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万仞千波

一楼百度。




大家好啊,好久不见。感觉这里已经没有几个认识我我也认识的人了【笑
高三近在眼前,写篇东西权当暂时封笔。

楼主 璃裳唤影  发布于 2016-07-23 02:39:00 +0800 CST  
改了改设定……从头发起……


万仞千波



蜃楼有阁,名万仞间。
万仞间藏万仞海。其名曰海,不过径圆十尺一处深潭。无波无澜,时有千波狂怒之声,汹涌澎湃,如藏万仞。
也藏了一个人。


万仞海水面平静,声有千波,故不知虚实真假:水静为真?为假?千涛为虚?为实?
外人不知晓,阴阳家弟子也不知晓。
偌大一座蜃楼,会进这间屋子的也就少司命一人。少司命进去了,还有谁敢打开那门跟着进去?
入万仞间七日,离万仞间十二日,是少司命的规矩。从前阴阳家极少抛头露面,也便很少有人知晓万仞间在何处,更不要提这个规矩是从哪里来。阴阳家中人都仿佛凭空而出,除了常年入世的几位,其余上位在人心里几乎都是不老不伤不死的怪物。好些阴阳家弟子虽不是入了阴阳家才知晓五长老,却是入了阴阳家才知晓五长老的规矩。
阴阳家长老自与别家不同,少有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各部低阶弟子一年也见不到两回——那一回还是年年例行祭天之时,东皇太一领头,二位国师随后,再后五长老:先请伏羲,再拜女娲——江山社稷与他们无关,自然不祭神农。便是这个时候,各位长老们也是飘然而入飘然而出。毫无人气,倒像鬼神。
少司命长老从不开口多言,也极少有人知晓她所思所想或每日功课。倒是今日又是一个她从万仞间出来入世的日子,便有些人已是见了她的身影,先出间见过东皇太一,再相继见过月神星魂和姬如千泷,最后便是要和大司命再沾血气了。
今夜是要探千机。
她一出蜃楼,好巧便见了流沙白凤。那人抱臂立在海边飞檐角上,眯眼盯着人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飞身挑了处不显眼但在那人余光范围内的位置立着,静静瞧他动作。果不其然那人侧目看来,先见两条凌风长绦,接着是少女一动不动的神态。
“……”此人多半有病。
好巧不巧,少司命也是这么想的。
他俩一个阴阳司命一个流沙座首,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走个神都能走到一处去。却也正因如此,走到这个份上,谁也别说谁有病——一种疾,不分高下——欠收拾。
长空万里碧波如顷,这时节正是少年少女饶情言巧暗通款曲,偏偏到了他俩就成一见之下互不顺眼,但莫名其妙十分投契。
白凤飞身跃起立时便与少司命近了三四个屋檐。再次站定时他对暗号似地朝她看来,一眨眼的功夫一片白羽飘飘然飞来,不像出袭倒像相送。少司命也眨眨眼看向他,一片飞叶立时迎上,二者横平竖直半空相遇,各自一切两半随风散开。
白凤歪头。
好巧,是你。
少司命眨眨眼。
不巧,正是。
高冷无口的交流方式常人无法破解,只几个来回间他们二人便好似十分相熟,悠悠然交换起信息。
听说今夜你会在外面接应我。
正是。
你觉得我需要接应吗?
不需要。
那我出来之后你要做什么?
看着。
……你为什么会答应这么无聊的事情。
少司命在轻纱下微微地笑起来。
没做过,不知道。
……好吧。白凤耸耸肩,翻了一个角度十分微妙的白眼。让我来教教你你该做什么。
你说。
等我。
少司命看过来的眼神十分不解。白凤心下便好笑起来,心里生出些要招惹她的心思。
他虽沉稳理智,又恃流沙排位第一的杀手在卫庄座下多年,什么事没经过,却到底有些少年心性,偶尔意气无伤大雅。卫庄赤练这些年权当养弟弟似的宠溺放养,知晓国仇家恨将他性子磨得冷极,万不是轻易动怒动情动心之人,便随他去。却没想到此时碰上极少入世的安静少女,竟生出些少年人欲查其究的好奇心来。
其实也怪不得他。天下之人,哪个不对阴阳家又惧又怕又充满好奇呢?白凤身在红尘,自然不能免俗。
几番思量一过,白凤正要再靠近几步,不远处却已不见了少女身影。他下意识防备,只闻得一缕幽香拂进灵台——
转头,竟在那少女平静无波的眼里,看出些微妙的嫌弃来。


临出发前,白凤按着墨麒麟过了几个来回。
他神态似寻常又不似寻常,化装成盗跖的墨麒麟心下难免有些好奇,一个闪身问道,你今天这是被谁招惹了?
好好打着架分什么心。白凤睨他一眼,表情十分高冷,眼神十分不屑:关你什么事?没有。
妈呀这肯定就是有了。墨麒麟在心里头喜滋滋地想,这可是第一手情报啊说给练姐听不晓得会获得什么奖励?
高手对决岂容分神,白凤一个反手使力把他右臂反扣摁在地上:打架不要分心,盗跖要是你这个水准早就死了,说不定轮回个十七八遍都不够。
墨麒麟十分不服:我一个靠脸吃饭的人要你这样的武功干嘛使?
言罢白凤作势要卸他手臂,把墨麒麟吓得闭了嘴。大约还是觉得十分没劲,他松开墨麒麟,拍拍手站起身来,转头对刚刚爬起来的墨麒麟道:如果我到了时辰还不回来,就替我向练姐说一声。
“宵禁啊你能去哪儿……”墨麒麟被他一瞪立时改口,“行行行你去。”
这又是何必呢……想来一猜就是今天白日里先见了什么人罢……十有八九就是那阴阳家的人了……
阴阳家的人都敢招惹,不愧是白凤白公子。
墨麒麟十分想在心里做一个五体投地的膜拜动作。白凤走出两步转头警惕道,“不许拿我的事去练姐那里寻赏。”
墨麒麟满口答应,“好说。”一边却在心里想着,我一没立誓二没诚心,你今儿要是信了我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心不在焉。
白凤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一眨眼便离去十步开外。
……我宁愿相信他真的心不在焉。墨麒麟有点目瞪口呆地想着。这连性格都崩了啊喂。


少司命在檐角上站了半个晚上,对今夜事件全心的感受就是,白凤进屋了,白凤出来了。
至于屋里激烈打斗九死一生命悬一线——有这回事吗?她强烈怀疑——与她毫无干系。
那人乘在白凤上甩掉追踪守卫的方式也是十分迅疾利落。朝她这里飞来时,悠悠然送出一片白羽。
叶片穿插。
真的和对暗号一样了……白凤无奈地想。
白凤载着他在空中盘旋冷静了好几圈才降到她身侧,还未伸手便已然见那少女大大方方跃了上来,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白凤觉得她这样子不谙世事得好笑,实质上却被她乱了阵脚笑不出来。白凤凰一路载着他二人往盗跖遁走的方向去,直到看见胜七。
白凤在心里嘀咕,完了,这人要糟。
天色暗沉沉的,像块染坏了的布料,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他们二人立在半空中——某种程度上是旁观者视角,清清楚楚看到了盗跖脸上的强颜欢笑。他当然有的是强颜欢笑的理由,最大一点原因就是现在这个点儿天还没破晓,他却不晓得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到看见天边一线曙光。
白凤的呼吸一丝不乱。他脑海里飞速过了几个对策,余光扫到身旁少女静悄悄的,发丝衣袖都在风里浮动,不知怎的福至心灵:……愿不愿意给我个面子?
少司命转头看来的眼神十分不解,白凤话已出口已经立时后悔,且不论这位年纪轻轻极少入世的长老能不能听懂他人情练达的描述,便是听懂了大概也会十分莫名其妙——她欠着他面子吗?没有,她愿意登上白凤凰背就已经是十分给面子了。
白凤不是君子,却也晓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张口结舌了半晌,慢慢地补充道,……我想看看你出招什么样儿的。
他确认自己今天第二度在同一个人眼里看到了同一种嫌弃。
少司命是个轻易不会开口的人。她只是明明白白地看了他一眼,踏前两步便往下一跃。
白凤伸长脖子去瞧,只见那少女伸手护住自己衣摆,随手挽了几个印破开身侧的风,悄无声息地落到胜七对面的树顶上。
她来得好似鬼神。盗跖打了个唿哨,胜七的注意力立时便被吸引了去。
白凤凰已经带着白凤升到了半空中。
少司命慢慢悠悠地抬手,绕圈,勾画,指尖一点盈盈绿光。树叶乖乖巧巧绕成太极,下一刻杀机毕现。
白凤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立即往墨家所在的地方飞去。沿途还呼来一只报信的鸟儿,把消息系在它足上给赤练送去。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看少司命动手。他只是身有要务,而少司命与他到底陌路,不是能信的人。他要保盗跖不死,必须得有合适的人出手把盗跖带走。
这样的人不能是他,更不能是少司命,当然只能是墨家的人。
少司命的出现已经无法解释,再加一个他,盗跖这样的小鸡脑袋大概就要乱成一团。
当然,他并没有必要亲自去报信。只是有的消息,眼看着他们收到总会让人安心一点。


墨家机关术果然如传言一般十分有趣。白凤再回来时打斗已近尾声,他意外地发现少司命出招的节奏比刚开始快了不止一点,大约真是战意上涌无法自制,出手岂止杀机,简直带了点杀不了你也要你半残的意气。她招式当然不显,只是那有点相似的认真白凤能从她眼里看得分明。胜七身上已然血迹斑斑,想是这位少女模样的长老一加快出手速度便带起绵绵不绝不止不休的攻势,不仅无止境还步步杀机,让以利落招式见长的胜七吃了不少苦头。
树林里传来轻轻的响动。少司命抬手聚起一道盾,略略分神看了眼天空,果不其然那只白色大鸟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她打算抽身,顺着那剑气随手拦了拦便后撤几步飞身而上,半空中旋身点劲,再一步就已然落到白凤凰背上。白凤的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少司命只猜他是办完了事情却并不轻松,耳中听得他问:送你回去?
少司命摇头。
白凤哦了一声,接着道,那你去哪儿?
声音里并没有半分关心的意味。少司命不由得侧目,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分的人。白日里还好好儿的,看着十分体贴洒脱,夜里完成了任务便又变了个人,来去如风冷漠至极,也是一言难尽。
这么想着,他们已经飞离争议地带好些距离了。
她抿抿唇,低声说,想看日出。
白凤差点惊得从凤凰背上跌下去。
诸天神魔,此时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他确认那句话不是他的幻觉?眼前这位少女竟然开口说话,相比之下她提的要求已经无法激起他更多震惊。
他迟疑着开口道,你确定?
少司命点头。
去海边。
白凤凰立时往海边飞去。这几日来的经验让白凤知道海边日出确实最好,不过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位少女同整个阴阳家一起住在海上蜃楼,可听她语气是一次也没见过海上日出。
她看着并不像是会每日贪懒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人,蜃楼也不是那种住进去便看不到外头日升月落四季轮换的地方,那么身居海上却从未见过海上日出的原因便十分值得玩味。
白凤若有所思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带着她从白凤凰上下来。


楼主 璃裳唤影  发布于 2016-07-23 15:00:00 +0800 CST  


自那晚之后二人之间便好似有了不得了的约定,每日天未破晓便一同来到海边观景效果绝佳的位置等日出。自她玩笑般试探着提了每天都想看日出的要求后,白凤果真每日依言在同一处等她,神情从来淡淡,未见有过不耐。
他们偶尔会聊起现今的一些事。无非打打杀杀,恩恩怨怨,还顺带交流了一下日常吃住。白凤说我的饮食信条是禽类不食或少食,少司命说……
少司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吃什么。
她是真不知道。每日吃穿于她毫无在意的价值,自然从来也不会留意。白凤看着她的表情十分莫测,像是怜悯一个连吃的乐趣都没体会过的人。


她确实没有体会过。
有时候看完日出,遇到流沙和阴阳家有些合作任务的日子里,他们会在开始前或者结束后跑去做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司命和杀手的装束目标都很大,为了方便行动他们都会换上相对朴素的衣服,带上斗笠面纱佯装一对行走江湖的男女。不论旁人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如何莫测,至少他们是十分淡然。
而毫不相干的事情涵盖极广。比如说,白凤带人去吃吃市井小食。又或者少司命随手一摸树干,会长出味道奇怪的果子。至于为什么味道奇怪,白凤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加讨论。
一起做事会带来很多莫名其妙的变化,而且悄无声息难以察觉。白凤是在盯着树梢一颗果子思考能不能吃吃了会是什么味道时惊觉不对的,他一向十分警惕,这次涉及到自己的心,自然也毫不例外。
在又一个黎明即将来临前的时刻,白凤紧盯着远处还未启航的大船,后撤两步转身隐入山野。
他年岁不大却萧萧如倦鸟,既无故地也无旧巢。如果非说有什么是把他绑在这位少司命身边这么久,大约真只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天光渐渐透薄,他却只想一路奔逃回本属于他的领地。说起初衷他也只是想试试而已,却不想一个无心之失,竟让他过早地错过了自己向自己发出的暗号。常年命悬一线的人都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而感情一事太过温吞妥帖,竟渐渐软和他紧绷的神经,本当是危险的信号,却因这信号出现的场景太过绮好而令他无法也不想抽神。
那日大约是出门太急,少司命外袍潦草发髻未梳,最重要的是,面纱没有带。
面纱是她一半的身份证明,另一半是她有别常人的发色眸色。看到她的第一眼白凤原本有一千一百句打趣的话,可那天她已是来得迟了,脚步才落地不久便被无限天光曚昽裹住。
发肤衣摆都好似融进天色,只因那界限太过模糊。她微微勾起一点唇,手指拂着飘舞的发丝拢进耳后。白凤发誓自己绝不是见色起意的人,他见过的绝色美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这并不影响他在那天晨光里,伸手抚在了怦动不休还越见加快的胸口。
大事不妙。
那是第一个白凤失约的早晨。少司命虽算不上深谙世事,但少入人世的人在某些地方尤其敏感。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信号,这种意味让她裹着兜帽外袍站在海边巨大的风里,暗自抿紧了嘴唇。
白凤这人,作了大损了。
她几乎要学着他的表情微微泛出一点冷笑的意味,白色外袍因为过于宽大而浮动不停,越发显得她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她往既在远处又近眼前的庞大光景里看了一眼,转身往反方向去了。
今是第十三日。
白凤你不知晓,你真是,作了大损了你。


要说为什么她不想回去蜃楼也不想回万仞间,大约只有白凤才知晓。
入万仞海前,要心绪无妄无念方得成果。七日之后,乃有天地、四时与万灵之始,过往种种尽数不存,是新的起始。十二日为一小满月,小满月后必得重入万仞。无有杂念,便无可匹敌。这是阴阳家给她立下的规矩,是她非要入万仞海不可,却更不是非其不可。
是是非非,惟她而已。
现在要让少司命把自己思绪清空,踏进万仞海深处的盒子里,再操控水菖蒲把装着自己的那说是盒子更像棺材的玩意儿拉进万仞海底,她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埋进万仞海本是她修行的手段,她当然不会告诉白凤,他知道的只是万仞海这么个特殊的地方罢了。至于为什么说只有白凤才知道,白凤自己又怎么知道呢?
你萧萧如倦鸟,而彼水有树巢。一个步步为营,一个画地为牢,一个甘心入套,一个奔离溃逃。
白凤对她说,这可是疯了。
少司命站在他坐着的树下微微仰起脸。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在那儿,她只消站在原地,足下自有粗藤恣意盘曲,轻轻托着她送到与他齐高的地方。
白凤抽着气回她,这可是疯了。
今儿这个日子什么都没发生,本该什么都没发生,你却执意来了。
这可是疯了。
少司命看着他,轻轻柔柔地比着口型: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白凤你这可是招了大损,我再不想入万仞海了。
既尝过世间百态人情冷暖,红尘十丈纷扰,有家徒四壁有朱门酒肉,有至死方休有生生别离,有绵绵情爱有贪嗔痴妄。本以为皮相种种不过白骨画皮,却原来这人世最妙全在皮里春秋。
难怪人的七情六欲一旦有引,便再难回收。
他们面对面地看着对方,眼神厮杀好似千军万马,已不知究竟是算相爱抑或开始相杀。过了约摸一刻白凤先柔了眼神服软:好,你行。你说怎么样都行。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你这可是要疯了,踏出这一步可怎么回头?
她神情微妙地盯了他两秒,眼神里又微微露出些许嫌弃来。
白凤被她不说话的反驳噎得说不出话。他恨恨地伸手,最终却只绕住她耳边一绺鬓发。
少司命眨一眨眼,忽然笑了。
这可,真个算是抛了天教只顾疏狂了。


他俩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都日日走在一处,今日这一处是在桑海一个小市集里。能走在一处是算是暂时的殊途同归,可走在哪一处便要看今日打算演的是哪一出。
白凤从前是没怎么操心过吃穿用度的。他没有特别的喜好,听卫庄的,听赤练的,听墨麒麟的,三个优先级依次顺延,依据在场人员而定。
如今他和少司命走在一处挑衣料吃食,心底竟生出些微妙的感慨来。
他微微侧目看着身旁的人。她带着斗笠蒙着面纱,伸手触碰一块料子。
我萧萧如倦鸟,而此处有归巢。本有心招惹,却假戏为真。
白凤低低一笑,伸手挽住身侧那人的腰。
少司命僵了一下,她摆摆手示意店家料子不要了,转身往店外走。白凤立即跟上,轻飘飘地问她,怎么不要了?
她说,要了没用,想想不如吃饭。
白凤几乎无法忍笑,看到她认真的神情还是硬生生收起来:真这么想啊?
嗯。少司命认认真真地回他。
好吧,那就吃饭。他笑出声,带着她往另一边走。
殊不知少司命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认认真真地想,这日子还不知能到几时。不若先将想做的做了,等没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人生一世苦短,这样快活的日子更是她从前几乎不敢妄想。如今悄然窃得,也得欢喜够了才行。
既然疯了,便从头到尾,也要疯得快活。
殊途同归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回到殊途的。到了那一日,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走得近了是殊途同归,走得远了,套一句话,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人生一件大事,既有合自然有分。
这一日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归根结底倒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也可以算是出了大事。
流沙有了新的打算,从此再不与阴阳家一道。殊途同归的路走久了,早晚是要分的。何况道不同不相为谋。
真真假假迷迷怔怔,人世百年一夕欢愉。既没说相爱也没说不爱,临了,最后一场戏也要演到极致。
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轻柔至极又锋锐至极一枚羽刃刺进她左胸口,笔直取她一泼性命血。那刃上带着极强的内劲,余力震得她立时倒退两步喷出一口血来,却是内脏伤重。
“你道心已乱,确已不必再战。”她伤得狼狈,白凤也只比她略略好上半分,强提着一口气站在树枝上低声道。
少司命却不答。她在死战中始终有一股同归于尽的任性戾气,扶住身后树干,拼着呕血的力拔起两道气劲直往对面树上那人横扫而去,同时足下爬出一道粗绿藤蔓飞走似龙蛇之势,不过须臾已扑到白凤脚下继而盘紧他脚踝。他打得她五脏有损已是拼了全力,此时突遭发难又哪里还有余力反击。两道乖戾气劲左右夹击将他扫出落足之地,飞藤一扯直把他狠狠摔至少司命脚边。
气力已绝,二人都无力再战。少司命内伤颇重,又不管不顾地凝力发出尽狠尽绝的一击,呕血之势是再也止不住了。她沿着树干缓缓跌落在地上,头颊脖颈血迹斑斑。白凤此时连说话的力劲也无,刚才扫来的气劲已让他断了两根骨头,落在地上拿一下直让他觉得周身骨骼经脉俱要碎裂。
这是不约而同想着离死亡只差一步的境况,却偏偏都还苟活。
你知道吗?
少司命轻声道,“你只说我道心乱了,却不知我为何乱心。”
她低头看向皱紧眉头粗喘着的白凤。他手上一枚流沙报信的烟火,看着她手上阴阳家的烟信无声一笑。她动了动手指,他们二人的手艰难碰在一处。白凤握紧她的手,朝自己的方向轻轻拉了拉。
血沫顺着他唇角蜿蜒而下。少司命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反手,合力把两枚烟信同时抛了出去。
你不知道吗?
不过一拳玲珑七窍,千回百转,有意留心,无以为继。
想初见长风万里碧波如顷,到如今深更夜树,两相垂死。
她牵唇一笑,无声晕了过去。

拾壹
再次醒来是在万仞间的温泉池里。池边花草都微垂了头仿佛沉睡,却皆在她醒来的时刻发出低微的光亮,似是获得了茁壮的生命力。
她擦洗后随手披上池边桐木上挂着的素净衣袍。门被人从外面闭着。她心念微动,这一层周围的房屋里便立时开满了花。
这是宣告,也是试探。她已然知晓自己是在万仞海里待过了,此时是内伤全无。至于究竟待了多久她是不知道,反正至少有七日。
门外有人低声请她去。她随手挽了头发,拉开门往月神的殿里去了。
月神正坐在姬如对面,二人似正与神念交互触碰,用以教导。见她来了,月神便翻手轻轻覆住姬如千泷的手掌:“你且去外间做些别的事,我与少司命大人说些话再寻你。”
姬如轻轻点头,抽出手来起身往门外去了。少司命低眉站在座下,躬身行了礼。
“你伤才好,寻常礼数就不必了。”月神淡淡道,“坐。”
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少司命又行了礼,慢慢地登上去坐下。
“你已休了十四日。”月神道。
少司命低声回她,“猜到了。”
月神又道,“你可知蜃楼如今已启航?”
少司命猛地抬头。
她手一抖碰翻了茶杯,那杯里摇晃水波未洒出分毫。月神手一动便将茶杯扶立起来,圈圈涟漪里映出她惊慌失措的眼。沉默无声蔓延,铜鼎香炉兀自吞烟吐雾。
月神并不急着说话。她慢悠悠搁下一枚算筹,自轻纱下抬起眼皮看她,又轻轻扣下一筹。“阴阳家没那个闲工夫清理他。”
少司命面容僵硬,缓缓张口好一会儿才出声:“吾不敢。”
“你不敢?”月神忽然展颜一笑,激得她全身发冷,“千涛不入你耳,万仞不容你心,身不入水心不留窍,你还有什么不敢?”
“确是不敢,”她十指在座下扣紧衣摆,面上一字一顿不显分毫,“万望明察。”
月神嗤笑一声,“我只问你,明察之后,又待如何?”
她默然不语。
蜃楼出海,一路便曲折艰险,再不为外人道。死在路途上的知有几许?倒不如放她生路,以待后用。
左右,这是笔两相得利的买卖。
“可我不罚你,又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月神再次落下一筹。她睁大了眼睛,紧盯着对面那人微微颤动的指尖。
月神敛手低声笑道,“我与星魂大人商讨许久,要如何惩罚一位长老……他说了个主意,我以为妙绝,等不及要与你分享。”
少司命扣紧手指,只听月神接着道,“既已出海,一切俗世杂念,我以为皆可抛下。贪生怕死也好,痴嗔爱恋也罢,这些我知你绝不会有。只有一样,我要你永世不忘。”
“东皇大人曾允我,此番之后可如当年对姬如千泷一般,只管封了你过往。可思来想去,我却不能下手。”
“念念不得,我罚你永世不忘。”月神一字一顿道,“原本可封你过往叫你不受这苦,但是我,绝、不。”
不染红尘是你,嗔念动情也是你;无欲无求是你,心有所爱也是你。不入世俗遍访一遭,怎可叫你为人?动心忍性舍而不得,方可令你成神。
她眉间轻轻一动,起身行礼,“费心。”
言罢她转身飘然而出,月神既不出声挽留也不出言阻止,更没有如前所言起身去寻姬如千泷。
殿外一把女声泠泠传入:“今日失礼了,请月神大人再替我谢过星魂大人罢。”
姬如千泷从外间步入殿内。月神看了她半晌,苦笑:“心绪动了,今日已不能再教。去歇着吧。”
比内殿更里的空间一片深黑。有人声从里头遥遥传来,直似九天星河的冷都泼至头顶寒入发肤:
“少司命大人客气了,不谢。”
纵起万仞狂涛,也叫你千波自平。
-FIN-

楼主 璃裳唤影  发布于 2016-07-23 15:09:00 +0800 CST  
万仞千波·尾声
白凤一甩车尾把车稳稳当当停入车位。下车时他回首瞧了一眼,白色三叉戟GT①停在周围一片跳脱色调的跑车里像个十足沉稳大气的美人,叫白凤满意值要突破天际。
不愧是自己的眼光。好,十分好。
身穿黑马甲的侍者在他牵头引路,穿过一条曲折回廊。那檐下仿古式样做到十分却还嫌不足,隔五步便挂一盏红灯笼,光影华美又暧昧,倒叫人神思颠倒恍惚错乱。
过了这廊便到这仿古建筑里头。外头看,这建筑不过红纱薄笼一位欲说还休,进去了才知道里边儿是如何声色犬马耳鬓厮磨。
这处原是皇城根儿下一处格格府,白凤同这儿的老板是熟人,当初盘下这间宅子老板只说怕自个儿压不住,略一沉吟便改装成如今这样,专供这些个有钱有脸有名头的少爷小姐们享受。今天的趴特别私密,想也知道是又开了盘口。
可甫一踏进正门白凤便心道这气氛不对。盘口开过不是一次两次,却没哪次像今天这样安静甚而有几分风雅——换句话讲,道貌岸然。只再一打量白凤又好似懂了几分——艾玛,还是个主题趴。
吧台边的老板叼着一支Mild Seven朝他兴高采烈地挥手。白凤长腿一迈跨过往来人群,冷着脸揪住他后领往桌前一摁——
墨麒开口连连哀嚎了几声“好哥哥”告饶:怎么了这是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艾玛疼疼疼疼——
白凤寒着脸手上加劲:丫没和我说今天是主题Party。
说不说你不都穿了西装来嘛。墨麒笑嘻嘻。
你今儿皮紧了?
别别别——西装可不是男人装逼利器吗少侠!莫方!你这不是穿了吗!
我哪次不是穿西装?问题是今天我穿了一套休闲西装过来。白凤痛心疾首。我今天本来可以带些更有意思的配饰——
够了够了,知道您身家多。墨麒趁着他松手的劲一扭身脱出来,一边敷衍一边把他往场子里推:不要太在意啦,一个民国主题的清趴,主要是给女孩子们玩儿哒,懂?
果不其然,墨麒所言分毫不差。
原本这样的地方就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月情浓,却从没像今日一般衣香鬓影显目。小舞台上布了些鲜花,颜色搭配惟要一个艳字,却恰到好处地好看。台上两位扮作歌女的女侍者身穿一红一白,鬓边簪着颜色相反的玫瑰,贴脸搂腰妖妖袅袅地唱曲儿。
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来往美人都穿着旗袍争奇斗艳。有华贵的,黑底上绣着大朵金黄丝菊,一看就是宫里的手艺。也有清雅的, 青花瓷配色颠了个反,短旗袍剪裁十分修身,亮点全在手工盘扣上一颗一颗的碧玉珠子。白凤随手往旁边拿了一杯侍者递来的粉红酩悦,只听得不远处一张桌上传来克制的惊呼。
墨麒撇撇嘴,“看来是又赢了。”
“什么人啊那是?”白凤抬手把细长酒杯送到眼前却并不立即品尝。他盯着酒液里缓缓浮上来的小气泡,看一切光影促狭暧昧的色彩。墨麒也拿了一杯酩悦,只是一仰脖喝尽了,把酒杯放在身边长桌上。
“姑苏邵家,听说过?”
“有点印象。过来干嘛?”
“找点乐子呗。看那边那张桌子,”墨麒示意他看刚才发出响动的地方,“下场子的是邵家下一任当家的,我猜他们是过来通个气儿。你才来,是不知道,这位少当家一进来,和你似的,男女通吃。刚才过来要联系方式的有十来个了,压力山大啊。”
白凤啧啧称奇,“你有个ball的压力,可不是说笑么。”
“真的有啊,人家压根儿没给我留联系方式啊。”墨麒低声说,“把那些人打发走费了我好大功夫,非是不信呢。我估摸着吧,如果她有意思,临走前会留名片的。”
好有意思。白凤有点心动,也一并仰头喝干净,嫌弃地咂嘴,“卧槽,没味道了。”
墨麒用关爱的眼神凝视他,“谁让你不马上喝的,非得等人家气泡快走完了才动嘴。”
白凤笑了一笑,“不管。我要下去那桌玩玩儿。是德州吧?”
“是……卧槽你干嘛且,今天那位少当家手气可旺得很啊,连赢八盘了。”
“管他呢,我开心。”白凤又招呼侍者上了杯兑冰的贤妻良母,穿过人群去,等那一盘完了。那位少当家对面坐的人一看是他,立即招呼荷官三两下开了牌,也是没有意外地把筹码都堆到了对家那里。
白凤坐下来,先把那杯贤妻良母往桌边一放,含笑道,“邵小姐,久闻大名了。我刚才听着看着忍不住有点手痒,能不能请邵小姐再赏脸一局?”
对面的女子正抬手喝茶,抬手袖间露出玉白腕子玲珑骨突,左右各一串星月子②,右手并一环羊脂白玉,左手一串水头极佳的碧泠泠翡翠,中间串了一朵雕工妙绝的白玉莲花。白凤耐心很好地等她喝完,含着笑意毫不掩饰自己探究打量的目光。再一细看这女子画风也十分清奇出众,在一种争奇斗艳的旗袍中竟然穿得十分朴素。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示意侍者换茶,白凤便正好把她看了个全身——柔紫色抹胸外罩一件千岁绿衫子,下半身一条白色宽大长裤。她周身衣装并不十分出众,都是夏季流行的亚麻料子。白凤却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上下一瞧便估摸出她这一身的价格:不算腕上的东西,少说小五万吧。
敢穿这一身来进这衣香鬓影美人如织的地方,不是幼稚就是十分自信。
白凤再细细看了她的眉眼,心下感叹她确实有十二分自信的资本。
这会儿对面人已经坐下了。她抬手示意他先请,白凤笑道,“规矩和之前一样就是了。你坐庄,只下一盘,这杯酒是赢家的彩头。你输了,我请你喝。”
对面人含笑,“那你输了呢?”
“十分简单,你请我喝。”白凤笑道。墨麒在他身后恶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腰,低声喝道,“卧槽你别给我招惹她,这特么可是谪仙一样的人,况且姑苏那边我们又都没什么照应。你自己作死也就罢了,敢把流沙带进坑里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白凤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对面那位邵小姐抬手拂了头发已经笑开,“好,那就看你能不能担得起‘贤妻良母’了。”
墨麒被他们你来我往不动声色的调情惊得目瞪口呆,被白凤用眼神嘲讽了小男孩。荷官洗牌之际,白凤扯着他领带把他拉下来,“你怕什么,这人我一见就知道和我是一样的。大家都是双,左不过玩玩而已。就算我有心看她入眼,人家要是无意,一拍两散也就罢了。我们双性恋一向心胸开阔很大度的。”说着向对面比了个Wink。对面那人接收到他眼神轻轻一笑,白凤被她眉眼间似冷似幻的笑意惊得几乎倾倒。
他心道有点不妙,这个心跳的速度,卧槽莫不真是——
他抬抬眉,抛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好,既然我已心动了,那少不得要拉人下水。
纵你心万仞静海,我也要起千波狂涛。
邵小姐轻轻一笑,温温柔柔地比个口型。
走着瞧。

既然只玩一盘,不管怎么说都要玩儿得干脆利落点。白凤用自己一块欧米茄海马Aqua压在桌上换了三十七万筹码,侍者摞整齐的下一刻便往牌桌上一推,“十七万。”邵小姐瞧着他微微一笑,“跟。”
荷官发下两张底牌,白凤略一思索,加了五万。邵小姐接着笑,跟注。
荷官发公牌。白凤随手又推了五万筹码。对面的人依然毫不犹豫跟注。
已经出了红桃K,梅花九,黑桃K。桌边围着的人眼睛都亮起来,看样子这盘是要开个大的。再一轮发牌,红桃Q。白凤轻呼出一口气,拿起伏特加杯子摇了摇,只听冰块碰杯叮咚脆响。
荷官示意加注。白凤加七万,邵小姐微微一笑,all in。
白凤all in。
荷官开牌。梅花Q。
白凤微笑,先开了自己一张,方片K。
邵小姐微笑,也开,方片Q。
墨麒不知为何感到双眼一阵刺痛。
双方各有三张同一花色的牌,现在单看花色白凤略占上风。有没有大小翻盘便要看最后一张了。
白凤含笑开牌,黑桃九。
满堂红。他轻声说。人群发出一阵抽气声,这牌面点数,也真是红得没谁了。
众人便齐齐伸头去看邵小姐。她还未开牌便以一声长叹,便有人跟着一并摇头叹息。
她轻轻地翻开牌面。
人群中传来更大的抽气声。
黑桃皇后。
四条,庄家胜。
“我在开牌前十分后悔,又十分担心,唯恐你担不起贤妻良母。”她起身含笑说道。白凤耸耸肩,轻松笑道,担不担得起也要试了才知道。
他潇潇洒洒地把一整杯贤妻良母都喝尽,一杯下去眼神已然有些恍惚,还要强撑着说,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邵小姐赏脸送我去希尔顿开个房间?邵小姐又一声长叹:回头可别说我占你便宜。
人群中有人面色十分古怪,这对孤男寡女谁占谁便宜还说不一定呢,果真是画风清奇的两个人。另有一人面色十二分古怪,悄悄退出去拨了一个号便暴跳如雷:张子房!我特么有事儿要问你!
那边一把温柔男声含笑,低缓柔和似桃花流水:子房睡了,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
墨麒立刻偃旗息鼓,过了一会儿才讷讷道:颜先生……您帮我查查,子房的通讯录上有没有姑苏那边的号码?
那头男人温声应好,墨麒只听得那边传来衣料摩擦声,接着又是一个纤秀男声,听着迷迷糊糊的:师兄,怎么了啊……
电话被那头的人贴心拿远了些,但并不妨碍颜路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墨麒找你,查姑苏的号码。
墨麒面无表情地想,好温柔的颜先生啊,生怕给我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然而这有什么卵用呢,我特么该听不该听的还是全听了。我特么还是个孩子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人,声音里怒意飙升:姑苏只有一个邵家和我有往来,他们少当家今天来北京,听说有事务交接,具体跑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还有那位少当家和你们白凤从前见过不过据说那会儿年岁都不打可能俩都忘了吧当然现在他俩是不是一对儿我特么也不知道你特么问完了吗能不能放我和师兄休息了这个点儿你爱浪浪扰人清梦多不道德你知道吗?
墨麒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想,我要是早一个小时打你电话才是真不道德呢。
接着电话就被挂了。
墨麒的内心毫无波动也一点都不想笑。
我特么招谁惹谁了今天晚上先是促成了一对狗又招惹了另一对狗?

①指玛莎拉蒂(车标三叉戟)GT
②星月菩提。

-尾声·fin-

楼主 璃裳唤影  发布于 2016-07-23 15:14:00 +0800 CST  

楼主:璃裳唤影

字数:12303

发表时间:2016-07-23 10:3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3-29 08:36:0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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