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李冰冰赶到医院时，看到周迅已然蜷在病床上阖眼睡着。细细打量枕上那张瘦削的脸庞，眉梢眼角，倦意甚浓，可即使是入梦，其间也依然挂了几分不安神情，偶尔跃动的睫毛与眼睑，透露出被压抑的焦灼和企盼。

李冰冰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周迅的脸颊，停留，直到指尖接触的地方，终于由干燥变得润湿。

“迅儿……”李冰冰在床边坐下，俯身揽住周迅颤抖的肩膀，心疼到抽搐，喉头哽咽，“迅儿，为什么这么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周迅不住地摇头重复道歉，身前这怀抱的温暖令她那般贪恋，却又不得不极力地躲避和推搡，“放开我，求你……我快要撑不住……”

“迅儿，不要说什么对不起，我爱你，无恶不赦，更何况，也许……错的不是你……”紧紧箍住周迅虚弱的身体，李冰冰泪若决堤，“迅儿，如果在CAT那一晚，我能握住你不放，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来不及了，对不对……”周迅挤出一抹惨淡笑容，声音平静，发问：“我们，已经走出太远，还能回头吗？”

“……”周迅的笑容太杀伤，发问更是击中要害，李冰冰只觉脑中木然，却被怀中的人瞅准自己发呆当口的松懈，轻轻挣脱。

“在你面前，我不敢动作，好怕一张口，又会忍不住撒娇。”周迅无奈的笑笑，这笑声，竟似叹气般，令人神伤，“对现在的你撒娇，已经不合时宜了，若是没有见到，倒也还好，要在你面前假装，于我，真的极尽艰难，今早揽住你的那一刻，我几乎失控，精神分裂般，死命压制脑袋里那只发了疯一般想要带你走的自己……终于明白，失去才知道珍贵，原来一定要在再见到时，才能体会……”

“迅儿……可不可以，不再离开……”话出口，却觉自己失了底气的央求，卑微可鄙。

“不再离开，可以吗？你还有空间可以容纳我吗？”周迅顿了一下，似在等待回答，却又别转了头，是在怕对方的沉默与回答，都会让自己未敢直面吧。片刻，许是觉得这提问太过残忍，周迅只得自问自答：“既然不能收留，又何必再煽风点火，击溃我的防线。你知道吗，我根本没那么理智……在CAT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便飞蛾扑火般难以自持，自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浅尝辄止。我爱你，可是却找不到出路，像一部制动失灵的车子，只能加速度横冲直闯，我以为，停不下来，做不到先前说好的“轻松退场”，但却至少可以掉头转弯，朝着你的反方向，狼狈逃离……太难过时，我会告诉自己这不是屈服，只是让步，却不料，代价竟是这般沉重……这样也好吧，终于离你足够远了，现在，就连面对面的拥抱，你我之间，都要隔了一个小小的陌生人了……”说罢，周迅又自我解嘲般淡笑，“而你……良辰美时，春宵一刻，这样跑出来，也是不应该的吧……”

周迅的絮语喋喋，伴了凄然笑意，李冰冰只觉自己的心口，似经受凌迟般，被片片切割，痛到身颤，把身前瘦骨嶙峋的周迅紧紧涌进怀中，“迅儿…我已无力在乎其他人、事，接到医院电话那一刻，我脑中一片空白，我只知道，我要带你回家……”

“我的确没有别的去处，说来还真是有装可怜博同情的卑鄙嫌疑啊。”周迅对李冰冰的“邀请”和要求，不置可否，少顷，眉梢嘴角又浮现久违的狡黠笑意，“可以坐公交车吗？”

“当然好啊！”周迅的忽然放松，令李冰冰也豁然开朗，笑容绽放。

“笑什么啊？”

“两元钱牵回我的宝贝……”

“这个生意很划算~~”

一如周迅赌气出走，在大街上迷路那一晚，李冰冰牵起周迅的手，握紧，温柔而坚定。包里的手机持续的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人在歇斯底里，而此时的自己，根本无心顾及。

在乎一个人，会不遗余力的爱护，反之，却连简单的应付都吝于投入。
……

爬上那趟熟悉的公交车，周迅蜷伏着枕上李冰冰的双腿，乖巧至极。这习惯性的姿势动作，时隔多日，依旧娴熟。

“我可以睡一下吗，觉得好累……”紧紧闭上双眼，周迅只觉安然，此时此刻，酸涩的泪意，委屈的苦楚，还有未知的后果，统统被抛到一边忘却。在这片刻的平静中，沉浸。

“真希望能和你，一直这么坐着，不会担心到站，也不需再面对其他……”周迅吞咽着泪意，沙哑的声音，有佯装的平静。而此时公交车上传来，冰冷机械的电子报站声，下一站就是她们的目的地。

公交车有固定的线路，像不会脱离轨道的卫星，不可能为了某一批乘客更改方向，不可能被用来离家出走或逃脱现实。

就像有些人，怎么跳怎么逃，都脱不掉，身上绳索的束缚和牵扯。

下了公交车，李冰冰牵着周迅，径直朝着家的方向靠近，却感到手中来自对方的阻力。 “如果今晚要你留下来陪我，连我自己都觉得过分，所以可不可以，请你绕最远的路，送我回家。”周迅抬起头来，挤出一脸牵强的笑容，目光明亮，“但愿，再绕过一圈，我便会甘心将你，双手奉还……”

（三十三）
李冰冰和周迅在公寓小区的外围兜兜转转，直到夜深之后，本就冷清的街道上，越发寂寥，二人却都默契地牵手踱步，谁都没有退意。直到入夜后的袭人寒气，令尚且虚弱的周迅寒战连连，李冰冰才轻轻环住她瑟瑟的肩膀，拥进怀里：“迅儿……我们回家吧，今晚我……”

“如果只能是今晚，我就不该让你为我，做这样的冒险。”周迅想要挣扎着后退，可是这怀抱，却像极温暖的沼泽，越是急于从中跳脱，便越是加速下落，即使明知这沉溺，有注定的百害而无一益。

“迅儿，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在你需要我的时候。”

“对我来说，和你一起的时间分分钟都珍贵，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自己可以一声不出地，安静想你……”周迅抬起头，望着李冰冰的眼睛，透彻晶莹，自己多么清楚，就在对方之前那句言之凿凿的诺言背后，有着怎样的压力和牺牲，“你不再自由，而我，也不再有资格任性耍赖，已经很晚了……至少对于今天的你来说……新婚燕尔，彻夜不归，怎么合适呢……”周迅的语气，是在提醒对方，可听上去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回家吧，有人在等。”极力压抑的哭腔，是故做的平静。

“迅儿，我最怕，也最恨你这样的，懂事克制……”李冰冰声音近乎变调，上前紧拥怀中犹疑退却的周迅，“我最在乎的是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最怕你需要我时，我却不在，最害怕你身陷困境，而我只能置身事外，好怕你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再与我无关……”

“我当然知道，但却更明白，你在乎的，不该只是如此……否则，在这代价已然沉重的今天，你我又何必当初……”周迅透过李冰冰的肩头，看到她身后有一台车缓缓停驻，车头的灯光刺亮，有天经地义的跋扈和张扬。灼目的光线下，周迅皱紧眉头，推开李冰冰的肩头，缓缓闭眼轻叹，“现在放开你，也许还算得上是，完璧归赵吧。”

“完璧归赵？”李冰冰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已悄然变化的表情和身后的不速之客，“我讨厌这样的成全和圆满，封闭的圆让人绝望，我不怕残缺，我只要爱你……代价沉重，也许只是为了提醒，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

“想找到你，还真的不算难。” 李冰冰回头，看到的是姜佑南，表情复杂面孔扭曲的脸，一双颤抖的嘴唇，泄露努力压抑的怒意。“所以，玩够了，是时候回家了吧。”

尽管在自己摔门而出时，对于此情此景便早有预料，但姜的赫然出现，还是令李冰冰忍不住心惊，却又在下意识里，收紧了双臂对周迅的环抱，没有丝毫放松。“是时候回家了，但是很抱歉，也许不是你想象中的方向，我们已经陌路。”是在shiwei，还是单纯的表明立场，李冰冰自己也不甚明了，只是觉得，拥进怀中的人，再不允许自己轻易放开，即使是要冒着这背叛和忤逆的风险。

李冰冰的言语和动作，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却深深刺激到姜佑南，眼前二人的亲昵，自然而然，融洽到仿似连体，似乎任何一个人的闯入，都是多余，是打扰，自己也不是例外。这样的格格不入，令得自视甚高的姜佑南忽而颓败。

此刻，周迅望着姜佑南那一张失去勇气和自信的，垮掉的脸，惊讶的发现为他的难过胜过为自己，可恨而可怜。

“冰冰，你是在报复我，对吗？”良久，姜佑南才微颤着张启青紫的嘴唇，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不善记仇，你也不值得我如此费尽周章。”李冰冰不卑不亢，莫名的沉着，拒人千里，“不过，若是这样想法会让你平衡，我倒是不介意做一回恶人……”

“冰冰！”李妈妈从车上下来，原来姜佑南真的搬了救兵，请了支援，“你魔障了吗？”说着，李妈妈抬起手肘，一记巴掌劈头盖脸落下。

李冰冰没有闪躲，结实地中着，伴着火辣辣的生疼，她竟忍不住感激姜佑南的卑鄙，无论如何，他是帮自己打开了天窗，既然亮话早晚要说，这样伴着痛感的方式，反而让自己好过。

“妈，原谅我，从小到大，只为自己做主，这一次……”李冰冰垂头，未敢直视妈妈的双眼，语气却不容置否，不是商量不是请示，只是告知，“我要和迅儿一起……生活。”

接下来的，是荆棘密布，抑或暴风骤雨，李冰冰无暇在乎，无心顾及，她只感觉到攥在自己手心的沁凉手掌，渐渐温热……

这就足够了，对吗……

（三十四）

“从今往后，所有事，你都可以自己做主！”

留下这句话，李妈妈便转身愤愤离去，临行前，又转头回望了一眼，依偎在女儿身后，始终未发一言的周迅，全没了往日的乖张，只觉得有近乎虚弱的安静。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论何种语气和方式，都嫌尴尬和不妥。
面对这样的周迅，即使是伙同女儿“大逆不道”，或者干脆是这“魔障”的直接诱因，甚至是“幕后主使”，李妈妈也觉得，对她，始终无法心生厌恶和恨意。

妈妈的话，较之方才，语气有反于常态的平静，可是对于李冰冰而言，却是字字锥心。妈妈离去的背影，略显松懈颓然，没有过多的责难和斥骂，是因为，终于对自己失望吧，仰或是，对自己和迅儿，高抬贵手的成全。

多么希望是后者，鱼和熊掌的兼得，太贪心，连自己都觉得失真，忍不住心虚。

李冰冰抬起手掌，覆盖在自己的眼帘，感受泪水在掌心流动的润湿，肩头有轻微的颤抖。尽管努力压抑和克制，在迅儿面前，却始终难以闪躲和遮掩。

“冰，真的值得吗？”周迅轻轻牵下李冰冰遮在眼前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温柔掸去对方眼角尚未来得及风干的泪痕。“我爱你，我要一心一意对你好，可是我想，也许……”周迅缓缓叹出一口气，“除了自己之外，我大概什么也给不了你……相反的，和我在一起，你只会失去更多。”

“失去你，对我而言，才是最不自然的事……我始终无法习惯，你不在，心像被剜去一块，补不全。”李冰冰握紧那只被对方牵住的手，“可是，我却始终无法甘于，终己一生，只为完成一场漫长的宁为瓦全。日后的回忆，如果全被遗憾和不甘占据，我会无法安然。你终于回来了，失而复得，对我是莫大的恩赐，我不能再错过，不能再轻易放手……就算是太过自私……”

“冰，我不会再走，至少不会再一声不出地蒸发。”周迅靠在李冰冰的肩头，笑泪交织。

回家，上楼，周迅习惯性地三步并作两步，刚一抬脚就已被身旁的李冰冰死死拽住胳臂，“迅儿，从现在起啊，必须老老实实，不要那么大动作幅度，不许随便蹦蹦哒哒。”

周迅立时乖乖地稍息立正，又忍不住摇头叹气自我解嘲：“你看，负重的人，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不比从前轻盈了。”说完，又转头盯住李冰冰，收起笑容，煞有介事地问道，“你会觉得负担吗？”

“就算是负担，也是甜蜜的。”李冰冰用手指轻点了周迅的鼻尖，“你啊，别想那么多了，难道是害怕，小宝贝降生后，多一个人跟你‘争宠’吗？”

“我才不怕呢。”

……

“好怀念这只浴缸啊！”周迅从身后环住正在为自己弯腰放水调试水温的李冰冰，轻轻将脸贴上对方的后背，贪恋这久违的温暖和谙熟的心律。

“怀念的只是浴缸吗？”李冰冰反转身体，把身后的周迅揽进怀里，“水放好了，剩下的事，还要我帮忙吗？”之后，竟坏笑着，毫无半点客气地，着手褪去对方的衣服。

“冰，等一下……”倒是曾经“顽劣“的周迅，此时此刻，反倒羞涩躲闪，“我和离开前，不一样了……”

李冰冰细细打量周迅的身体，因为初孕而起的种种变化，手指温柔抚过，恨不得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都能丈量，触摸，轻柔的动作像对待易碎的水晶般，珍视，这份失而复得的宝贝。大颗的泪珠跌落在手背，滚烫，润泽那一片干涸。

“迅儿……你好美。我爱你，更胜从前……”

……
偌大的床，另一侧，终于被占据，李冰冰拥住周迅，箍紧。这双手臂，曾一度，似被放逐般无所适从，此刻终于寻得归属。

再不想放开。

阖眼，伴着踏实和心安，李冰冰只觉睡意很快来袭迅儿，朦胧中，口中呢喃：“迅儿……别再离开我，好不好？相信我，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你我分开。”
周迅微微点头，埋头在李冰冰的发间，却不小心打湿了对方的发丝。

“迅儿，怎么？”

“没事啊，只是，此时此刻的幸福，美得让人心疼。”周迅笑容甜美，李冰冰只觉这久违的明媚皎洁，令自己心醉。却忽视了，有一层阴影，潜在笑容之下，借着夜色，被刻意遮蔽。

（三十五）
天蒙蒙亮，李冰冰便悠悠醒来，昨一夜，睡得很踏实，是久违的深睡眠状态。低头看到侧卧蜷缩在自己怀中的周迅，脸上的表情，恬静安逸，李冰冰只觉满足，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令她感到自己，富可敌国。

太阳的光线渐强，透过窗纱射入，睡梦中的周迅似被这突兀打扰了梦境，眉头微蹙。李冰冰连忙探出另一侧的手臂，将手掌搭在周迅额前，做了个简易的遮帘，直到周迅的眉头重又舒展。想到前阵子，迅儿的流离，一定疲累至极，李冰冰忍不住心疼，但觉得自己终于能给她安稳，又稍觉宽慰。

李冰冰就这么贴在周迅面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熟睡的宝贝，自顾自地猜测她的梦境，是甜美，抑或是终获平静后的安然……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能看到，微弱阳光照射下，对方面上的金色茸毛，若隐若现的跳跃着，可爱至极。李冰冰忍不住啄吻周迅的脸颊，动作极尽轻柔，可这轻微的触碰，还是令周迅缓缓醒来。只见她睫毛微微跃动，却并未睁眼，只是伸出双手揽住了偷袭者的脖颈，使得对方的身体更加贴近自己……

湿润的眼角，迷乱的眼神，微启的双唇，煽情的吐息……缠绵的亲吻，舒缓的爱抚，温柔的浅浅抽（哎呀这个我也不行）插……一切的一切，自然而然，对彼此的每一处敏感触点，依旧了若指掌，而对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更是熟稔于心。

唯一不同的是，即使此时的动作轻柔至极，却更胜却初见时，那般激烈和炽热的纠缠。

直到李冰冰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姜佑南，约李冰冰见面，要商量办理离婚手续的问题。从听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沙哑无力，听得出在刚刚过去的一天中，所经历的煎熬。姜佑南此番的大度与干脆，令李冰冰多少有些意外，挂断电话时，心中竟有些许歉意。

“冰冰，我们会有报应吗？”周迅轻轻推离李冰冰的怀抱，声色黯然，“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迅儿……”李冰冰上前把周迅揽进怀中，紧紧拥住，“不要瞎想啊，我从不信什么报应，我只信自己的心，我只知道，我会爱你，一直一直……”

……

和姜佑南主动奉上离婚协议的干脆利落相比，李冰冰回到单位后所要面对的，就没那么好应付了。

和姜佑南初婚不久便分道扬镳的消息，不胫而走，李冰冰一进办公室，便觉如芒在背般无法自然。

不该抱怨什么，在这样的部门，按部就班，墨守传统，才是主流。

李冰冰只觉，此时的自己，置身其中，犹如异教徒般，而感到不自在的，恐怕不只是自己。

想要干脆离开，落得个清净。可李冰冰却又忍不住担心，这样的舍弃，会更增加迅儿的自责和负担。 也许对自己而言，无需太在乎，可对迅儿来说，却是代价沉重。

真的决计和周迅一起离开时，却是因为……

（三十六）

李冰冰请医生为周迅制定了详细的产检时间表，自此，每临周迅要做产检的日子，李冰冰都会提前从单位请假，全程陪护。

这样定期的规律性缺勤，终于使得单位热衷滋事生非的人，议论纷纷，猜测李冰冰新婚燕尔的分道扬镳，只是因为自己的未婚先孕。

对于身后这些恶意的猜忌甚至是中伤。李冰冰只觉可笑又乏味，无所谓吧，事到如今，除了迅儿和她体内的小宝贝，又有什么是自己真正在乎的呢。

更何况，自己还真是恨不能和迅儿一道，共同孕育。想到这里，李冰冰忽然就乐了，摇摇头感叹，一向思维严谨超强逻辑的自己，什么时候也有了这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在医院的时候，每轮到周迅，李冰冰便立在病房门口翘首等待，尽管初期的检查，多为常规性项目，可她就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端坐在走廊一侧的椅子上，安然。

每每被一些在走廊里等待的孕友问起和周迅的关系时，李冰冰总是笑着用一句简短的“姐妹”来搪塞。这样的言不由衷，总会令得李冰冰有片刻的心酸，多么希望在这种场合，自己可以有另一个，更加理所当然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坦言，她们是，爱人。

周迅这一次要做的，是血液的常规检查，和她一同进去的孕友结束检查离开后很久，李冰冰才见到周迅从病房缓缓走出。李冰冰急忙上前拥住周迅的肩膀，却见她神色中，有显而易见的疲惫。

“等着急了吧，都说不用你陪了，我现在还算行动自如啊！”周迅一脸的故作轻松。
“没有着急，只是很担心你。”
“没事，采完血后，医生嘱咐我要血凝之后再走，我就依了，哪知却上了她的当，要等这么久。”周迅转头看着李冰冰笑道，“会不会是我太急着见到你了，气血上涌，血压升高啊。”
“你啊，乖乖地谨遵医嘱，不许自以为是。”李冰冰轻轻点了周迅的鼻尖，心中又疼又爱，“什么时候出结果呢？”
“大概下周吧。”

不知为什么，从医院回来之后，李冰冰始终心情忐忑，有淡淡隐忧。在单位，偶尔得闲时，她开始在网上搜索一些关于凝血方面的常识，得到的结果，却让自己更加不安。

也许只是采血那天，迅儿偶尔的身体状况，也许，真的如迅儿所说跟心情和血压有关，也许只是孕期异常……也许……

李冰冰近乎疯狂的寻找自以为的诱因。等待结果的这一周，漫长而煎熬。

……

“根据我们对周小姐凝血功能四项指标的检测，认定她患有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医生的口吻不疾不徐，但神情却泄露了严峻。

“所以说，流产和分娩，都是危险的，对吗？”尽管已有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可听到医生的“宣判”，李冰冰还是觉得一种巨大的绝望感压过来，大脑几乎停止运转，机械地重复着这几日来，所做足的功课。

“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不过，以周小姐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流产无疑是十分危险的，术中可能会大出血以至发生手术意外甚至，死亡。” 医生的话，保守严密，无懈可击，是因了事不关己，抑或是经历面对的生死太多，才能换回这样近乎冷血的冷静吧。“相反的，如果选择分娩，可以在这之前进行相关的调养和医治，兴许可以有转机。”

李冰冰不想在医生面前失态，竭力压抑的泪水，在鼻腔和喉间回流，泛起阵阵酸涩。想到马上要走出病房面对门外等待的周迅，李冰冰更不允许自己失控，生生地咽下喉间的酸涩。

除此之外，确实别无他法。只能坚强支撑，至少，自己不可以先倒下的。

………………

（三十七）

李冰冰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一看到门外乖乖等着自己的周迅，辛苦压抑的泪意忽而剧烈翻涌，险些夺眶。“迅儿，等急了吧。”李冰冰努力地对着周迅扬起笑容，尽管自己很清楚，这笑容看起来会极度的不自然，“你知道吗，连医生都嫌我烦了，我像千万个为什么一样不停地问她，日常要注意什么，要禁止什么，你要多吃什么好吃的来给小宝贝增加营养，要……”李冰冰开始喋喋不休，连自己都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不善撒谎的慌乱，还是为了平息那奔涌的泪意。

“冰，我被判了‘死缓’，对吗？”与李冰冰的略带紧张的絮叨不同，周迅坦然自若，言简意赅，似乎对自己身体的状况，早已心中有数。

“迅儿，不许你瞎说，哪有什么死缓。”李冰冰只觉自己的否认苍白无力，却不知除此以外，该要如何言说，只得故作轻松的开起玩笑，“如果真的要判刑，本李大检察官也得给你定个‘终身监禁’。”话一出口，李冰冰自己先觉心酸难忍。

“悉听尊便，只要是你给的，我甘愿放弃一切表示抗议的权利。”周迅忽而低头，垂下眼睑，“可是，只怕这终身的监禁，也会来得短暂……”

李冰冰伸手揽过周迅，此刻，除了一个坚定的拥抱，她真的想不出其他方式来宽慰迅儿，或者说宽慰自己，而且那严阵以待的，业已紧绷到极限的泪腺，已然受不住一丝半毫的牵扯。

…………

入夜，李冰冰从身后环住侧卧的周迅，双手轻抚她腹前若隐若现的微隆，喜悦而伤感。

“冰，你知道吗，最初的时候，我把这个孩子当做是负担，当做是自己做错事要承受的代价和惩罚，你我已然极尽艰难，老天却还要在我俩之间，横生枝节，真让人绝望。可是，看到你对未出世的它如此疼爱和期待，我竟开始觉得，这也许是恩赐，是幸运……”周迅开始平静地絮说，终于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迅儿，我只要你和小宝贝平平安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可以一起带着小孩子散步，游玩，可以一起教他/她功课，陪他/她聊天，可以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李冰冰忽而哽咽，不知为什么，会被自己预想的种种美好场景，尖锐刺痛。

“很小的时候，上课学到交集的概念，被老师点名起身举例，我很骄傲地回答，不会有绝对封闭的圆，任何人，都可能会有相交相识的可能。好比你我，从陌生到拥有彼此，就是突破了那样的圆环界限，突破了那虚伪的完满吧。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满足的。”周迅的语气波澜不惊，透着遂愿的知足， “冰冰，我想先给他/她起个名字，因为……怕，也许会来不及……”周迅终于哽咽，她抚上李冰冰放在自己腹前的双手，稍稍平静之后，继续，“周延，好不好，就像那个可以穷尽一切可能的逻辑概念，也可以代表一种延续，就算是对我的延续吧……如果有一天，我终于离开，至少还有他/她，可以替我爱你……”

“迅儿，不要再说了，没人可以代替你，你知不知道，我们要一起把他/她养大成人，不会来不及，我们必须一起……”李冰冰把脸埋在周迅背后突兀地蝴蝶骨之间，失声呜咽，“迅儿，我求你，不要教我预习离别，我只想买来时间，倾尽所有，不惜代价……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只是因了老天怕这幸福太唾手可得，所以需要增加难度。”

……

（三十八）

为监督迅儿每天按时按量的吃药和治疗，李冰冰不得不从单位更加频繁的请假。加之周迅初孕的妊娠反应愈发强烈，李冰冰更是恨不得分分钟陪在她身边左右，寸步不离。

更因为，真的很想守着迅儿，哪怕多出一秒，都觉得是赚到。

得空的时候，李冰冰开始着手两件事，一边拜托留在北京发展的同学旧友帮忙联系效益和自由度相对均衡的律所，一边筹划着向单位递交辞职申请。很清楚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然而却是去意已决。事到如今，指引李冰冰做出任何思考和所有决定的标准，都与迅儿有关。她需要的是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金钱，即使没有稳定的未来，即使要承受更大的压力……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不想看的太远，强迫自己，短视就好。出于此，眼前这份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稳定性极强的工作，李冰冰觉得，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吸引自己。

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好之后，李冰冰才向周迅提起，为的是减少来自对方的阻力。

“我终于从全世界人手里抢走了你，对吗？”周迅抬头迎上李冰冰略加躲闪的目光，心情复杂，感动对方为自己的付出，却又忍不住为自己的“罪孽”自责不已，短暂的眼神交会后，周迅忽而别过头，低声说道，“好在，这样的‘霸占’，也许不会持续太久，所以，你确定这样做是值得的吗？”

“迅儿，这城市这职位我原本就已经不再留恋，现在离开是个很好的机会。”李冰冰试着转移焦点，“不论你是否相信，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更多的是为自己，就算是我自私，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迅儿，我爱你……这双肩膀也许也许不够有力，但却足够坚定，我不怕我们的爱脆弱艰难，朝不保夕，我只怕在还能爱你时，没有拼尽全力……如果可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我必须做到极致。”李冰冰双手捧住周迅削瘦的脸颊，用拇指为她轻柔拭泪，“迅儿，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太自私，太急于求成……”

周迅轻轻抓住李冰冰的手指，移至唇间缓缓亲吻，“冰，不要这样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忍不住自责……明明是拖累和负担，却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不论怎么说，都会觉得苍白。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算是对得起你，对得起我们的爱，我真的没答案，再次不声不响地离开，我只怕自己再没办法佯装伟大，更会替你恨透自己……消极地坐以待毙，无异于互相折磨，我更会看不起自己……终于明白你的坚定和不遗余力，我才知道……照看好自己，才会更有资格爱你。”周迅揽过对方的脖颈，拥紧，“所以，你做的安排，我都会依从，我保证乖乖吃药配合治疗。”

“嗯，乖乖吃药是一定要的，不过，还有啊，我听人说，怀孕的时候哭哭啼啼的话，会影响胎儿相貌啊，所以不许哭了，不然我要替小宝贝向你讨说法了。”说着，李冰冰轻轻刮了下周迅的鼻尖，在对方的脸上激起一抹笑容，封堵了泪意。

（三十九）

重新回到北京，顺利进入一间律所，李冰冰只觉此时的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弦，当仁不让，不择手段，只为保证自己手中的案源充足，甚至不惜与自己曾经自命清高的道德标准相悖；争分夺秒，速办速决，只为腾出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陪伴周迅，一些案头的工作，通常都会带回家来做，不必按部就班地朝九晚五，对恨不得分分钟守在周迅身边的李冰冰来说，至关紧要。

这一日，忙完手头的工作，李冰冰便把头轻轻靠在周迅微微隆起的腹前，贴耳聆听，口中还不忘装模作样地念念有词，号称是要在小宝宝面前争取自己作为首席妈咪的合法地位和权利。“你贴的比我近，和TA说话也比我多，再说，小宝贝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也会是你吧。所以，你一定赢我啊，”周迅笑着说道，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李冰冰的头发，满心满眼，幸福满溢。在周迅手指的轻柔动作下，李冰冰只觉舒适而放松，不多时，竟已深深滑入睡眠，弯翘的嘴角和舒展的娥眉，透着安宁，是这一阵“兵荒马乱、高速运转”的日子以来，难得一见的“偷得浮生”。

周迅渐觉被李冰冰头枕的双腿阵阵酸麻，却仍是咬牙撑着不敢动作，心疼着她的疲累和辛苦，更怕打搅了对方的浅眠。这些天来一直盘算着的计划越发笃定。

………………

“冰，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第二日早晨，周迅为李冰冰准备好早餐，坐在一旁看着爱人“狼吞虎咽”，投石问路，低声试探，“是一家少儿艺术中心开设的乐器培训班，每个下午上两个小时的课。”周迅抬起头，许是看到对方一脸严阵以待，生怕会被“否决”，又忙不迭地作出补充，“课程很轻松的，而且薪水也还不错。”

“迅儿，我知道你是很想帮我分担解忧，可是，我很不放心你的身体，更何况……”李冰冰眉头微蹙，极力地想要找出足够的理由说服周迅安心留在家中待产，毕竟，此时的她，真的犹如水晶般脆弱易碎，小小伤口都可能会是，致命伤。

“更何况我本身就是十八般乐器，样样精通的天才啊，所以，这份工作再合适不过了，而且，教教小朋友玩乐器，赚到RMB不说，还可以顺便给宝宝做做胎教啊，一举多得，你就答应我吧。”周迅眨巴着大眼睛，言辞恳切。

“好吧，什么时候过去？”李冰冰无法，一来这甜腻的糖衣炮弹，对自己无比受用，二来，在迅儿难得一次的有理有利有节的雄辩中，她着实不想太过坚持，让自己因为疼爱而生的“霸道”伤害到对方。

“今天下午吧，你上午出完庭，就可以来接我上工，如果足够有空的话，还可以做个旁听生，让周老师帮你熏陶出一些音乐素养来啊。”周迅笑靥如花，许久未见她如此开怀，李冰冰只觉，今天的让步也许再值得不过。

…………

李冰冰如约接了周迅送到少儿艺术中心。在教室中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远远地望着一群孩子中间的周迅，脂粉未施，素色衣着，时时刻刻挂在面上的甜美笑容，连目光与语气都软化了许多，全然不见曾经在CAT时，那般的桀骜不驯和偶尔的稚气未脱，那个周身透着浓浓摇滚范儿，恨不得砸碎和穿透一切反感事物的不羁和挣扎，统统被她小心翼翼收起，变作温柔与亲和。

手把手地向一群小朋友讲述乐器的基础，拿捏和把握的姿势，还有最基础的乐谱和韵律……，此刻的周迅，有李冰冰从未见识过的耐心和细致。而她眉眼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满足和快乐，更是让李冰冰瞬间泪盈，幸福、感动、期许……

迅儿，真希望我们的小宝贝，快些长大，就可以享受这份优待了，对不对……

……
日子就这般如细水般缓慢流淌，波澜不惊。俩人从未如此踏实平静的生活，每夜相拥而眠，每日用早安吻来唤醒，即使那一份份专门针对周迅病情的索然无味的食谱食物，李冰冰也会陪她一起，吃的津津有味，大快朵颐……这样的彼此拥有，梦一般美好，让人心醉。

“冰，你知道吗……只是这一段时光，已能令我再无遗憾。”
“怎么能只是一段，我会让它无限延长，直到我们两个老到要相互搀扶着逛菜场和超市，我也还是会记得到，你最爱吃的每道菜还有那些个卖相精美味道甜腻的小甜点……”

……………………………………

（四十）

周末，李冰冰照例回去探望父母，路途变远，却比从前更加速去速回。

只是把带来的东西放在门外。躲进楼洞里视线模糊地看着，听到动静的爸爸急切地打开门，和紧随其后的妈妈也踮起脚尖张望……关门前，爸妈刻意多留出几分钟的时间，而这空当，对于李冰冰来说，因为内心的挣扎而显得漫长又折磨……

这一段日子，二老经历着怎样的心情，李冰冰甚至不敢去猜测和揣摩。只是关门前一秒，爸妈布满失落的眼神和略显佝偻的背影，已足够让自己，泪水夺眶。

即使真的见到，爸妈会怪会怨会打会骂，自己的回头，对他们来说，也是值得开怀的吧。在父母面前，每个孩子从来都是无恶不赦的。

可是，现在进去，该怎么继续下去……难道要放下周迅安心回归父母身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这样的生离，莫过于再杀自己一次；又或者见到父母后再潇洒转身走人，不能忍心吧，这根本无异于用一把刀，在二老的心上亲手频繁插、、拔……

无论在哪一方，自己都是被无限度宠溺和包容，但是，却不能够任性自私到，为所欲为。

只恨自己，分丨身乏术。

“爸爸妈妈，原谅我，女儿会回来，只是，不能是现在……”默念这句话，李冰冰心如刀割。

返家途中，想着和周迅之间看似美好却依旧充满未知的将来，爸爸妈妈已步入体衰年纪而自己却渐行渐远的状态……李冰冰只觉浑噩，感到快被压垮，撕裂……快要到家时，李冰冰才想到要及时给自己的低落“刹车”，利用短暂的时间迅速调整，无论如何，不可以把这情绪带回家，不能影响到敏感的周迅。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在家中等待的周迅，一整天忐忑，担心着李冰冰和父母的会面，会是怎样的电光火石，对方一返家，便迫不及待地问起。

“因为有你在家啊，很担心你，所以才归心似箭嘛。”逻辑严密的台词和笑逐颜开的表情，本无硬伤，可李冰冰小心翼翼藏在眼底的阴影，却逃不开周迅的视线。

“还没吃饭吧，肚子饿了吗？”说着，周迅起身，打算给早已备好的一桌饭菜加热。

“是啊，哦，不，在家吃过了啊。”李冰冰忍不住为自己拙劣的掩饰捏一把汗。

“那就再吃点吧，又一路搭车，好辛苦。”方才李冰冰的“露馅”已让周迅猜到七七八八，可是看到冰的费力遮掩，只是不想让自己无谓担心，那就不必再拆穿吧。又忍不住心疼一直饿着肚子的冰，连忙为对方搭起“台阶”——“再说，我忙活了好半天，你总得尝尝啊。”

“迅儿，我来就好，那天小宝贝还跟我咬耳朵，TA说，TA最讨厌油烟味，所以啊，你还是乖乖坐着……”感动着迅儿对自己的体贴和二人之间的默契，李冰冰忙不迭“拾阶而上”。

“哈，那我就乐得安享‘母凭子贵’的高级待遇了……”周迅扬起一脸笑容，装模作样地狐假虎威，“冰妈，小宝贝说，TA想要吃八喜啊。而且是，抹茶味的……”

……………………

（四十一）
每一次的例行产检结果，都令李冰冰和周迅两个人欣喜。小宝贝的成长健康而茁壮，李冰冰已习惯细心留存每一份结果，纪录小宝贝的微妙变化。

“医生，可以给宝宝一个三维的脸部特写吗？”李冰冰用巴巴的眼神盯住为周迅做检查的医生，提出一个创意大胆的要求。

“当然可以，不过要看它肯不肯赏脸了。”

“迅儿，你看它在吃手指呢！” 医生把屏幕转向B超床的方向，李冰冰托住周迅助她微微欠身。

看着腹中的宝贝，含着自己的手指，嘴巴一张一合，开心地吮吸……而身边的李冰冰，更是雀跃的像个孩子，恨不能亲身模仿B超成像中小宝贝的“举手投足”……周迅的眼泪在一瞬间滑落……

这一阵子以来所承受的一切，担忧、紧张、低落、身体上的种种不适与艰难，甚至是怀孕最初的自我否定，刹那间烟消云散。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快乐幸福，自己就值得为之受苦。

“迅儿……”周迅的眼泪，吓坏了李冰冰，连忙俯身，用手指轻柔擦拭对方眼角残存的泪湿，“迅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只是，太开心……”周迅脸上浮起略显歉意的微笑，“对不起啊，我总是这样，越是美好，越是容易掉眼泪……好扫兴……”

“又在乱说了，不管怎样，你的身体渐渐恢复，宝宝也很健康，应该高兴的，不是吗……”这一句，是在劝慰周迅，还是鼓励自己，李冰冰自己也说不清楚。

………………

“从检查结果来看，她的凝血功能的确趋于正常，可是，却不能盲目乐观，分娩时如果有意外出血，情况还是会很凶险。” 最近一次检查结束后，医生与李冰冰的单独谈话。
“那如果没有意外出血，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李冰冰的声音低不可闻，是太过主观的唯心，令自己失了底气吗。
“分娩的过程，本来就可能发生各种意外，更何况，她的体质，不同于常人，几率会更高。”所谓的仁心仁术，大概就是冷静客观地为患者亲属穷尽一切最坏可能吧。

李冰冰感到自己好似一个落网的囚徒，终日忐忑，等待宣判的日子来临。又像足一个孤注一掷的红眼赌徒，只是这赌注太残忍，竟是身边的爱人，可能随时会被带离的风险。

这一份隐忧和恐惧，是李冰冰不愿正视，不愿承认的，想要自欺欺人的深埋和忽略，可是，自己却分明被它攫住，就连新生的喜悦也无法掩盖和冲淡。

快要不知道，该要如何面对周迅，该要如何，才能在她面前，佯装镇定，故作轻松。

恨不能与世隔离，全神贯注；恨不能把迅儿随身携带，寸步不离；恨不能一天过成48个小时，无限延长……从未如此依赖，分秒必争。

与前段时间拼命揽案源的状态大不同，在周迅进入预产期之后，李冰冰开始对手头的案子挑剔地筛选，只为能有更多的时间陪在周迅身边。她甚至推掉了几个标的额巨大而酬劳也相当可观的代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第一时间拒绝。只剩几个已经着手在跟的案子，因为开庭在即已来不及再转交同事来做，只好继续。

仍然有其它事情可以稍微转移注意力也好，如果真的要目不转睛与周迅四目相对，李冰冰只怕自己撑不过半秒，就会崩溃。

…………………………………………

李冰冰有案子必须开庭时，周迅也不肯再安心地乖乖等在家里，撅嘴拉脸使劲浑身解数最后还不忘把小宝贝推到台前狐假虎威：“小宝贝说，庭审旁听，也是一种TA十分喜闻乐见的胎教形式啊，再说，冰妈的辩护旁征博引，慷慨激昂，这对于你奠定首席妈咪的地位，很有帮助嘛。”最后还不忘备上一顶高帽。

“都说孕妇的智商高于常人，我认输……”李冰冰没有办法，想到自己开庭时放迅儿一人在家确实无法安心，更何况，即使明知对方是任性，自己也不想违逆。可是，又忍不住担心长时间的开庭，周迅会疲累，会吃不消，又不忘叮嘱：“如果有不舒服，不可以强撑，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哈，好啊，我举手示意你，不过，法官会因为我宣布休庭呢，还是会治我一个扰乱法庭秩序罪啊……”

（四十二）
尽管周迅的体质特异，即使是进入预产期，体态依旧娇小轻盈，不似一般产妇那样大腹便便。可是，挺着肚子坐到法庭旁听席的座椅上时，还是会被好事的人满眼同情地小心翼翼问起，“是被害人家属吗？”

常人眼中，大抵觉得，若非即将审理的案子与自己休戚相关，应该不至于这样的身体状态下还坚持旁听。所以得到否定答案后，还是锲而不舍追问：“那么，是被告的什么人吗？”

依旧是否定答案，只见周迅扬起笑脸，热情地向旁人介绍：“我是辩护人的家属啊，就是那个，个子高挑的，言谈举止气质出众……”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满心满眼的骄傲。

开庭，周迅便目不转睛盯住李冰冰一人，甚至不舍得眨眼，直到视线终于模糊，仿佛回到从前，自己总是盯住一身检察官制服，义正词严的李冰冰，邪想联翩……而此时此刻，她已为自己脱下那身制服，在庭上的位子也已换过，即使以她的才能和实力，扮演律师的角色也仍然能够游刃有余，可是，自己却始终不敢过问，冰到底还是中意着检察官的职业吧……周迅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涌出，不禁暗骂自己孕期情绪的不稳定。

庭上的李冰冰进可攻，退可守，据理力争，得心应手，周迅虽不懂法理，却通晓人情，更何况，对方代理人的气势愈渐消减，可以预示，这场官司，李冰冰代理的这一方，胜券在握。

周迅稍觉放松，可突如其来的腹痛却让她开始坐立不安，起初的疼痛不太规则，尚能勉强忍受，可是愈到后来，间歇期越发缩短，疼痛的持续却延长，几乎难以自持。

这时，法官宣布临时休庭，审委会合议案情。李冰冰连忙起身。疾步走向周迅。

“冰，你好棒……可以赢的，对吧。”周迅强忍腹痛，挤出一脸牵强笑容。想着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撑到等一下开庭宣判之后……

“迅儿，我很担心你……几乎没办法集中精神。”李冰冰在周迅的座椅旁蹲下身子，抬头，竟发现，周迅的面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紧抓着扶手的双手，也因为太过用力，就连关节都仿佛咯咯作响。“迅儿……你怎么样？”李冰冰心急如焚，却又不忍心责怪周迅食言，感到不好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冰……我……”

“迅儿，我们马上去医院……”李冰冰不由分说地搀扶起周迅离开，甚至来不及与见状上前的律师助理多做交代。

“冰冰，需要帮忙吗？”在法庭外的走廊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期而遇。

李冰冰稍稍停顿，是姜佑南。

“冰冰，这个时间很难打到车，我送你们吧。”
顾不得对他的忽然出现询问打探，甚至来不及多做礼节性的寒暄和客套，李冰冰便搀了周迅，上车。
…………………………………………………………

（四十三）

姜佑南的车飞驰电掣，李冰冰在后座紧紧揽了周迅，神情焦急。

“冰，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一定要跟着你……”周迅强忍着阵阵腹痛，蜷在李冰冰怀中，虚弱至极，“只是，你都已经忘了，今天……是你生日……我不想错过任何和你一起的机会，因为，不确定，下一个生日……还能不能……”

“迅儿……”李冰冰箍紧怀中的身体，因为疼痛或是哀伤，克制不住颤抖的身体，眼下，除了她，自己早已无暇他顾，即使是对自己而言，这个特殊的日子，都可以被忽略。

“总是这样，有意外来打断……这一次，又是小宝贝的迫不及待……”周迅的嘴唇几无血色，缓缓翕动，“冰，还记得去年，对着火机的许愿吗？”

“当然记得，怎么能忘……”李冰冰眼中噙泪，“你还怪我太磨蹭，烫到你手指……”

周迅从口袋摸索出一个火机，吃力地点燃，微笑着举到李冰冰唇边，“如果许下的愿望足够灵的话，为你再烫一次，也是值得的。”

李冰冰紧握住周迅举起的手，轻轻吹熄那跳动的火焰，拼命压抑喉头的抽动。

“这么快啊，许的什么？”

“问了就不灵了啊，所以暂时不能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我只是担心，你卖下的关子，我再来不及去拆。”

“迅儿，不许瞎说，一切都来得及的，你相信我。”

……………………

到医院，首先是一系列的产前程序性检查和化验，确定周迅只是临产前的宫缩阵痛，而得知胎儿宫内状况及成熟度良好之后，李冰冰焦灼的心情才稍稍安然。想起应该对姜佑南道声谢谢，可是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许是觉得自己身份尴尬，才不愿久留的吧。

“周迅的家属吗？”

李冰冰点头。

“如果您已经清楚手术的危险性、术中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术后并发症，并且同意实施分娩手术的话，请签字。”

这只是一个程序性的事项，法律意义更重，对于这一点，身为律师的李冰冰再清楚不过，可是当看到医生递向自己的同意书时，李冰冰握笔的那只手依旧有难以克制的颤抖。落笔的那一瞬间，李冰冰真的感到，自己和周迅之间的联系，如此之近，如此之紧。

“请问，我可以申请陪产吗？”
“一般不提倡家属陪产，除非家属自身已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才能给产妇提供稳定的鼓励和支持。”医生的神情多少有些讶异，想来该是忍不住心下揣测，这两名女子之间，胜却姐妹般的情谊该如何定义。
李冰冰点头，这也许是迅儿最需要自己的时刻，怎么能允许自己缺席，又何必在乎。

“冰，小宝贝已经等不及了，可是……我却有点害怕……”在被医护人员推往产科手术室的路上，周迅说道。
“迅儿，不怕，我会在，一直都在……” 李冰冰把周迅的手用力攥了攥，坚定回应。

分娩过程很顺利，在这期间，李冰冰紧握周迅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即使是听到心爱的人因剧痛而撕心裂肺的叫喊时，李冰冰的心疼的快要碎掉……那双手，依旧不离不弃。

小宝贝“血肉模糊”出世的那一刻，李冰冰顿时如释重负，却还伴着些微的心有余悸。

经过护士的清洗，小宝贝的庐山真面目，终于得见，黑黒的头发毛茸茸的立着，乌黑发亮的瞳子里，似有一汪清水灵动流转，纤巧的鼻尖，透明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的翕动，还有吹弹可破的柔嫩脸庞，还有俏皮的嘴角和尖尖的小下巴，每一个细节，都好似比照着妈妈的模样精雕细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臂弯中美丽的小公主，李冰冰瞬间泪盈，兴奋，喜悦，幸福，感动，齐齐涌上。

小宝贝被护士抱起送去产房做进一步护理和观察，李冰冰则留在手术室继续陪伴因为剧烈的疼痛和体力的透支而暂时昏厥的周迅。想要为她梳理凌乱汗湿的额发，想要为她拂去眼角的泪痕，想要轻抚她用力紧咬而稍显红肿的下唇……可是在李冰冰尚来不及动作时，耳边却传来医生略显焦急的声音，“产妇有出血症状，准备实施抢救。”

李冰冰只觉耳畔一阵轰鸣，她看到迅儿的下体，刹那间被鲜血染红……视线模糊，大脑空白。

原来，如何面对这样的意外，自己始终没有做好准备。

茫然地听到医生与护士之间的对话，“产妇心率150次/分，呼吸16次/分，血压70/50mmhg, 大量失血，已进入休克状态，立即转入重症监护室实施抢救！”

看着迅儿被医护人员用推车转移到ICU，李冰冰想用疾步跟上，却被护士拦在了房门外。

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李冰冰颓然地跌坐，整个人，整个身体，被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恐惧感，完全占据。

直到，有一双手伴着轻声的呼唤，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肩膀，“冰冰……”

这声音……李冰冰抬起头——“妈妈……”


压抑太久的泪意，终于再难克制，李冰冰颤抖着，哭出声响。

（四十四）

“冰冰，真是两个傻孩子，要不是小姜告诉我，妈妈都还不知道，你们……”李妈妈扶起蹲坐在地上的女儿，揽住她耸动的肩膀，哽咽，“你们两个还是孩子，没有见过这阵仗，妈担心你，怕你应付不来，怕你撑不住……来之前，我还在想，就算来了，也要说只是为了看看外孙，谁知一见到你和小迅儿这样，妈妈就心疼坏了……再也沉不住气……”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冰冰，不要再跟妈妈说对不起。妈妈一直明白，你从小孝顺又懂事，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让你爸和我为难……你和小迅的事，妈一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妈妈不想挑明，是因为觉得你们是小孩子，等真的长大了，明白事儿了，自然就好了，所以，妈才急着张罗你和小姜的婚事，这不是妈妈守旧，不是妈妈死要面子，妈妈是想给你找一个能依靠的，能真心过日子的人和你一起……可能妈妈真的错了，那天晚上，你说要跟小迅儿一起，妈真的伤心，失望，可是，后来，小姜的一句话，却让妈妈想通了，他说，冰冰自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冰冰，妈妈早就不怪你了，做父母的，只要孩子过得好，就没什么不满意的……你每次偷偷回来，妈妈其实都知道你躲在门外不肯进来，妈妈知道你难过，好孩子，妈妈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好，不想失去你，可又抹不开老脸……”

“妈妈……”李冰冰把头埋进妈妈胸前，泣不成声。感动、委屈、愧疚、不安……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情绪，在妈妈温柔的絮语和温暖的怀抱中，尽情释放。“妈……我好害怕，我好怕迅儿会有事……”

“冰冰，不用担心，小迅会没事的。如果你先乱了阵脚，又怎么照顾小迅呢？”李妈妈轻柔抚慰着怀中的女儿，却全然不觉，自己的手心，已然因为紧张而被汗水打湿。

…………………………

ICU的房门开了又关，或是为了调取新鲜血浆，或是为了调集呼吸、血液、麻醉、放射等科室的专家一起配合治疗。

李冰冰恨不得拦住一位行色匆匆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问个究竟，可又不敢上前，生怕延误了重要的治疗，无奈，只得守在门外，焦急静待。幸好，还有妈妈在身边，否则，真的会垮掉吧。

不晓得过了多久，监护室的门外那盏表示“手术中”的灯忽然灭掉了，只见房门完全打开，一众医护人员鱼贯而出。

李冰冰连忙上前问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一个小护士微微点头示意，得到许可后，李冰冰马上冲了进去。

却看到，床榻上的周迅，紧闭着双眼，惨白的面色，干涸的嘴唇，叶子样单薄的身体，一动不动……

李冰冰俯下身子，轻轻梳理着迅儿的略显凌乱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诉说，“迅儿……还在痛吗……是睡着了吗……迅儿，你知道吗，小宝贝很好，她长的很像你，护士们都说她很漂亮，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你一定很高兴，对不对……”李冰冰牵起周迅沁凉的指尖，放在唇边，用亲吻为爱人加温。

“迅儿，妈妈也来了，说是来看她的外孙女，还说，她已经不怪我们了，我好开心，你知道吗，能在爸妈面前和你牵手，能得到他们的祝福，对我们来说，多么重要……”李冰冰用手指拂去自己滴在周迅面颊上的眼泪，继续，“还有，对着点燃的火机许的愿，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会这么快，是因为，在你面前，我只有一个心愿，我说，我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愿望不贪心，一定会灵的，对不对……”

………………………………………………………………

尾声

“冰妈，冰妈，我想吃八喜，可以吗。” 被李冰冰牵着手的小周延，眨巴着大眼睛，“胜券在握”地提着要求。每逢周五下午放学，都是小家伙最快乐的时候，因为，今天是有求必应的冰妈接她放学。

“可以啊，不过要记得多拿一个抹茶味道的，知道为什么吗？”李冰冰爱意满满地摸了摸小周延的脑瓜，对于小家伙的要求，她从来难以拒绝。

“当然了，这是老规矩嘛！”
……………………

全文完！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亲爱的鼓手，我爱你。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终于赶在这之前，把这栋楼完结竣工，心情却复杂

写文初衷，只为穷尽一切最坏可能。
那些铁血的虐情节，像是打下一支支强心针用作免疫，是对疼痛的免疫。
如此，即使这份感情注定无法善终，无法完整，只要你我竭尽所能，结局便不会显得突兀了吧。

可是，这根本是最理想主义的想法吧。
就连是在文中，一早安排好的预设情节，我却也不忍心真的实现。
失去你，对我而言，始终是最不自然的事吧。


我爱你
爱你的开心和难过一样比例，
爱你的身体与灵魂一样美丽。
无所谓差异，不在乎距离
为你，不再逃离
因为，我终于开始相信，爱即交集


我爱你
如果还有力气
我会穷尽它。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