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千叶桃花蛊》古风-江湖-美攻萌受

早上好w
小攻是苗疆圣女,玩儿蛊的,她在小受身上下了个色气的蛊,俩人云雨时身上都有千叶桃花纹绣出现,脑洞比较大。全文已经写完一半多了,都在本子上,各位小可爱可以多催催我打字,么么叽。
自己的cos镇楼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38:00 +0800 CST  
一 明楼


我遇见云窅,是在十七岁。




彼时我一个人远离中原,探入苗疆。为了追寻叔父的死因。


峦谷叠,山涧重,虫蛇肆。


伴在我身边的,只一壶酒,一柄剑。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像江湖中无数千载流传的故事那样,我头戴斗笠,穿行于深山幽境,经历了一生最难忘的奇遇。


师兄曾告诉我,灵蛇教神龙不见首尾,弟子们个个神出鬼没。天下间很少有人知其总坛所在。但是他知道,他闯过苗疆密山,杀过灵蛇教长老。苗疆的毒瘴使师兄废了右臂。


我按着师兄的说法,只身闯入密山。


漫山遍野俱是血红的怪藤,藤刺耀着银光。此时月已偏西,云雾绕山,暗影婆娑。我执剑前行,因夜色暗淡瞧不真切,有疼枝勾破了我的衣裳。四处流萤明灭。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39:00 +0800 CST  
1简单说一下文案:小攻是个妖娆妩媚的苗疆美人,小受是中原名门闺秀,平等的爱情,无论是攻是受都很认真对待感情。结局he,亲友们说h花样比较多比较香艳,我是比较喜欢写h的哈哈哈。然后文章用第一人称写,分攻受两个角度,很开心把我心里塑造的两个又美又帅又可爱的姑娘写出来。这篇文写了很多了,绝对不会弃,么么哒
2楼主高中党,打滚求催更,你们你们无论怎么催我我都不会生气的
3欢迎讨论剧情,欢迎交流,楼主是个coser兼文手,欢迎勾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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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41:00 +0800 CST  
她说:“你别闯鬼狱塔了。若你叔父果真被圣教所害,我兴许知道个中因由。”


我心下一动,竟相信了她:“叔父是阁山君淮南。”


她轻笑:“阁山,浔阳阁山,原来你是君家女儿。且随我来,这里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冷夜寂寂,她引我入一处山穴幽洞。


幽洞位于鬼狱塔后的山涧中,甚是隐蔽。月华流动在石泉。她莲步轻移,衣袂翩飞,黑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我渐渐觉得周身寒冷,不由裹紧了披风。我想,我怎么就跟这苗疆妖女去了呢,她用邪术弄死我怎么办。


岩洞口立着两个玄衣侍婢,目光没有焦距,皮肤呈灰白。她们提着半人高的灯笼,我走近了一看,这侍婢根本不像人。


一只青蛇自其中一个侍婢口中蜿蜒爬出,势必仍旧定定立着纹丝不动。青蛇攀上带我来的妖女的皓腕。


她回首朝我媚笑,眉间朱砂纹愈发妖异。


我当时就想,太他 妈吓人了。我现在脱身还来得及吗。师妹刚送来的碧眼猫儿我还没养多久,十八岁的生辰还没过,最爱的米线和点心还没吃够……


上山前满腔壮志豪情如今只剩下铿铿锵锵的退堂鼓。我自问,君明楼啊君明楼,你在浔阳好好儿的,来苗疆做什么?你这不是送死吗?其实方才见这山中妖女还没什么,起码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那侍婢,那脸色,还一动不动,这肯定不能是人啊。


她声音甚是美妙动听,如一朵莲花绽开:“中原姑娘,请。”襟袖一挥,石门左右分开。


寒气森森,一望不见尽头。石壁上点着烛火。


我很想说,姑娘我畏寒我先走了。可这又是我自己愿意跟来的,君家侠客仗剑江湖行义,本该把死生置之度外。况且,她说过知晓我叔父的死因。我咬咬牙,握紧了家传的连珠剑。


我们一前一后行在岩洞里。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紧张,笑道:“姑娘莫怕。你今日既平安进了此处,我保证你明日能平平安安出去。”


我说:“多谢。”当时我很感动,如果不是第二天被她拿走肚兜的话。


眼前是一方巨大冰床,缭绕雪白的重重寒烟。岩壁石缝凝着冰痕雾凇。洞中冷的滴水成冰。她旋身,打坐于冰床上,黑蟒依旧盘在她窈窕有致的身子,她与我道:“姑娘,坐吧。”


我却被冻得身子不听使唤,牙齿打颤。冰雾一层层包裹着我的身子。她蓦地抬首瞧着我,我启了启唇,冻得昏了过去。




第二日我方苏醒。


一处山涧中,藤树叠翠,鸟雀绕山。我展开眼睛,自己全身浸在温泉里。


身后传来清脆而妩媚的笑声:“姑娘醒了?着实对不住,我忘了你受不得千年寒冰之寒,倒害你昏过去了。你现下身上可好?”我这才发觉,我全身被她紧紧抱住。我和她皆不着寸缕。


我多少有些羞窘。她却游到我面前,轻拨水中涟漪荡漾,颈间银坠清脆作响。她又笑道:“怕你醒不过来,再有个闪失。毕竟那千年寒冰可是极寒之物。所以我才抱你来到这儿,还用体温温暖了你一夜。”她弯眸而笑,指尖挑着我的下巴。


我低头一看,连肚兜都被她解了去了。心情顿时十分复杂。尝试着抬手,身上却半分力气也没有。


“别动,”她竟倾身横抱起我,“你身子现下虚得很。”把我横着送进岩洞,原来这洞穴竟是四通八达的。她把我放在纱帐重重的床榻上。


世事难料,我有一日竟会被一个女子抱着,还连肚兜都不穿。


她亦上了榻,扯了锦被与我并头共寝。到现在,我还不知晓她的名字。


我说:“我的衣裳呢?”


她在我耳边呢喃:“你昏过去时,我怕来不及,脱得急了点。该是散落在寒冰旁。你别怕,这儿只有我们两个。”


我长叹:“你到底是何人?你们苗疆女子都这般……这般豪爽吗?”


她扬唇笑。




我换好衣裳,与她谷中对坐。


她说她叫云窅。


这密山,夜里头阴森诡橘,百日里瞧着山水川涧胜似仙境。青崖贯穿云雾里,一只蓝翎孔雀卧在我足边。


我说:“你救了我的命,明楼无以为报。”命最要紧,关于她脱了我的衣裳这桩事我已经略过了。


黑蟒依旧盘在她身上,赤目半阖。云窅妖丽的面容被山雾映得不真切,她遥望缥碧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到过我山洞的中原人。”


我递了带到苗疆的酒予她。


她接过,看了酒壶半晌。


琥珀色的酒液灌入欲滴红唇,云窅的指尖抹在自己红唇,浓密的长睫蝶一般上下翩跹:“这是何物?”


“嗯?”我大为不解。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她朱唇轻启,拨弄着自己唇瓣,凝眸望着我。


“酒啊,”我接过酒壶,亦仰头灌了一口,“我师兄酿的绍陵梦。”这苗疆美人,连就也不识?


她说:“明楼,中原的事,可否说与我听。”


我托腮扯着剑穗,静林山音杳杳,此番与世隔绝,倒也有趣。我问:“你想听什么?”


云窅道:“一切。我什么都想知道。你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说多久都好。”


我被这怪异的要求弄得手足无措。我忽然想,云窅,她这半生,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


我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我说起浔阳,说起我长大的阁山,说起父亲,说起母亲,还有我的同门师兄弟,说起师妹送的碧眼猫儿,说起我卧房前的灼灼桃花,江南八山的青山绿水。少林老衲的法杖,峨眉弟子的长刀,砚冰谷的风雪,金陵江畔的烟霞。


云窅似是酒醉,倾身半伏在石桌上。此时,酒壶中只余几滴残浆。她沉吟道:“中原,果真是处好地方。”


我说:“改日你来中原,我带你四处玩去。我的闲暇很多,可以陪你把天下都游遍,从漠北到南海,从西域到边疆。”


昨日赴密山,何曾想过今日与这灵蛇教弟子山间对酌,相谈甚欢。


她醉倒,一头青丝乱撒。酒壶边,隐隐落了两瓣深紫的花。


我想了想,忍者对那黑蟒的害怕,解了披风盖在她身上。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肩。


她却醉醺醺起身,把我躺着压倒在石桌。


清风吹斜枝,倦鸟羁双归。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43:00 +0800 CST  
二 云窅


我再次如往常打坐在岩洞里的千年寒冰。从六岁起修习《往生心经》,至今已十六年余。


薄霜凝在我襟袖间,我紧闭双眼,感觉血液的温度一点点冷却。直到我睫毛上也生了冰。


父亲端坐于一旁,沉声问:“如何?”


我蓦地睁开眼,调节内息,仰躺在冰床:“已成。”


父亲高声命令:“把尸髓都送进来。”父亲常年收集武功高强之人的尸体,然后利用噬髓虫把尸中精血真气吸尽,为我增进修为。他将他们唤作尸髓,是因为这些死人在父亲眼里只是有用处的骨髓而已。


数个女弟子捧了刚削开的人骨鱼贯而入。一个傀儡侍姬取出坛子,另一个启开,放出坛中养的通身血红的噬髓虫。血腥与异香同时在洞中散开,我早已习惯。


噬髓虫迫不及待地循着骨头香气蠕动,饱吸了骨髓,虫子涨大数倍,然后侍姬割破我的肌肤,噬髓虫一个一个钻入,将精血无所保留的渡与我。半个时辰后,它们从另一个新割的伤口出来,离开我的身体,复又被侍姬封入坛子。那些被吸了骨髓的骨头呈苍白,泛着青光。


我起身,跪在父亲足下。玄谟缠在我身上,原本冰凉的蟒蛇竟在这极寒的情况下带来些许暖意。


“快了,就快了……”父亲戴了扳指的手抚着我的头发,明明是无限慈爱的样子,眸中却泛起渴望与急迫,他嗫嚅道,“待本座的女儿修成,必血洗中原,踏平中原武林!”


因为被渡完精血的缘故,我的血液开始发热。父亲想要夺取中原武林,执念了二十余年。




鬼狱塔中,罗列着极刑暗器数千种。我缓缓走着,指尖一一拂过。我忽然问跟随在身后的女弟子:“方才,你说嵩山弟子岳书为情而死。情是什么?”


檀七恭顺道:“于圣女而言,情是一道毙命的利器,是无解的毒。”她没有告诉我情为何物。


因为父亲不许。


我是不被允许有感情的。




这一切改变于一个有流萤的夜晚。


我提灯出了绝情林,绕过如血红藤。足下蛇游蝎过,虫鸣窸窣。我深深熟悉此处每一种生灵的毒性和来历。


山雾弥漫在高崖上,一抹明黄的影子驰骋而上,像坠落尘世的星辰。我走近,隔着月华看,一个戴纱笠的少女仗剑青崖。


她轻如燕一个旋身,风撩开纱笠,恍然惊鸿一面。


豆蔻美人,风华正茂。


我见到的中原人,大抵皆没了气息盛在坛子里供我吸收精血。或身受重刑在鬼狱塔煎熬。这些年来,还没大见过一个完整的中原人。


我此时离她不过数尺远。她往鬼狱塔的方向走去。我暗暗沉思,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完好无损的闯出此处。塔前两条巨蟒,一曰伏夜,一曰幻昼,体带剧毒,我身边的玄谟正是它们唯一没有被吞吃的后代。其他的子嗣皆被他们自己噬尽。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44:00 +0800 CST  
这姑娘如此年轻,一朝惨死,岂不可惜。我唤住了他。


美人执剑回首,列开攻势,剑气如浪。我轻笑。她一袭明黄罗衫,衣上坠了雪白风毛。颈佩璎珞,腰系珠绶,足下一双鹿皮长靴。她向我看来,杏目澄澈,黛眉轻挑,明艳里带着几分英气。


我挑起她的下巴,刚好可以看清她很美很美的眸子,眉心正中还有一点朱砂红痣。那一刻,我彻底的感受到,今日与我这小半生的任何一日都大有不同,有什么随着这个少女的到来悄然改变。


他的叔父死于圣教弟子手中。我想,或许早已被用来当成我练功的补药了。


我引她进入绝情林,进入我住的岩洞。


在那一刻,我背叛了父亲。父亲在二十年前就下令:不许任何人踏足我住的绝情林。只有父亲和松尸髓的女弟子定期来看我。甚至为了不让我有多余的感情,绝情林中服侍我的侍姬都是用蛊控制的行尸走肉。


她明明害怕极了,却又紧紧握着剑做出坚强的模样。我心里泛出前所未有的感觉。路过我无数次打坐的千年寒冰,她因受不得寒气,昏倒在我怀中。


千年寒冰可以在一瞬间冰冻人的意识。靠近冰床的女弟子个个是教中高手,内力极强。即使如此,也不宜在冰床旁久留。何况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怀中身躯尚温热,我思忖片刻,果断地打横抱起。绝情林后山的凤凰池活水温暖,或许可以解这寒气。我十二三岁的时候,被父亲送来的千年寒冰折磨的五脏俱焚,那时常常泡在凤凰池中,身子才渐渐调息回来。


行至后山,月华映在我怀中人面庞上,肤若凝脂,唇似桃花,与月光浑然一体。我跪坐在碧盈盈的池水畔,水雾温暖,乳烟扶摇。池央以白玉石雕成腾云欲飞的鸾凤。


玄谟知道我将要解衣,提前入水。


我的指尖贪恋地抚上她眼角眉梢,从未有过的滋味占据内心。


我细细解了我和她的衣裳。她的肚兜上头绣了两只五色春鸟和斜斜几枝蓼花。把它端详在手中,竟闻得一股奇异香泽。


抱着这中原姑娘迈入凤凰池,温润暖泉顿时袭了满身。我不舍放开,指尖又不由自主的划过她胸前酥软销魂处。


水烟似纱。


从她身后瞧,刚好可以看到如云的青丝流淌而下。左右几缕被青白璧玉松散挽着,两侧一边儿插一支暗纹银簪。我勾唇笑,用口噙了那发带,勾下璧玉。


她是阁山宗主之长女君明楼。


崖上,我和她温酒对坐。明楼,明楼,心下千回百转,这两个字像朱砂一样落在心头。


明楼为我讲起中原,讲起她。


她说到酣兴处,黛色的眉尾微微挑起,显得整个人丰神如玉,顾盼生姿。雪生生的指尖点在石桌上,我脑海里不停想象着她口中的从未见过的事物与画面。明楼随身配的一把铜鞘红锦形状狭长的宝剑摆在我和她中间,一壶被她称作酒的琼浆玉液已饮尽。


她说,她的住处叫枕霞阁。外头种满了满苑连花叶都是深檀红色的千叶桃花。从小到大,她都在桃花林中练剑。


桃花。我默念。绝情林各类花草树木兼有,偏偏没有桃花。教中右护法檀七曾向我提起过,有一种蛊唤作桃花蛊,是以心爱之人的血液炼成,下在身体里,可以时时感应爱人的行踪,甚至爱人危机时也可以感受到。因为檀七及时意识到这蛊中涉了一味情字,立刻闭口不言。


我用目光细细抚过明楼的眉眼:“桃花……桃花是什么样子的?”我自然对这来自中原的有关情字的花感兴趣。


明楼笑了,与我道:“桃花很美。远远望过去,便像一团藕粉色的云雾与天际缠绵。三月时节,沾了春雨的花苞可以香上十里远。我师兄总是用桃花和冰片酿酒,每年开窑我和师妹都过去讨一坛子。有一回我喝多了,就醉倒在桃花林中。”(文科生君明楼)


后来,我终是在她身上下了千叶桃花蛊。此为后话。


她说:“改日你来中原,我带你四处玩去。我的闲暇很多,可以陪你把天下都游遍。从漠北到南海,从西域到边疆。”


那一刻,我沉寂多年的心泛起一丝波澜。我守在绝情林从未出去,整整二十二年。


恍若全身燃起火焰,我倾身把她压在石桌。叠锦花簌簌落下,一瓣紫红覆在她唇上。我们肌肤相偎。


“明楼。”我声音低哑唤出声来。她睫毛颤了颤,亦凝眸望着我。我动作轻薄,她没有推拒。


“你醉了。且去休憩一下,醒醒酒。”她定定神,说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此番是你第一回饮酒?”


此番不仅是我第一次饮酒,也是我第一回吻一个人。


我心驰神荡,含住明楼的唇瓣勾挑吸吮,舌尖有意识似的探入其中。属于她的富有年轻少女馥郁香气的呼吸缭绕着长驱直入,我深深喘息片刻心中跳得厉害。她形状独特而姣美的一对芙蓉眼脸轻轻蠕动,眸子历过几重惊愕到沉湎,她的眼睛让我的心结了蛊丝一般入魔沦陷。


最终,她沉湎于我的吻。圣教曾有一个女弟子在睹我容颜后感叹:圣女绝艳,天下人怎会不折服于这样一张脸。奈何在深山与世隔绝。


她说天下人皆会沉湎于我。


我的心仍旧激荡,像是蛊丝越缠越紧。今次沉迷其中的,却是我和她两个人。


渐渐地,她启唇相迎,因没有经验,青涩而热情。她一头青丝在石桌上泼散开来。


偌大的绝情林中,我二人朝夕相处,逐渐滋生奇异而暧昧的情感。她并不着急返回中原,便在此处暂住下。


我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虽那些傀儡侍姬不能向父亲告密,但父亲定期带着弟子来绝情林借噬髓虫增我功力。藏一个人在绝情林中,父亲迟早会发觉。


那时候,中原名门出身的君明楼一定性命不保。我早已见惯了父亲的狠戾,于他而言,杀人不过碾灭蜉蝣蝼蚁。


我心下千回百转。明楼正执剑逗弄一只青羽山鹭,明黄的绣罗裙拖在地上,阳光照在她面颊,为雪腻的肌肤镀上一层剪影。我绝不能让父亲杀了她。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47:00 +0800 CST  
我亦不愿劝她走,现下让我离开她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我眷恋道:“明楼,明楼。”


她回首,执一羽雀翎,含笑走到我身边。我望着她的眸子,屏住呼吸。她用雀翎拨动我的锁骨,又渐渐划到胸口。


我勾住她下巴:“你再如此动下去,你我就只能凤凰池里见了。”我想起明楼身子酥润的触感,水红的肚兜和她的唇瓣。羽翎又扫在我胸前,我斜斜抱了她腰肢。


她告诉我,腊月二十四,洛阳名剑赛会前她需得回中原。不过这此前任她欢游在外。


我算算日子,现已是深秋。到腊月满打满算还有短短五个月。可,每半年父亲来绝情林一次,离他下一回见我的时候还有三个月。在此之前我须得将我的明楼送下山。


三个月。我暗暗思忖。这样短暂。因我出不得绝情林,从前岁月流转便于我无甚意义。可如今,须臾一瞬也觉得留恋不舍。


怪道他们中原人常说:一寸情丝千万缕。


我望着天际云舒云卷,一只云雀在枝上栖息片刻,又飞往别处,消失在视线里。我说:“明楼,我为灵蛇教圣女。从一出生便锁在这里。这里叫绝情林,父亲不许我动情,你瞧,除了那些鬼一样的侍姬,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侍姬们皆不是人,她们没有意识,是用蛊虫控制的。我已对你情根深种, 有些事,是必须告诉你的。”


明楼在我怀中,她的眸子里尽是不可置信。我知道,于常人而言,我云窅形如鬼魅。她却没有害怕,也未曾推开我。温热的掌心贴上我的脸。


明楼问:“你未曾出山?”


我笑叹,心口悲戚:“是。我未曾走出这里。整整二十二年。”


我是父亲苦心孤诣精心酿制的毒。


明楼仰颈,唇贴着我的发丝。我们不知第几次这般缠绵相拥。怀里的这个女子,她是我的解药,自从深夜山中惊鸿一面,我的心和生命才开始真正复苏。


她说:“是何人不许你……”


我抱紧了她,道:“我父亲。”


“你既是圣女,你父亲岂不是……岂不是苗疆蛊王?!”


父亲云翦,统领灵蛇教三十一年。世称苗疆蛊王。他看见身边的活物,都忍不住做成蛊毒。包括亲生女儿。


可是明楼,我不愿放开你。


三 明楼


云窅说,她是灵蛇教圣女。


繁茂藤花下,我偎在她怀里。听她说起这些足以振动整个江湖的事来。从前我总以为,世事恩怨分明,正是正,邪是邪,邪教中人个个丧尽天良,无恶不作。可抱住我的云窅,令人惋惜地心口酸涩。二十二年,她未曾踏出密林半步,只有虺蛇虫蝎相伴。


我欢喜的姑娘,在诡橘的苗疆密山度过所有的岁月与悲欢。


在绝情林的三十二日里,我倾慕上她。这种感情很微妙,像是一只棋子踌躇许久,终于在经纬错杂的棋盘上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又像一颗种子蛰埋多年,终于等来了润泽细雨与和煦春光。


玄衣的傀儡侍姬捧了银盏的乌色的茶。云窅敛袖,腕间数个细银镯泠泠相撞,她许是怕我害怕,低声令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退下。她斟了两盏茶,一盏递给我。


月华流泻入凤凰池,天地寂静。


我咬牙道:“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苗疆。天下之大,去哪里都好。”一想到她在此多年,心口便锥心地疼。


云窅凄怆一笑,如芍药花凝露一般绝望的艳。她的红唇贴着我的耳垂,我们就这样耳鬓厮磨:“明楼,你可知道,我哪里、哪里也去不得。因为血液流淌中布置着蛊,所以没有自由。只要一走出绝情林与鬼狱塔,父亲和十二位长老马上就会发现。我们逃到哪里,他们都会找到。”她狭长美目一挑,轻轻吻着我。情动至深时,直把我往石榻上推。抵死深吻。她气喘连连道:“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父亲发现你。他们会用最残忍的法子将你折磨至死。明楼……明楼,你别怕。我绝不会让你死的。若要动你,先灭我云窅。”


云窅抬眸,额间殷红的朱砂花纹愈发妖艳,整个人有几分睥睨天下的诡艳的媚。


她身上有蛊,不能与我一起离开。我心口的极度欢愉中弥漫着心疼。


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失控地回吻她,她的手探入我衣衫,索求着我的肌肤。我扯落云窅肩上紫纱,露出锁骨香肩和一痕雪脯。


月光下她的身子像濯洗过的白玉。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云雨。我永远记得彼时云窅微微分开的红唇,和红唇吮在我胸口时的旖旎分香。


云窅褪了护甲,指尖沾了温茶,然后探入我的身体。我仰躺在石上,领口直敞搭在臂弯。银饰相撞,不知过了许久,我的眼睛被月光浸润,牡丹随着她的深入款款绽开。天际云破月出,我刚好可以见到她上挑的眸子,染上销魂的桃花色。枕霞阁外千叶桃花开落十数载,终不及她眼尾的这一分颜色。


我呻吟出声,风流韵味流窜至四肢百骸。


云窅亦喘得动人,美目迷离,用唇衔走我后背的衣衫。她双腿夹住我的腰,指尖又揉在我肩头,幽壑处亦是湿暖温润,露滴涓涓。喘息渐渐交融。


我想要学着她方才的模样探指入她的牡丹,却再次被压倒。云窅竟以舌间含住我的胸前,青丝倾斜。我垂下眸子腻声低吟。


一对朱砂色被她吮得愈发艳红,她抬眸一笑,顺着我的身子吻下去。到我初尝云雨的半开牡丹,她舌尖灵动如蛇长驱直入。又一番鱼水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伏在山石上缓缓抬起身子,两回快意已让我酥软肌骨,失了神志。


烟岚缱绻的凤凰池中。


美人周身不着寸缕,只几穗银坠摇曳玲珑。缠绵月光下,黑蟒盘虬在妩媚的身子上,于肩头绕弄,拂起水波荡漾。她红唇欲滴,开开合合仿佛吟出极乐的咒符。“来——”她笑意妖娆,莹白五指摇摇向我伸出。我在刹那间被万缕蛛丝缠缚。今夜月圆,偌大银盘绕银盘半铺天际,又有一半掩入水下,月华昭得池水晶莹剔透。她雪脯两点胭脂红恰在分水处。


“明楼。”云窅又笑,指尖撩动自己青丝,时不时又轻拨水烟。


我如何忍得住,亦下了凤凰池。


温热的池水中,我和她拥吻交缠。她像一条蛇一样紧紧缚着我,探寻到我身体深处。竟是凤凰池里颠鸾凤,绝情林里生幽情。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49:00 +0800 CST  
六、云窅

月华泠泠。

我走近地宫玄关,身上银镯银簪发出细碎的声响。父亲的身影映在壁烛里,烈火淋漓尽致的灼烧间竟有几分凛冽的妖娆。

父亲令教中长老和弟子退下,居高临下负手而立,并不看我:“窅儿,你可知道父亲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我早就隐约猜到了。二十年来,他把无数人的精血修为渡入我体内。而今即将功成,最后一味要渡入的,是他自己的。

我沉声道:“窅儿自然知晓。”

噬魂虫自他袖口游走到指尖,须臾之间,父亲的金狮鹫戒指爬满了虫豸。

“割开身体。“

“不要!“我坚定地说,心里没有慌乱,只余凄凉,“父亲是一教之主,怎可不惜性命?”

“生属污垢,死后归天地,方是正道。“父亲无限温柔无限慈爱地看着我,食指抚着我鬓角,冰冷的戒指却将我划得生疼,“窅儿你要明白,父亲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是时候与中原做个了断了。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又怎会料到,本座在倦岫死后,送了你这一件绝妙的礼物给他们。来日你便到中原,借手中箜篌,杀尽中原贼子!”

下一刻,他已用袖中弦割破自己的肌肤,久炼毒功蛊术的玄黑血色汩汩。噬髓虫争先恐后地钻进去,仿佛那是人间的极乐巢穴。

”快些,窅儿!“父亲脸上有病态的快感,过分邪魅的面孔上红唇一启一合,他兴奋地割我的手腕,”待你继位教主,必当一统中原江湖,让他们匍匐称臣!“

我推开父亲,道:“不!”凝内力在指尖,斩杀了那爬动在我和父亲之间的噬髓虫。父亲眉目阴冷半晌,忽的狠狠给了我一掌,剧烈的疼痛下,竟有几分诡异的快感,我的目光扫过他,“父亲……父亲你疯了!”

“你若舍不下父亲,一味重情,一味胆小,又能成什么大事?!“父亲猛地靠近我,怒火烧红了狭长凌厉的眸子,“快!割开你的身体!快!本座命令你!”

我大彻大悟。

将通身修为悉数渡送给我,不是父亲走火入魔后的冲动,它本来便在父亲的筹谋之中。二十年来,他不曾给过我一分一毫寻常父女之间的体贴,是为了我不阻止他今日之事。

此时此刻,我知道,一切都无可转圜了。

那么多噬髓虫已进入了父亲的身体,它们贪婪地吸着父亲修炼多年的功力,父亲充满希冀地望着我,眼中赫然映出我冷漠又爱尚的容色。

“倦岫……倦岫……我……“

这是父亲死前,神志颠倒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我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温柔的神情,这般低吟浅诉,这般乳燕呢喃。

因为我未曾割开我的身体,噬髓虫无处可入,它们最终涨裂而死。我俯下身子,伸手阖上父亲难得温柔的眼。步步走出地宫,夜色沉寐,空寂杳杳,圆月已被人间仓皇染作血红。

七月廿七,灵蛇教教主云翦,薨逝。

倦岫是我的娘亲。

此时,我身在鬼狱塔中父亲的住处,侍姬拢起玄色伏羲娲神纱帘,无数毒物盛在暗纹玉盒里,虺蛇,钳蝎,蜈蚣,蟾蜍,天蛛。

一个侍姬恭敬地向我躬身:“圣女,前方是教主的卧房。”

我道:“尔等且退下便是。”

八个侍姬施礼后离去,我缓步进入父亲的卧房。半晌。

拂开厚重的床帐。

“娘……“

唯一残留有关娘亲的记忆,是二十多年前。母亲总穿白衣,她笑起来很美。彼时我还小,她蘸了朱砂,仔仔细细画在我眉间,后来,这花纹伴随了我一辈子。我两岁那年,母亲便仙逝。

床帐里,是一具琥珀华棺。棺中的美人弯眉浅笑,容颜与我有七分相似。是我娘。二十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父亲便守着这一方棺,这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人。

玄谟蓦然来到我身边。明楼寄了我一支桃花。

我莞尔。

众生皆苦,唯有你甘甜又柔软。


鬼狱塔正殿。

“属下橖黎,见过教主。“

“属下郸夷,见过教主。”

“属下师闻,见过教主。”

……

教中显赫有功的长老皆向我行礼,表示臣服。我斜倚在尊位雕琢鸟首银环蛇的宝座上,戴了紫珠护甲的手撑着额角,“云窅年轻,当不得诸位长老如此。”

待轮到长老蝎骨君,他并不行礼,只道:“窅儿,先教主薨逝,你不循之遗愿,血洗中原;而是先登上教主之位,你如何对得起你的父亲!”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他不按理称我作教主,而是如旧唤我窅儿。我勾唇一笑。望着自己裙摆的深红绫纱不做声。

许久后,我方道:“叔叔”

蝎骨君额前缀着黑曜石,霜色眸子定定看着我:“你如今已是教主,属下万万担不得这一声叔叔。”

我抬头,与蝎骨君四目相对。

“先教主尸骨未寒,头七未过,窅儿你此时继位,恐怕不妥。“

我又笑。檀七昂首,冷冷道:“教主乃先教主之女,一脉相承。如今圣教群龙无首,教主不继位,长老难不成眼睁睁等着内乱?”

长老郸夷道:“檀七,你伺候的圣女继位,你便在大殿无法无天了?!蝎骨长老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檀七辅佐圣女多年,亦是有功之人!“

我比了个手势。殿中安静下来。

檀七行礼道:“教主。”

我道:“本座累了,诸位长老都散了罢。”

除了蝎骨君,其他长老皆道:“属下告退。”蝎骨君看了我一眼,并不行礼,拂袖而去。


那枝中原来的桃花,搁在玉瓶中。叶如碧玺,花似红檀,这是我生平第一回见到桃花。指尖顺着桃花瓣的轮廓描摹,温热细腻的触感,犹如抚着明楼雪生生的脸。

便想起明楼被我引至极乐时,如含秋水的眼眸看着我,身子娇颤,酥吟连连。

我酿了一味蛊。

我要下在君明楼身上,让她完完全全的只属于我。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52:00 +0800 CST  
夜半,我身上披了纱衣,浸在凤凰池。蛊丝顺着指尖游走,片刻后,我的肩头,胸脯,双腿,后背寸寸开满了千叶桃花。

“教主。“玄衣的男弟子踏至池前,行了一礼。

我软声道:“都查的妥当了?”江湖上风云暗起,百年大族临安甘氏被人暗算,留下的线索仿佛是圣教所为,我却丝毫不知。但如今我继位成为灵蛇教主,天下人都会认为,此事与我脱不得干系。

“是。“

我展开密折。

——长老筹谋多日,下一个遭祸的世家,六成是阁山君氏。

七,明楼

洛阳,东湖茶局。酒家花灯连十里,烟火沉月,舟舫满塘。

饮了半坛桂香子,我略有醉意,屈膝躺在雕花桥栏上喂鱼,一双青鲤鱼此缠彼绕,好不恩爱,倒越发显出我形影单只来。但是,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呀。

侍姬莲渚道:“少主醉了。”

我眯眼望着烟云缥碧的晴空,信手撒了些鱼食:“嗯,醉了。”

“少主明日便启程回阁山罢。多日不练剑,只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妥妥的。”我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双手交叠而枕。练剑哪有在外头游荡来得快活。再说,上一回,我和甘龙吟闹得那么尴尬,他竟然还不走。我也不愿回去见他。却也不知为什么,出来两三个月了,也没人传书来催我回去。爹娘也不传,门中长老也不传,于是我就像一只出笼的狗子。

那么问题它就来了。这东湖茶局时不时有拍卖的行当,我激动之下拍了不少宝贝。从字画到簪钗,从古酒到旧盏,哦,还有春宫图。用三个字概括我的生活就是买买买。半月之内,花没了三千两银子。带在身边的银票全孝敬光了。我传书给师兄,要他寄点儿银票来,三五日过去了,也没见谁理我。我家里人是不是商量好了一块儿玩人间蒸发呢。无奈之下,只能在洛阳寻了个阁山名下的银庄,拿了银子继续花。

“君姑娘在这里呢!“茶局的伙计捧了一个精致的海棠红织锦香盒,连扣子都是浑圆的珍珠,“姑娘,这胭脂是秘制的,名唤‘嫩吴香’,坊间千金难求。”

我道:“打开来,我看看。”

伙计笑着启开香盒:“若说旁人,这等珍品是不许看的。但咱们君姑娘是贵客里的贵客,便是碰碎了,也是这胭脂的造化,姑娘说是不是。”

我仔细瞧着那胭脂。胭脂瓷盒烧成千瓣莲花状,启开来,淡淡一股暖香。颜色正是芙蓉色,朱红里带着金粉。我沾了些在指尖,软糯莹润,当真是上品。

“多少银子?“

“二百两整。姑娘只当心疼心疼这胭脂,它落到旁人手里岂不是糟蹋了,配君姑娘正好。姑娘用这胭脂描一个醉颜妆,小的看着,洛神仙子也比不上!“

一席话说得我舒坦。唤渚莲取了银子,从此它就归我啦。渚莲心思缜密,用银针细细查了那胭脂方递与我。这些日子,总不曾正正经经儿的上妆过。平日里出去玩儿,描个唇红便罢,无拘无束,不怕花了妆。乏困时抹了唇就上床睡,一点儿都不麻烦。

怪道师兄总谑我:“你看看你,买了那么多胭脂花钿眉黛额黄,妆也不描一个。一天天的,只知道顽闹。”我便回敬他,“也不知你收了多少柄传世名剑,放在暗室落灰。何曾见你练剑来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嗝。”然后我们相视而笑,一起去喝酒。

忆及此,我笑弯了腰,又向渚莲道:“我饿了,我要吃雪花酪,还有鹅脯荷叶蒸饭。”

“少主,雪花酪乃天山出产,此处恐怕不能有。”

“哎呀,你先去看看。”

未待渚莲归来,一个弟子带着满身风尘,匆匆疾行至我身边:“大师姐!”

这长长一世,我永远记得今日,一毫一末都清清楚楚,像是刻进我的骨髓,如影随形。我记得弟子哀戚的神色,记得胭脂如何蓦然落在地上粉身碎骨,记得我如何疯了一般踏着碎瓷牵了马驰往阁山,记得我的牙齿如何切切打颤,记得我的身体如何瑟瑟发抖。我清楚地知晓,以今日为界,我不再是从前的君明楼,我不再无忧无虑、随心所欲,我不再是孩子。

我今年十八岁,早已及笄,有父母尚在,我总觉得我没有长大,我还是孩子,什么都不必承担。故从不潜心练剑,只知纵情潇洒。可是,正是今日,岁月把对我所有的温柔,如数收回。

我再也没有家了。

我再也没有爹娘了。

天地之大,孑然一身。骨血哀凉,心如死灰。

我只能徒劳地做着最可笑的事情。溺于沉睡,奢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等一等梦醒了,我娘又端来药膳非逼着我吃下,我爹又议完门中事务,说我偷懒,要我专心看剑谱。阁山依旧景致如画,胜过仙境。

直到一个月后,我大彻大悟,一切都不能回来了。

我真是可怜。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55:00 +0800 CST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56:00 +0800 CST  
手中握着连珠剑,我往中央主位坐下。远处虬螭轩窗映出我略显年轻稚嫩的容颜。

掌罚的长老长孙弗肃声道:“将‘雪月吴钩’请出来。”便有左右捧了巨大的铜匣来。

我知道什么是雪月吴钩。

阁山每一任阁主,都须有一件独一无二的宝器。此物皆以阁山特有的千钧瑰铁铸成,以示宗主在阁山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我的宝器,便是雪月吴钩。祖父在世时,曾十分羡赏古书中的东陵吴钩,故常言,来日我为宗主,所持宝器,以千钧瑰铁弯九尺九寸,烧作濯濯雪色,形如弯月,唤其雪月吴钩。

弟子启开铜匣,银光璀璨,映得楼内恍如白昼。雪月吴钩凛在墨色丝缯上,仿佛一场冰雪骤然苏醒。

“请宗主收下雪月吴钩,将名讳写入宗谱录,以承阁山第十七位宗主之位。“

我以指尖轻轻触着,忽一个推掌将其握入手心。它缀着十八缕银丝镂空玉髓流苏,暗示我第一次得到它,是在二九年华。

雪月吴钩至美至刚。

可我的连珠剑又该何处安放?

它跟了我十年。

继位礼毕,已是三更。更漏声使我无端想起苗疆深山的沉水穿心莲,仿佛雾雨打着莲瓣。渚莲双手捧连珠剑,随在我身后。我静静思忖,不过一轮春秋,怎么什么都变了,着实不堪应付。

“莫收起来了。“

“什么,宗主?“

“连珠剑呀。“

天色将曦时分,我把连珠剑坠在玄谟蛇颈上。

我再不是无拘无束的天真少女。我也见不到她。既如此,便让连珠剑伴着她。就像我亦在她身边。

至于信笺,我执着珍毫,一个字也落不下来。

其实是我不好,我还是有了异心。

那一日我身处书斋,闲翻藏书,又唤长老询问,知晓了一桩惊天秘辛。

我大彻大悟。为何云窅在二十余岁,练就了一身世人皆羡的神功。用人的骨髓。

我的叔父君淮南,便殁于此事。

还是有几分怨她的。哪怕她亦是这荒唐之局的棋子一枚,这不是她的野心,不是她的过错。可人世间就是对我这般残忍,我叔父的骨髓,成了我爱人的补药。

眼下,山川染黛,鹧鸪知还。芙蓉吐蕊,海棠酒满。万般佳色,终不忍看。

八 云窅

“教主。”

我转过身,倦倦道:“何事?”任由傀儡侍姬为我撑着伞。说来可笑,二十年来不见天日,不见常人,一朝解去枷锁,却不能完全释放。我还是习惯由秘蛊傀儡服侍,不喜欢活生生的人接近。原来绝情林锁住我的,不仅仅是脚步。


“禀教主,教中几位长老失踪!毫无预兆……这,人忽然找不到了!“

闻言,我轻轻一笑,仍旧逗弄着廊下的金尾孔雀,心下千回百转,已是知晓了七八分。指尖抚着孔雀头上冗羽:“恐怕是有蝎骨君罢。“

“教主神机妙算。其余者亦是与蝎骨君交好的。“

失踪?无非是要有所动作,又不愿我阻挡他们。这便撕破脸皮,看我这新教主如何在混乱中自顾不暇。

且这一失踪,蝎骨君下落销声匿迹,这甘家灭门之祸,便裹在我身上了。

也罢,世人眼中,我从来都是蛇蝎妖孽。

”教主,阁山君氏,上个月,亦被灭了满门。百年大族,三千门客,说灭就灭。“

护甲在我的手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疼痛并不能让我解脱。我道:“君大姑娘……“

”君大姑娘恰好不在阁山,逃过一劫。不过这阁山门客都死伤大半,嫡传宗谱里,只留下君大姑娘一人。“

我闭上眼睛。

忽然心冷。牙齿咬着唇,疼痛里带着清冽之感。你看,连我唯一有的,这世间都要抢走。

君姑娘成了君宗主,她可还能是我的姑娘?

若我与她家族惨祸牵扯在一起,她想必不会再许我接近她了。

可我又能如何?身在灵蛇教,如履薄冰,一步也不敢错,一念之差,便是满盘皆输。

“教主,教主怎么了?“

我勉强道:“你先出去,本座一个人静一静。“

我倚在墨刻橖黎花神屏风上,缓缓用手遮住眼睛。心里忽然不知所措,谁都不能完全掌控世事,费尽心机,不过是挣命罢了。我活在这人间,一日的安生也不曾有。除了君明楼,我又什么都没有。心神凝了一凝,又支起身子,继续看着教务,不敢漏去一页,只怕失了掌控。

看了两个时辰,我昏昏沉沉睡去。闻得寝殿内有窸窣之音,戒备地睁开双眼,却是玄谟。

它颈子上别了一柄剑。

我熟悉的剑。通身朱红,暗纹精致,她的剑。

再看玄谟,它碧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不似往常鱼雁传书,这一遭,明楼一个字也没有写给我。

我抚摸着连珠剑,握着流光璀璨的脂玉剑穗,她在凝神静思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握着这剑穗。

她在阁山,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累。

她和我不一样。她是在欢喜里长大的姑娘,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无限的随心所欲,她很爱笑,她心无隐晦,满是皎洁。我觉得,众生皆苦,唯有她甘甜又柔软。

我心中酸涩,却没有眼泪落下来。绝情林的岁月,也剥夺了我一部分人之常情。我很少流泪。

我想见她。

看见她的眉眼,我便会想——

世间还有君明楼,那么这世间终究还是可爱的。

我虽出了绝情林,却不能去见她。蝎骨君在暗处虎视眈眈,他们若知晓我欢喜明楼,定会用她来挟制我,于她不利。

唯今之计,唯有坐稳教主之位,方可安心去见她。

湖中流萤数点,我足踏青石,去往水中央。暂抛去纷繁复杂的教务,心中忽然想起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情景。

彼时我娘尚在人间。

两岁的我倚在她身上,静静地听着她和父亲温柔地呢喃说着什么。我睁开眼,望着萤火,父亲笑了笑,抱起我去捉萤火虫。那个时候我犹不知,将来这一切美好会扭曲破碎成何等模样。

深夜,我再次去了父亲的寝殿。

琥珀华棺中母亲安然睡着。

除了傀儡侍姬,房中空无一人。我跌坐在母亲棺下,咬着牙哭了起来,没有泣声,只是眼泪一串一串坠在华美的紫棠花重冥双首鸟纹地毯上。我未曾想过自己会失控至此,可就是这样想痛快淋漓地哭一场。

半个时辰后,我神色清明了些,扶棺起身,只望见傀儡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便是我刑审蝎骨君一位得力手下时,揭开了陈年旧事扭曲不堪的一角。

由于以身饲蛊,他通身冷碧色,活在人间仿佛一条竭泽之鱼。我令人断了他的右腿,他仍一言不发。又断其左腿,取上好岐黄止血,留下性命。

他看我的目光满是怜悯与痛恨。

我又问道:“圣尊夫人,到底是缘何仙逝?”

他痛极,眉目相绞,已是说不出话来。

我提裾起身,走到他身前:“你不会不知道圣教鬼狱塔中修罗池,可九日化尸。你不回话,本座不逼你,檀七,将他请进修罗池。”

他想自尽,左右却出手阻止。

“当日……君与圣尊夫人交合……“

此中君指的是蝎骨君。

我蓦然停步:“继续说!有半句不清楚的,即刻投进去化尸!”

“圣尊夫人不从,君临幸正酣,错手而杀……后伪作被中原名门……名门……“他还未说罢,便因剧痛昏厥。我又唤檀七等人明察暗访,审问几个教中历经多年的弟子。

真相越来越澄清之时,我渐渐发现,蝎骨君想要夺取的,并非滔天权势,权势仿佛只是一个幌子。因为他亦身怀噬髓虫取功之术,向来内力外功亦是世间少有,却能沉下心来,未能有所动作。甚至有好几遭,他都有绝妙的机会杀我,却没有动手。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自幼辅佐父亲,中心日月可鉴,助益颇大。但又在我出生后,奸杀了我的母亲。这些年来我恭恭敬敬地唤他叔叔,他见我困于绝情林,心中又会如何感想?


连珠剑横在紫檀木托上,我抚着剑柄上精雕细琢的花纹,我想,每一寸纹路,都无数次地契合她的掌心。

阁山君宗主接过雪月吴钩,日夜苦思,以期来日。她手中的连珠剑,变作了雪月吴钩。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2:58:00 +0800 CST  
展开一页春笺横于指尖,我提笔写道:多日不见,思君颇深。知君饱经变故之苦,窅怜之惜之。惟愿君爱惜自身,节悲节哀,以待相见。窅虽不堪,身处污淖,手染鲜血,却不曾有两意。来日有缘,伴君身侧,当竭力助君兴复阁山,攘除奸凶。君当珍重,千万,千万。

我落笔之时,檀七欲言又止,半晌,她终是问出了口:“教主,倘若君姑娘不念教主情深,教主又当如何?“

我知她言下之意。倘若我唯一拥有的都不在了。

窗外雨声沾惹了乌竹片片,月色柔渺,群山弄巘,我心下泛起几分温柔,又几分伤感。我撑起额角,道:“本座不知。“银凤琉璃莲花钗垂下的流苏贴着我面颊,摘下护甲,我勾挑着流苏,“即使她不再倾心于我,我再想要她,也不会强迫她。更不会心生怨恨,祸及天下苍生。我想要她知道——她倾心过的云窅,是个有温度的人。哪怕人间冷待,依旧心存善念。”

檀七面有不忍:“教主受的苦,属下皆看在眼里。”

我的心反倒平静了几分,往昔那些足以燃烧血液的仇恨隐匿起来:“事已至此,再恨再怨,只是作茧自缚罢了。”

发觉蝎骨君踪迹时,正是在圣陵地宫。他隐去了他的呼吸,我却辨得出他身上的气息。

一种颓靡腐烂的异香,出自白蜥蜴的骨皮。

我虽看不见他,仍旧语传四方:“叔叔。”

他不等我寻他出来,那样只会落了下风。阴风凛凛,且疾且烈,地宫里壁灯摇曳间,他已持短刃立在我身前:“窅儿。”

仅一瞬,我蓦然看见,蝎骨君的左臂上皮肉怪异,仿佛受了伤。那伤却也不似伤,泛着乌青,盘虬直上。他身上有古怪。

我不动声色,缠绕箜篌弦的食指出手,冰弦忽响,与了他心脉致命一击。蝎骨君内力当真深厚,生受了弦音,犹可神色如常。

他过分邪气的面容望着我,笑了。

“窅儿,窅儿你忘本了。“

我咬牙道:“你再如此唤本座一句,本座即刻杀了你!”

他却低声说:“若非当初叔叔向你父亲进言,绝情林锁圣女,可得良药一封。”他碧色的眸子逼视我,“你何来这一身绝世神功!”

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楚,这二十余年的不见天日,原来如此。

眸色一暗,冰弦再起。

他看着我的痛苦,快感像蛇一样蔓延至眼角眉梢。我想,你如此待我,你的心何曾有一日鲜活过。

正欲取他性命,他又道:“窅儿你可知,你娘是如何离开你的?”

我已是恨极,冷道:“是因为你。本座知道。”

他笑得越发失控:“窅儿啊窅儿,你真是可怜!我尝过你娘的滋味了!我尝过她身子的滋味了!她还哭着让我放过你,你才两岁,她还不知道,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像鹰犬一样被拴在绝情林!”

我阖上眸子,出手震他心脉。却由于心性大乱,发力发偏了,蝎骨君留下了一条命。

他身形匿闪,我腾身以轻功穷追不舍,缠斗间将石壁、玉雕、画缯毁了个干净。他早有筹谋,仿佛在此处设了个密道,竟逃得无影无踪。

我忆起他那诡异的伤口,暗自无言。

九 明楼

洛道,微雨。

与以撒寰烟多日不见,再相逢,便是恍如隔世。

她自然知晓我发生了什么,看了我半晌,沉声问道:“你还好吗?”

我道:“还好。这会子没有时间伤心,我一示弱,暗地里杀我爹娘的宵小还不一刀把我了结了。只能强大自身,以图来日。”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3:00:00 +0800 CST  
侍姬给我和她奉上清心茶,我颔首道:“你且尝尝,看滋味合不合你的意。信里写你要去临安取个密函,巧了,我要去临安的芙蓉清境查清灭门真相。我的属下查过了,攻破守山的毒,正是来自芙蓉清境。若你方便,与我同去如何?”

寰烟把玩着银柄海东青匕首,拂了拂头纱:“自然方便。君姑娘,明日启程。”

我向她拱手一礼,坚定道:“有劳了。”

仙鹤云纹的玉佩悬在她腰际,显得光泽柔和。

她行动沉稳利落,亦回了个西域执肩礼:“客气了。”

芙蓉清境深隐临安,幽涧寒潭,碧泉缓缓,红鲤岩下,芙蓉在央。传闻灵蛇教第一任女教主云阮曾多年闭关在此,因此多有叠瓣芙蓉花,故百年来天下称作芙蓉清境。

然而芙蓉清境隐藏了灵蛇教不少秘密,云阮虽死,留下的机关暗器却多。多年来,踏入芙蓉清境之人,少有还。

寰烟她总是神出鬼没,我也不曾见过她身边有人跟随。我此去临安,长老们多放心不下,便点了三十弟子相伴,弗渚亦持了剑,三日抵达。我不忍门中弟子犯险,弗渚长老又年岁耄老,便留他们在临安的客栈。半夜与寰烟相携进入芙蓉清境。

其实,我这样做,是有一点私心的。我希望以身涉险,谁也不连累,谁也不必救我,有个理由名正言顺地死去。去见我父母和师兄,再无需留在世上苦苦煎熬。

踏进那一片雪白芙蓉花海时,我对寰烟说:“你看,天亮了。”涧中清泉纵横,晶莹剔透的花瓣撒入其中,红鲤鱼相戏追逐,簇簇涟漪泛着澄澈。

人间总归还是温柔的,不知不觉,我就把方才的念头暂且抛去,仍旧一心追求真相,勇敢面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样劝慰着自己。

寰烟说:“灵蛇教教主,你可还欢喜她?”

我理了理自己的白狐皮坎肩,神情一滞,方回到:“眼下以阁山为重。以后的事,大仇得报再议。”

她边拭刀边道:“也罢。往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近来你可曾见过她?”

我怅然:“不曾。”

天色将明,我执起雪月吴钩,自芙蓉花中开始探寻。三个时辰下来,我二人只见山峦流水和芙蓉花影,未有邪物伤人分毫。

行至一方山谷,不见他物,唯见石黛青的藤蔓此缠彼绕,我思忖片刻,道:“茎深处微红,寰烟,这藤蔓有毒!你别碰!”

寰烟神色如旧:“我无妨。”

以雪月吴钩拨开藤蔓,我和她一步步走得谨慎,唯恐哪里出了个差错,赔上性命。这石黛青的藤林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我不免道:“咱们不会要走到入夜罢。”

寰烟一边留意足下,一边道:“再走走看,如若深不可测,那便归来时路。”

世间事有时当真让人啼笑皆非。轻轻地窸窣声后,寰烟的玉佩,落在一簇藤蔓下。

我知晓那是要紧的东西,道:“你别急!你千万别急!我给你想办法,会有办法的!别动!”

其实我又有什么法子,玉佩离藤蔓那样近,若要捧起,很难不触碰藤蔓。但我绝对不能让她死,她随我而来,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我罪孽深重?

寰烟摇了摇头。

我甚至不敢呼吸。

直到看到一双被划出血痕的白皙的手,和握在掌心的仙鹤玉佩。

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

藤蔓,终于到了尽头。

颤抖着带她到山前,我一边哭一边拼命为她把毒血挤出,过了须臾,伤口如旧泛着诡异赭紫。我越来越失控,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我知道,寰烟就要去了,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情此景,寰烟却面无异色,只道:“你哭什么。”仿佛不知晓中了藤毒,又仿佛生死于她只是玩笑。

我哭得更凶:“你……你要……你会不会……”

寰烟轻轻笑了笑,眺望洞外:“我这样的人,生和死,又有何分别。”天色暗下来,她的眸子看着碎锦似的星辰,“君姑娘无需自责,忘了罢。”

我声嘶力竭:“你等不到她了!”

寰烟偏过身子,半面眉眼隐匿在黑暗里,她温声道:“她不会记得我的。”几个字淡的像一缕烟,仿佛在说旁人之事。我想,她一定很在乎寒赋道姑,也要舍下性命,留下她的玉佩。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才能救得了寰烟。我几乎气血倒涌,手忙脚乱扶着她倚在山洞璧。扯下衣上白纱裹住她的手,心想总能阻止须臾毒液扩散。又忍着心里巨大的恐惧,隔了一层衣裳吸她的伤口,她却坚定地推开我。

“君姑娘,灵蛇教的毒入体即化,你费这心血做什么。“

我嘶吼:“你不要命了!”

“你过来,“她在次推开我,忍着毒发之苦,眼睛里不知藏了什么,“临死之前,我把那忘不了的孽缘说与你听罢。我死后,你拿着这方玉,代我去寻她,可好?”

半个时辰后,以撒寰烟忍不住毒发的噬心煎熬,借随身携带的海东青匕首自尽。

那方沾染了血的玉佩,此刻在我手中。我紧紧闭上眼睛,将玉佩收起。又低语于她耳畔:“你放心,我一定要她终岁悔恨,修不得道。”

那一夜,我跌坐在昏暗的山洞里,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天下之大,独我一人茕茕独立,形影相吊。父母仙去,悲痛至极时,竟不知该唤谁。

“云窅……你在哪里……我当真撑不住了……云窅……云窅……我该怎么办……“

“难受……我难受,云窅,云窅,你……你在哪里啊……”

仿佛短短一瞬,又恍若漫漫一世。山洞外有薄如纱的光绕进来。天又亮了。昨日此时,我对寰烟说,你看,天亮了。

无论如何,我还得站起来。

起得身来,便看见满目褪色的壁画,绘满了整个山洞。昨夜夜色沉寂,又心性苦乱,便不曾发觉。

壁画晦涩高深,我有些看不清明。直觉告诉我,此中玄机暗藏。我一寸一寸看过去,心下千回百转,剥茧抽丝。

走到山洞至深处,是几幅春|宫图。画的乃是一个似经而立之年的男人,和几个美貌的女子。

“宗主!““宗主!”我顺音而去,正是弗渚长老和几个门中弟子。想必他们功力炉火纯青,也经得过那藤阵,又不知折损了几个人。

我说:“长老,你等寻到此处,可有被毒藤所伤?说话呀!人命关天!”

“宗主放心,我等平安无事。“长老又正色道,“宗主不该不辞而别。”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你们且入山洞深处看看,我发现了壁画。”

三日后,我和寰烟二人,又对坐在酒肆中。

我抿酒道:“你我二人,倒真分不出谁更苦来。”

她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玉鹔鹴圆瓶。

我微有醉意,还是仰喉灌下一盅烈酒:“我这一辈子啊,酒量都比不得你了。”


壁画之事,我与各位长老密谈三日,定计暂且不回阁山,我以阁山宗主之尊,赴蜀中偃瑟楼请沈雁泽前辈出山,参透画中意味,寻得其中谜。

沈雁泽归隐多年,不问江湖事,远离俗尘间。他比我爹还年长二十岁,世人叹其心思玲珑,算无遗策。

访罢沈前辈,我退下侍姬,撑一柄灰紫白梅枝雕骨纸伞,在偌大的偃瑟楼湖廊走走停停。天有微雨,青霜凛冽。

湖中游鱼都往上浮,我取了香饵喂鱼。洒下一点儿,再洒下一点儿,它们总吃不够,你争我夺的。我抿了抿唇,干脆把一碟香饵底朝天全送入水。

此时此刻,我的心动了动。犹如雨珠串于湖面,涟漪乍起。

隐隐有异香一缕。

我蓦然抬眸:“是你!”

她笑得妖娆:“是我。”

在月湖另一侧,云窅柔若无骨地倚在画亭中。她着烟紫露肩广袖纱衣,袖上隐隐用银丝绣了六只凤凰,腕上银镯轻响,颈间璎珞泠泠,周身银坠都镶嵌错落有致的深紫玉石。

眉间是三分温柔,三分隐忍,三分欢喜,一缕狠戾。

一时间,我拢不住心头悲喜。覆水难收。

云窅足点水面,翩然而至。雨珠簌簌落在她绝艳的容颜。

“你还好吗?“

我却不知如何回应。只看着她,看了半晌。她亦一言不发,仿佛世间只有雨落水面的脆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皓腕,想抚我面颊。

我向后躲了躲,心下黯然。

白若凝脂的手便这样停在空中。

我的心开始隐痛。这种疼痛并不大张旗鼓,它绵延不绝,滴水不漏。

她扶着我的肩,启唇低语:“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握住纸伞的指轻轻颤动,眼泪涌到眼眸,我忍住了。

时过境迁,我再不是欢喜无忧的君明楼。曾经我心里只有她,日日盼着与她相见,再不分开。如今我依旧念着她,奈何还有灭门之仇与寰烟惨死凌迟着心,我给不了她一个从前的爱人。

“明楼,我是圣教教主,不便见江湖中人。我们走。“她言罢,不待我反抗,伸手把我稳稳地打横抱起。我贴着她的身子,感受冷香幽幽,感受到她的肌骨那般寒凉。

云窅腾身而去,再待抱着我落下之时,已至一处无人之境,山泉流水,风声杳杳。

在我拼命挣扎之前,她倾身放我下来。又一阵相顾无言,她蓦然上前,睫毛如蝶般颤动,手指解我的鹅黄绣红石榴绦带腰封。

“放开。“我呻吟有些沙哑。她恍若未闻,又解开我的外裳,我道:“云窅,你干什么!云窅!”

她拥住我,轻轻咬我的耳垂,带着浓浓的情欲:“我要你。”指尖一扯,连深衣都落了下来。只余水红如意纹肚兜。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3:02:00 +0800 CST  
流泉缥碧,云窅淡紫的衣袂铺在水上,仿佛一片横卧的荷叶。她身上银坠泠泠作响,连雪白的腿上都缠绕着丝丝缕缕银链。她一步一步向我走近,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这个绝色美人,无论做什么,都让人无从拒绝。

我想要后退,不知为何,一步也没有退。任由她越来越近。

“别……别碰我。”我沉吟着,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她半个身体沉入泉中,繁复的丝裙一层一层褪下,露出白生生的肌肤。我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也是想的,可是我不能。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沉溺在她的温柔乡中。待我回过神来,她已经扯着我的袖子,轻轻用力,扯我落入她怀中。

我心中竟然有一丝快意。

抬眼,她的美眸与我不过方寸之远。我能透过水盈盈的眼眸,看出里面的惆怅和愁哀,还燃烧着**,烧着我狼狈的剪影。

那剪影是楚楚可怜的,我一留在云窅身边,好像就有了软弱的资格。好像就可以把柔软的核露出来。

云窅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耳畔便萦绕着馥郁冷香。她朱唇轻启,勾开我的衣带,我愣愣的任她动作。直到我身上只剩下绢缯中衣。

此时我才开始挣扎,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云窅的锁骨。她唇边也沾了水,魅惑一笑,那样诡艳的唇红刺了我的眼。

“放开我!云窅,云窅你放开我!放开!“我的眼泪流下来了。不是因为云窅的轻薄,是缘于这些日子我一直压抑,心结越积越多,终于有个缺口能尽数发泄出来。只要第一滴眼泪划过脸颊,便无可控制了,直到最后,眼泪是一颗一颗地砸到云窅身上。

云窅并不停下动作,取下我的燕雀衔桃碧玺金簪,又扯落丝绦,我的高马尾顷刻落了下来。她摘下银护甲,扣住我的后脑,蓦然逼近。

我哭得很是难看,便不想看她。身子瑟瑟发抖。她带着安抚的意味摩挲着我,四下只余流水绕过青岩的冽声。岩上白雾氤氲,藤下黛竹朦胧。

我如梦初醒,挣扎得更是急促。拼命想要推开她。我在拒绝什么?我并不知道。眼泪扭曲了她的窈窕,剪碎了她的妩媚,直到我哭得什么都看不见。在她面前,我把委屈和难过都哭出来,把绝望和心碎都哭出来。我想告诉她,父母被害,寰烟惨死,我真的承受不了,云窅你救救我。

“别动。“她的宛转嗓音恍若莺啭凤啼,低低地要穿透我的心,“明楼,我的明楼,哭罢,你想怎么哭便怎么哭。”她又怜惜地用玉指抚摸我的眼角眉梢,“你若是不愿我碰你,便说不愿。只要你说,我绝不碰你。”

我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最后我的嚎啕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好像这不是我的声音。我伏在云窅怀里,颤抖着唇齿,眼眸渐渐安心地闭上。听着她的心跳声,仿佛有谁撩拨着我的心。良久,她等待良久,我都没能把不愿说出来。

她沉沉地叹息,环住我的腰肢,深深一吻。她的另一只手在我身上一路攻略城池,指尖绕着肩胛勾弄,竟是把中衣都扯下肩头,她揉着我的腰,我渐渐喘息急促,不能自持。

待她放开我,我失神地抬眼,便瞧见她唇边此缠彼绕的银丝。她伸出丁香舌尖舔了舔银丝,笑意潋滟:“你的滋味还是那么甜。“

我有些羞恼:“你别过来。你……“

她又笑,指尖拨弄我的一对玉兔:“晚了。方才我给过你机会拒绝。”

我咬了咬唇,抬眸看着她。

我没有再拒绝。

我也不愿拒绝。

贴着她的肌肤,偷得半分安然。


随后一切都像焚烧一般失控了,我的指在她那一弯枯荷风骨的肩上勾出红痕,她扪着我,我斜仰在葳蕤者草木的嶙峋青石,不着寸缕。嶙峋石棱折磨着我的肌肤,却又透过肌肤生出无限快|感。

她咬住我的颈,两瓣唇红犹如两痕蛇。我阖目,身边萦绕着她的异香,一寸一寸酥透骨髓。我便在此时想,眼前的这个女人,她驯服了我的身体,早已对我的每一处滋味都如数家珍。我的一朵芙蓉把玩在她玉指,并蒂另一朵勾蹭着青石,揉碎了鲜红的花蕊。我许久不曾纵情,自从君家陡生变故,我的身体那一部分的鲜活便被责任深锁。

而云窅的指,所到之处,花叶重开。

我失神地望着浩渺流云。

她牡丹的湿润吸附着我的腰肢,仿佛吐满了绵延不绝的露水。我放肆呻|吟,自持早就化为无物。两柄前首相连的雕花犀角玉|势蓦然出现在我眼前,玉尾镶嵌着明珠。不知此物她从何处寻来。她把这玉|势待在身上,想来今日并非偶遇,而是来寻我,自苗疆至蜀中寻我。玉|势先含入我的身体,又行云流水地衔住她的身体,彼此如蘸墨入画般徐徐摇动。她的呻|吟声带着餍|足。我抵达云端之时,她浅色的眸水光潋滟着,一壁用指尖划破我的锁骨,一阵冰冷,却不知她对我做了什么。

我亦不愿细想,云雨暂收,余韵未散,倦怠地伏在青石上。

待我重新睁开眼睛,发觉胸前开满了灼灼桃花,檀色枝骨,藕霞花瓣,妖异至极。且桃花还在不断生长,不知不觉又蔓延到我的腰际。

我偏头看着她。

“千叶桃花蛊。“

却见她身上亦是桃花灼灼,甘泉沾着云雨顷过的曼妙身姿,仿佛是取人性命的花妖。她轻轻笑了,红唇娇艳欲滴:“我要让你记住,这羽化登仙的极乐,这永世难忘的滋味,是我给你的。”

我顺着她的呢喃私语交颈,犹如两只缠绵鹭鸶:“你给我下了蛊?”

她的长睫微微颤动,嗓音依旧是缱绻温热:“我为你丢了心。”


又是半晌,我轻轻推开她,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越是走得晚,对这软玉温香越是难舍,便越是不可抽身。

言罢拿起半湿的衣裳,便往身上穿。

我没有看她。其实我知道,她想对我说,别走,我知道你很难过,也很茫然,留在我身边。

此时此刻,我不能留在她身边。

多谢。赠我回味半刻君明楼。待我穿毕衣裳,绾罢簪钗,又是君宗主。

她在身后勾住我的袖袂,声音沙哑,却又十足十的玩味:“你便这样走了?”

我并不回首。倘若我看见她悲戚的眼神,一定是走不了了。可我又怎么能不走,那么多纷繁经纶等着我去看,那么多诡谲谜团

我说:“我真的要走了。”

她牵过我的手,轻轻吻在肌肤上,十足十的叹息:“好。”

入夜。

案上有一个白玉瓶,只雕刻鹔鹴,便显得格外素淡。我看见它,心里就不自觉疼了一下。自从我把寰烟放进去,每看一看,都疼一次。

我想让她去得平安顺遂,却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她是我的知己,是个有趣的人,对我有恩。

可她纵横在江湖里的刀光剑影多年,又为一方玉诀断了声息。

我知道,她在这人间孑然一身,不曾有亲旧。所以这骨灰,也不知该送往何处,才能让她觉得安稳。又或许她被世事无常打磨地久了,并不寻求安稳的滋味。

我不能把她一直带在身边。因为我知道,我只是她一壶酒相识的知己,不是她最想见的人,也不是她最难忘的人。那仙鹤云纹玉佩的主人,才使她念念不忘。

摸着鹔鹴玉瓶,我说:“你很想她,我知道。我会把你,送到她身边。一定会。那道姑若是知道你已经成了齑粉……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去寻她。若寻不到,便一直寻。”又想起了什么,兀自说下去,“在此之前,先陪在我身边。陪我喝酒,像往常那般。”

琐窗外映出花木深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帘外六角灯笼照亮一双暗紫的长靴,随即是侍姬恭谨宛转的声音:“公子。”

我收起随意搭在锦榻的腿,定了定神,望着来人。

却是个年轻的阁山弟子,他看着我,拱手作揖:“属下见过宗主。”

我道:“不必多礼。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属下等在那山洞中,寻到了这个。“他奉上以明黄绢缎细细裹住的两页薄宣,都变得脆了,想必是年岁久远。我凑近,看出来这两页纸绘的都是春宫图。

笔法娴熟,每一寸都恰到好处。是一个年纪颇长的男子,与不同的妙龄美人在交媾。我隐隐觉得,是男子在纯粹地泄欲,因为有一页的一角画了四人同房,他同时宠幸三个女人。

男子的后背纹着巨大的狰狞的毒蝎。

我知道他是谁了。与那弟子道:“本座知道了,你且回去罢。”又唤来掌典籍书册的侍姬,问她:“灵蛇教有个长老,名姓年岁不详,只称他蝎骨君。他手下,仿佛是有八个手段狠绝的女杀手?”

侍姬秉烛,照亮文卷,回禀道:“宗主记得不错。”

我将那春宫残页给她看:“那八个女杀手,想必也是蝎骨君的枕畔佳人。”

侍姬翻阅陈年旧案,道:“蝎骨君座下八个女杀手皆美艳,外出任务甚少暴露容颜。她们取人性命,用的都是蝎骨君驯养的螟蛉。”

我忽然发觉,蝎骨君和这些美人交媾的时候,从来没有看她们。而是看向一个不曾出现在画中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什么,自然无从得知。

侍姬查看春宫图一晌,又沉思着对比宗卷案典,指尖触向一幅画云雨中的美人:“宗主,这个女子,想必是姽婳。”

姽婳是其中一个女杀手,去岁被临安甘家甘棠所杀。容颜这才见得天日。她眉下有一颗朱砂痣。画中的美人,红唇里呻吟呼之欲出穿破画来,眉下赫然一颗痣,显得她风情万种。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3:05:00 +0800 CST  
十、云窅

鬼狱塔。刑房里永远是不辨昼夜的,因为永远昏暗。照壁上的烛灯撕破黑暗一角,我撑头坐在铺着狐皮的长椅,看着这盛宴一般的人间地狱。

檀七给我递上六安茶,我低声问道:“招了不曾?”

檀七沉吟:“回教主,不曾。被蛊中蜈蚣活活吞噬成一具骨架,都不言一字。蜈蚣咬噬了整整三日。”

银护甲轻击茶盏,我拨弄着盏耳:“这算什么。比起蝎骨君款待中原俘虏的手段,远远不及。”

檀七是我的心腹,言谈自然放肆些,她低声道:“敢问教主,何必定要审出蝎骨君于圣尊夫人的孽想?”

我笑:“知晓他欲念何在,自然便算得出手段何在。更算得出图谋何在。”

隐隐有血肉撕裂的声音献祭在火光里,还有人的身躯抵死挣扎的暗响,犹如涸泽活鱼被弃于罐内。我又道:“不是还有一个他的身边人。虽不如这喂了蜈蚣的亲近,却也能探求一二。”

檀七会意,施礼退下:“属下即刻去办。”

恍惚是半个时辰后,我饮罢一盏茶,便有属下来禀报,这个身边人招得一字不落,只求速死。

我搁下茶盏,淡淡道:“这个却容易。”

属下将密函奉于案上:“教主,他召的,都在此间。”

耳边犹有沉闷的嘶吟受难之音,我沉思片刻,启开密函。

其中写得清清楚楚。蝎骨君从二十余年前,便倾心于圣尊夫人。可圣尊夫人与教主鹣鲽情深,蝎骨君又身为教主最为得力的下属,常年压抑着私情,最终这私情一寸一寸腐靡蔓延,成了执念。

随后圣女出世,被教主赐名为窅。蝎骨君看着圣女长大,心中的情绪几乎要分裂开来。圣女是他倾慕的女人与旁人诞下的子嗣,他怨恨圣女,欲杀之而后快;可圣女的皮囊又像极了他多年渴慕的倦岫,他又忍不住将对她的思慕移栽在她女儿身上。

夫人为蝎骨君所杀。彼时长老筹谋已久,避开随从侍姬,闯入夫人的卧居。夫人苒弱,自然反抗不得。他先强行与夫人交|媾,又亲手杀了她。禀告教主,谎称夫人被中原名门所害。

爱妻已死,教主郁郁不得解,便心性大乱,越发阴狠狷狂。蝎骨君进言教主,若要为夫人复仇,可用噬髓虫移功之术,酝酿多年,将圣女炼成天下无解的毒。

实则蝎骨君欲夺去圣女常人的情感,要她无所欲无所求,无所思无所想,一世为人刀剑,一世被仇恨和杀戮纠缠。要让她像用蛊桎梏的傀儡一般。

只因为她是倦岫为教主诞下的女儿。

多年已过,蝎骨君之执念并未断绝。他着人豢养了八个绝色的女杀手,并喂了她们留情蛊:须得每月以完成的暗杀任务换取解药,而解药,便是与他交|合,得他元|阳。

蝎骨君与这八个女杀手交|合之时,都看着他寝旁悬挂的,夫人的丹青一幅。

我将密函靠近烛火,焚烧成灰烬。

原来,我这荒唐的二十年岁月,都是毁在他对我娘的孽情!


他看着我锁困在绝情林,想必也是餍足得紧。

翌日子夜,我在鬼狱塔的密室,以朱砂为饲,豢养着黑罐里的靛青长尾龙鱼,吞噬朱砂之时它的眼睛幽幽地,仿佛知道须臾后要被我酿成蛊。

以龙鱼入蛊,辅以麝香、参叶、黄苡、蜥蹄,可成一味蛊,唤作淬骨香。

倘若将淬骨香寄在人的肉身,则此人于所爱之每一回心驰神荡,必苦痛至极,像是无数尖锐刀刃凌迟着皮肉肌骨,一寸一分也不放过。蝎骨君若是有幸尝了这淬骨香,想必此后每一回肖想我的母亲,都有一番苦楚。

一壁用精致的九柄银刀套为龙鱼剔骨,我心中不是没有悲意。此时此刻,我与我的父亲又有何分别?都是一样的狠戾,拨开狠戾后都是一样的心冷。凭借圣教至高的蛊术折磨仇敌。

我想起,圣教第一任教主云阮开创教义时,教主修《往生心经》,众弟子控虺蛇虫豸,只为护佑苗疆,安守故土。皆甚少为私欲去酿蛊。

神秘圣洁的《往生心经》,是为正义而生。

看着龙鱼镂空的骨架,我想,可我当真无可奈何。事到如今,若我不狠戾,蝎骨君和他统治的势力,会利用我的功力谋取天下,蝎骨君恨我是父母的女儿,他定要折辱我一世。

多年前,在绝情林里看过一页志怪异谈,道的是一个少年,他为了保护自己和山上人,被迫与山鬼缠斗。最终少年降了山鬼。奈何少年早已与魑魅魍魉缠斗太久太久,最终少年亦变成了山鬼。

我欲心存良善,总不可得。欲安稳度日,亦不如愿。只怕如那书中传说,最终亦化作山鬼。我不可如此。云窅啊云窅,默念自己的名字,我暗暗思忖,哪怕世事如何颠倒,犹得存留一线原则;变故如何绝望,仍需心存一分期盼。浮生二十余载不堪回首,往后岁月更须珍重自身。

愿我养成纯良心性,如明楼般胸怀常开,一尘不染。方可与她情意相投。

十日后,蝎骨君于苗疆之南洄沄山忽身染诡异蛊毒,时常发病,蝎骨君静心调息,仍不见好转。随从撤下长老阁内画卷,去时唯见那画卷被封裹得仔细,十分贵重。露出的一角宣纸微透,想是此卷年岁久远。一月间,蝎骨君未曾召姬妾作陪,闭关不出。

而在我窗前,亦有一幅丹青铺在金丝楠木书案上。

入画之人是我。

方才玄谟把这一卷丹青,自明楼那处带到我身边。她画的是初见那夜,我着红衣,提着灯盏,满身星辰的模样。

我犹记得,彼时我说,姑娘莫再走了,擅闯我苗疆鬼狱塔的人,都是要死的。

你又是何人?

我自是圣教中人。

我犹记得,初遇之时,她的眼眸很是澄澈,容颜那般鲜艳饱满。

却不知她如今又是何等模样?总归不会如往常。我知道,她如今遭遇灭门之祸。

想见她,这番滋味一日比一日强烈。

我缓缓问身侧属下:“君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月前,阁山长老们带着君姑娘赴蜀中,欲求偃瑟楼主出山。想必此时君姑娘仍留在蜀中。“

我道:“你且去告诉正殿,本座即日便去蜀中。欲与中原结交,濯去圣教的旧日邪名。”

须臾,檀七师夷等人皆神情惊愕。道圣教与中原多年不结交,早年立教时犹互通有无,近百年来却成彼此敌对之局,如何教主今日欲访中原?

缘故是,倘若圣教与中原敌对,灵蛇教依旧是中原人眼里的邪教,则我和明楼自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厮守。唯今之计,须得为圣教正一正名,方为良策。

他们的疑虑我如何不知?不说旁的,且说我这一身绝世内功来路在何,便不可能为中原人所接受。

我道:“倘若与中原疏离,彼此倾轧,长此以往,结局必是两败俱伤。开宗教主云阮创教之时,常与中原世家交好,彼此鼎力相助,护江湖平安。而今当复往日盛景。檀七,勿带弟子太多,随本座去蜀中。”

檀七问:“若赴中原,大有漠北、江南、东海可访,缘何教主要去蜀中?”

我拂了拂凤凰烛紫垂袖,看着他们:“阁山请偃瑟楼主出山,圣教便也去访一访偃瑟楼。”

蜀中偃瑟楼主沈雁泽归隐多年,从不露面。故近十年掌管偃瑟楼之人是沈雁泽长子,他听闻灵蛇教新任教主来访,大为疑惑。兴许是我二十多年名声神秘,甚至若有若无,世人常常议论苗疆蛊王的女儿到底存不存在。如今只活在言中的云窅忽然现世,想必这沈雁泽之长子无限好奇。

他大方着人请我入楼,却与我道,偃瑟楼留灵蛇教主之事,不得提及。我自然是应下了,倘若江湖上下知晓偃瑟楼与灵蛇教有交,自然有损偃瑟楼嘉名。

“教主,请。“沈雁泽长子名唤沈韵征,一袭玄衣,纹绣白泽神兽。

蜀中多芭蕉,多翠竹,沈韵征令楼内侍姬熏了沉水香在帘下,一壁与我四处观游,一壁以手中扇指一指何处景观里藏着何处典故。我掩着纱笠与他同行,道:“蜀中沈家有百年功迹,怪道中原总传闻蜀中江湖安定,全凭偃瑟楼在上绸缪。”

沈韵征微微颔首:“教主客气了,沈某不敢当。”

他着随从给我奉茶,朗声道:“教主,请。”他一举一动皆有世家之风雅无双。我笑,“云窅谢过。”

侍姬端过各色糕饵。又添了炉香。我无心去品,隐约想着,明楼,此情此景,我与你相隔不远,你又在何处?

沈韵征笑道:“恕沈某孤陋寡闻,原来教主当真是不是虚传。”

我隔着一层玄纱看他,道:“此番是云窅第一回离开苗疆,整整二十余年。”

沈韵征微有惊色:“原来如此。教主第一回访中原,临我沈家偃瑟楼,实是沈某有幸。”

我温言道:“楼主此言,云窅不敢当。”

隐隐有微雨碎在亭上,一群锦鲤在水下游弋片刻,皆往对岸游去。我抬眸,雨帘深处有一抹鹅黄身影,撑一柄灰紫白梅纸伞,难见眉目,窈窕得犹如一支芙蕖亭亭而立。

我心下千回百转,仿佛在须臾间把这一载的悲欢回味完。

是她。

独足玉觞落在案上,清脆一声。沈韵征道:“教主?”我深深呼吸,蓦然侧过半面,乍然斗笠玄纱被风吹开。在这一瞬间,我心驰神荡,一年来,重逢得如此猝不及防。

沈韵征看见了我的容颜,半晌不出言语。仿佛是遇见人间鬼怪。

“教主!你……你怎生……如此形容……教主……”

”容云窅失陪。“我亦是失神,顾不全为客礼数。指尖颤抖着拂下玄纱斗笠,足点水波,涟漪迭生,涉水而去。

大片金红锦鲤聚在她身边,雕栏上一方空的饵匣。白梅纸伞渐渐落下,她像一幅极乐盛景画一样铺展在我眼前。

“是你!“明楼红唇启开,额前一缕一缕的碎发被风吹得肆摇。

她眉目的还是如旧,一寸一寸不差分毫地契合我的心。只是眼角眉梢里的活泼安乐被掩去,呼之欲出的是几经折磨后的悲苦。我的心便疼了。

我道:“是我。”

她一袭鹅黄广袖留仙裙,腰封遍绣玉髓穿珠红石榴,裙下半露白靴一痕。腕上缠金龙须镯,颈坠堑珠玉璎珞,璎珞下是深深的锁骨。仍旧绾着高马尾,青丝里斜插几支海棠云珞金钗。一幅中原世家女儿该有的的模样。

我软着声音唤她:“你还好吗?”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过得如何?

我知道,你过得苦涩。你生来是未经风霜的千金小凤凰,世家出身,不谙世事,养出只知平安喜乐岁月静好的活泼灵动。乍然降此劫难,怎么会受得住。

伸出手想抚她瘦削的雪颊,她却躲开了。

她咬着朱红的香唇,看我的眼神里,有压抑的疲倦和苦涩暗暗出现。

“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我抚上她的肩,低低道。

云雨之后,我把千叶桃花蛊种在她体内。淋漓尽致地哭后,她蜷缩在我怀里的模样很是温顺。我的肌肤贴着她的肌肤,仿佛血肉也在交融对流,檀枝桃花灼灼开在身上,勾画着方才的彻骨酥香。一枝藕色花苞绕着她的凝白纤颈,我的舌尖从耳珠吻到颈侧。

我絮絮而语,暖香流连在我和她的呼吸里:“我要让你记住,这羽化登仙的极乐,这永世难忘的滋味,是我给你的。”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3:09:00 +0800 CST  
不过一晌贪欢,她便轻声道:“我要走了。”言罢便兀自穿了裙裳。我虽不舍,却也清楚,眼下世事纷乱,我和她都经纶缠身,能如此厮磨缠绵片刻,已是难得。她离去后,我独自浸身温泉中,直到身上千叶桃花纹消弭。

无论如何,在这人间,我和她终有一线密切的联系。千叶桃花蛊可使两个人的血脉不再相斥,渐渐地,同化成相同的血液。

偃瑟楼上,圆月过丹墀,近可摘星辰。

我临风而立,沈韵征坐在我身侧。

他将将回神,道:“教主可否如亭中那般将纱笠罩上。”

我颔一颔首,身侧檀七便取来纱笠为我遮住容颜。隔着潋滟光泽的黑纱,我看见沈韵征神色自持,敛袖品茶,因道:“自然无妨。只是云窅不知何故。”

他淡笑:“如此容颜,惑人魂魄。沈某欲与教主清谈,必得心性澄澈,神意秉明才是。”

我暗想,这沈韵征,着实怀瑾握瑜,严于自律。

抬眸观月,我道:“楼主着实有九天揽月之志。”

他凝神,眉目在暗夜中不移分毫,只有缕缕青丝随风而扬:“不敢当。”

“敢问楼主,阁山君姑娘,她现下如何?”

他恍若在细细观察盏中碧水,淡淡道:“如今,阁山没有君姑娘,她是君宗主。上个月,她赴蜀中,请家父出山,查清阁山灭门之祸。”

我勉力神态如常:“她还这样年少,便担着一宗之主的重任。”

沈韵征道:“临安甘家的少主甘棠,到今岁残冬月方年满双十,比君姑娘年长不了多少。”

我知道,他是在我的言语神态里探寻,君、甘二宗灭门祸事,与我是否有关。江湖上传闻,这两桩罪孽,背后大抵是灵蛇教新任教主暗暗筹划。

我轻轻放下荷叶杯,温声道:“他二人皆是世家儿女,想来也该担这份重任。”

沈韵征抿唇,目光深邃里看在我身上:“教主不疑心这灭门之祸是何人在挥动风云?”

我行云流水应道:“云窅不知。只是挥动风云,若要不被发觉,总不会在明处。天下间,何人隐匿不出,且获有重利,便有罪嫌。”

他修长的指执住杯盏,蓦然话锋一转:“沈某斗胆猜测,仿佛教主,很在意这个阁山的君姑娘。”

我登时绪意纷乱,沉吟须臾,应道:“云窅不过闲问一言罢了。此前云窅不曾出苗疆,故与君姑娘未有私交,何曾有什么在意不在意。”

沈韵征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缓缓饮了半盏茶,又道:“仲秋之际,沈某请君姑娘品蟹同游,君姑娘亦在此问起教主。”

我不知如何是好,应道:“想是君姑娘疑心灭门与灵蛇教有关。”

“非也,”他的目光在顾盼间显得洞幽烛微,“她问的是,教主继位后,怎不出苗疆。”

我隐隐觉得,他已经看出了端倪,且知道些什么。

“此乃教主私事,沈某自不便过问。”他仿佛幡然醒悟,与我歉意道,“失礼了。”

我道:“无妨。”

外头气定神闲,我心里柔肠百转,怎生我与明楼之事偃瑟楼少主猜出了一二?又想,这段情只要存在,便有迹可寻,迟早是瞒不住的。

奈何现下绝不能被天下人知晓。明楼是名门显宗之后,与我这邪教教主有渊源,她又要如何在江湖中自处。且我如今被蝎骨君多次暗算,抵死一战在所难免,他若知晓我对明楼情根深种,必定要对她出手。

圆月的剪影缭绕云丝里,我饮毕酽茶。听得沈韵征又道:“教主,道一句肺腑之言,今日观教主妙容,方知何为人间绝色。可,”他的目光远去到星海里,“沈某愿此生不再见如此绝色。如此方可清醒自持,不至于失了心神。”

我淡淡笑:“这却容易,此后云窅见楼主,时时罩上面纱便是。”

他犹如象牙镌刻而成的俊美侧容一凛,眸中渐深:“沈某只怕,从今日起,过去的三十余年,想必是江湖最为安稳的年岁。“

我隐隐味出他话中真意:“楼主何出此言?“

他一改方才的温厚沉静,眉间微蹙,凝着十足十的压迫:“便是只凭借这副妙容,江湖中何人能自持?何人能心止如水?沈某谬侧,腥风血雨近矣。“

我知晓,此时与他以言为棋,启唇对局,刀光剑影藏在闲言里。闻他出此忧色,我即可道:“楼主多虑了,云窅只愿苗疆圣教有朝一日可交好中原,共守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绝不曾暗中觊觎权势,更不曾筹谋腥风血雨!“

他戴着琥珀狮鹫扳指的指抚摸着荷叶杯,一壁道:“教主,沈某不疑教主。倘若沈某疑心灵蛇教,今日便不会有这一言。此后,沈某与教主歃血为盟,此后偃瑟楼与灵蛇教彼此相安无事。倘若教主今日起誓,无论他年灵蛇教如何昌盛,都不有损偃瑟楼,那沈某必当衔环结草,长留教主在此,对江湖里一字不提。“

我还是笑:“原来楼主要的是这个。“

我提笔落墨,与他写了誓帖。此后暂居偃瑟楼,身边由檀七等弟子近身当差,沈韵征又拨了数个侍姬服侍,我身上秘密甚多,便把侍姬皆打发在阁外。时不时与沈韵征传书几封,暗中私议江湖局势。

明楼亦住在偃瑟楼。她不甚与沈韵征相见,倒日日与门中长老见沈雁泽。

可我知道,她就在我不远处。

是日云雾亓生,梅蕊含霜。我披了银毫玄紫长氅,身侧不带随从,轻声道:“今日风寒露重,你如何穿得这样少。“

她乍然回首,发觉是我,颇有惊色。幸在梅园中不见人烟。但她却不是独行,身侧立着两个侍姬正给锦丝暖手炉添紫木炭。

明楼接过手炉,低声道:“你们先回去。本座身在梅园之事,不许道与旁人。“

一个侍姬看看我,又望向明楼:“宗主,长孙长老吩咐过……“

想来君家灭门后,嫡脉只余下这明楼,长老们如何能放心她独自在外。

“回去。本座半个时辰便归。“她打断那侍姬的低语,两个侍姬四目相对,皆知劝不住宗主,便一前一后离去,她又道,“倘若长老问起来,便说本座在沈楼主处饮酒。”

待那侍姬的身影被深浅浓淡的绿萼梅掩住,天地寂寂,我和她默然相对,仿佛入了画一般。我伸手来握她的雪腕:“这里没有人看见,你别走。”

她阖上姣美的双眸,任我握着。

半晌,她又启开眸子,低声道:“我不走。”

一时间,我纵有满心缠绵私语,却一字相思也道不出。

她朱唇轻启,有些迫切:“你如何此入蜀中?”

梅香馥郁,被柔风熏入衣袂。我情难自抑,抬手抚她额角青丝:“来寻你。”

“云窅,你疯了?”她咬着唇,满目惆怅担忧,“你是灵蛇教教主,江湖纷乱,暗箭难防,若有人暗害于你……“

我的唇一寸一寸贴近她的耳垂,厮磨间引得梅枝摇动,唇红香脂蹭在耳垂上:“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杀我,“我又扣住她的腰肢,”除了你。“

又是一阵静寂,疏影过,她问出我曾问的那四个字:“你还好吗?“

不知不觉她已被我压在赭红梅树上,十指相扣须臾。我深深吸了几口气:“都好。只是见不到你,总归是牵肠挂肚。“

她垂了垂眸子,道:“若有何事不妥,无论几时,你蒙上面纱,来寻我便是。天下人不容你,我那里容你。“

闻言我登时百感交集,原来不只我一心护着她,她也有心护着我。

我吻过她的白腻前额,吻在她的朱砂痣上:“好。“

她的手伸进我的玄紫外氅,贴着肌肤,正要回应与我加深缠绵,忽闻露滴之余音,远处梅枝轻颤,像是有人分花拂柳而来。她这才离我远了几尺,理了理袂袖:“有人。“

我回首,沈韵征笑吟吟立在一片梅中疏影。

我并不知方才之事他看见不曾,微微心惊。窃窃思忖来,我和明楼该是在他走来之前放开,大抵无妨。

“君姑娘,今日甚寒,如何姑娘到此踏雪寻梅?“沈韵征神色无异,每一字都说得从容自若。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3:11:00 +0800 CST  
明楼倒是显山露水几分拘谨,片刻后方道:“沈兄,明楼闲来无事,便到处走走。“

“难得你今日有兴致。“沈韵征不忍道,像是变故之后,明楼常常郁结于心,不能释怀。他又走近了笑道:“偃瑟楼薄陋,让姑娘笑话了。哎,想是明楼你提笔之时不慎,怎么沾上了朱砂痕迹,来,擦一擦。”言罢,他自袖中取出一方暗纹丝帕,递给明楼,“在耳边。”

原来,他把我吻上的胭脂痕,错认成了朱砂。我暗暗疑惑,他是当真不解,还是做出这番模样,以示他不知我和明楼的私情。

“多谢。“明楼接过去。

沈韵征行若无事,笑意盎然:“这位姑娘乃是家父的贵客,亦是不问江湖事。明楼你见她容颜世间少有,是不是也痴醉不已。”他目光又行云流水乜到我处,“君姑娘是阁山君家宗主,她呀,与沈某从小便相识,性子最是欢喜豁达的。”

我抚一抚肩上玄紫风毛,亦道:“原来是君宗主,月前在下还与楼主谈起宗主,今日得以相见,幸哉。”

此后相安无事一旬。我仍旧客居蜀中,白日清谈,夜半修身。与明楼再见过几回,彼此只是寒暄,言语浅尝辄止,意在不出破绽分毫。

一日入夜,我自墙内修炼内功,忽见烛火微摇,不远处有熟悉的白蜥骨皮异香。

我眸子一凝,扬袖取来案上箜篌朱雀沉弦,腾身自窗落下,不过几个弹指。

暗夜静寂,不辨星月,唯有箜篌朱雀沉弦送出幽幽光泽,箜篌上镌刻金羽朱雀之目隐约有冤杀之意。我朗声道:“多日不见,叔叔如何驾临蜀中,云窅不知,有失远迎,叔叔切莫怪罪。”

他身着玄袍,银丝绣出长有肋翅的螣蛇。一身玄衣遮挡得他不露分毫。

“知晓了往日恩怨,教主之母为属下所杀。教主可满意?“他暗红的唇透着玄黑,在远处启阖。意在我听来字字诛心。

我笑道:“云窅满不满意有什么。只不知叔叔亲手杀了娘亲,心中是何滋味。说来,若是叔叔快意,怎生与那八个枕畔佳人交|媾之时,还对她念念不忘。”

蝎骨君面不改色:“你竟知晓了。”

我手抚箜篌上镶嵌的孔雀石碧珠,仍是笑:“问过叔叔的那两个心腹,还有什么是云窅不知道的。”

蝎骨君走近,衣袍翻飞带着阴风凛厉:“那两个东西,赠给教主闲中取乐,勉强算作属下作叔叔的慈心。”

我逼视他碧色的眼眸:“云窅谢过。故回赠淬骨香,且做是云窅的孝心,还请叔叔笑纳。”

想到这几月蝎骨君身中淬骨香所受的苦楚,我心中难抑尖锐的快感。

“教主以为属下年过半百,还怕皮肉煎熬不成。“他亦是逼视着我,“属下此来,乃是为教主荐一佳人,阁山君明楼。”

阁山君明楼,如此短促的五个字,却在一瞬间击溃我所有的从容自若。纵是我有万般纵横捭阖的手段,此时此刻也使不出。恐惧像蛛丝一般登时缠缚紧我的心。

不须其他,我气息的起伏和眼神的惊悸已被他寻到。

我知我此时此刻定要做出丝毫不曾在意的模样,可我什么都能雪藏,唯独对她,什么都无处可隐。

蝎骨君的碧眸凌厉,他仿佛是行踪不定的凶兽在洞穴里狰狞地望着我:“属下听闻这君家的小姑娘虽年少,功力却修到了《阁山鳞集》第五重。”他笑得残忍,“教主,属下便为教主杀了她,把骨髓酿在坛子里,助教主神功腾上一重。”

我不由自主指尖按上箜篌的朱色弦,厮声喑哑:“你敢!你若动她,我便是万世留孽不转生也要把你挫骨扬灰!你要干什么?!”

云破月出,我以箜篌朱弦暗度,直欲取他性命。他玄袍下咝咝钻出无数黧黑中带着乌金纹的细蛇,向我袭来。弦音过处,齐齐斩断蛇首。玄谟护主,吐出红信欲噬细蛇,不多时血色渐深,玄谟的森森蛇牙上寒光冰冷。

“教主如何这般在意这姓君的小姑娘?“

我不言,凝神控弦,伺机一音箜篌震碎他的心脉。此时此刻,我与蝎骨君功力不分伯仲,且皆为噬髓虫借骨滋元的一脉,抵死而战自是难舍难分。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9:23:00 +0800 CST  
十一、明楼

自那日山间一别,再与云窅相见,已是数日后。

寒露霜降后,已渐渐入冬。我却对这四时更替不似往常般留心。蜀中少雪,露湿长藤,云雾翦翦也引得寒意瑟瑟。

“少主,今日有些冷呢。换上冬氅罢。”渚莲一壁煮杏子姜茶,一壁道。她使了个眼神给掩门的小侍姬,那小侍姬眼神里怯怯的,还是把我的朱红绫金丝芙蓉长袄抱了来。

我心里尖锐地酸涩,方知晓,小侍姬眼怯的缘故。

渚莲这才回过神来,杏子姜茶落在案上,她跪下道:“宗主,宗主!渚莲并非有意。”

茶渍缓缓漾开,像是有人在啜泣。

我淡淡道:“罢了罢了。来给本座穿冬氅罢。”

昨日听沈前辈闲言,偃瑟楼的梅园满是绿萼梅,枝茎似碧玺,花蕊如珠玉。便想着去瞧瞧,借梅香安神,近来频频梦见爹娘和师兄,还有寰烟,悲魇重重。往往不到子时便猝然惊醒。

我正捧着锦丝暖手炉独立梅下,把手炉递与侍姬添炭时回首,忽见云雾缭绕处,一枝琼华下,她披着玄紫银毫长氅,枕烟霞而来。

她声音那般轻:“今日风寒露重,你如何穿得这样少。”

我打发了身侧的两个侍姬,方能不加拘束地贪看云窅。

她额间坠着凤羽灵芝纹的银环,松松绾了垂云髻,身后青丝泼洒到腰际。发尾隐约有银流苏此缠彼绕,耳下是一对鲛海纹银坠。犹如是典书写的山中紫昙花妖。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9:26:00 +0800 CST  
她握住我的手,柔声道:“这里没有人看见,你别走。”

我的心里便有些疼。这一句话说得甚是卑微。

我抬眸看她,不由自主道:“我不走。”

又呢喃私语一晌,她把我推到赭红梅树下吮吻,念在终究是在偃瑟楼,本意推拒的手渐渐与她十指相扣。她潋滟红唇扪弄着耳垂,一阵鳩檀暗香缭绕。我不能自持,只觉得颤栗自上而下,腰都酥软不已。

她一只玉手轻抚我后腰,我深深喘息片刻,思忖着既然她孟浪至此,我也不必忍着,因伸手入氅衣,于她吻我额前时拨了她胸前那一对儿软腻的并蒂芙蓉。

却不巧沈韵征亦在这梅园,我蓦然移身,离她远上几尺。心下不安,倘若这沈家少主瞧见我二人之情,又该如何是好。

这事儿都没法儿收场。

我连忙拢袖端衣,装作不曾和云窅睡过的样子。

幸在他未见。还把云窅吻在我耳垂上的胭脂唇红当做了不慎沾染的朱砂。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道了多谢,接来沈韵征递与我的绢帕,拭下残红。那般殷艳之色,带着余香。我倒不将绢帕还给他了,以免他发觉这不是朱砂而是胭脂。

沈韵征笑弯了明粲星眸,越发显得风神如玉:“这位姑娘乃是家父的贵客,亦是不问江湖事。明楼你见她容颜世间少有,是不是也痴醉不已。”

是,自然是。当年我第一回见她,都被蛊惑入了绝情林山洞。后来在凤凰池被她脱得连肚兜都不留。我忽的想起这些前尘旧岁。

我笑笑:“对呀。明楼醉了,都在这儿不看梅花,两只眼睛挂这位美人儿身上了。”

云窅乜我一眼,也默契地装作不曾睡过我的样子:“君姑娘谬赞了。”

沈韵征寻了摆九个明月银盘纹白石圆凳的小憩处,径自撩袍落座。我与云窅亦入席,最后选地儿的是我,我觉得我也不能离云窅太远,太远便有刻意之嫌。我便坐在离云窅和沈兄都是间隔一对儿圆凳处,这便有趣,他二人间隔也是一对儿,看来仿佛我们三人在无比严肃地密谈江湖之事,且随时准备拔剑见血。

其实我们三个只是在密谈到底唤侍姬上个什么点心。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9:28:00 +0800 CST  
沈韵征是主,便在最后拿了主意:“寒梅映雪的时节,该尝些暖热吃食,邧儿,上三盏炖到火候的云腿鸡茸汤。明楼爱吃雪花酪,这个便少不得。却不知云姑娘愿意用些什么。“

名唤邧儿的小侍姬走近,向沈韵征躬身行礼:“少主,邧儿记下了。“

云窅以纤长的银护甲拨动着吹在耳廓的流苏,温和道:“楼主拿什么待客,在下受用什么罢了。“那般美艳无暇的容颜映得雪中梅花都黯然失色,那小侍姬一时看得痴住。

沈韵征笑得温润:“云姑娘是苗疆女子,中原的茶膳怕是不惯。邧儿,你再取一壶木樨清酒来。“

小侍姬行礼退下,沈韵征亦不知说些什么,云窅向来少言,我一边在雕成莲叶的石桌下绕自己身上缀的谿玉流苏,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才能向沈韵征表明我和云窅真的没睡过。

倘若我当真没见过云窅,此情此景,应当是怎么个反应?

须臾,我托腮在案上,望向沈韵征,谑笑道:“哎,沈哥哥,这个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可是你的相好?若不是情投意合,怎么留她在偃瑟楼里?“

我的相好狭长眉目一凛,凝视着我。

我知道我这样像个登徒子。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呀。

几个丹裙侍姬鱼贯而出,奉上汤品茶点。沈韵征取来紫檀雕筷赏了我个榧子:“你且喝茶,再乱说,我把你的雪花酪撤下!倘若我留谁在偃瑟楼便有风月,那你又怎么说。“

我即刻笑应:“那是沈哥哥瞧不上我。“

沈韵征道:“你这性子,我自是无福消受,不知来日哪个要摊上你,少算也要折寿三旬。“

我与沈韵征算得上是年少相识,年年世家彼此走动交酬,都能见上几遭。但我和他总是忘却彼此是谁,又为了不伤蜀中与阁山的体面,便装作交情匪浅。久而久之,便真的交情匪浅了。我知道他大抵不会对云窅有意,试想怎会有人放着云窅这般尤物,还能神态自若言语如常。我悲哉,也许他的心里最在意的是他的九渊重戟。

云窅轻轻抿酒,晶津酒液留在唇上,越发显得妩媚:“君姑娘妙语甚欢,当真世间少有。如何说折寿三旬。”她又看着我,续道,“当是宁折寿三旬,也要求娶姑娘的。”

闻言我心中酥酥的。偷偷看一眼她,又即刻收回目光,只怕被看出什么。我觉得沈韵征有点儿值得怜悯,他孑然一身,而他身侧的两个女子仗他不知暗暗调情。

此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是自阁山变故以来,我第一回心中如此轻松,如此欢喜。从前的那个君明楼便是如此。我想,虽人间不再偏爱我,给我承受不得的苦难,我也不该就此消沉,日日悲哀,总归要接受一切。

接受一切不意味着逃避,我还要追寻灭门的始作俑者,为寰烟复仇,再把寰烟交于她念念不忘的寒赋道姑,无论前有多少苦楚,我总要一步一步踏得无所畏惧。等很多年后,忆及旧事,这些锥心之苦,我大抵只道是寻常。

年少时身边亲旧都将我温柔以待,我便发觉,无论多少不如意都有可转圜,所以何必丢了豁达。每每我摔碎娘亲的玉镯,偷跑去浪被发现,还是背不过剑谱,还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难题,都能过去,于是我从小便常常安慰我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

沈韵征敛袖给我和云窅斟酒,清酒味醇,香透青瓶。我托腮道:“香。”

云窅颔首:“君姑娘,且先吃酪,再饮酒罢。留心伤了脾胃。”

我觉得我已经不顾沈韵征在眼前,越发放肆了。因笑吟吟与云窅道:“美人儿,劳烦玉手,喂一喂我。”

此情此景,若非我和她皆是女子,无论如何要让人起疑。

云窅颔首,轻轻摘下银护甲,捧了雪花酪,一勺一勺喂我。

沈韵征:“???”

我登时如饮天上琼浆,那般心花怒放。

她的指白皙若凝脂,兴许是常年困于寒凉之处,泛着覃玉的缥色光泽。指尖几寸润泽指甲染了深红蔻丹。

不知不觉,我已经蹭到她身边了,相隔不过咫尺。

她时不时看我,眼中温柔。我心驰神荡。

一口口咽下浇了枸杞桂圆的雪花酪,我觉得,方才那须臾吉光片羽,便能回味上几载春秋。

待看到沈韵征眼神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有点儿过分,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儿。因他满眼都写着“我是哪我在谁她俩在干什么”。

许多年后,我方知晓,彼时早就被沈兄看透。倘若倾慕一个人,再是心思玲珑也遮掩不住。

她总是等那一勺雪花酪凉到温和,再送到我唇边。

待沈兄饮毕一盏酒,便起身告罪:“二位,沈某尚有门中经纶缠身,且先告退。”随即离去。也是,他再不走,我都替他尴尬。

他离去后,我和云窅谁都不出一言,直到那一坛雪花酪悉数被风卷残云。

我觉得那一日的雪花酪,格外得香甜。故往后半月,我日日练完剑便抱着雪花酪饮。

沈前辈常年隐居偃瑟楼的地下秘宅,我曾问他有多少年岁不出地下,他淡淡道,二十年。怪道我劝了他这许久都不愿出山。这是宅上瘾了。

我一壁饮他煮的翡竹茶,一壁听他闲言:“数月前,灵蛇教苗疆蛊王薨逝,他那女儿继位,年不过双十余。”

我抬眼:“从前明楼便听闻,灵蛇教登位新教主。”

茶烟凝白,扶摇直上,映的沈雁泽的容颜越发深不可测:“苗疆蛊王筹谋多年,意在谋取中原江湖,世人皆知。中原世家中,临安、阁山为个中翘楚。甘家在北如日中天,君家在南虎踞龙盘。想是苗疆蛊王虽亡故,妄念不息,令他的女儿以昔日的筹划兴风作浪,一举撼动两个世家盛族。”他目光澄明不动分毫,“这一南一北重创,蜀中、洛阳便失了屏障,若再不防备,只怕不日亦遭浩劫。”

听闻言及云窅,我心中一凛,又有几分难过。我觉得不会是云窅,她苦于苗疆蛊王和众长老的多年桎梏,向来暗寻机会挣脱,怎会如无知无识的利剑为他人所驱使。

且她待我如珍似宝,怎么舍得。

可这几分心思,不足为江湖道也。

南北世家相继灭门,江湖上流言纷纷,众人口中风口浪尖便是云窅。人言可畏,真相难书。想来人间无从知晓,那传闻中神秘诡谲的苗疆圣女,只是个被困锁的温柔的姑娘。仿佛一只生来高洁的鹭鸶,自出世便被生生断翅。

沈前辈又道:“老夫前日听韵征道,灵蛇教中新任教主与那长老蝎骨君暗中夺权,此消彼长,你进我退。只愿这二虎相争,彼此两败俱伤,才可保中原安稳无虞。”

我看着沈前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作我椿萱骤去,悲痛过度,温声道:“明楼,怎么了?”

我软声道:“无妨,一时失神罢了。”

待到开岁霏雪时节,我问过偃瑟楼的侍姬,云姑娘客居何处。那侍姬引我行了一个时辰,方至一处飞檐台阁,甚是隐蔽难寻。

阁台前,风雪薄薄落满天地,我兀自撑伞坐在洞桥上,等了半晌,便有些无趣,径自脱了长靴,把双足伸进未借冰的湖水央。不多时有数只青鲤游来,细细吮我的双足。

云窅一出重阁,便见我一壁用绢帕擦拭雪月吴钩,一壁用足逗弄游鱼。

她青丝未绾,看起来甚是随意。身后随侍一个美貌女弟子,为她撑着伞。

“明楼。“她隔盈盈一水望我,“如此甚巧。”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来这里等你,不是巧合。”

她绝美的浅色眼眸蓦然漾出潋滟的温柔,我又有些心酸,原来我这样一句话,便能使她欢喜至此。从前我却不曾对她说过。

女弟子利落地行了个苗礼:“教主,属下告退。”便将纸伞奉与云窅,只回身一转,遂无影无踪。


楼主 映帘杏殊  发布于 2019-10-14 19:28:00 +0800 CST  

楼主:映帘杏殊

字数:84990

发表时间:2019-10-14 20:3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1-05 20:11: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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