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千叶桃花蛊》古风-江湖-美攻萌受

陆长老道:“宗主还是年少了些,免不得轻狂快意,只今时不比往日,已是阁山宗主了,无论如何要稳妥行事。”

我只得道:“好好好,受教了。往后我定是最稳妥的,放心,啊。”

言罢我便带着渚莲出了麒麟宝殿,总归是春意渐浓,不少青灰鷄雁啁啾在檐角,我伸了个懒腰:“想是春日已至,漠北却无繁花,不知为何。”

渚莲接过我脱下来的羽氅,软声道:“宗主,此番可要去访甘公子?”

我随口道:“不。不访。他再发一回癫,我一害怕,他那剩下的膀子也留不住了。”

渚莲道:“敢问宗主,要往何处去?”

我道:“去龙大小姐的狮鹫堂。龙家庄主近日事务缠身,唤龙大小姐在漠北搜寻蝎骨君的踪迹,去问一问,寻到了不曾。”

无巧不成书,我甫踏入狮鹫堂,便有侍姬道:“君宗主,我家少主有客在。”

有客?却是谁?

我绕过乌檀木镶刻象牙的画屏,却见龙家小姐龙醉欢与云窅对坐饮酒,案上摆着火蒸羊肉,席侧还有三个小厮添红螺银炭。

“明楼来了?“龙醉欢爽朗一笑,“且坐下。我这里正蒸羊肉呢,你如何闻着醇香便来了。”

我依言入座,笑道:“不敢不敢,龙家姐姐。只是姐姐这里蒸羊肉,明楼来都来了,便讨一块尝一尝。”

龙醉欢一袭深紫袍裙,勾勒出漠北女儿特有的丰满矫健弧线。外头披着墨貂皮大氅,眉眼深邃凌厉,面颊上还赫然纹了一个字,一颦一笑都透出桀骜不驯。

云窅垂眸,温柔地拢过我的手,用她的肌肤暖着。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望了望龙醉欢,她看我和云窅的眼神儿有点意味深长。

我低低道:“免了。都入得三月,还冷什么。”

云窅以指尖勾了勾我掌心,才肯放开。满是酥酥软软的滋味。

我道:“寻到蝎骨君的线索不曾?”

云窅眸中深若冰潭,玉指轻轻敲在杯盏上,流出珠碎之音:“不曾。这却蹊跷得紧。银环冰蛇万万不会辨出纰漏,明明蝎骨君皮囊的气息正是在漠北,却怎么寻也寻不出他人来。”

龙醉欢沉吟道:“想是狡黠藏匿于荒僻处,不若再令弟子寻寻看。”

云窅道:“倘若你我是蝎骨君,有何缘故要不远万里来到漠北?又会藏身何处?”

须臾后,我道:“倘若我是他,控制着如此多江湖中人的骨肉,定要寻个知根知底的去处,不致使人发觉。”

龙醉欢抿了雪酿椒酒:“按道理说,这贼子应当隐匿在苗疆,他的势力多在苗疆,安安稳稳以骨肉进补岂不是高枕无忧?说起来也是造孽,以骨肉增进内力,简直不曾有分毫人性,蝼蚁蚍蜉尚不食同类!”

我心下惆怅:“须得快些寻到,耽误不得啊。耽误一日,他内力进补得越盛,便难一分。且我和云窅身上的鲛油亦不可存留一辈子,时候越晚,功效越微。再如此下去,敌强我弱……”

龙醉欢长眉紧蹙,指尖烦闷地把玩着酒卮,声音是妩媚里透着蚀骨磁性:“可都在漠北掘地三尺也不曾寻到,这么个活人,能躲到何处去?”

画屏外忽有小厮来通传:“少主!这……苗疆贼寇的尸体在不昼山深处发现!”

尸体?我恍然一怔,难道他死了?

龙醉欢眸中登时光曜:“呈上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窅沉思道:“怎么会……他如何会死?难不成是走火入魔的反噬?”

我觉得,他直接亡故,不经过抵死一战,有些不甚尽兴。如果可以,我想让蝎骨君还阳,再杀他一回。

一切越来越破朔迷离。犹如迷雾中行走,看不得四下,一个不慎便落入悬崖。

那侍从满面为难:“这……回少主,棺椁不详,奴才们怎敢抬进少主的堂院里,损了这的风水绥泽!”

我道:“不若咱们三个去瞧?走罢。”

“无需如此,明楼你坐下。”龙醉欢冷声道,“让你们呈上来便呈,管那风水作甚!还怕这贼子化成厉鬼来寻?!”

一个时辰后,棺椁被呈至狮鹫堂前庭。

我心下起疑,若是蝎骨君反噬而死,还有工夫给自己打方好棺椁?若是为人所杀,还能如此讲究把他葬一葬?

云窅瞬间取下朱雀沉弦,醉欢亦握紧了身后的漠北耆偃九环长刀。我看了看,配合她们两个,也把雪月吴钩执在侧。

龙醉欢道:“开棺。”

两个侍从上前,蓦然启开棺材。

一个看起来不惑上下的俊美男子,鹰钩鼻挺,肌肤雪白,赫然是苗人特征。

尸殍未曾腐烂,却已经隐隐有了糜腐气息,蝎骨君全身上下缀满精致银饰和琥珀石、夜明珠。

我忍着心中恨意灼烧,道:“云窅,他可是蝎骨君?”

云窅冷冷凝视许久,却是一言不发。

龙醉欢道:“他倘若已成了鬼,不知为何人取了性命。生前造的罪孽罄竹难书,万死也还不得。”

待我回神,雪月吴钩已没入尸殍的前胸,向下撕裂划动,留下长长的伤痕。

雪月吴钩刺进去的那一刻,我心中一颤。

不是因为深仇得报的快意。

因为这一瞬间的触感,不似是人的皮肉。

倒像是刺的是棺木……在蠕动……仿佛活了过来……

“明楼,留神!”云窅陡然把我护在身侧,我抬眸,自尸殍腹部伤痕爬出来一只白色毒蝎,长短如同六岁稚子,形似琵琶,巨大的腹上下起伏,一对木瓜大小的蝎钳还泛着诡谲的淬青!

尸殍中蜇藏的毒蝎,足足三只!

它极是敏锐,我还未回神,便抬起毒刺如钩的长尾刺来,云窅拨动朱雀沉弦,登时棺木应声而碎,我提雪月吴钩迎战,龙醉欢一壁持刀自护,一壁唤门外暗卫前来。

待我等悉数杀绝毒蝎,已是半个时辰后。

龙醉欢眸中阴鹜:“贼子当真是心怀叵测诡计多端!云教主,明楼,你二人如何?!”

云窅道:“龙姑娘,在下和明楼皆无妨。”

龙醉欢眉间一挑,显然是疑惑缘何云窅也唤我明楼。奈何现下顾不得旁的,她深深喘息半晌,看着空空如也的皮囊,冷笑道:“好一出金蝉脱壳。”

更为扑朔迷离的是,这皮囊当真是蝎骨君的,云窅与他相识二十余年,不会认错。可内里的骨肉筋脉凭空消失了,当真像蜕皮一般,取而代之的是三只白色毒蝎。

没有皮囊,蝎骨君还活着吗?

他为何留下皮囊在漠北?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6 05:45:00 +0800 CST  
险些被毒蝎毙命,我有些惊魂未定,握紧雪月吴钩的手瑟瑟颤抖。云窅却打横抱起我,送到案侧铺着貂皮的锦榻,她倾身而坐,环住我。又使了个眼色给渚莲,渚莲会意,给我盖上羽氅。

云窅低低道:“我知道你怕,来,且小憩片刻,我抱着你。”

我枕着她温暖柔软的雪脯,蓦然想落泪。

不知何故。

我道:“无妨,我不怕。顶天立地的血性女儿,哪里便如此娇气了。”

“别说话,明楼。”她声音更轻,飘在我耳畔,无端觉得缥缈。

她仍旧抱着我,仿佛我不是阁山宗主,是个晶莹剔透一触即碎的玉器。

我自然畏惧。可我又不能畏惧。

这样软玉温香的怀抱,让人躺进去,千秋万载都不愿离开。

又是良久,我方轻声道:“有你在侧,定是恩赐。”

云窅轻轻地笑了,她下颏抵在我额间,青丝缕缕浮动在我面颊。缠绵厮磨肌骨香,碧纱阁内眠鸳鸯。

我续道:“在旁人眼里,我是君宗主。唯独在你这里,我仍旧是明楼。”

她温柔道:“我会一辈子珍惜你的。”

“我亦是。“

龙醉欢执漠北宝刀踏来,一见我和云窅缠绵在一起,她眸中写满了“你们……在一起了……吗”“我……不该来”,又旋身离去。

我唤住她:“龙家姐姐,你可曾伤着?”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9 07:35:00 +0800 CST  
龙醉欢姿态不羁地坐在八仙桌上,弃鞘拭刀:“不曾。你且安稳歇息便是。”

我笑道:“我没事儿。我有多皮实,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龙醉欢谑笑:“此时也不知是哪家宗主宛转含羞躺在云教主怀中。”

我挣扎了挣扎,道:“你瞧,她不放开,我却有什么法子。”

拭罢刀锋,龙醉欢瞬间把刀刃收入鞘中:“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便躺着罢。”

我清了清喉咙:“想来蝎骨君不会如此轻易丧命。这皮囊是真的……里头的骨肉筋脉呢?”

龙醉欢道:“这便蹊跷了,他如何完完整整褪下一层皮来?与蛇蝎别无二致。”

云窅抱着我道:“想来是以身豢养噬髓虫……久而久之,皮囊与骨肉分离?从前我亦见他皮肉松弛,手臂上有诡异的伤口。把皮囊留在漠北,怪道银环冰蛇辨出他的气息。祸水东引,以毒蝎攻我等不备。”

我道:“哎呀!你且放开我,这般模样如何分析正事。”

龙醉欢挑眉:“你分析正事儿,只用唇舌,如何不方便了?躺着罢。”

云窅一声娇笑,放开我。

龙醉欢沉吟一晌,道:“此时时辰还不算晚,走,我们三个去寻沈前辈,不可再留在漠北了。依我看来,我等入了那贼子的局了,他为何把皮囊留在漠北?漠北极北,苗疆绝南……想来是希望我们寻不得他,他好增进修为。“

我抱钩起身,道:“龙家姐姐,带路罢。“

彻夜长谈后,我等定下计策,明日策马疾往苗疆。

世事颠簸,又来到最初的地方。

临行前,我望着星辰烨烨的龙家山庄,仿佛浸在缥缈虚幻的长夜,满山皆是流光。别过龙醉欢,我与云窅轻声道:“明日还要跋涉,你陪我喝点酒去,途中不至于困乏。“

云窅颔首,一只手环住我的腰,运力腾下山去。

落下涧川时,犹如置身星辰之内,我觉得刺激,道:“这下头要是湖,咱们就驾鹤西去了,兴许寒赋道姑还念两段儿渡道经超度超度,也算是相识一回。“

云窅笑道:“驾鹤西去也无妨,下一世做两颗尘埃也罢了,反而少受些磋磨。“

我又道:“你说倘若你我便这样去了,世间又该如何说道?“

云窅雪白的珠缠纱袖在山雾中徐徐展开,犹如一只银光凛冽的蛱蝶。她气定神闲道:“还能如何说道,定是想你我一块儿殉了鸳俦之情。“

我笑谑:“便是死了也与你这邪教教主在一处,要我怎么安心。“

云窅眸中一深,笑着揉我腰际:“小东西,你再闹,我且扔你下去。“

我笑出声来:“扔,你扔。来呀互相伤害。“

承狼烟关山繁水稀的福泽,云窅抱着我,稳稳落在山下牙璋城池。

云窅望了望城楼灯火阑珊,叹道:“小祖宗,你要喝酒,却不知这番时辰可还有酒肆迎客。“

我伸了个懒腰:“此处战乱多迭,想是常常有夜归兵马,何愁寻不得酒肆。“又笑吟吟看着云窅,换过插科打诨的语气,“素闻苗疆首重神祇,次重先祖,既道我是你家祖宗,便是寻不得酒肆也要……啊,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云窅把我压在百尺龙阙城楼上,凑近了,字字带着魅惑又危险的意味:“你是不是……太久不曾……”

我没骨气道:“对不住对不住,美人儿,饶了我吧。今儿还要赶路……”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9 07:43:00 +0800 CST  
云窅揉了揉我的脸颊:“偏偏不饶你。”言罢探指在我腰际触之即酥处,又寸寸勾勒到腿侧,隔着几层裙裾撩拨,时不时以指尖触着裙里牡丹。

“别……啊……这是在,会……被人瞧见又如何是好……”我一壁长吟,一壁握住她姣白香肩。我觉得,自己方才不该作死,此番事情已经不是可控制的了。

灵动修长的玉指在牡丹花瓣流连,不时揉弄花蕊,轻拢慢捻抹复挑,早已露水幽垂,温热盈润。可她偏偏不再继续,反而在花瓣处,欲远还近,欲去还来,拨弄花蕊须臾,又屈指离开,我心驰神荡,只盼着她能给个痛快了结。

“怎么如此软了呢?“她羽睫轻颤,指尖蓦然没入牡丹花蕊。

“嗯——“我唤出声来,恼道,“我今日非咬死你——”

“嗯?咬?此刻不正咬着我不舍……“云窅黛眉弯如钩月,红唇越发迷离,指尖登时来去几番。我自然知晓她言中调戏的是什么,心下收紧,只觉得被她这么一谑,欲至云雨酣醉处。

却是不敢再赌什么狠话了,我只压低了声音呻吟。蓦然花蕊一软,难言韵味传到骨血深处,花瓣轻颤,牡丹匀开。

待滋味过去,我一拳锤在她肩头:“天哪你竟然把我压在城楼上……“

云窅万分温柔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声音宛转:“对呀,我把你压在城楼上染指。别出声,你唤得我身子也勾软了,少不得再来一遭。”

我持雪月吴钩疾步而去。回首望来,云窅唇边笑意粲然。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9 07:45:00 +0800 CST  
酒家。

却有几个公子设席在我和云窅侧,他们摆了烫喉烈酒,佐酒闲言。

“哎,方兄,你来说道说道,这君明楼和甘龙吟,到底有什么渊源?“

“有什么渊源?这渊源大了去了!君明楼是双十左右的世家小姐,甘家庶子容色又妙得很,自然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了!”

“却说陆兄相貌也算端正,倘若见了君小姐,却不知君小姐能不能也收了他。“

“莫说旁人,你道这个,岂不是自己想与君小姐……给她睡上几遭,醒来便成了世家贵婿了,打的这个算盘,是也不是?”

“与我甚相干!休要胡言乱语,酒未曾喝多少,倒先发起酒疯来了!“

“喝酒,喝酒,来。”

“可曾听闻苗疆教主继位之事?圣女……简直是,瞧上那么一眼,能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在下有个中表兄弟在龙家山庄当差,远远见过圣女一面,回来心神都恍惚了!日日说道苍天几百年几千载方化出这么个尤物来。“

“何时你我也能有幸一见。”

闻言,云窅缚在纱笠中的面容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模样。饮下一盏酒。

我笑谑道:“听听,人家说的,不是你我又是谁。”

“金风玉露一相逢,”云窅调笑道,“这个不假,只是,是你我二人床笫间胜却人间无数。”

几个公子各酌了几盏酒,再续前言。

“哎,小喻,倘若是你,能娶一个,你是要君小姐,还是云教主?“

“莫胡言乱语。不过……倘若能有一个,我倒更属意龙家山庄的少主龙醉欢,我见过她!容色英气又妩媚,世间少有!”

“我倒想和云教主睡一宿,勾了魂也甘愿……“又是一阵谑笑,随即是酒盏相撞的脆响。

云窅依旧容色自持,如常饮酒。

我却心下薄怒,握紧雪月吴钩,蓦然摔在案上,戾声响彻云霄。

那一席登时不言不语,有三两张望的,只能看见我的背影和云窅缚住的脸。

云窅玉指弯成姣好的弧度,为我斟了盏酒:“乌合之众罢了,小明楼,何必动气呢。”

我托着面颊:“这样的,我一次能打一桌。”

“你呀。”她温柔地叹息,屈指勾了勾我的鼻尖,笑道,“不许去。堂堂世家宗主,安可与鯫生徒辈动手?”

天光乍破,暗香浮动。

我凑在云窅那一侧,枕在她膝间,身子躺在长黄梨木椅上,任她一寸一寸描摹我的面颊。

我道:“时辰不早,你我当归去了。”

云窅指尖顺着我的睫毛,道:“再躺片刻也不迟。”

我心中千滋百味合在一处。此去苗疆,等待我和她的自然是天罗地网,九死一生,是胜是败,尚未可知。也不知他年还会不会有枕在云窅膝上的时候。

我缓缓道来:“你看,此时此刻,好像是你我江湖归隐,山泉春水作伴,闲来无事,我便枕在你膝上,随意漫聊,想到什么说什么。”

云窅伸手与我十指相扣,沉吟道:“无论你想如何度过余生,我都给你。”

我轻笑:“此去不知会如何收场,若我不慎丢了性命,你……不许过于难过,不许寻死,好好儿活着。也不许不难过,你要永远记得我。”

“明楼,别说了。”她指尖紧紧扣着我的手,“我不会让你死。”

我点头:“好好好,我不死。余下的残生,日日与你厮磨,可好?”

一个吻,落在我眉间。

十六、云窅

玄谟缠绕在我肩颈,看着苗疆故里的山水云雾,氤氲如纱。百年老藤长出千万缕根须,翡翠茸羽的孔雀有着淡红色的眼睛,虺蛇悬枝,虫豸遍岥。

世人皆道我们苗疆女儿,身坠银饰,驯养毒兽,容色无暇,神秘不可道也。

明楼跨在胭脂飒上,侧了侧目,声如银铃:“哎,这是什么?”

我翻身下马,踱步过去,信手抱下滕树上攀爬的双头蛇:“在苗疆,此物唤作参商。一魂两魄。”

因我常年蛇蝎为伴,身上沁出的气息亦与之无异,故这些灵物并不逃避缠咬。它趴在我肩头,小憩片刻,又蓦然睁开黑曜石似的蛇目,退回藤上。

明楼眨了眨眼,道:“怪哉也,竟不惧人。”

我笑道:“不惧我而已,因我身上气泽与之无异。”

谁知明楼终究是少女心性,裙袂蹁跹利落地腾身下马:“却瞧瞧,它给不给我三分薄面。”作势要抚摸那参商蛇。

阁山长老在后急道:“宗主,且回来!”“碰不得!”

我莞尔,本想直接打横抱起送回去,奈何江湖世家名门皆眼睁睁看着,不便如此亲昵。只暗暗握紧了她手腕:“不许胡闹。”

明楼咬了咬朱唇,又翻身上马,细细擦拭雪月吴钩。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9 07:50:00 +0800 CST  
寒赋道姑提着玄衣长袂,手捧钵盂自芷水盛了些许山泉,正欲啜饮,却见石旁一株杜仲草枯阖将逝,冰雪似的面容泛出慈悲,又将口中山泉悉数渡给杜仲草。

我暗笑,道门弟子,着实心系苍生,将得失置之度外。向来觉得人与飞禽走兽无甚分别,长在水中为鱼,生于苍穹为雀,跋涉在尘土草叶里的是蚍蜉。她生在昆仑,自小便被诫束断绝情爱,为渡众生。我长于苗疆,亦是自小被诫束断绝情爱,为灭众生。世间之事,往往殊途同归。

明楼不忍道:“既念道法,又念寰烟。她心里一定很苦很苦。”

我亦恻隐:“既负苍生疾苦,何见美人难忘。”

明楼压低了声音:“我看她仿佛不惜性命了,待会儿若是要寻死,你千万拦着点儿。”

“自然自然。只是倘若人决心求死,是谁都拦不得的。”

明楼道:“不惜性命总归绝了些。她可以凭借余生岁月回味寰烟,何必求死呢。”

我长长叹惋:“有时,人舍生求死,其实是渡化自己。比如我父亲,天下人口中的苗疆蛊王。”

明楼久久凝视着我。

“我父亲甚慕我的母亲,他一世只娶过母亲一个人,彼时父亲性情并不如此阴狠暴戾。后来母亲诞下我,父亲很是欢喜,觉得神灵庇佑,对我甚为疼爱。一直到我两岁的时候。”

明楼黛眉颦蹙,惑道:“那为何后来……”

“后来,我母亲仙逝。圣教中,倾慕她的,不只是父亲,还有自幼辅佐父亲的蝎骨君。见到母亲之前,蝎骨君之忠日月可鉴,可他,可他发疯一般想要得到母亲,不知不觉,他的忠义,背叛教主,也就是我的父亲。“

明楼眸中温柔:“你的母亲她一定很美,方有你这般绝色之女。”

“她是很美。可是我两岁的时候,蝎骨君终是忍不住偏执夙愿,他亵渎了母亲,又杀了她。从此我便没有母亲了。可我也没有父亲了,因为母亲仙逝后,父亲性情大变,他听信蝎骨君的进言,要用二十年把我酿成一味蛊,为母亲复仇。我觉得,自那时起,他不再将我当做女儿,而是酿蛊的药引,与虺蛇蛛蝎无异。”

明楼垂眸,须臾方道:“倘若蝎骨君不曾如此阴毒,你便不会这样长大。兴许你会像我,像龙家姐姐,像沈家少主,虽有不如意二三,顺遂喜乐却十之八九。”

我看着她的眼眸,软声道:“我自然是怨恨过。可此时已放下。“

明楼看我的眼神更是深邃:“有时,我见不到你的时候,常常想,在天下人眼里,你是至烈性的蛊毒,至锋利的杀刃,可在我眼里,你是我欢喜的姑娘。”

我执起她的手,十指小心翼翼地拢起来:“你也是我欢喜的姑娘。”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9 07:56:00 +0800 CST  
草绥窸窣,恍若风吟。

将至鬼狱塔时,沈老前辈面色复杂看着我良久,目中并无从前的敌意,只有深深的疑惑。我微微倾身,行中原礼数:“云窅见过沈老楼主。楼主此来不知有何处赐教。”

他以凌厉目光令身侧几个随从退下,我低眉,敛袖正氅,以礼相待。

“敢问云教主今岁芳龄几何?”

我与他对坐在嶙峋磐石上,应道:“云窅虚度二十有四年。”

他又淡淡道:“本座和阁下皆是一宗之主,何必行此礼。”

我听着自己耳上坠的紫玺银流苏的脆音,神色如常:“虽位次相当,但沈老楼主是前辈,云窅是后辈,中原乃是礼仪之邦,讲究尊老之道。”

他抚摸着虬曲指上的翡翠扳指,道:“教主是苗疆人,却通晓中原礼则。”

我唇角轻抿:“与明楼相交甚久,自然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沈雁泽取下碧如墨的扳指,目光在我侧顔上转了须臾,终是问道:“教主如此,所求究竟在何?”

我颔首:“云窅如此,楼主不必疑惑。所求不过是和天下人一般,求一个江湖安稳河清海晏。”

“教主有天下无可匹敌之内力,”他思忖着道,“何不逐鹿中原,千秋万载归顺苗疆。”

我却笑了:“云窅并非愚昧之人,自然不去做毫无胜算之事。且看百载年岁至今,何人能真正一统江湖?”

他露出几分赏识,抿唇道:“这一任苗疆教主,还算是心思玲珑剔透。”

我谦和道:“前辈过奖了。”

“你对明楼,究竟是什么心思?”

我猜不透他到底想知晓什么,这般锋芒毕露地问出来,着实出乎预料。我道:“故交罢了。”

他鹰隼一样的目光逼视过来,将错就错道:“她身负宗门之祸,你身为苗疆教主,这故交,如何交下去?”

我道:“我对她的心思,前辈想必知晓得清楚。天下人皆道我是没有心,没有感情,没有道义之人,只有她不如此看我。说来人世间的事也荒唐,只要有一个人信我,我便有了情爱和道义。我觉得中原山峦定是柔软,中原流泉定是甘甜,才养出了如此一个君明楼。”

“原来如此。”

访苗疆鬼狱塔,我自然成了东道主,令檀七安排诸位世家宾客住下,独独不曾安排明楼。人皆散去,明楼笑道:“云教主好生小气,我却睡在何处?天地为庐?”

天际犹如玉璧,未见星辰,只有云丝凝成飘飘渺渺的山峦宫阙。

流萤在水,水在月盘。

我心下柔肠百转,将她打横抱起,送入绝情林,一壁走一壁道:“两年前,正是在此处,我第一次见你。”行至寒冰床,我又低低道,“你昏了神志,在这里,我第一次抱你,抱着你在凤凰池浸了一夜。你还记得吗?”

明楼任我抱着,戏谑道:“记得啊,怎么不记得,是谁把我的肚兜都脱下来的?”

我低眉浅笑:“说起来,那肚兜如今还留着,入寝时给你瞧瞧?”

明楼声音渐渐旷远,陷入回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云雨,亦是在凤凰池。你打开我的身体,我第一次品味那样欲仙欲死的滋味。”

我抱她回到山洞的紫檀雪丝罗帐象牙床,信手摘下自己髻鬟上几只银簪。明楼奔波数日,亦是疲乏,直接一把扯了绑着高马尾的玄色金绣螣龙纹发带,青丝顿时委下。

我取来犀角梳来为她梳发,青丝肆意泼洒到腰际,我瞧着,她披散青丝之时,较之日常绑的高马尾,显得娇憨明艳。额间一痕朱砂痣,犹如小小半阕桃花。

“你还真留着!”明楼自衾下摸出当年的肚兜。我看着青丝流水般自指尖滑落,笑而不语。

半晌我方叹道:“思之不见,暂慰相思。”

明楼揉了揉自己额角,眸子春水漾满:“且歇下睡罢,这些日子走的路多,累。”

我轻轻探进锦衾,扑到她身上,唇抵着唇。

“你又要干什么?”她睁开眸子。

“你猜呀。”我取来那片旧年肚兜,遮住她双眸。烛火映出合欢帐双影交叠。

岁月一日日流转,凭借银环冰蛇探寻苗疆,蛇向着圣陵地宫匍匐而去。我望着那一方鸽血一般的玛瑙玉碑,心里感叹,这片地下,当真是埋藏着一个又一个秘辛。

一只翠鸟落在我肩头,颀长的尾羽翕动,兴许多年前在绝情林中它常常见到我,我微微一笑,唤明楼走近。

明楼把蜜浸香饼揉碎了喂给它,谁料那翠鸟并不认得她,扑棱着飞远。明楼向我挑眉,随即把掌心一块块的香饼喂了自己。

我发觉,这几日,明楼仿佛回到了从前,阁山未遭重劫之时。眼睛里淋漓尽致的无忧无虑,透彻心扉的欢喜,一如往昔。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9 08:01:00 +0800 CST  
这却并不使我安心。

我明白。她是存了拚死一搏的念头,只想着,这几日,兴许是残生末尾。

她望了望陵碑,眼里有些许释然:“这便是灵蛇教圣陵地宫?走罢。”

朱雀沉弦按在我掌心。你誓死护住阁山,我誓死护住你。

十七、明楼

我寻了个舒坦的姿势枕在紫檀象牙床,半透的鲛纱雪白掩着纱外云窅窈窕有致的剪影。

恍如隔世。两年前,便是在此处,云窅剥去我的衣衫,第一次肌肤相贴。

她在挑灯花,螓首微垂,腰如束素,长长的裙袂与烛火共缠。

侍毕灯火,她凝白玉指撩开纱帐,我顿时心驰神荡,牡丹花蕊颤了颤,欲吐露珠。因为她周身只披朱色纱衣一痕,浅浅的千叶桃花出现在无暇肌肤,酥|胸难掩,若隐若现随着晦暗灯烛游曳,檀口轻启,浅浅的眼眸光泽潋滟,直要把我的魂魄也摄来。

她撩起我散下的青丝,一缕一缕梳着。此情此景,无限温存,我却在熨帖里无端生出几分哀凉,仿佛这般厮磨,过一日少一日,已是快要消磨尽了。我又想,哪怕明日不得善终,今日也暂且贪欢一晌,醉枕美人膝。

枕下却当真是我当年遗在绝情林的肚兜,我道:“你还真留着!”

云窅勾挑在我腰际,叹道:“思之不见,暂慰相思。”

虽说此刻我亦是心猿意马,终究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不免疲累。按照往日教训,云窅撩拨完我的腰,便撩拨我一对玉兔,撩拨完玉兔,她便可为所欲为了。

我揉揉额角,道:“且歇下睡罢,这些日子走的路多,累。”

她却如蛇一般自衾下压着我,眼角微微泛着朱砂色,不知是胭脂,还是情动。

我颇为无奈:“你又要干什么?”

她轻笑,随即撩起我那片肚兜遮住我双眸,挣扎片刻,却被她擒住手腕:“明楼莫动,你越是动,我的花样便越多。”

我道:“放开我,啊,昨日不是才——”那肚兜被她系起来,我便什么也瞧不见了,身子受的撩拨便越是酥骨。

隐隐觉得她玉指在拨动我的胸脯,来往不绝,反弹琵琶一般。她身上的异香无孔不入,揉进我皮囊的每一寸。我便觉得有点儿亏:“这也太过分了……我们能不能好好儿……好好儿睡觉啊……别,别咬。”隐约感觉到她在吻我的腿侧,我又挣扎道,“就不能不天天折……腾,盖着被子聊聊天不好吗!啊——”

云窅又是一声轻笑,却是浸透了十足十的迷离滋味:“好。明楼说什么便是什么。来,且选一个,双势还是缅|铃?中意哪一个?”

到这一步,反正也反抗不得,不如好好儿享受,我喘息道:“你……缅|铃罢。”

月垂香帐阖,鸳枕烧春色。

月上中天,我睁开眼,只觉得腰身酥软,云窅在侧执笔处理教务,见我苏醒,随手用擎萃鹿毫毛笔点了点我鼻尖,笑盈盈的美目里满是宠溺。

我为昨夜之事戏谑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云教主,我且告辞,不用送了。”言罢行礼作别。

云窅又把我推回踏上,她勾唇,鹿毫比划在我面颊侧:“别闹,再闹,画一幅写意在上头。”

我蹙眉:“云教主您是人吗?!你等着,我这就出去说给你那些属下听,没天理了,堂堂教主如此折磨我这个小可爱!不能因为我可爱你就欺负我鸭!”

云窅又是一声温柔轻笑,搁下鹿毫,玉指点了点我鼻尖,抿去方才谑上的墨珠:“我何曾折磨你了,昨夜是谁受用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嗯?”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不闹了,谁都不能再闹了,从此刻开始。我饿了,咱们去吃早膳罢。”

云窅直起身子,笑道:“走罢。侍姬寅时便将雪花酪备好了。”

圣陵地宫,玉碑如血。

蝎骨君便蛰伏于此。却不知他褪去皮囊,是何等模样。

我蓦然觉得心下安稳,好像一切悲欢离合终于有个了断,我看着云窅:“这便是灵蛇教圣陵地宫?走罢。”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29 08:13:00 +0800 CST  
寒赋道姑颔首,执起镂刻阴阳仙山的麈尾,掌心一借力,软刃寒凉。我想,普度众生时,总有些经纶道义度不了的,寒赋想是打算直接用麈尾中利刃度。

沈老前辈道:“苗疆多毒障,诸位引真气护体。”

沈韵征执九渊重戟踏来,鏖战在即,仍旧玩世不恭,与我道:“明楼,且说好了,倘若今日你我其中一个命丧黄泉,那活着走出地宫之人,便年年今日煮酒祭典,可好?”

我笑道:“自然。若我没了,你年年供一盏雪花酪,若你去了,我岁岁供一盏旧春醅。”

沈韵征又道:“倘若你我双双亡故,便到九泉之下再谈笑。”

沈前辈凌厉的目光刺过来,斥道:“谁许你二人道这些不祥之言。”

我勾唇笑笑,走远。

云窅正秉烛拨弄那墓陵的机关,我一靠近,她便察觉得到:“你来了。”

我颔首,漾出笑来:“嗯。”

蓦然石破天惊的巨响乍开,鸽血的玉碑向后退去,洞口在碑后,曲曲折折,幽暗难观,机关中竟有重重雕绘花纹的白铜门阻挡,机关一开,足有七八重的铜门亦层层退去。云窅娴熟地踏入玉阶,取下银簪挑上雪白肌肤,将她的血喂在石雕的猰貐兽口中,霎时鲜红的壁灯悉数闪耀,仿佛照亮着另一重天地。云窅曾与我道,唯有云氏后裔的血液,方可解除机关。

我便疑惑道,蝎骨君如何破除机关?

她道,蝎骨君酿着我父亲的血。

回廊深杳,依次列座朱雀、勾陈、螣蛇、毕方、狴犴、孰胡六尊石雕,皆张牙舞爪,目含愠怒。

蝎骨君便在此处。

丝丝缕缕的线索交缠在一起,这一遭,不会错。

我沉寂片刻,执雪月吴钩踏入墓穴,顿觉寒气刺骨。

身后的沈韵征、寒赋、甘棠等江湖中人亦持杀器随来。

云窅低声道:“等等。”言罢握住我的腕。

我不知此为何意,停住了脚步。

云窅仍旧握着我,声音微微嘶哑:“你应承了我的。无论何时,不可不惜性命。”

我点点头:“你放心罢。”

墓穴一段连着一段,时而晦暗,时而明耀,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直到最后,我望着周遭,壁画绘着闻所未闻的神祇典故,腾空是被照得乌金的尘,因为空寂无声,所有人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好像是仓皇呻吟。我几乎都以为已不在人间。

顺着石阶又走了须臾,壁画消失不见,地上堆积着干枯的骨骸,泛着银光。有的地方枯骨层层叠叠,有的角落只疏疏落落摆着骷髅头骨,异香妖异地弥漫,正是云窅身上那种褪不去的气泽。却比云窅的馥郁数重。

沈前辈神态自若,颔首道:“想必此竖子近日来渡了不少骨髓,操之过急啊。”

我心中酸涩难抑,这其中,是不是也有我爹娘的,有我师兄的,有那些看着我长大的阁山叔辈的。

越往里走去,白骨越是数不胜数。

此时此刻,我已断定,脱去皮囊的蝎骨君便隐匿在此处。

不过弹指间,无数人影团团围绕在我等四下,不带一丝声响。云窅蓦然回首,“迎战!”

沈前辈中气十足道:“有埋伏!”

刀戟相战一寸不让的声音响彻耳畔,登时寂然的古墓犹如一座修罗地狱,厮杀伴着呻吟。

我不敢有一丝疏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将周围攻上来的贼寇悉数斩杀。可我渐渐发觉,这其中有血有肉的人甚少,大半是像绝情林中的傀儡侍姬一般的鬼魅,没有感知,不惧赴死,十指亦不是十指,而是蝎尾一般的毒针,面容含着慈祥与安宁。有很多个傀儡被我一钩斩下头颅,四肢还挣扎着立起身子,臂膀诡异地舞动,须臾方彻底倒下。

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已顾不得惧怕了,持钩大开杀戒。偶然余光一瞥,见云窅斜抱箜篌,朱弦暗度,冗音铮铮。弦声落处,生息不见。

我等从墓穴外踏入之人,与傀儡别无二致,皆身染血迹,一时辨不出敌我。我钩疾转于指尖时,地下尸殍入目,是阁山顾长老。

无暇悲哭,我移开目光,雪月吴钩急转,削去一只傀儡的半个头颅。没有血,头颅里是千万只黑色蛊虫。

我见甘棠身后有挥动蝎指的傀儡暗袭,一时情急,唤道:“甘棠哥哥,留神!身后!”

奈何一分神,匍匐在地的傀儡登时像蛇一般靠近,我自顾不暇,正欲运真气抵挡,好在鲛油渡入肌骨,虫蛇此类终究是惧怕我的。云窅袂袖翻飞,瞬时持朱雀沉弦护在我身前,傀儡在她弯月一般的锁骨上留下深深血痕。

我顺势握进她的手,扬腕出钩,刺穿傀儡的下巴。片刻前我和她只匆匆对视一眼,随即默契地转过视线,把后背交给彼此。

不知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后,那些无穷无尽的傀儡方悉数斩杀,我望向仍旧能立起来的江湖中人,来时百余人,此时还活着三十人左右。

我借壁灯的光查看云窅的伤口,长长一痕伤口,皮肉翻离,深可见骨,她却面色淡然,仿佛受伤的不是她。我黯然,从前不曾见过她受如此重的伤,她是为我。

我扯下三尺长的石榴红发带,按在她伤口上。

她微微摇头,轻声道:“无妨,不疼。”

我道:“别动!擦着它,又要流血。”

她嗓音低沉:“我当真不疼。倘若这口子开在你身上,才真的难受。”

沈老前辈那一袭玄色狐氅饱蘸了鲜血,他顺手扯下,弃置于地:“既有这鬼一样东西来偷袭,想是我等一入此处,他便发觉了。”

我方才历经血战,正疲累不堪,故撑雪月吴钩在地半跪着歇息,闻言,直起身子道:“且快些罢,越是晚,他埋伏得越是复杂!”

一刻刻光阴逝去,越是墓穴深处,越是光明,仿佛回到了人间。可我和我同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深处是万般残忍的修罗地狱,这光明的照射,只是个荒唐的讽刺。

借着雪白的光,我凝视自己的指尖,染满鲜血。

宽阔的地宫壁侧,是一个个精雕细琢的樊笼,里面窸窣的声音让我想起将要夭折的小兽,帘内镌刻鎏金螣蛇图腾,蛇目是两颗夜明珠,曜着叱咤天下的气度。

樊笼里的,是人。

被蝎骨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

有的截断臂膀,有的双目无珠,还有的……我瞬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想起龙家姐姐说,虎兕尚不杀同类!

云窅轻轻扶着我的肩:“有我在,你别怕。”

穿破心脏的悲怒流窜到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忍不住想,我的爹娘,也是被他如此折磨致死?!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30 09:43:00 +0800 CST  
“小九!小九!”甘棠蓦然吼出声,原本温雅的嗓音像是被生生撕裂开,他注视着身侧的樊笼,提剑斩去,谁料却是玄铁所铸,甘棠一壁失心一般痛呼着,一壁刺那樊笼,披云剑削铁如泥,几下好不容易把樊笼破开。

想来,小九是他在临安甘家的师弟。

可是看到小九的一瞬间,甘棠如遭火焚,颤抖着手,一剑了结了他。受刑受到不成人形,留他继续苟活,倒更是煎熬。

甘棠顿时后退一步,黄粱梦醒,神魂归心,呼吸急促得像骤风。我道:“你别这样,甘棠哥哥你别这样,且冷静冷静!”

甘棠冷冷看着我:“不如杀了我。一并杀了我。杀了干净。”

沈韵征眼疾手快夺下他的剑。我又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我杀了蝎骨君,你便回去,好好儿过,伯父伯母若是看到你如今形容,岂不是死也不安心!听我说,甘棠哥哥,你……”

苍老的嗓音骤然响起,像一柄匕首刺入我心头。声音沙哑而悠然:“君明楼。”

我反手按住钩,目光远望。长孙长老虽身负重伤,仍旧下挺身护住我。

我推开他:“别过来!你先给自己疗伤,那条臂膀不要了不成!”

云窅一言不发,手抚冰弦,拨出致命一击。深厚的往生心经伴着内力中的鲛油,势如疾风,螣蛇图腾后的人生生接住这一掌,声色如常:“多日不见,窅儿,内功见长。还去长明娑迦塔寻了鲛油来,是不是?”

“你这没人性的宵小!我杀了你!“甘棠持披云剑疯了一般奔过去,沈韵征欲阻拦,已是来不及了,还未看清招式,他便被蝎骨君用内力化成尸烬。

我心中更是难耐,心想这一切甘棠接受不得我也接受不得啊!谁能来救救我,我真的忍不住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都能感受到心脏碎成齑粉的声音。我又安慰我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很快便了结了,便是死,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云窅冷声道:“是。本座此来杀你。”

平日里听云窅软语,当真是字字珠玑如裂锦,方才那一言,却是杀气凛冽,闻者心惊。

蝎骨君恍若闲言道:“罢了,叔侄相见,道什么杀不杀的。却说老身素闻君家姑娘美名,今日一见,备了份礼给姑娘,还请姑娘笑纳。”

我心中颤栗,唇齿紧紧咬着。

他唤君家姑娘时,云窅道:“别唤她。你不配。”

沈韵征剑眉蹙起,低声道:“何必多言,一战便是!他一个老东西,能抵挡我等?”

沈老前辈道:“莫轻举妄动,留心埋伏。”

蝎骨君仍不见人,一声弹指,隔空启开离螣蛇图腾最近的樊笼。我屏住呼吸,仿佛从未学会呼吸,又仿佛蓦然忘却如何喘气。

须臾后。

樊笼中虫蚁一般爬出一个人。

一个修长的男子,满面血污,肌骨都错了位,惨不忍睹。

我睚眦欲裂。

人间二十年,从不曾有哪一个瞬间,对我这般残忍。

我认不出这个男人是谁。只是忽然想起了寿辰的长生糕,想起了黄栌色长袍和鸦黑氅,想起了身长九尺的……

他发不出声音。我也是。

有一瞬间,我灵肉分离,仿佛飘飘然悬入上空,看着云窅、沈韵征、各家弟子的表情,还有我自己的表情。

君明楼的皮囊咬破红唇。她才二十岁,眼眸中的悲戾犹如困兽。

十八、云窅

灯火重叠,一切犹如幻梦。螣蛇图腾后,走出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皮。

闻见他身上白蜥香,我便知道,这便是蝎骨君。

由于人皮是自女子身上剥下来的,绷在他身上,紧得骇人,无论他如何言语,表情看起来都是欢喜到极致的媚笑。

这个鬼魅,这个怪物,他毁了我二十年。

认出这美人皮囊是八个女杀手中其中一个取下来的,想来她已被蝎骨君杀死。蝎骨君把自己的皮囊留在漠北,骨肉却蛰伏苗疆,算得一丝不差,老辣至此。

明楼红馥馥的唇上鲜血淋漓,持钩上前。我的心登时凝住,心脉都要惊断。

蝎骨君轻笑,妙龄女子的皮囊发出苍老翁叟的声音:“窅儿,你便瞧瞧,她是如何断气的。”

我腾身而起,身后中原名门世家子弟亦列出武器,准备迎战。谁料蝎骨君一扬广袖,石壁巨响,赫然一道天堑横陈在地。

一方是他和明楼,一方是我。

我大彻大悟,当日知晓明楼是我的性命后,他不曾对明楼下手,便是为了今日,要我亲眼看着,明楼如何香消玉殒,我如何肝肠寸断。

我觉得心绪凌乱,都记不得弦谱,我真的不能失去她。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流到唇上,一声复一声,无论何等威力,都震不开天堑。

蝎骨君仍旧慈祥道:“不愧是窅儿相中的人,着实天下无双。”接招声纵横交错,明楼身含鲛油,接了几势,只听那声音,我便知道,她不要命一般厮杀。

“君……甘宗主已经殁了,又搭上一个!“

“她,怎么救?!”

我紧紧阖上双目,凝住通身内力在弦上,或许我的内功可以硬生生冲破这天堑,倘若失败,内力回音一样击入薄弱的肉体,我便会碎成灰烬。

无论如何,放手一搏。

“砰————“

玄铁铸成的天堑,火烧一样焚成几片,玄铁飞起,伴着尘烟滚滚,巨大的冲击使我狠狠落在里头,五脏俱裂的痛袭来,我抹去唇边血迹,安心地笑了。

只弹指,玄铁块悉数砸在地宫,重重叠叠,形成了新的天堑。

我三人为一侧,江湖中人在外。

明楼看着我。

我抬眸望着她。

她一定知晓我眼神的意味,你别怕,我在这里。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押上,什么都能舍弃。

见到你那一日,我才真真正正有灵魂。

朱雀沉弦留在外,我禀运内息,以内力迎战。浓郁的鲛油气息,曾经弥漫在长明娑迦塔,如今泽陂苗疆。

明楼的雪月吴钩滴着血。

蝎骨君诡异地笑起来,他蓦然撕去身上的皮囊,犹如蛇蝎蜕皮。丑陋的肉身映入眼帘,血脉肌肉清晰可见。

他没有眼皮遮掩的混浊碧眸左右摇摆,笑道:“鲛油也好,钩剑也罢,却当真能取我命来?”

我冷道:“至多同归地府罢了。”

他张开十指,白骨森森可见,脱去画皮却透出无比自在的神态:“也罢,窅儿,你们二人,我只杀一个,你选你的命,还是她的命?”

我漾出笑,颔首片刻,使出内力重击:“我说过。我来杀你。”

明楼已是面无神情,眼角眉梢,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感知,杀气淋漓尽致淬在明媚的容颜,她像一柄出鞘的厉刃。方才浴血斩杀傀儡,身上深深浅浅沾染尘土和血迹,玄墨琥裙上金线绣的猖龙腾云驾雾,颇有肃杀之意。那雪白的面颊边也溅上一痕殷红。

我想起,她曾笑得杏眸漾满秋水,说要陪我把天下都游遍,从漠北到南海,从西域到边疆。

这份誓言,我永远记得,我永远在等。

最终,我二人阖力戮去,血的滋味浸透了方寸之地,蝎骨君吼得震天动地,鲛油的最后寸缕用尽,蝎骨君的身体,顿时分成几片,较之方才天堑更分崩离析。

“明……楼……“

她重重撞在螣蛇图腾,唇边血流不止。可眉眼分明温柔又平静,一如往昔绝情林中缠绵相对。

她笑了,温柔地看着我。眼睛里是历经世事无常的解脱。也含着依依不舍。

探指在她腕脉,我如坠无边地狱。

此时此刻,蝎骨君等勠力冲破天堑,轰鸣声有劫后重生之意。他们看着我,我看着怀里的明楼,她气若游丝。

“蝎骨君终是灰飞烟灭!“

“人间少了一场劫难,可叹。”

“君宗主还……还安然否……”

他们的言语,庆幸也好,忧悯也罢,我恍若未闻,把她紧紧横抱在怀中,我和她都颤抖不停。

“听……我……我说,“明楼嘶哑道,“我想是快要,快要死了。对不住……没能……这一切终究了结,了结得彻彻底底……”

我俯下身子,让她半靠在怀抱中,此时我内息因妄动真气已靡乱不稳,顾不得调息,我又凭内力为她疗伤,可她原本饱满焕茂的经脉已碎,无可转圜。

明楼方才犹是无所畏惧,此番已软软倚在我的臂弯,露出最柔弱的模样,仿佛受伤的小兽。我低低道:“别怕。我来给你调息……别怕……”

“云……窅,你如此……好,我,我舍不得……死,”她挣扎着抬手,想要触碰我的脸颊,“你永远……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忘却……”

澄澈如琉璃的眼眸久久注视着我,仿佛要把我的魂魄都镌刻在心上,当真永世不忘,寸寸刻骨。她的身体渐渐凉下来,再也不能暖着我。眼眸亦溃散着,还是那样温柔。

我的泪流淌在她额角:“我们回家罢。”

回光返照一般,她声音行云流水,不再如方才枯涩凝滞:“你也要记得我。不能忘。永永远远不能。你记住,此后谁要是敢与你情意燕好……我成了鬼也不放过……你只能是我的。”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30 09:44:00 +0800 CST  



嗷呜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1 07:30:00 +0800 CST  
圣教中师闻郸夷等长老跪了满地,劝我道:“教主不可如此不惜性命!不可!”

榻侧菱花雀羽铜镜映出我的影子,血染红了衣裙,满目风尘,犹如地狱里的鬼魅。

我嘶哑道:“都出去。都出去。本座心意已决,无可转圜。”

一恍惚便是七日。

江湖中纷纷传闻,苗疆蝎骨君以骨髓精血炼蛊,多年蛰伏,狼子野心,图谋天下,为害世家,于仲夏榴月被江湖中人合力斩杀。甘家公子甘棠神魂俱灭,君氏女儿明楼尸殓苗疆,灵蛇教教主云窅身受重伤。

榴月时节的绝情林,云雾溆白,藤辙缥碧。

我身着一袭鸦黛九幅螣蛇画典纹的裙,青丝不绾,久久望着天地之间的草木生灵。犹如一个万事不知的初生雏婴,或者早已离开尘世的魈魂。

山水沁满雨后酥润的草叶清香。

玄谟匍匐前来,不曾如往常般缠绕在我身上,它停住了,在远我几尺的石上,望着我。

揉揉额角,我在回想,我是谁,我是不是已经死去很久。

“云姑娘。“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1 07:46:00 +0800 CST  
我回首,见来人是个风华正茂的公子。沈韵征。

“明楼在九泉之下……也盼着姑娘解开心结,重新来过。”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轻轻摇了摇头。他口中明楼二字,反反复复凌迟我的神魂。

在洞穴深处的寒冰床上,明楼她静静地睡着,巫医皆道我和她一脉相承的血只可保尸身不溃,至于人还阳,几乎是缘木求鱼,煎水作冰。

这样也好。有一线希望在心,我便活的下去。我可以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枯木生花,等到天地兼覆。

“沈某还望姑娘珍重自身……“

我颔首,许久不言不语的嗓音自己都觉得陌生:“多谢。”

“其实沈某猜出明楼对姑娘的情意,不是那日梅园踏雪,更早。”他淡淡道,望着天际云丝织霞,“在沈某见到姑娘之前,她咬云窅两个字,咬出了柔肠百转。”

他眼中的我,枯槁得仿佛将要灰飞烟灭。

此后,我便等到年年岁岁长长久久。

明楼在初见的绝情林,睡了数百个昼夜。天下人都道她已亡故,除了我。

我观毕教务,缓步走近冰床。

“现下苗疆与中原冰释前嫌,渐渐彼此交好,圣教也不再是邪教。明楼你且猜一猜,江湖中人如何唤圣教呢?多唤苗教。苗疆的苗。”

“玄谟它把自己盘成好几个结,怎么打也打不开。还是我去救它。谁知方才解开此番又不记教训地盘起来了。罢了,且由它。“

“漠北龙家赠了我剑谱一封。可我不佩剑呀。或许你会喜欢。“

“你在我这里睡着。阁山宗务交给谁呢?长孙长老三日便传书,问你醒了不曾。兴许人家都是耄耋老者,合该享享安乐。你把宗务抛去,也不知人家受不受得住。”

“我今日懒怠绾发,只挂了方姚缳眉间坠,不知你觉得可否入眼。”

“绝情林的千叶桃花,终于结苞了。我栽的桃花,是用当年你寄来的枝。不宜苗疆风水,总不开花,也不枯萎,便那样缓缓长着。”

“我酿了酒。等你来尝一尝。”

她仍旧温柔地睡着。

我一个吻落在她眉心:“我等。”

转眼又是一载春秋,夏荷冬雪,迎来去往。

她依旧没有尝我酿的酒。

从前岁月埋藏的一个个欢喜,如今皆成了寒刀霜剑,时不时地赐我一场凌迟极刑,赐我肝肠寸断。

却说沈韵征沈少主迎娶妻室,诞下个千金。满月宴那一日,邀我赴蜀中。满席宾客,笑语声喧。我静静坐在其中饮酒。

沈老楼主新得嫡系后辈,赐名沈长甄。那乳娘小心翼翼抱出小千金,与夫人笑道:“姑娘娇得紧,昨儿还饮两口乳汁,今儿一早转了性,什么都不肯用。还是用雪花酪方哄好。”

雪花酪。

我指尖琉璃杯盏落地,残酒落在案上,犹如泪痕斑驳。

夫人道:“雪花酪虽绵软,也不许姑娘多吃。……云教主,教主怎么了?可是醉意上来了?”

沈韵征自然知道从前谁最嗜爱雪花酪,面露不忍,移步吩咐乳娘道:“春娘,雪花酪不许再提了。”他温柔望着夫人一眼,夫人会意,命侍姬给我备醒酒汤药。

半晌后,沈韵征道:“对不住。”

我笑着摇头:“不妨。”

有一夜路过洛阳,隐隐听闻挂了风灯的酒肆在说书,字字句句随着夜风送进我耳畔“却说阁山君家,哪一样兵器不是人间至宝!君淮南的瓶篆剑,君明楼的雪月吴钩,还有君昀長的禀世剑……只说瓶篆剑,便有好几段儿传说。”

雪月吴钩。

长长的指甲,在我掌心留下伤口。

“教主。“檀七察觉我面色有异,下马行礼。

我淡淡道:“无妨,继续赶路。”风吹过纱笠,寒凉盈骨。

临安甘氏方长老来访苗疆,亭中煮茶,对坐品着龙团月熏,他无意道:“从前门中少主也中意这龙团茶,回味清醇。”

这个门中少主,正是甘棠。

我笑道:“着实不凡。”

方长老又闲闲说起从前:“有一遭君大姑娘路过临安,少主摆茶待客,君姑娘不愿饮茶,便在龙团里掺了花蜜,少主摇着折扇直笑道,‘明楼暴殄天物’,君姑娘便戏谑少主,‘棠君附庸风雅’。不知不觉,二人都不在人世了,都如此年少……教主!教主你怎么——”

明楼。

我低眉,汩汩鲜血染红了袂袖。

原来我在这人世,满身伤口,碰都碰不得。稍不留神便痛彻心扉。

方长老蹙眉道:“来人!云教主身子不妥。”

须臾,他入鬼狱塔休憩。檀七与巫医来为我请脉,翠微的清茶落入血珠,丝丝缕缕化开。巫医躬身道:“教主,属下嘱咐过,不可动气悲虑啊!”

身侧两个侍姬,一个捧着玉碟,一个捧着绢缯,服侍我拭去唇边鲜血。

我苦笑着,道:“退下罢。本座无碍。”

移步到回廊,已入丹秋,滕树染上姜黄之色,我抬眸望去,空空落落无一人。唯独红罗纱幔寂寥地浮动。

倘若她醒过来,这等时节,定要着鹅黄锦裙,笑盈盈在藤下练剑,搁下剑便扑到我怀中,眉眼熨帖我的心。

离地宫鏖战那日,她已沉眠了整整十五个月。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1 07:47:00 +0800 CST  
我看见寒赋执瑭尘麈尾厮杀,她一半遵从道训,一半遵从本心,也就是说,她被撕成了两片,寒刃染血一寸她便痛苦一寸,下一刻还是锋芒出鞘。殷红的血和雪白的衣彼此对峙。最终,她为了守护寰烟在的那个鹔鹴玉瓶,死于傀儡手中。我默默叹惋,殊途同归。

枕霞阁,师兄谑我一到春日便犯懒,像冬眠的雪雁一样窝在榻上裹着衾被吃点心,我扔给他一块儿桂花甘菱糕,他接住了吃起来,便不再说什么了。后来娘亲发觉我几日不下榻练剑,罚我顶着连珠剑跪了一个时辰。这倒没什么,一个时辰我跪得腰都没弯一下,只是我笑吟吟地跪着和师兄妹打招呼的样子让我娘觉得分外可气,又罚我跪了一个时辰。

苗疆绝情林,凤凰池,水波潋滟,恍如长梦。豢养虺蛇的绝色的美人予我人世间第一遭云雨,第一遭心动。三年后,我死在她怀中。

还有些我从未见过的画面。

云雾杳渺,小小的玄谟躺在石上,昏昏欲睡的样子。有个二三岁的小姑娘,发绾蛇纹缠枝银冠,一袭霜紫绫裙遍绣羽鹭图腾。小姑娘对蛇说话的嗓音软糯糯的:“玄谟,你说,娘亲什么时候来见孤啊?都好久好久没见她了。玄谟,别睡。”小姑娘浅灰色的美眸眨了眨,“孤想她啦。”

凤凰池中,豆蔻年华的少女不着寸缕浸入水,年岁尚未满十五,已出落作艳绝尤物。少女很疼,血红的噬髓虫在她的肌肤里游走,那般滋味犹胜万蚁掠噬。可是她一直隐忍,还调理内息,让噬髓虫在血液里来去无阻。她咬破了朱唇,却未曾落一滴眼泪。

长夜漫漫,云窅令傀儡侍姬拂灭烛火,着纱衣躺在榻上,神色凝着,不知思绪何方。须臾,她取出枕下的春鸟蓼花肚兜,贴在胸口,随即眼眸轻轻阖上。她在思念我。

蜀中的久别重逢,云雨之后,我穿了衣裳离去,她一直看着我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她仍旧凝神在水中。像一尾不知去向何方的鱼。

昆仑月寒,风雪不息。寒赋与寰烟最后一遭相见,寰烟冷艳的容颜一丝情绪也无,手执匕首下山。她忍不住留在雪山,舍弃哺育她二十余年的波斯教义,她想,只要你唤我一句,哪怕一个字,我便为你叛教。寒赋握着麈尾立在山巅,眼中没有风雪,只有她。她想,无须留步,只要你回首,我便为你还俗。寰烟不曾停步,寒赋低低唤道:“烟儿。”奈何雪上残留踏归痕。她内疚地阖上眼眸,暗暗道,你当真是我的劫数,多年修行毁于惊鸿一面。天地既遣我清心渡世,为何又使我与你结缘。

“我酿了酒。等你来尝一尝。”她温柔地贴在我皮囊上,温言软语。一载有余,日日与我道心中事,天下如何如何,故人如何如何,你我如何如何,从未间断。便是她在外出席酬宴,也把言语寄在书信里。哪怕我一个字也听不见,看不见。哪怕我在世人眼中已是久故之人。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穿过了她形销骨立的身体。

“姑娘。”

有遥远的声音唤我。

我停步,抬眸望去。

一个与我的皮囊别无二致的女子。容色云淡风轻,唇边带着淡淡笑意。

我道:“你是何人?”

“恭迎姑娘之人。”她倾身一礼,晶莹的眼眸看着我,“姑娘尘缘已了,瘗玉埋香。请随我来。”

我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什么都忘了。揉一揉额角,疑惑道:“我是……我仿佛……君,君什么来着?”

她抿唇一笑:“君明楼。”

是了。我是君明楼。

“去往何处?“

“万物冥合、寂静安乐之处。“

我想了想,耿直道:“我不去。尘缘未了,回见。”言罢往回奔去,奈何已无来路,唯见悬崖断巘。我思忖,这可怎生是好。又转念一下,死都已经死了,还能再死得更透一点儿?身后女子曼声唤道:“姑娘,请姑娘留步。”我不曾回头看她,飞下悬崖。我觉得我的样子神似撒欢的羚羊。

一瞬的晦暗。

冷。我睁开眼眸,发觉躺在寒冰上,雾凇朦胧。心中欢喜,戏谑着想,云窅这是要把我当作葡萄蜜瓜冻起来?欲起身,奈何身子骨一动不动甚久,一下子还阳,有点儿不适应。

我回来啦。我想飞到她身边,这样对她说。你冻起来的人回来啦。

隐约过了半个时辰,我筋骨复原,犹如初至人世的尘埃,久久贪看一切,棠红胭脂、犀角滇梳、楠木奁匣、雕纭菱镜、丝帛衾枕、榻侧月钩……有另一个女子,伴着沉睡的我,等待一载春秋零二百七十三日。

已踏至山洞口,我蓦然遮住双眸,适应了夜寐一年多的眼被明曜朝阳刺痛。长长呼出一口气,逐渐适应阳光,遥望山岚青碧,俯观落花檀红,几只逐寒的蛱蝶流连在我身侧,直到寒气尽褪。

濡湿炎热的苗疆,长出了一树千叶桃花。

侧有一捧敞开的书卷卧在石上,还有我的连珠剑。也许她昨日一壁研习蛊经,一壁抚摸着剑鞘。

剑出鞘。

我屏息片刻,在桃花枝下挽了几个剑花,身体还记得往昔的阁山招式,轻薄的花瓣重重腾起,残香彻骨,触碰剑身的桃花,瞬间化成尘烟。

收鞘时微微回首,烟霞璀璨缱绻处,深红裙袂的美人逐云而来。是我心爱的姑娘。

她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犹如我一拂即逝,似真还假。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2 07:45:00 +0800 CST  
二十、云窅

很久很久之后,明楼曾戏谑问我,我为何欢喜于她。

我道,一看见你,就觉得,世间还有君明楼,那么这世间终究是可爱的。

我在烟霞深处,她在桃花画中。

彼时看见她,窈窕的身影桃花下弄剑,我只怕不是真的,一晌空欢。

她朗声道:“我想你,回来了。我没死啊。“言罢运功腾到我身边,我一言不发,把她紧紧拥入怀。

温热的身体,暖香的息泽。

“明楼,别说话。”

“别。千万别。”

“我真的想你。你……不许再离开。”

我渴求地攫取她的红唇,她任由我缠来,右手搭在我肩头。只觉得自己像是蓦然失控,像是竭泽欲枯的树根拼命吸吮雨露,霜雪寒冬的虫豸拼命靠近薪火,至死方休。

她低低道:“我放不下你,便回来了。此后,我用一辈子陪你去西域,去漠北,去东海,去雪原,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

我的呼吸包裹着她的,喃喃道:“不许再离开。不许。一个时辰也不许。“

三月后,残冬之月,漠北龙家大小姐与江南赋雪然成亲,两世家结秦晋之好。

狼烟关,我和明楼两人一骑,赴龙家山庄满两盏贺酒,见见故人,打打秋风。

三月前,明楼借雪莺给她所有的故人都传了书:我,君明楼,没死。

回音纷纷传来。沈韵征写道:花朝节小女生辰,且赴偃瑟楼一叙。龙醉欢写道:腊月成亲,且和云教主一并来饮酒成席。长孙长老写道:即刻回阁山处理经纶。寒赋未回,自圣陵地宫一战,她便失踪了。世间再无人见到她。

明楼叹道:“不知不觉,沈哥哥都有女儿了,醉欢姐姐也终于嫁出去了。岁月如梭啊。“

我笑道:“你呀。什么叫龙姑娘终于嫁出去了,让她听见了,看她收不收拾你。“

她笑枕我肩头,蹭了蹭:“看在云教主面上,她不收拾我。“

我指尖轻点怀中人额角:“我可不理会。“

明楼谑笑:“好!今夜要龙家姐姐备给你我两间厢房,不与你这薄情美人儿睡一处。“

喜宴上,明楼与一袭嫁衣的龙姑娘道:“龙家姐姐!我没死!我活过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龙姑娘饮酒道:“大难不死,天地眷顾,你好好儿养身子,江湖上的君家闺秀便又回来了。“

我颔首:“龙姑娘近日可好?长结连理,想是闲不得。“

龙醉欢挑眉,持刀拱手道:“劳烦教主挂念。如今明楼失而复得,想必教主已顺遂痴念。“

明楼道:“来来来,喝酒。哎,沈哥哥如何不在?“

龙醉欢亲自给我和明楼斟酒:“他随沈老前辈赴洛阳,事务缠身,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我与醉欢的夫君赋公子彼此见了礼,他笑得温和:“一路车马劳顿,教主辛苦。“

我寒暄道:“不敢。”

明楼与龙姑娘素来交好,便顽笑起来。她像雀鸟一样一口咬住我送到她唇边的椒酿虾仁,笑道:“龙家姐姐,终于嫁出去了,还是个这般如琢如磨的隽秀公子,我却为赋公子可惜得慌。”

我又给她喂了筷鹌鹑翅脯:“这便是讨打了。吃罢,不许言语。不然我和龙姑娘一块儿赐教。“

龙醉欢满目含笑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执盏来:“今夜还请教主关起门帘来,细细给明楼赐教。“

我颔首,举杯与她对酌:“自然自然。“

明楼道:“尝尝这个,桂花酥卷儿。甜津津的。“言罢递给我。我接了,”想不到漠北的羊肉醇美,糕饼也如此精致。“

龙醉欢唤摇着杯中丹红琼浆:“此出自江南厨娘之手,一并随雪然陪嫁过来了。“

听闻陪嫁二字,明楼道:“听听,又一个要被赐教的。“

元岁将去,阁山,枕霞阁。

“我的天哪,还有九十来卷,“明楼叹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当宗主太累了,不知何等时候我能换一行。”

我枕桃花浅寐,笑吟吟乜着她:“恐怕这辈子是换不得了。”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2 07:45:00 +0800 CST  
帘外鹴鱼钩,帐内蘅烟柔。

不知过去多久,明楼从几案上抬起头,看着我:“完了。我可得去好好儿歇一歇。”言罢躺在我身侧,阖上眼眸。一枝千叶桃花横斜,香风初熨,拂落桃花一瓣。正落在她饱满柔软的红唇。

我忍不住倾身,吻去那一瓣风流。

谁料明楼轻轻咬了我唇一口:“嗯……你又要干什么?不是昨夜才……白天我被案折压榨,夜半被你压榨,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浅尝她唇上胭脂的云柑甜香,我低声调笑:“还不曾试过在桃花下罢?来,试上一拭,且看你喜不喜欢。嗯?”

明楼挑眉:“你再过来,我咬死你。”

我解了身上半敞的绕裾酌水纭荷纹长裙,又勾下她的腰封,指尖流连向下,抵住牡丹的蕊。我身下微微润起来,蛊的纹绣渐渐把我和她缠在一起。桃花簌簌落了满身。

也曾重返西域大漠,随我典祭云阮前辈,并拜谢其留鲛油于后世。

长明娑迦塔中却不曾有云阮前辈的棺椁灵柩,可苗疆圣陵地宫也寻不得。这便成了谜。

我还是跪在厚厚羊皮地毯上,向明楼取鲛油的阁室行苗礼。前辈思虑周全,恩泽后世。

明楼问道:“云阮教主缘何要把鲛油放在大漠中?”

我望着鎏金画彩浮雕的波斯壁画,轻轻笑了:“传闻,云阮教主的难忘之人,是西域波斯教的宗祇,二人有过一段风月,奈何彼此最终约定永世不见。”

明楼抱剑倚在马上喝酒,叹道:“世间多少人,不得所爱,苦郁而终。”

我拭去她唇边残酒,轻轻道:“所幸我有你。”

“后来呢?云阮教主为何会和那波斯公子约定永世不见呀?”

“这个故事很长。我们回中原罢。路上,我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4 05:04:00 +0800 CST  
花朝节的时候,沈家小千金生辰设宴,风灯映檐壁,霞稠束庭玑。

沈韵征一袭华服,笑道:“多日不见,且贺云教主得偿所愿。”

我微微低头:“多谢。”

小长甄着朱砂红锦鲤戏珠锦裙儿,发束总角,只点缀两朵金珠花。她睁着葡萄似的圆眸看着我,久久不回神。

随即她认真地牵着乳娘来,糯声道:“谁说人间寻不得襄女仙子?这便寻到个仙子。”

明楼笑得直不起腰来,只能撑着我的身子。她谑道:“呀,被你发现了。”

春娘倾身行礼:“千金年幼娇莽,二位贵客宽恕则个。”

明楼把小长甄抱起来,揉揉她雪嫩的脸颊:“怎么办?仙子被我们发现便很快要回瑶池九重天了,长甄你给姑姑想个法子留住她好不好?”

我笑着敲一敲明楼额角:“你呀。真闲不住。”

沈韵征低眸望小长甄一眼,又含笑望明楼:“她顽闹,奈何君姑姑更是会顽闹。”

小长甄认真地思忖一晌,竟伸小手把我和明楼的袂袖系了起来,绕了两个结儿,随即仰着脸道:“这样仙子便怎么也飞不走啦。”

醉欢抚一抚明楼的肩,道:“你等着,此时你不许仙子飞起来,今夜仙子不许你下榻。”

明楼轻轻推了她一把:“不下就不下。”

我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小长甄又托腮,腕上两个雕金折须镯泠泠作响:“君姑姑也中意雪花酪呀?”

我觉得,身体里一个隐匿的伤口,已是抚平了。

明楼道:“中意。又甜又香,入口即化。却说雪花酪撒上碎杏仁和葡萄肉最好吃。你如何得知?”

小长甄眨眨眼:“爹爹说的。”

月上辙山,回风溯云。楼台上燃起重重烟花,声声璀璨。

明楼微醉,独自至廊栏吹风。我静静立在她身侧,心下甚是安稳。

“其实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旁人一说起雪花酪,我便如心生生剜去一般。“

明楼眸中满是烟花,她侧头,与我道:“你说什么?”

我执住她温热的手掌,呢喃道:“我说呀,今夜月色甚美,你亦是。”

End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4 05:05:00 +0800 CST  
28
杏殊:生日的时候会送对方什么?
云窅:(文艺的开车)芙蓉帐暖度春宵。
明楼:???是我的生日啊。不是你的生日。没有人性!
杏殊:(拍拍小明楼肩头)你呢你呢?
明楼:(无****说)送……送我做的小甜馅饼鸭。
杏殊:(忍笑)小橘猫做的馅饼儿好吃吗?
云窅:(无奈一笑)尚可。

29
杏殊:有没有发现对方可可爱爱的独特小习惯?
明楼:(举手)这题我会,我先来!她开心的时候喜欢眨眼睛!awsl!
云窅:她爱吃夜宵。雪花酪、虾仁糯饺、香梨羹、蜜煨鹿脯,这几样换着来。
杏殊:(激动地搓搓手)君姑娘,请你告诉我,整天这样儿还不胖的原因!
明楼:我运动量也大啊。

30
杏殊:恋爱中,你撒过娇吗?
明楼:撒过。
云窅:(笑)撒过。
杏殊:(深沉总结)女人之间的爱情,就是互相撒娇。

31
杏殊:两位平时喜欢玩儿什么app呢?
云窅:本座工作为主,一般用用推特和ins。
明楼:我喜欢上哔哩哔哩和半次元。
杏殊:(感叹)截然不同啊。

32
杏殊:对方几点不回家,你会打电话催呢?
明楼:她没怎么不回家,每天工作啥的都在家。宅女。
杏殊:君姑娘的话,定是喜欢出去玩儿的。
云窅:戌时。换算成北京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

33
杏殊:恋爱中会吵架吗?
明楼:嗯……让我想想,好像没怎么吵架,真生气的那种。一般都是打打闹闹,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云窅:有问题我和明楼很容易沟通的,不怎么吵。

34
杏殊: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云窅:觉得这个姑娘很可爱,也很好看,最重要的是,很难忘。
明楼:当时我觉得我看到了仙女。
杏殊:(欣慰地看云窅)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小攻,见面就撩,一分钟都不耽误。

35
杏殊:你们的关系达到何种程度了?
明楼:同居多年。
云窅:同眠数载。
杏殊:(默默点头)我懂了!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1-04 05:06:00 +0800 CST  

楼主:映帘杏殊

字数:84990

发表时间:2019-10-14 20:3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1-05 20:11: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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