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尖枪戳断了脖颈，猩红的血很快就淌了一地。风韵犹存的老妇，褪去了幻化的人形，变成一只黑白杂色的瘦长老狐。老狐狸临死前不甘的悲鸣，凄厉摄人，咽气之后犹有余音。整片树林突然静寂无声，眨眼间就光线黯淡，蓦地一声声怪啸似山魈老怪，幽幽虚影忽闪着磷光飞舞着翻滚着从黑暗中冒出来……

哪吒好整以暇的抱臂哂笑，不屑道：“雕虫小技。”

直到一袭白衣自魑魅魍魉遍布丛生的鬼蜮破浪分波一步一步走过来，那踏在空中的每一步都像踏在心上。木棉花一样娇艳的菱唇微微一勾，春风一样轻软的微笑，轻易就勾住了整付心魂。

纯美少年的面孔上，陡然阴云密布，面沉似水，戾气惊人。

“放肆。”

风火轮浮上半空，登时火光大炽，烈焰真火腾空而起，热浪滚滚。

刺耳的“吱吱”声，刺鼻的焦臭味，泼汤滚雪一般，黑漆漆的幽林顿时天光大亮。烈日当空，所有的鬼蜮伎俩消泯无形。

狐之一族，精擅蛊惑之术。

画皮虽好，却失其神，怎及那人之万一，不过如此而已。

他满意的拍一拍手，收起火尖枪，足踏风火轮，眨眼间就去的远了。

哪吒踏进真君神殿的时候，沉香一行也到了华山山脚下。

梅山老大康安裕本就怜惜三小姐，对杨婵之子沉香自然是网开一面。只不过，他的同伴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更何况，沉香心中另有想法，也不欲与众人同行。

“沉香，那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三个小伙伴虽然有点失落，有沉香的劝阻和保证，也就不再坚持。

站在洞口，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幽深通道，沉香深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来，他按一按心口的位置，方踏步前行。

“科啦啦”一声响，铁门落闸，阻断了退路。

沉香回望一眼，看到小伙伴们焦急担忧的神情，他摆一摆手，笑了笑，继续前行。

很快，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

不说小伙伴们怎样焦虑不安，沉香却突然眼前一亮，脚下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宽敞明亮的洞府，高高在上的神座。

高冠、银甲、黑氅。

飞凤凛冽，蟠龙威严。

沉沉黑眸仿佛冰封了万载霜雪，殷殷红唇抿出刻板冷酷的线条——三月阳春水换作腊月霜，这是四姨母和百花姨母她们口中所描述的铁血辣手的司法天神杨戬，而不是令少年心生孺慕和情愫的舅舅杨戬。

“沉香，你来了。”

冷漠的声音，全无表情的面孔，居高临下的姿态。

就好像那些深深镌刻在记忆里的微笑、关切，还有烙印在心底并欲为之奋斗一生的重要的约定，都是梦中花、水中影，是否全然不曾发生过？

少年满腹委屈，眼泪都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

无动于衷。

他吸一吸鼻子，用力挺直了腰杆，高高的昂起头，直视冷酷的神君。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舅舅。”

12、
幻境里，杨戬手持大印，颀长身影傲然矗立于云端上。长长的蟠龙纹披风猎猎张扬在天风中，似一面黑暗的旗帜，将威权和法度的阴影笼罩整个三界。
高高在上，君临诸界。冷艳傲慢的神君不经意地回眸一眼，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又是何等的令人迷醉。
权力，才是他的心头好。
有欲求就是有弱点。
王母娘娘满意极了，她当即挥手将杨戬放出幻境。
幻境如画，自行收作卷轴，飞回娘娘手中。
杨戬理一理袍服冠带，才皱眉看向娘娘手中卷轴，口气生硬的问道：“是微臣哪里做的不好，教娘娘心生不满了麽？”
这幻境确实能够直指人心，杨戬思维敏捷，干脆放大了某一点欲望，将登高逐利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以期迷惑敷衍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将卷轴随手撂在案上，笑吟吟的解释道：“二郎不要生气。本宫近来听着些许传言，才想着试你一试——果然未叫本宫失望。”
突如其来的试探，杨戬其实并不能猜度准确，他只能配合着疑惑道：“不知是何言论叫娘娘疑心微臣？”
王母娘娘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说你思慕哪一个仙子，说的多了，叫本宫留心了而已。”
“原来是这一桩，娘娘厚爱了。”杨戬暗暗松了一口气，轻笑道，“流言蜚语罢了，微臣不是没有听说过，还有更过分的呢，只恐污了娘娘圣听。”
“本宫相信二郎的眼光，蜚短流长而已。”王母娘娘颔首，又迟疑起来，道，“只是，说起来，陛下的想法，本宫也略知一二……二郎，你怎样想？”芙蓉面上笑容嫣然，描摹精致的眉眼间却透出冰冷的猜忌。
杨戬垂眸拱手，道：“微臣是娘娘亲信，为何要在意陛下的想法？”轻描淡写的语气，不难听出其中的冷淡和厌恶来。
闻言，娘娘眸中带笑，起身走到杨戬身前。柔夷按在他施礼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杨戬垂着的头微微一抬，目光斜挑，阶上阶下两人四目相对。他勾唇浅笑，道：“娘娘有了微臣，又何必如此在意陛下呢？”
那斜飞的眼尾、挑起的目光，看进王母娘娘眼中，就直直勾在了心头，就像一把粗砺的钩子勾在一匹光滑的绸缎上，将初漏端倪的线头勾挑的格外凌乱难解。
王母娘娘先是面色一沉，凌厉目光逼视杨戬。她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写满魔魅而愈发容光绝世的面孔，终于还是缓缓的笑起来。玉手从手背移到脸颊上，她仿佛着迷了一样，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指尖堪堪触到柔软的唇。
“你说的不错，二郎。”
自那一日之后，虚迷幻境就送到了杨戬手中。王母娘娘行事日益跋扈，司法殿水涨船高，越来越炙手可热。

王母娘娘以法宝、蟠桃、不死药名闻于世。虚迷幻境能够看透心中最为欲求之事，却得叫受试者主动进入，因而只能算是游戏之作。最初是她为杨戬所做，如今倒正好用来试炼沉香。
少年勉强压下委屈，道：“开始吧，舅舅。”
座上神祇却道：“我只是真君大人留在此地的一口气，你可不必叫我舅舅。”
沉香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一口气？”
明明就在眼前，神姿高彻，还是那张比梦境还要美好的容颜，却森严冷酷的令人不敢直视，在神威下瑟瑟发抖几乎就要腿软跪地了……这居然只是舅舅留下的一口气么？
沉香竟是初次如此清楚地领略到二人之间的云泥之别。唯有闯过重重关卡，唯有达成那个最初的约定，才能接近他。
“杨戬”不再回答他，按部就班的取出一卷画轴，抛在半空。
“进去吧，沉香。”
那画卷里只有一道漩涡，应声迅速转动起来，嗖的一下就将少年吸进去了。
青青河畔草，袅袅墟里烟。
但见乌发白衫，玉面春山笑，横波春水流。少年闲适地躺在草地上，枕在白衣人的腿上，闭着眼睛咬着草茎笑得一脸惬意欢欣。

哪吒正坐在杨戬的书房喝茶。
其实他很想喝酒的，但是杨二哥处理公务的时候是不肯喝酒的，自然也不容许有人在他的书房饮酒；他又不想去别的地方等，那就只能喝茶了。
他已经喝了两壶茶，还能耐下性子，轻声问道：“二哥，你什么时候能理一理我？”
杨戬眼不抬眉不动，专注的目光只快速流连于文书奏本上，悬腕提笔，笔走龙蛇。
再是好茶也消受不得了，哪吒干脆将茶碗搁置，懒懒地斜靠在椅子里，撑在小桌上托着腮专心去看杨二哥。
“不过是除了一只微不足道的狐妖，也值得你巴巴地跑来表功？”
近在耳畔的声音，低沉瑰丽，猛地惊醒了发呆的人。哪吒“啊”的一声清醒过来，少年一般俊秀的小脸上刷的一片通红。
“二、二哥，你忙完了？”
杨戬在他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执壶为二人各倒了一杯热茶，才再次开口，柔声问道：“还不曾问你，上次对战可有受伤吗？”
哪吒端过自己那一杯，连声道：“不曾受伤，那老牛岂是小爷的对手……”一面说，一面去看杨戬，看着看着，反而收了声。
那担忧的神情和温柔的眸光，竟叫哪吒懊悔起来，这连一块油皮都未曾擦破，哎。
他没话找话的提起沉香来，问道：“不知那孩子见没见到三姐姐？”
杨戬轻轻吹开杯中浮沫，淡淡说道：“只要他能通过虚迷幻境的考验，自然就会见到三妹了。”
“虚迷幻境？！”

13、
两军对垒之局，烽火狼烟，枕戈待旦；朝堂争锋之局，不见烽烟，而明枪暗箭仍在；强国变法之局，众矢之的，矢志不渝……
幻境中岁月更替，出身山野的少年也到了垂垂耄耋之年。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垂垂老朽，独自登上高台。
昏花的老眼里滴下一滴浊泪，佝偻的老人仰望苍穹，一双老眼陡然眸光雪亮，如长锋，指向云端。
极目远眺，仿佛看到了流云之后，有一双手，闲闲拨弄着云波诡谲，操纵这一生的跌宕起伏。
老人的手沟壑纵横，老迈糙砺，密布着褐色的斑。这手颤颤按在心口，老人目光沉沉，立誓一样肃穆，昂然道：“前事不忘，初心不改！”
话音一落，突然风起云涌。亭台楼阁、繁花似锦、江山长河通通化作点点流光，全然被卷入黑风里。
老人退却了腐朽的皮囊表象，重新变成不及弱冠的少年，被漩涡卷着扔出了幻境。
“沉香，恭喜你闯过了关卡。”
“杨戬”神情冰冷严肃，不见喜怒，这一句恭喜也似公事公办，规程如此一样。
毕竟在幻境里实打实地走过了漫长的一生，沉香跳脱的个性，沉稳不少。只是他一见“杨戬”，倒忐忑起来，踌躇着腼腆问道：“我在幻境里的表现，舅舅会知道吗？”
“杨戬”道：“关卡出自真君大人之手，与他元神相连，你能成功闯过，他自然有所感应。”
闻言，沉香半点没能释怀，反而更加扭捏起来，他再次小心翼翼问道：“我是说……嗯，我刚入幻境时的表现，他都尽知吗？”
“杨戬”皱了皱眉，道：“你说的是，最初你欲与真君大人闲云野鹤过一生的愿望吗？”他摇摇头，“真君大人不会知道。”
沉香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会告诉我舅舅吗？”
“杨戬”再次摇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就会消散，”因着沉香接连追问，他好像特意思索了一番，道，“你的愿望虽然有些冒犯，但是也算不得过分，何必这样担忧。”
沉香讷讷称是，他深深望着“杨戬”，紧紧压制着恋恋不舍的深情，道：“你要走了吗？”
“杨戬”冷冰冰的应道：“是。真君大人应承过的，你可以去见三圣母了。”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
沉香一把攥住“杨戬”的手腕，神情委屈，哀切道：“别走！”
时间于“杨戬”，不过才去了一时三刻，在沉香，已有一生那样长的时光，没有见到他。再见便如跨越了沧海桑田的重逢。
靠的近了，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香气，冷冽的浓郁的，惹人眷恋。
“杨戬”便如星火，轻易撩起内心深处遮天蔽地的思念的烈焰。
幻境里的声色犬马、醇酒美人不曾引动他丝毫，不过一缕飘渺的气息，却轻而易举的叫他按捺不住涌上心头的热血。
心口处彭彭跳动，耳边也尽是彭彭的声响。沉香拉过“杨戬”的手，温存地捧在手心。
“杨戬”仍旧是八风不动的一张冷淡面孔，只有眼神微露疑惑。眼看着沉香吻在掌心，那样虔诚、思慕，深情如许。他蹙眉斥道：“你逾越了，沉香。”
语毕，“杨戬”也好，洞府也好，一切骤然消失，仿佛一场虚无缥缈的南柯梦。
黑暗登时包围了沉香，怅然若失萦绕心头。明知道这不过只是他的一口气而已，可是仍心有留恋。
黑暗的山洞里，唯有十数步外的一道铁门透出幽蓝的微光，为他指明了方向。
他跌跌撞撞走到门前，深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如烟思绪，定一定神，才放手去推铁门。
扎扎的机关声，响在斗室，立即惊动了灵台上的三圣母。
“二哥？”
进来的是一名陌生的少年。
虽然从未见过这少年，杨婵却越看越觉得眉宇间透着一股熟稔。
她情不自禁地挪到灵台边缘，向着少年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滚烫热泪不绝如缕，溅落在石台上。
“你是……沉香吗？”娇柔的仙子声音哽咽，道，“你都长这样大了，真好……让娘好好看一看……”
血缘的牵绊就是这样神奇。
若说杨戬就像月光下的一柄寒锋，出鞘时格外寒光熠熠；则杨婵更像月色下一匹柔纱，翩翩柔婉。而沉香忆起初见时杨戬唇畔的温柔浅笑，还历历在目，与婉约的娘亲这样相似。
沉香越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大礼参拜。热泪盈眶，他激动的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娘”，就哽咽难言了。
隔着光柱，杨婵虚虚抚摸沉香面颊，含泪允喜允悲，泣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受苦了……都是娘不好，没有照顾你长大……”
沉香摇着头，同样泪洒尘埃。
“娘不要自责了，孩儿很好，爹也很好，还有姨母们尤其是四姨母时常照料……都怪孩儿无能，才知道娘亲在此受苦……我一定会救娘亲出去的，您放心！”
杨婵欣慰不已，然听到最后反而变了脸色，她颤声急切问道：“沉香，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二哥叫你来的吗？”
沉香点一点头，不明白杨婵在紧张什么，一听杨戬先就露出笑容来，应道：“是啊，一路上是舅舅屡次关照，我才能安然来看望娘亲。”
“那就好，那就好。”闻言杨婵稍稍安心，喃喃细语。只是她蹙眉想了好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二哥一向心思难料，你不要尽信他。”
沉香闻言，眉头一扬，不禁当即反驳道：“娘，您怎么能这样说？百花姨母她们误解舅舅也就罢了，您可是舅舅的亲妹妹，怎么也这样误会他？”
杨婵愣住了，母子重逢的喜悦登时退尽了火热情肠，只剩一片冰冷沉沉坠向心间。

她怔怔地看着沉香激动的神色，当先想到的就是二哥蛊惑了沉香。
身为杨戬的亲妹妹，杨婵比谁都了解：二哥一向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想，谁都会对他死心塌地。
就如她自己，也曾甘心在彀中。只要二哥肯对她软语含笑，她便心甘情愿的凭他摆布。这一生唯一一次任性，就是今日这般的结果。
她自己也就罢了，可是沉香，他不该如此。
只是看沉香如此维护杨戬，杨婵不再直言劝诫，只把宝莲灯口诀细细相告，又一再说明神器有灵，只有仁慈的法力才可操纵。
当真是一片殷殷慈母之心。

凌霄殿上，嫦娥仙子、百花仙子等人拉拢了一大批下位仙僚一起奏请，为三圣母求情。矛头直指司法天神蒙蔽圣听，私自动刑。
玉帝不置一词，推说头疼，只交于王母娘娘裁断。
王母娘娘反而盛赞司法天神大公无私，尽忠职守。
华山三圣母思凡生子一事终究被捅漏到明面上来了。

14、
王母娘娘明旨捉拿刘玺父子，如有反抗，杀无赦。
这道旨意一经传出，众仙哗然。纵使当堂物议如沸，王母娘娘一概不听，力压众议，只唤杨戬。
杨戬出列上前，拱手道：“请娘娘息怒。臣以为，刘玺父子不过区区一介凡夫，不值一提。父子二人若能安稳度日，不妨放他们老死乡野；若有异心，再施严惩不迟。”
王母娘娘仍有不虞之色，杨戬又道：“娘娘仁德，泽被苍生。臣定当加派人手监视，请娘娘宽心。”
王母娘娘收了厉色，颔首道：“好，本宫便准你所奏。只是，”她看了看嫦娥等人，挑眉道，“毕竟是仙凡混血，本宫仍不能全然放心。”
杨戬再拜道：“臣愿一力承担。”
哪吒也想出班列，相助杨戬，却被李靖所阻。
“别去添乱。”
哪吒悻悻收回了脚。
王母娘娘仍是不满意，她扬声问道：“广寒仙子、百花仙子，你们也算首告有功，可还有话说？”
听王母娘娘这般讽刺，两位仙子面色难看，只得上前施礼，口中连连作保。
王母娘娘隐去唇角勾起的那抹不屑哂笑，正色道：“既有这么多仙家联名作保，本宫就暂时不与追究。三圣母羁押华山之下，不必挪动了，仍交于二郎真君看管；余下的，本宫也都交于你了，杨戬。”
她深深地凝视御座下的司法天神，轻声道：“别叫本宫失望。”
杨戬再度施礼，道：“是。请娘娘放心。”
王母娘娘推一推闭目假寐的玉帝，娇声道：“陛下，既已无事，不如退朝吧，陛下也好回去将养。”
玉帝爽快应一声“好”。
临走时，仿佛不经意的一眼落在杨戬身上，四目相对时，竟是那般意味深长，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在在的令杨戬不能忽视。
散朝之后，杨戬慢吞吞地走在最后，果然在出殿门时，看到了等候的广寒仙子。
嫦娥一言不发，回身走向一旁。
杨戬实在是想一走了之，嫦娥回眸看他，他只得跟上。
拐角僻静处，广寒仙子只沉默地盯着他。
杨戬垂眸避开她审视的目光，道：“仙子有话不妨直言。”
广寒仙子殷殷劝道：“杨戬，你身在其位多年，肯定知道天条多有不公之处，为何不肯直谏错漏呢？”
看杨戬无动于衷的样子，嫦娥痛心道：“譬如三妹妹之事，若你当日肯手下留情，她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了……你是她的兄长，怎么忍心将她关在华山下这么多年？”
杨戬几乎叫她气笑了，面上却摆出一副委屈隐忍的忧郁来，款款道：“仙子如何知道我的难处……罢了，”他压下强烈的倾诉衷肠的欲望，转身，“仙子且多看顾沉香吧。”
那双明眸中的深情和心碎，不是不感动的，嫦娥不禁出声挽留，唤一声他的名字，道：“我只是怕你被权力迷惑了，忘记旧日初心。”
杨戬不曾回头，只听到怅然的声音幽幽传来，道：“若今日月还是旧时月，人便还是那一个人。”
嫦娥闻言感叹不已，冰封的一颗心仿佛被春风吹出了裂痕，悠悠的飘出一缕柔情似水如岚，荡气回肠。
当即去与百花仙子商量看护沉香的事宜了。
案头文书堆积，杨戬也不急着批阅，方才心有所感。想来是沉香已经闯过关卡，见到三妹了。那么，宝莲灯的口诀，三妹势必会告诉沉香。
他将哮天犬招来，吩咐道：“我领了娘娘的旨意，监视沉香。此事，就交你了。”
哮天犬点头称是，道：“主人，属下这就去，一定看好了他，不叫主人心烦。”
“先别忙，我还有话说。”杨戬失笑道，“华山左近就是净坛庙了，你将沉香等人引到那里去——好令他们有个安身之所，不至于惹是生非。”
哮天犬答应一声，又道：“主人，若是沉香从净坛使者那里学了本事，来对付主人，可怎么办？”
杨戬不屑一哂，道：“猪八戒胆小怕事、本领低微，有何可虑之处？”他揉一揉哮天犬的头，“快去吧。”
刚看了十之二三，就有玉帝殿前的值官急急来请。言道陛下喝醉了，只叫二郎真君。
那值官不住作揖，只道请真君大人救命。
杨戬道：“都是平日里你们不肯劝诫陛下，陛下如此，娘娘可知情？”
值官赶紧请罪，却细声回道：“娘娘不在瑶池。”
杨戬沉吟一回，将奏疏一推，起身道：“带路吧。”
杨戬到时，泰昌殿里并未有值官描述的那样急切乱象，只是玉帝歪斜在御座上，醉态沉沉，不时喊一声“杨戬”。
杨戬并不行礼，直走到近前丈二之地，扬声道：“不知陛下唤臣来，有何要事？”
玉帝那副喝多了的样子，好像并不曾听到他说话。
杨戬不耐道：“陛下若是再不说，那便等娘娘回来，请娘娘知会臣。”
他披风一甩，抬脚就走。
玉帝怎会真的叫他就走，一把拉住扬起的披风一角，笑吟吟地说道：“还是这个急性子。”
杨戬气恼地拽回披风，忍不住横他一眼。
玉帝倒露出一副受用的表情，笑一笑，道：“二郎只肯跟娘娘亲近，如今越发嫌弃朕了。”
杨戬面沉似水，道：“陛下言重了，臣不敢。”
玉帝冷不丁抓向他手腕，猛得将他扯倒在腿上。他钳制着杨戬双手，弯腰凑到杨戬扬起的脖颈处，哑声道：“你都给朕带绿帽子了，还有什么可不敢的？”这样难以启齿的大辱，叫他说来，却不过是小事一桩，他甚至还能笑出声来。
小巧玲珑的耳垂上有一粒小痣，如女子的一点小小耳洞一样，长在杨戬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

再一看，果然杨戬气得脸都白了，玉帝更是放声大笑。
笑够了，玉帝不舍地放开他，涎着脸哄道：“若是娘娘保不得你了，就来找朕。”
顶着玉帝志在必得的高深笑意，杨戬几乎压不住眸中怒火，直接拂袖而去。

15、

哮天犬真是一条好恶犬！

不过是二郎显圣真君座下一条细犬，却能对着佛门的净坛使者耀武扬威！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简直是用鼻孔在看人了！再听听那说的话、那语气，忒也招人恨！

偏偏猪八戒气急了都不敢大声骂他。

最重的一句也不过是啐他，狗仗人势。

哮天犬反以为荣，得意洋洋的笑道：“我就是主人的一条狗啊。”他抬手指着猪八戒，下巴抬得高高的，“猪八戒，你敢收留他们？待我上复主人，你就等着倒大霉吧！”

猪八戒强撑颜面，色厉内荏地回道：“我怕他？老猪的师兄可是斗战胜佛孙悟空，我才不怕他杨戬！这几个孩子，老猪今天还就护定了。”他斜签着胖大的身体，瞪着眼睛又加了一句，“以后也护着！”

哮天犬点点头，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说完，他竟走了。

不独猪八戒长长的松了口气，拿阔大的袖子擦了擦额头。沉香等躲在柱子后面，忐忑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丁香丁公子方才还大气不敢出地躲在沉香身后，哮天犬一走，他就立马精神了。他三步两步蹦到猪八戒身后，听着他扯着嗓子对着空气骂哮天犬。待猪八戒骂累了喘口气的功夫，他已经拱手弯腰，脆声道：“请神仙收我为徒！”

猪八戒摆摆手，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另外三个小伙伴也挤过来了，齐齐施礼，道：“师父在上，请收我们为徒吧！”

猪八戒一乐，干脆坐在地上，九齿钉耙缩成梳子大小，耙了耙头顶那几条细溜长的小辫子。这才盘膝坐好，肃穆起来，倒当真有几分佛门宝相，确然是个庄严的使者模样。

猪八戒道：“也好，你们拜我为师，以后就有佛门庇护。尤其是沉香小子，最好剃度受戒，正式成为我佛门弟子，才能护你一二。”

四人点头受教。只有沉香私心里不想剃度，一时踌躇起来。

丁香是个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口无遮拦快人快语惯了，突然笑嘻嘻的问道：“师父，你真的这么害怕二郎神啊？”

猪八戒先是把脸一板，继而又冷笑哂道：“这天上天下怕还真没有几个是不怕他的。”

丁香好奇道：“可是师父，我在华山见过他一回——二郎神真是好看，也不凶神恶煞，看不出多厉害啊？反倒是师父，看着吓人……”

闻言，沉香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位奇奇怪怪的丁公子。没想到，他居然见过舅舅。那句“真是好看”，说得沉香不住暗暗点头，心中雀跃。

龙八太子扯扯丁香的衣袖，问道：“丁公子见过二郎神？二郎神长什么样子？我听说他特别厉害，我只见过巨灵神，还以为他和巨灵神应该差不太多……”

沉香听了那个气啊，在心里已经把八太子拳打脚踢了几十遍，还是没忍住嘀咕一声道：“我舅舅才不长那样呢！”

偏龙八太子耳朵灵听到了，他勾着沉香肩膀，不忿道：“他派了哮天犬一路追杀你，你还叫他舅舅？”

丁公子两眼一竖，跺脚咬牙道：“你们还听不听？”

龙八太子连忙说道：“当然听当然听。”

看了一圈，小伙伴们都认真地盯着他，丁香反而不大好意思了。他挠挠头，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我就见了他一面，总共说了一句话，还是我说的……刚说完，他一挥扇子，我就到了华山脚下……不过，他真的是太好看了，挥扇子的动作特别帅，就是冷冰冰的……冷冰冰的也好看，比…嗯，”他又看了一圈，最后指着小玉道，“比小玉还要好看。”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少女，顿时红了脸。

小玉正是芳龄佳期，如仲春时节开在枝头上那最明媚的一朵凤凰花，含珠带露，清香怡人。

丁香咯咯笑着去问沉香，道：“沉香，你来说，我讲的对不对？”

沉香嘴角动了动，露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还是附和道：“是，他是很好看的。”

别人总以为是因为提到那个狠心肠的舅舅令他心里不舒服，其实沉香多想光明正大地大喊一声：“我舅舅是最好最好的人，是最好看最好看的！”

可惜，还不能。

龙八太子又道：“长的好看又怎样？还不是心肠恶毒？连亲外甥都能下得去手追杀……”

小玉离得近，见沉香脸色越来越不好，赶紧打断八太子的话，腼腆的开口说道：“我觉得师父看起来就很厉害了。”

猪八戒爬将起来，不禁腆着肚子吹嘘道：“那当然，你师父我当年保护你们师祖去取经的时候，那也是杀过多少妖魔的！”一想到杨戬，猪八戒不得不提醒徒弟们，道：“杨戬是长得漂亮，他手上那把三尖刀更是漂亮！小孩子家家的说话没个轻重，在外头可不许这么胡说八道的。”突然凝重的语气，说的四人不禁心头一凛。

他看着沉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师父不想骗你，想从杨戬手里救出你娘，难！如今，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再从长计议吧。”

沉香乖巧地垂首应道：“是，沉香明白。多谢师父。”看师父方才的表情，哪里是一个“难”字那么简单，分明满脸写着“痴心妄想”。

“你且斋戒三日，为师为你剃度。”

“……是。”

猪八戒又告诫了四人一番，才迈着八字步，抖擞着浑身的肉颤巍巍地回了禅房。

猪八戒为沉香专开了静室，炉里点了檀香，旨在静心。

难得清静，沉香于禅床上跌坐冥想。只是一篇清心诀颠来倒去念了十数遍，脑海里浮现的还是舅舅杨戬的脸。或笑或嗔，时而温文软语时而冷酷无言。清晰的连他右眼眼底的一颗小小黑痣都纤毫毕现。

“舅舅……”

沉香皱着眉，终于放弃似的叹一口气，睁开了眼。

杨戬就坐在香案前，手肘支在膝头，墨扇轻摇。

如一卷墨竹，疏疏几笔，洒然写意。

檀香早灭了。

沉香呆呆地看着他，猛地吸吸鼻头，只觉得檀香醇厚的甜香尽去，静室里充斥着那人身上独有的清冽冷香。

他展颜欢喜道：“舅舅，您怎么来了？”

杨戬抬眸，如月的面庞上眉清目朗，笑靥浅浅。只听他悠悠说道：“我既答应过会经常来看你，怎会食言？”

闻言，沉香面上泛红，心脏倏忽剧烈跳动起来，咚咚的声响振动耳膜，眼前似有繁花次第开放，说不出的娇艳动人，美不胜收。

他还记得。

“哦？宝莲灯？三妹果然爱子情切。”杨戬笑得清冷，“就让我来看看，宝莲灯能不能保住你们？”

他踩着优雅的步伐，似信步闲庭，却分明裹挟着浓重冷煞的杀气，一步一步走过来。

心弦紧绷，敖春等已是噤若寒蝉。沉香惨白着一张脸，冷汗直冒，一个劲儿地小声催促：“师父，你好了没？好了没？”

猪八戒战栗着强行调动全身真元，方才一番打斗消耗甚巨，其时颇为力不从心。他大吼一声，将仅剩的真元一股脑地全都输入沉香体内经脉，嘴角的血顿时流得更急了。

沉香应声念诀催动宝莲灯，刹那间碧光暴涨，浩瀚波光卷向四方。排山倒海之力朝着杨戬瞬间击来，似巨浪潮头拍击岸边礁石，势不可挡。

杨戬提气运劲，然而护体真气一触即溃。只见他脚下噔噔噔后退十数步，方才扶着中庭的大鼎站稳身形。手中折扇随即刷的展开，挡在面前。

听他轻声咳嗽，也不知伤的重不重。沉香不由自主上前两步，直到杨戬收了折扇目光横扫过来，他才一惊，顺势挺了挺胸，大声道：“二郎神，念在你是我娘的亲哥哥，今日我就放你一马……”

“不自量力。”杨戬冷笑一声，道：“沉香，你以为凭这一击能伤我几分？就猪八戒的这几许法力又能控制宝莲灯多久？别天真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回刘家村去。”他挑眉侧目，殷殷又道，“只要你安安分分，今生不踏出刘家村一步，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沉香心中一荡，只觉得杨戬自斜挑的眼角流淌而来的风致，楚楚婉约，幽魅绵长。

他的声线是一种别致的阴柔，极具蛊惑人心的力量。

沉香几乎就要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