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或虚幻 -- 由宋辽战争中部分战役看宋军战绩的真伪(完整版)

新增战役与地图,发完前请勿插楼。

楼主 非洲战象  发布于 2014-11-23 14:30:00 +0800 CST  
夸大敌方的兵力、虚报战果,甚至掩败为胜,在古代战争中是常见的现象。早在三国时就有「破贼文书,旧以一为十」之说,宋朝当然也不能例外,早在宋太宗雍熙北伐失败后就有大臣直言:

「侦逻边事,罢用小臣。用之,则边情有所隐而不尽知也」
「奏失利则未必尽言,报大捷则不足深信」

可见当时边报不实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宋朝对官员「赏重于罚,威不逮恩」,姑息迁就,就算临阵畏敌避战的大罪也不重罚。在此种大环境下,必然助长官员的弄虚作假之风。就连被宋廷列为中兴十三战功之一,著名的韩世忠大仪镇之战绩,经王曾瑜先生多方考证就系典型的虚报夸大战功。而就算万一事败,处罚也微不足道,如元符二年钟传等人虚报战功事败:

「勘会钟传统领两路大军出界,元奏斩获三千五百二十级,今勘得共实获二百九十级,外有三千三百三十级系虚冒」

战绩虚报了十几倍之巨,结果主犯仅仅被贬官了事,不久后又得重用。即使如此,被坐实虚报战功的罪名并被记录下来也只是凤毛麟角。实际上宋朝史料里记载的敌方兵力及斩获,常常不加分辨地直接引用自前方官员发给朝廷的奏报,如:”某某言敌兵多少”,”某某报斩首多少”等,这实际上就反映了宋廷对这类官员的报告听之任之的态度。这类前方官员的一面之词充斥着宋代的战争史料。更有甚者,某些史料在编撰过程中还有人为进行粉饰的成份,进一步加重了战绩的浮夸程度。
下面本文就将对宋辽战争中的几个代表性的战例进行分析考证,以辨明宋军战绩中的真伪。

我们首先以发生在宋太宗雍熙三年的土墱寨伏击战作为引子。田锡-贺卢汉贇奏胜捷表、长编、武经总要分别记载如下:

「代州驻泊副部署卢汉贇等差高班内品李延遇入奏,契丹贼军入界打劫,寻于土镫寨杀下蕃贼,斫到首级二千余个,活捉到契丹五百余人,马一千余匹,及杀下北大王男一人、监军一人」
「副部署卢汉赟畏懦,保壁自固。知州给事中张齐贤选厢军二千出正之右••••••齐贤先伏步卒二千於土墱寨,掩击,大败之。擒其北大王之子一人,帐前舍利一人,斩首二千余级,俘五百余人,获马千余匹」
「齐贤先伏步卒二千于土磴寨,掩击,大败之,擒其北大王之子一人、帐前舍利一人,斩数百级,获马千余」

可以看到,长编里基本上照搬了卢汉赟自己向朝廷奏报的斩获数字,斩俘计2500余人。而到武经总要中战绩则大为缩水了,仅有数百级。
造成这个差别的原因耐人寻味。不同于前者官员自己奏报中宣称的战绩数字,后者的数字可能代表有不同的来源途径。因为此战实际上是张齐贤打的,而向朝廷报功的卢汉赟则畏战不出,本人实际根本没有参战。所以很有可能斩首数百的数字就是来源于张齐贤,这或许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较真实的战绩。实际上张齐贤带领2000厢军能斩获几百级已然可以说是军事奇迹了。
可惜相关此战的信息太少,很难对其进行进一步细化分析。所以我们还是得找寻记载更细致丰富的战例,才能通过对战役过程的考证分析来辨别战绩的真伪。

楼主 非洲战象  发布于 2014-11-23 14:32:00 +0800 CST  
(二)徐河之战
端拱二年,也就是端拱元年辽军大规模入侵的次年,宋朝方面又记录了一次宋军大胜,就是徐河之战。
对于这次战役,辽国方面则没有记载。那么我们就只能单看宋人对此战的描述,以下按宋史尹继伦传:

「端拱中,威虏军粮馈不继,契丹潜议入寇。上闻,遣李继隆发镇、定兵万余,护送辎重数千乘。契丹将于越谍知之,率精锐数万骑,将邀于路。继伦适领兵巡徼,路与寇直。于越径趋大军,过继伦军,不顾而去。继伦谓其麾下曰:“寇蔑视我尔。彼南出而捷,还则乘胜驱我而北,不捷亦且泄怒于我,将无遗类矣。为今日计,但当卷甲衔枚以蹑之。彼锐气前趣,不虞我之至,力战而胜,足以自树。纵死犹不失为忠义,岂可泯然而死,为胡地鬼乎!”众皆愤激从命。继伦令军中秣马,俟夜,人持短兵,潜蹑其后。行数十里,至唐河、徐河间。天未明,越去大军四五里,会食讫将战,继隆方阵于前以待,继伦从后急击,杀其将皮室一人。皮室者,契丹相也。皮室既擒,众遂惊溃。于越方食,失箸,为短兵中其臂,创甚,乘善马先遁。寇兵随之大溃,相蹂践死者无数,余党悉引去」

可以看出,此战其实就是一次宋军护粮队配合边境巡检,与前来截粮的辽军之间发生的一次战斗。宋军主力是李继隆带领的1万镇、定州护卫部队,这没什么疑问。问题在于此战辽军的实力,按尹继伦传所称为「数万」,而宋史李继隆传、范廷召传,以及宋朝事实类苑分别给出的辽军兵力数字各不相同,而且差异巨大:

「二年冬,送刍粟入威虏军,蕃将于越率骑八万来邀王师,继隆所领步骑裁一万」
「二年,转殿前都虞候、领凉州观察使、镇州副都部署,大破契丹三万众于徐河」
「端拱中,或言威虏军粮运不续,虏乘其虚,将欲窥取。朝廷亟遣大将李继隆发镇、定卒万余,护送刍粮数千辎车,将实其廪。虏谍报之,率精锐万余骑邀于中道」

分别为8万、3万、1万,再算上那个模糊的「数万」,在宋方记载中,关于此战辽军兵力已经出现了四种不同的说法。我们都知道,把敌人数量说得多些,打胜了也有光彩,所以夸大敌人数量的做法很常见,考虑到这个普遍规律,这个最小的数字1万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而且就此战的性质而言(打劫辎重粮草),辽军没可能特别动员大军而来,其实就以这1万的数字而论,其中水份有多少都很难说。
至于这个辽将”于越”多半也是不实的。按辽史记录下来的,当时有”于越”称号的有两人:一个是阿鲁勃,另一个是耶律休哥。阿鲁勃其人不详,耶律休哥在其本传中亦无载此事。事实上打劫粮草这类战斗,一般由低级将官执行,如:「小校曷主遇宋辎重,引兵杀获甚众,并焚其刍粟」。
如果要说辽史是刻意掩败不提此战,也很难圆其说。因为辽史中对宋军更重要的败仗都有记,如白马岭之败,满城之败、甚至辽景宗亲征败归都有记载,反而要对一次劫粮行动的失败进行遮掩,实在是毫无道理。辽史中对此战只字未提,并不是刻意掩败,更可能是由于此战的性质和规模均太不起眼,这类所谓的败仗就像边境劫掠被宋军逐走一样不值一书。
实际上,认为此战不值一书的并非只有辽人。作为此战主要参战人物之一的李继隆,其生前友人杨亿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便对此战一字未提。按墓志铭的立场来说,会悉数墓主生前功绩,不惜美化夸大。杨亿在君子馆和唐河等战役上就极力美化李继隆,但是却竟然压根不提徐河之战这档事。杨亿作为当时的人,又是李继隆的好友,可谓了解当时的实情。但显然在杨亿看来,即使以墓志铭的特殊立场而言,此战仍然够不上载入墓志铭的资格。真实的徐河之战其渺小程度也由此可见一斑了。
综上,徐河之战是辽军一次规模极小的劫粮行动,被宋军边检和护粮队粉碎。但宋朝出于自雍熙北伐后累年败战无功,所以将一场小到不起眼的边境小胜有意夸大为一场大胜,以图挽回些的颜面。这其实倒和韩世忠大仪镇之战有异曲同工之处。

楼主 非洲战象  发布于 2014-11-23 14:43:00 +0800 CST  
(三)瀛洲西之战
宋真宗咸平二年十月,辽主再度亲征宋朝。宋真宗委任傅潜为镇州、定州、高阳关三路兵马都部署,统辖三路重兵抗击辽军。
为方便后文论述,我们首先来说说这三路宋军的兵力及分布,按王德用和武经总要所言:

「咸平、景德中,边兵二十余万,皆屯定武,不能分扼要害之地,致虏兵轶境,遽有澶渊之师」
「咸平、景德岁,契丹南牧,三路重兵会合,中军阵步骑常满十万人,前阵骑士满三万人」

王德用说的「边兵二十余万」,当是包括了厢军等卫戍部队或非战斗人员,而武经总要所言步骑十三万,比较明确是指野战部队。那么这十三万野战军在咸平二年是如何分布的呢?

「潜屯於定州,缘边城堡悉飞书告急,潜麾下步骑凡八万余」
「去岁傅潜以八万骑屯中山」

「八万骑」当为「八万步骑」之误,也就是说三路部署傅潜手里直接掌握着镇、定两路8万多人,驻扎于定州。而三路中最后一路,高阳关路的军队由高阳关都部署康保裔直辖,受三路都部署傅潜节制,驻扎于高阳关。康保裔手里有多少兵力,史料无直接记载,不过有了武经总要提供的三路总兵力,再减去傅潜的镇定8万多人,高阳关路大致也就是有4万多野战部队。以上就是宋军三路主力的兵力和分布情况。
接下来就进入战事正题了:

「敌破狼山诸寨,悉锐攻威虏,两昼夜不胜,遂引兵略宁边军,入祁、赵,大纵抄劫,游骑出邢、洺间,百姓惊扰,携挈老幼争入城郭,镇、定路不通者逾月」

辽军除了10月末攻边境处的遂城不下外,一如端拱元年时的情况,如入无人之境,攻宁边军,随即深入到祁州、赵州,沿途大肆劫掠,其游骑出没于镇、定、邢、洺各州。这一个多月间,宋军统帅傅潜只坚壁守城,按兵不出,三路十几万宋军主力对敌军肆无忌惮的劫掠破坏坐壁上观。

辽军进军路线图1:






时间进入到12月,宋真宗自己也坐不住了。2日,真宗自京师出发,15日抵达大名府亲自督战,其御前随驾大军「横亘数十里」。在这前后,真宗收到了三个捷奏:

「己未(12月10日),知冀州张旻遣使驰奏,败契丹於城南,杀千余人,获马百匹。(蔚昭敏正传云:昭敏为贝冀行营都监,契丹以五千骑突至冀州城南,昭敏帅所部兵与战,败之,得其器甲,贼遁去,而我师不失一人。真宗闻之喜。按实录此捷以十二月己未到行在,后八日丁卯,乃书内殿崇班蔚昭敏为都监,恐捷时昭敏未为都监也。当考。)」
「甲子(15日),次大名府•••••威虏军言契丹来寇,出兵击败之,杀其酋帅」
「丁卯(18日),左侍禁、合门祗候卫居实自府州驰骑入奏:驻泊宋思恭与知州折惟昌、钤辖刘文质等引兵入契丹五合川,破黄太尉寨,尽杀敌众,焚其帐千五百余所,获战马牛羊万计,铠甲、弓剑千事」

不过宋朝君臣心里也都很清楚,这些奏报来自个别的知州、知军之流,而非三路的都部署。不过是地方卫戍部队打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仗(其实以前方官员的节操,可信度也存疑,比如那破敌5000自己不损失1人云云)。其中的两个还是远离主战场的边境地区战斗。
宋军的三路重兵主力却依然铁打不动地趴在城里冬眠,丝毫没有出击和辽军主力决战的意思。所以,宋朝后方的君臣依然是忧心如焚,时至12月27日,钱若水、李宗谔等分别上书说到:

「陛下躬擐甲胄,驻於魏郡,已逾旬浃,戎捷未至」
「今秋陛下推毂命将,委以北面之事,精兵锐旅,悉萃中山,缘边诸城,皆受其节度。选任非不至也,权位非不重也,告戒非不丁宁也,处置非不专也。及匈奴犯塞,河朔骚动,冀、赵之地,生民罹灾,田园一空,老幼四散,以至严冱之月,舆驾亲征,曾不闻出一人一骑为之救援,即不知深沟高垒,秣马厉兵,欲安用哉?臣以为临军易帅,拔卒为将,正在此时也;有功者赏於朝,不用命者戮於市,亦在此时也••••••今驻跸全魏,咫尺疆埸,旦夕望有捷奏」

他们均言迟迟没有等来前方大战的奏报,指责中山(定州)的宋军主力按兵不动,到此时仍然不曾派出过「一人一骑」与辽军交战,任由辽军主力在赵州、冀州一带疯狂劫掠破坏。
相比定州宋军,高阳关方面的宋军显得略微积极些,宋史李重贵传记到:

「咸平二年,契丹南侵,议屯兵杨疃,张凝领先锋遇敌,重贵率策应兵酣战,全军而还」

高阳关都部署康保裔至少曾派部下张凝领先锋出击过,还安排了李重贵策应其撤退。虽然像是以少量兵力所作的试探行动,遇敌后又退了回来,但好歹这是宋军三路重兵中唯一支出击过的部队。王安石文集-故赠左屯卫大将军李公神道碑铭也记到:

「契丹内侵,真宗狩于魏,大将恃城,千里闭逃,保裔以其属出。公提少卒,所战辄破。寇搏我疾,孤坚弗支,举军陷焉,乃以义死。当是时,十二月五日也」

这段应当就是描述康保裔派遣属下先锋张凝出击这件事。由随行的这位李公阵亡日期看,高阳关宋军的这次行动是在12月5日左右。可是这种浅尝则止的试探攻击于事无补,难以对辽军构成实质威胁。
此时(12月27日)的宋朝朝野已经是群情汹涌,大臣们对宋军不作为的纵敌行为极度不满,声言厉色地控诉宋军统帅违诏不战,坐视生民涂炭,要求斩将换帅。如钱若水进言到:

「今则傅潜领数万雄师,闭门不出,坐看敌人俘掠生民,上则辜委注之恩,下则挫锐师之气,盖潜辈不能制胜,朝廷不能用法使然也。军法曰:临阵不用命者斩。今若申明军法,斩潜以徇」

不过躲在城里避而不战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此时的宋军三路重兵夸张点说连毛都没有蹭掉过一片。正因双方主力仍未发生过大规模会战,宋朝的大臣们此时对宋军仍然有所期待,对当前战局也仍抱乐观态度。如孙何言到:

「虽镇、定道路已通,而德、棣烽尘未息••••••且蕃寇西畏大兵,北无归路,余孽尚或稽诛,奔突亦宜预备。大河津济,处处有之,亦望量屯劲兵,扼其要害,则单于系颈,不日可俟矣」

他所说的「西畏大兵」即是指西方傅潜的8万镇定大军,「北无归路」当是指北方高阳关康保裔的4万大军,东南则是黄河天堑(所以他建议要把守好各处渡口)。辽军主力被夹在这西、北、东三面,及南面宋真宗的御前大军之间。依孙何所说,辽帝和他的大军已经成瓮中之鳖:「单于系颈,不日可俟」。
对于两支各方面综合水平对等的军队来说,孙何的看法或许是正确的。不过问题就在于,在各方面宋军都要逊于辽军。战后的当年就有大臣们谈及宋军军纪败坏、战斗力低下的状态:

「夫今之所患,患在士卒骄惰。臣自知府以来,见侍卫、殿前两司送到自边亡命军卒,人数甚多。臣试讯之,皆以思亲为言,此盖令之不严也。平时尚敢如此,况临大敌乎」
「在营兵士多非精锐,在库甲仗少有坚完••••••士卒不惯行阵,将帅不知战守,加以士卒骄而将帅鄙,致昨来傅潜辈临事而苟且,遇敌而进退」

宋军从纪律、装备、训练,到将帅素质各方面都不容乐观,无怪乎主帅傅潜甘愿要当缩头乌龟而不敢一战。所以辽军表现得如此骄狂也就不是毫无原由的了,实在是看透了宋军的无能和虚弱。孙何那个多面围剿辽军的美好愿望,压根缺乏现实基础,没过多久就将被宋军的拙劣表现完全破灭。

辽军进军路线图2:


楼主 非洲战象  发布于 2014-11-23 14:49:00 +0800 CST  
至12月末1月初,在多方施加的强大压力之下,宋军三路统帅傅潜终于是挺不住了,只得勉强拨给范廷召等人步骑1万自定州出击。范廷召等人于是向高阳关路方面寻求援助。高阳关都部署康保裔随即亲自领兵前往。
此时,辽军主力也正从南方冀州附近向北运动。早先高阳关宋军的试探性出击,无疑让轻松惬意地劫掠了一个多月的辽军提高了警觉,于是辽军开始回头关注高阳关方向,看看是否能寻机痛打这支敢冒头的宋军。

辽军进军路线图3:






宋、辽两军一南一北,相向而行,最终双方在瀛洲附近地区相遇。康保裔到达瀛州西南的裴村时,范廷召部的后队已经与辽军先锋接战。辽史、长编、续通鉴、宋史荆嗣传、宋史范廷召传分别有如下记载:

「(耶律隆庆)为先锋,至瀛州,遇宋将范庭召列阵以待。隆庆遣萧柳击败之,逃入空墅,围而尽殪」
「范廷召自中山分兵击敌,求援於高阳关都部署马军都虞候彰国军节度使康保裔。保裔即领兵赴之,至瀛州西南裴村,而廷召后阵已与敌遇,使来趣兵,保裔选精锐与之。会日暮,约以诘旦合战,及夕,廷召潜师以遁」
「壬午(1月4日),至瀛州西南裴村,廷召约以诘朝合战。及夕,廷召潜师遁,保裔不之觉」
「廷召徙高阳,命嗣以兵二千为殿。过平敌城,辽众十余万来,嗣屡出战,及桑赞、秦翰来援。夜二鼓,敌再至,嗣曰:彼不利夜战,我当破其砦,以趣大军。即与赞、翰合势,戒所部望敌炬火多处并力冲之,诘旦,至瀛州」
「廷召与战瀛州西,斩首二万级,逐北至莫州东三十里,又斩首万余」

到这里,记载中出现了分歧。辽方说自己的先锋耶律隆庆歼灭或至少是击溃了范部。而宋方则给出了自相矛盾的两种说法:
说法一:范廷召等人在1月4日日落时分逃跑了。
说法二:范廷召等和康保裔一起在瀛州西与辽军决战,斩首两万,并向北追到莫州东,又斩杀一万多辽兵。
那么宋方的哪种说法更接近事实真相呢?
说法一和辽史的说法基本一致,范廷召部非败即逃。实际上从宋史荆嗣传的这段描写中,我们已经大致能获知范部在1月4日战斗的细节。
按孙何所言,我们已经知道在12月27日之前「镇、定道路已通」,辽军游骑已经从镇、定州离开,转向它处。范廷召部从定州出发后,想来没有遭遇过什么袭扰,一路安稳地走过平敌城(也就是平虏城,日后改名肃宁,位于瀛洲西50里)。这估计给宋军造成了假象,认为辽军尚远,所以放松了警惕,行军队列拉得很开。然而,实际上辽先锋军已就在左近了。辽军放宋军前队走过,先从殿后的荆嗣部下手,这也正合长编中「廷召后阵已与敌遇」的描述。宋军当时处于行进状态,桑赞、秦翰所部在荆嗣队伍的前方,得到后卫荆嗣遭袭的消息后才匆忙赶回去援救。
关于当日白天战斗的结果,宋史的描述在此嘎然而止,突然没了下文,后面直接就写到「夜二鼓,敌再至」,一下跳到了当夜的情形。不过事后,长编中有条记载透露到:

「先是,范廷召、桑赞所将边兵,临敌退衄,有上封请罪之者」

这条记载证明了范廷召和桑赞所部当时临阵脱逃,外加宋军随后连夜逃向瀛州城的窘迫状况,再对照辽史「逃入空墅,围而尽殪」的描述,宋军在当日白天的战斗中败北是毫无悬念的,甚至败得很惨,仓惶中就连派人去通知一下友军自己脱离战场的消息都做不到。
不用说,仗打成这个样子,那所谓的斩得两万辽兵首级毫无疑问是掩败的托词罢了。此外按辽史,这仗是耶律隆庆的先锋军打的,辽先锋军有多少兵力前文已经阐述过。宋史所言「辽众十余万来」和那「斩首二万级」一样,显系为掩败而夸张敌势。
范部战败的真正原因并非是由于敌我兵力相差悬殊,而是由于辽军在战场上占据着主动,战术上达成了突然性。宋军处于行进中,各部距离拉得很开,待到后部遭袭,仓促回援应战,以致一败涂地。当然,如前文所述,宋军低下的素质无疑是促成这场惨败的更深层原因。一支纪律松弛、训练不足、指挥无方的军队,一旦遭突袭,必然调动不灵,乱作一团、临阵脱逃的场面完全在意料之中。不幸中的万幸,辽先锋军兵力不足,且恐怕对临近的康保裔大军有所顾忌,才使范部得以部分逃脱,免遭全军覆没的下场。


范部1月4日之战过程示意图:


楼主 非洲战象  发布于 2014-11-23 14:56:00 +0800 CST  
于是,这支康保裔本来要与之携手抗敌的友军提前遁走,没能留下来协助他。至于为什么当初范廷召派使者到康保裔军营求援时,康保裔没有即刻领兵前往?这可能是由于两军之间的距离太远,我们现在并不清楚两军间的实际距离是多少,只知道求援使者抵达康保裔营地时已经快天黑了,所以康保裔决定第二日前往。但这个决定已经被后事证明极不明智,时不我待,辽军显然比宋军更能把握战机。等到第二日,康保裔的面前不再有友军,他要面对的也不再只是辽军的先锋,而是赶到战场的辽军主力。他的最终命运也就此被敲定:

「(辽圣宗)次瀛州,与宋军战,擒其将庚昭裔、宋顺,获兵仗、器甲无算」
「迟明,敌骑围之数重••••••救兵不至,保裔没焉」
「三年正月六日(甲申),戎人寇河间,王师不利,高阳关都总管康保裔力战数十合,援兵不至,保裔没於阵」

次日黎明,辽主率辽军主力抵达,康保裔孤立无援,随即遭全歼。宋军三路重兵中的一路,高阳关路的主力部队连同其主将一起被辽军葬送于瀛州西。
至此,我们可以认定,根本不可能发生前述说法二中的场景。因为即使范部在1月4日战斗中坚持了下来,没有连夜逃跑,显然也不可能在主力康部全灭的情况下,还能够败敌斩级,再追击辽军。这与其他所有史料的记载相矛盾,更不现实,简直是天方夜谭。
关于范廷召的这个「斩首二万级」,宋长编的作者李焘称在实录中都未见记载,所以就连他本人都不予取信,言:

「已去廷召血战等字,斩级二万亦削去。兼实录、廷召传殊略,疑正传颇有所增饰耳」

因为是出自范廷召的本传,可能是有人在撰写过程中为范廷召涂脂抹粉。其实范廷召自己当时的奏报中也没敢称自己在瀛州西斩了二万级,「逐北至莫州东」更谈不上,他只是自称1月9日在莫州东追上并大败辽军。不过,范廷召所宣称的这个莫州东追击战又是否真实可信呢?

「丁亥(1月9日),范廷召等引兵追契丹,至莫州东三十里,大破之,斩首万余级,获所掳老幼数千,鞍马兵仗不可胜纪,余众遁逃出境」
「 十二日,高阳关贝冀路总管范廷召遣寄班侍禁郭筠驰骑入奏:今月九日,领兵追契丹至莫州东三十裏,大破之,斩首万余级,获所虏老幼数万,鞍马、器仗不可胜纪,余寇遁逃出境」

首先注意一点,其中的「获所掳老幼」有的史料称「数千」,有的则称「数万」,暗示了其战果数字可能不实。再按此事是发生在1月6日(亦或5日,1月6日也可能是行宫收到败报的日子)康保裔部覆灭的3~4日后。可是事实上在瀛州西歼灭康部之后,辽军并没有退往北面的莫州,而是走了反方向经德州、棣州渡黄河攻掠淄州、齐州。贝冀行营副部署王荣追辽军的事也证实了这点:

「保裔没焉。敌遂自德、棣济河,掠淄、齐而去」
「王荣受诏以五千骑追敌。荣无将才,但能走马驰射。性恇怯,数日不敢行,伺敌渡河而后发,敌剽淄、齐者数千骑犹屯泥沽。荣不欲见敌,乃以其所部略界河南岸而还,昼夜急驰,马不秣而道毙者十有四五」

也就是说这个胆小鬼王荣坐等劫掠后回程的辽军几天时间,眼巴巴候着辽军主力渡河走完,才敢发兵”追赶”,最后在东北边境的泥沽寨处发现还有几千辽军驻扎在那里没走,他就以把马都跑死的速度亡命奔逃回来了。
辽军南下渡黄河攻掠淄、齐等州,然后再返回,可说是不紧不慢的退走。明显不是如范廷召所奏那样,瀛州西歼灭康部后仅3~4日,即在北退莫州时被追上击败「遁逃出境」。由此可见,范廷召这个莫州东大捷多半也是子虚乌有。

辽军进军路线图4:




说完范廷召的那份奏报,我们再看宋史张凝传和秦翰传里的相关描写。相比范廷召传可说又有了新的发展,其内容分别是:

「凝与范廷召于莫州东分据要害,断其归路。契丹宵遁,凝纵兵击之,尽夺所掠生口资畜」
「(秦翰)败契丹于莫州东,追斩数万,尽夺所掠老幼」

总览当时史料撰写而成的长编,只提到了张凝在康保裔部覆灭后,全军退屯一事,完全没有「于莫州东分据要害,断其归路」这一情节。康保裔传和李重贵传中有具体记载:

「康保裔大阵为敌所覆,重贵与凝赴援,腹背受敌,自申至寅,疾力战,敌乃退。时诸将颇失部分,独重贵与凝全军还屯」

可以看出,张凝等在高阳关主力康保裔部覆灭后,很艰难才从乘胜的辽军手中脱离战场。以他「高阳关路铃辖领先锋」的薄弱兵力,在如此险恶的战局下,才刚捡回条命,如何马上又返身跑回去?而且与范廷召传说法还不一致,追击战改编成了阻击战。可如前文所述,辽军此时根本没有北退莫州,而是继续南下深入,又何来的「断其归路」呢?所以,结论是不言自明的。
再看秦翰传,记载「追斩数万」,可见莫州东之战的这个斩首数并非实数,只是个战后人为添改出来的数字罢了,毫无真实性可言。
其实,就算范廷召等真的在莫州东追上并击败了辽军,那所谓的辽军也只可能是些拉在主力后面,打家劫舍的游骑罢了,根本不可能取得这么大的战果。故续通鉴考异言及莫州东之战时也说到:

「路振”祭战马文”具言王荣恇怯之状,是诸将之畏葸纵敌,宋人亦自言之矣。廷召累败之余,何以遽能大捷?不过邀其辎重,小有斩获而已。真宗亲驻大名,耻于无功而还,藉是为文饰耳」

意思是宋人把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胜,宣扬成所谓的”大捷”,对整个战役的失败进行粉饰。
综合以上论述,史料中瀛州西、莫州东之斩获皆是虚假不实的,作假者或是前线将官,或是后世修史者。
这里最后再回头特别提一下这个王荣,宋真宗对这种懦将居然也「不问」,毫不加惩处。当然,导致整个战局靡烂的主要责任人:顿兵不战,坐看康保裔全军覆灭的三路统帅傅潜最后也没什么大处罚,当时群臣都要求杀他,然而真宗最后仅将其流放了事,没过几年又再起用。所以如王荣这般畏敌如虎却毫不受处罚也就理所当然了。包庇纵容到如此程度,必将导致将官们虚报夸大战绩时更有恃无恐。

楼主 非洲战象  发布于 2014-11-23 15:00:00 +0800 CST  
(五)瀛洲围城战
景德元年九月,辽军开始了宋辽战争中最后一次大规模入侵。十月丙戌,辽军围攻瀛州城不下。宋会要辑稿和长编记到:

「北面上言:虏众急攻瀛州••••••虏为城兵所杀者三万余人,伤者倍之,围遂解」
「北面部署奏:契丹自瀛州遁去,其众犹二十万」

这次也不例外,宋方史料又一次直接引用了前方官员的一面之词,这通说辞中宣称辽军在瀛洲城下达30万之众,而且在攻城战中死伤达三分之一强!
且不说总数30万这个骇人听闻的数字,攻城伤亡达到三分之一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瀛州并非什么必占之地,辽军也向来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从来都是:

「所过郡邑,攻不能下者,则俘取村墅子女,纵火大掠,辇金帛而去」

集中兵力野战歼灭宋军有生力量才是辽军一贯的打法。更不用说辽军攻城一贯驱赶敌国平民为肉盾先行:

「驱掠老幼,运土木填壕堑;攻城之际,必使先登,矢石檑木并下,止伤老幼」

所以辽军根本不可能为攻击一个固定据点付出三分之一伤亡的代价。
而观后续辽军的攻势,兵锋依旧犀利,一路败天雄、破德清,主力直驱澶州城下,毫无大败之后的疲弱之象。反观宋军却龟缩不出,哪里有重创敌人的迹象?

「当时守城不敢出,敌兵堂堂直抵澶渊,几至渡河,为京师患」
「伏起断其后,天雄兵不能进退••••••天雄兵复得还,存者什三四。敌遂陷德清。知军、尚食使张旦及其子三班借职利涉、虎翼都虞候胡福等十四人并死之。契丹既陷德清,是日,率觽抵澶州北,直犯大阵,围合三面」
「庚午,攻破德清军。壬申,(辽圣宗)次澶渊」

稍后在澶州北城下的最后决战中,据宋史和武经总要都称辽军主力不过是数万之数:

「李继隆分为驾前东西面都排阵使,军于北门外。辽骑数万骤至城下」
「李继隆为驾前排阵使,赴澶州,陈兵城北•••••戎马数万来犯」

这和宋军北面部署报称的数字差距甚远。由此可见,先前北面部署奏报的辽军达30万众,死伤达三分之一强,完全是前方将官夸大其词谎报军功。

至此,正文论证完毕。本文通过列举分析了宋辽战争中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战役,论证了史料所录宋军战绩中的很多虚假成份,或张大敌势,或夸大战果,或掩败为胜,种种弄虚作假的行径不一而足。正是由于宋朝对官员的极度宽纵、外加军政上的腐败,使得宋代战史中的虚假不实现象相比历代更为严重和普遍。本文中所举的战例,仅是宋军虚假战绩的冰山一角。所以,当我们在研读宋代战史时,对史料记载不可盲目取信。最好能通过各方迹象来考察战史的真实性,以尽可能还原当年战争的本来面貌。

(全文完)

楼主 非洲战象  发布于 2014-11-23 15:23:00 +0800 CST  

楼主:非洲战象

字数:10714

发表时间:2014-11-23 22:3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5-03 15:50:5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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