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影子
影子
这次用的墨水是绿色的，墨绿色，像是森林的颜色，而且必定是年岁久远的森林，写在米黄的纸上又叫我联想到海滩上的棕榈树。外头正下着雨，淅淅沥沥像是某人无心之间拨了一把竖琴的琴弦，细细密密的声音响个不停。
除此之外，就是安静。
我意识到我该写点什么东西。我冲了一杯茶，灰绿的叶子在热水里起伏着，散发出叫人迷醉的气味。透过水蒸气我隐隐约约看见某个影子。
“那时候是傍晚，太阳正要没到海平线底下，金红色的光的碎片密密匝匝地洒在海面上，就像铺满了稀碎的宝石。天从里太阳最近的鱼肚白渐次过渡到最远的蓝灰色，西方的一群海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飞来，逆着光，聚拢成一群灰黑色的小点，又散开。”
文字像是自然而然地从笔尖溢出来的一样，有时候我甚至认为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的创造出什么东西，也许我碰巧在蒙蒙雾霭当中走马观花地瞥见了那个画面，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将它描绘下来罢了。我闭上眼睛任由思维在一片朦胧中沉沉浮浮，我想看清多一些东西。
“埃希尔躺在海滩上，金色的头发比沙滩要鲜艳些——是那种最纯正的金黄色，金子一样的。身上的泳衣还湿漉漉的，看样子是刚刚游完泳上的岸。”
笔在这里顿住了，这时候像是有种神奇的魔法在我脑海中起了作用，自发地将她的形象补全，我提笔补充了一句：
“埃希尔喜欢水，她对她的丈夫说水就像一支歌一样，‘认真些就能听见。’她煞有其事地对他形容这个，双手都比划起来，‘尤其是海水，海的年纪很大，那些海浪就像史诗一样。’”
“丈夫乐于听她讲述这些童话故事一样的幻想，换句话说，这正是他爱她的地方。埃希尔的灵魂浪漫得像个来自远古山林里的精灵，他总是这么对朋友说，眼睛里带着自豪。他为能成为埃希尔的伴侣而感到自豪，他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埃希尔和她的丈夫深爱着彼此。我意识到，他们的结合是世上最圆满的一个爱情故事，即便有艰难险阻，他们也永远忠于彼此。
我突然感到难过。
埃希尔——我写的文章里总是有她的影子。
我偏好某一类人物，大多是年轻的姑娘，金色长发，她会有一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大眼睛，眼睛必然是有神的，好像天上闪烁不停的星辰。她举止轻盈仿佛山林里一闪而过的精灵，时常是难以捕捉的，可要是真正遇到了，她用不了一秒就能彻彻底底地征服你。这样的征服并不是依靠漂亮的外貌，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和关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像诗歌一样浪漫又柔软的灵魂。
我几乎是带着醉意地迷恋着这样的姑娘，她像是个美丽的幽灵，静悄悄地渗透进我笔下的字里行间，每一滴墨水，每一道笔画，都有她发间那种类似桂花香的味道。无论我喜欢与否，她就在纸上的每一个字符之间冲着我笑。
事实上，埃希尔是我学生时代的初恋，我不明白为何我笔下的姑娘总是叫这样的名字，“埃希尔”、“艾希尔”、“阿蒂尔”、“艾迪尔”……仿佛世上再没有其他名字一般。某次我尝试将“埃希尔”换成了“苏珊”，结果却是我再也写不下任何一个字。那些在脑海中顺理成章地出现的画面套在“苏珊”身上总是叫我说不出的难受，这么说：好像精心准备给女友的玫瑰花束突然被某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妇人偷走了一样。终于我放弃了那个关于苏珊的故事，连同着放弃了一切关于“摆脱埃希尔”的尝试。
也许我压根不想要摆脱埃希尔。有时候我会这么想。
埃希尔是我的初恋，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姑娘——可我们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特殊关系。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偷偷摸摸地望着她，我能记得她微笑时眼角弯曲的弧度，捕捉到她的每一点情绪，每一个表情，却不曾和她牵着手走过傍晚时的街道，没有在街角的咖啡厅悄悄接吻，当然，她也从不对我露出真正亲密无间的笑容。
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她了。
我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脑海里一笔一划地描绘埃希尔的形象，这样的行为似乎成了一种习惯，融入我指尖，笔尖，最终化作文字里头一个栩栩如生的魂魄，像是埃希尔就在我身边一样。并且我享受这种感觉，我热衷于看见纸上的那个埃希尔生活的情景，依据文字我就能想象到埃希尔微笑的模样。然而我也从来没有完成过任何一个关于她的故事，至少没有“写”完过。
我嫉妒任何一个与埃希尔亲密无间的人，哪怕那只是一个生存在文字里的影子。
克拉克对我说，“也许你该解决这个问题了。”他是在酒吧说这句话的，手上晃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在杯子里响个不停，“既然你那么喜欢她，那么就该给自己一个了结。”
我没说话，也没喝酒，就这么望着他。他对着我的目光一点儿没觉得不自在，甚至笑了笑，说：“你总不能一辈子沉浸在她的幻影里。”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我有些迷迷糊糊，尽管我不觉得叙述一个个关于埃希尔的故事有什么不好的。
我说：“你让我想想。”
我接着写这个关于埃希尔的故事。
“埃希尔的丈夫叫沃尔曼，他第一次遇见埃希尔就是在这片海滩上。”我想象着这片属于埃希尔的海滩，“海滩在小镇上，并不是一个旅游景点，倒是放假的学生休息的好去处。沃尔曼在一个热闹的下午遇见埃希尔，他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总之他就是看到了她，然后他走了过去。这时候他对她一无所知，也不明白之后他会爱上她。”
“可是就像宿命注定的一样，她对他有种异常的吸引，这样的力量是格外强大的，而他对她的意志力又格外薄弱，看到她的笑容他就情不自禁地沦陷。”
“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似乎是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她眼睫毛抖了抖，随即唇边绽起一丝笑意，‘是你啊。’她的语调几乎是在呢喃。沃尔曼愣住了，因为他发现她的声音就像精灵的一样好听。”
他们一见钟情了，我想着，然后他们会开始约会。
“第一次约会往往是最正式的。沃尔曼甚至穿上了一身正装——尽管他的领结叫他感到呼吸困难，埃希尔则格外光彩夺目，漂亮得像个女神。他们约在海边的餐厅，沃尔曼订的位置，靠窗，能一眼看见外头灯塔底下起伏的波浪。埃希尔说她喜欢这里，于是后来沃尔曼求婚时他们也是在这个地方交换的戒指。”
我发现我的手在颤抖，纸上的笔迹因此而变得凌乱潦草，像是一群蓬头垢面的疯子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块。我感到恶心，这种不适的感觉在沃尔曼求婚的场景浮现于脑海时变得更加明显。我用手慢慢揉着腹部试图缓解这种症状然而无济于事，最终我将稿纸猛地塞进了抽屉里，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桌我舒了口气，发现那种反胃感已经不翼而飞。
我还是没能写完关于埃希尔的故事。
克拉克告诉我：“也许你该见埃希尔一面。”
我看着他有些吃惊，企图找出任何一处可以证明他是在开玩笑的证据，然而他却摆出一脸正色，严肃得像个老学究。这时候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该见她一面。”
“为什么？”
“我只是提个建议。”他语焉不详。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对此心知肚明。他突然冲我一笑，“我觉得这能解决问题，你该试一试。”
“……”
“只凭你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个叫‘埃希尔’的怪圈。”
我沉思片刻，“好吧。”
我很吃惊克拉克至今仍然与埃希尔保持着联系，也许是我刻意忽略的原因，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还是比较亲密的朋友。总之克拉克只是打了个电话，接着就告诉我他已经约好了时间和地方，就在礼拜天，中央公园里头。
我有些情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克拉克说着聚会的安排，一面考虑着是否要告诉克拉克我改了主意不想参加这个聚会——也许这样说听起来会太生硬，说不定我可以找个体面的借口，比如周天已经安排了钢琴课，或者要和朋友去参加一个已经计划了整整一个月的远足活动。
可是看着克拉克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克拉克是个敏锐的人，他也许不会揭露我的谎言，却一定能看出我口不应心。这大概会让他感到难过，毕竟正是他一心一意为我考虑，让一个朋友难过恰恰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
“好吧。”我只有这么回答。
克拉克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很高兴你没缩回你的壳里头。”他半开玩笑又意有所指，我不禁低下头，“埃希尔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你肯定明白这一点。”
我把他的话权作安慰，尽管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这次用的墨水是绿色的，墨绿色，像是森林的颜色，而且必定是年岁久远的森林，写在米黄的纸上又叫我联想到海滩上的棕榈树。外头正下着雨，淅淅沥沥像是某人无心之间拨了一把竖琴的琴弦，细细密密的声音响个不停。
除此之外，就是安静。
我意识到我该写点什么东西。我冲了一杯茶，灰绿的叶子在热水里起伏着，散发出叫人迷醉的气味。透过水蒸气我隐隐约约看见某个影子。
“那时候是傍晚，太阳正要没到海平线底下，金红色的光的碎片密密匝匝地洒在海面上，就像铺满了稀碎的宝石。天从里太阳最近的鱼肚白渐次过渡到最远的蓝灰色，西方的一群海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飞来，逆着光，聚拢成一群灰黑色的小点，又散开。”
文字像是自然而然地从笔尖溢出来的一样，有时候我甚至认为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的创造出什么东西，也许我碰巧在蒙蒙雾霭当中走马观花地瞥见了那个画面，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将它描绘下来罢了。我闭上眼睛任由思维在一片朦胧中沉沉浮浮，我想看清多一些东西。
“埃希尔躺在海滩上，金色的头发比沙滩要鲜艳些——是那种最纯正的金黄色，金子一样的。身上的泳衣还湿漉漉的，看样子是刚刚游完泳上的岸。”
笔在这里顿住了，这时候像是有种神奇的魔法在我脑海中起了作用，自发地将她的形象补全，我提笔补充了一句：
“埃希尔喜欢水，她对她的丈夫说水就像一支歌一样，‘认真些就能听见。’她煞有其事地对他形容这个，双手都比划起来，‘尤其是海水，海的年纪很大，那些海浪就像史诗一样。’”
“丈夫乐于听她讲述这些童话故事一样的幻想，换句话说，这正是他爱她的地方。埃希尔的灵魂浪漫得像个来自远古山林里的精灵，他总是这么对朋友说，眼睛里带着自豪。他为能成为埃希尔的伴侣而感到自豪，他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埃希尔和她的丈夫深爱着彼此。我意识到，他们的结合是世上最圆满的一个爱情故事，即便有艰难险阻，他们也永远忠于彼此。
我突然感到难过。
埃希尔——我写的文章里总是有她的影子。
我偏好某一类人物，大多是年轻的姑娘，金色长发，她会有一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大眼睛，眼睛必然是有神的，好像天上闪烁不停的星辰。她举止轻盈仿佛山林里一闪而过的精灵，时常是难以捕捉的，可要是真正遇到了，她用不了一秒就能彻彻底底地征服你。这样的征服并不是依靠漂亮的外貌，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和关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像诗歌一样浪漫又柔软的灵魂。
我几乎是带着醉意地迷恋着这样的姑娘，她像是个美丽的幽灵，静悄悄地渗透进我笔下的字里行间，每一滴墨水，每一道笔画，都有她发间那种类似桂花香的味道。无论我喜欢与否，她就在纸上的每一个字符之间冲着我笑。
事实上，埃希尔是我学生时代的初恋，我不明白为何我笔下的姑娘总是叫这样的名字，“埃希尔”、“艾希尔”、“阿蒂尔”、“艾迪尔”……仿佛世上再没有其他名字一般。某次我尝试将“埃希尔”换成了“苏珊”，结果却是我再也写不下任何一个字。那些在脑海中顺理成章地出现的画面套在“苏珊”身上总是叫我说不出的难受，这么说：好像精心准备给女友的玫瑰花束突然被某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妇人偷走了一样。终于我放弃了那个关于苏珊的故事，连同着放弃了一切关于“摆脱埃希尔”的尝试。
也许我压根不想要摆脱埃希尔。有时候我会这么想。
埃希尔是我的初恋，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姑娘——可我们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特殊关系。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偷偷摸摸地望着她，我能记得她微笑时眼角弯曲的弧度，捕捉到她的每一点情绪，每一个表情，却不曾和她牵着手走过傍晚时的街道，没有在街角的咖啡厅悄悄接吻，当然，她也从不对我露出真正亲密无间的笑容。
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她了。
我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脑海里一笔一划地描绘埃希尔的形象，这样的行为似乎成了一种习惯，融入我指尖，笔尖，最终化作文字里头一个栩栩如生的魂魄，像是埃希尔就在我身边一样。并且我享受这种感觉，我热衷于看见纸上的那个埃希尔生活的情景，依据文字我就能想象到埃希尔微笑的模样。然而我也从来没有完成过任何一个关于她的故事，至少没有“写”完过。
我嫉妒任何一个与埃希尔亲密无间的人，哪怕那只是一个生存在文字里的影子。
克拉克对我说，“也许你该解决这个问题了。”他是在酒吧说这句话的，手上晃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在杯子里响个不停，“既然你那么喜欢她，那么就该给自己一个了结。”
我没说话，也没喝酒，就这么望着他。他对着我的目光一点儿没觉得不自在，甚至笑了笑，说：“你总不能一辈子沉浸在她的幻影里。”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我有些迷迷糊糊，尽管我不觉得叙述一个个关于埃希尔的故事有什么不好的。
我说：“你让我想想。”
我接着写这个关于埃希尔的故事。
“埃希尔的丈夫叫沃尔曼，他第一次遇见埃希尔就是在这片海滩上。”我想象着这片属于埃希尔的海滩，“海滩在小镇上，并不是一个旅游景点，倒是放假的学生休息的好去处。沃尔曼在一个热闹的下午遇见埃希尔，他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总之他就是看到了她，然后他走了过去。这时候他对她一无所知，也不明白之后他会爱上她。”
“可是就像宿命注定的一样，她对他有种异常的吸引，这样的力量是格外强大的，而他对她的意志力又格外薄弱，看到她的笑容他就情不自禁地沦陷。”
“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似乎是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她眼睫毛抖了抖，随即唇边绽起一丝笑意，‘是你啊。’她的语调几乎是在呢喃。沃尔曼愣住了，因为他发现她的声音就像精灵的一样好听。”
他们一见钟情了，我想着，然后他们会开始约会。
“第一次约会往往是最正式的。沃尔曼甚至穿上了一身正装——尽管他的领结叫他感到呼吸困难，埃希尔则格外光彩夺目，漂亮得像个女神。他们约在海边的餐厅，沃尔曼订的位置，靠窗，能一眼看见外头灯塔底下起伏的波浪。埃希尔说她喜欢这里，于是后来沃尔曼求婚时他们也是在这个地方交换的戒指。”
我发现我的手在颤抖，纸上的笔迹因此而变得凌乱潦草，像是一群蓬头垢面的疯子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块。我感到恶心，这种不适的感觉在沃尔曼求婚的场景浮现于脑海时变得更加明显。我用手慢慢揉着腹部试图缓解这种症状然而无济于事，最终我将稿纸猛地塞进了抽屉里，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桌我舒了口气，发现那种反胃感已经不翼而飞。
我还是没能写完关于埃希尔的故事。
克拉克告诉我：“也许你该见埃希尔一面。”
我看着他有些吃惊，企图找出任何一处可以证明他是在开玩笑的证据，然而他却摆出一脸正色，严肃得像个老学究。这时候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该见她一面。”
“为什么？”
“我只是提个建议。”他语焉不详。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对此心知肚明。他突然冲我一笑，“我觉得这能解决问题，你该试一试。”
“……”
“只凭你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个叫‘埃希尔’的怪圈。”
我沉思片刻，“好吧。”
我很吃惊克拉克至今仍然与埃希尔保持着联系，也许是我刻意忽略的原因，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还是比较亲密的朋友。总之克拉克只是打了个电话，接着就告诉我他已经约好了时间和地方，就在礼拜天，中央公园里头。
我有些情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克拉克说着聚会的安排，一面考虑着是否要告诉克拉克我改了主意不想参加这个聚会——也许这样说听起来会太生硬，说不定我可以找个体面的借口，比如周天已经安排了钢琴课，或者要和朋友去参加一个已经计划了整整一个月的远足活动。
可是看着克拉克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克拉克是个敏锐的人，他也许不会揭露我的谎言，却一定能看出我口不应心。这大概会让他感到难过，毕竟正是他一心一意为我考虑，让一个朋友难过恰恰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
“好吧。”我只有这么回答。
克拉克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很高兴你没缩回你的壳里头。”他半开玩笑又意有所指，我不禁低下头，“埃希尔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你肯定明白这一点。”
我把他的话权作安慰，尽管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时间过得太快又太慢，在周天前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我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可已经到了周六晚上，我却觉得我什么也没准备好——我没有想好该在问候时说些什么才不叫这久别重逢的戏码变得尴尬，没盘算好该在聚会时穿什么衣服，我该用什么眼光看埃希尔？是我文字中的那个幽灵？还是曾经情窦初开时的暗恋对象？我没有一点办法，甚至遭遇了最糟糕的状况——失眠。我甚至能想象到第二天我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模样，滑稽又难堪。
这样的心情也没有让我的睡眠质量变得好些，我辗转反侧直到凌晨，又因为心烦意乱而醒得太早。我顶着凌乱的头发呆愣愣地望着太阳从地平线底下冒出头来，脑子里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该是我面对的时候了。
想到这个我似乎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就要瘫倒在地上，然而我却意识到我还好端端地站着。这种感觉好像意识和肉体分离，这绝不是什么好的状态，也许我会把一切都搞砸。
我把自己打理好，克拉克答应会来接我，他的车现在就在楼下。我大脑一片空白地上了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变化着，我甚至有了在飞的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说不定我现在是脑袋朝下呢——我不着边际地想着。
克拉克停下车，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毫无防备地，我看到了埃希尔。
她几乎一点儿也没变，也许眼角多了几道皱纹，可这丝毫无损于她的漂亮。晨光像丝绸一样铺在她的头发上，或者说她的头发轻巧地兜住了晨光，衬得她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笑容也没变，温温吞吞浅浅淡淡，像是笼在山泉水上的月光。这一瞬间我呆住了，我仿佛看见了文字里的那个埃希尔——
“埃希尔是个像精灵一样的姑娘，她的美是纯澈干净的，让人联想到晨曦底下拂过树梢的微风。她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出于畏惧，而是担忧世俗浑浊的气息将她风一样的灵魂搅散。”
“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埃希尔这么说。她迎上克拉克，并给后者一个亲切的拥抱。她已经在草坪上铺好了野餐布，旁边隔着水果和甜点。“我们还可以弄点儿烤肉，炉子那些都在车上，随时可以去拿。”她补充。
克拉克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你总是那么周到。”
我在旁边讪讪地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埃希尔像是察觉了我的尴尬，她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于是她再次开口：“我很久以前就想和这些老同学们聚聚，可总是没有机会，你最近还好吗？”
“我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教钢琴。”我回答。
我想起我曾经这样形容过埃希尔：“埃希尔热衷于一切与自然有关的东西，这包括了园艺，绘画，音乐，她说艺术都是来自自然的馈赠。尤其是音乐，音乐让埃希尔联想到海岸的涛声，林间的风声，夏夜的蝉鸣声。”
说不定我会去教钢琴和这个也有不小的关系。
“教钢琴？这可是个不错的行当。”埃希尔看起来兴致勃勃，“我喜欢钢琴。”
我笑了笑低下头，有种窃窃的满足感。
“我有时很羡慕那些钢琴老师，即便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得面对一群不懂事的熊孩子并为此耗尽心思，可与音乐为伴毕竟是个好差事。”埃希尔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声音好听动人，听起来是种享受，“比朝九晚五的我们轻松多了”她摊了摊手。
“轻松？”我疑惑。
“是轻松。”她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是真诚的羡慕，“要知道顶头上司可比熊孩子要难对付不少，再说了，我们也没有音乐私教那么赚钱。”
“你喜欢钢琴老师，却不喜欢音乐？”我尽量放软语气，使这问题显得没那么生硬。
埃希尔却全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欣赏音乐，劳累一天之后听点歌是中不错的休息方式，可真要有多喜欢呢？也不见得。毕竟我可没那个福气，可以靠弹钢琴过活。”
我怔了怔，没说话。
“好啦不聊这个，”她一笑，脸颊上浮起两个酒窝，“聊工作总让人心烦意乱，我们干点儿轻松的。你该常常这个，这是我特意买的，那家甜品铺的点心很精致。”她从小盒子拿出几个黑森林蛋糕分给我们，我神不守舍地接过，机械地嚼着，食不知味。
“对啦，我必须给你们说说下周的派对！我想邀请你们去，”埃希尔一拍手，眉飞色舞道：“这是个关于孩子的活动，到时候我女儿也会参加。”
克拉克不失时机地提问：“具体是什么呢？”
“关于教育，”埃希尔揉了揉太阳穴，“抱歉，只要提到家里的那个小祸害我就觉得心烦。她总是太过调皮捣蛋，简直恨不得上房揭瓦，压根不像个女孩子。我想让她跟你学学钢琴，说不定能让她静下心来。”
“她喜欢乐器吗？”
“坦白说，不喜欢。在她更小些的时候她还告诉我她觉得琴弦就像蚯蚓一样让人害怕。”
“可您还是打算让她学钢琴？”我皱了皱眉，“这恐怕不太好。”
埃希尔笑出声来，“我可不相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一套，小孩儿毕竟什么也不懂，她还懒惰，除了疯玩什么也不愿学——可我们做父母的，总得叫她学点什么才好。”
“……”
埃希尔挤了挤眼睛：“我们可是老同学，说不定你还能给我打个折？”
“……”
“噢，瞧我，真是冒昧，”埃希尔瞧我不答，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这种事情还是该公平些才好，你看，我脑袋有些不清醒，这都得怪那个小坏蛋。”
……
傍晚依旧是克拉克送我回程，我们先与埃希尔挥手作别，她说她玩儿得很开心，我不晓得这话是否出自内心，也许她觉得这一天过得郁闷极了，毕竟我总是与她话不投机。要不是埃希尔原本擅长同人打交道，再加上克拉克一刻不停地在我俩中间周旋，只怕早已冷场了不下十次。
“你感觉怎么样？”克拉克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笑问道。
我想了想，“埃希尔变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想起我文章里写过的那个美好得几乎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埃希尔，觉得有点儿讽刺。
克拉克笑了几声，“错了。”
“嗯？”
“你从来都不了解埃希尔——要我看，埃希尔一点儿都没变过，她从来都是这样。打个比方吧，你可能觉得这太市侩，不过我得告诉你，即便是上学那会儿，哪家商店有优惠她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瞪大了眼睛。
“而且，”克拉克还打算给我会心一击，“要不是我早告诉她你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艺术家，她今天说不定能讲一箩筐的荤段子。”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你当然不知道，”克拉克瞥了我一眼，“你从来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以她的名字和背影勾勒你想要的那个姑娘。不然你告诉我，不算上今天，你统共和她说过几句话？”
“……”
“你只看到你愿意看到的那部分，我说得对吗？”
我感到难以置信，这感觉就像一个人当了大半辈子的基督徒，却被人证明耶和华压根不存在一样。也许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我文章里的埃希尔就是真正的埃希尔，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告诉你这个，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在知道真相之后不会沉溺在幻想里头。”克拉克接道：“我明白这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这对你有好处。”
“……”
“人该活在现实世界里头，你却爱上了一个自己创造的影子，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那我该怎么做呢？”
“放下埃希尔，接着写完你的故事吧。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你的故事，毕竟真实世界里的埃希尔那么不浪漫，比较起来，你的故事就有趣多了。”他顿了顿，“只要别把现实和虚影混淆了就好。”
克拉克不知道，今天之后，我大概永远都写不出关于埃希尔的故事了。
这样的心情也没有让我的睡眠质量变得好些，我辗转反侧直到凌晨，又因为心烦意乱而醒得太早。我顶着凌乱的头发呆愣愣地望着太阳从地平线底下冒出头来，脑子里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该是我面对的时候了。
想到这个我似乎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就要瘫倒在地上，然而我却意识到我还好端端地站着。这种感觉好像意识和肉体分离，这绝不是什么好的状态，也许我会把一切都搞砸。
我把自己打理好，克拉克答应会来接我，他的车现在就在楼下。我大脑一片空白地上了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变化着，我甚至有了在飞的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说不定我现在是脑袋朝下呢——我不着边际地想着。
克拉克停下车，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毫无防备地，我看到了埃希尔。
她几乎一点儿也没变，也许眼角多了几道皱纹，可这丝毫无损于她的漂亮。晨光像丝绸一样铺在她的头发上，或者说她的头发轻巧地兜住了晨光，衬得她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笑容也没变，温温吞吞浅浅淡淡，像是笼在山泉水上的月光。这一瞬间我呆住了，我仿佛看见了文字里的那个埃希尔——
“埃希尔是个像精灵一样的姑娘，她的美是纯澈干净的，让人联想到晨曦底下拂过树梢的微风。她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出于畏惧，而是担忧世俗浑浊的气息将她风一样的灵魂搅散。”
“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埃希尔这么说。她迎上克拉克，并给后者一个亲切的拥抱。她已经在草坪上铺好了野餐布，旁边隔着水果和甜点。“我们还可以弄点儿烤肉，炉子那些都在车上，随时可以去拿。”她补充。
克拉克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你总是那么周到。”
我在旁边讪讪地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埃希尔像是察觉了我的尴尬，她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于是她再次开口：“我很久以前就想和这些老同学们聚聚，可总是没有机会，你最近还好吗？”
“我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教钢琴。”我回答。
我想起我曾经这样形容过埃希尔：“埃希尔热衷于一切与自然有关的东西，这包括了园艺，绘画，音乐，她说艺术都是来自自然的馈赠。尤其是音乐，音乐让埃希尔联想到海岸的涛声，林间的风声，夏夜的蝉鸣声。”
说不定我会去教钢琴和这个也有不小的关系。
“教钢琴？这可是个不错的行当。”埃希尔看起来兴致勃勃，“我喜欢钢琴。”
我笑了笑低下头，有种窃窃的满足感。
“我有时很羡慕那些钢琴老师，即便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得面对一群不懂事的熊孩子并为此耗尽心思，可与音乐为伴毕竟是个好差事。”埃希尔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声音好听动人，听起来是种享受，“比朝九晚五的我们轻松多了”她摊了摊手。
“轻松？”我疑惑。
“是轻松。”她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是真诚的羡慕，“要知道顶头上司可比熊孩子要难对付不少，再说了，我们也没有音乐私教那么赚钱。”
“你喜欢钢琴老师，却不喜欢音乐？”我尽量放软语气，使这问题显得没那么生硬。
埃希尔却全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欣赏音乐，劳累一天之后听点歌是中不错的休息方式，可真要有多喜欢呢？也不见得。毕竟我可没那个福气，可以靠弹钢琴过活。”
我怔了怔，没说话。
“好啦不聊这个，”她一笑，脸颊上浮起两个酒窝，“聊工作总让人心烦意乱，我们干点儿轻松的。你该常常这个，这是我特意买的，那家甜品铺的点心很精致。”她从小盒子拿出几个黑森林蛋糕分给我们，我神不守舍地接过，机械地嚼着，食不知味。
“对啦，我必须给你们说说下周的派对！我想邀请你们去，”埃希尔一拍手，眉飞色舞道：“这是个关于孩子的活动，到时候我女儿也会参加。”
克拉克不失时机地提问：“具体是什么呢？”
“关于教育，”埃希尔揉了揉太阳穴，“抱歉，只要提到家里的那个小祸害我就觉得心烦。她总是太过调皮捣蛋，简直恨不得上房揭瓦，压根不像个女孩子。我想让她跟你学学钢琴，说不定能让她静下心来。”
“她喜欢乐器吗？”
“坦白说，不喜欢。在她更小些的时候她还告诉我她觉得琴弦就像蚯蚓一样让人害怕。”
“可您还是打算让她学钢琴？”我皱了皱眉，“这恐怕不太好。”
埃希尔笑出声来，“我可不相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一套，小孩儿毕竟什么也不懂，她还懒惰，除了疯玩什么也不愿学——可我们做父母的，总得叫她学点什么才好。”
“……”
埃希尔挤了挤眼睛：“我们可是老同学，说不定你还能给我打个折？”
“……”
“噢，瞧我，真是冒昧，”埃希尔瞧我不答，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这种事情还是该公平些才好，你看，我脑袋有些不清醒，这都得怪那个小坏蛋。”
……
傍晚依旧是克拉克送我回程，我们先与埃希尔挥手作别，她说她玩儿得很开心，我不晓得这话是否出自内心，也许她觉得这一天过得郁闷极了，毕竟我总是与她话不投机。要不是埃希尔原本擅长同人打交道，再加上克拉克一刻不停地在我俩中间周旋，只怕早已冷场了不下十次。
“你感觉怎么样？”克拉克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笑问道。
我想了想，“埃希尔变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想起我文章里写过的那个美好得几乎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埃希尔，觉得有点儿讽刺。
克拉克笑了几声，“错了。”
“嗯？”
“你从来都不了解埃希尔——要我看，埃希尔一点儿都没变过，她从来都是这样。打个比方吧，你可能觉得这太市侩，不过我得告诉你，即便是上学那会儿，哪家商店有优惠她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瞪大了眼睛。
“而且，”克拉克还打算给我会心一击，“要不是我早告诉她你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艺术家，她今天说不定能讲一箩筐的荤段子。”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你当然不知道，”克拉克瞥了我一眼，“你从来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以她的名字和背影勾勒你想要的那个姑娘。不然你告诉我，不算上今天，你统共和她说过几句话？”
“……”
“你只看到你愿意看到的那部分，我说得对吗？”
我感到难以置信，这感觉就像一个人当了大半辈子的基督徒，却被人证明耶和华压根不存在一样。也许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我文章里的埃希尔就是真正的埃希尔，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告诉你这个，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在知道真相之后不会沉溺在幻想里头。”克拉克接道：“我明白这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这对你有好处。”
“……”
“人该活在现实世界里头，你却爱上了一个自己创造的影子，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那我该怎么做呢？”
“放下埃希尔，接着写完你的故事吧。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你的故事，毕竟真实世界里的埃希尔那么不浪漫，比较起来，你的故事就有趣多了。”他顿了顿，“只要别把现实和虚影混淆了就好。”
克拉克不知道，今天之后，我大概永远都写不出关于埃希尔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