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天道】【原创】武陵春(古风、长篇)
不二看见手冢闭上眼,面容清冷,周身散发着一股悲伤无奈又听天由命的气息,顿时觉得好笑。
又觉得可叹,他将是比自己更好的天子吧!
又觉得可泣,从此,这人就要独自前行,站在高处,品味人间最悠长的寂寞。难捱的岁月里,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有谁会来宽慰他?
不二凑进了,拉起手冢的手,把皇冠一把塞给他,握住。
礼官紧张起来。
手冢睁开眼睛,不二冲他一笑,眨眨眼,跳开了。
手冢瞥见众臣,只得自己将皇冠戴上,礼官呆若木鸡,还是手冢轻咳一声,他赶忙道:“礼毕!跪——”
不二一马当先,毫不扭捏,开开心心地跪下去,大声说:“臣等恭喜陛下,以后愿为陛下差遣,为青国繁荣谋求……”
手冢看看群臣,视线停在不二身上,冷峻的脸又沉下几分。
一连串结束,百官一面窃窃谈论傻子废帝的荒唐举动,一面退了出去。而手冢前脚刚下天坛,不二就扑到正在做收检工作的越前身上,笑眯眯地说:“裕太,终于完了,快,我们去打猎!”
越前捂住他的嘴,生怕给别人听见。因为不二是应该被押回宫中囚禁,等待发落的。他有心
答应,可为了保全不二,决不能张扬。
偏偏手冢耳力极好,回头一见不二抱着越前的画面又极碍眼。
因说道:“怎么回事?”
“回皇上……”越前跪下来,不二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要去打猎!嗯!”
“不是的,皇上,微臣立刻押他回宫。”越前一把将不二拽了跪下,不二卒不及防,双膝重
重磕在地上,疼得向前倒去。
他的衣服本又宽松,正好跨下来露出大半个肩膀。
越前余光瞅见手冢难看的脸色,以为手冢不满不二失仪,再不顾其他,把不二往自己怀中一
带。
手冢喝道:“胡闹!”
转过去看小夏子,小夏子茫然,手冢道:“还不取披风来!”
小夏子忙不迭地跑去拿了,手冢又才发现不二光着脚,冻得通红,怒火更甚。
越前安慰不二,不二撅起嘴:“裕太揉揉~”越前伸手替他揉,手冢却突然过来给不二系上披
风,将他抱起来道:“脚冷吗?”
不二摇摇头。
手冢命人拿鞋来给他穿上,又道:“朕带你去,可会骑马?”
不二高兴地点点头,一骨碌从手冢怀里起来,又要栽。手冢眼明手快,扶住,道:“取药酒来,小夏子营地二十圈!”扶着不二走了。
小夏子咕哝了一句:“皇上今儿怎么了?没见过发这么大火。”怎么了?恐怕等当事人自己冷静下来也搞不清楚。
转身又道:“咦?将军还没走?”
越前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刚才,就在刚才,他明明把他抱在怀里了不是吗?
听到小夏子与他说话,他收回手,阴测测地说:“走。”
小夏子只得赔笑,待他走远,又咕哝道:“这将军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
六、
手冢打发人服侍不二,替他更衣、上药,自己仍去处理政务。
第二天早膳后,手冢命人把不二带到跟前,去场地上相马。
手冢行军多年,是个中好手。当下替不二挑了一匹千里良驹,又叫人牵了自己的墨玉来。
不二皱眉盯着马,手冢以为他嫌不好,便道:“可再挑一匹好的。”
不二摇头,道:“我想骑驴。”
周围的人听见了,一阵憋笑:“果然是个傻子。”
手冢听见议论,眼神动了动,对不二道:“好。”
皇家狩猎,劣马都不得一匹,又何来驴?无奈皇帝命令,侍从们只得快马去附近的农家借了一头来。
众将上马,一声令下,如离弦之箭,奔了出去。一时间飞沙走石,大地震颤。
不二知道,毛驴肯定不及骏马,跟在后面的结果一定是灰头土脸。所以他不紧不慢,先是摸摸毛驴的耳朵,又喂它吃了些草料,才慢慢地骑上去。连鞭子也没有,撷了一根草刁在嘴里,悠闲地朝马队相反的方向晃去。
今上行军出身,自然重武。因此春秋二猎,名为打猎,实为挑选优秀的勇士。
手冢射出第一箭后,众人纷纷策马,逐猎而去。
按传统,斩获猎物最多的人,将得到皇帝的赏赐,而同时也会挑一件猎物送给皇帝做彩头。谁不想飞黄腾达?因而格外卖力。越前素来好胜,他年轻拜将,如今又居高位,早有许多人暗中不满。越前想,今日必叫那帮谄媚小人输得心服口服!
转眼间夜幕降临,侍卫们点上火把,营地亮如白昼。
手冢随着兴致打了些猎物,但他并不贪恋,只骑着马绕圆形围场随意走着,看看各人的表现。
走得远了,四周连一个人都没有,手冢也不敢大意,想着要赶快退出密林。
“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手冢听见不二在前面叫他,催马过去,只见不二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
“呐?”
没有称呼也没有行礼,但手冢却很受用,就像平辈朋友一样,他点头,道:“啊。”
不二跳下驴背,凑过去看鞍上挂着的猎物,手冢也下了马,站在他身边。
“可见你的身手了。”不二赞道:“要是在战场,这挂着的就是人头了吧?”
手冢点点头,突然问道:“你怕吗?”
不二大笑:“我不怕!”
人间地狱他都见过了,也不差战场这一遭。
又指着猎物笑说:“皇帝陛下是要自己做第一么?”
手冢摇摇头,道:“相信会有人更多。”
不二冰蓝色的眸子里流光回转,他一笑道:“不错,这世间,最可怜的就是第一了。呐~”他
踮脚拍拍手冢的肩:“你说对吧?”
手冢点点头。
不二又笑说:“我得走了。”
离得太近,不是好事。
“啊。”但他真的要放任这个人走掉吗?
不二重新骑上驴,哼着小调,继续向前。
手冢站了一会,跨上马,朝相反的方向前行。
众人陆续都回来了,累得不轻。越前到达后,看到一干发白的脸,哂笑道:“还差得远呢!”有人想要说什么,但见他精神十足、神采奕奕,马背上全是猎物,只能暗骂一声,退远了。
庆功宴进行了一半,越前猫起身子,准备悄悄退席,手冢轻声道:“带人去找。”越前顿了一下,拱手行礼,答了一个遵旨,自去了。
他们的座位相邻,没有人注意到皇帝与将军的对话,没有人注意到少了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到失败者。
人向来,都只歌颂胜利。
不二骑着驴进来,喧嚣声戛然而止。不为别的,就为他身后满当当的猎物。放不下的,还用藤条编了一个简单的网兜,装着东西,手抓着一头,拖着就来了。
手冢一个眼神,小夏子赶紧上去招呼,搬东西,牵驴子。
不二由越前领着,到他身旁坐下。手冢的眼神锐利得如同苍鹰:“你打的?”请报上明明说了,不二未曾习武。
不二扬起最无辜的笑脸:“啊?我捡的啊。”
四下里鸦雀无声。
不二不管,灿烂地笑着,把脖子上用花穿成的链子套在越前身上,道:“裕太,喜欢吗?”
“嗯。”越前闷闷地应了,不二愈发高兴,端起酒杯大喝一口。
“在哪捡的?”
“唔?”不二都不知道手冢在和自己说话,还是越前推了推他,他才回头说道:“顺道啊,
一路上都是。唉,要不是怕驴儿辛苦,我再找些回来。”
是了,射中猎物,有时落在草堆里,骏马飞驰,哪里有功夫找?何况每个人都相信,前面 还
有更多、更好的。
“裕太。”不二牵起越前的手,面露神往之色:“你坐在马上一定不知道,这林子里,黄莺的歌儿唱得多好听呀;我还捉了一只小松鼠呐!最后又放了。还有,还有,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花?是芍药哦!呵呵~还记得,娘亲最喜欢的,就是……”
越前反握住不二。
手冢仍然是一副冰块表情,小夏子哆哆嗦嗦来报:“皇上,大鹿一只,野羊两个,獐子五只,狍子五只,另外……”古怪地说:“另外还有蘑菇五十个。”
不二点头:“对,那是我摘的。”一脸得意。
手冢放缓了脸色,想了想,道:“这些东西,要献给朕什么?”
不二停了倒酒的手,茫然道:“我都要送人的。”
小夏子急忙打断他的话:“公子。”瞅瞅手冢,看来这个称呼没问题,又道:“这么大老远,不如献给陛下,众位大人一同欢乐,岂不好?”
不二笑了,摇头晃脑念了一首打油诗:“猎物驴儿驼,蘑菇周助采。座上无知己,何必费心思?农家四壁清,全数还主人。”
小夏子紧张得汗都出了。
手冢品了一回诗,道:“很对。小夏子,待会还驴,送些酒品时果去。”
“遵旨。”
又正色说道:“众爱卿不必拘束。”
群臣起身谢了,又恢复先前的热闹。
把玩着酒杯,手冢一直用别有深意的眼光看着不二。不二呢,毫不在意,趁着高兴还多喝了几杯酒。幸得越前千哄万哄才把酒壶抢了下来。
惦记政事,手冢不一会就撤席了,留下越前看着。
有人趁机上来耻笑不二,说那么个傻子居然赢了将军,唉。换来越前冷冷地一瞥。
宫中过来的人早已候着了,仔细询问一番,没有什么大事,手冢才放下心来。
又看了一会书,不知怎么心里总有些烦躁。小夏子乖觉,上来道:“皇上定是高兴,多吃了几口酒。酒性最热,不如奴才引陛下出去走走,散发过劲,就好了。”
手冢想了一会,道:“你在此候着,有事立刻来报。”
“奴才遵旨。”
一切安安静静,没有火光,只留下一轮清月。乳白的光一直淌进心里,忽然想起了塞外的月。手冢深吸一口气。
在这里看月亮,感觉要小很多呢。
说起来,身边好像没有一个人能陪他赏月了。
看着月光,手冢张开手掌。
月光浮了一手。
他慢慢扣住。
寂寞还没涌上心头,就看到有个身影在蠕动。
手冢走过去一看,不二醉得站不起来,眼神迷蒙。看了好一会,才看清手冢,璀然一笑:
“你来啦。”
抬头望着天空:“你,也很寂寞么?”
月关盛在不二眼睛里,仿佛要溢出来。
静默。
手冢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
不二嘿嘿一笑,打了个酒嗝,可爱到爆,他无视手冢伸出的手,说:“你的手很好看,嗯。”
手冢蹲下去想把不二扶起来,不二却一头扎进手冢怀里。
手冢揉揉额角,只能席地而坐。
月亮照了下来,很温柔地照着两个人。
手冢看着膝上的人,微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带笑的眉眼。手冢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头
发。不二依着手冢的手又蹭了蹭,然后满足地咂咂嘴。
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带了几分宠溺。
意识到后,手冢闪电般地收回了手,眼神中渐渐拢起冰寒的肃杀之气。
自从认识他,向来喜怒无常的自己竟然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有了情绪起伏,身为帝王,这样下去,非常危险!
手冢站起来,叫人来把不二抬回营帐。
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脚下有一个白色的事物。
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朵含苞的芍药花,应该是不二落下的。
最后,他把它收到了怀襟里。
尽管,他已经决定春猎过后,要带不二去见真田。
七、
春猎事尽,皇帝赏了大小官员半日清闲。
除了越前龙马。手冢还未出营地时便遣他先行一步,到宫中主事。又对内侍等吩咐一番,独自带着不二往真田处来。
真田因雨季快到了,在家修补屋顶。及至手冢不二到了门口,他还趴在屋顶上忙。
手冢也不在意,不二自己跑到草丛里捉小鸡玩。
真田艰难地从屋顶下来,放下工具,擦了脸和手,手冢和他一起进屋。
真田道:“有事?”
手冢道:“ 朕命人送的东西,你都没要,是不满意?”
真田只顾给工具抹油,不答。
“为了展现朕的诚意,朕今天亲自带了一份礼物来。”说完手冢朝门外喊了一声:“不
二。”
不二蹦进来,露出大大的笑容:“玄一郎哥哥。”
就好像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夏日的露珠缀在碧绿的荷叶上,暖色白玉的小人用软糯糯的声音叫着面前头一次见到的哥哥。老成的男孩马上因为那炫目的笑容红了脸庞,半晌绷着脸挤出一句:“周、周助皇子。”任那肉肉的小手牵住自己:“周助和玄一郎哥哥去玩。”
真田剧震,瞳孔收缩,脸色如死灰一般。待到回过神,人已经扑了上去。
手冢早知他有这一着,闪电出手,点了他的穴。真田无法动弹,死死地瞪着不二,眼神里写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恨。
恨!
他恨!
他怎么能不恨!
当初这个人一道命令,让自己的世界顷刻间毁灭。老父在狱中别虐致死,母亲自缢身亡;兄长被杀,妹妹被卖,音信全无。还有族人、家仆,一百五十七条命,通通,都是因为这该死的昏君!
他被爹爹的故交冒死从狱中救出,可双腿已经落下残疾,又被消了户籍名,永不录用。那些人临死的哀叫、哭号,是他永远也挣不脱的梦魇!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会是自己当做亲弟弟一样疼,手把手教他认字读书的孩子?为什么会是自己发誓效忠和保护的君王?为什么?!
痛入骨髓!
他要杀了他!
“果然,你很喜欢这份礼物。”手冢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摄日,递给真田:“他可以随你处置,朕的条件是:入宫、拜相。”
真田眼神一动。
手冢解了他的穴,退到一边。
整个过程里,不二的眼神都染上了回忆的颜色,而且,是幸福的回忆。
宝剑握在手上,真田只觉得心头有千斤大石般沉重。
不二不惊不惧,不动不躲,他放下手里捏着的小鸡,闭上眼睛。
安静地微笑。
剑锋上吞吐的气芒让肌肤本能地纠了起来,剑尖刺入胸口,不痛,倒带着冰凉。
不二笑意更深。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真田脑中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盯着再不能移动一寸的剑尖。
不二睁开眼睛,冰蓝色的眸中荡起一片涟漪。玄一郎哥哥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啊!他再一次笑了。
迈开步子让剑扎得更深。
鲜血,滴在地上。
仿佛很多以前,他就是在这样恐怖的颜色下,跪在那个处境危险的少年面前向天地承诺,他会保护他。
不二唇边绽放着一朵宁静而圣洁的笑。
幸村?!
不多一刻,也不少一刻,真田拔出了宝剑。
不二踉跄一下,躬身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
真田‘咔’地一下砍碎了石桌,掷剑于地,转过身,低吼:“走!我不想再看见他!”
手冢松了拳,悄悄地将握碎的玉玦藏了,点了不二周身几大要穴,简单包扎了一下。
当不二走到门口时,他轻轻说道:“呐,真田君,我住在宫城东北角的绚霞堂,你认识路的。那里没有任何守卫。倘若……你后悔了,随时……都可以来。”
御医来看过了,越前一直握着不二的手。
不二靠在榻上,浅笑,伸手揉了揉越前的脸:“裕太,没关系的呐。”
越前抹了一把脸,甩开手:“我是越前龙马!不是不二裕太!”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二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空落落的手,笑了。
呐,我知道哦,你不是裕太。
裕太啊,五年前就死了……呵呵……
一切不过是我的妄想,我的执念,我的痴傻……
窗外花影浮动,不二颔首微笑。
受了伤发起烧,不二醒了睡,睡了醒。口干舌燥,喉咙像是着了火。
有清水从干裂的嘴唇淌入,不二大口大口地啜起来。
“会呛着。”
不二睁开眼一看,是手冢。不二使力要坐,手冢忙拿了一个靠枕,给他垫在背后。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不二撑不住,笑了:“皇帝陛下新学了相面术?”
手冢摇摇头,待了一会,终于道:“你……”的伤没事吧?生生改成了“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二笑得缥缈:“因为,好像很有趣呐!”
手冢闭上眼睛,许久,又道:“你不是痴儿。”
不二调皮一笑:“谁说的?”
手冢很认真地看着他。
不二叹气:“我从来没说是。当然,也没说不是。”
天才也好,疯子也罢,世人关心过名为真正的不二周助吗?如今,他早已不在意任何言论,只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手冢一下子了然。当他是上位者的时候,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赞为开创之举;一旦势颓,先前种种全数反转‘看,我早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下场,当年我就觉得他是个疯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自己努力维系的一切,努力去做的一切,到了身后,又会得到怎样的评价?
手冢觉得自己又了解不二多一点。
不二微笑,轻轻浅浅,宛如初见。
“我不介意你利用我做什么,玄一郎哥哥要是真的杀死我,倒好呢。”不二露出一个堪称幸福的笑:“死亡对于我来说,从来不可怕。说起来不过是到彼岸和家人团聚罢了。”
父皇、母后、姐姐,还有裕太,都能见到吧?
“我只希望一点。”不二正色:“算是我求你,请你,让我可以尊严的死去。”
手冢的眉头狠狠地皱在一起。
他突然很想摇动眼前的人,不在意吗?为什么还能那样微笑?不二周助,这世界再无你可留恋的了吗?
不二没管手冢的戾气,他还是笑着:“我知道你答应了。”
手冢怔了怔,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不二的脸。到了半空,放下,顺势掖了掖被角,道:
“好好休息。”
天知道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没将那句‘对不起’说出口。有的事情,在他的想象之外,真实地发生了。
走出来,高大的宫墙将蔚蓝的天空分割成小块。
手冢摸出一个香袋,里面装的,是玉玦的碎屑。
是的,他在乎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