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舟这一路开过来，也曾经见到几个或困在屋顶, 或困在树冠上的灾民. 但是高洋都没有救，因为这艘冲锋船太小，只能坐四个人，多一个就有可能翻船。而现在, 高洋却突然下令停船救人

战*士将冲锋舟缓缓开过去, 船头慢慢的触碰到淹没在水下的房檐, 停住了

这是两个男孩, 大的约莫十岁, 小的最多五六岁. 尽管是夏天，但因为一夜的淋雨和饥饿恐惧，两个孩子都冻得瑟瑟发抖, 小的孩子仍然在哭，大的孩子欣喜万分地把他抱在怀里，朝高洋递来. 秘书抢先把那个小的孩子接住, 男孩哽咽着伸手拉住了高洋的衣角:“ 救救我哥哥吧, 不能把哥哥一个人扔在这里 ” 大孩子当然也很想获救，但是看到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吃水线下沉了一些的小舟，有点犹豫，不敢求救，只能哄着弟弟: “ 乖, 你先走, 一会儿还有别的船来, 哥哥马上就跟来。”

秘书有些为难地望向高洋，看到高洋眼里浮现出恻隐之光，下一刻，不等他们行动，高洋就直接一个跨步下了船，手脚并用地攀爬在一半淹没在水下的房檐，朝着留守在房顶的大孩子靠近。

秘书大声提醒着高洋: “ 小心啊, 这房子浸泡了一夜, 快塌了 ! ”

高洋充耳不闻, 敏捷的爬到屋顶, 将自己身上的救生衣脱下, 给男孩穿在身上. 然后拉着他的手从屋顶小心的向下爬，尽量不用两脚着地，以减少瓦片所承受的压强。两人很快就爬到了接近冲锋舟的位置, 就在孩子的手快要抓住船舷时，身下的瓦片突然一沉，高洋在后面猛地起身，一把抱起孩子朝船上一抛: “接住!”

秘书本能地接住了孩子，小船猛地向下一沉，甚至一度进水，好在随后又上浮回来

高洋这猛然发力抛掷孩子的举动, 让脚下已经开始塌陷的瓦片不堪重压, 瓦片纷纷支离破碎的掉落, 顷刻之间, 整片屋顶彻底塌陷. 将水面带出了一大片漩涡, 而刚刚脱下了救生衣的高洋一下子就沉入水中, 随即就没了踪影

被高洋救上来的两个孩子, 眼睁睁看着救自己的好心叔叔掉进了洪水里, 不由得相拥而泣, 高洋的秘书懵了, 双手抱头, 不知道该如何向首*长高欢交代

高澄他们在高洋出事的地方寻找了很久, 陈元康忍不住悄悄看表, 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

起初高澄还能站在船头, 后来实在支撑不住, 没发现漂浮物的时候, 就坐下来缓口气, 等有了发现, 再艰难站起查看, 一具尸*体被洪水冲到船边, 似乎是昨天淹死的, 浸泡了一天, 就像吹了气球一样鼓胀起来, 肚子圆滚滚的在水面上漂浮晃动, 露出水面的躯体 浸泡得惨白起皱, 围绕了一群嗡嗡的苍蝇, 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高澄看了一眼, 立即转过头去, 他好害怕弟弟如果今天找不到, 也许明天发现时, 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又一次避开一具浮*尸之后, 高澄终于两腿发软的坐了下来, 陈元康看到他脸上露出难忍痛苦的神情, 赶忙掏出手帕, 一边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 一边关切的问道:“ 身体很难受是吗? 还能坚持吗? ”

高澄茫然的看着浑黄的洪*水, 答非所问:" 怎么办, 我把弟弟弄丢了, 这次好像找不回来了……怎么办! ”

冷汗从他饱满秀丽的额头成串滴落在陈元康的手背上, 陈元康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只好沉默着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可擦了一层, 还有新的一层沁出, 高澄神情恍惚, 哆嗦着苍白的嘴唇, 喃喃自语:" 我找不到他, 他会恨我的. 他说了想回来, 可我不让他回来, 非要让他撤出两万灾*民后才能回来, 是我害死了他, 他生我气了, 不要我这个哥哥了……”

陈元康怕他这样下去会精神崩溃, 赶忙打开带来的医药箱, 取了一片镇静** 药, 喂进了他嘴里, 没有水送服, 自然很难将药*片咽下去, 这时, 前面一艘船喊话了, 说是又发现一具浮*尸, 根据高洋秘书说, 尸*体的衣着跟高洋失踪时穿的是白色的衬衫深色西裤符合, 高澄听了, 身子紧绷着猛然一抖

陈元康连忙环扶着他的肩膀, 挡住他的视线, 伸头看了看那具浮*尸, 轻轻道; “ 脸好像被船底的螺旋桨打到了, 看不出长啥样 ”

高澄做了个手势, 陈元康立即领会, 让开船的人用长钩将浮*尸朝着高澄这边用力一钩, 那具尸*体随着荡漾的洪*涛碰到了船舷, 漂浮在眼前. 这个溺死的人仍然保持着落水时的求救姿势, 双臂高举, 两手作抓握状, 头部隐没在浑浊的水波下, 只露出黑色短发的头顶和两只上举着的惨白手臂, 尸*体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块手表,

高澄觉得眼熟, 手扶着船舷, 探出半个身子去, 凑近了细看. 黑色的表盘, 银色的表带, 是自己八年前送给洋洋的那只手表, 然后陈元康就看到高澄的身体剧烈地震颤起来, 深怕他一头栽进浑水里去, 赶紧把他拉回来坐下, 高澄侧着身子软倒下去, 小舟被砸得一震 . 陈元康眼见那片没有被他咽下去的药*片和着一口鲜血一起被吐了出来,高澄脸色灰白, 剧烈的喘息, 吸气的声音痛苦万分, 像濒死之人的挣扎

陈元康紧紧的抱住他, 一下一下的抚摸他的背, 只觉得手掌下的这具身体冰冷颤栗

把哥哥凌乱的衣服整理好, 看着他衣襟上的血迹, 高洋哽咽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

再心里讨厌他, 陈元康也只得回答:“ 你哥哥发着高烧找你找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看到一具浮*尸, 你秘书说衣服和你的一样, 你哥哥又看见尸*体手腕上戴着的手表. 以为是你的, 认错了人, 一下子昏倒了, 咯了好多血出来. " 陈元康说到这里, 虽然畏惧他这个脾气暴烈的弟弟, 还是抱怨起高洋:" 你要是早一点打电话就好了, 他也不会发病 .”

高洋抬起手腕, 看了看那只泡水这么久也没有进水, 指针仍然在稳稳走着的PIAGET手表, 再也克制不住, 呜咽出声:“哥哥, 我好端端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好不好? ”

高澄面色苍白, 眼睛紧闭, 简直跟死了一样, 高洋泣不成声:“ 我蠢, 我瞎逞能, 救什么人, 差点把自己搭上, 害你着急犯病, 我害了你, 哥哥, 你就当可怜我, 不要有事,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

高洋坚定地认为, 哥哥现在虽然不能睁眼, 但能听到他的话, 能感受到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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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用冷冷的目光，环视了一圈这些官*员们。他们，个个比高洋大几十岁，人人官*职级别都比他高，可就因为他的身份，竟然被他这声毫无礼貌的咆哮震得齐齐肃静了下来。因为高洋是高副*主*席的儿子，更是高欢的嫡子，还是高欢唯二成年并且步入官*场的儿子。一旦高澄今天救不过来了，高欢的继承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所以，这些本来对高洋不甚敬畏的高*官们，此时纷纷改变了态度，立刻恭谨起来，谁也不敢不长眼色地招惹他。

这些外人哪里清楚这个第一家庭的真正情况。只有高洋自己知道：一旦哥哥不治，岂止是继承人的位置轮不到他，父亲到时候不杀了他已经是天大的慈悲了。

忍住内心深处的悲凉，高洋用尽量客气疏离的语气，将这些官*员都“请”走了。

等这些外人陆陆续续走掉，不再占据这个等候室，高洋总算落了个清净。

有一个人，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执着地留在了这里。他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地站在高洋身边，好像在陪伴着他。可高洋明白，陈元康根本不是在陪他，也根本不是畏惧他，而是讨厌他，迁怒他的。陈元康固执地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放心不下高澄。所以，宁愿触犯他这个暴戾的弟弟，宁愿得罪他，也不肯离开手术室门口一步。

高洋明白，也许陈元康知道，经此一事，自己必然在父亲那里彻底失势，所以也不在乎自己的感想了，权当他是个废物，哪管他会不会嫉妒和猜忌。

可高洋现在，连嫉妒，连猜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默默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等待着自己的判决书下来，也许是死刑，也许是缓期。

腕上手表的秒针走动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分外清晰。高洋不由得抬手看表。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看了，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每一分钟都是那么难熬，既期盼那两扇大门会敞开，又害怕它敞开。这样的煎熬，真是一种折磨，勇气和力量早已遁形，消逝无踪，剩下的，就是等待。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卫士们和陈元康都禁声自危，大气不敢喘一声。高洋还没有从耳痛以及难堪中缓过来，接下来又挨了几个耳光，顿时两个耳朵嗡嗡作响，到最后突然好像被塞进了棉花一样胀胀的，除了一阵阵的嗡鸣声之外，听不清任何外界的声音了。只看到陈元康揽住自己的身体，替他捂住耳朵，在父亲说些什么。

父亲本来还有要再打他，在陈元康的话说完之后，终于咬牙切齿地吩咐了什么。紧接着，两个身高力强的卫士上前，一左一右地夹持住了他，将他朝着外面拖拽。高洋死也不肯离开这里，力气之大，竟然两个壮汉都拖不动他。

高欢走过来就狠狠踹了儿子一脚，又吩咐了卫士一句，然后他高洋被拖拽到房间角落里，紧接着，手就被拷在了暖气管上，无论他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禁锢。这时候来了一个医生，给他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受伤的鼻子，牙龈，最后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耳朵，在他的耳道里挤了几滴药水，又用药棉堵住。清凉的液体渗入耳道深处，让水肿的地方渐渐平复，被堵死的闷胀感渐渐减轻，高洋终于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好像听到通往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高洋急忙抬头，果然，穿着绿色手术服的俆之才，站在门口，正在和父亲说话。

高洋想听得更清楚些，想抓住俆之才的手，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哥哥救活，可拼命的挣扎，除了把手腕上磨得血迹斑斑之外，也前进不了半寸。

挣扎中耳朵里的药棉掉了，俆之才的声音终于传进了高洋的耳道：“不仅仅是泛发前壁心肌梗死，还发展成了急性左心衰，合并肺水肿，我们正在全力抢救，具体预后，现在不好说。”

高欢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还有救吗？不行的话赶紧送回北*京，在这里我不放心。”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显然心里已经失去了分寸，只是现在爱子的性命在医生手里，不得不克制自己。

俆之才回答道：“我来的时候已经把协*和*医*院最好的心外科医生召集齐一起带过来了，回北*京也没有更好的医疗了。他现在的情况，不适宜转院，只能在这里治疗。”

高欢：“你们正在手术吗？”

徐之才：“之前一直在进行溶栓治疗，不过没有什么效果，肺水肿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进入休克期，再拖延下去就危险了。我和团队的人一起商讨过，决定直接进行冠状动脉支架置入的手术，有一定风险，但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高欢声音都不稳了：“手术风险有多大？”

徐之才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白道：“有一定把握可以成功，但不排除有意外的可能，首长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做这个手术。” 话外之音就是，不做这个手术，高澄活不了，做这个手术，如果手术失败，会立即死在手术台上——总之，只能冒险，但是否要冒险，还需要高欢决定。

高洋和父亲几乎同时作出了回答：“做！”

次子的声音让高欢一怔，忍不住回头瞪了高洋一眼：“你现在最好祈祷他没事，要是他死了，你这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高洋已经丝毫不怕父亲的威吓了，昂着头，挺直着脖颈，一字一顿地对俆之才说道：“一定要救活我哥哥，用任何手段。只要他能活下来，不论以后会成什么样，我都只要他活着。”

俆之才在高欢眼里看到了同样坚定的目光，因此不再请示，急匆匆地转身回了手术室。

父子俩相对无言，陷入沉默。

还是高欢一句语气冷漠的问话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高洋不语。他知道父亲问的是什么，父亲赶来冰城之前，肯定已经询问过了医生哥哥为什么会突发重病，父亲必然已经知道，哥哥这是长期的心脏疾病发展之下的发作，现在父亲一定怨恨他们的隐瞒，只不过，父亲现在顾不得气恨哥哥，只能怨恨他一个。因此，高洋无法解释，更无法脱罪，只能默认。

高欢看次子默认了，怒火中烧：“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瞒着我？当我是死的吗？！”

去年夏天在北戴河，因为被父亲撞见殴打哥哥，自己险些被父亲按揿在海水里溺毙，这次哥哥因为寻找他而发病，加上他对父亲隐瞒了哥哥的病情，高洋无法想象父亲会如何处置自己。但转念一想，对父亲的暴怒不再有任何畏惧了，高洋第一次冷静地对父亲答道：“因为他怕，怕你知道。”

高欢气笑了：“为什么他会怕我知道？”

高洋冷冷地道：“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说完之后，就垂下眼，什么也不再说了。

高欢被次子的回答噎了一下，然后突然心虚了，怒火陡然弱了下去，索性转过身 ，背对着高洋，也不说话了。

又等了两个小时，俆之才再次从手术室门后走出时，帽子和口罩都被汗水沁湿了，一边摘下满是鲜血的手套，一边开口道：“手术成功了。” 高欢父子都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就发现徐之才的神色不见丝毫轻松，父子俩刚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俆之才：“虽然支架成功置入，梗死部分的动脉通路也打开了，但心力衰竭和肺水肿还在持续，并且出现了胸腔积液，仍然处于危险期，不容乐观。”

高洋只觉得苦，从心到嘴，都是苦，生怕再在俆之才口中得到什么更不好的消息。

高欢黯然道：“他现在醒了吗？”

徐之才谨慎地回答：“有苏醒的迹象，神智应该没这么快恢复。”

高欢沉思良久，怅然道“如果，我说是如果的话，会一直睡下去吗？”

俆之才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建议：“首长现在可以进去看看他，也许能碰上他短时的苏醒。”

医生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如果不进去见见他，也许就没有机会了。如果不是因为是高欢，寻常百姓的病患家属，就算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马上就要死了，也断然不会让家属进去见面的。

高洋听了徐之才的话，腿软得站都站不稳，但他不相信会是那样的结果，在父亲黯然沉默时，高洋努力站直身体，扬声道：“我去，我要见他！”

然而高欢根本不理睬他，在高洋话音刚落的时候，就从座位上起身，跟着俆之才进入了重症监护病房。

高欢换上无菌服，经过了消毒室的喷气消毒处理之后，戴上了帽子和无菌口罩，确定了无菌状态，这才被俆之才引着进去。另一名医生上前，小声对他们说，病人差不多醒了。高澄已经从手术台上搬离，安置在旁边的一张ICU护理床上，众多医护人员正围着。众人看见高欢，立刻纷纷避让，让首长看清病人的情形。

高澄因为无法平躺，只能靠坐着，病床的背板被调高，为了避免他从床上滑下，护士正在用束缚带将他的双臂绑住，固定在左右两侧的栏杆上。高欢看到长子嘴里插了呼吸管，连接着旁边正在运作的呼吸机，为了防止插在呼吸道里的管子移动，头部也被固定带困得一点也不能挪动，身上插满了管子和导线，在各色监护仪器环绕之中，看起来毫无生气。俆之才解释说，因为肺水肿，必须采取坐位，以减少静脉回流。而且现在高澄处于危重状态，躺着根本无法呼吸，加上之前的手术进行了动脉血管穿刺介入，现在穿刺点正在止血，所以身体不能有任何移动。

高欢点了点头，看了看旁边由吸痰器的持续工作而渐渐填满玻璃瓶的大量暗红色的血性泡沫，眉头紧锁，半晌，终于试探着，轻轻握住儿子苍白中透着紫色的手指，高澄左手插着针头，右手手指被一个连着导线的夹子夹着，高欢竟然没有下手的地方，只能牵着儿子的小指，捏了捏，试图呼唤，高澄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了望面前的人，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

“阿澄~~ ”高欢叫了他一声，高澄没有任何回应，高欢的心一路下沉，忍不住望了一眼旁边的俆之才。

正当俆之才要上前检查高澄的情况时，高澄的手指突然在高欢的手里动了动。

高欢大喜，连忙伸手去摸儿子的脸庞。俆之才却紧张得和另一个医生一左一右地按住高澄，生怕他自己动了，造成危险。

高澄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神采，然而这神采仅仅在高欢脸上停留了几秒，就转向父亲身后，似乎在盼望着什么，想抬头，却被头部的束带阻止了，加上医生的按压，根本动不了。

高欢本来已经想好许多问他的话，但看到他嘴里插着呼吸管说不了话，便柔声安抚他道：“你醒了？别急着动——你现在不能动。”

高澄试图张嘴，但很快发现了脸上的胶带和嘴里的管子，只能放弃。可停了一会儿，手指开始在高欢的手掌心里划着什么。看出父亲不明所以，高澄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高欢，似乎在试图让父亲从他的眼中读懂他的意思。

高欢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可到底还是心疼他，只得开口道：“洋洋命大得很，自己活着回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高澄显然不信，仍然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好像要亲眼看到弟弟出现在面前才肯。高欢看他期盼的眼神，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更担心他的身体，正犹豫要不要让洋洋进来，俆之才这时悄悄说道：“不能让他弟弟现在进来，他惦记着这个，才一直打着精神挺着的，已经到了极限。要是看到了高洋，万一心口的这口气一松懈，就完了。”

高欢一听，攥紧了拳头，低低地说了一声：“那就不让他见。”

离开儿子的额头，抚摸着高澄苍白的脸，高欢想起他为了自己，只身去南*京找候景，想起他的聪慧，想起他的优秀，一时间，竟然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不在外人面前失态，赶紧擦掉了泪水，这时，高澄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父亲，高欢凝视着他，父子俩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儿子似乎看懂了他的内心，终于出现了一点细微的表情------ 眼睛微微一弯，嘴唇艰难地扯了一下，似乎在笑。

高欢强忍着心里的酸楚，然后，也跟着笑了。复又俯*身，轻轻抵着儿子的额头，小声道：“你要是死了，我上哪里找你这样的继承人去，我这辈子都白干了，所以，你得给我挺住喽！”

醒过来的高澄，痛得嘴唇都在微微哆嗦，身上的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用眼神，询问着父亲。

高欢懂了，安抚他道：“我以后再也不打你骂你了。”

高澄弯了弯眼睛。

看儿子的眼里的笑，似乎有嗤笑的意味，高欢自己也觉得心虚：“ 你不信？那我保证。”

高澄闭了闭眼睛，表示相信父亲，或者原谅了父亲，不计较父亲往日的暴虐了。

毕竟他们是父子，血浓于水。为了父亲，也要坚强的活下来。

徐之才走过来请示高欢：”首*长，开始从肺泡里抽积水了，过程会比较疼痛，可他现在的情况不能使用镇痛*剂，要忍一忍的。” 高欢闻言，点了点头，不敢再看儿子，转移视线去看医生。在负压的作用下，医生们开始抽吸积水，一股淡黄色的透明液体涌进管子，迅速地向前蔓延，很快进入瓶内。高澄疼得浑身发抖，大汗淋漓，高欢一直捧着儿子的脸，拇指不停地轻轻揉抚着儿子满是冷汗的脸颊，除了守护着他，再也做不了别的，这种无奈，像利齿在啃咬他的心。自己大权在握，一手遮天，生杀予夺，可拥有再大的权力，也对抗不了病疼无情地折磨心爱的儿子，只能不停地安慰儿子：“忍一下，很快的，抽干净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

徐之才看着瓶里抽吸出来的液体正在缓缓的上升，可几分钟过去，液体上升的速度也不见放缓，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表情愈加凝重。高欢觉察到了情况的不妙，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不是把肺里头的积水抽光了，就能好了吗？”话音刚落，高澄的眼睛就闭上了，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波线的起伏更加缓慢下来，高欢心慌地看向徐之才，对方摸了摸高澄的双脚，说，下肢出现水肿了。高欢直截了当地问道：“能控制住吗？”徐之才只得如实告知：“积水造成的肺水肿已经引起身体水肿，从脚开始，逐渐向上蔓延，最后全身都会水肿，这个时间不会很快，但也不是每个病人......都能拖到全身肿起来的时候。”

高欢听了，再也按耐不住伤心以及失望，直截了当地道：”他还有多少时间？“

徐之才抬眼看了看高澄，觉得病人已经昏迷了，应该听不到自己的话了，便鼓起勇气，回答元*首：”快的话也许也就十几分钟半个小时，慢的话，能拖上半天……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转机，看各人情况了。”

高欢看着儿子，心被后悔和自责塞得发痛的 ------ 明明自己很在意他，很喜欢他，却不知为什么，总要把暴戾的脾气发泄在他身上。那些儿子被自己责骂、暴打、关禁闭的画面，飞快地闪过脑海，受折磨的却是心脏。高欢痛心疾首，很想骂人，很想把伤心，后悔，愧疚和绝望，发泄在眼前这群医生身上。可医生也不是不竭尽全力挽救儿子。自己千辛万苦开创了飞黄腾达的高家基业，到头来，最优秀的儿子却没命去继承！高欢的眼圈红了，徐之才看到元*首难过，也心有戚戚，可是医生的职责让他不得不继续向高欢请示：“首*长，如果接下来出现了最凶险的情况，就是心跳呼吸停止的话，要不要做最后的努力 ------ 进行开胸的心脏按压术。”

一想到儿子要被切开胸腔，被人用手抓捏着心脏起搏，这血淋淋的抢救手段是有多骇人，高欢简直凄入肝脾，正要说话，高澄突然睁开了眼睛，动了动夹着血氧感应夹的右手，慢慢地艰难地抬起，高欢立即抓住儿子的手，高澄在父亲手心里缓慢地比划着，高欢一时也猜不出儿子要表达的是什么，高澄用左手做了一个握笔写字的动作，高欢这才意识到：儿子刚才没有昏迷，一定是听到徐之才的话了，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这是要交代遗言啊。高欢万念俱灰，泪水溢出眼眶，滚落了下来，哽咽着吩咐道：”给他拿纸笔过来，他要写字。“

护士赶紧送上本子和笔，高欢接过，然后拉起儿子的手，将笔交到他手里，替他将手指收拢，然后托住他的手臂，让他得以借力，在父亲的帮助下，高澄终于在本子上落下了第一笔，高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笔尖划过留下的每一个笔划，直到五个字出现在眼前：“ 高 洋 可 替 我 ”

看到这五字“ 遗言 ”，高欢还未及思量，就见笔从儿子的指间掉落下来，随即这只冰冷的右手无力地软在自己的掌心里。高欢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声声呼唤着长子的小名，徐之才赶忙提醒道：“他这是深度昏迷了，心跳和呼吸都在。” 高欢抬起泪眼，看了看心电监视仪，果然还在缓慢地波动着，徐之才又劝慰道：“首长，其实深度昏迷， 抽取积液时，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高欢这才松开手，将高澄交给医生们。

窗外晨光渐明，与破晓如影随形的，是绿树间此起彼伏的鸟鸣声，看得出今天会是个晴天。高洋坐在地板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因为一只手被拷在墙角的暖气管上，他呆在这里整整六个多小时了，却丝毫没感觉口渴，也没觉得困乏，只有深深的忧心和执念。

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陈元康看见坐在地上的高洋，小声提醒道：“ 你父亲马上要过来了。” 高洋立即站了起来，用能活动的手顺了顺头发，理了下衣服，然后，高欢就出现在了门口。高洋看见父亲，吃了一惊 ----- 年近六旬的高欢，因为生活优越，保养得当，平时看上去才四十八九岁，可现在，一夜之间，父亲似乎苍老了十岁，鬓角都冒出些许白发。陈元康迎上满面疲惫的高欢，搀扶着领导到沙发上坐下，跟在高欢后面的杨愔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温开水，弯腰双手递给自己的boss，高欢接过，一口气喝干，然后心事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高洋看出父亲在想事情，也从父亲的举止中读出一个信息：哥哥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恐怕只是暂时的，否则，父亲不会这样心思沉重。

高洋正要开口询问哥哥的情况，旁边的陈元康赶紧拉了下他的衣服，阻止了高洋的莽撞，随后轻步走到高欢跟前，小心翼翼地建议：“首长还是先去床上躺一躺，歇息一下吧，这段时间也太过操劳了。” 旁边的杨愔也同样劝慰boss，说着宽慰的话。

高欢睁开眼，用双手搓了搓脸，道：“我就在这里躺着歇会儿，里面要是有什么事，我好马上进去。” 高洋一听这话，顿时焦灼起来，不停地使眼色给陈元康，陈元康随即问出了自己也最关心的问题：“怎么，还没有渡过危险期吗？” 高欢摇了摇头：“比昨晚强点，肺里的积水都抽出来了，就是心脏还有问题，徐之才说接下来一周都是危险期，随时可能不好。”

高洋急了，不由自主地晃动起身体来，手铐碰击到水管上，发出的“叮叮铛铛”声惊动了高欢，高副住*席这才看到这间屋子里，还有另一个儿子在。瞥了一眼次子，高欢往沙发上一靠，重新闭上了眼睛，懒都懒得理这个又蠢又笨，偏偏还要惹事，还要连累自己继承人的混帐东西。

真不明白，一无是处的次子，却似乎很得他哥哥的喜欢，长子处处袒护这个弟弟，不但为洋洋求情，让自己给他官职，甚至将这个弟弟带在身边，就算被洋洋拳打脚踢，之后还轻易原谅。最可气的是，这个蠢货落水失踪后，他不通知自己，非要亲自跑去洪水之中搜寻，以至于差点送掉性命！高欢思及至此，脑子突然一个激灵：他到底喜欢洋洋什么？！

高欢睁开眼睛，看向角落的高洋，若有所思地开始打量次子。看了半天，也没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出一点点招人喜欢的地方。高洋见父亲冷漠探究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从头扫到脚，从脚扫到头，有些捉摸不定父亲为什么突然如此注意自己了。

高欢一边盯着次子，一边暗暗思量着，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五个字 “ 高 洋 可 替 我 ”

当时看到高澄写这个 “遗言 ”时，高欢因为满心都扑在他的性命安危上，没有来得及琢磨他的想法，现在高澄暂时没有那么危急了，虽然还在昏迷着，到底给了父亲一些喘息的时间。浸淫政坛，沉浮数十载的高欢，一想起长子这令他意外的交代，立即就怀疑到了高洋身上：难道洋洋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老实木讷？而是也有着不可告人的野心？还是这个混账东西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致他处处为洋洋着想，甚至在知道自己不治后竟然不顾高家的未来，将这么个窝囊废弟弟推上储君的位置？！一股莫名的忌忿涌上心头，高欢把手伸进衣服口袋，狠狠地将那张 “遗书”捏成一团，最后用拇指指甲将它戳得支离破碎。

“ 你们两个出去！”高欢对两个秘书下令道，杨愔和陈元康离开屋子后，高欢盯着高洋的眼睛，慢慢走到次子跟前，突然呵斥道： “是不是你跟他说，叫他别结婚别生孩子，等他之后就把位置传给你的！”

这句责问，简直诛心，高洋胆颤心惊，却没有心慌意乱。因为高洋知道：哥哥是绝对不会把这个他私底下单独告诉我的想法去告诉父亲的，这肯定是老谋深算的父亲自己猜测然后拿出来诈我的！高洋断然否定：“ 我没有！别说我从来不敢这样想，我更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我就是吃了辣椒,脱了袜子跑, 都撵不上哥哥，我怎么敢有这样的妄想呢？” 说着，就摆出仰俯无愧，心安理得的表情，坦然看着父亲，以示自己绝对是心口如一。高欢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还有眼神，想从中捕捉到闪烁和心虚的痕迹，然而，什么可疑的东西都寻觅不到。

高欢对着次子，冷笑一声，不依不饶：“别以为你哥没了，就能轮到你。”

自小便被父母漠视嫌弃的高洋早就炼了副百戳成钢的心肠，但父亲的这句话，还是让高洋切齿痛心 ----- 以为父亲一百个看不上自己，没想到父亲是一千个, 一万个看不上自己！心思慎密的高洋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刻意讨好父亲，或是急于辩驳，只会让父亲更加厌憎和猜忌自己，于是，高洋揣摩高欢的意愿，用一个窝囊愚笨的儿子应该的表现，怯懦地回答道：“哥哥不会有事的，我一直盼着他赶紧好起来的……”

高欢狐疑的看了高洋一会儿，也看不出这个窝囊无用的次子有什么坏心思，突然有点讨厌这两个儿子的兄弟情份，决定离间他们：“既然你也认为自己不是块料，那你就算跟着你哥一辈子也不会成器，只能白白浪费他的时间精力，还害他差点为你送命。本事没有，闯祸害人的本事却挺大，等他的病一好，你就不要跟着他了。”

高洋心中错愕，却不敢违抗，只能低头不语。

低头蔫脑的高洋，让高欢更加瞧不上，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正襟危坐的对着高洋，冷冷的道：“我也给他面子，不把你的官职撤了打回原形。但是，等洪灾结束，你就回北*京，去中*央*党*校进修去，什么时候学本分了，稍微有点脑子了，再给你安排工作。”

高洋闻言，心都沉到脚底：本来自己还是有优势的，那就是自己是除了哥哥，仅有的进入官*场并且已经显现政绩的高家嫡子，将来很有可能成为高澄的副手，可父亲却在哥哥病重时，不让自己继续在官*场历练，而是打发去党校进什么修，其实就是变相的弃用，而且还是无限期！五年八年后，阿演阿湛那几个同母的弟弟已然已经成长起来，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和前途？！更让高洋灰心的是，去党*校进修，就是跟哥哥分离了——好你个老爹，你这是要棒打鸳鸯啊！

内心煎熬的高洋，脸上却依旧一副老实听话的表情，点了点头，应下父亲的命令，丝毫没有不情愿的意思。高欢看着唯唯诺诺的次子，忍不住疑惑：难道错怪了洋洋，还是洋洋太会伪装？

一时间，父子俩沉默以对。窗外阳光明媚，屋内气氛却尴尬而沉闷。

还是高洋的一句话，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爸爸，我想尿尿。” 高欢想想他被拷了一夜，也是该上厕所了，便不耐烦地说了句：“等着！” 随即打电话叫杨愔和陈元康进来，吩咐自己的秘书把高洋的手铐打开，然后挥手叫他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