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绝守






恶人谷的营地中，唐安抱着裴梦歌带血的尸体，除了身上的金属装饰、一言不发的坐着，任凭裴梦歌身上的鲜血沾染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开始变得不如之前那么鲜艳了。她怀里……无论自己再怎么用体温温暖她，裴梦歌的身体终究还是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唐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活动一下裴梦歌的手指，那小心翼翼的姿态，犹如摆弄着什么精细的机关。




“唐安……我来吧……”有个天策实在是看不下去唐安的这个样子了，走上前去，想先把裴梦歌从唐安怀里移走。自从裴梦歌的死讯传回恶人谷，唐安就不正常起来了。她亲自去了裴梦歌殒命的地方，抱回了裴梦歌的身体，其后她就一直这么抱着裴梦歌的身体，算上今天已经快要三天了。好在现在是深秋，裴梦歌的身体一时半会倒不至于开始败坏，除了她颈部的那道长长的伤口和肩部、胸口的伤以外，裴梦歌看起来倒和生时一般。






一发劲矢直冲那天策而来，幸好那天策早有几分准备，侧过身子，躲了去。




“滚。”唐安戴着面具，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此刻杀机毕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困入绝境的野兽，偏执而疯狂“你们不许碰她，梦歌还没死……和上次一样，我还能把她救回来……你们滚！谁想动她，就先问过我的千机匣！”




刚刚唐安的动作大了一点，裴梦歌的身体几乎要从她的怀中滑下去。唐安惊恐的用胳膊环住她“你们都滚！别吵到她……你们吓到她了。你看，梦歌，这次我把身上硬的东西都除了，肯定不会咯着你。”




那天策看着唐安的模样，叹了口气，和其他人慢慢的退出了这里。在外面，他隐隐约约听见唐安在里面，用非常非常柔和的声音在唱着曲子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声音柔和至极，但是那天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知道，没有了裴梦歌，估计这下唐安是真的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在第四天早上，唐安抱着裴梦歌的身体醒来，发现裴梦歌的脸上已经开始发白，嘴唇也渐渐的变了颜色时，她仰着头，发出了一声野兽一般愤怒而暴戾的嘶吼。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裴梦歌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

第十二章.一诺




李君弥费力的睁开眼，看见了浩气的帐篷顶，心知自己的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扎了这么多针你终于醒了。李君弥你行啊，落了单不说还差点被人家给宰了。”裴星楼一张大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这针是你扎的？”李君弥看着她手里的一把银针，艰难的开口，心有余悸。


“我靠，这针是我扎的你还能活着？不过你能救回来得多谢我南柯师姐……我不得不说修离经的其实还是挺牛的！起码那扎针还是挺有用的!”

李君弥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自从认识了方子砚开始，就陷入了一片万花的海洋。自己认识的朋友是万花，要杀自己的也是万花，现在救自己的依旧是一个万花……她是什么时候陷入这片花海的，且容她仔细想想！


“我的天啊，好不容易把你扎醒了你又要睡？！”裴星楼几乎是抓狂了。


“没有……”李君弥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困难，大概是裴梦歌的最后的那击阳明指气劲伤到了肺“那个……星楼，帮我个忙。”


“什么事？喂你点水？”裴星楼玩着自己手里的一把银针。



“替我……把我房间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那块玉佩拿给我……放我手里。”李君弥没看见裴星楼在她脸上方一米不到处玩一把银针……闭着眼睛，气若游丝。估计她要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不是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气吞山河的冲她吼把银针拿远点，就是直接被她的这个举动直接气的断气了“如果没事了，我就先睡一会？”


“南柯师姐她现在能睡么？”


“可以，死不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李君弥伤重，居然没发现自己身旁居然还一直有一个人在旁边。


“那你就睡吧，我去给你拿玉佩。”裴星楼一甩手，那满手的银针脱手飞开，钉在了隔板上。那效果几乎可与唐门的暴雨梨花针相媲美。


“还真伤了。”方子砚柔柔的声音传来，李君弥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触着她的手上分布的那几个特殊的茧，心一下子就安了下来。

“怎么？这么多天你都不见我？”李君弥想着，看来方子砚的来历，还真和那块玉佩有关。她刚想起身，但是胸口的一阵疼痛让她又跌回去，此时她倒是想起，在梦境中自己与方子砚的相遇，也的确是从那一块玉佩开始的了。


她又想起当时山石师祖的那句“道法自然，好自为之。”



“你这伤，是我万花阳明指所致……好凌厉的指法。”方子砚给她加了一个春泥护花，算是减缓了她的痛苦“不过还好，处理的还算即使，虽然不是那么完美。”


“恶人谷的裴梦歌你可认得？她好像认得你。”李君弥紧紧抓住方子砚的手，似乎隐隐还在害怕她又变成梦幻泡影“喂，抱我，我要枕你腿上。”



“是她伤的你啊！指法倒是比以前长进不少。”方子砚听着她的话，顺从的把她稍微扶起一些，小心翼翼，尽量在不牵扯她的伤口的情况下让她枕在了自己腿上。


李君弥一只手抓着方子砚的手，另一只此时也伸了过来，费力的追逐着她垂下来的一绺长发“她的指法不管以前再怎么长进，今后也不再会有什么改变了。”


“你杀了她。”方子砚把自己的那绺头发放入李君弥手中，不知为何，轻轻的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都有些颤抖起来“那的确是她大意轻敌了。”


“我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李君弥稍微用力，拽了一下她的头发“你看起来认识她，我不会是干掉了你的朋友吧……不对，若是干掉了你的朋友，你为何会笑的这么开心。”


“接下来这几月，道姑可要谨慎些。”

方子砚被她拽的痛了，头向前一低，长发滑向身前，触到了李君弥的脸，真如绸缎一般。李君弥看着她这样，索性就不松手了，而方子砚也就自觉的维持着这个姿势。



“现在她们与我，并无关系。”方子砚的头凑的更近，两个人几乎是要额头抵额头，而她那垂下的长发就如同一个并不高明的帷帐，隐约了外界的一切。


“我一直在找你。”李君弥望着她，恨不得将她眉梢眼角的细节都记忆下来。她还在，她还能这么近的触及到她，真好。


“我知道。”


“那你就不肯说，你到底在哪？”


“肯定有这么一天，不用道姑去找，子砚会自己出现在道姑身边的。道姑只需等着就好。”


“那你……”李君弥还待再说什么，方子砚就更深的附下身子，两人嘴唇相抵，吻上了。


方子砚正着身子，一双温润眸子看着枕着她腿上的道姑，发现她只是略有震惊，却并不抗拒，甚至还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欣悦时，一直有些不确定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



“道姑等着就好。”

还好，周围的伙伴帮忙拖住了这个唐门，而浩气的支援也及时赶到，救下了她的命。只是那唐门的女杀手，最终还是跑了。李君弥本来想就地拔箭，队伍里有修过离经的花间，提出最好还是等到回了营地再拔……不然的话，以后这右手可能就废了。


于是，李君弥就带着那只把她的手臂射了个对穿的箭回了营地……但是糟糕的是，那支追命箭上带着毒！浩气营地里的唐门几乎都来看了一遍，却只是摇头，说这毒他们也解不了。


裴星楼气得揪住了一个唐门的衣襟，问他“这毒是你唐门下得，你唐门又如何解不得！”


那唐门看她已经有些急红了眼，也不如何辩解“你也是出身万花，虽说没有修过离经也应当明白，医者的一味药，致命毒药和救人妙药的差距，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一钱配方中的药物罢了。恶唐家堡暗器上淬的毒，也是这般千变万化。别的唐门的毒，换个人又怎么解得？而且……”那唐门凤眼一眯


“算她运气好，这毒不是那种即刻起效，让她丧失行动能力的烈性药，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其次，虽然她出剑慢了点，还是伤到了手臂，但是伤口毕竟是在手臂，毒性一路往心脏而上，有你们万花谷的大夫在也勉强能抑制得住……若是这一箭和之前那样穿胸而过，就算没伤到要害，东方谷主亲自出手也救不了她。”


“那她现在怎么办？”裴星楼依旧死死地揪着那唐门的衣襟，也不嫌弃那衣襟上的纹饰咯手。


“我怎么知道？”那唐门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拉开，毕竟身为一个唐门的刺客，他不喜欢同别人靠的太近，就算对方是个美女也不行“你没看见你师姐在帮她拔剑嘛，你去帮她点忙……封她几处穴道，别让毒再向上侵蚀她的心脉……咯搞不醒活你个瓜娃子和咯啰嗦干撒子！”当说道最后一句话时，兴许是太激动了，那个唐门就一下子从正统的官腔变成了可怕的四川话！



他看着对面裴星楼困惑的眼神，果断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浮光掠影，从帐子里消失了。


唐门的四川话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这下子，连李君弥都笑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那唐门又从帐篷外探进了一个头“你看看那箭头，是哪个瓜娃子的。若是知道那个瓜娃子的来头，或许能从她那师门讨得解药。”


“知道了。”裴星楼取过那截追命箭的箭头“你是行家你看看。”

那箭头用精铁打造，箭尖反射出冷锐的光芒，迎着光看，那血槽中还残留着一丝莹莹的蓝线。那箭头上没有雕刻什么多余的花纹，但是单单是那种简单而冷厉的造型，就已经营造出了一种别致的美感。箭杆用雪松木打造，雪松木算是制造箭杆的最好的几种材料之一了。


专门为李君弥准备的一发追命箭。

那唐门将箭头对着光，再次仔仔细细的看箭头，最后在一线血槽中间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是个图案……有点眼熟，我现在就回去帮你们查查。”唐门中人，总是喜欢在自己的武器上留下自己的标记，标记隐晦，一般人也看不到、看不懂，这却是他们向师门报告自己的行迹的方式之一。


一个人一个标记，绝对不会弄混。


“麻烦你了。”李君弥冲他点了点头。


李君弥回想着刚刚的战斗情景，无比的确定的就是这个唐门修的是惊羽决。从和她交手的那短短半分钟，她就看出来，若不是她精神似乎有点错乱，她的各方面……无论是身法、反应还是应变，她都要远远的强过自己……就算自己没中她那发追命箭，同她交手也讨不到什么好去。估计，百招之内……胜负已定。


在那唐门从树上落下，把千机匣当成重剑砸向自己的的那一刻，她近距离的瞥到过那唐门一次。她穿着唐门的墨蓝色衣装，意外的没有戴面具，


她有一张漂亮的脸，很是有一些清冷孤傲。而最让李君弥觉得困惑的不是这个唐门为什么没带面具，而是……她的眼睛，那眼中燃起的暗沉沉的怒火让李君弥印象深刻，离得那么近的时候，她几乎能感觉到这个人，是怎样的绝望、怨恨、疯狂……这完全是一个被逼到了悬崖前面的野兽。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招惹过这种人物。


手臂痒的厉害，她很像去挠，但是还是强行忍住了,意识愈发的混沌起来。

第十四章.琴歌




“是唐门的毒。”不知何时，李君弥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睡去了，而方子砚正半跪在她面前查看她的伤口。她衣袂垂地，墨发半绾，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别有几分动人。


“是啊……这疯子唐门改装过她的千机匣，这追命箭的劲道太大速度太快，我都没能裆下。”李君弥并不在意自己的伤能不能治好“这个唐门真是厉害，就算是正面对上，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这毒……”方子砚取出银针扎向她的上臂。随着她的针扎下，李君弥就觉得自己的上臂开始变得又疼又麻……然而那伤口也并不再如以前那样痒了。



之前那伤口的痒已经强烈到了要让她伸手去狠狠的挠……又或者是用滚水浇向胳膊、用短剑一刀一刀的割开皮肉，再刮擦白骨才能缓解的程度。


“好医术！我浩气盟的离经都暂时对我的伤束手无策呢……”李君弥用另一只手挑起了方子砚的下巴，语气有点戏谑“不知恶人的离经花，能不能治好我？”

她这个举动，完全就是照猫画虎的和她的师兄学的。她一直想这么调戏调戏方子砚，但是又一直放不下身段来做这种事，眼下伤势如何尚且不知晓，她处于这种情况，甚至没有怎么思考就做出了这个举动……大概内心里就有一点……若是再不做估计是真的没有机会去做了的意味在里面。


她一直很想看看方子砚窘迫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她这个人，总是那么温文的笑着，内心真实的东西，反而教人捉摸不透了。

至于自己的伤势如何，她反而不是很关心。在她看来，若是能治好那就去治，至于怎么治用什么，她也没必要去关心……毕竟自己本身就不懂这些。若是治不好，那又何必让自己再去费那个心思呢？自己就是再怎么祈求诸天神佛，甚至是哭哭啼啼，那依旧是治不好啊……


“能。”方子砚并没有因为她调戏的举动而有什么异样，依旧是细细的替她诊脉“你遇上我的熟人了……琴歌……你遇上的怕是唐安吧……”


“女唐门，高挑个子……没戴面具、眼角有一颗暗红色的痣？”李君弥回想着与那唐门对战的情景“她的身手，真的很强。”


“果然是唐安……没戴面具……看起来这疯子这回是彻底的疯了。你杀了裴梦歌，她如此对你，实在是正常不过。想不到这么好几年过去了，她的性子还是半点未改，几乎是没让梦歌磨下半丝啊！”


“裴梦歌和唐安？是很好的朋友吗？”

“算是半个恋人吧……一直是相互恋慕的关系。”方子砚正给她把脉，察觉她的的心脏跳动频率改变，笑的更加温和。两个女子相恋这种在外人眼里惊世骇俗的事情在她眼里，正常不过“就如同你和我的关系一样。既然男子与女子可以相恋，那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之间又为什么不可以呢？只不过和我们不同的是，裴梦歌和唐安至死也没能把她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挑明。”


“难怪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和我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李君弥想起唐安那疯狂的模样，知道裴梦歌必然是在她心里，非常非常重要的，叹了口气，“原来是这般原因。你刚刚说“琴歌”可是指我中的毒？”


不过若是两个人，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相互喜欢了那么多年没有点破……倒是既心酸，又有点羡慕啊。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方子砚声音温柔缱绻，这首诗本来就是情诗，让她读来，真是字字柔情，就如同在说情话“《凤求凰.琴歌》说来也好笑，当初唐安无意之中研制出这个的时候，明明是毒药，却给了这么一个温柔的名字。”


“她研制出什么毒药，你如何省得？”


“唐安的药，第一个试毒者就是我。”方子砚又在她的胳膊上扎了一根银针“不然今日还真难救你回来。”


“她拿你试毒？！”李君弥瞪着眼睛，一脸的愤怒和不可思议。


“没关系啊，没有你想的那样。只是当时欠她人情，而身为医者的我自己好奇，唐安研制出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最后我和她打了个赌，赌她这个毒是不是无解的，也是当时年少气盛，敢于拿自己试毒。”方子砚左手诊脉，右手小心翼翼，又是一根针


“那最后……你赢了。”


“当然，最后子砚通过逆行经脉、药物辅助，堪堪解了琴歌。”方子砚在一瞬间，几乎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得意起来“不过当年唐安说过，她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毒……她这毒会一直留着，留到……”方子砚停顿了一下，眯了眯眼，回忆起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那天是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柔柔的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洒在年轻的唐门的半张面具上，也洒在万花那一头柔滑如丝缎的秀发上。


“我这药，研制出来也不过是偶然……消遣罢了。若是让梦歌看到了，也多半是要笑的。”


“唐门毒药，自是力求毒性剧烈，使目标在短时间之内就丧失行动能力……你这药虽奇诡阴狠，但毕竟发作太慢。”万花温润一笑，阳光下眉眼柔和婉如玉石雕就。


“是啊，平日里自是用不着。除非真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恨到……入骨。”唐门将药瓶收入柜中，落了重重机关锁“这样的人，要么是灭了我的师门，要么是……因为她吧。这药名，就叫……琴歌。”


万花仔细听着重重机关齿轮咬合的声音，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在听什么天籁似的“琴歌……好名字。”

“我动了琴歌，自然是不死不休。”唐门猛的推了一下万花“别听了，我这机关可不比毒药，若是单让你用耳朵听都可听得出其中原理构造，可不是折了我唐家堡机关术的名头？”


青岩万花在天工机甲上的造诣也着实强悍，却还是和唐门各有所长，在机关暗器上略逊一筹。


那时故人依旧，只不过沧海桑田罢了。

方子砚查看了一下胳膊，发现这个给李君弥处理伤口的万花的离经很是一般……至少以她的眼光，的确是很一般的。同样也是扎针，却只是用通常的手法封住了经脉，以此来阻止毒性的进一步延伸、侵蚀心脉。


她抬着手指，适应了一番，按着李君弥教他的方法运了运紫霞功……好在李君弥修行多年，心思单纯，功底也扎实……她真气充沛，倒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毒性的侵蚀。


运气于指尖，点了自己几处穴位，又拔了几根针，改扎入不同穴位……方子砚暗叹，想不到这么多年后，万花的离经易道已经差到了这种程度。这针扎的中规中矩，可毕竟还是少了几分沉稳，一根针偏了几毫。如此施针，并没能完全把那一路经脉封住。琴歌蔓延虽缓，却还是可以侵入心脉的。她若是再晚上半日，就是她，也不好救。


方子砚适应了一下之后，就开始用左手施针数理化她虽然单手扎针，行动不便，却还是慢慢的将大部分的毒重又逼回了右手前臂。她掐算时机，手上稍一用劲，那灌着真气的细细银针登时划破她的手腕。暗红的血液夹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蓝色喷出。



方子砚运起了紫霞功，促使手臂上血流更甚。估计血流的差不多了，方子砚这才用一边裴星楼忘记收拾的纱布包扎止血。她只有左手能用，自然是做的很不利索……却也勉强完成。

接下来就是配药了，方子砚准备按照李君弥的话，去找找浩气盟的药堂。她并不清楚自己要的那几十种药物，是不是浩气盟的这个营地里都能找到。若是少了其中的那么几种，倒也麻烦。

虽说她清了大部分的毒，但还有少部分的残毒未消，也挺要命的。


此毒之所以会被命名为琴歌，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余毒难清，丝丝缕缕缠绵经络……正如同情丝，极难斩断。尽管已经有所缓解，手臂还是痒得厉害，方子砚抿了抿唇，想不明白李君弥是如何忍了许久，不去挠自己的胳膊的。



她在浩气营地之中走了几步，不幸就迷了路。浩气的巡逻的人都认得她，自是不会阻挡……而方子砚也不好以这个身份去问药堂的方向……她现在如果问出这句话，那和一个人在家里问别人，自己家的厨房在哪有什么区别？


她只能慢慢的在浩气营地之中穿行，寻找着线索。



“我靠，李君弥你怎么出来了！你不要命了！我靠，针呢！师姐让你静躺，静躺！”裴星楼看见她在外面乱走，整个人都疯了“唐门和万花都在为着你研制解药呢……你可别还没等那东西研制出来你就挂了！”她伸手就想把方子砚往回拖“不过你也真强，都这样了自己还能起来……天啊，你怎么放血了？你若是不静养，这以后还想不想握剑了？！”


“无妨。我放了血，除了些毒。”方子砚不动声色的躲开了裴星楼的手，打量着这个万花，判断着她的身份“我突然想起，我自幼身体就不太好，或许这次如此虚弱也有这么一部分原因。以前我有服过一剂很要用的药……我开个药单子，你去帮我抓点药来……兴许会有效果呢。”


裴星楼呆在了原地，直直的盯着她的脸，几乎是有点目瞪口呆。


方子砚觉得自己虽然在扯谎，但是言语行为、并无什么特别明显的漏洞。


“没什么，”裴星楼把两只手放在颊边，一脸痴迷的表情“君弥你笑起来真好看……特别好看啊！”


李君弥并不是爱笑的人，除了在方子砚面前展露笑颜的时间多一点之外，几乎见着其他所有人，都是不笑的。就算是偶尔笑了，也是冷笑居多。那讥诮之意明显，却依旧如纯阳的石上白雪，清冷孤傲，让人亲近不得。


“哦。”方子砚转而面无表情，她与李君弥相反，平日里总是笑着的，哪怕那笑容并无什么真意。习惯于笑的人和习惯于面无表情的人，本质上并无什么差异，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表达方式，但是在外人看来，她们就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

第十六章.故人


这几天方子砚一边适应着李君弥的身体，一边算着时间，估计唐安应该找到这里了。果然，今天夜幕降临，裴星楼走后不久，方子砚正在打坐，就听得极细的破空声袭来……即使是早有准备，她心中亦是一凛，头向旁边猛的一偏。

一支箭矢疾射，从她的颈边蹭了过去！


方子砚衣袖疾展，帐篷内登时大亮，所有的灯都被点燃，四周登时亮如白昼。


“出来吧。”方子砚向着空气说着，不知何事藏于袖中、向裴星楼借来的笔一挥，又击落了一支箭矢“唐安”



长久习惯于暗处的人，在陡然见着光明的瞬间，大抵是会闭眼的。那完全是非条件反射，人从一个环境猛然转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都会不适应的，而这不适应，就是人本能的抗拒，人呵，果然本性里都还是喜爱安稳不变的。



“查的真快。”浮光掠影散去，方子砚身前几尺远的空地上登时显出了一个唐门的身影。她蓝黑色的衣装包裹着窈窕身体，几乎要融入进夜色中去。她云鬓盘起、装饰简单，却唯有那半张面具做工精巧细致，丝毫不逊于她手中的千机匣。那未被面具遮掩的半张脸现出一种极其细腻的冷瓷色。



那唐门摘下面具，一张端正的脸上，纤长眉毛、暗红泪痣、冰冷凤眼……琼鼻樱唇，真是无一处不动人。让任何人看了，都不由得会暗叹一句，好一个唐门的冰美人。



方子砚并未做纯阳打扮，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广袖中衣，嘴角含笑，竟是一派万花的温和儒雅。


她的右手边放着李君弥的止水剑，剑是好剑，却归在鞘内……而那原本是纯阳持剑的右手，手臂却在不久前刚被一支追命箭一箭钉穿，纵是医仙在世、灵丹妙药，她短时间内也断是动不成剑了。她把剑放在右手边，显然也并没有用剑的意思。



当一个纯阳突然之间就拥有了万花的气质的时候，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有点发悚的事情。更何况那温文尔雅的气质，是半分也做不来假的。


“别来无恙。”方子砚含笑看着她，犹如唐安只不过是来她这里做客，是与她来谈论琴棋书画一般。

“似乎我们不久前才见过。”唐安警惕的看着她，十分的戒备。那双美丽的凤眼里，却泛着一种野兽才有的凶意来。




李君弥，她在动手之前曾经观察过，性子清冷。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的。那孤僻冷傲的性子就和华山山巅的千年白雪似的。这种性格，绝无可能在一天就寒冰解冻、温润如初春。




“远道而来，即使客。”方子砚一抬手，纯阳内力裹挟着什么东西，疾疾向唐安射来。唐安本就是刺客，眼力极好，伸手就接了过来。是一瓶石冻春。




“易得连宵醉，千缸石冻春。”方子砚弯唇一笑，竟是尽数化解了李君弥平日里抿唇的冰冷。“虽然我记得你更喜欢西市腔，不过浩气营地，难以弄到。”




“你是谁？”唐安心下剧震，持着千机匣的手都有点发抖……那完全不是因为惧怕或者是震惊，而是其他的原因……她的手脚，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有点发麻。




她戒酒已久，谁会晓得她喜欢西市腔和石冻春？就算是专业的情报贩子，也未必有此神通吧！




“我都说了好久不见了，我们自是故人。”方子砚看着她的反应，似乎觉得好笑“你没发现我解了……”她顿了一秒多的时间，才轻轻的吐出那两个字“琴歌。”




那一刻，就算是一向沉稳机变的唐门也失了仪态，她望着对面长发披散的李君弥，勉强提力，一连向后退了数步才站住。她举起千机匣，手依旧有点发抖……现在那千机匣拿在她手里，似乎有千斤重量……结果如此，唐安的千机匣却依旧稳稳的瞄准了对方。






“方晏！”面前的人总让她觉得很是有几分熟悉，那含笑的表情，温润眉眼、儒雅气质……以及那举手投足之间的随意不羁。重衣委地，长发风流……这个人的身影与昔日友人的身影重合之后，唐安终于用确定的、颤抖的声音叫出了这个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名字。






唐门不会记死人的名字。




在这一刻，唐门的冰美人都变了脸色。




“想不到还记得子砚啊。”方子砚以手支颌“子砚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人事更迭，你是早忘记了子砚了。”纯阳道姑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之下，有一半都沉寂于阴影中。她眼睛半盍，表情莫测，不笑的时候，竟是有几分阴森可怖。




“你当年那么多事情做下，岂是那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的。”唐安的千机匣依旧指着方子砚，只是原来越难以对准。




“你一定很好奇当年我在荒漠为一群耗子围攻，最后身受重伤、死于大漠，连身体都被焚烧成灰……在这种千真万确的事情之后，怎么今日我还能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方子砚笑容温和之中，渐渐掺杂着一丝冷厉“你想啊……莫非子砚是夺舍的鬼不成？”




千机匣终于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唐安终于抗不住药力发作，半跪在了地上。




“算是吧……你看，我这药，你也撑不了一时半刻啊！”方子砚从榻上下来，止水剑出了鞘、慢慢的走到了唐安面前“你放心，我不同于梦歌，我要是刺你，我绝对不会偏出一分一毫来。”




唐安费力的看向那个重衣委地的身影，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不过，你应该知道，以我目前状态，只能用这种手段来赢你。”方子砚左手持剑，稳稳的捅进了唐安的左肩“你看，穿过骨骼缝隙，割开经脉……很轻松的。我们是老朋友，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给你下的毒吗？”




方子砚慢慢的抽出剑，又刺了进去，还转了转剑身,笑容温和“子砚知道你不喜欢这种特别亮的环境……所以子砚点了蜡烛……那是子砚特制的蜡烛，你看，这个味道虽然不明显，但是仔细闻还是能闻出来的。这只是第一步，子砚和你一样要呼吸，子砚不可能把自己也毒倒了……




所以子砚就……把药下在了瓷瓶上。反正你也不喝酒嘛……至于子砚碰着这个瓷瓶子砚为什么没有事情呢？”

方子砚看着唐安，发现她虽然疼的脸色都变了，却并没有任何恐惧的表现，也觉得无趣。就又一次拔剑，改为刺她左肩“你不是梦歌，我不会同你讲药理，反正你也不太可能一下子听懂。”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方子砚不知道为什么，放缓了声调、对着唐安，又把万花谷的医者之誓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你他妈给我闭嘴！”唐安眼睛虽然渐渐模糊，体力也在渐渐流失，此时却像疯了一样吼了出来“你不要学她，你不配学她！”


“你现在可没那个能力决定子砚说什么。”拔出剑、方子砚轻轻柔柔的抚了抚唐安的头“子砚的朋友不多，你若是现在就死了，可就没旧友能听子砚废话了不是。


当时在龙门荒漠时，子砚的行踪可不就是恶人谷中人出卖的？借浩气的脏手来除灭了退出恶人谷的极道魔尊，还能救梦歌性命，这个算盘打的当真是不错。


你拿子砚的命来换她的命，子砚是丝毫不怪的。毕竟子砚自己也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东西的取舍啊，当然是弃卒保车，大局为重。就算是换成了子砚，子砚也会这么选。虽然这么做，道义上有点卑鄙，不过啊……人性如此，浩气、恶人，都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不过，这次换我来选了。”


方子砚虽然说的滔滔不绝，但却一直在观察着唐安的反应。在觉察到唐门借着最后的一丝力气要发动机关时，方子砚挥剑，毫不犹豫的刺进了唐安的心脏。那长剑灌着真气，嗡嗡作响，凌厉已极。



“既然你执意，那就让子砚送你下去陪梦歌吧，反正这也不错。”方子砚低低的笑了一声，清脆动听，确莫名的阴森起来。“本来还想再留你一刻，陪子砚叙旧的。”那声音，说不出的惋惜。


石冻春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泠泠透明的酒液洒出，与温热的鲜血相混，竟有奇异的香味。


唐安最后想起的，竟是她最后一次出任务之前裴梦歌倚在庭前树下的身影。她衣袂翻飞，长发绾起，在那天的阳光之下，柔和、温婉的像是普通人家里等丈夫回家的妻子。


然后，这个印象就犹如烛火一样急剧的跳动了一下，接着倏忽暗了下去。她的世界就这么永远的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酒倒是好酒，可惜了，可惜了。”方子砚把长剑上的血迹擦干，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毫无意思……她叹了口气，走出了营地。


今天没有月亮，满天星光闪烁，和她当年离开恶人谷时一般的好天气，只是天道轮回生生不息……却和她没什么太大的关联。

第十七章.堪破


“道姑可是要好好的保护自己啊，道姑这个样子，子砚很是心疼的。”李君弥这几天待在幻境之中，除了睡觉就是发呆，无聊至极……她刚醒过来，就看见了方子砚的脸。


“你……怎么还回来？”


“子砚和道姑说过，让道姑等着……为什么不许子砚回来？”方子砚看见她道冠有些歪了，索性解开了她的头发，重新帮她梳理。


“你……不想再有个身体了？方晏，你以前可是恶人谷赫赫有名的极道魔尊。”


“道姑的身体用不了万花心法。”方子砚执着梳子，一点一点仔细的帮她梳理。“道姑还是称呼我为子砚吧……方晏那个名字是后取的。”


“好”



“喂，等我伤好了，同我打一场吧。”李君弥喝着方子砚泡的茶，眼神意外的有点冷“切你的花间。”


“你何时知道的？”方子砚听她这么说，却并不惊讶，依旧是笑容温和“莫非是从摸子砚的手开始？”


“花间手上的茧子的确都挺像。”李君弥坦然承认“但是，要更早一点，我就看出了一丝端倪——还记得有一次你捧着棋盒，我挥剑，用两仪化形抽你？”


“记得。”方子砚又为她添了半盏茶“但是子砚并不觉得有任何破绽。”


“切”李君弥白了她一眼“你觉得一个不会武功的正常人能做到……一把剑冲她直刺而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么？除非那时木头人吧！”


“哦，是我疏忽了。”方子砚颔首，回想自己那时的表现，的确是有点淡定的过了头。


“我一直想看你切花间的样子”李君弥打量着她“当年堪称是凶名赫赫的恶人谷极道魔尊是何等的模样，真想看看啊！”看她的眉目之间是会多了凌厉、美艳……或是依旧柔婉。


她自己私底下亦顺着恶人谷裴梦歌的线索查了下去，终于，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她从星楼那里找到了万花谷之中有关方子砚的消息。


只不过，她叫做方晏，而不是方子砚。

难怪查不到有关她的消息，原来她竟是从蓬莱岛来到中原的方家一脉……既是方家人，又与谷主东方宇轩有情缘关系，那自是讳莫如深的存在。


方家人几乎是个个都惊才绝艳，然后，相对的，一个个都有些恃才傲物。


方子砚从小随师父出门游历，双修离经易道与花间游两套心法，资质上佳，竟都修的非常好。她后来因为不想再卷入谷内纠纷，公然叛出了万花谷，以方晏之名，入了恶人谷。


她杀了不少人，而且手段也着实残忍。东方谷主判她“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万花谷一步”


她的回答是“子砚已经寸土不变的把万花谷记在了心里，现在万花谷如此，子砚也没有必要再回来了。”


此后恶人谷中就多了一个兵法谋略、杀人刑讯都极其擅长的恶人花。



而往裴梦歌这一线去查，她也很容易就查处了方子砚在恶人谷的曾经。恶人谷名动一时的极道魔尊方晏，身形相貌，无一不符合方子砚……她很意外而几乎是毫无理由的在名声最盛时退出了恶人谷。只说了一句“烦了，乏了，不玩了。”相当随性不羁的一个人。


只是……方晏于五年前受浩气围攻，殁于龙门荒漠，挫骨扬灰，最后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竟是连一缕头发也没留下。



李君弥前后一细想，那一开始自己拿到玉佩后连续不断的被追逐的噩梦……


方子砚那一句“难道还会像道姑你一样，心中就只有一张纯阳的地图？”

她只在自己配了玉佩后在自己梦中出现……对于她有关不留情的一番教诲


以及一直的避而不见。这不是因为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从幼年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一直到恶人谷的极道魔尊，再到玉佩之中温文而笑的孤魂……虽然变化良多，但是李君弥心思玲珑，前因后果这么一想，自然就明白了。


“道姑既是要与我比试，那我答应就是。“方子砚点头。


“那我也答应你一件事。”李君弥看着方子砚的眼睛，似乎是要从她的反应中捕捉到什么不同的东西来“你上次可是借了我的身体，替我解了毒治了伤，又替我杀了对手？”


“道姑这是在嫌弃子砚多管闲事，以至于道姑没能手刃对方么？”方子砚也看着她的眼睛，故意绕开一点话题，饶有兴趣。


“不是。”李君弥展颜一笑，她这一笑真犹如阳光洒在纯阳雪上，把清冷与温暖都演绎到了极致，又毫不违和的融在了一起去“你自从在龙门荒漠殒身之后，可曾还有再得到身体的想法？”


方子砚眼眸温润，却如同无风时的落星湖，静水流深，半点情绪不露。


李君弥见她如此，就自顾自的向后说去“你既然有用过我的身体，除了不能切万花心法之外，你觉得我的身体整体质量如何？”


“道姑的身体很好。”方子砚已然大致的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道姑也知道，飘风不终朝，昼雨不终日。红颜白骨，江山名利，皆为过眼云烟。如露之临，如露之逝，子砚……早就不留恋了。”

2015年10月15日01：41手稿完

2015年10月18日18：17正文修完


正文总字数 40185



类型，花羊花，百合文，剑三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