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哲】《自然主义的吸引力》——哲学鉴赏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社会科学界对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且影响深远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社会科学能不能采取自然科学那样的态度和方法来进行研究。赞成社会科学应该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式的学者一般被称为自然主义者，而反对的一方则被称作反自然主义者。
这种争论不仅诞生了一批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经典文献，也使得社会科学的研究方式发生了改变。简单来讲，是自然主义丧失了它在社会科学中的主导地位，反自然主义逐渐占据了上风。不过，自然主义的一些想法（如事实与价值的二分，它所标榜的客观中立等）在社会科学的研究中仍然广泛存在，而反自然主义对自然主义的不少批评也有一些片面肤浅之处，以至于直到21世纪，社会科学中的自然主义思路仍然是社会科学哲学中不可回避、一再提及的问题。
近代以来，随着自然科学越来越惊人的发展，人类的各个方面都深受其影响，可以说，自然科学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现实，也影响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
人们渐渐把科学真理看成是唯一的真理，把自然科学看成是各类学科的范本。到了20世纪，许多主流社会科学家（尤其是英美学界的社会科学家）已经相信，社会科学要取得进步，必须采用那些自然科学中已然成功的技术手段，以此来指导社会科学的研究。不少社会科学家也由此对社会科学或行为科学的未来充满信心，“‘社会’科学或行为科学当作真正的自然科学……不久将会展现足以媲美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牛顿时代的物理科学所显现的发展”。人们往往把主流社会科学家的这种思路，称之为实证主义或自然主义。
自然主义思路的社会科学认为，在研究人类行为和社会政治现象时，应该把人类行为和社会现象看成是独立于人的意志与行动的客观过程，是一种类似于自然现象的认知对象，在研究时要采取一种类似于自然科学研究所采取超然的态度，必须力求保持客观与中立。因此，自然主义把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严格二分作为其理论的基本信条。持这种信念的社会科学家认为，事实判断是实然判断，是能够被经验证实的；价值判断是应然判断，是不能被经验证实的，所以价值判断不属于科学研究的范围。
进而言之，他们提倡一种科学家的视角，以近乎超然无私的观察者的视角，去说明、理解、解释甚至仅仅描述实际的情况。只有这样，社会科学才能像自然科学一样，成为真正的科学，而不是一堆充满了个人情绪化意见的表达。社会科学家的工作应该是去解释这个世界，而不是去改变它，即使真想改变世界，那么这种改变也是通过科学知识来完成的。
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自然主义的社会科学观受到了越来越多批评。分析哲学，现象学和批判理论都从各自的视角对自然主义进行了批评。其中一个比较集中的观点是，社会科学要模仿自然科学的想法是肤浅且愚蠢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不是只有程度上的不同，而是有着本质的差异，因为社会科学在研究中无法完全摒弃研究者的价值判断，也就不具备自然科学那样的中立性和客观性。
根据其侧重点不同，这种观点又可以分成两种看法。一种是认为社会科学的研究不可能具有自然主 义所宣称的客观性，因为社会现象本质就有着主观或蕴含价值的倾向。
社会现象的说明，考虑到动机、意向、意图的目标及价值，否则都是不充分的，而它们本质上是主观的，对它们的研究也是因研究者的不同而各有差异。在现实中，这种意见常常提出这样的问题：对研究题材和素材的划分与取舍真的是完全客观的吗？难道其中就没有研究者自己的主观看法、价值取向甚至利益诉求吗？另一种看法则强调，一个伦理上中立的社会科学不仅难以达到而且不可能达到，因为在人类行动的描述与说明中，事实与价值是如此水乳交融以至于无法区别。
自然主义却主张，我们面对两个世界，一个是事实世界，另一个是价值世界，事实世界是根本的，事实本身没有价值，价值只是我们赋予事实的，但其实我们并没有两个世界，我们原本就生活在有价值的世界中。换言之，自然主义所主张的事实与价值的分离不过是一种人为的幻象而已。
以上这些批评相当中肯，甚至某些自然主义的坚定捍卫者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是相当出色的反对意见。不过，他们并不认为这就足以证明自然主义是错误的，相反，他们指出，以上这些批评意见恰恰说明自然主义才是我们研究社会科学时所要采取的态度。概括来讲，他们对自然主义的捍卫是这样的：
首先，他们承认，的确有些研究者会出于某些原因，在研究时甚至研究之前加入了自己的主观看法。例如，有的研究者一开始就为特定目的的社会政策服务，故而在进行研究之前就预先设定了某种价值立场，所以他们的研究会表现出强烈的倾向性。
此外，即使不是基于以上这种明显的利益考虑，研究者的个人取向也会潜在地受到不少外部因素的影响，从而使得自己的研究工作或明或暗地体现了自己的主观性和价值判断。在这方面，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曼海姆的知识社会学已经令人信服地展示了社会现实对研究者知识或观念上的影响。
自然主义的辩护者并不打算否认社会研究会出现的主观性。不过，他们坚称，正是存在着社会研究中这样或那样的主观性，才更应该想方设法地排除研究者的主观价值取向，尽可能地保证研究的客观性。换言之，研究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主观性正是自然主义提出的原因，也是自然主义所倾力要解决的问题。
他们进一步提出，这种主观性实际上是可以解决的。他们说，社会研究的确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存在着隐性的和非隐性的社会影响。一个社会科学家基于何种目的、受到何种影响去研究某一个题目，与他的假设及客观性主张的有效性在逻辑上是有所不同的。也就是说，知识的提出与发现是一回事，而知识的验证则是另一回事。正是在对知识的验证中，通过自我纠正和相互探讨，社会科学家往往会找出当初没有察觉到的偏见。他们认为，这其实就说明社会科学的研究可以找出纯事实的内容，作出事实判断，尽管这有时或许会很困难，但原则上还是可能做到的。
其次，为了进一步澄清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分离，他们区分了两种价值判断。他们宣称，自然主义的批评者判断经常混淆两种价值。一种价值判断是对某种道德（或社会）理想或某种行动（或制度）表达赞成或不赞成，其原因在于研究者对这种理想或行动有着价值上的执着。
例如，有的研究者本身特别激进或者保守，也就往往会在研究中提倡相应的价值主张。另一种价值判断是在表达某种共同承认（且多少清楚界定）的行动、对象或制度形态，具体化在一个既定事例中的程度的估计值。
例如，一个社会中由于行善之人常遭污蔑，人们往往不敢行善，那么这个社会就是不正常的。虽然同样作出了价值判断，但在自然主义的捍卫者看来，这两种判断却大相径庭，前一种（激进或保守的判断）是“评价性价值判断”，后一种（对社会正常或不正常的判断）是“描述性价值判断”，前者只是无意义的情绪反应，毫无知识性而言，而后者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作为知识的来源。
即使人们在研究的陈述中不可避免地经常使用价值判断，但还是可以区分出这些价值判断，并进一步区分出评价性与描述性。也就是说，即使社会科学的陈述中包含着价值判断，但这一点并不能提供必然的理由来证明伦理中立社会科学的不成立。
最后，针对有人指责自然主义罔顾人们行为的内心层面，他们会说：没有一位负责任的主流政治社会科学家会认为，在一门适当的社会科学中，我们可以忽视人的信念、态度和解释。他们所坚持的只是，如果我们要用适当的方法来探究这类本质上是主观的及个人隐私的现象，我们必须将其联系到客观的行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