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天后，陈靖和的治疗已经进入尾声，随时都可以出院，而这三天连木木都来过一次了，陆佳雯却再没出现过。


他艰难地把自己挪到轮椅上，没多少东西需要收拾，他取过包将拉链拉开，拿出里面折叠整齐的协议书，然后掏出手机摁下一串数字。


良久的等待后，电话那头传来机械的男声，他没什么表情地挂断了电话，离婚了就连电话都不想接了吗？


但很快地，手机响了起来，说不清那一刻自己是什么心理，他匆匆赶去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陆佳雯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像是生病似的中气不足，眼前闪过那天她临走前惨白的面容，关心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你声音听上去不对，是不是生病了？！”


电话那头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低嘲，陈靖和的脸色因此变得很难看，但他的担心不是作伪，他迫切地想知道陆佳雯健康无忧，好在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正常。


“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问这个？那我告诉你，我没事，至少现在还死不了，好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靖和听着她不耐烦的音调，心口泛上密密扎扎的疼痛，虽不至于要人命，但也不容他忽视，他静默了片刻，哑声闻道：“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去一下民政局，把离婚证领了。”


“我真是傻，傻到相信你会回心转意，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对你有所期待……”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却比哭声还难听，“算了，我都有空，你定时间！”


陈靖和强行忽略心头的痛，他冷静地提出建议，“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陆佳雯像是已经心死，声音平静得再无波澜，“呵，还真是迫不及待！行，那还在医院吧，我接你过去。”


既然已经决定离婚了，那就不要再说什么“分手以后做朋友”，他做不到，他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决，“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过去，可能会比较慢，你多担待。”


“好，我等你。”


……


A市中心医院消化科住院部。


“哎，小陆你在干什么？！小顾你也不拦着她一点，这胃出血不是开玩笑的，她这情况必须留院治疗，要不然病情恶化，有她受的！”


顾辞根本拿陆佳雯没办法，只能在边上干着急，“佳雯，你就回个电话过去，跟他说你去不了，改天再约……”


陆佳雯意志坚定，“不行，答应他的事我怎么能说变就变！”


李主任从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她昨天夜里被送来急救，刚醒来没多久，接了个电话就开始拆身上的医疗器械，那急着投胎的样子让人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陆佳雯刚刚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一串血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顾辞眼尖地看见了，急急忙忙地找来医用棉球替她止血，但全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陆佳雯胃里疼得厉害，不停翻江倒海着，只有大力按着才能好过点，她没精力管顾辞，不然她根本不会让他留在医院，“我办完事就回来，李主任你先开点止痛药给我。”


李主任这几年和她打过不少交道，教训起她来更是一点不客气，“你有本事拔针，有本事别吃止疼药啊，以后再胃出血也别送医院了，直接往殡仪馆送，看提前预定能不能给你打个折！”


陆佳雯苦笑一声，“李主任你就别拿我说笑了，我是真的有事……”


李主任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着，“天大的事也没命重要！你说你这一天天的想干什么，叫你忌辛辣刺激，你还偏要把自己喝个半死，你说你图什么！”


陆佳雯实在难受，额上的虚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她咬牙抽着气艰难道：“您别劝了，我事情嘶……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保证……不在外面逗留。”

偏偏始作俑者还不自知，陈靖和被她毛手毛脚地抱到后座上，他其实心里并不舒服，但知道别人并非恶意，于是他一边摆正歪斜的腿脚，一边低声道谢。


……


陆佳雯在出租车开出去之后，才缓缓启动车子。


今日种种，难堪痛苦的不只陈靖和一人，她亦然。

第十章


婚姻登记处的大厅里，除了一对对面含喜色的新人，还有像他们这样婚姻维系不下去的夫妻。


陈靖和望着离婚登记室门口排着的长队，有些恍惚地想：原来每天离婚的夫妻有什么多……他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这里十二点就下班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陈靖和就迅速开口道：“你什么时候能到？这边工作人员快下班了，我现在去排队，你来了直接过来……”



没等他说完，陆佳雯就开口打断了他，声音是少见的冷厉，“就这么迫不及待？”


陈靖和沉默了片刻，抓着手机的手，收紧又松开，“这事没拖下去的必要，早日结束早日解脱……”


再一次地，他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他低头看一眼手机，微微勾了下嘴角，却比哭还难看。


陈靖和的身体特殊，在哪儿都能吸引一众目光，陆佳雯穿着干净的新衣，大步朝他走过去，陈靖和听见动静转头看向她，只一眼他的心就狠狠一揪，陆佳雯的脸色太差了！


陈靖和担心之余，关心的话脱口而出，“陆佳雯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你是不是病了？！”


陆佳雯目光如炬，陈靖和在这样的目光下越来越心慌意乱，就在他坚持不住想要避开之际，陆佳雯缓缓挪开目光，嘴角勾出一道讽刺的笑，“咱们都要离婚了，我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止疼片的药效渐渐消失，陆佳雯那可怜的胃再次抗议起来，不过她向来很能忍痛，旁人看她至多以为她气色不好罢了，可陈靖和多了解她啊，但到最后也只是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离婚手续，远比想象中来得简单，陆佳雯看着那薄薄的小本子，心里难受极了，“中午了，吃顿散伙饭再走吧，好歹也做了几年夫妻。”


向陆佳雯提出离婚，已经是陈靖和做得最残忍的事，事实上他根本没法儿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好，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蓦地，陈靖和的心狠狠一痛。


陆佳雯转到他身后，缓缓推起轮椅，陈靖和忙回了神，局促地说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陆佳雯看着他柔软的发顶，眼神深邃似海，“你太慢了。”


一句话，便堵住了陈靖和拒绝的话头。


狭小的车厢里，陈靖和安静地靠在椅背上，脑海里突然闪过从前看过的一句话——“曾经孤单加上孤单是爱火，如今沉默加上沉默更沉默”，现在那这句话来形容他和陆佳雯何其合适啊。


“在想什么？”旁边忽然传来冷冰冰的问询。


陈靖和转头看着她，陆佳雯变化不大，还是他最爱的眼眉，只是她的眼神成熟了，也沧桑了，“吃完饭去医院吧，以后不要这么任性，身体是自己的，别和自己过不去。”


陆佳雯心里说没触动是假的，但那又怎样，她脸色可以称得上冷厉 “木木那边我还没说，你既然要了他的抚养权，你自己想法儿告诉他吧。”说着她顿了一下，才语调平平地继续道:“还有，那别墅你住着吧，要是觉得晦气卖了我也没意见。”


“那是你那血汗钱买的的房子，留给你以后的先生和孩子吧，我已经让周师姐帮我租好房子了，给我三天时间，我把屋子收拾好就搬出去。”


陆佳雯眼神淡漠，“……随你。”

说话间车已经停到了路边，陈靖和转头看向窗外，“俏街”的灰色招牌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夺目，这家茶餐厅是他们在大学恋爱期间经常光顾的地方，更是他答应陆佳雯求婚的地方……他不知陆佳雯带他来这里是什么，陈靖和的手悄悄攥紧了。


车门被拉开，轮椅停在边上，“到了。”


陈靖和一怔，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他慌慌张张地搬动着自己瘫痪的腿脚，连轮椅手刹还没落下都忘了，他艰难地打开僵死的膝盖，试图将自己转移到轮椅上，右手把住轮椅把手，正要用力轮椅往前猛一刺溜。


“唔……”陈靖和死死闭着眼。


电光石火间，他落到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右手甚至还抵在陆佳雯的胸上，他的脸疼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右手更是无处安放一般，“放……开我，谢谢。”


陆佳雯依言放开他，但下一秒，她就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三两步将陈靖和放到不远处的轮椅上，“进去吧。”


“俏街”里的装饰和过去没多大变化，还是主打怀旧风，刻意做旧的墙纸、老旧的留声机、垂挂在两旁的布门帘……陈靖和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回忆。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角落那面墙上挂着的照片竟是他和陆佳雯，即便是单调的黑白两色，也能看出当时的陆佳雯欣喜若狂，那一幕应该是——他答应了她的求婚。


陆佳雯见他发愣，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要是介意，一会儿我让老板换下来。”


陈靖和抿抿嘴，努力维持着镇定，“没关系，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吧。”


很快地，陆家雯点的菜就陆续送了过来，陈靖和没什么胃口，但既然说要好聚好散，那样子还是要做的，反倒是陆佳雯胃出血还没处理好，根本食不下咽。


“你以前最喜欢吃的。”陆佳雯吃不下，索性放下筷子，将那笼水晶虾饺推过去。


陈靖和倏然抬眼，却只见陆佳雯神情冰凉，他伸筷子夹了一只虾饺，味道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味道，微甜的汤汁在唇齿间溢出，虾仁爽滑鲜香，但陈靖和却味同嚼蜡。


“好吃。”他微微笑了下。


陆佳雯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但很快眼神又暗了下来，“嗯，木木和你一样，也爱吃。”


一桌子的菜肴摆的琳琅满目，陈靖和简单吃了几筷子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木木跟着你长大的，现在突然叫他和我过日子，他可能不适应，你每周能抽空陪陪他吗？”


陆佳雯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陈靖和，我有时候真不懂你，咱们现在已经恢复单身了，再被家庭束缚怎么遇上下一个对的人，还是说……你想借孩子的名义和我这个前妻藕断丝连？”陆佳雯说着不耐烦地敲了下桌面，提醒他道：“况且……你既然想抚养木木，他适不适应的都只能和你过，我去多了，他的心可就不在你那儿。”


陈靖和被她那声“前妻”刺了一下，长长的羽睫突然落了下来，将眼中翻涌的情绪遮的干干净净，再睁眼时他已恢复平静，“我有自己的考虑，木木亲谁这事不用你操心，你就说你有没有时间陪他吧！如果陪孩子会影响到你未来婚姻，我无话可说，但我希望你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木木还小……”


陆佳雯似是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只是笑意凛然，“陈靖和你别忘了，现在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陆佳雯压抑的情绪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情绪起伏之下，胃里暴起一阵痉挛似的抽痛，几乎是顷刻间，她的额上就布满了冷汗。

正在这时，陆佳雯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陈靖和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下意识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佳雯，你怎么还没回医院，李医生都下班了，你赶紧回来吧！”


陈靖和略过心头的酸涩，冷静开口道：“哪个医院？我们马上就到。”


顾辞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市中心医院。”


陈靖和迅速安排起来，“那麻烦你在门口接应一下，我们半小时后到。”


陈靖和挂断电话，就摇着轮椅去了吧台，“先生，能帮我叫一下车吗，我妻主不舒服，我送她去医院。”


一米二的吧台成功挡住了陈靖和的脸，吧台服务生寻着声音才看到坐在轮椅里的他，“啊？哦！叫车是吧，我现在就去帮您叫，稍等！”


陆佳雯缓过那阵叫人生不如死的胃痛，就听见陈靖和那声“我妻主”，叫的真顺口啊，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陈靖和回来时就看见她痛得满头满脸都是汗，脸上却带着一抹奇怪的笑。


他不明就里，但现在根本不是追究这些无关紧要之事的时候，他一叠声地催促道：“快点，去医院！”


陆佳雯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东转西转忙碌的动作，“你陪我去。”


陈靖和关心则乱，早忘了他们不就前刚领了离婚证，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然陪你去，我好了我才安心。”


陆佳雯忽然就释然了，无论是结婚证还是离婚证，它们都不过是薄薄的几页纸，工本费都不超过二十块，你信他它就是铁证，你不信它就是废纸一张。


而真正的貌合神离的婚姻，根本不需要拿这几页纸作证，反倒是他这样铁了心要领离婚证的，心里其实是有一万个舍不得的吧！


陆佳雯很想告诉陈靖和，他的心还在她这里，离不离婚有什么区别！

溜了😝

第十一章


陈靖和一直到把人送到医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担心陆佳雯了，所以她在陆佳雯情况暂时稳定之后就默默退出了病房。


李医生身穿白大褂，走路生风地追上他，“哎，你是那丫头的爱人吧，过来我办公室，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陈靖和知道她是陆佳雯的主治医生，当下不敢怠慢，摇着轮椅随她去了办公室。


李医生一边洗手，一边招呼他，“你先坐一下。”


陈靖和很想提醒她自己一直就是坐着的，但很快地，李医生就反应过来，她一拍自己脑袋，懊恼道：“你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我听说你也好久了，今天第一次见，恢复的还可以。不过你受伤位置不高，年纪也不大，认真做康复训练的话，身体可以恢复得更好，甚至可以考虑再要个孩子。”


李医生不爱就事论事，正式谈事情之前喜欢先东拉西扯一番，她对这对多灾多难的小夫妻很同情，但再同情日子也得过，不能老把目光放在过去，陆佳雯这次胃出血最根本的原因是神经性溃疡，当然酗酒也是元凶之一。


陈靖和显然没能正确领悟李医生的精神，他尴尬地笑了笑，“有木木就够了，而且我这情况也不适合再生一个。”


更何况，他们离婚证上那枚红艳艳的公章干透还没多久，怎么就说到这事上面了，算不算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医生行医多年，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她一下戳穿陈靖和话音里的疑虑，“这有什么适不适合的，国家二胎政策都开放了，还不是想生就生，我看你是怕自己怀不上吧，这个你大可放心，只要胎宫没受损，想生只是时间问题。”


陈靖和被她弄糊涂了，不是来谈陆佳雯的身体状况吗，怎么跟他聊上了生二胎的事，难不成这李医生身兼数职，还是夫产科那边的老专家？


李医生看聊的差不多了，便把话头转到正事上来，“小陆来我这看病也有两年了，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好不彻底。我知道她工作忙压力大，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才是最关键的，而且是个人都知道胃病是个慢性病，需得好好调养，这两年每次她住院，小顾都忙前忙后的，但他的照顾毕竟有限，你作为家属，才更该上上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尽管李医生一言带过了顾辞的付出，但陈靖和多聪明的人啊，更何况他早就猜出顾辞对陆佳雯的心意，他原以为听到这事自己会愤怒反感，事实上他听完医生的话，对顾辞竟是感激居多。


陈靖和低头思索片刻，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无视，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陆佳雯救了他一条命，于情于理，他在这时候都不能袖手旁观”，他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遍，终于成功说服了自己，“好，我记下了 那她平时饮食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李医生顿时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笑容来，她撕下一张纸，嘴里说一句，笔下就写一句，写完递给陈靖和，“小夫妻没事吵什么架，感情都给吵没了。好了，那丫头也该醒了，走，去看看。”


陈靖和到底没有悄悄离开，他将纸叠好放裤兜里，然后摇着轮椅跟过去。


陆佳雯一觉醒来没见到人，心情奇差无比，一张脸黑如锅底，所以当陈靖和跟着医生进来时，她的表情一下没控制好，几乎是瞬间转怒为喜，那速度快赶上川剧变脸了。


李医生还没见她这样过，当下不客气地嘲笑她道：“就这么点出息啊，一秒看不见夫郎，脸就拉得跟驴一样，行了，看你还有精力生气就知道你问题不大了，安生养着，再乱跑就别来我这儿看病了，省的砸我招牌！”


说完她就笑眯眯地离开病房了，徒留红着脸的陈靖和和神采奕奕的陆佳雯大眼瞪小眼，陈靖和尴尬地清了下嗓子，其实他也觉得陆佳雯的变脸怪没出息，可也正因如此，他的心情没来由变好了。

“你好好听医生的话，我……”


陆佳雯听他口气猜出他要走，当下坐直了身子，行动间额上再次沁出细密的汗来，她又凶又急地问道：“你是不是要走？来医院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


陈靖和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摇着轮椅离她近了些，他斟酌着话头向她解释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别激动！现在三点了，我回家给你煲汤去，六点之前过来，不是要走。”


陆佳雯仔细端详他的表情，分析他话中真假几何，看着是挺真诚的，于是她又仗着自己生病，得寸进尺提要求道：“那……你回家后打电话给我。”


就在这当口，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顾辞，看见陈靖和，他明显愣了一下，但他反应不俗，很快恢复正常，“刚才在门外没碰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他礼貌地冲顾辞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嗯，碰见医生了，就多聊了几句，现在正打算走，陆佳雯这里麻烦你了。”


说着他摇着轮椅转身要走，陆佳雯怕他误会，连忙伸手拉住了他，插着输液管的手迅速回血，陈靖和转头看见了顿时被她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呀，跑针了！”


“你会回来的吧？”她目光坚定。


陈靖和叹了一口气，再大的火气也让她这一抓给赶跑了，“会回来的，你放心，我不会骗你。”


陈靖和搭车回去又费了好些功夫，到家的当口正赶上木木放学，小家伙看到他开心得不得了，小腿跟踩了风火轮一样，“爸爸，你回家啦，妈妈呢？”


陈靖和伸手揽住了儿子，“木木，这两天和李爷爷在家乖不乖啊？”


“当然乖啊，你不信，可以问李爷爷。”


小家伙的眉眼本就生得好，笑起来的样子更甜得人心都化了，陈靖和摸摸他的头，笑着道：“好，木木最听话了，走，咱们回家。”


陈靖和从早上一直坐到现在，连趟卫生间都没去过，进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个人卫生，大半天下来，纸尿裤还算干燥，只有中间一部分有尿渍，而胯间的那小物正无精打采地窝在里头，皱皱巴巴的，看着可怜的紧。


陈靖和不由走起神来，想了一会儿有摇了摇头，李医生的玩笑话而已，怎么还当真了，他连正常的生理反应都没有，怎么还能有孩子！


他扔掉纸尿裤，又压了下自己小腹，发现它鼓胀的厉害，他皱了下眉头，掌根扣上小腹徐徐按压着，试图尽量多的排出余尿，但生病这几天本就打乱了他正常的排尿反射，今天又憋了大半天，尿道口只在开始时颤颤地滴下几滴尿液，此后便一直涓滴未出。


陈靖和深吸了一口气，从柜子里翻出一次性导尿管，必须排清余尿，不然尿路感染了还得去医院，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心里却死水微澜般难受着，好容易集尿袋装差不多了，他才长出一口气。


木木好几天没和陈靖和好好说话了，他在客厅里乖乖坐着等他，可半天过去了他还没出来 小家伙就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陈靖和卧室的房门，“爸爸我进来了，你在哪呢？”


陈靖和被儿子吓了一跳，也怕让儿子看见眼前这一幕，“木木乖，爸爸一会儿就出去了，你等一等。”


小孩子没什么心眼，偏偏又格外亲近自己的父亲，所以他听话地靠着卫生间的门等他，“爸爸，我就在门外，你快点哦！”


陈靖和抬头看一眼磨砂玻璃上儿子小小的身影，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好容易才将裤子提好，他腰腹间鼓鼓囊囊的，怎么整理都显得难看，算了。


“木木，别靠着门，爸爸出来了。”


小家伙“噔噔噔”几步跑开了，陈靖和开门出来，就见小家伙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他的心跟着变软了几分，“怎么这么开心？”


木木抓着他的手机，在他边上转来转去，“刚才妈妈打电话来了，她叫你回个电话给她。”


陈靖和狐疑地看他一眼，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只是回通电话的话，这傻小子能笑得这么开心？


“电话给爸爸，爸爸一会儿打给她。”陈靖和冲儿子招招手，示意他靠自己近一点，“木木，你喜不喜欢顾辞叔叔？”


木木亲亲热热地靠着他，歪头思索片刻，才认真地点点头，“喜欢。”


陈靖和心里一窒，有些难受，正在这时，木木忽然伸长了胳膊轻轻抱住了他，脸上带着害羞的红晕，“但那种喜欢，和对爸爸妈妈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木木还喜欢杨老师，喜欢李爷爷，爸爸你懂吗？”


小孩子的表达能力有限，但陈靖和还是听明白了，他摸摸木木的小脸，爱怜地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木木，爸爸对不起你，以后都不会了。”


木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同他道歉，但爸爸的亲吻，让他心里满足极了，于是他也搂着爸爸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没关系哦，爸爸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陈靖和抱着儿子软乎乎的小身子，心里默默问道：可是爸爸让你没了家，你还会原谅爸爸吗？

在那个雾霭沉沉的傍晚，陈靖和终究还是狠心地离开了，他回首看了一眼灰色天幕下的独栋别墅，他曾经的爱人和年幼的孩子，终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渐渐将他遗忘。


周彤站在他边上没说话，这几天她能说不能的都说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愣是没能改变他的心意，到如今更是多说无益。


“师姐，咱们走吧。”


说着陈靖和将轮椅停到副驾驶前，周彤想搭把手被他拒绝了，只能在边上干看着，一直到陈靖和将自己费力地挪到座位上，她提着的心才悠悠地放下，抹去额上沁出的汗，周彤麻利地将陈靖和带出的行李和轮椅一一安置好。


陈靖和身体所限，一点忙都帮不上，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师姐，这段日子，麻烦你了。”


周彤坐回驾驶座，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宽慰他，“看你说的，多见外啊！举手之劳，又不是叫我去杀人放火，你不要用心理负担。”


陈靖和和父母关系谈不上不睦，但也绝不亲近，两人早在他上大学那年就离婚了，他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拒绝了父母双方的抚养，而今两人都已成立新的家庭，所以他和陆佳雯离婚根本就没告知他俩。


他是真心感谢周彤，若非周彤鼎力相助，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搬出去独居了，光是从陆佳雯这栋别墅里离开都难。


“不，师姐，该谢的。”


周彤见他神情严肃，差点就把陆佳雯的嘱托抖出去了，她咳嗽一声，试图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那……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作为回报，你是不是要表示表示？”


陈靖和知道她的好意，于是打起精神回答道：“师姐，我现在一穷二白的，连房租都是你垫付的，你要我怎么表示？”


周彤闻言一笑，“陪坏脾气的孕夫去，叫你去送人头，你怕不怕？”


“真的？！”陈靖和又惊又喜，周彤和岸青结婚也好几年了，一直也没孩子，现在岸青怀孕了，他真心替他们高兴。


周彤的喜悦不比陈靖和少，刚开始那会儿逢人就说岸青怀孕了，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老话，前三个月不好到处宣扬，容易冲撞到孩子，这样一来，可把周彤憋坏了，今天开了这话头，顿时有些失控，拉着陈靖和巴拉巴拉地说了一路。


汽车一路驶进御景城，周彤降了车速，指着路边上的一栋小高层对陈靖和说：“你就住这栋的702，里头有电梯方便你出入。”


陈靖和的眉头微微蹙起，当初和陆佳雯买新房时，跑了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楼盘，所以打进门起他就看出这是个新小区，基础设施齐全，但同样的房租绝不便宜。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周彤哪儿有这么神通广大，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帮他找到合适房源的是陆佳雯，在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陆佳雯就料到陈靖和一定会走，然而陈靖和身体特殊，她不得不替他多考虑一点，和周彤在一个小区，万一出点事，还能就近找她帮忙。


陈靖和被蒙在鼓里，他并不知道暗地里发生的一切，他只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于是他斟酌着开口道：“师姐，现在律师行业怎么样？”


周彤打一把方向盘，她和岸青住在前面那栋小高层里，听见陈靖和发问，极短促地笑了一声，“还那样呗，身累心累，赚的钱还少，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陈靖和一听她这话就笑了，以前他们还是同事时就时常听她这么抱怨，哪知道三年过去了，周彤都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摇身变成律所的金牌律师了，她还是这么一句，可也正因如此，陈靖和焦虑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下。


“师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还想挺想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在周彤家吃完一顿可口的晚饭后，陈靖和就打算回去了，临走前岸青把他拉到卧室里叮嘱了几句，倒没说什么劝和的话，只叫他遇到困难就打电话给他们，不要不好意思，陈靖和都一一应下了。


“这几天陆佳雯住院，你忙着照看她，我跟你师姐就先帮你把屋子收拾了，你一会儿过去看看，有什么缺的少的先从我们这儿拿，明天再去添置。”


正说着话，周彤抓着衣服进来了，催促岸青赶紧穿起来，岸青嘴上虽然抱怨着，但到底还是乖乖穿起来孕夫服，陈靖和看的一时恍神，他当初怀木木时陆佳雯也这么紧张过，而今劳燕分飞，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在周彤离开后，陈靖和才有功夫好好看看自己的新居所，房子不大，仅有一厅一室，但于他而言足够了，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去，浮灰已经擦净，床褥已经铺好……一切看上去都很温馨，只是冷冷清清的居所，布置的再温馨也叫人觉得寂寞。

与陆佳雯的别墅相较，这房子必然是简陋的，但意外的是，不大的卫生间被人重新装潢了一遍，无障碍设施做得十分到位，但看得出工期很赶，浓重的油漆味还未散去，陈靖和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收紧。


很快地，他操纵着轮椅退回客厅，轮椅辗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陈靖和垂首，微微抿着嘴唇，没有征兆地，眼睛忽地就湿润了。


周彤再热心周到也不会想到这些细节，而这些最有可能做的人就是陆佳雯，陈靖和不敢再想，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抵御住陆佳雯的柔情，深吸一口气，狠狠将眼角的泪水拭去，走了就别再联系了，想也不可以！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陈靖和迫不及待地接通了电话，却忘了看是谁拨通的这则电话，所以当陆佳雯熟悉的声音传来时，他下意识就要挂断电话，那头却一早洞悉了他的心思，很冷淡地叫他别挂电话。


短暂的等待里，陈靖和很难不多想，然而思绪万千，他有口难言，到最后只等来木木的一声啼哭。


木木哭得撕心裂肺，清脆的童音甚至带了嘶哑，“爸爸，咳咳……你不要我了？！你到底去哪儿了，不要你回来，呜呜呜……”


陈靖和温声劝着儿子，“木木，别哭了，爸爸走了，你还有妈妈呀。”


陈靖和让儿子哭得心碎，他急切地想用言语安抚自己的孩子，但父亲离开的悲伤将小小孩童彻底淹没了，他听不进父亲任何一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他只想他回来。


可一直到最后，陈靖和都没给出承诺。


电话那头，孩子哭声不止，在久久的伤心绝望之后，木木稚嫩的声音再度传来——


“呜呜呜……我讨厌你，我咳咳……我再也不要喊你爸爸了，妈妈说爸爸是最爱我的人，呜呜……你肯定不是我爸爸，我不要你了！”


陈靖和心狠狠一揪，喉咙口快速滚过一声哽咽，他抓着手机的手更是沉重无比，他在心里喃喃低语着，木木，不是认为的那样，爸爸没有不要你，爸爸这么爱你，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陈靖和，一走了之谁都会，这种不负责任的抛弃最简单了，但作为一个父亲，叫你自己的孩子这么伤心难过，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连几个小时都等不了吗？我说了木木很懂事的，你和他好好说他会接受的……阿和，你太让我失望了！”


一句失望，将陈靖和一掌推至地狱的深渊。


陈靖和怔怔地看着被挂断的手机，良久才重新有了动作，他给陆佳雯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确认发送之后又是长久的失神。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比自己曾经恨过的父母还不如，至少他们给了他十八年的完整家庭，而他呢？孩子性格塑造最重要的三年，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醒来后还没来得及让他享受过一天父爱，就残忍地“抛弃”了他，他不是一个好爸爸，但木木这么乖的小孩，以后一定会有人，代替他去呵护、保护他的！


陆佳雯面无表情地看完陈靖和发来的短信，冷笑一声之后就按下了删除键，什么“珍惜眼前人”、“顾辞不仅喜欢你，还喜欢木木，你就忘了我，和他组成新的家庭，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的全是放屁，她一个字都不想看！


陆佳雯抱起哭累了的儿子，小家伙大概在梦里都满是伤心，陆佳雯刚一抱起他，他挥舞着小手挣扎起来，小声的抽泣里夹杂了一两声痛苦的梦呓——“爸爸不要走”，那一刻，他真想叫那个狠心的男人回来看看，是不是看完之后他就发不出那样荒唐的短信？！

话说到这份上了，许君瑶还这么坚持，在陈靖和眼里就成了冒犯，他有些后悔向她寻求帮助了，他神色渐冷，语气也不负刚才的温和，“我说了不用，我前妻人很好，我跟她和平分手，不存在你想的那些欺辱和过分对待。”


若非必要，他是不会和一个外人提他和陆佳雯的事，然而开口了，他还是下意识维护着陆佳雯，陈靖和头靠着车窗，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


许君瑶见状顿时明白了，自己这是又好心办坏事了，而且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戳到别人的伤心事，将好好儿的一个人弄得不开心，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抱歉，我没想在你伤口上撒盐，我是真心想帮你。”


陈靖和很想问她一句，自己看上去有那么落魄，仅一面之缘而已，就这么笃定他需要帮助，甚至还主动提出法律援助？


但他理智尚存，不可能将这种赌气的话说出口，但他也不欲深谈，只好指着前路，提醒道：“我搭你的车是为了尽快去医院看我儿子，不是来接受你的法援的。”


话说到这份上了，许君瑶再不懂就是木头了，于是悻悻地闭了嘴，一路无言地将车开到儿童医院，临走前她还是厚着脸皮开口了，“今天的冒犯并非本意，希望你不要介意。”


对此，陈靖和自然不会拒绝，毕竟没必要和一个帮了自己两次的热心人交恶，他端坐在轮椅里，面容平和地开口道：“今天谢谢你了，车钱我放在你车上的储物箱里了，你记得拿。”


说完，他就摇着轮椅离开了，行进途中他向一名护士打听了木木病房所在的楼层，年轻的护士入职时间尚浅，大概是第一次碰见残疾的家长，目光总不自觉地往他身上落，与他相较，陈靖和就显得平静许多，他礼貌地和护士道了谢，然后往电梯口划去。


陈靖和费劲心力到达木木的病房时，李叔正手握着汤匙哄他喝药呢，高烧了一晚上，小家伙的脸色看上去差极了，他不由心疼起来。


“木木，爸爸来看你了。”


听到熟悉的低哑嗓音，木木整个人猛地一弹，在清楚看见来人是他心心念念的爸爸后，他的眼圈蓦地红了，眼泪在他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但很快他又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


陈靖和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知道木木是和自己生气了，他紧了紧酸痛的双手，然后摇着轮椅去门口的洗手池前洗手，然而偏着头听动静的木木不知道，他以为爸爸又不要他了，眼泪顿时如决堤的洪流，瞬间倾泻而出。


“爸爸，别走，咳咳……你别走！”


陈靖和让木木这句带着哭腔的大喊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转身，肩上就是一紧，而紧接着温热的泪水就打湿了肩头，陈靖和被木木从后面死死地搂住了，生怕他再次将自己抛下。


陈靖和握着木木肉乎乎的小手，温声安抚他，“木木，爸爸没要走，你别哭了，地上凉，先去床上。”


然而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的木木，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安抚，仿佛受惊的小兔子，惊慌失措地不相信任何一个人，陈靖和能察觉到肩上的孩子在轻轻地发着抖，而那细小的抽泣声更是一刻不停地钻入他耳中。


陈靖和心疼坏了，但木木听不进他的话，只是一味地搂着他，生怕会凭空消失了，他一时没辙，还是李叔帮的忙，将固执的小家伙抱回床上，如此一来，木木哭得更凶了。

陈靖和洗完手，示意李叔将自己推到床边，看着泪如雨下的孩子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端起药碗轻声哄道：“木木听话，先喝药，喝了药身体才能好。”


小孩子抽噎不止，看起来伤心极了，陈靖和没办法只好再放下药碗，将孩子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木木乖，爸爸不走了，爸爸留下来陪你，你乖乖喝药，不要让大家担心。”


陈靖和说的真诚，但木木泪眼朦胧，小脑袋也不停摇着，显然是不相信，“呜……我不喝，你肯定在骗我，我……呜呜……我病一好，你就会走，我不要喝药，让我一直生病好了！”


闻言，陈靖和脸色一变，他不知道木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宁愿自己病着，也不要他离开，他不知道该如何和自己的孩子解释，说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不能住在一起？真要将真相告诉他，木木会恨他的吧？


可能从小有爸当无爸，木木一直很乖，陈靖和心疼归心疼，但不敢任他胡来，于是只得换一个角度下手 “爸爸身体不好，照顾你很吃力，你要是一直生病的话，爸爸会累倒的，你希望看见爸爸生病吗？”


此话一出，木木果断摇了摇头，他只想爸爸陪着他和妈妈，并不希望他生病难受，于是在陈靖和再一次喂他喝药时他乖乖接过了汤匙，只是皱着鼻头每喝下一小口，就要抬头看一眼陈靖和，深怕他又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走了。


见状，陈靖和心头顿时酸涩难当，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刚才大哭了一场，现在额发湿漉漉的，于是他问一旁的李叔要了手帕给小家伙仔细地擦着汗。


陆佳雯刚才在电话里和他说的话，他一直没忘，他觉得自己确实自私了，没有给孩子了解缓冲的机会，他小心斟酌着语言，试图将伤害降到最低，“木木，爸爸想和你说一件事。”

第十四章


木木眨巴一下眼睛，放下喝光了的药碗，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爸爸这么严肃的一面呢，于是下意识点了下脑袋，“什么事啊？只要不是不要我了都行。”


陈靖和很温柔地笑了一下，但很快笑意就消失在他的嘴角，“你觉得爸爸和妈妈相处的怎么样？”


木木原本如临大敌的紧张表情，在听到这句问话后迅速放松下来，小家伙眯眼笑起来，“很好呀，以前妈妈就一直和我说，等爸爸醒过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完整了，不管是去海边度假，还是去动物园参观，以后我想去哪里，你们都可以陪我去，她还说我要是愿意，我还可以有弟弟或妹妹，那样家里就更热闹了！”


木木描述出来的世界，像极了无法企及的理想国度，当然，这放在三年前没什么不可能，但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美梦。


他艰涩地开了口，“不，木木，你现在还小，以后就会明白什么是现实了，爸爸今天要告诉你的就是——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并没你想的那么好。”


小家伙不太明白他的说法，但他隐隐猜到了父亲离开的真正原因，他试探着开了口，言语间多是小心，“爸爸，是妈妈惹你生气了吗，你和她吵架了？”


陈靖和哑然失笑，他看着木木和陆佳雯相似的眉眼，忍不住摸了摸，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事实是比这严重得多，他在纠结要不要告诉木木，他和陆佳雯离婚这件事。


就在这时，木木忽然掀开被子，伸长了胳膊抱住陈靖和，“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吵架了，所以爸爸你才搬出去，对不对？唔……那你把我也带走吧。”


木木说这话是明显是向着他的，对此陈靖和十分讶然，“为什么想跟爸爸走？妈妈对你不好吗？而且你都没问爸爸妈妈吵架，到底是谁不对，要是爸爸做了错事，你现在跟爸爸走了，不是要惹得妈妈生气吗？”


在陈靖和看来，陆佳雯是个很好的母亲，而木木对她也是一片孺慕之情，万不会提出跟他搬出去的话来，所以他问的仔细，不料木木却一脸理所当然。


小家伙两手轻轻环在父亲的脖子上，小脑袋更是在他脖子间蹭了又蹭，“妈妈那么大人了，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吗？但是爸爸，我担心你呀！你身体不好，有我在的话，就可以帮你做很多事啦，这样妈妈就算生气，也不会担心你了。”


陈靖和第一次听木木说心里话，尽管小家伙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但他对他一片赤子之心，陈靖和说不感动是假的，热流融汇与心间，他抬手抱住自己心爱的小孩，“木木，爸爸爱你！”


陆佳雯开完例会，匆匆赶回医院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于是她握门把手的手猛地顿住了，好一会儿，屋里的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了，她才推门而入。


她声线不冷不淡，透着说不出的疏离，“都搬出去了，我以为你要找借口不来呢？”


陈靖和闻言顿住了动作，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转着轮椅朝她看去，“木木退烧了，等下医生检查完，我想带他去我那边。”说完他生怕陆佳雯拒绝，他别开眼闷闷地提醒道：“我们协议上签了的，木木归我所有……”


陆佳雯说不上来自己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她垂眸看着轮椅上的男人，觉得他陌生的不像话，忽略掉心头翻涌着的疼痛，她冷声说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履行协议？我是不懂法，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不同意，以你现在的身体和收入情况，法院是不会把木木判给你的！”

木木被陆佳雯保护得太好了，听不太懂父母在说什么，但他能察觉到父母之间的剑拔弩张，他坐在病床上，一会儿看看陆佳雯，一会儿看看陈靖和，似乎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陈靖和觉得难堪，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眼底有水光一闪而逝，但很快他有调整了过来，木木还小，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他不想让他留下不好的记忆，“陆佳雯，我们出去说吧。”


陆佳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他无视了陈靖和的存在，冲一旁尴尬站着的李叔道：“李叔你照看一下木木，我跟他出去一下。”说罢，先一步走出了病房。


陆佳雯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陈靖和挺直的背脊缓缓弯了下去，刹那间，所有坚强冷静的假象都一一散去，木木看着这样的他，喃喃地喊了一声“爸爸”。


闻言，陈靖和重新打起精神，他摇着轮椅转过了身，抬手抚了一把木木的小脸蛋，“木木别怕，爸爸只是和妈妈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回来。”


木木点了一下头，在陈靖和拨转轮椅离开时，他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爸爸，你不要和妈妈吵架了好不好，她其实很爱你的，她就是不喜欢好好说话。还有，我告诉你哦，爸爸，其实你只要和她撒撒娇，她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小家伙说的笃定，看来平时没少用这“小花招”，陈靖和看着儿子认真的表情，原本沉重的心情忽然就松快了几分，“好，爸爸听木木的，一会儿试试。”


闻言，小家伙一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又扯了扯陈靖和的衣袖，示意他靠自己近一下，陈靖和小心地俯身靠过去，木木小手拢成喇叭状，悄悄话带着微暖的气流传入陈靖和耳中。


“她要是还生气，你亲亲她就好了。”


一时间，陈靖和不知如何是好，他脸上腾起一层淡淡的薄红，木木什么都不懂，也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但他却不免多想，他和陆佳雯的关系本应老死不相往来，怎么还可能亲吻。


“笃笃”两声轻响，陆佳雯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像是等得不耐烦的催促，然而木木刚才的“经验之谈”言犹在耳，陈靖和这会儿看她就有些奇异。


偏偏木木还在边上晃着两只小手，给他加油鼓劲，他大眼睛里满是亮闪闪的笑意，“爸爸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话啊，快点去吧。”


陆佳雯远远地看了木木一眼，紧接着她的眉头像是不悦地皱了起来，木木却根本不怕她，他笑嘻嘻地朝她做着鬼脸，他甚至还意味深长地丢给陆佳雯一句话，“妈妈，你加油啊！”


陆佳雯不知道这小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转头冷眼看向陈靖和，“我还有事，你有什么话尽快跟我说，我一会儿还得赶回公司。”


走廊里人来人往，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场所，于是两人相约去了医院的小花园，陆佳雯本想冷眼旁观，但到底违背不了自己的内心，在陈靖和第二次陷入到困境时，她上前握住了轮椅把手。


他们如今立场尴尬，再接受陆佳雯的帮助就不合适了，陈靖和于是客气地开了口，“不用，我自己可以。”


陆佳雯眸光黯了黯，说出口的极其伤人，“你别想想太多，我没想帮你。我时间宝贵，你自己摇过去太慢了，如果你非要坚持的话，那么我们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陈靖和在拒绝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他不再吭声，双手握紧成拳放在一动不动的膝盖上，陆佳雯的话让他觉得难堪，被喜欢的人这么说，任谁也开心不起来。


秋风乱卷的小花园里，地上落的到处都是金黄的银杏叶，陆佳雯看他畏寒一般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了上风口，好歹能挡一挡风。


陈靖和打破了这场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嗓子有些发紧，声音便比平日更加低哑，“陆佳雯，我后悔了，我想带木木走。”


陆佳雯居高临下地看着轮椅上的陈靖和，那眸光冰冷刺骨，就在陈靖和几乎招架不住之时，她轻轻转开了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道讽刺的笑，“陈靖和要走就走得干脆点啊，你又想走，又舍不得孩子，没这道理！”


陈靖和仰头迎视着他，他抿抿干燥的唇，缓慢但恳切地说着，“你以后会有其他的孩子， 而我只有木木，我愧对他，我想弥补他……”


话音未尽，就被陆佳雯粗暴地打断了，她握紧的手用力到发抖，“陈靖和你摸着你的良心想想，你愧对的只有木木吗？！你觉得对不起木木，还知道弥补他，那我呢，我就活该得你一本离婚证？！想一拍两散，没那么容易！”

陈靖和眼中有水光一闪即逝，“佳雯，现在再说这些没有意义了，你应该快点从这次失败的婚姻里走出来，以后……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放不下的东西，不过是因为我对你自尊的伤害，没必要的。”


短暂的失控之后，陆佳雯再次恢复成刚才的冷若冰霜，她低低地嗤笑一声，“我不用你来说教，还是说说你想怎么弥补木木吧。”


陈靖和张了张嘴，他有心想再劝陆佳雯几句，但事实上刚才的几句话已是他的极限，他说不出再多，于是只好顺着她转移了话题，“木木已经六岁了，他比一般小孩懂事，但也比一般小孩敏感，长此以往，这会造成他性格里的缺陷。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你工作忙，即便有心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不可能很好地引导他，所以我希望你能把他交给我，他是个好孩子，我和你的愿望是一样的，希望他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男孩。”


陈靖和的话说得句句在理，陆佳雯很难没有触动，木木的敏感脆弱她一直都知道，也尽量去引导了，但结果正如陈靖和所言，收效甚微……可是原本不该是这样的，陈靖和苏醒了，她终于苦尽甘来，然而他们的家庭却彻底破碎了！


风将陈靖和的额发吹乱，凌乱地遮住了他的眉眼，陆佳雯的手抬起半寸又垂了下去，“那你要怎么和木木解释，他再也看不到他的母亲了？”


陈靖和愕然，“我不会阻止你去看他，你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理应得到你的宠爱，我只是想照顾他，不是想把他从你身边夺走。”

第十五章


陆佳雯其实是让人催回去的，她方才说自己忙并非托词，上个星期胃出血住院已经让她积攒了好些活儿，但上午电话联系了陈靖和，到底是不放心他，所以忙里偷闲地跑出来一趟，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了，她得尽快赶回去。


然而这些，陈靖和全都不知道。


事情还没商定出结果，陆佳雯在接到顾辞的一通电话后，就终止了谈话，一声抱歉之后便迅速离开了，陈靖和望着她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李叔接到陆佳雯的电话赶来时，陈靖和正和身下的轮椅较劲，他远远朝他喊道：“陈先生，你先别急，我来帮你。”


闻言，陈靖和的动作狠狠一顿，酸软的双手离开轮圈，攀到一半的轮椅重新落回浅坑里，他冲急忙敢来的李叔笑了笑，“谢谢，麻烦你了。”


回到病房时，木木正努力地叠着被子，只是他人小力单，被子被他叠的七歪八扭的，见陈靖和回来，他很夸张地朝他挤了挤眼睛，“爸爸，我的办法怎么样，妈妈是不是什么都答应你了？”


陈靖和被儿子的怪样子逗笑了，方才的不快暂时被他抛到了脑后，至于木木的对自己方法的“运用回馈”，他没用过自然也回答不上，干脆顾左右而言他，“不好好休息，怎么叠起被子来了？”


小家伙两手用力拽住被子的一角，然后小脸涨得通红地甩起小胳膊，可惜被子还是皱巴巴地团成一团，他有些泄气又有些疲惫，于是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去，“呼呼……刚才医生阿姨来过了，她……给我重新测了体温，说我烧退了，可以回家啦，所以我才想把被子提前叠好嘛，可是……可是我老是叠不好。”


陈靖和自然没有漏掉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小沮丧，小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连悲伤都这么纯粹，“来，木木，你现在还小，力气不够大，被子叠不好很正常，但是爸爸可以帮你，咱们一起将它叠好，好不好？”


木木闻言两眼发亮，他愉快地点了点头，在陈靖和的帮助下，他很快叠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被子，然后不无得意地指着被子对陈靖和道：“爸爸，你看现在多整齐啊。”


陈靖和坐了一上午，受伤的脊柱有些吃不消，偏偏他刚才拉被子的动作大了些，牵扯到了旧伤，他脸色顿时便难看起来，不过他不想叫木木担心，白着一张脸将小孩夸奖了一番。


只是陈靖和的故作轻松只能骗骗木木这样的小家伙，李叔见他面色不佳，想起雇主的叮嘱，“陈先生，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去床上休息一会儿，等下我送你和木木回家。”


“陆佳雯说的？”她同意自己带木木走了？！


李叔解释道：“陆小姐说她临时要出差半个月，木木不能没人带，让陈先生你照顾他几天。还有这张卡，也是她托我交给你，说密码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