”宇文拓伸手掖了掖连城的领子。
“我想吃。”连城也伸手，拽住宇文拓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宇文拓扬了扬眉，无奈道：“好，一会儿看见了就给你买。”
怀里的孩子此刻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好奇地打量着，他先是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外面的一层糖衣，然后笑了起来。
“一点都不酸呀，你尝尝。”
把糖葫芦举到了宇文拓嘴边。
宇文拓就势咬下一颗，其实他也没吃过这种东西，在他眼中，男儿就不该对小吃食感兴趣。
轻轻嚼了起来，细甜的糖衣在口中裂开，山楂肉露了出来，红色的果子的确是很酸，但是配了晶莹剔透的冰糖，甜味淡了那股酸涩，反而可口了起来。
“不酸吧！”连城笑眯眯地说。
“你自己尝尝。”
连城点点头，继续吃着，不过连城偏爱甜食，他可不同宇文拓一样，直接吃整个果子，他用牙齿一点一点啃下山楂上裹着的所用冰糖，糖屑也用舌头舔掉之后，看着露在了外边的红果皮，咬下一口。
一张小脸顿时皱了起来。
“酸！”把脑袋埋在了宇文拓肩头，连城边蹭边说，“我不吃了。”
“你只吃山楂当然酸了。”宇文拓失笑，他接过连城手中的冰糖葫芦，把那颗被连城吃的一点糖都不剩山楂送到了嘴里。
“嗯……”宇文拓的脸也皱了起来，“好了好了，这颗没了，剩下的你别光吃冰糖，直接吃就不酸了。”
“不，我不吃山楂，我只吃冰糖。”小太子又任性了起来。
宇文拓无奈叹了口气：“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之后，据宫女说，那晚回宫之后，宇文公子一口气喝了三碗冰糖银耳羹。

第十六章
没人知道皇上在等什么，可宇文拓却清楚。
蜀国虽说求和，却在北汉使者接回皇妃之时，背信弃义设计埋伏，甚至弄伤了北汉太师，可是却无凭无证，连城就是再想开战，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难服天下。

“你咽不下这口气的话那就再开战如何，实在找不到理由，大不了就说蜀国送来的那个皇妃是个假的。”
连城就坐在帐中，北汉皇帝生气起来比煞神还像煞神，凡是长了眼的都绕着他走，偏偏就有一人，还敢上去惹他一惹。

连城抬起头狠狠瞪他：“宇文拓，你别以为你伤没好朕就不会揍你。”

“揍我？那天是谁心疼到把胳膊垫在我腰下面一个晚上，早上起来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宇文拓笑着走上前去，用左手撑住桌子，身子同连城贴的极近，“谁呀？”

……
事实证明，对着宇文拓心软的人绝对只能自食恶果。
当时就该让他疼死一了百了了。

连城黑了一张脸，眼前这人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欠揍：“宇文将军伤要是好了没事做，就去厨房帮忙劈柴如何，这几日没仗打，大军懈怠，连伙夫都学会偷懒了。”

宇文拓冷笑：“当真是因为伙夫懈怠？我怎么听说，是哪位身娇肉贵的皇妃不吃面食不吃羊肉，整日里叫带来的侍女去厨房里拿小火给她炖鱼汤，柴火都叫她给浪费了。”

连城皱起了眉，这事他还真不知情，也难怪，北汉皇帝对馥雅公主一往情深谁都清楚，厨子们哪里敢去跟他抱怨。

“算了，她一个女人呆在军营也算委屈，随她喜欢吧。”见宇文拓眉头耸起，连城又道，“怎么，难不成你堂堂北汉太师，连几捆柴火都心疼？”

“我看是你心疼她吧。”冷冷回话。
“宇文拓你说话别捻酸带醋的，小雪在军中无论做什么你不也都随她吗？”连城白了他一眼，“快说，你来干什么？”

现在还未到午膳时间，宇文拓不去巡营还跑到这来，一定有事。

果然，那家伙懒洋洋的扔过来一封信，也不知道这信他拿在手里多久了，揉的七折八裂，“刘连曦撑不下去了，请你快点收兵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连城赶忙掏出信想看。
“朝中大臣都说，皇上打了胜仗，理应马上归国宴庆群臣，哪有一直呆在两国边境的道理。”宇文拓说着，不耐的理了理衣领，这南方的日头最毒，即便宇文拓穿的已是他随身所带最薄的一件衣服，依旧是热的人心烦。

“一群老家伙。”连城抱怨，“都走这么远了，他们还对朕的事多嘴多舌。”
宇文拓看着他笑：“其实我也很好奇，你现在还不撤军是为什么？”
这人又明知故问。
宇文拓见他不答话，笑意反是更深了：“你是怕回北汉之后，就必须要娶那个皇妃为妻是吧，怎么，过了三年，你当初为她灭了楚国那么深的情也没了吗？”

“你胡说什么，馥雅是朕的妻子，朕当然会立她为后。”连城猛地站了起来，慌乱之下一个身形不稳差点撞上宇文拓的下巴，好在那人一伸手把他揽入了怀里。

就着这个姿势，宇文拓在他耳边小声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现在不想娶她了，却又不得不娶，三年前你为抢她无缘无由的灭了楚国，如今又是为她打得蜀国大败，回北汉之后你要是立了那女人为后，对天下，还有个帝王痴情的理由，若是不娶，那对谁都交代不了。”

“朕为何不想娶她。”连城死命拽着宇文拓的衣领，道。

“因为你爱的人是我。”宇文拓也毫不客气。
自从那日两人同榻而眠之后，宇文拓就一改之前的温柔谦让，对着连城也咄咄逼人了起来，凡事半点情面也不留，也许他说得没错，越温柔连城越当看不见，在态度转了之后，这个从小别扭的人，意外地坦诚了不少。

“你……”连城抬眼，狠狠瞪他，“你哪来那么大自信认为朕就是爱上你了？”
“难不成不是？”宇文挑眉，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戏谑，低头在连城的唇上吻了一下，而连城被弄得脸微微泛了红，却也没推开他，“亲也亲了，睡也睡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愿意承认的。”

“宇文拓，你别欺人太甚。”连城气得拳头有捏紧了几分，事实证明，刻薄计较的青梅竹马当真是要不得，尤其是这个青梅竹马还是宇文拓。

“我又没说错。”撇撇嘴，轻轻后退几步，这回倒是宇文拓先放了手，“回朝吧，连城。”
“怎么，你急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家了？”
“不是。”宇文拓摇了摇头，声音同气势都放缓了几分，比起劝，更像是在哄，“回去吧，有我帮你，你不想娶马馥雅那就不娶，我保证没人敢多说一句。”

“真是自以为是，天下悠悠众口，你宇文拓就长了两只手，能堵住几张呀？”连城皱紧了眉道，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的反驳，竟是承认了他不愿立马馥雅为后的事实。

“想堵几张就堵几张，天下没有我宇文拓做不到的事。”狂傲张扬，如此自大的话从宇文拓口中说出，却出了奇的可信。

连城仰脸看着他，见他一脸得意心中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怒火，冲动之下一句话大脑都没过就直接说了出来：“那你能给朕生个太子出来吗？”

闻言宇文拓先是一愣，随即竟哈哈大笑了起来，也不顾连城懊恼到恨不得撕了自己这张嘴：“你这话说的，莫不是我若能生下个太子你就要立我为后？”

连城默默低头。
见他如此，宇文拓更得意了，干脆走上前去用两指抬起连城的下巴，轻佻道：“话说，这孩子也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呀，你会吗？”

最后三个字是附在连城耳边说的，灼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耳廓上，上挑的尾音说不出的魅惑。
这下连城连咬断自己舌头的心都有了。
“不过你不会也没事。”宇文拓轻笑几声，“反正也轮不到你来。”
“够了。”终于忍无可忍把这个嚣张的家伙推来，“回朝明日再说，朕今天没心情。”顿了顿，“宇文拓，你告退吧，朕要用午膳了。”

宇文拓心情很好的退了两步：“皇上不留臣一起用午膳吗？”

“滚出去。”这回可真是咬牙切齿了。

第十七章
有些事情，谁都在尽力回避，那是因为没人能解决得了，自古以来，无论是谁都无法凭自己意识自由自在的活着，尤其是身处高位的人，更大的权力便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所以即便是真动了情，交了心又能怎么样？他们俩谁都有必须放弃的理由，宇文拓不在乎，可连城却不能不在乎。

其实，世间万千，亘古万年，这事儿却从来都是这样。
越是在乎的人，就越怕，就越不安。

盛夏七月，北汉大军拔寨撤营，大胜还朝。
来时经过的山川陡路，此时覆盖在上面的冰雪早已消融，少了湿滑的冰面，人行马过的方便了好多，只是少了一层冰雪，原本凹凸不平的土路也露了出来，马车驾上去，颠簸不平，走不过几里，便惹得人一阵头晕恶心。

“皇上。”罗夏骑马赶上了并肩而骑的连城同宇文拓，行完礼后，道，“公主刚刚头晕，吐了一车，皇上您要不要去看看？”

北汉全军只当马馥雅是未来皇后，不敢承认她前蜀国皇妃的身份，只得叫公主。
连城还未回话，宇文拓便瞪了罗夏一眼，冷着脸斥道：“她不舒服叫皇上去做什么？军医不是也在吗，找他们去。”

宇文拓本就长着一张凉薄的煞神脸，此刻还板了起来，罗夏哪里敢说不，急忙引马掉头，寻军医去了。
连城叫不及，扭头见宇文拓正一脸不悦的看着他，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一边的侍从：“你去跟罗夏说，让他给馥雅换辆马车，再准备些清热解暑的果子送过去。”

“是。”
“这你可满意？”回过头再问宇文拓。
“你自己都决定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宇文拓笑容带着些嘲讽，牵马急行几步，骑到连城身前。
“宇文拓，朕发现你自从那次受伤之后，心眼是越来越小了。”
其实关于这点，连城倒是误会了，宇文拓心眼本来就小，不过是一直在他面前装着大方罢了。

前面那人冷哼一声，也不理他，连城只得驾马上前，重新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孟祈佑绝不会死心，他必定还有后招，你留心些，回朝路上不能出岔子。”

“嗯？”宇文拓故意挑起了眉，脸上却无半分惊讶之色，“你如何得知？”
“你不会也和天下人一样，认为朕满脑子都只装着情爱之事吧。”连城无奈，一口气憋在心中吐不出咽不下，“在朕心中，能优先于北汉的事情只有几个。”

其中之一，便是眼前之人的安危。
宇文拓当然知道连城话语中的含义，板了半天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孟祈佑如今手上无钱无粮，打仗是不太可能，他唯一能下手的机会就只有一个。”

说着，目光向身后刚刚换上的马车瞥去。
连城并未答话，只是牵着缰绳的手握紧了几分。
宇文拓却未注意到，继续说着：“马馥雅心不在你，留来无用，可回朝之后，你会如何对她却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因此马虎不得。”

“你当如何？”连城声音有些闷。
“取而代之吧。”宇文拓微顿了一下，“小雪的师父古月，除了一手医术名绝天下，还有做人皮面具的绝技，让小雪去找他，他一定应允。”

“你想找人假扮她一辈子？”
“只有这个办法。”宇文拓耸了耸肩，“反正皇后你是娶定了，还不如这样，至少放心些。”

“哼。”连城冷笑，“你如今倒是愿意朕去别的女人了？”

“我当然不愿。”宇文拓邪笑着看他，“不过一个挂名皇后而已，需要她时，她便是马馥雅，不需要她的话，那她该是谁，还是谁。”

“宇文拓，你能不能答应朕一件事？”连城忍下胸中翻滚着的苦涩酸楚，微微闭眼，心下做了一个决定。
随着距离北汉越来越近，他也越发的清楚，自己真正应该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帝王本就该如此，掌管着天下，却偏偏做不了自己的主。

“什么？”
“别杀馥雅。”
宇文拓愣了一下，随即又开口：“好，反正北汉地广物博，囚她一辈子，也是养得起的。”
“朕是说，朕要娶馥雅。”连城直视着他，眼见着宇文拓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宇文拓，朕想，朕如今，不是不想要她了。”

“你什么意思？”宇文拓攥紧了拳，隐忍不发。
“就是反正都要娶，比起其他女人，朕更愿意娶她。”跟宇文拓出发前去蜀国那日几乎不差的话，连城倒是不怕自己会再伤他一次，“你我君臣，又是同性，永不可能。”

“哼，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你心有这么狠。”宇文拓咬牙，“刘连城你最好别逼我，我对你就是脾气再好，也容不得你这么耍。”

“朕没耍你，朕从来没答应过你什么。”
“那你之前那般是为了何？”宇文拓有些气急败坏，“难不成都是你一时兴起？”

“自然不是，你算是朕的哥哥，朕那般做并无不妥。”连城低头，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也不愿听。
“谁是你哥哥，我一母同胞的，只有宁珂一个妹妹，刘连城你真是……”
真是什么？
宇文拓并没有说完。
他倒不是怕说重了话惹对面人生气，只是事到如今，宇文拓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宇文拓，其实。”连城看着他那张气得惨白的脸犹犹豫豫的开了口，“其实，朕并非……”

“并非什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解释什么。”宇文拓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惹得骑马走在最前的宋，张两位将军都偷偷回头张望。

宇文拓却不管不顾：“刘连城你是从何时开始这么看重自己的责任了？我记得小时候，先帝祭天哪怕是让你作为太子站在百官之首你都嫌麻烦装病不去，刘连曦长大后你更是事宜全部推给他了，做太子时半点样子都没有，当了皇帝，你倒是装起来了。”

一边听着的兵士皆白了脸，暗道宇文太师当真胆大包天，这番话，即便是自刘连曦口中所出，也够砍好几次头的了，如今，他竟敢当着军中众人的面如此指责皇上，是真不想要命了吗？

众人皆想着宇文太师这次该如此逃过此劫，可出人意料的，皇上竟然没发怒。
“宇文拓，这些之后再说行吗？如今你只需警惕提防，保大军平安到达北汉。”顿了顿，“那时，咱们再好好谈此事。”

“没什么好谈的。”宇文拓一甩皮鞭，胯下骏马疾跑起来，顷刻间，竟是超了宋勇一大截，他却依旧不停，不多时，便将大军远远甩在了身后。

“哎，宇文将军！”宋勇刚开口唤，却被连城拦住了。

“别管他，好好领你的队。”
宋勇只得从命，可眼睛却依旧张望着前面那个只剩个黑点的背影，暗暗思量：这是怎么了？

【番外四】
在北汉过了这么些年，连城依稀记得，这二十二年里，好像有一个夏天格外寒冷。

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每每午夜梦回之时，连城总是能记起那个艳阳高照的夏季，阳光下金碧辉煌的宫殿，满池的白荷，以及花团似锦的庭院。北汉长年被冰雪笼罩，极少能见到艳阳，可那个夏季却一反常态，红阳日日高挂，就连许多移栽到皇宫后花园，多年未见开放的南国花簇，也罕见的出了苞。

记得起，可在梦中，画面却很模糊。
直到那日，宇文拓从蜀国接了马馥雅回来，当他不存在一般从他身边径直走开时，除了一瞬间袭上心头的恐惧，连城竟是出乎意料的记了起来，那个寒冷却艳阳高照的夏季，正是他十六岁时的那个夏天。

那一年他十六，正是年少里最轻狂的时日，繁复的学业在那年终于习完，仙风道骨的老太傅也辞官归了乡，连城本以为该是还他自由之时，少年心性的他怎会想的起来，他是十六，可他的父王，为北汉呕心沥血的父王已年过五旬了。

那年气候并不好，冬日里太寒，夏季里暑重，地里收成并不好，老皇帝为了百姓饥民，几乎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而那一年，曾被北汉打到大败的魏韩两国的联合发兵，更是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宇文麒去世之后，朝中只剩下还未满十八的宇文拓，魏韩两国就是曾败在他的手下，还有什么可想的，回朝不到一个月的宇文拓连气都歇不上一口，就急匆匆的又赶回了边关。

出征那日的情形，连城却记得分明。
那日，他抛下因伤寒卧床的刘连曦，独自驾着快马跑到城外去为宇文拓送行，却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时，北汉都城之外，只剩下满天的黄土，与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响。

那日里，连城骑马立在城外，一双手硬生生的握碎了羊皮做成的马缰。

之后呢？连城似乎又想不起来了，那段记忆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脑中忆不起来，梦中也寻觅不到，他只知道，再然后，就是他跪在龙床之前，看着床上那个日渐枯槁的老人，他的父皇。

太医最终还是救不了他，当宫中清池里的第一朵白莲盛开的时候，这个站在北汉巅峰三十余年的王者，到底还是去了。

皇上死时，却没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什么安慰，他只是摒退了左右，对着连城一人，断断续续的说道：
“宇文拓是匹狼，留不得。”
连城听见了，记下了，甚至跪在地上起过誓，可他最后却依旧什么也没做，宫廷险恶，生于后宫之中的十六岁孩子，哪里斗得过满朝的老狐狸，连城咬牙硬撑了一个月，终于盼回了边关那人。

见到宇文拓时，就是在宫中的荷花清池。
宇文拓很忙，他回朝之后，先去祭了先帝的陵寝，还要想着犒赏三军，即便皇上去了，可该赐的依旧不能少，没人会白白给你卖命，只要不放到明面上就行。

这事那事的，他竟是一直没见到连城。
而在河池之边，还是宇文拓拜见了太后以后，连城跑去拦住的他。美艳的皇后到底还是老了，亡夫幼子，折磨的这个未到四十的女人白了双鬓，宇文拓边走边感慨，回过神时，连城已是站在了他面前。

“长高了。”宇文拓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连城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他的重压委屈憋了太久，此番见到了宇文拓，一下子全爆发了，若是开口，他绝对会哭了出来。

“以后北汉的皇帝就是你了，你可不能哭。”泪是没流下来，可红红的眼眶，却让人看得分明。
“你怎么才回来。”最终，连城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
宇文拓笑了，其实他早就处理好了边关的战事，可先皇却下令，宇文拓造了杀孽太多，有损先皇福寿，因此先皇丧事未了，不得还朝。

行将就木的老人，连头脑都不复从前的精明，区区几日拖延，若是宇文拓真想，又误得了他什么？
可宇文拓却只是说：“现在回来也是时候，刚赶得上你登基。”
“拓哥哥。”连城张口唤道，没理由的，他只是想这么叫他一声，因为眼前的宇文拓太客气，客气到连城有些害怕。

“别这么叫了，你以后是北汉的皇帝，而我是你的臣子，再这样于理不合。”宇文拓别过头去，不看他。
“可是……”恐惧在心中又加了一份，若非眼前还是那熟悉的眉眼，连城真要怀疑，站在他对面的人到底是谁。
“真的够了。”宇文拓叹了口气，“我听够了。”
轰的一声，有什么在连城心中消失不见。
当日宇文拓拿太傅威胁连城之时，说的便是等我听够了，你才可以不用这么叫，连城本以为以宇文拓的脾性，这辈子都不会这么说，可如今，还是出了口。

宇文拓看着连城紧蹙的眉，抬手抚上：“连城，以后你不是太子，我也不可能再是你的哥哥了，九五之尊不能如此，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连城咬了咬牙。
宇文拓心下一软，走上前去搂他进怀里，连城十三岁时，就长得高到宇文拓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抱起来了，所以那之后，每当宇文拓安慰连城，总是这样轻轻浅浅的搂着他，两人身子挨得不近，可透过浅薄布料出来的暖意，却异常清晰：“只是不这么叫罢了，你放心，我还在的。”

一直都在。
“在到何时？到你呆够为止吗？”连城显然还记着他刚刚拒绝了自己的仇。
宇文拓却笑了，环着连城腰的手臂紧了几分：“到你看够了我为止可好？”

可好？可好？从小到大，宇文拓一直喜欢这么哄他。

其实无论怎么说都好，因为连城一直都信着宇文拓。


那年夏日到此为止。


连城猛地睁开了眼，若不是胳膊被什么压着他差点就直接坐了起来。
怎么做了这么个梦。
扭过脸去看，宇文拓躺在他身边睡的正香，瘦削的脸颊凉薄的五官，却又俊朗异常的脸。
连城闭上眼睛笑了，难怪今日宇文拓自身边走过之时，那股恐惧格外熟悉，原来这不是第一次了。
原来这不是第一次，宇文拓疏离的将自己从他身边推开。

【番外五】
连城伸着手，遮挡住眼前的日头，可强烈的阳光却依旧透过他的指缝，映进那双漆黑的眸中。
连城的眼睛一直很漂亮，不像汉人的瞳孔，都带了些淡淡的褐色，连城的眸子黑的出奇，却又不显黯沉，反是纯粹到清明，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
困得住人，囚得住人，留得住人的那种漂亮。
秋初的北汉皇宫里，总有金色的阳光撒的到处都是，给原本就金碧辉煌的大殿廊角更加了几分颜色，午后刚醒，连城带了些懒懒的睡意，坐在莲花池边的长廊上，连城从小就很喜欢这里，也不知是为何，他明明对花一点兴趣都没有。
“连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敢在这里这么叫当朝太子的，天下不超过三个人。
“拓哥哥。”连城缓缓叹了口气，“你明日出发吗？”
“推迟了一天，我后天走。”宇文拓踱步在连城身边坐下，伸手理了理袖口。
今日出来的时候，玉儿非逼着他穿上不知她从哪弄来的一件青衫，书生服的设计，让穿惯了敞口袖的宇文拓恨不得一把撕了束住袖口的几根棉线。
“很危险吗？”连城再问。
宇文拓愣了一下，扭头看他：“怎么，你担心了？”
连城低着头瞄了他一眼，没回话。
“战场上刀剑无眼，自然不安全，不过再怎么危险都要去呀，毕竟我是宇文麒的儿子。”宇文拓伸手抚上连城的发，仰头看着刺眼的午日。
“你会回来吧？”
“自然。”宇文拓低笑一声，“我不回北汉，还能回哪？”
“你真会回来？完好无损的回来？”连城却突然放大了声音，眉眼间满满的焦急掩藏不住。
宇文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你专门让侍卫喊了我过来，就跟我说这些？”
“难道这些不重要吗？”
“重要。”宇文拓眸色渐深，“你怎么想，对我很重要。”
是真的很重要，宇文拓的心太小，装不下江山，装不下北汉，甚至连君王也装不下，在他身体中，胸膛中那颗跳动的红心里，放得下的，不过只有刘连城三个字。早已忘了是何时放进去的，只是意识到时，已经在那里了。
“拓哥哥。”连城再叫一声，一双手在身侧握紧，“对不起。”
“什么？”宇文拓皱紧了眉，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以前我太任性了，总是惹你生气，我想……”
“想什么？”宇文拓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是不是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连城慌忙回答。
“那是皇后？”宇文拓却不依不饶。
这下连城没在反驳，沉默以对。
看来猜得没错。
宇文拓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信她吗？”
你信她吗？信她说的关于我的一切吗？
“我不想信。”连城低着头，声音有些哑，“可偏偏她是我母后。”
“连城，你要知道，不是谁都跟他们一样，会把江山社稷看做一切。”宇文拓拢起指尖，捻着连城墨黑的鬓发，“在我心里，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人，为了他，我看不上整座江山。”
不是说说罢了，宇文拓前所未有的认真。
“谁？”连城诧异，他竟一直不知，原来宇文拓心中还有此般重要的人。
“你不用知道。”宇文拓淡淡一笑，微闭起了眼，“你只要清楚，万里江山我只会帮你守，半点也不会沾染就够了。”
“拓哥哥。”连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诺诺的说了一句，“我没怀疑过你。”
“嗯。”宇文拓应了一声，修长白皙的手指，从连城的发间滑到额间，“你能等我便好，我保证，只要我活着一日，便守北汉江山一日平安。”
如今说得轻松，可两人此时哪里想得到，多年之后，就是为了宇文拓，连城将万里江山弃于身后，却依旧义无反顾。
连城拉下宇文拓的手，放在脸颊上，也不只是有意无意，少年柔嫩的唇瓣不经意的碰上骨节分明的指节，惹得宇文拓一个激灵，差点抽回手来。
“我等你。”连城说道，温热的气息溅到宇文拓的手背上。
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停滞。
宇文拓心下溢出浓浓的暖意，远胜过秋日暖阳带来的温暖，这样就够了吧，宇文拓看着连城闭紧的眼，轻轻一笑。
是呀，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