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个热闹

一桩交易
“我们澳门的名字嘛，还请多多包涵……”“一定一定！”
2007年2月，台风委员会秘书处由菲律宾移至澳门。有了台风委员会这条路，在西北太平洋的养育之下，澳门的台风名字都含上了金钥匙。早在2013年第21号台风蝴蝶并未遭除名之时，澳门便与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签订协议——这是一系列交易中的第十个——给予下一个台风蝴蝶秋季的优良环境。
“那就让蝴蝶是个秋台！”局长拍着胸脯保证说。
谁知活跃的六年过去了，台风编号却悄悄地从二十一号溜到了二号……
北京时间2019年2月20日，日本气象厅将关岛东南热带低压02W升格为热带风暴，1902号台风被赋予了蝴蝶的名字。

买环境
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此时乱开了锅。大厅里坐立不安的翻纸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刚才还在心里大骂局长的环境处处长走进来，此刻却颇为头疼。不过，他强作从容，召集了工作人员开了个短会。
“这什么玩意儿，非要选个二月台，二月环境环境这么差，用来支持环境的钱早就开始不知道去哪了，”下面有人小声抱怨，被处长听见了，说：“同志们，虽然有难关，但上级下的是死命令，大家都知道我们将要面临的是一场硬仗。蝴蝶是台风委员会秘书处给予厚望的名字，希望大家做出好的成绩。”
“那么JMA怎么偏偏命名了个二月台风呢？”散会之后，有人私底下跟处长说。“唉，我也没办法，机构是独立部门，再说了有热带系统达到热带风暴标准，就应当命名以起到警报作用。——对了，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像秋台？”“这很难……不过我们去试一试。”
必不可少的阶段性工作已经可以展开，环境处派出的人已经在四处奔波，测量蝴蝶路径前方的海水热力条件，并努力减小高空东风带来的环境风切。

高海温，低风切，出身低纬的蝴蝶可是无比的惬意。早在命名之前，蝴蝶就沉浸在澳门的“背景”下潇洒地想象出生之后自己如何高歌猛进，最好拿个C5什么的。刚一命名，蝴蝶沐浴在远洋低纬的暖水澡中，对流整合为雨带，不时伸个懒腰，俨然一个贵族公子。
当然，蝴蝶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在环境处的努力下，风切被控制在了冬春罕见的可接受范围内，加之尚有时间的高潜热、即将到来的良好流出，多个数值乐观报出很高的强度，三家机构首报的上望，便剑指二月顶尖水平。虽然路径存在变数，但一向保守的ECMWF也稳定上望超强台风水平——这在CMA历史上二月几乎没有。
雨带舒展地卷绕，德法分析也在稳定的上涨，蝴蝶在“理所应当”的节奏下发展，却忘了看一眼JMA究竟是什么时候把他放了出来……

然而目前的措施对于改善环境的作用是有限的，努力控制的风切仍然制约蝴蝶的发展，下传的卫星云图已经显示高空东风过于强烈，压制了蝴蝶孱弱的高空反气旋，限制流出的同时也带来了西向的环境风切。


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此刻也没闲着，几位高层正在会议室忙着讨论如何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你说秋台都有什么环境啊”“无非就是广阔深厚的暖水、位置与强度恰到好处的副高、不用管就没什么风切、偶尔来个槽提供一下极向流出嘛”“别无非，现在可是二月，你说那些有一个吗？”“至少西太全年热力条件不断供这一块我们还是一直在做嘛”
“现在差的就是风切”“要是有什么系统能提供流出就好了。”
“有流出，没风切……”处长心里琢磨着，灵光闪过脑海，“是不是北大有这样的条件？”
“北大，对，北大！他们那的高空环境可是馋死我们了哟”“那咱们就先这么办，看看能不能向北大买环境。”
任务立即派发，接线员抓起话筒，拨打了电话。“您好，这里是北京大学招……”“不好意思，打错了”，接线员赶紧挂了电话，“那北大西洋控制中心就是这个号码”，他想着，开始了那次奇妙的跨洋通讯。
“接通了，”他把电话递给旁边的处长，处长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请给我找一下你们环境处”“西太的来干什么，”另一头嘟哝着，转接了电话。处长抢先说：“您好，我们听说您的洋区有优秀的高空环境，想来临时学习学习。”对面的声音立刻亲切了许多：“是的是的，您应该知道2017年我们24度SST都能出MH，您要是买的话，咱们约个地点谈。”
……
想到上次领导家属出游取消了，因此尚有剩余经费可用，处长当机立断，重金从北大西洋为蝴蝶租用了数天的优良高空环境。
西太的冷涡可不像北大那样友善，因此西太只能靠高空槽。“那要是槽里面风切太大呢？”“我们北大流出好风切小的事情做得很多了，您放心，这个分寸我们拿捏得很准。”
不过，他也说，这个优良环境到货需要个两三天的，在这之前还得看蝴蝶的造化。

二月？二月。
环境风切依旧没有改善。
能量不能得以集中的蝴蝶突然打了个寒战，这是他熟悉的那个秋季的西太吗？几次无用的卷眼尝试之后，蝴蝶终于想到看了一眼时间。
这……竟然是二月？只存在于模糊记忆里的、环境最恶劣的二月？难道之前一切人所承诺的都是善意的谎言？他所期待的一切，白衣白马、桂殿兰宫不过是泡影……
他任由风切蹂躏云顶，任由高潜热爆出对流，在冰冷的云盖之下的一角蜷缩。所谓鲲鹏直上，所谓高歌猛进，不过都是虚假的幻梦。现实里呢？只有风切，狭窄的生存空间，从未有五级台风的二月。
在蝴蝶于云顶之下怅惘、彳亍时，来自亚洲大陆的西风大槽，怒吼着无声上路。
蝴蝶就像受到了心灵感应一般，内心听到了槽的感召，复燃了希望——那希望仅存的星星之火。可否记得自己出发时的方向？可否记得最初纯洁而至高无上的理想？来自内心的呼声让蝴蝶重新振作起来。二月就二月吧，二月没有C5，我就创造C5；环境恶劣就恶劣吧，条件的理论上没有不可能。“逆境出豪杰”以前只存在于浅近的说教中，现在却要转变成刻骨铭心的信条。蝴蝶绷紧全身的雨带和高云，跳上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扬鞭指向正前方，开启全新的征程。
三次卷眼，蝴蝶尝试着不同大小的底层眼。虽然在依然不小的风切下，卷出的眼往往来不及高层有反应就破了，但是蝴蝶还是抢在风切时大时小的夹缝里稳定住了一次眼墙，高层有足够的时间反应，稳定在了LG+OW，于2月22日拿到了各机构T5.0对应的评价。


不过这么卷眼也带来一个问题，底层雨带繁多而庞杂，实际上眼墙也经过几番蹂躏而支离破碎，而二月的热力条件又受不起这么多雨带的消耗，因此蝴蝶下一步便是吸收多余的雨带，紧缩结构，以求能量集中。


干扰能量集中的最大敌人——风切依然时而阻挠，但是蝴蝶已经是蜕变的蝴蝶，薄薄的茧壳儿再也无法阻挡他冲击九霄的决心。在爆对流巩固眼墙、与风切拉锯的过程中，蝴蝶惊喜的注意到，一道中层西风槽已经带着低层冷空气倾泻而下，直向西太洋面杀来。
调整着，抗争着，盼望着。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是命运不负不甘命运的人，那是台风流出的绝佳通道——槽来啦！

别样槽爆
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此时正在与澳门的秘书处连线，共同惊讶于蝴蝶自发的转变。这样一个台风，给他槽爆的机会，那将真正不负当时所签下的约定，实现秋台的造诣。
2月23日，飞翔的西风槽接近蝴蝶，极向流出逐步转为急流。

（可见光云图显示北侧辐散云逐渐强烈并靠近中心）


“好环境到货咯，”北大西洋控制中心发来消息，“尽情享受巧妙的安排吧！”由于蝴蝶此刻并没有越过高空风切的转北点，此时东、南侧高空风正处于最弱的时候，加之成熟热带气旋的高反有一定强度，因此这个奇妙的槽前并没有太大环境风切。
这就是专家的技术所在了，处长不禁感叹道，能让槽来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既提供极向急流，又不直接把高空西风凌驾在蝴蝶头上，这样的玩法还真的是羡慕人家北大。

槽爆，是很多台风抓住短暂好环境的最后机会。身处二月的蝴蝶自然明白大槽带来的流出与风切，机遇与挑战，不过就连蝴蝶也察觉出了一丝异样：风切退后得太早了。一般来说，高空风由南转北之前风切不会早早放出发展空间，但是蝴蝶前方的风切迅速北退，敞开的是一片高空环境及其优秀的广阔海面。只有在梦中，他才听说过有这样一片海，那叫北大西洋，那里几乎一切与热带气旋水火不容的系统都是飓风的良友，这怎么可能呢？然而现在，事实就摆在面前，蝴蝶最终相信了，是环境对他的眷顾，更加坚定了我将无我的决心。
随着底层眼墙的不断整合与巩固，之前纷乱的高层云系也终于被理顺，一步步卷绕成形。随着眼内下沉气流的增强，眼内云顶温度也不断上升……
西风急流的实力是不可小觑的。在UTC2月23日9时前后，标志着德沃夏克体系中最高水平的眼温出现了。
槽爆再一次赋予了冷暖碰撞无穷的能量。一切在二月看起来都是不真实的，一切在西北太平洋却又是有可能的。身在一年中本来的绝境，蝴蝶彻底甩开了那个雍容华贵的自己，甩开了蜷缩着的自己，在不可思议的时间、不可思议的地点舒展着环流，微笑地在海面上勾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并不是巅峰，但是这是一巅附近环流比较好看的时候）
机构面对破纪录的分析结果没有半点犹豫，均给出了T6.5以上的评价（JMA在BST中甚至给出猛烈），恰巧有卫星路过的AMSU也分析出136/923的强度。
“好！”处长激动得一拍桌子，“这么好的一道槽没白买！”

那个晚上，蝴蝶找寻到了自己上路时的初心，当初的幻梦已成现实。即使不是以同一种方式，却更伟大地亲吻了心中闪闪发光的理想。
那个晚上，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的人们长舒了一口气，可算是赢得了上级的赞许。北大西洋那面也发来祝贺：“还是你们西太冬天好啊！”处长赶紧追问：“不会就这么点吧？”
两方相视一笑：“好戏还有的是嘛！”

剑走偏锋
“待宰”的蝴蝶已经做好了从容走上刑场的准备，然而受刑并没有来。
他赶紧从回忆过去中睁开眼睛，看看北边在搞什么幺蛾子。“槽呢？”

原来在北大专家的操作下，这一道高空槽位置恰到好处，既给了蝴蝶爆发的急流，又没有将蝴蝶勾走，此时已经浅化东移（请注意，这道槽是自己跑了，不是高反顶跑的），继续让副高接手引导蝴蝶。这还不要紧，北面的一个温带气旋“台北大温气”拖下来一条长长的锋面，继续在高空提供流出。而新的一道西风槽已经上路，一天半以后就要到达。这一番外科手术式的操作着实让处长心悦诚服，也解开了他之前“如何连续提供优良环境”的疑惑。高空的抽吸作用增强了高空反气旋，也进而拉动了低空辐合，强烈的高反亦有利于降低环境风切。于是在2月的西北太平洋洋面上，大自然创造了整整两天有余的高辐散低风切环境！

这一切不得不让蝴蝶感慨了，原来之前说的秋台不是戏说，只是时间不对，这亲爱的环境正是秋季神台们所能利用的，自己和他们唯一的差距就是热力条件。不过，在北大西洋那样的高空环境与北大西洋暖流加持下，尚有24°C海温的MH。环境！这可恨的遏制他的环境！这可爱的塑造他的环境！这可叹的造福他的环境！

不过他还得照顾他自身的命运。快速加强带来的内外脱节与不甚好的下垫面条件不太允许小眼长时间存在。于是他不幻想内眼最后的顽强了，在环境的磨砺下，蝴蝶已经变得干脆利落，让自然去平衡自己，让雨带卷绕成外眼墙。他心里清楚，神台前辈们不排斥置换，置换是为了积极应对环境，谋求更长远的发展。不过他心里也没底，有记录以来还从未有过在二月进行眼壁置换的例子，在本来寸金难买寸光阴的二月，置换这种长期投资是没有收益的。但是他仿佛与这优秀环境的源头达成了一种不言自明的高度默契，看着远去的第一道槽、北侧的锋面与天边冲来的第二道槽，他心里算计着，大概有时间。
“什么？要置换？”外人对他的时间拿捏可没准，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也为蝴蝶捏了一把汗。无论是西太还是北大，整个北半球都在注视着这个历史唯一。根据经验，一旦置换不受干扰地完成，而届时环境允许的话，紧缩后的外眼将有不错的厚实程度。因此纵使完成置换是难度空前的壮举，向往不断突破的人们还是希望他拿下一个又一个第一……
他也清楚，时间不是无限的，要置换就要快！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蝴蝶试图平稳驾驭这一次双眼。
高层对流环连连断断，风眼时清空时堵塞，其实这是置换时常见的内外眼搏斗的过程，等待置换需要耐心。人们正是抱着这样一种既希望赶快换完，又希望从容一点让外眼不受损伤的矛盾心态度过置换期的。但是看蝴蝶不一样，蝴蝶已有太多光环在身，接下来的成与败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最后的一战，为荣耀而战。
看这次置换本身，其实也是条件得天独厚的。被悬臂阻挡在外的干空气，不过分宠爱内眼墙的热力条件，由槽后锋面带来的仍然强劲的极向流出、甚至高反增强带来的三面全开。置换时又没有像玛莉亚那样的风切、特雷弗那样的陆地干扰，其实置换顺利是顺理成章。


无论怎样，在UTC2月24日12时，蝴蝶完成了底层眼置换，新眼的大小、厚度看起来很喜人。蝴蝶成为第一个被记录到的啃下这一块硬骨头的台风！高层开始反应，内眼残余逐渐被清空……蝴蝶按部就班地做着必须的一切。
时间很快就要踏入UTC2月25日，卫星扫描显示出惊人的结果：这是一个厚实而又强劲的眼墙，恐怖如斯！万事俱备，只欠分析！



第二道高空槽来了。不同的是，这将是最后一道。
由于租用的时间并不长，故这一道槽就没那么幸运了，带来流出之后还将带来风切。
虽然没有直接的沟通，但是此刻，蝴蝶与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已经并肩战斗，为了证明蝴蝶，为了弥补西太仅剩不多的遗憾。
实时下载的云图回传，一帧，一帧，把向日葵八号与蝴蝶的默然对视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帧，一帧，高层的云系逐渐圆润，风眼逐渐清晰。
环境处大厅都寂静了，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恶劣的环境正步步逼近。
最后的适宜SST，最后的尚可OHC，最后的平静风切。最后的一切，都预示着这场精彩的表演进入了倒计时的读秒阶段。
WMG！人群中一阵惊呼，但很快又静了下来。
云顶逐渐平滑圆润，眼温稳定上升，虽然不是人们现在翘首等待的，但是已经将这个不凡的天之骄子刻入史册。
T7.0！这是理所当然的，大家更期盼的是后面紧跟着的。
红外云图上云顶温度已经出现波动，对流环有破裂而卷绕的迹象，所有人放下手中的电脑、文件，紧盯着大屏幕，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机构的报文下来了，颤抖的鼠标点开冰冷的数字——
一百四十节
人群沸腾了。大厅内爆出雷鸣般的掌声，有的人下意识拍着自己同事的肩膀，人们激动得仿佛忘记了这是个台风，是一个他们工作时很可能漠然处理的台风啊……
蝴蝶孓然一身，在无垠的大海上用尽每一分能量，登峰造极……

结束了？
环境，塑造人的是环境，创造人的也是环境。成就人的是逆境，成就人的也是顺境。都是这样，人都是环境的产物，正是在被环境塑造，又反过来塑造环境的过程中，人与环境共同进化，达到了彼此的全新高度。
身为环境的主宰，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其实想过，但从未见过，在隆冬二月，能有这样旋转的激情，飞舞着咆哮，如烈焰在燃烧。只是，环境处的日子，又添彩，又不好过了。毕竟，现在全世界都见过了……

蝴蝶的结局很安详。风切也是逐渐加大，能量也是逐渐消耗殆尽。厚实的眼墙一直在诉说着它的顽强，高层的对流环也仿佛一层层的脱壳。他没有随着凛冽的西风滚滚向东去，而是在鞍场驻足，随后在西环副高的引导下于槽附近的恶劣环境中默默消散。
在蝴蝶最后的日子里，他脱去了高云的躯壳，悠扬旋转的低云轻快地奔跑，仿佛跑回了当年白衣白马、闲适惬意的梦中。但是蝴蝶已经回不去了，升华的仙风道骨注定要与世俗的荣华富贵、悲欢离合相隔绝。存在于人们心中就够了，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尾声
西北太平洋控制中心环境处私自挪用经费导致二月环境恶劣的事情一经暴露，就遭遇了彻查。
新任处长走马上任，他的首要任务就是稳定军心，恢复社会形象。从哪开始呢？他在办公室里思索，目光瞥向了日历上二月仅剩的那一段空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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