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城郊的树林子里。之前他刨了个坑把自己的内脏都给埋了。
身体早已感受不到疲累的，他坐着时因为是他的灵魂累了。岳绮罗延迟了他的魂飞魄散，但是死亡已成事实。
他的内心里，充斥着惶恐和绝望，折磨得他疲惫不堪。
活了三十多，日子一直过得乏善可陈。可未曾想刚看到了幸福的希望，却立刻破灭。
他想他终究是娶不到岳绮罗了。

没有了呼吸，他连烟都抽不了。只是夹了一支在手里。
他知道她在顾宅等他回去，这是头一次，他不敢去见她。
活着的时候，他都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她。
何况现在死了，成为了动作僵硬，走路打晃，连挤个笑容都困难的鬼样子。
他又想起了丁大头，在青云观烧香时，眼珠从眼眶里落了下来，他在丁大头身边，用手给捂了回去，但是沾了一手的黄水，腐臭无比。
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失去了感官，他没有摸出什么来。
可也许已经摇摇欲坠了吧。
他心烦意乱地想着。
没有抽过一口的烟被扔在地上，他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
他走后不久，两个军官从不远处探出身子，然后来到他坐过的地方。
一个牙齿打颤地问了句：“你看清楚，他埋了什么没有？”
另一个人胆子大些，指了指地上道：“挖出来不就知道了。”
这些，张显宗是不知道的。
他带了岳绮罗的“夜宵”回去，一如既往地看着她姿态优美地吃完。
他缓缓起身，想为她收拾。岳绮罗摇头，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自己洗，你如今不能沾水。”
她话说一半，可他听得懂。沾了水，他烂得会更快。
他勉强想笑，脸却僵硬如铁。
最终他放弃了假装去笑，而是用低低的声音问她：“绮罗，我变成丁大头了吗？”
她向外走去的身姿停顿了下来，忍着眼睛的疼痛她回过身道：“是。”
他垂下头，喃喃道：“我想活。”说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却抬起头，露出了努力半天却仍未成形的苦笑。
“可是，也许我死了更好。”
她本不屑为任何人心动，此刻却觉得生疼，眼里的血点在悄无声息地扩大。
他们相互凝视着，张显宗的眼俱是一片苍凉，冰冷的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睑。
岳绮罗抽出丝帕，缓缓走到他身前。
“张显宗，我会保护你的灵魂。”她一边擦去他的眼泪，一边认真地对他说。
他的灵魂在战栗。从未想过她会如此善待他。

张显宗知道，此时无法后退了，为了岳绮罗，他也必须冲过去。
于是他加快了马速，战马在障碍前高高跃起，火光刹那将马上的这对男女定格。
男子魁梧粗豪，女子清丽脱俗，他们相互依偎，构成了今晚文县最美的风景。
战马稳稳地落地，然后绝尘而去。

张显宗一手搂着岳绮罗，一手执着缰绳，纵马在文县城外的旷野中疾驰。
身后有一片光亮直透云霄，那是熊熊燃烧着的顾宅。在那里曾有过一场美轮美奂的舞蹈，曾有过一起放爆竹时的欢笑，曾有过只属于他们的年夜饭。
然而，纵然心中有过不舍，他们如今却也无暇缅怀。
温暖的春风吹拂着紧紧依靠着的两人，幸福却残忍。
张显宗手里的缰绳已经被不断流出的脓水浸湿，手指也被磨出了白骨。
一边逃生，一边腐烂。
茫茫大地向前延展，似乎永无尽头。
淡淡的星光点缀在天幕之上，那是凡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张显宗看着怀里的岳绮罗，觉得她比天上的星星更耀眼。
她将一如既往地美丽下去，而他则日益腐朽，最后变成一堆臭肉和白骨。
这大概就是天与地的差别。


黎明时分，战马倒毙在山坡上。张显宗擦干了军刀上的血迹，然后默默地看着吸吮着战马脑浆的岳绮罗。
她的眼睛疼得厉害，血丝像蜘蛛网一样蔓延。而他的身体也不能再经受骑马时的颠簸。
他坐在下风处，怕自己的味道会熏着她。可是岳绮罗在叫他：“张显宗，前面有个村子，我们去那里找点吃的。”
他们逃出来时，什么也没有带上。说是去找，不如说是去偷。动物的脑浆，毕竟差了功效。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法力在不断地衰弱。
凌晨的气温忽然低了下去，岳绮罗单薄的身子在晨风中微微颤抖着。
他脱下军大衣，为她罩上。她抬头头，一对星眸在晨曦中放着光芒，他咧了咧嘴：“我用不着。”
岳绮罗的刘海有些零乱，露出白玉一般的额头。他想帮她梳理，可才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湿漉漉的，只好讪讪地放下。
如今他连触碰她的资格也没有了。

岳绮罗不明白张显宗在磨蹭什么，用手指萦绕着垂下的秀发，她娇声道：“张显宗，我饿了。”

他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摸出刀，手却抖得厉害。
青禾面色灰白，与他差不了多少。她是不知道岳绮罗吃人，但她看到张显宗为了岳绮罗要杀她。
张显宗下不去手，回头看了岳绮罗一眼。
小妖女笑了笑：“我们去别处讨吃的吧。”
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却充满着洞悉一切的智慧。

青禾忽然抬起头，大声道：“不用。我家还有吃的。”
人总是不愿在情敌面前示弱，青禾不知道自己和张显宗算什么关系，但她就是不愿低她一头。
她进屋收罗了一番，到底拿了两个白面馍馍，几根玉米棒子。还有几个窝头，她狠狠心，挑了几个样子好看的一起塞进一个包袱里。然后出去塞到张显宗怀里。
他本想推辞，可觉得岳绮罗需要，就收下了。

岳绮罗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张显宗对青禾道：“谢谢你，我们，这就要走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句：“你，还会来看我么？”
他摇了摇头：“应该是不会了。”
青禾的美眸里泛起了一层雾气：“你总是这样，骗我一次又会如何？”
张显宗沉默片刻，只低声说：“绮罗从不骗我，我也不会骗她。”

岳绮罗看着张显宗慢慢走出院子，才转身跟在他后面。青禾忽然大声喊道：“岳绮罗！”
岳绮罗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看她：“凡夫俗子，错话就不必说了。”
青禾热血上涌：“岳绮罗，你知道他有多爱你么？你若是不知道，你就不配他的爱！”

岳绮罗一脸落寞地看着前方踯躅而行的张显宗，用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声音说：“其实我知道。”
青禾落下泪来，她原来就不奢望见到张显宗，只想平平淡淡地度过这一生。可造化弄人，偏让他来到自己面前，给自己惊喜。却又让他再次狠心离开。
“岳绮罗！”她哭着喊道：“所能让我先遇到他，我一定让他离不开我，就像他离不开你一样。”
岳绮罗神色不变地离开了，背后传来青禾嘤嘤的哭泣声。

张显宗捧着包袱，摇晃却努力地走着。岳绮罗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他突然停下脚步，说了句萦绕心头许久的话：“对不起。”
背后是苍老的童声：“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呵呵地笑，总不能告诉她自己睡了青禾，觉得愧疚么？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他忽然又道：“谢谢你。”
岳绮罗的童声终于有了些情绪：“张显宗，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我不和她吵不是因为你。而是凡夫俗子不值得我动气。”
张显宗愕然道：“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因为你没有吃掉她谢谢你。”
岳绮罗小脸一板，索性不理他了。

张显宗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低着头偷笑起来。
岳绮罗听着心烦，恨恨道：“劝你悠着点，一会把鼻子笑掉了。”
张显宗笑得更厉害了。
她想他活着时循规蹈矩的，死后却放肆起来。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开始对他好了起来，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
她终究是十四五岁的孩子，眼珠一转道：“你还不回去救她？”
他收敛了笑容：“她怎么了？”
“这个女人吧把她家里所有的口粮都给了你，一会她男人没饭吃，非打她不可。”

他默然不语，岳绮罗像是扳回了一城，笑得花枝乱颤：“怎么着，心疼了吧。”
他摇头：“我不会回去的。”
“哦，为什么？”
他抬头望天，无限凄凉道：“她就算挨打，也能活下去，也能继续过正常日子。可如果沾上我，她只会枉送性命。”
岳绮罗静静地看着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晚了，她刚才已经上吊自尽了。”
张显宗又垂下了头，轻声说：“我们该上路了。”

岳绮罗说的都是真的。青禾在他们走后选择了自尽。张显宗已死，此生她再无眷恋。
他知道岳绮罗不会骗他，可他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他做文县土皇帝时，心里只装的下两个人的幸福。如今亡命天涯，就连自己都装不下了。

中午时分，阳光遍布旷野。张显宗被晒得魂魄浮动，却咬着牙坚持着。
他们的目标是李月牙，岳绮罗听他说了唐各庄的经历，知道了开枪射杀他的就是李月牙。
她右眼疼的烦躁不堪。这个葫芦女人，抢了她爱的男人，又杀了爱她的男人。
不可饶恕。

他虚弱地坐在一片树荫下，岳绮罗一道道符往他身上加。他在拼命，她何尝不是？
逃亡的日子不会好过，她原本白净的俏脸如今遍布尘土。漆黑的眼睛也似乎黯淡了许多。


他心疼她的憔悴，嗓音却显僵硬而缺少感情：“绮罗，你为我做的，足够多了。放手吧。”
她面无表情的继续画符，嘴里说道：“愚蠢，我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能！”

他知道在她面前，他始终是愚蠢的。唯有他奋力跃起，而她垂头相顾时，两人的目光才能相遇一回。
他失去了性命，却终究觉得不枉。

顾玄武吃了上次的亏，指挥部一天一换。岳绮罗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最终撵上他们。
她见着张显宗的肉身一天烂过一天，心里像是积了团火。如今的文县乱作一团，顾玄武兵不血刃就可以拿下。
可就在半个月前，文县还是张显宗的。她对此很生气，气得右眼生疼，然后还是在不断地为萎顿不堪的张显宗继续加着符。
他变得更加沉默，且老是躲着她。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鬼样子，越发的自惭形秽。
岳绮罗啐他：“你就是个肤浅的凡夫俗子。”
他没烂的时候，她就不觉得他好看。所以就算烂了又如何。
她保护的是他的灵魂。

一只附着魂魄的野猫朝他们跑了过来，岳绮罗忽然心生警惕，负责安全的小纸人告诉她，有人跟在野猫的后头。
她拉着张显宗躲藏起来，然后就看见月光下，依旧俊朗的无心拎着棍子在四处寻找。
他果然没死!她恨恨地想着，然后给张显宗使了个眼色。
张显宗猛然扑了上去，将猝不及防的无心压在地上。当初在唐各庄时，他的力量便胜过无心一筹，如今是仇人相见，自然不会留手。
岳绮罗慢慢走了出来，脸上无喜无怒：“张显宗，把他的手脚都砍下来，不然他会跑掉。”
张显宗立刻拔出了军刺，无心喊了声：“且慢，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岳绮罗如今像个凄惨的小叫化子，但却站得如岳临渊，一派宗师风范：“我们的目的不是你，是李月牙，她杀了人，该偿命。”
无心又喊：“我们做个交易！”然后回头盯着张显宗：“跟你有关！”

岳绮罗知道无心滑不溜手，诡计多端，可是他说跟张显宗有关，她却有些动心思。
便让张显宗暂停，然后问无心：“你想要说什么？”
无心怕她改变主意，快速说道：“青云山后有一个山洞，里头的尸体肉身不腐，灵魂不散。”
岳绮罗不置可否道：“我只听说那里有怪物出没。”
无心立刻回答：“怪物就是这些行尸，他们死的时间太久，出来就会化掉。”
岳绮罗被一只化掉的怪物咬过，她知道无心这点上没有撒谎。

“只能待在洞里有什么用？又不可能待一辈子。”
无心看着她说：“可以先保持他的样子，以你的智慧，定能想出方法来的。”
她一向自信于自己对于魂魄的掌控，无心这么说，她觉得有理。
无心见她沉吟，便继续强调：“这是个交易，我带你们进洞，你们放过月牙。”
他看准了张显宗对岳绮罗很重要，所以拿他和月牙做交换。
岳绮罗轻抚夜风中翻飞的长发，对张显宗道：“放开他，叫他带路。”

这是她第三次进入青云山地界，三次都是为了张显宗。
他知道这点，所以更加愧疚。岳绮罗只要放弃他就能活得很好，可现在她每日餐风露宿，衣服破烂不堪。
岳绮罗对此却没有一句怨言，除了不给他好脸色外，其他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为他做了。
他不想她再为了他受苦，对他来说，有两个方法可以做到。
一，就是找到一个可以让身体不再腐烂的法子。
二，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对她来说，却只有第一个方法而已。


无心将他们带进了千佛洞，前方摇摇晃晃地出来一个行尸，脑门光光，后面还拖着辫子。对于前清的人，岳绮罗自然熟悉不过。她双手画符朝那具尸体一招，魂魄便被她引了出来，尸体顿时栽倒。
她俯下身子研究了半晌，无心这点上没说谎，尸体的皮肤还有弹性，毛发也还浓密。
张显宗也看得真切，心里却是矛盾之极。
他自然希望能长久陪伴岳绮罗，可他也不愿意让她在地底下这么不见天日的活着。

他们两个有喜有忧，无心却在边上冷潮热讽。
“你为什么不找个活人？”他对岳绮罗说。
“什么意思？”
无心朝张显宗孥孥嘴：“找个会老会死会喘气的。”
张显宗立刻拔枪顶在他的脑门上。
无心满不在乎地笑：“否则，你和他就只能做一对洞中夫妻了。”
岳绮罗制止了准备开枪的张显宗，冷冷地对无心道：“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来操心。而且我警告你，你再讽刺张显宗，我便去杀了李月牙。”
无心针锋相对：“你敢杀月牙，我就让你永世不得自由，不见天日。”
岳绮罗冷笑：“真是笑话。”
世人都怕死，她不怕，死了便重来。所以她无所畏惧，也不相信无心有这个本事。

张显宗忽然清醒了过来，自从他死亡之后，这次是他第一次失去意识。
他看到自己背靠着一棵大树坐着，岳绮罗就蹲在他的面前为他画符。
他的身体几乎被撕扯去大半，剩下的腐肉也都流着脓水，散发着恶臭摇摇欲坠。
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想来也绝不会有人的样子了。
可是岳绮罗就用她的小手直接将符画在他湿漉漉的烂肉上，毫不在意。

他感动地说不出话来，憋了很久，才问她：“绮罗，谢谢你又救了我。”
岳绮罗瞟了他一眼，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写着数百年的沧桑。
她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我们被无心骗了。他要借洞里怪物们把我们两个都杀了。所以，我们要报仇。先去将李月牙杀了。”
他忽然觉得担心，迟疑着说：“绮罗，无心并不好惹。你没有必要和他死磕。”
岳绮罗立刻打断他：“怎么没必要？他们把你害成这样，你能忍，我绝不会忍。”
他不再多说了，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就算不是为了他，她想做的事，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文县已经落入顾玄武之手，他如今兵强马壮的，甚是春风得意。
这一日他又带兵去了猪嘴镇，无心和月牙也跟着一起去了。
岳绮罗通过小纸人们得到了这个讯息。张显宗没个人样子了，除了荒山野岭，哪里都去不了。岳绮罗就陪着他一起做野人。
不过今晚，两个野人终于要有所行动了。

岳绮罗寻了个机会，将猪嘴镇的镇长和姨太给魇住。她知道顾玄武必然会请无心过去处理。待他们前脚离开，她便带着张显宗进了月牙的屋子。
月牙见她带着个骷髅架子闯进来，惊恐地喊叫起来。
岳绮罗脏兮兮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淡淡说：“是你将他杀死的，又何必惊讶？”

李月牙明白过来：“他是张显宗？”
岳绮罗邪魅地笑了笑：“难得你还记得。”
李月牙向后退了两步，双手摸上了装着镇魂符的囊袋子。
岳绮罗满眼的不屑：“真是愚蠢。张显宗！”
他低沉地应了声，拔出刀就冲了上去。那黄符对他没有任何效果。
屋里屋外都被岳绮罗布下了阵法，月牙喊得再大声，也没有人会听见。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月牙，岳绮罗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她给月牙的魂魄加了道符，让她可以撑到无心回来的时候。她要无心亲眼看着这只葫芦死在他面前。

离开的时候，她似乎可以看到无心正朝这里跑来，嘴角泛起笑意，眼神却愈发阴冷：“还没完，无心，这事终要有个结果。”
她口中的结果，是将无心的身体和张显宗的灵魂合二为一。本来她没什么办法，可如今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张显宗跟在她身后，走得七扭八歪。他报了仇，可是无甚喜悦，一切并没有改变。他日复一日地烂下去，阳光对他的伤害也不仅仅是肉体上的。
他对小妖女的爱已经升华，为她的将来考虑，他需要给两个人一个解脱。

虽然岳绮罗不惜损耗修为地为张显宗画符锁魂，但他还是一天天地虚弱下去。
原来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正常使用了，连着左臂和肩膀的肉与韧带全都烂光了，他的左臂骨整个掉了下来。他用右臂捡起来看看，然后漠然地扔进路边的草丛。
岳绮罗在一户农家为他找了个年轻男子的身体，但他的魂魄太过虚弱，离体后完全无法驾驭新身体，尝试多次后，岳绮罗耗尽法力，为了不让他魂飞魄散，她只好重新将他的魂魄引入腐烂不堪的旧身体。
之后她被反噬的厉害，整晚都在吐血。原先可爱的小脸，如今变得惨白且削瘦。
身子愈发单薄，看着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走。

才稍稍恢复了些，她便又为他找了一个流浪少年的身体。可这次，他故意避让开了。
岳绮罗很生气，重新画符时一个好眼色也不给他。他想告诉她别为了他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可他喉咙烂穿了，发不出声音来。
岳绮罗画完符，虚弱地站立不住，坐在地上喘息，一只小纸人为她捉了一只田鼠，看上去和她一般瘦。她吸完了田鼠脑浆，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让小纸人继续为她搜寻猎物。
看着地上干瘪的老鼠皮，她捂着腮帮子，轻轻说了句：“牙疼。”
张显宗坐在树荫下，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是的，她又牙疼了，可他无法再带她去看医生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会放下一切带她去西洋，陪着她一辈子。
可世界上的事都没有如果二字。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死了就是死了。因为贪求和她继续在一起，反而将她害了。

她没有再往下想，因为她已经喊了起来：“张显宗，你答应过要带我去西洋的。你答应过要跟着我一辈子的。你如今不肯了吗？你这个骗子，还口口声声说永远不会骗我！”
张显宗很想和她说：对不起，我食言了。
可他发不出声音来。唯有眼眶里的黄色液体缓缓流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正想着怎样才能让他振作起来，心里突然出现了警兆。
负责在山坡上放哨的小纸人还未来得及飞回来，就被一蓬火烧成了灰烬。
岳绮罗抬头，看到了一个满面阴沉的无心。他是来报仇的，彼此都是老妖物，对方的心思一眼便看透了。

她立刻捏诀画符，可是法力消耗过多，仓促间无法凝聚亡灵的魂魄。
无心则用刀在手里深深地划了一下，然后从山坡上向岳绮罗冲了过来。
岳绮罗脸色一变，她知道无心的速度有多快，也许自己根本来不及施法完毕，便会被他的血刀刺中。
可她是不能逃跑的。
无心比她想象地跑得更快，转眼来到她面前。一刀朝她的胸口刺了过来。
岳绮罗身子虚弱，根本躲不开无心的全力一击。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于是放弃了作法，安静地迎接这最后一刻。
一团黑影冲了过来，硬生生地替她挡下了这一刀。岳绮罗张开嘴想喊，却寂然无声。一刹那的犹豫后，她扭头就跑。

她身后的张显宗在地上抽搐扭动，岳绮罗为他画的符被无心的血破坏了，阳光下他，只能在极度痛苦中魂飞魄散。
岳绮罗跑出十多步后回过头来，张显宗伸出右手指了指前方，示意她快跑。
然而无心一脚踩下，他的右臂掉落于地，断成了好几截。
岳绮罗的小脸抽搐了一下，右眼疼得睁不开，但她没有再回头，而是奋力地跑走了。
张显宗的视线模糊，看着一个带着小花的姑娘逐渐远去，那是这一世他最爱的女子。黯淡的灵魂于此刻突然间明亮了起来。
无心看得明白，张显宗已经回光返照了。

他听到张显宗的虚弱的灵魂发出最后的声息：“月牙是我杀的，放过绮罗吧。”
无心笑了笑，他知道谁杀的月牙，他也知道张显宗会为了岳绮罗挡刀，就好像月牙会为了自己开枪一样。
今天他就是要张显宗为了救岳绮罗而死，这样才是真正的报复。
岳绮罗是不能死在这里的，他已为她准备好了另一个坟墓。
只是这次会关她多少年呢？

无心点起了柴火，将张显宗的遗骸放在火堆里焚化。
不远处的密林里，岳绮罗布满血丝的左眼死死地看着逐渐微弱的火光，右眼则一胀一胀的剧痛，痛到牵扯了她的心脏。
白天她一闪而逝的念头，如今竟然成为了现实。但对于心头的那个疑问，她还仍未想好答案。
火光熄灭之后，山林归于漆黑寂静。岳绮罗坐在一棵老树下，无声的翕动了嘴唇：“张显宗。”
她以手托腮，不带感情的发出声音：“张显宗，我牙疼。”右眼疼得出了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血迹斑斑的小手上。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张显宗时，他眼里的惊艳。想起在丁府的时候，他关切地问她：“他对你好不好？”想起他总是让她别吃生的，然后跑遍全城去为她买糖豆。想起他带她去理发，抚着她的刘海笑道：“真好看。”想起他脸色惨白地对她说：“也许，我还是死了的好。”想起他起个身都费力，却摘了一朵小野花别在她的发间。
向后靠向老树树干，她继续自言自语：“这辈子没活好，很糟糕。”
这世上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真心真意地爱着她，默默地为她奉献着一切。
但他已经不在了。

三日之后，猪头山鬼洞中，岳绮罗的魂魄在四处飘荡。
她的身体毁于与无心的最后一战中。当然无心也是受创累累，一条大腿还卸下了。换做别人，早和她一起死在洞里了，可是无心却飞也似的逃跑了。
其实就算无心不杀她，她也活不久了。她不怕死，无心不会死。她曾以为他们俩是天生一对。她想她终究是错了。
如果从井底出来后，她没有好奇地跟去猪嘴镇，而是和对她一见钟情的张显宗在一起，也许一切的一切都会不同吧。
想起张显宗，她魂魄的光亮也黯淡了下来。一直在她周围窥伺的坛子鬼飘了过来：“老岳，你就让我吃了你吧，我们合二为一，说不定有能力逃出去的。”
她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妖魔邪祟，你当我不知这个洞被人布了阵法，所有魂魄都无法逃离么？我岳绮罗说什么也是玄门正宗出身，怎么可能被你个无知的邪祟吃掉？“
坛子鬼听了很不高兴，但是这两日他与岳绮罗斗了许久，虽然他稍强一些，但岳绮罗总有方法能脱身，让他无从下口。
“玄门正宗又怎样？还不是跟我一样被困在这里？”
他才说完这句，空中有个声音传来：“无知邪祟，竟敢胡言乱语。”
坛子鬼愕然看去，一道光亮朝他们飞来，里面站着个老道，相貌甚是普通，就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可以看破世情。
岳绮罗看到这个老道，之前在青云山千佛洞的遭遇又仿佛回到了眼前。

那日她和张显宗被无心所骗，进入了千佛洞中，无心砸了马灯，先行一步逃跑，将他们留给了一群吃人的怪物。
张显宗纵然拼死保护她，但怪物数量庞大，她的死亡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看见一团光亮朝他们飞过来，光亮中的那人手捏法诀，无数的剑气飞出，将那些怪物一一斩杀。
他来到近前，发现了张显宗这个行尸，只是略一挥手，张显宗的魂魄便被他定住了。
他对岳绮罗道：“你是何人，为何会我门中的法术？”
岳绮罗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轻声道：“师傅，原来您还活着吗？我是霁月啊。您的小徒弟，霁月啊。”
那道人眼中光芒一闪，在岳绮罗身上扫过，忽而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我那聪明的小徒儿。竟然被你炼成了灵魂不灭法。难怪可以永世转身而记忆不失。”
岳绮罗勉强笑了笑，又道：“师傅，当年您不是羽化了么？我和师兄他们伤心了很久呢。怎么如今。。。。。。？”
“霁月，其实为师当年的确大限将至。为了得道飞升，为师作了最后一搏。谁知竟然成功了。只是一来么，为师刚到仙界，法力尚浅，所以不便马上与你们联系，二来么，这人界和仙界毕竟有着难以逾越的结界。你今日看到的，只是为师的一个化身，而为师的本体是无法下界的。”
岳绮罗心中震撼，一时忘了说话。
她师傅来到人界，谁知已经数百年过去，原来认识的人皆已经作古。他便在青云观游历了一番，原想在徒子徒孙当中找个资质上佳的带回仙界，谁知见了出尘子等人后，他大失所望。这次他来千佛洞，是听说当年有个徒孙曾入洞修行，于是他便来看看，谁知在洞里察觉到了有人在用本门的引魂术，一路跟了过来，这才与岳绮罗相遇。

她的师傅是个明末清初的奇人，道号天机，一直潜心修炼玄术。几个徒弟当中，最是喜欢岳绮罗。本以为她早已经逝去，谁知这聪明的女娃竟然自己炼成了灵魂不灭法，让天机十分高兴。
他立刻做了决定：“霁月，你天资聪颖，胜过为师任何一个弟子。既然我们师徒还有机会重见，不如就随为师去仙界吧。”
岳绮罗心里有些个矛盾，一头是一直宠爱她有加的师傅，一头是她答应要保护好的张显宗。
于是她小心地问道：“师傅，徒儿肉体凡胎，如何去得仙界？”
天机笑道：“本来有些个麻烦，因为人的肉身是无法穿越结界的。所以为师准备了一套兵解大法，可以将有缘人的元神带去仙界。不过巧的很，你自己就已经领悟了灵魂不灭，这样便事半功倍了。来，让为师教授于你。”
岳绮罗认真地记下了法诀，她又问天机：“师傅，你准备何时出发呢？”
天机想了想道：“十日之内吧，为师会找一个结界斥力最小的时候带你走。”
岳绮罗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张显宗，轻轻道：“师傅，可以带他的元神一起去么？这个人，他待徒儿很好。”

天机扫视了一番，摇头道：“此人已死多日，元神虚弱，魂魄散乱。若不是你用锁魂术束缚着，他早就魂飞魄散了。这样的元神，是无法通过结界的。”
岳绮罗早就猜到如此，不由低头不语。
天机劝她道：“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便是待你再好，也无法长久地陪伴你。天界有很多仙人，为师可以为你引荐，在那里你不会觉得寂寞的。”
岳绮罗思忖片刻，突然跪下道：“师傅恕罪，徒儿不能丢下这个人。”
天机讶然：“你这又是何苦？我们修道之人，怎能为这些俗世凡情困扰？霁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的，她以前的确不是这样的。所有的时间，精力，她全部用在了道术上。天机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当初也常当着师兄弟们的面夸赞她。
可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
如今她也只是明白了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让她决定留下来。
天机是了解她的，一旦这个徒弟决定的事情，旁人是绝对劝不回来的。
不过他的确是很希望带她走，所以沉吟道：“这个人的情形很不好，恐怕魂飞魄散也就在在些日子里了。为师在人界最多再待十日，这样吧。你就陪他最后几日，为师临走前，还是会来再问你一次的。”

天机将他们两个弄出了千佛洞，然后飘然而去。
她在张显宗醒来后，隐瞒了师傅的事情。倒不是不相信他，而是这个时候，她是决定留下来陪张显宗的。
可之后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控制，不但眼睁睁地看着张显宗消失在这个世上，她自己的肉身也被无心毁了。
在最后一刻，她使用了兵解大法，让自己的元神得到了巩固，因此坛子鬼虽然修炼多年，却不及她元神纯正坚实，自然无法吞噬她。

天机发现这个鬼煞竟然要吞噬自己的弟子，不由动了几分真火，抬手便要将坛子鬼在这个世上抹去。
坛子鬼也是个识相的，见状求饶道：“大仙饶命，我和岳姑娘闹着玩的。”
岳绮罗嗤之以鼻道：“我可没空陪你闹着玩。”
坛子鬼为了自救，便又抛出一道救命符：“大仙，岳姑娘，这个洞里有宝贝，若是你们放过我，我便将宝贝献上。”
天机闻言道：“是什么样的宝贝？有什么神通？”
他们修道之人，除了自身法力外，对宝贝的要求也很高。如果得了好的法宝，即使法力稍有不如，也能凭借法宝的威力反败为胜。

洞里头的确有宝贝，是上古时候的神器，名叫昆仑镜。不知在什么年月被掩埋在这里。坛子鬼被仇人杀死，并且永世被镇压在这个地洞里。既然出不去，他自然就到处转悠，偶然给他发现了这个宝贝。
不过他没有实体，没法子使用这面宝镜。如今为了保命，他就将镜子的事给说出来了。
天机将昆仑镜取出，见背后刻着许多文字，便认真阅读起来。
岳绮罗和坛子鬼都看不懂，自然只能在一旁侯着。

看完后，他点了点头道：“此镜果然是个宝贝。它有很多神通，最主要的神通，便是可以回到过去。”
岳绮罗的魂魄一下子亮了起来：“师傅，您是说，这个昆仑镜可以让我回到过去么？”
天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实话实说：“依你的情形，也是可以。”
岳绮罗哀求道：“师傅，求你让徒儿回到半年之前。徒儿需要改变一些事情。”
天机自然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他如今得了昆仑镜，收获不可谓不大。为岳绮罗施一次法，其实也是举手之劳。
于是点头道：“为师就答应你。不过你要记住一点，穿梭回去之后，你是不能使用道术的。不然昆仑镜会自动将你拉回来。一切都成为泡影。”
岳绮罗坚定地点了点头：“徒儿明白。”
一旁的坛子鬼也道：“大仙，也将我送过去吧。我实在是不想呆在这里了。”

天机手指轻点，昆仑镜便凌空飞起，缓缓转动。镜面也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而变得发出耀眼的光芒。
岳绮罗和坛子鬼一起飘到了光芒前。地洞里的空气仿佛被镜子抽空般扭曲起来。他们两个在瞬间被吸进了昆仑镜中。
天机在岳绮罗消失于镜中后，自怀里掏出一个非金非木的盒子，打开之后，里头散落着一些黯淡的魂魄。
他想起几日前在山中，突然发现了当初跟随岳绮罗的那个人正在魂飞魄散。便施展了神通将他的三魂七魄一一收进这个宝盒里。
看着昆仑镜的光芒正在减弱，他叹了口气，还是念了个口诀，将这些魂魄用一道白光卷起，然后射入镜中。
昆仑镜停下了转动，光芒也彻底消失。
天机喃喃道：“这个傻徒儿，也不知道为师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张显宗骑着一匹青總马，自石桥上而缓缓过。他身材高大，顾盼神飞，端的是条汉子。路上行人纷纷为之侧目。
他从军多年，家中老人甚为思念，便通过各种关系将他从西北调动回来。今日是他多年来首次回文县。

自一家布庄经过时，听到楼上一声娇呼，抬头看去，一条白色的丝巾自楼上飘下。
丝巾的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容貌秀丽，肌肤白皙，竟是个标致的小美人。
张显宗心里升起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他抬手接住丝巾，朝那个小姑娘笑了笑，她也微微一笑，笑容甜美，犹如百花齐放。
这是一个小丫鬟自楼上急匆匆下来，向张显宗伸出手道：“这位公子，请将我家小姐的丝巾归还。”
张显宗看了看手中的的丝巾，上面绣了朵鲜艳的红梅，那是他最喜爱的花。微微一笑，他将丝巾交还小丫鬟，然后继续勒马前行。
没走几步，那小丫鬟又气喘吁吁跑了上来：“公子请留步。”他停下马，看着小丫鬟道：“还有事么？”
小丫鬟喘息未定，半晌才道：“我家小姐感激公子出手相助，想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他笑道：“贵小姐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小丫鬟见他不说，急道：“公子不肯告知，小姐定会责怪我，还望公子体谅。”
张显宗想到楼上小姐清丽的模样，还有多年来梦中的那个影子，一时沉默不语。
小丫鬟眼巴巴地看着他，最后他微笑着说：“城东，张显宗。”

岳绮罗百无聊赖地带着小翠自外头回来。岳家的家规本来是甚为严厉的，可岳老爷对这个女儿却有些敬畏，所以纵然有人告状说她偷偷出门，他也是不了了之。
告状的，自然是她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不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比他们任何人都生的美貌，而且这么一个庶出且死了亲娘的主，在岳府里却总是一副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样子。
而且岳老爷的态度也让他们不满，岳绮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毫不顾忌家规家法。可岳老爷对她总是一再放纵，纵然表面对她冷漠，谁知道他内心如何呢？
高门大宅，争得就是家主的宠爱，也难怪他们如此仇视自己的同胞亲人。

眼见着岳绮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邪魅，手指内缚印外缚印的不断转换，他脑门的汗就下来了，赶紧摆手道：“我的姑奶奶，我跟你闹着玩呢，怎么就当真了。”
岳绮罗停了手，脸上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闹着玩是么？我可不觉得好玩。”
丁大头擦了擦汗，陪笑道：“不好玩咱就不玩了。”
她歪着脑袋斜睨着他：“今儿个，来干什么了？”
丁大头本想说谎，可在岳绮罗洞察世事的眼神中，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今日我来找你阿玛筹点军饷。”
她淡淡问道：“敲了多少？”
“五千两。”
“拿出来看看。”
丁大头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见岳绮罗又不动声色地玩起了手印，他只好把五张一千两的银票给掏了出来。

岳绮罗一把拿过银票，丁大头忍不住求她：“多少给我留点，我也有一帮子兄弟要吃饭。”
岳绮罗白了他一眼，抽出一张来往天上一扔。
丁大头慌不迭地追着飘来飘去的银票，背后传来岳绮罗毫无感情的声音：“丁总兵，把你的驻地换到文县。以后我随叫，你随到。”
丁大头追上了银票，脸黑得像锅底。今天费了好些个唇舌，结果大头全让岳绮罗拿去了。
更糟糕的是，这个小妖女讹上他了，居然让他随叫随到。当她自己是直隶总督吗？

张家人听了和尚的回复，自然很是高兴，张母还说一会让张显宗要好好地感谢那好心的香客。
张显宗便让和尚带路，一行人穿过几间靠外头的包厢，走到里头幽静的所在。这样的地方，反而价格还更高。可见这位香客人品更是高贵。

穿过一个院子，和尚带他们来到一间独立的包厢，张显宗大步走进去，先是打量了一下里头唯一坐着的那个人。
正好那人也抬头看他，两人目光接触，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张显宗心想怎么会这么巧的，原来这位坐在席上的女子正是昨天他路经布庄见到的那位美貌的小姐。可巧那个小丫鬟也在，后头还站着几个家丁。
小丫鬟看到张显宗，也是十分惊喜，还在那个小姐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小姐的俏脸微红，白了丫鬟一眼。张母见张显宗有些发愣，觉得奇怪，为了不失礼数，便微笑着开口：“今日要多谢这位小姐施以援手了。”
那小姐急忙起身道：“张夫人实无需客气，倒是小女子要感谢张公子之前的出手相助呢。”

张母不明所以，张显宗便把当日的情形大致介绍了一番。
她这才明白，看着对面的哪位小姑娘容貌娟秀，衣装华丽，不由心里一动。
便微笑道：“看来姑娘和我的儿子倒也算是有缘。只是我儿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却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所以不揣冒昧，我想请教一下姑娘的芳名。也好日后酬谢。”
那小姐听她说与张显宗有缘，脸更是红了。当下谦逊道：“张夫人言重了，这等小事，哪里需要酬谢了。小女子姓薛，名青禾。最近才跟随父亲一起来的文县。”
张显宗听得青禾二字，只觉得熟悉，却不知在哪里听过。

张夫人对薛青禾是越看越喜欢，便是用完了斋饭，也依旧拉着她问东问西。
这薛青禾今年方十四岁，她的父亲薛珏是文县刚上任的知县，之前是个南方的富商，后来因和朝廷关系好，谋得了着知县一职，算是过了回官瘾。
青禾昨日在布庄选料，被安排在二楼休息，谁知风大，将她的丝巾吹落，可巧被张显宗接着。
她往下一看，却是前世的冤孽了，一眼便被张显宗吸引，回去了还念念不忘，倒让随身侍奉的小丫鬟朱儿揶揄了一番。

谁知今日来普济寺上香，却又遇到了张显宗。那张夫人有意，她薛青禾也不免动了少女情怀。自己终究是要嫁人的，但若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终究胜过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张显宗不知母亲的心思，不过他只觉得与青禾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看见她和自己母亲有说有笑，也是十分的高兴。
他们一起聊了许久，最后还是薛青禾怕回家晚了，起身告辞。张夫人虽然不舍，可想着来日方长，便让张显宗送她一程。
青禾知道他也在朝廷供职，想着父亲素来势利，本来还担心张显宗的出身，如今却是像吃了颗定心丸。和张显宗一路聊到了庙门口，这才上轿离开。
张显宗转身的一刹那，似乎看到了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影子晃过。再仔细看时，却是人海茫茫，看不见了。

岳绮罗得了丁大头的银票后，更加不愿意待在府里，整日带着小翠出来逛。
她本来对人事方面的并不感兴趣，不过文县的一切，却让她无比熟悉。她记得张显宗带着她逛庙会的场景，他们一路说笑，快乐得像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岳绮罗想着往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却冷不丁来了句：“什么小夫妻，他也配。”
她回到了过去，觉得终有一日能再见着张显宗，于是又对他诸多挑剔起来。
可她知道，自己会比以前更加倍地对他好。

岳绮罗在段木匠的铺子前驻足停留了一会。她看到那个俊俏的段三郎又站在门口招蜂引蝶呢。
她记得之前看他时，满心觉得好看。不过如今，她只觉得他是个绣花枕头。还是张显宗耐看，哪怕他烂的只剩下骨头架子，还是那么的有男人味。
几个清兵牵着马朝她走过来，那是她向丁大头要的随从。迁营的事，纵然丁大头不敢怠慢，可总也需要段时间。她身边缺人，便硬让丁老鬼派了几个兵给她。
今天她突然想骑马了，便让小翠支使着这几个清兵满文县给她找合适的马去。
她也不是喜欢上骑马了，就是以后真有什么事情，她却不想再骑驴了。

她在文县的野外自由自在地骑着马，几个清兵想跟着，被她拒绝了。这个地方是属于她和张显宗的回忆，那晚的春风温暖且湿润，她倚靠在他怀里，一边逃生，一边腐烂。
她正回忆着往事，冷不防路边齐人高的野草丛里，突然窜出个人来。
他似乎慌不择路，结果等窜到官道上，才发现岳绮罗的马已经尽在咫尺。
她奋力扯着缰绳，但还是撞倒那人的身上，把他撞得飞了出去。

岳绮罗托着腮，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无心。她曾经也这么看过他吃东西，那时她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
无心吃完了，擦了擦嘴，对岳绮罗道：“多谢姑娘，对了，还未请教姑娘的芳名。”
她面无表情道：“岳绮罗。”
无心想了想：“是个好名字。岳姑娘，我会报答你的。”
他对人的脾气古怪是想来不在意的，不过他发现岳绮罗生的真是清纯俏丽，年纪又小。当然在如今这个时代，也是该嫁人的年纪。
他吃饱了饭，饱暖思那个啥的，想着岳绮罗也许可以陪他过个几十年，心便热了起来。

岳绮罗笑了：“报答？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无心很认真地说：“我会摸鱼，搂虾，我还会徒手逮兔子。”
她瞪了他一眼：“这些对我没有用，你不会是个窝囊废吧。”
无心赶紧补充：“其实，我最擅长的是驱鬼。谁家里要是有邪祟，找我就对了。”
岳绮罗心想：我就曾经是个邪祟。你这死光头对我下手还真是狠。
无心也知道这些个“本事”都拿不上台面来说，讪讪地笑了笑。
岳绮罗摆了摆手道：“无妨了，你还是跟着我吧。总有适合你做的事。”
无心看着她精致的旗头和妆容，心里美的紧，屁颠屁颠地跟着岳绮罗回府了。

岳家的人都知道了岳绮罗捡了个和尚回来，一时议论纷纷。
岳老爷有心管教一下这个不像话的女儿，可先前是一看道她漆黑的眼睛心里就发憷。如今这女儿的本事越发大了，出行都由丁总兵的亲兵护卫。
他也琢磨着是不是丁总兵看上自己女儿了？要真是这样倒好了，他巴不得把岳绮罗早点嫁出去，何况还有个总兵当女婿。
岳绮罗根本不管他们怎么看她。她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帮无心剃了个光头，然后搞了条假辫子给他黏上。毕竟无心是个假和尚，如今还进了府，总得顾忌大清的律法。无心则乐呵呵地接受了，他觉得岳绮罗挺关心他。事实上他之前也有条假辫子，不过年月太长，剩下的没几根了。

无心换上家丁的衣服，虽然不伦不类，可他毕竟长得好看，倒叫小翠看的满眼星星。
当然，小翠是不知道就是这个看似靠“颜值”吃饭的主一百年后对她连下狠手，最后把她打得魂飞魄散。
岳绮罗却是知道，看着整日小翠粘着无心，便觉得好笑。
无心是喜欢和人在一起，不过他对小翠没那心思。他整天琢磨着岳绮罗呢。
他三天两天给岳绮罗搞一些新鲜玩意，今天抓个小鸟，明天鼓捣个青蛙。弄得她烦不胜烦。要不是为了将来的张显宗有个不死不灭的身体，她早就把这个没正经的东西赶出去了。
她知道无心对自己有好感，可惜了，若是一百年后他能如此，也许一切会有所不同。
此时她心里容不下这个曾经的“爱人”。

说起来这个无心追女人的方法真是肤浅，有钱的时候买首饰，没钱的时候抓青蛙。
岳绮罗只纳闷当初怎么会看上他的，也只有葫芦那样的庸俗女人才会跟他吧。

看看人家张显宗是怎么追她的，那才叫花样繁多，百折不挠。虽然，到最后也没有追上她。
岳绮罗忍不住笑，张显宗就是个凡夫俗子，可她就是想保护他的人，保护他的魂。
她有着睥睨天下的骄傲，从来不承认自己会爱上张显宗。但这个世上，唯有张显宗能让她如此上心，如此倾尽全力地保护。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有充裕的时间，完全可以让张显宗存在很长很长的时间。
自回来后，她就再没有吃过糖豆，不是因为不爱吃，也不是因怕牙疼。
因为不是张显宗为她买的糖豆，一点也不甜。

无心发现岳绮罗对他始终有着距离，不过他也并不灰心。很久很久以前，他也遇到过冷若冰霜型的女子，不过后来跟他日久生情。
其实不生情也无妨，他就是想和人在一起，如果这个人是个好看的女人就更好。
岳绮罗就是个好看的女人，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哪个人不想看她盛放的妍姿？
虽然她大多数时间面色冷漠。但是无心也不只一次看到她托着香腮，脸上似笑非笑，眉眼间俱是浓浓的风情。
无心觉得她美到了极处，又带着天生的高贵，便有些自惭形秽。什么小动物小鸟的，再不送了。

岳绮罗见无心有些垂头丧气，怕他心灰意冷地跑了。有一天见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便走了过去。
无心站起身朝她笑了笑，岳绮罗则坐在他身侧的另一个石凳上。
她自诩一代宗师，心里讨厌谁，喜欢谁，都不会在脸上表露出来。
无心吃不准她要做什么，傻愣愣地杵在那。
岳绮罗冷不丁问他：“到了这里，能吃饱么？”
无心点头：“能。”
岳绮罗又不说话了。无心忍不住问：“岳姑娘，你有事么？”
他从来不叫她小姐，这点让小翠很不满。不过岳绮罗不在意。

“无心。”岳绮罗标志性的童声：“你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原不该吃那么多的。”
无心吓了一跳，他一直刻意隐瞒，谁曾想这个小女孩还是能发现。他曾经有过被当做怪物被人处置的惨痛经历，此刻有些惴惴。
半晌他才嚅嗫道：“岳姑娘，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邪祟。”
岳绮罗黑白分明的眼睛瞟了他一下：“我可有害怕的样子？”
无心看了她一回，讪讪道：“没有。”
她不再看他，而是仰望天空道：“你去到哪里，都有可能被人发现的。可是你跟着我，有吃有喝，我还会替你掩饰。你可愿意长久地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