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少年披上单衣轻手轻脚走出屋子，天地间终于迎来了这么多天真正的寂静，连稻田里也一丝一缕的风声都没有，极其难得的一个安静夜晚，月凉如水，寂静如梭。
少年的动作很快，提着一盏风灯绕过各种各样的防护设备和探照灯束，避开了所有的警报触及，利落地从高墙上翻了出去，想了想，顺手在村外墙根处的树上折了一支腊梅花，红色的，喜庆得紧。
绕过青青河就是对面的敌军阵营，他一路上都不敢在地面停留，动作干净漂亮，在一棵棵树之间飞快穿梭，绕到狼堡附近果不其然看见层层禁行线，那个人手里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的美味佳肴，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喜羊羊轻车熟路从二楼跃进去，整个狼堡一点灯光都没有，死气沉沉的，如果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他都要怀疑是不是灰太狼也跟那帮人站在了一起，那就真的是天敌的自然阵营了。
“……我可能是疯了。”少年站在灰太狼床头端详了半晌，嘴角扯出一个苦兮兮的笑容，乱世之中人人自保，连一向仁厚的村长都决定保住自身就已经是不错的了，是他自己不自量力，还有心情担心旁人。
还是个可能是对方阵营的旁人。
沸羊羊说得对，自己不仅是共存主义，甚至可能还有点英雄病。
狼族的敏锐度比他要好得很多，灰太狼自他进屋的一瞬间就察觉到有人进来，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味以后，随即放松下来，松开握在枕头下面拿着短匕的手指，没由来心头一热。
他手里这个王座和这片土地，早就被同族看中许久，自己族内迟早要爆发一场内斗，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且这么绝，把矛头对准了河岸对面的小羊，以自己没有能力为名进行软禁，甚至带走了自己的妻子孩子作为人质威胁。
无论赢或输，自己都在劫难逃。
这么多天的神经紧绷，终于在少年来的一瞬间得到了放松，明明知道对方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卸去自己一身防备。
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说话对方说不定要在这里站一宿，于是翻身坐起来，把对方吓了一跳：“你来了半天了，不困吗？现在哪都危险，闲逛逛到我这里你也是很厉害啊，喜羊羊。”
少年盯他看了半天：“你……还好吗？”
灰太狼一摊手：“你看呢？老婆儿子被抓了，我自己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你猜我好不好？”
“可那是你的同族啊？”喜羊羊眉毛一挑，似乎有点不能理解。有时候少年清醒得要命，有时候却又单纯得要命，让人心疼得紧，灰太狼苦笑着摇摇头，甚至想摸摸他脑袋看看到底小孩子几岁了。
“我虽为狼王，其一，很久没在族里有建树，其二，当初生下来我的时候我本来就是不详之身，若不是我爹妈拼了命地保下我和我的身份证明，我说不定连活到现在的机会都没有。”
喜羊羊冷笑：“你不祥，就凭着被打了那么多次你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我就觉得你挺吉利的，说不定将来运气好还能当个吉祥物啥的。”这种情况下也能说出来笑话，除了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灰太狼指了指自己：“我灵魂不全，天生的，当然大不祥。”

喜羊羊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露出一脸惊讶：“你……”后半截没说完，就被灰太狼眼疾手快捂住嘴按进了被窝里，顺带着把被子往他脸上一盖，大有要把他捂死的架势。
灰太狼你搞什么？那一股狼味引来喜羊羊一阵难受。
不一会儿，门就被轻轻打开，灰太狼躺在他身边熟睡，是有人拿着手电筒过来巡视他被软禁的情况，难怪他反应那么快，狼堡里面本就全是狼的气味，加上灰太狼就躺在他身边，自己那点味道被掩盖得严严实实。
似乎过了很久，喜羊羊都感觉有点困了，灰太狼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居高临下道，“我也是真的服你，这时候你都敢困，你不怕趁睡着了我把你洗洗涮涮吃了？反正也没人知道。”
喜羊羊双手交迭在脑后，他这个姿势躺得很舒服：“你会吗？”问得有点嘚瑟。
灰太狼忍了忍，从他身边起来，赤足站在地上：“话说小子你也是个半魂之命，就从来都没有人说什么？”
喜羊羊张大了嘴巴：“我真是小瞧你了，我还诧异你咋知道自己是，没想到你连我是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厉害啊大叔。”
“我有个办法能击退狼族。”灰太狼半天没接他那句奉承，想了半天倒是说了一句这个，“怎么样？算是你今晚来看我的报答？”
喜羊羊翘着二郎腿想了想：“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基于狼族败退对于你可能更好一点的份上，我觉得你没理由害我们——说说看，什么办法？”
“半魂之阵。”他从书籍里面翻出一个东西，在手里扬了扬，“试试吗？”
少年笑了。

梦境戛然而止。灰太狼猛地坐起来，看着空无一人的狼堡发了会儿呆，然后抬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如果不是自己拿出那本书。
如果不是……他现在想起半魂之阵这四个字脑袋就疼得厉害。
对不起。
人愿结发自懵懂，我乞葬身于微末。既知情字向来奢，何苦踟蹰忘川河。

————正文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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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敢相信吗？我们看得津津乐道的故事，居然是我们自己欠的罪孽。
男人靠在沙发上，对面的小羊抱着快有脑袋大的西瓜吃得起劲儿，自己不过就是散了个步，从一个洞里面捞出不小心掉进去的少年，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天在水池里抢莲蓬的熟人。真是，且问苍天绕过谁啊。
小羊身边摊着几本书，他不过随便逛了逛就轻而易举地把男人心底最柔软的那道伤口揭开，鲜血淋漓的那种，本以为生痂后下面已经是新的血肉，没想到这么久，依旧没能长好那一道伤口。
曾负天地山海间跋涉，所爱远，诸佛笑我。
那些罪孽，早就不是在青灯古佛畔世世代代长诵能够抵消的债，天地不仁，不许他死，带着所有的记忆痛苦凌迟，回忆一遍痛苦一遍，他不只一次问诸天神佛可不可以赏自己一死，结果却是慈悲的笑容注视自己。
那样的慈悲，那样的关爱天下，却不曾让他能够有一隅之地可以藏身。
五百年一轮回，五百年一转世。他们的故事跨度千年，却那么不忍听，不忍看。

一千年前。
半魂之阵落成，狼羊烽烟正起，哪个小羊单薄的身躯在火焰中消失殆尽，换来世代平安与累世功名。那所谓的真相背后却从不曾善待过任何一个人，当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凌迟着一遍，又一遍。
火海无边，前路或者生或者死，从来都不由得他们自己，他被推到火海前，再一步就被焚烧成灰烬万古不复，那个在高位上的狼王默默看着他，一双绿色的眼睛里面古井无波。
对于世间茕茕蝼蚁，他从来都不在乎不在意，从来都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你愿不愿意，以你的一己之身，前去献给半魂之阵？”
他点头，就是撕裂魂魄的痛苦，半条魂魄献给上古凶阵，天下太平，他自己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一个什么英雄，危难时刻自然想明哲保身，可若是摇头，只消一下，就是飞灰烟灭葬身火海。
他没有权利摇头。
相比之下，这样的死更有意义不是吗？狼王终于露出一点点，不同于以往高高在上漠不关己的神情。
他自小是出于狼王血脉旁支，与他是隔着一层血脉的兄弟，若不是小时候被一个手腕上刻着一枚铃铛的小羊救下，自己早就被人追杀致死，而现在他好不容易顶天立地，却也依旧没有能力支配自己的命运。
没人能救他了。
冰雪在侧，瘦月拥荒泽。路迢迢，何处归客？
他前往半魂之阵的路上没几步就跪着一只小羊，蒙着脸束着手，没有一个不在瑟瑟发抖，恐惧发疯。狼王美其名曰，在你临行的路上，我为你准备了丰富的送行餐。
那样多的羊，想杀多少杀多少，想怎么杀就怎么杀，给了他一层变态的快感，没办法，面对死亡的威胁，他自问没那么坚定，心头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他想发泄，想喧嚣。
凭什么这一世活过一遭从未如意？凭什么这一世受人摆布任人践踏？凭什么这一世连自己的生命归宿都不由得自己做主？
凭什么！
雪亮的刀光从他身边的刀鞘中划出，他双目血红一路砍到印记复杂的半魂阵前，已经不能回头了，不敢去看他身后的样子，不敢看那些或怨毒或不甘的眼神，没关系，他就快去赎自己的罪孽了。
他颤颤巍巍拎起最后一只小羊的领子，对方蒙着脸什么都看不清，嘴也被封住什么都说不出口，他咬咬牙，掀开了他的面罩，一张清秀的脸露出来，眸子里微微颤抖，似乎有哀求有请求。
这一路过来看得多了，哪个不是请求哀求着饶自己一死。
他将对方翻了个身背对自己，左手抵住他的脖颈，右手刀锋高高扬起来。
“对不起……”这一句不知道说给谁听，是那些无辜枉死的人，还是说给无能为力的自己？
右手力道尚未用起，有个人快速地解开小羊嘴上的屏障，伸手在他背后狠狠一推，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小羊连说一句，回一个头的机会都没有，直直往半魂之阵落去。
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了小羊手上的印记。
五雷轰顶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一群人狠狠压制住他，小羊一脸不敢置信地在阵中回过头，有哪个谁的声音响起来：“啧啧啧，真狠心呢，连救你命的恩人都要代你去死，救一次还要救两次吗？”
“你可算是不用死了啊……”
不！没有！怎么可能！所有反驳的声音就像堵在喉咙口，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目光死死盯着阵中被晃得站不稳的小羊，说什么？怎么反驳？那么多人在，站在身后的人他所知道的只有他一个。
……怎么……解释？
小羊撑着自己站起来，他不敢听他要说什么，可惜双手被压制住，不让他有任何一个机会堵住自己的耳朵，捂住自己的眼睛。
“喂……”
你想说什么？
我恨你？
混 / 蛋？
你就是个大骗子？
铁石心肠？
“你动作太快了，我没来得及叫住你……”
他的哀求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嗜血如命杀人眼红的人，那个他昔日救下，善良如此的人。
“别勉强自己……”
他想劝一句而已，只一句而已。
“别再勉强自己做坏事了……”
光芒大盛，压制他的力道骤然松开，谁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心酸吗？活着吧，好好活着。”
让他怎么……好好活？
背负着自己恩人的命数……好好活？
天大的折磨，不过如斯。他心安理得长眠于此，让活着的人白白难过，再也没有一日安稳生活。
你知道吗，如果你骂我你恨我，我还有地方可以辩解可以开脱，如果你杀了我，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可你这样离开我，一点机会都不给我，让我怎么办？
原来宽恕也是一种罪过，也是一种最致命的武器，让人遍体鳞伤，连还击的力道都没有。
原来世上最难过的，不是不由自主地去死，而是心如刀绞地活着。
此镜何故无映好容色，问泉下，谁的骨骼。

————正文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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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小羊正愣愣看着他，声音带上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种悲戚，悲戚什么呢，对事实真相惨无人道的悲悯，还是对自己周遭和平时代的心有戚戚，亦或者是对那种死亦无悔生亦无泪的钦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或许他曾经还在猜测那些故事生存于笔墨纸砚之下，游走于不知道几个执笔人的手里，但是面前人的一种追悔莫及的姿态，让他不得不正视起来——或许太多事太多人，都没那么活得轻易，活得快乐。
天命不曾优渥对待过任何一个人。
可如果这还是一个可以启齿的故事，那么男人眼里深深的痛意如同压境的黑云一样化不开。五百年前的事情几乎像是一把利剑，划破明朗的晴空，将天地间的美好扯得粉碎，再信手一扬，洒下大把大把以人的骨血为刃的风霜。
他几乎没有力气去再正视那件事。
他曾经亲身体验过的事情。
喂，你信有穿越这回事吗？
小羊抱着瓜的手一顿，随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男人的嘴角勾着一丝戏谑的笑容，带着无限的苦意，如果有事情连说都说不出口，更遑论在书本上着墨描摹，再俗套的开场都避不开惨烈的结局，沾染了红尘的血腥后再也不能回到与世无争的模样。
这故事哪堪称颂，不过是俗愿一个，总有人续笔填墨，供你于心上描摹。
这一描摹，不过万水千山，沧海桑田，将一切事情推到无可反复无可挽回的地步，如果说千年之前的往事还是一种宿命难以逃开的枷锁，那么从此时此刻伊始，则是一个又一个错误的选择所注定的因果。
如果没有见到，如果没有经历，如果没有……没有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
早已经算不清从何时开始就已经错了。
天下无如果。
就好像那个少年当时清亮的眸子里面波澜不惊，带着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口气的态度，莫名地平静，而怀疑。
值得吗？万事万物走到这个地步，值得吗？！
少年不是傻瓜，甚至到了聪明绝顶的地步，但是依旧有千种万种事情不懂得，因为不懂得才去问，因为不懂得才怕后悔，可到最后也不过是落得一个后悔的结局。
灰太狼自问自己不是一个温和的人，血脉传承所有的暴躁与愤怒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自己不能安稳的灵魂，终于在少年被嗜血的狼群带离自己眼前的时候到达顶峰，再也压抑不住的杀意汹涌澎湃。
来到此处不过是无可奈何，可命数逼我让我选择。
当时他并不晓得一千年前发生的任何事，他只想要去救赎自己能救赎的人。
可总有个人在告诉他，甚至在将少年压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都在告诉他，你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在这里，不过是井底之蛙，等待救赎的人并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自己欠的债，你真觉得能还得起？
可是还不还得起，也已然无所谓了。
半魂之阵开启。
穿越到此处不过为了寻一半魂之阵的启动方法，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幸可以亲身体验一回。
灰太狼笑得肆意张狂，眼睁睁看着对面人的面容逐步扭曲——为什么？！为什么这五百年前，我是个全魂之身，你却只有半条魂魄？！
是在问他问个到底真相，还是在问自己问个为何没有计算到这一步？
少年眼底有着无限的挣扎绝望，那一句嘶吼而出的不字像一片汪洋一样掩埋了整个世界，指骨都掐得发白，终于翻身将压制自己的人狠狠踩在脚下，马不停蹄去看那个人。
为了救自己，不惜用剩下的半条魂魄燃尽灵魂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半魂之命的人居然是他，全魂之命的人，居然是自己？！
旧年心头有一人酣卧，剜去后，伤口再难缝合。

这世间名山大川蜿蜒千里，上有滔滔江水奔腾不息，千千万万年不曾消逝不曾改变。这是世间生命最为坚韧的存在，不服于命数屹立如斯；这也是世间生命最为冷漠的存在，看着茕茕蝼蚁般的生灵生生死死无休无止。
山川广袤，河流蜿蜒，如同造世主一样慈悲地看着生命轮回复转，却从不曾向它们伸出过任何一次援助之手。
少年似乎能听见他们在说，不可救，救不得。
喜羊羊双膝一软对着广袤的天地间跪了下去。
“世人说山水有灵，万物蕴藏，生命起源于此，难道你们就看着脱胎于山川河流的上古凶阵弑杀掉你们一个又一个创造出来的后人也要无动于衷吗？也要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吗？”
呼啸的山峰撕裂着少年空灵的嗓音，他身边是右臂鲜血淋漓了无生息的男人尸首，真的没办法吗？若万事有轮回，若天地有转圜，他不信，不信就真的有死局。
少年一身铮铮傲骨，不信天地鬼神，不信天命束缚，只信自己一颗在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和身边人骨骼中流淌的血液，这才是真真正正存在的东西，不生不死不忘情，不悲不喜不化尘。
浑厚的声音伴着水流声回响于空旷山谷间，语气或悲悯，似好笑，铿锵有力的疑问掷在少年的肩头心口——如果要你自己背负除了半条魂魄的代价再多一筹，你甘愿承受你自己选择的因果吗？
喜羊羊冷笑，他选择的东西从未后悔过，他选择的路亦从未走错过。少年自负轻狂，敢跟自己的命运叫板，敢向自己的命数争高低。他拉起那人已经冰凉的手指，一字一顿：“至死方休。”
……
天雷裂魂，以命祭天。
这就是山川江河所给予的慈悲——割裂自己的半条魂魄，再去还债，再去赎罪。
可惜少年轻狂过早，自负过甚，撕裂魂魄犹如将身体各个关节击碎再等它们慢慢愈合，不过片刻已是冷汗津津，自己的胳膊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才能不让自己去咬了口腔中的舌头而死。
浑浑噩噩，他能怎么发泄？
他一遍一遍呓语。
“灰太狼，我疼……”
“大叔，我疼……”
救救我……救救我！
可谁来救他呢？麻木疼痛谁来救他呢？水深火热谁来救他呢？少年死死攥住男人的指节，用力到甚至要将指骨捏碎的地步，终究还是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你怎么还不醒醒！
我都这样了还要如何！
你为什么还不醒啊！
头脑中越来越眩晕，一阵阵的耳鸣目眩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昏过去的一瞬间内心是无限的解脱和欣喜。
昏过去好，起码不用再这么疼，醒来以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那么清晰，清晰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更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人都姓甚名谁，身属何方，甚至于，知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在以一个与己无关的漠然高位，冷冷地看着什么。
他知道再也回不去家了。
千灯错落烟火下高楼，似当年，别时星空。
可惜白虹贯日，晴空万里，那时无星空无烟火，有的只是半魂之阵冰冷刺骨的光晕，和某个人手里宰杀了数十条人命的冰冷刀锋。
有的，只是千年以前，那个捐献了自己半条魂魄的少年；有的，只是千年以前，那个嗜血如命杀人如麻的男人。
有的，只是我们的，前世今生。

千年前的故事写在相遇之前，再无奈也可，再好笑也罢，事实真相便是如此，让任何人抵赖不得。少年的笑容带着彻骨的讽刺和寒凉，看着身边的男人悠悠转醒，自己的胳膊鲜血淋漓也尚不自知。
痛彻骨髓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悉数退去，只剩下凉意从四肢百骸间慢慢散发出来，少年眼睛盯住男人那一双略带茫然的眸子，不言不语，似乎在等他说什么话，又似乎没什么可交代的。
那样凉薄的眼睛落在灰太狼眼中更是如同一桶冰水从头灌下，浇得他失魂落魄体无完肤，狼狈至极的模样又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他也在静静地等，等少年开口。
彼此互相等待，就是茫无边际的寂静。
少年忽然笑了一下，弯起的唇角有着少年人应有的意气风发，还带着一丝丝少年老成的无奈苍凉。
你在等我，我也在等你，我想你是在等我给你一个解释为什么会救你，可我是想等你，等你给我一个说法。
少年心思纯良，却也抵不过千百年的颠沛流离，亲眼见证血海深仇的一幕尚且无动于衷。若说千年前，或许自己会惋惜，会叹息造化弄人，人人有无可奈何，但落在五百年后甚至一千年后的少年眼中，只剩下彻头彻尾的失望绝望。
原来，我们的羁绊建立于如此不堪的过往。
这样的未来你要吗？你要吗！
喜羊羊眼中泛起光亮，他突兀地伸手在灰太狼脸上拧了拧，带着一种略有狰狞的模样，恨也恨不得，爱也爱不得：“这算什么呀？灰太狼先生，我们把命魂都当成廉价的交易品了。”
最初的最初，你用我半条魂魄换你生还。
后来不知何故，我多了半条魂魄，便又用这多了的又换了你一条命。
怎么甘心，如何甘心，如何甘愿？
我的命在你眼里，真的就那么廉价不值钱？
灰太狼轻轻握住少年纤弱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拉下来，少年的手劲意外地大，把他的脸捏得红肿起来都不松手，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对某些事情不得不讳莫如深。
灰太狼坐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喜羊羊的反应大出他所料，在他没看见的地方没看见的角落，他究竟都看到了，听到了，知道了些什么？
他心如擂鼓，却无话可说。
“走吧。”良久，喜羊羊终于开了口，嘶哑如斯，却不知道到底该隐藏什么情绪。
该如何呢？质问他？责骂他？让他换给自己那来之不易的半条魂魄？
你体内的半条魂魄，原来根本就不属于你自己。
我回到五百年前，将我体内的半条魂魄给了你，从此注定了因果轮回，再也没有过多的转圜余地，你半魂，我半魂，所以我们的生命才那么特殊，牵连或许从那时候就早已经注定。
素袂当风千帆立桥头，问归人，可记一诺。
承诺早如转瞬飞灰消散于时间长河。你说，不如记，不如诺，可惜，何以记，何以诺，等到真的可以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
灰太狼捏着千年卷宗，对着一个萍水相逢的小羊，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若是能早知道。

————正文暂停————

————正文继续————

【伍】
清明时分，细雨洒满了整个人间，霏霏烟雨笼罩着石碑清幽冷冽，天地间安静得仿佛不复烟火气，两个身影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石碑上开的花朵蜿蜒而上攀住碑侧，如泣如诉的模样。
他的食指触摸上花朵娇嫩的一瓣，用再大一点力气仿佛就能将它摘下，不忍摧折也不忍触碰的模样，对整个世间都是避尘离世的萧索寂寥，守护着故去的人在土地下安宁如斯。
往者不可谏，来日尚可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来日所追只余下的不过过去执念的回忆，一辈子无法逃离，无法躲避，再怎么追逐未来的光芒，到底都被过去残忍的火光吞噬殆尽，茫茫浓烟看不到尽头。
小羊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袖子：“狼叔叔你怎么哭了？”
啪啪，水滴蜿蜒落到石碑上顺势与雨滴混入一处再无可辨，消散于泥土包容而开阔的怀抱，身边少年人的眼睛一如往昔地单纯澄澈，他清楚地记得如何让这样的眸子一点一点黯然失色。
先是寒凉，再是苦痛，之后疯狂，渐渐渐渐被自己汹涌的情绪淹没在烈火丛生之中，再也找不到往昔一点影子。
故人已辞去，何处辨朝夕？
他常常想啊，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神情究竟要经历多少不忍看不忍闻的岁月才能够被长河淹没直到虚无，只留下无所追寻的踪迹凭后人吊唁，甚至在长河里一抔水都捧不起聚不齐，只能任凭滔滔江水再不回头。
连同往昔的故人，一起奔腾到头，再无反复。
如果说岁月的过错还只能算是个引子，那么这里埋葬的那耄耋老人的骨血则是将那样的眸子淹没的第一个滔天巨浪，连接着无始无终的流言蜚语，向那样单纯善良的少年以最汹涌的恶意扑面袭来。
少年根骨坚韧不折，在那样的委屈下无法低下头去解释分毫，也不再有人信任他一二，只能任由各种各样的烂账败笔扣在自己的头上，吞没各种各样的风华绝代，留下斑斑劣迹任人唾弃。
从此世间再无那样耀眼的少年，只有一个千古罪人，仅此而已。
灰太狼驻足半晌，在烟雨霏霏之中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面对着石碑重重磕了三个头。
泉下骨骼已冰冷，人间芳菲仍如旧。
世上万千风华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去而发生改变，变的只是牵连之人的内心和周遭的东西，那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因素，却足以能够将一个正当少年时的孩子逼上绝路。
“抱歉。”这一句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亦不知道从何而终。
灰太狼静静看着石碑下的泥土，在雨水冲刷下泛起一种清新的空气，整个天地仿佛都被浸在了安宁的气氛中，不忍自拔也不想自拔。
您真的怪过谁吗？若是真的，喜羊羊他真的让您如此憎恶吗？若是没有，您为何不保佑这个您从小疼爱的少年，保佑他度过人世间最残忍的利刃，最疼痛的伤痕？
最是人言伤人心，更何况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石碑上冷意寸寸逼骨，顺着指尖慢慢弥散上来，泉下的人说不出话，活着的人问不出口，只能让少年颠沛流离地故去，到最后也没有个真相可供自己分辨，可让自己心安。
“您不是最疼他吗……”天地间再无声息。

从五百年前回来后依旧是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床头的梅花尚未凋谢，幽幽地、发着清淡冷漠的香气，灰太狼整个人有些六神无主地坐在原处，身边凹陷下去的地方已经了无温度。
少年走的时候一言不发，动作轻巧快速，任凭他问什么都不开口，不回答。
有什么东西在这种不开口不回答中慢慢死掉了，他听得见，断裂得像是冬日里渐化的冰雪，从房檐上直直掉下，砸到土地中，然后消散得无影无踪，掘地三尺都寻不到。
无论如何，也不算是无功而返，他有了遏制的法子，就有了胜利的苗头，灰太狼对着镜子挑了挑嘴角，却发现沉重得厉害。
“你做什么去了？”喜羊羊蹑手蹑脚回来的时候屋内黑漆漆的，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中传过来，惊了他一跳。
他本就心不在焉，差不点直接拿出护身用的东西。
老者颤颤巍巍从黑暗中走出来，月光在他身上镀了浅浅一层，一向慈眉善目的脸上此时此刻难掩沧桑难过。他们两人不言不语，然而，什么东西都不必再说了。
“舍了吧。”
“不要。”少年接得毫无迟疑。
村长缓缓叹了一口气：“你从小就脾气倔强，你也看到了，所谓的因果轮回早就已成定局，他欠你那么多，你何必要心心念念上赶着去害自己呢？”
“他体内的半条魂魄……是我的。”喜羊羊压抑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分崩离析，在这个一手抚养他长大的人面前，所有的伪装坚强都化成了滔滔江水，将少年席卷入深海。
我们的羁绊都已经这么深了……连命都是相连的，您让我舍，怎么舍得？
“这样，你会害了……”老者叹口气，拐杖高高举起。少年闭眼，意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到达，他睁开眼，发现对面老人的眼神恐惧又颤抖。
他身后有个人——有个狼——语气冰凉又放肆，挥舞滴着鲜血的爪子在他面前洋洋得意：“你们老头说得很对，会害了你，也会害了你的家，会害了你们所有人。”
你终究有一日，会因为你的这种倔强，付出惨重的代价。

呼啸的冷风倏尔吹开本就没有扣紧的门扉，映出门口一群闻声赶来的人，为首的棕色少年喘着粗气，看见屋内通过月光落进来斑驳的花枝剪影，被地上的猩红染了颜色。
喜羊羊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跪坐在窗前，地面上无声无息的身影像是一把剑贯穿了整个胸腔，让他呼吸都不畅，放在他面前的匕首更是像扼住他喉咙一样，掐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刚刚出去了。”沸羊羊的声音没有起伏，一双眼睛里蕴藏着滔天怒火，“你去哪了？为什么半夜村长会过来，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的声线太过于平稳，如果不看他的脸几乎让人以为他只是在闲聊而已，但攥起来的拳头，手腕上突突跳动的青筋无一不在告诉那个人，他现在实则出离愤怒。

“我……”喜羊羊张张口，却发现所有的词语都失去了说服的能力，床头上破损的梅花枝、大开的窗户、严禁的封锁线、还有……所有人一直不敢去看的躺在血泊里的人。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还有什么该解释的？还有什么能解释的？
“喜羊羊……有苦衷的吧？”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刚刚想上前一步，却被沸羊羊一把拦住。她犹豫了一下，居然也没有再迈出第二步，反而顺着沸羊羊的动作稍稍往后一退。
喜羊羊心里骤然生出一种莫大的讽刺感，美丽的女孩自然相信世间最单纯的情感，所以也会在这种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最为安稳的保护圈。
可是你这一步，何止是一个退步、一个保护自己，你是在把我往绝望的境界里逼，人人都这样退一步，真的会逼死我。
少年唇角都抿成了一条线：“不是我做的。”五个最笃定也最没用的字，在所有证据面前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触都触不到啊。
这个时候拼什么呢，拼他们信他，他们愿意信他，他们还敢信他。
可沸羊羊说：“先带走查证吧。”
那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就连站起来都是被人硬生生地拉起来，喜羊羊愣愣地看着那个昔日好友，此时此刻压抑着天大的难过，给他扣上了天大的罪名。
真的是好友啊，少年弯了弯唇角，居然真的笑了出来。
千百年兜兜转转，到最后都是割舍了灵魂的交情，却是嗜血凶魔。
十几年同吃同住，年少时那满腔满意的共同抱负，却是毫无信任。
他从来没有这么怀疑过自己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正文暂停————

（最后两段本来是连在一起的，因为被吞贴所以拆开来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