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NO.①┃同人】世界一ハートビート（响优）
23、大事は小事より起こる。（大事由小事引起）
次日，柳濑终于在本轮作业里第一次去了吉野家。
虽然这么说，但也只待上午，下午还是要去伊集院家。不如说同样为了工作，去吉野家竟变得像一种另类的「忙里偷闲」——伊集院那边，让他不时地想逃离，可他又能逃去哪里呢？只有吉野家。
「早上好。」打着招呼走进工作室，无论是装潢还是陈设，这里都与平时别无二致，而柳濑却眯起眼睛，像不适应房间的光线似的，良久才喟然一叹。
真可怕，是有多久没来过，他居然觉得这个地方好陌生。既然这个地方陌生，那么熟悉的，又是哪个地方？
「是、是柳濑先生对吧？」这时，一个柳濑不认识的女孩站了起来，看面貌比原先年纪最小的希美还年轻，「初次见面！」
「啊，差点忘了给优介绍。」吉野离开工作台，走到女孩身边，「她是……」
通过吉野的介绍，柳濑大致有了了解。对方是吉野临时找来的助手，因为这个月他把重心放在伊集院那边，所以分担了一部分画背景的任务。资历方面比较浅，据说这次毕业季才从大学毕业，跟他念的同一所学校的同一项专业，是他的直系后辈。
「不单单是吉川老师重视自己的作品，绿宝石的编辑也相当挑剔，你确定你能胜任吗？」话说得稍嫌刺耳，但柳濑的疑虑也不无道理。刚入行就来做销量千万级别的少女漫画家的助手，难免叫人担心经验不足，画不出满足作家要求的背景。
「那个没问题的啦。」吉野主动跳出来解围，「优，你看看，这些就是你不在期间她画的，怎么样？不错吧？」
柳濑凑过去一看：「挺不错。」尽管才刚走上社会，但凭借着在学校学到的扎实的基本功，这名新人助手已能画出风格成熟的背景。专业出身，果然非同凡响。
说到这个，他不也是专业出身么？
柳濑有些微的失神。当初报考大学时，一心想要精进技艺的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为美术生。但光有精湛的画技远远不够，他把作品拿给编辑看时，得到的也不过是推荐他去给名家当助手一类的回复，对于作品本身只有寥寥数语的笼统评价。
「对了，优！」想起某件事的吉野激动地叫道，「你知道吗？人家也是伊集院老师的粉丝，从小就在追『THE☆汉』！」
「哦？」看向女孩，那双眼睛中的狂热让柳濑怔了怔，随之而来是轻微的情绪波动。她也是伊集院老师的粉丝啊——就为了这种小事，他冷淡的面孔蓦地浮现一丝暖意。
「吉川老师说，柳濑先生是伊集院老师的正式助手，这是真的吗？」
「没错。」柳濑点了点头。
「哇，真让人羡慕，我也好想有朝一日能在『THE☆汉』的画面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女孩说到兴头上，浑然不觉柳濑的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上个月发售的新刊所收录的特别篇，伊集院老师留了一个悬念，说会在本期的JAMP上揭晓答案。我真的好好奇啊，柳濑先生，你是伊集院老师的助手，肯定有从老师那里听到情报吧？能透露透露吗？」
「你在说什么？」柳濑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气氛顿时变得格外僵硬。吉野等人心脏悬在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口。
「工作经验可以日积月累，职业操守却要从一开始就牢记，贯彻始终。漫画的剧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向外界透露。」就像影视剧的剧情严重泄露，会导致情节被改得面目全非，甚至被删得一干二净，漫画剧情散播到外界，也会对漫画自身造成恶劣的影响，「你对我问出这种问题，证明你做助手的觉悟还很欠缺。」
「对不起……」畏惧于柳濑的说教，女孩垂下脑袋。
柳濑的确生气，只是那种对伊集院及其作品的本能的维护，他似乎也未察觉到。
「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内部的秘密要保守。吉川老师请你来，也是相信你不会把他的真实性别传出去。」之前有名口风不严的助手四处传播「吉川千春是男人」的消息，掀起不小的风波，所幸最后有绿宝石的看板作家一之濑绘梨佳出面，才不至于酿成大祸，「你是助手，多少也得有点替作家保守秘密的自觉吧。」
「我……我明白了。」女孩结结巴巴地说道，惶恐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到底还是个新人。
柳濑叹了叹气，深知吉野是因他脱不开身才不得不另寻助手暂时顶替，他逼对方逼得太紧，最后困扰的也只是吉野。慢慢来吧，相信这女孩是一时失言，才会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她不会真的带来什么麻烦的。
吉野给五位助手分配好任务，一切按部就班地开始了。画了一阵子，那女孩忽然疑惑地问道：「老师，这一格要画的背景的资料在哪里呢？我在老师给我的资料里没有找到。」
「咦？」吉野抬起头，「哪一格？」
「就是这里。」女孩走向吉野的工作台，指着画稿给吉野看。
「是这里呀，你等等。」吉野翻箱倒柜地找资料，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扔了，但他没有时间去确认，也不能让助手干等着，「优，那次温泉旅行拍的照片，你还保存着吗？就是我中了奖，我们一起去的那次。」
「还保存着。」柳濑头也不抬地回道，手握笔一刻不停地在纸上游走，那次旅行吉野拍了很多照片，全部用邮件发给了他，他至今未删除，「怎么了？」
「可以把照片给她看看吗？这一格的背景会用到，但我手头的资料不知丢哪里去了，哈哈……」
「我说你，怎么连作画用的资料都不能妥善保管？」尽管对吉野的这一点十分头痛，柳濑还是掏出手机，打开邮箱，「就在这封邮件里，你找找看。」
女孩有些拘谨，不敢马上接过手机：「那、那个，柳濑先生把邮件转发给我就好。」
「你直接拿去看。」柳濑不打算收回把手机递出去的手。发邮件也就意味着邮箱地址的暴露，而他和这新人目前尚未熟悉到交换邮箱地址的程度。
「那……好吧。」女孩接过手机，坐回自己的位置。
找到相应的照片，把手机稳稳地放在工作台上后，女孩开始作画。画着画着，有一处细节看不清，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放大图片，却不小心失了手，让屏幕回到收件箱的界面。在这个界面上，她看到了令她激动难耐的发件人名字，以及邮件主题。
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见柳濑埋着头专注于画背景，并未留意到她的动作，女孩平复心情，偷偷打开了她不应该打开的页面。
第二天再来，柳濑没有见到那个女孩。稍微打听了一下，吉野却哭丧着脸，外加满满的不解和担忧。
「早上她打电话，说她生病来不了。问她生的什么病，她也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说『对不起』，嗓子好像都哭哑了。优，你说她该不会出大事了吧？」
柳濑也感到奇怪，但又猜不出那女孩会有什么大事，一个劲地哭着说『对不起』，是觉得自己耽误了进度吧。如此定论着，柳濑不再多想，迅速投入到新的工作中。
中午，完成这边的任务后，柳濑匆匆赶往伊集院家。在公寓楼下，他碰到刚做完上午的工作，离开伊集院家的助手。
「唉，真是没想到伊集院老师那么精明的人，也会遇上这种倒霉事。」
「说真的，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做出那种事？难道不认为能帮上伊集院老师的忙是一种荣幸吗，居然背后捅老师一刀。」
「我感觉大家都挺可靠的样子，看不出谁有做那种事的迹象，这样看来那个人隐藏得很深嘛，真可怕……」
擦肩而过时，两名助手向柳濑问了好，柳濑也向他们问了好。但也仅是流于形式上的好，实际上柳濑的脑子已被刚才听到的话牢牢地占据。
发生了什么？总觉得，情况很糟糕啊。
坐电梯上楼，走进工作室，低沉的气压印证了柳濑的猜想。人人一脸凝重，坐在独立的工作台前的那位尤其颓靡，才过一天，昨天光鲜亮丽的模样就不复存在。
「这是怎么了？」把包放在座位上，柳濑小声地询问一名旁边的助手。
这助手先探头探脑观察了一番伊集院，才对柳濑低声说道：「有人把这期『THE☆汉』的关键剧情发在了推【响优】特上。虽然原推主有设置推文保护，并且叮嘱看到推文者切勿往外传，但还是被人截图发了出来，转发量已经过万。编辑部和老师连夜商议，决定把泄露的剧情全部砍掉，另起篇章。」说完还掏出手机，把推文删除前的截图给柳濑看。
「什么……」柳濑大吃一惊。
砍掉原有剧情，另起新的情节，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部分，这对一位漫画家的打击得有多大？究竟是谁干出这种令人不齿之事？
「老师。」上前请伊集院下工作指示时，柳濑不无担心地偷瞄着对方的神色。他想说一点安慰的话，可没把来龙去脉捋个清楚透彻，他实在不知从哪里安慰起。
伊集院扬起头，冲他笑了笑。柳濑想他不会看错，这个笑容是在无声地向他传达「我没事」，而他岂会看不出，伊集院只是在强颜欢笑？
不知道，想安慰一个消沉的人，该做些什么才好？
心不在焉地画着画，中间重来了五六次，好在最后是圆满结束。准备收工之际，众人听到伊集院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编辑部的号码。」
伊集院打开免提。连累助手们不振了一整天，他认为有必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编辑部调查的结果，才好安心。
「喂，老师，在吗？」是雫石在说话。
「在。查到原推主是谁了吗？」
「查到了，是……」雫石报出一个名字。
伊集院皱眉，重复念了一遍那几个字：「她是谁？我不记得我有请过叫这个名字的人当助手。」
「老师确实没请过她，她前不久才从大学毕业，只去一位老师那里帮过忙。」
「哪位老师？」
「和我们同公司的少女漫画杂志绿宝石旗下的作家，吉川千春老师。」
到这里为止，后面雫石又说了什么，柳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句「完了」清晰地映在脑海中。
他想通了，把『THE☆汉』的剧情泄露出去的人，就是吉野临时找来的助手，而他间接引发了这场灾厄。那女孩一定是偷看了他的手机里和伊集院互相沟通的邮件，才会知道剧情。和推【响优】特上的朋友分享，却不想被所谓的朋友出卖，一夜之间闹得覆水难收。早上给吉野打电话，哭着说「对不起」，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他太大意了。不乐意邮箱地址暴露，直接把手机拿给人家看，没想到对方居然卑劣到偷看他的邮件。偷看也就罢了，还把内容发布到网络上。然而其他人并不知晓其中的曲折，搞不好会以为，是他说给对方听的。
果不其然，听到雫石提起吉野的笔名，其余助手皆震惊地看向柳濑。在场的助手中只有柳濑会去吉野那边，而原推主暂时只给吉野当过助手，就是说，剧情，只可能经由柳濑传给那个人。
挂断电话，伊集院默然半晌，叹道：「柳濑君，麻烦你留下来。」
窗外霞光烂漫，柳濑却只觉心下一沉，渐渐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吞噬。
「是。」
短短几分钟内，其他助手走得一个不剩，偌大的工作室成了伊集院和柳濑独处的空间。
「老师……」柳濑的嗓音极其干涩，并不是解释这件事有多困难，而是伊集院那像在等他解释的眼神，让他感到有再多话想说，也很难说出口，「我的确有过错，因为——」
未尽的话音，全数被一根突然覆上嘴唇的手指堵回唇齿间。
柳濑愣愣地望着示意他噤声的人。近在咫尺的微笑，透过接触的部位渡入的热意，无不让他的两颊一阵发烫。
「我请你留下来，是希望你跟我一起解决问题，不是想听你解释。况且，我认为柳濑君没有义务解释。」
「但是，两边的交集只有我，不是吗？」
「那又怎样？」
一面是满不在乎——对不好的可能的满不在乎，另一面是在乎——对这个人的在乎。
「我相信你。」
次日，柳濑终于在本轮作业里第一次去了吉野家。
虽然这么说，但也只待上午，下午还是要去伊集院家。不如说同样为了工作，去吉野家竟变得像一种另类的「忙里偷闲」——伊集院那边，让他不时地想逃离，可他又能逃去哪里呢？只有吉野家。
「早上好。」打着招呼走进工作室，无论是装潢还是陈设，这里都与平时别无二致，而柳濑却眯起眼睛，像不适应房间的光线似的，良久才喟然一叹。
真可怕，是有多久没来过，他居然觉得这个地方好陌生。既然这个地方陌生，那么熟悉的，又是哪个地方？
「是、是柳濑先生对吧？」这时，一个柳濑不认识的女孩站了起来，看面貌比原先年纪最小的希美还年轻，「初次见面！」
「啊，差点忘了给优介绍。」吉野离开工作台，走到女孩身边，「她是……」
通过吉野的介绍，柳濑大致有了了解。对方是吉野临时找来的助手，因为这个月他把重心放在伊集院那边，所以分担了一部分画背景的任务。资历方面比较浅，据说这次毕业季才从大学毕业，跟他念的同一所学校的同一项专业，是他的直系后辈。
「不单单是吉川老师重视自己的作品，绿宝石的编辑也相当挑剔，你确定你能胜任吗？」话说得稍嫌刺耳，但柳濑的疑虑也不无道理。刚入行就来做销量千万级别的少女漫画家的助手，难免叫人担心经验不足，画不出满足作家要求的背景。
「那个没问题的啦。」吉野主动跳出来解围，「优，你看看，这些就是你不在期间她画的，怎么样？不错吧？」
柳濑凑过去一看：「挺不错。」尽管才刚走上社会，但凭借着在学校学到的扎实的基本功，这名新人助手已能画出风格成熟的背景。专业出身，果然非同凡响。
说到这个，他不也是专业出身么？
柳濑有些微的失神。当初报考大学时，一心想要精进技艺的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为美术生。但光有精湛的画技远远不够，他把作品拿给编辑看时，得到的也不过是推荐他去给名家当助手一类的回复，对于作品本身只有寥寥数语的笼统评价。
「对了，优！」想起某件事的吉野激动地叫道，「你知道吗？人家也是伊集院老师的粉丝，从小就在追『THE☆汉』！」
「哦？」看向女孩，那双眼睛中的狂热让柳濑怔了怔，随之而来是轻微的情绪波动。她也是伊集院老师的粉丝啊——就为了这种小事，他冷淡的面孔蓦地浮现一丝暖意。
「吉川老师说，柳濑先生是伊集院老师的正式助手，这是真的吗？」
「没错。」柳濑点了点头。
「哇，真让人羡慕，我也好想有朝一日能在『THE☆汉』的画面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女孩说到兴头上，浑然不觉柳濑的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上个月发售的新刊所收录的特别篇，伊集院老师留了一个悬念，说会在本期的JAMP上揭晓答案。我真的好好奇啊，柳濑先生，你是伊集院老师的助手，肯定有从老师那里听到情报吧？能透露透露吗？」
「你在说什么？」柳濑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气氛顿时变得格外僵硬。吉野等人心脏悬在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口。
「工作经验可以日积月累，职业操守却要从一开始就牢记，贯彻始终。漫画的剧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向外界透露。」就像影视剧的剧情严重泄露，会导致情节被改得面目全非，甚至被删得一干二净，漫画剧情散播到外界，也会对漫画自身造成恶劣的影响，「你对我问出这种问题，证明你做助手的觉悟还很欠缺。」
「对不起……」畏惧于柳濑的说教，女孩垂下脑袋。
柳濑的确生气，只是那种对伊集院及其作品的本能的维护，他似乎也未察觉到。
「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内部的秘密要保守。吉川老师请你来，也是相信你不会把他的真实性别传出去。」之前有名口风不严的助手四处传播「吉川千春是男人」的消息，掀起不小的风波，所幸最后有绿宝石的看板作家一之濑绘梨佳出面，才不至于酿成大祸，「你是助手，多少也得有点替作家保守秘密的自觉吧。」
「我……我明白了。」女孩结结巴巴地说道，惶恐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到底还是个新人。
柳濑叹了叹气，深知吉野是因他脱不开身才不得不另寻助手暂时顶替，他逼对方逼得太紧，最后困扰的也只是吉野。慢慢来吧，相信这女孩是一时失言，才会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她不会真的带来什么麻烦的。
吉野给五位助手分配好任务，一切按部就班地开始了。画了一阵子，那女孩忽然疑惑地问道：「老师，这一格要画的背景的资料在哪里呢？我在老师给我的资料里没有找到。」
「咦？」吉野抬起头，「哪一格？」
「就是这里。」女孩走向吉野的工作台，指着画稿给吉野看。
「是这里呀，你等等。」吉野翻箱倒柜地找资料，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扔了，但他没有时间去确认，也不能让助手干等着，「优，那次温泉旅行拍的照片，你还保存着吗？就是我中了奖，我们一起去的那次。」
「还保存着。」柳濑头也不抬地回道，手握笔一刻不停地在纸上游走，那次旅行吉野拍了很多照片，全部用邮件发给了他，他至今未删除，「怎么了？」
「可以把照片给她看看吗？这一格的背景会用到，但我手头的资料不知丢哪里去了，哈哈……」
「我说你，怎么连作画用的资料都不能妥善保管？」尽管对吉野的这一点十分头痛，柳濑还是掏出手机，打开邮箱，「就在这封邮件里，你找找看。」
女孩有些拘谨，不敢马上接过手机：「那、那个，柳濑先生把邮件转发给我就好。」
「你直接拿去看。」柳濑不打算收回把手机递出去的手。发邮件也就意味着邮箱地址的暴露，而他和这新人目前尚未熟悉到交换邮箱地址的程度。
「那……好吧。」女孩接过手机，坐回自己的位置。
找到相应的照片，把手机稳稳地放在工作台上后，女孩开始作画。画着画着，有一处细节看不清，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放大图片，却不小心失了手，让屏幕回到收件箱的界面。在这个界面上，她看到了令她激动难耐的发件人名字，以及邮件主题。
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见柳濑埋着头专注于画背景，并未留意到她的动作，女孩平复心情，偷偷打开了她不应该打开的页面。
第二天再来，柳濑没有见到那个女孩。稍微打听了一下，吉野却哭丧着脸，外加满满的不解和担忧。
「早上她打电话，说她生病来不了。问她生的什么病，她也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说『对不起』，嗓子好像都哭哑了。优，你说她该不会出大事了吧？」
柳濑也感到奇怪，但又猜不出那女孩会有什么大事，一个劲地哭着说『对不起』，是觉得自己耽误了进度吧。如此定论着，柳濑不再多想，迅速投入到新的工作中。
中午，完成这边的任务后，柳濑匆匆赶往伊集院家。在公寓楼下，他碰到刚做完上午的工作，离开伊集院家的助手。
「唉，真是没想到伊集院老师那么精明的人，也会遇上这种倒霉事。」
「说真的，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做出那种事？难道不认为能帮上伊集院老师的忙是一种荣幸吗，居然背后捅老师一刀。」
「我感觉大家都挺可靠的样子，看不出谁有做那种事的迹象，这样看来那个人隐藏得很深嘛，真可怕……」
擦肩而过时，两名助手向柳濑问了好，柳濑也向他们问了好。但也仅是流于形式上的好，实际上柳濑的脑子已被刚才听到的话牢牢地占据。
发生了什么？总觉得，情况很糟糕啊。
坐电梯上楼，走进工作室，低沉的气压印证了柳濑的猜想。人人一脸凝重，坐在独立的工作台前的那位尤其颓靡，才过一天，昨天光鲜亮丽的模样就不复存在。
「这是怎么了？」把包放在座位上，柳濑小声地询问一名旁边的助手。
这助手先探头探脑观察了一番伊集院，才对柳濑低声说道：「有人把这期『THE☆汉』的关键剧情发在了推【响优】特上。虽然原推主有设置推文保护，并且叮嘱看到推文者切勿往外传，但还是被人截图发了出来，转发量已经过万。编辑部和老师连夜商议，决定把泄露的剧情全部砍掉，另起篇章。」说完还掏出手机，把推文删除前的截图给柳濑看。
「什么……」柳濑大吃一惊。
砍掉原有剧情，另起新的情节，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部分，这对一位漫画家的打击得有多大？究竟是谁干出这种令人不齿之事？
「老师。」上前请伊集院下工作指示时，柳濑不无担心地偷瞄着对方的神色。他想说一点安慰的话，可没把来龙去脉捋个清楚透彻，他实在不知从哪里安慰起。
伊集院扬起头，冲他笑了笑。柳濑想他不会看错，这个笑容是在无声地向他传达「我没事」，而他岂会看不出，伊集院只是在强颜欢笑？
不知道，想安慰一个消沉的人，该做些什么才好？
心不在焉地画着画，中间重来了五六次，好在最后是圆满结束。准备收工之际，众人听到伊集院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编辑部的号码。」
伊集院打开免提。连累助手们不振了一整天，他认为有必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编辑部调查的结果，才好安心。
「喂，老师，在吗？」是雫石在说话。
「在。查到原推主是谁了吗？」
「查到了，是……」雫石报出一个名字。
伊集院皱眉，重复念了一遍那几个字：「她是谁？我不记得我有请过叫这个名字的人当助手。」
「老师确实没请过她，她前不久才从大学毕业，只去一位老师那里帮过忙。」
「哪位老师？」
「和我们同公司的少女漫画杂志绿宝石旗下的作家，吉川千春老师。」
到这里为止，后面雫石又说了什么，柳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句「完了」清晰地映在脑海中。
他想通了，把『THE☆汉』的剧情泄露出去的人，就是吉野临时找来的助手，而他间接引发了这场灾厄。那女孩一定是偷看了他的手机里和伊集院互相沟通的邮件，才会知道剧情。和推【响优】特上的朋友分享，却不想被所谓的朋友出卖，一夜之间闹得覆水难收。早上给吉野打电话，哭着说「对不起」，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他太大意了。不乐意邮箱地址暴露，直接把手机拿给人家看，没想到对方居然卑劣到偷看他的邮件。偷看也就罢了，还把内容发布到网络上。然而其他人并不知晓其中的曲折，搞不好会以为，是他说给对方听的。
果不其然，听到雫石提起吉野的笔名，其余助手皆震惊地看向柳濑。在场的助手中只有柳濑会去吉野那边，而原推主暂时只给吉野当过助手，就是说，剧情，只可能经由柳濑传给那个人。
挂断电话，伊集院默然半晌，叹道：「柳濑君，麻烦你留下来。」
窗外霞光烂漫，柳濑却只觉心下一沉，渐渐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吞噬。
「是。」
短短几分钟内，其他助手走得一个不剩，偌大的工作室成了伊集院和柳濑独处的空间。
「老师……」柳濑的嗓音极其干涩，并不是解释这件事有多困难，而是伊集院那像在等他解释的眼神，让他感到有再多话想说，也很难说出口，「我的确有过错，因为——」
未尽的话音，全数被一根突然覆上嘴唇的手指堵回唇齿间。
柳濑愣愣地望着示意他噤声的人。近在咫尺的微笑，透过接触的部位渡入的热意，无不让他的两颊一阵发烫。
「我请你留下来，是希望你跟我一起解决问题，不是想听你解释。况且，我认为柳濑君没有义务解释。」
「但是，两边的交集只有我，不是吗？」
「那又怎样？」
一面是满不在乎——对不好的可能的满不在乎，另一面是在乎——对这个人的在乎。
「我相信你。」
24、好事魔多し。（好事多磨）
与编辑部商量的结果，是到丸川开一场简单的会议，相关人士坐下来一起商讨解决办法。于是伊集院开车，载着柳濑从车库出发，吉野、羽鸟分别从家、绿宝石编辑部出发，桐岛、雫石则直接从JAMP编辑部出发，六人相约在丸川书店一楼的第七会议室见面。
「千秋！」
穿过两层自动门，柳濑一眼看见站在角落里不安地张望着的吉野。身为任用泄密的助手的作家，吉野是最有可能联系上当事者的人，因此有到场的必要。
看着想也不想从自己身边走向那个角落的柳濑，伊集院迈向会议室的步伐顿了顿，就在原地伫立了一阵，才头也不回地走向目的地。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羽鸟去哪里了？」柳濑问道，同时也为他会觉得吉野的身旁理应站着羽鸟感到惊讶，明明从前只要听到吉野一口一个「小鸟」，他就恨不得羽鸟以光速从地球上消失。
「他还有一点工作要处理，马上就会下来。」吉野此时的脸色之苍白，丝毫不亚于赶稿赶得天昏地暗之时，「那个，优，伊集院老师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生气？」
一直盼望着认识偶像，今天就要相见，却是因为自己的过失，吉野受到的打击也不小。
「不清楚老师刚刚得知时的反应，但他现在应该没有生气，就算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还会对他微笑，说明【响优】心情没有差到哪里去吧，「话说你啊，上过一次当，怎么找助手还是马马虎虎？吃一堑，不是该长一智吗？」
「那、那种事我当然明白，可是……」不满归不满，自知理亏的吉野，争辩起来底气很是不足，「那孩子技巧娴熟，又是优的直系后辈，热爱『THE☆汉』，看到这些信息的一瞬间就被吸引了。说起来都是优的错，你把日程排给伊集院老师，我慌不择路，才请了一个不熟的人过来。」
「你是在怪我啰？」虽然很想反驳，那些字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的的确确把主要的日程全都排给了伊集院，也不怪吉野找了个不靠谱的新人助手。而且，或许不仅是工作方面，其它方面他的天平也在慢慢地向伊集院倾斜……
「吉野。」
电梯门打开，从中走出的正是羽鸟，脸上的疲惫不比吉野少。细究起来，找助手是作家自己的事情，不在编辑负责的范围内，但除了吉野的编辑这一层身份外，羽鸟还是吉野的恋人。这次的事件影响不小，他不放心吉野独自去面对。
至于对柳濑，羽鸟一向看不惯。不过这次的事件，当数柳濑的处境最尴尬，因此他难得地没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
三人一同来到会议室。六人的会议，应是每边坐三人。桐岛和雫石挨着坐在一边，那么剩下的位置显然就是留给同样作为编辑的羽鸟的，而伊集院坐在桐岛的对面。
柳濑径直走向伊集院旁边的位置，坐下。
伊集院明显为这个举动一震，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濑，接着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了笑。刚才看到柳濑不假思索地走向吉野，他以为现在柳濑也会等吉野先选好座位，再去对方身边坐下，却不想进门后，柳濑直接走到他这边。
人到齐了，会议正式开始。先是雫石把调查到的具体情况描述一番，然后柳濑讲了自己的推测。
「其实扩大事态的，是把截图公开发出来的那个人。如果只有少数人知道，我也不会作出让老师砍掉剧情重画的决定。」桐岛徐徐说道，「但说起来，那个助手偷看柳濑君的邮箱，这件事本身就很缺德。」
吉野闻言，连连鞠躬：「对不起，虽然那孩子很抗拒和我谈话，但我一定会尽全力劝说她，亲自向你们道歉！」
「未能及时提醒作家，我也有责任。」羽鸟接过话头，「我一定会协助吉川千春联系那名助手，给伊集院老师一个交代。」
「两位太客气了。」伊集院回应道，「刚接到电话时我很震惊，但既然扭转不了砍掉原定剧情的局面，那我不妨利用它，重新构思更合理、更精彩的情节。说不定，这是一个让我对自己的漫画精益求精的好机会呢？」
看伊集院的表情，不像在说客套话，柳濑的心神得以安慰。对伊集院的为人，他也有了新的认知。把全身心投入到漫画事业中，苦和累无所谓，一切只为把完美的故事呈现给读者。这样的人格魅力，叫人很难不折服。
会议最终以皆大欢喜的方式收场。来时柳濑坐的自己的车，所以伊集院理所当然地认为，回去时他也该捎柳濑一程，把人送到家门口。为此他起身后，本能地要招呼柳濑，但柳濑并不在他近旁。
柳濑正在和吉野说话。
就像刚到时那样，目光毫不迟疑地移向那边。有吉野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回家的道路，才是柳濑真正想走的回家的道路吧。
「老师？」柳濑困惑地呼唤道。
刚才，吉野招手示意他去一边说话，他去了。虽然取得了谅解，但吉野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打算分割一部分剩余的日程给伊集院，薪水仍然由自己支付。这也是为了适应伊集院的工作量的增加，毕竟构思新的情节可是项大工程，那边肯定更需要他多多帮忙。
觉得吉野考虑得十分周到，柳濑想征询征询伊集院的意见，结果这个人是想就这么走掉，也不说句话？
「啊，对了——」捡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后，桐岛忽地出声，「柳濑君，你在响老师家忙完后就跟着他过来，晚饭没来得及吃吧？」
这话力量不小，不只柳濑被吓住，已经走到会议室门口的伊集院也停了下来，回头往这边看。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话是埋怨的，可那轻快上扬的语调，真是一点听不出埋怨的意思，「以为我要请柳濑君吃饭吗？抱歉啊，我还得赶回家享用最美味的料理，其它就交给响老师你了。」
「那个，不用了。」柳濑万万没想到桐岛之所以叫他，是留了这一手，白【响优】痴都听得出是要伊集院请他吃饭，「我自己回家吃。」
穿好外套，桐岛抱起双臂：「可开会时柳濑君一脸的心事重重，这次的状况，我想除了响老师和我们编辑部，就是你最苦恼。响老师也是，柳濑君可是你的得力助手，好歹要学会察言观色，及时消除人家的烦恼，否则小心下次柳濑君不来拯救你。」
桐岛看人，从不出错。说实话，不光是柳濑，伊集院似乎也沉浸在一股前所未有的烦恼之中。偏偏伊集院一言不发，就那样擦着柳濑的肩膀走过，柳濑看上去也没有挽留的想法。都是社会人，有什么不能敞开说的？
而在看到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掉转方向，由鞋跟向内变为鞋头向内之际，他会心一笑。
这才像话，都是社会人，没什么不能敞开说的。
柳濑的视线，在伊集院走向他的一瞬变换了落脚点。迎着众人，不紧不慢却目标坚定地向你一人走来——这情景怎么看，都像出自少女漫画。
「接下来，一起吃个饭？」在柳濑面前停下，伊集院用一种略显无力的语气不抱希望地问道。
桐岛都那么说了，就算柳濑的回答显而易见，他也必须问一问，不可打打马虎眼转身就走。
「好。」其实还是认为回家随便做点东西果腹就行，但那四人都在看他们，不答应的话，总觉得连走出会议室都束手束脚。
就这样同意了？
说不意外是假的，伊集院一度以为柳濑会和吉野他们去吃饭，那抹总是朝向吉野的身影在他看来满怀着爱意。至于得知柳濑偶尔走向吉野也是为了谈有关他的事，都是后话。
于是，在桐岛的推波助澜下，柳濑又一次蹭到一顿饭。
丸川大楼外的空地上，伊集院先打开左边的门，让柳濑坐上副驾驶座，然后才向另一边走去，准备打开右边的门坐上驾驶座。门把手掌握在五指间，再用点力就能听到门打开时发出的「咔嗒」的声响，他却偏偏不照做。
或者说，因为车内的风景比车外更引人注目，他忍不住要让这风景在他的车子里多待一会儿。
夜晚的东京流光溢彩，透明的车窗折射【响优】出形状、大小不一的光斑，掩映于其后的侧脸仍是不染俗世的颜色，微垂的眉睫随眼睑的开合而扑簌，犹如甜美的春风中一颤一颤的花枝。
「怎么了？」
迟迟未等到伊集院上车，柳濑注视前方的眼睛偏向右边，看着呆站在车外的伊集院，头上冒出几个隐形的问号。他的声音被门吸收大半，传到外界时只留下微弱的一丝，但读口型也读得出说了什么。是以伊集院回过神，压下把手打开车门，不巧又忘记弯腰，额头重重地撞上门框顶部。
「噗。」
非是他幸灾乐祸，实在是因为伊集院出糗的样子太过有趣。一时忘却了种种不妥，柳濑伸出手，碰上倒吸着凉气坐进车内的伊集院脑门上清晰可见的红痕，半开玩笑地说着话：「老师，你还是谨慎一点为妙，万一撞坏了天才的脑袋如何是好？别忘了你可是要构思更合理、更精彩的情节的。」
原本就不存在多远的距离，细密的刘海又被手撩起，此时此刻伊集院的五官每一分微妙的变化，皆被柳濑收于眼底。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双仿佛质地纯正的名贵宝石镶嵌在高贵雅致的底座上的眼睛——那次在餐厅也远远不及。温热的呼吸有节奏地掠过耳畔、脸颊、颈侧，心智几乎要迷失在未名的漩涡里。
这时，有人「咚咚」叩了两下车窗。
「这里不允许长时间停车，请尽快开走。」
「啊……对不起。」
反应过来的伊集院，迅速启动【响优】车子。他默契地做出与坐在副驾驶座上直视前挡风玻璃的柳濑一样的动作，紧抿双【响优】唇自欺欺人地吞咽挥之不去的悸动。
真糟糕，这顿饭，要怎么相安无事地吃下去呢。
与编辑部商量的结果，是到丸川开一场简单的会议，相关人士坐下来一起商讨解决办法。于是伊集院开车，载着柳濑从车库出发，吉野、羽鸟分别从家、绿宝石编辑部出发，桐岛、雫石则直接从JAMP编辑部出发，六人相约在丸川书店一楼的第七会议室见面。
「千秋！」
穿过两层自动门，柳濑一眼看见站在角落里不安地张望着的吉野。身为任用泄密的助手的作家，吉野是最有可能联系上当事者的人，因此有到场的必要。
看着想也不想从自己身边走向那个角落的柳濑，伊集院迈向会议室的步伐顿了顿，就在原地伫立了一阵，才头也不回地走向目的地。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羽鸟去哪里了？」柳濑问道，同时也为他会觉得吉野的身旁理应站着羽鸟感到惊讶，明明从前只要听到吉野一口一个「小鸟」，他就恨不得羽鸟以光速从地球上消失。
「他还有一点工作要处理，马上就会下来。」吉野此时的脸色之苍白，丝毫不亚于赶稿赶得天昏地暗之时，「那个，优，伊集院老师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生气？」
一直盼望着认识偶像，今天就要相见，却是因为自己的过失，吉野受到的打击也不小。
「不清楚老师刚刚得知时的反应，但他现在应该没有生气，就算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还会对他微笑，说明【响优】心情没有差到哪里去吧，「话说你啊，上过一次当，怎么找助手还是马马虎虎？吃一堑，不是该长一智吗？」
「那、那种事我当然明白，可是……」不满归不满，自知理亏的吉野，争辩起来底气很是不足，「那孩子技巧娴熟，又是优的直系后辈，热爱『THE☆汉』，看到这些信息的一瞬间就被吸引了。说起来都是优的错，你把日程排给伊集院老师，我慌不择路，才请了一个不熟的人过来。」
「你是在怪我啰？」虽然很想反驳，那些字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的的确确把主要的日程全都排给了伊集院，也不怪吉野找了个不靠谱的新人助手。而且，或许不仅是工作方面，其它方面他的天平也在慢慢地向伊集院倾斜……
「吉野。」
电梯门打开，从中走出的正是羽鸟，脸上的疲惫不比吉野少。细究起来，找助手是作家自己的事情，不在编辑负责的范围内，但除了吉野的编辑这一层身份外，羽鸟还是吉野的恋人。这次的事件影响不小，他不放心吉野独自去面对。
至于对柳濑，羽鸟一向看不惯。不过这次的事件，当数柳濑的处境最尴尬，因此他难得地没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
三人一同来到会议室。六人的会议，应是每边坐三人。桐岛和雫石挨着坐在一边，那么剩下的位置显然就是留给同样作为编辑的羽鸟的，而伊集院坐在桐岛的对面。
柳濑径直走向伊集院旁边的位置，坐下。
伊集院明显为这个举动一震，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濑，接着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了笑。刚才看到柳濑不假思索地走向吉野，他以为现在柳濑也会等吉野先选好座位，再去对方身边坐下，却不想进门后，柳濑直接走到他这边。
人到齐了，会议正式开始。先是雫石把调查到的具体情况描述一番，然后柳濑讲了自己的推测。
「其实扩大事态的，是把截图公开发出来的那个人。如果只有少数人知道，我也不会作出让老师砍掉剧情重画的决定。」桐岛徐徐说道，「但说起来，那个助手偷看柳濑君的邮箱，这件事本身就很缺德。」
吉野闻言，连连鞠躬：「对不起，虽然那孩子很抗拒和我谈话，但我一定会尽全力劝说她，亲自向你们道歉！」
「未能及时提醒作家，我也有责任。」羽鸟接过话头，「我一定会协助吉川千春联系那名助手，给伊集院老师一个交代。」
「两位太客气了。」伊集院回应道，「刚接到电话时我很震惊，但既然扭转不了砍掉原定剧情的局面，那我不妨利用它，重新构思更合理、更精彩的情节。说不定，这是一个让我对自己的漫画精益求精的好机会呢？」
看伊集院的表情，不像在说客套话，柳濑的心神得以安慰。对伊集院的为人，他也有了新的认知。把全身心投入到漫画事业中，苦和累无所谓，一切只为把完美的故事呈现给读者。这样的人格魅力，叫人很难不折服。
会议最终以皆大欢喜的方式收场。来时柳濑坐的自己的车，所以伊集院理所当然地认为，回去时他也该捎柳濑一程，把人送到家门口。为此他起身后，本能地要招呼柳濑，但柳濑并不在他近旁。
柳濑正在和吉野说话。
就像刚到时那样，目光毫不迟疑地移向那边。有吉野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回家的道路，才是柳濑真正想走的回家的道路吧。
「老师？」柳濑困惑地呼唤道。
刚才，吉野招手示意他去一边说话，他去了。虽然取得了谅解，但吉野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打算分割一部分剩余的日程给伊集院，薪水仍然由自己支付。这也是为了适应伊集院的工作量的增加，毕竟构思新的情节可是项大工程，那边肯定更需要他多多帮忙。
觉得吉野考虑得十分周到，柳濑想征询征询伊集院的意见，结果这个人是想就这么走掉，也不说句话？
「啊，对了——」捡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后，桐岛忽地出声，「柳濑君，你在响老师家忙完后就跟着他过来，晚饭没来得及吃吧？」
这话力量不小，不只柳濑被吓住，已经走到会议室门口的伊集院也停了下来，回头往这边看。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话是埋怨的，可那轻快上扬的语调，真是一点听不出埋怨的意思，「以为我要请柳濑君吃饭吗？抱歉啊，我还得赶回家享用最美味的料理，其它就交给响老师你了。」
「那个，不用了。」柳濑万万没想到桐岛之所以叫他，是留了这一手，白【响优】痴都听得出是要伊集院请他吃饭，「我自己回家吃。」
穿好外套，桐岛抱起双臂：「可开会时柳濑君一脸的心事重重，这次的状况，我想除了响老师和我们编辑部，就是你最苦恼。响老师也是，柳濑君可是你的得力助手，好歹要学会察言观色，及时消除人家的烦恼，否则小心下次柳濑君不来拯救你。」
桐岛看人，从不出错。说实话，不光是柳濑，伊集院似乎也沉浸在一股前所未有的烦恼之中。偏偏伊集院一言不发，就那样擦着柳濑的肩膀走过，柳濑看上去也没有挽留的想法。都是社会人，有什么不能敞开说的？
而在看到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掉转方向，由鞋跟向内变为鞋头向内之际，他会心一笑。
这才像话，都是社会人，没什么不能敞开说的。
柳濑的视线，在伊集院走向他的一瞬变换了落脚点。迎着众人，不紧不慢却目标坚定地向你一人走来——这情景怎么看，都像出自少女漫画。
「接下来，一起吃个饭？」在柳濑面前停下，伊集院用一种略显无力的语气不抱希望地问道。
桐岛都那么说了，就算柳濑的回答显而易见，他也必须问一问，不可打打马虎眼转身就走。
「好。」其实还是认为回家随便做点东西果腹就行，但那四人都在看他们，不答应的话，总觉得连走出会议室都束手束脚。
就这样同意了？
说不意外是假的，伊集院一度以为柳濑会和吉野他们去吃饭，那抹总是朝向吉野的身影在他看来满怀着爱意。至于得知柳濑偶尔走向吉野也是为了谈有关他的事，都是后话。
于是，在桐岛的推波助澜下，柳濑又一次蹭到一顿饭。
丸川大楼外的空地上，伊集院先打开左边的门，让柳濑坐上副驾驶座，然后才向另一边走去，准备打开右边的门坐上驾驶座。门把手掌握在五指间，再用点力就能听到门打开时发出的「咔嗒」的声响，他却偏偏不照做。
或者说，因为车内的风景比车外更引人注目，他忍不住要让这风景在他的车子里多待一会儿。
夜晚的东京流光溢彩，透明的车窗折射【响优】出形状、大小不一的光斑，掩映于其后的侧脸仍是不染俗世的颜色，微垂的眉睫随眼睑的开合而扑簌，犹如甜美的春风中一颤一颤的花枝。
「怎么了？」
迟迟未等到伊集院上车，柳濑注视前方的眼睛偏向右边，看着呆站在车外的伊集院，头上冒出几个隐形的问号。他的声音被门吸收大半，传到外界时只留下微弱的一丝，但读口型也读得出说了什么。是以伊集院回过神，压下把手打开车门，不巧又忘记弯腰，额头重重地撞上门框顶部。
「噗。」
非是他幸灾乐祸，实在是因为伊集院出糗的样子太过有趣。一时忘却了种种不妥，柳濑伸出手，碰上倒吸着凉气坐进车内的伊集院脑门上清晰可见的红痕，半开玩笑地说着话：「老师，你还是谨慎一点为妙，万一撞坏了天才的脑袋如何是好？别忘了你可是要构思更合理、更精彩的情节的。」
原本就不存在多远的距离，细密的刘海又被手撩起，此时此刻伊集院的五官每一分微妙的变化，皆被柳濑收于眼底。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双仿佛质地纯正的名贵宝石镶嵌在高贵雅致的底座上的眼睛——那次在餐厅也远远不及。温热的呼吸有节奏地掠过耳畔、脸颊、颈侧，心智几乎要迷失在未名的漩涡里。
这时，有人「咚咚」叩了两下车窗。
「这里不允许长时间停车，请尽快开走。」
「啊……对不起。」
反应过来的伊集院，迅速启动【响优】车子。他默契地做出与坐在副驾驶座上直视前挡风玻璃的柳濑一样的动作，紧抿双【响优】唇自欺欺人地吞咽挥之不去的悸动。
真糟糕，这顿饭，要怎么相安无事地吃下去呢。
25、明日は明日の風が吹く。（明天会更好）
「欢迎光临——」身着制【响优】服的店员站在入口附近，热情地招呼来客。
伊集院请客的地点，是一家位于丸川书店的所在地千代田区的邻居新宿区的鳗鱼饭专门店。在这里不仅能吃到富有特色的鳗鱼料理，还能透过桌椅旁边的落地窗眺望新宿的万家灯火。
会带柳濑到这家店，也就是出于后面这一点。比起品尝鳗鱼料理，伊集院更注重身在制高点所能领略的景色，那会让人胸臆开阔，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高处不胜寒」的说法也完全是笑谈，因为有柳濑陪他一道。与并肩时体温的传导无关，「并肩」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倍加感受到温暖的词语。
「这家专门店的话，人气最高的菜品是『鳗鱼三吃』。」
看出正在浏览菜单的柳濑眉心微锁犯起了选择困难症，伊集院主动予以介绍。
「第一步什么都不加，或者至多加少量山椒，目的在于享用原汁原味的鳗鱼饭；第二步加入海苔、葱花、芝麻和绿芥末，这种吃法比起浓厚的原味会相对清爽一点；第三步加入茶汤，混合佐料的味道，会变得格外鲜香。」
「这好像是名古屋的特色吃法。」经伊集院介绍，柳濑有了印象，「想不到东京也有这样吃鳗鱼饭的。不过，这是这里最贵的菜品吧。」
将近6000元的价格，抵得上六七份定食了。有人请吃饭固然是喜事，但也不能得寸进尺，让请客的人过于破费。
「事到如今，柳濑君还是要为了一顿饭跟我客客气气吗？」伊集院故作遗憾状。
在他的眼皮底下，柳濑跨不过去的那道坎暴露无余。关系亲近的人，是不会为了区区几千块纠缠不清的，不然就说明他们并没有那么亲近。而他，竟然有点讨厌这种被柳濑只当成「工作上的关系者」敬而远之的感觉。
「老师，你是不是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坐吃山空』？」平常如狡黠机灵的猫一般吊起的眼角，因不悦而充分张开，「钱是自己挣来的，请把它更多地用在有意义的地方。」
「怎么会？你不就是有意义的吗？」这种叫人难为情的话，伊集院总能秉持着一本正经的态度，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口。
因为这就是他的所思所想。他又不是慈善家，当然不会对谁都大大方方。但是对交心的人，付出多少都在情理之中，他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就像曾经也受到款待的高桥那样，柳濑的心情发生了动摇。他是有意义的吗……对这个人？不过多半是指在工作方面有意义吧，别想多了。
年长者比年少者更懂得管理个人情绪，所以此刻心情再怎么动摇，柳濑也不会像高桥一样面红耳赤张皇失措，那会让对方全盘掌握自己的弱点。于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张成两条相接的弧线，话涌上喉头只差脱口而出，不凑巧的是，坐在后面那桌的一对男女情侣，偏偏趁着他和伊集院相顾无言的时候，稍微拔高了聊天的音量。
「我还是觉得这个太贵了，点这个吧。」
「有什么关系？就是为了庆祝我拿到入职后的第一笔奖金，才会来到这里。你就放宽心吧，男朋友请女朋友吃饭，花销再高也是天经地义。」
柳濑拿着菜单的手抖了抖。
「就算你那样说，奖金是有限的，别太铺张浪费了啦。」
「唉，要我说，你们女生就是麻烦，喜欢上一个男生就总想着给他省钱，那是家庭主妇才该操心的事情。」
柳濑这回索性把菜单「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坐在对面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伊集院忍不住想笑，因邻桌客人巧合的对话而失去镇静的柳濑，在他看来简直就像炸毛的猫科动物。不过这只猫科动物比较能自控，不会胡乱攻击无辜就是了。
他也着实感谢这一对情侣。这下子他总算能让柳濑尝到这家店的招牌美食，而柳濑出于对那些话的反抗，再怎样想替他节约，也一定会接受。
拿起桌子上的菜单，伊集院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柳濑君不反对的话，我就叫店员上两份『鳗鱼三吃』了。」
「随便。」柳濑托着腮帮，目光飘向落地窗外不正眼看伊集院。
刚才的对话，可以说是精确地踩中了他的雷区。以前他就常常因为帮吉野把修罗场过后凌【响优】乱不堪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从对方那里得到「真想把优娶过来当老婆」这样的让他一点也不觉得自豪的赞美。一个大男人，和「老婆」、「主妇」这类字眼画上等号算怎么一回事？而且还是被那个身板比他更瘦小的家伙如此看待，明明看起来比他像「老婆」得多。在旁人眼中，他就那么持家吗？
「只是独居惯了而已。」
望着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柳濑有些忿忿不平地嘟哝道。
「那么，烦请两位先生稍等片刻。」
得到伊集院的一个礼貌的点头微笑，年轻的女店员脸一红，鞋跟轻击着地板飞也似的走开。对此伊集院一笑置之，脑袋转回十二点钟方向，看到柳濑仍旧托着半边脸遥望窗外，双眼有规律地眨动，似在吞吐斑斓的星火。
这让伊集院不由得想，柳濑的眼界应当是比太平洋更甚的宽广。一个眼里有光的人，他所看见的世界绝对不狭窄，因为光线会照射【响优】到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再渺小的风景也可以被纳入眼底。
「你很喜欢这里。」是肯定的句式，也是肯定的口吻。
「嗯。」既不拖泥，也不带水，回答得干脆利落。
本来，是因心里不痛快，才想利用夜景排遣气恼，却阴差阳错发现了宝。天然的星光与人工的灯光在立体的画布上交织出密集的网格，各式建筑和芸芸众生皆为网格上的一个墨点，共同构成一幅灵动的画作。其实是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普通景观，但从这个位置望出去，不知为何平添了一分别样的魅力。
柳濑以为，不管鳗鱼饭做得精致与否，把这里选定为店面的地址，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这个地方，也是我所喜欢的。」
伊集院的头同样偏过一个角度。恍然间落地窗似乎变成一块巨型的银幕，每个走过新宿街头的行人的生活都是一部电影，在眼前上映着。世间万物皆可入药，每一段人生也能通过艺术业者的双手，提炼出精华。
「灵感出走时，如果条件允许，我喜欢站上高处向下看。诚然吹冷风可以让混沌的头脑变得清醒，但最关键的是俯视时，视野的广度比平视大得多。」
「老师把工作室安在那么高的楼层，也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了？」柳濑少见地开起了玩笑，上扬的尾音说明其主人心情不错。
伊集院点头，虽说只是玩笑话，他也予以了肯定：「大多数时间我们都站在大地上，对于所见的种种是水平观察的。相应地，对于高远的天空，难以直接观察，也就是说臆想的成分居多。这种环境下诞生的故事，不能说不好，只是缺了些味道。而站在高处，感觉明显不一样，不但地上的看得更全面，离天空更近，总觉得月亮、星辰，再难抓住的东西也变得伸手就能抓住，于是臆想不再是虚无的臆想，而是浪漫的想像。把全面的现实和浪漫的想像结合起来，这时创作的故事才称得上是一个故事。」
语毕，伊集院才注意到，柳濑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然回到室内，回到他的身上。
「抱歉，我是不是太故作高深了？」他是触景生情，才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一时忽略柳濑是陪他吃饭，不是听他这个三十好几的大叔发表生涯感悟的。
「并不是。」柳濑轻轻摇头，「不如说，我总算弄明白，为什么老师可以成为杰出的漫画家。只是站在高处，却能萌生这样那样的感受，正因如此，『THE☆汉』才会富有生命力，经久不衰吧。」
「你愿意的话，也能做到。」
「我？」柳濑下意识地觉得伊集院在同他说笑，「但我是助手。」
「这我当然知道。」伊集院说道，「可是你也想过的吧，成为漫画家，画自己的漫画。」
自己的漫画……
柳濑敛了声。
这已不是伊集院第一次提起类似的话题。拜对方所赐，柳濑日益感到，埋在记忆的尘土底下的种子，快要破土而出。
「要是你有这个意愿，我会去跟桐岛打声招呼。」
有再多舍不得，有再多自私的念头，在看穿柳濑眼底的火苗的瞬间，伊集院通通顾不上。他也是那样走过来的，柳濑的眼神真实地打动了他。
而他的话，不幸被自尊心极强的柳濑会错了意：「老师这是公然让我走后门？」
「当然不是。」伊集院一笑，「桐岛他，可不是那种别人说行，自己就会点头通过的编辑，那个『别人』是我也一样。一旦听到他评价『有趣』，就证明漫画的内容是真的有意思。至于我，作用只在于牵牵线、搭搭桥。」
「久等了——」
这时，店员端着餐盘从不远处走过来。柳濑正愁于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这名店员来得正是时候，使他内心那颗种子疯狂的生长趋势慢了下来。
再看窗外的风景一眼，柳濑愈发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伊集院描述的那种站在高处的感受，其实，他也体会到了。
究竟是为什么，他不是漫画家，却也能与之产生共鸣呢？
「欢迎光临——」身着制【响优】服的店员站在入口附近，热情地招呼来客。
伊集院请客的地点，是一家位于丸川书店的所在地千代田区的邻居新宿区的鳗鱼饭专门店。在这里不仅能吃到富有特色的鳗鱼料理，还能透过桌椅旁边的落地窗眺望新宿的万家灯火。
会带柳濑到这家店，也就是出于后面这一点。比起品尝鳗鱼料理，伊集院更注重身在制高点所能领略的景色，那会让人胸臆开阔，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高处不胜寒」的说法也完全是笑谈，因为有柳濑陪他一道。与并肩时体温的传导无关，「并肩」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倍加感受到温暖的词语。
「这家专门店的话，人气最高的菜品是『鳗鱼三吃』。」
看出正在浏览菜单的柳濑眉心微锁犯起了选择困难症，伊集院主动予以介绍。
「第一步什么都不加，或者至多加少量山椒，目的在于享用原汁原味的鳗鱼饭；第二步加入海苔、葱花、芝麻和绿芥末，这种吃法比起浓厚的原味会相对清爽一点；第三步加入茶汤，混合佐料的味道，会变得格外鲜香。」
「这好像是名古屋的特色吃法。」经伊集院介绍，柳濑有了印象，「想不到东京也有这样吃鳗鱼饭的。不过，这是这里最贵的菜品吧。」
将近6000元的价格，抵得上六七份定食了。有人请吃饭固然是喜事，但也不能得寸进尺，让请客的人过于破费。
「事到如今，柳濑君还是要为了一顿饭跟我客客气气吗？」伊集院故作遗憾状。
在他的眼皮底下，柳濑跨不过去的那道坎暴露无余。关系亲近的人，是不会为了区区几千块纠缠不清的，不然就说明他们并没有那么亲近。而他，竟然有点讨厌这种被柳濑只当成「工作上的关系者」敬而远之的感觉。
「老师，你是不是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坐吃山空』？」平常如狡黠机灵的猫一般吊起的眼角，因不悦而充分张开，「钱是自己挣来的，请把它更多地用在有意义的地方。」
「怎么会？你不就是有意义的吗？」这种叫人难为情的话，伊集院总能秉持着一本正经的态度，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口。
因为这就是他的所思所想。他又不是慈善家，当然不会对谁都大大方方。但是对交心的人，付出多少都在情理之中，他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就像曾经也受到款待的高桥那样，柳濑的心情发生了动摇。他是有意义的吗……对这个人？不过多半是指在工作方面有意义吧，别想多了。
年长者比年少者更懂得管理个人情绪，所以此刻心情再怎么动摇，柳濑也不会像高桥一样面红耳赤张皇失措，那会让对方全盘掌握自己的弱点。于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张成两条相接的弧线，话涌上喉头只差脱口而出，不凑巧的是，坐在后面那桌的一对男女情侣，偏偏趁着他和伊集院相顾无言的时候，稍微拔高了聊天的音量。
「我还是觉得这个太贵了，点这个吧。」
「有什么关系？就是为了庆祝我拿到入职后的第一笔奖金，才会来到这里。你就放宽心吧，男朋友请女朋友吃饭，花销再高也是天经地义。」
柳濑拿着菜单的手抖了抖。
「就算你那样说，奖金是有限的，别太铺张浪费了啦。」
「唉，要我说，你们女生就是麻烦，喜欢上一个男生就总想着给他省钱，那是家庭主妇才该操心的事情。」
柳濑这回索性把菜单「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坐在对面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伊集院忍不住想笑，因邻桌客人巧合的对话而失去镇静的柳濑，在他看来简直就像炸毛的猫科动物。不过这只猫科动物比较能自控，不会胡乱攻击无辜就是了。
他也着实感谢这一对情侣。这下子他总算能让柳濑尝到这家店的招牌美食，而柳濑出于对那些话的反抗，再怎样想替他节约，也一定会接受。
拿起桌子上的菜单，伊集院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柳濑君不反对的话，我就叫店员上两份『鳗鱼三吃』了。」
「随便。」柳濑托着腮帮，目光飘向落地窗外不正眼看伊集院。
刚才的对话，可以说是精确地踩中了他的雷区。以前他就常常因为帮吉野把修罗场过后凌【响优】乱不堪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从对方那里得到「真想把优娶过来当老婆」这样的让他一点也不觉得自豪的赞美。一个大男人，和「老婆」、「主妇」这类字眼画上等号算怎么一回事？而且还是被那个身板比他更瘦小的家伙如此看待，明明看起来比他像「老婆」得多。在旁人眼中，他就那么持家吗？
「只是独居惯了而已。」
望着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柳濑有些忿忿不平地嘟哝道。
「那么，烦请两位先生稍等片刻。」
得到伊集院的一个礼貌的点头微笑，年轻的女店员脸一红，鞋跟轻击着地板飞也似的走开。对此伊集院一笑置之，脑袋转回十二点钟方向，看到柳濑仍旧托着半边脸遥望窗外，双眼有规律地眨动，似在吞吐斑斓的星火。
这让伊集院不由得想，柳濑的眼界应当是比太平洋更甚的宽广。一个眼里有光的人，他所看见的世界绝对不狭窄，因为光线会照射【响优】到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再渺小的风景也可以被纳入眼底。
「你很喜欢这里。」是肯定的句式，也是肯定的口吻。
「嗯。」既不拖泥，也不带水，回答得干脆利落。
本来，是因心里不痛快，才想利用夜景排遣气恼，却阴差阳错发现了宝。天然的星光与人工的灯光在立体的画布上交织出密集的网格，各式建筑和芸芸众生皆为网格上的一个墨点，共同构成一幅灵动的画作。其实是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普通景观，但从这个位置望出去，不知为何平添了一分别样的魅力。
柳濑以为，不管鳗鱼饭做得精致与否，把这里选定为店面的地址，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这个地方，也是我所喜欢的。」
伊集院的头同样偏过一个角度。恍然间落地窗似乎变成一块巨型的银幕，每个走过新宿街头的行人的生活都是一部电影，在眼前上映着。世间万物皆可入药，每一段人生也能通过艺术业者的双手，提炼出精华。
「灵感出走时，如果条件允许，我喜欢站上高处向下看。诚然吹冷风可以让混沌的头脑变得清醒，但最关键的是俯视时，视野的广度比平视大得多。」
「老师把工作室安在那么高的楼层，也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了？」柳濑少见地开起了玩笑，上扬的尾音说明其主人心情不错。
伊集院点头，虽说只是玩笑话，他也予以了肯定：「大多数时间我们都站在大地上，对于所见的种种是水平观察的。相应地，对于高远的天空，难以直接观察，也就是说臆想的成分居多。这种环境下诞生的故事，不能说不好，只是缺了些味道。而站在高处，感觉明显不一样，不但地上的看得更全面，离天空更近，总觉得月亮、星辰，再难抓住的东西也变得伸手就能抓住，于是臆想不再是虚无的臆想，而是浪漫的想像。把全面的现实和浪漫的想像结合起来，这时创作的故事才称得上是一个故事。」
语毕，伊集院才注意到，柳濑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然回到室内，回到他的身上。
「抱歉，我是不是太故作高深了？」他是触景生情，才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一时忽略柳濑是陪他吃饭，不是听他这个三十好几的大叔发表生涯感悟的。
「并不是。」柳濑轻轻摇头，「不如说，我总算弄明白，为什么老师可以成为杰出的漫画家。只是站在高处，却能萌生这样那样的感受，正因如此，『THE☆汉』才会富有生命力，经久不衰吧。」
「你愿意的话，也能做到。」
「我？」柳濑下意识地觉得伊集院在同他说笑，「但我是助手。」
「这我当然知道。」伊集院说道，「可是你也想过的吧，成为漫画家，画自己的漫画。」
自己的漫画……
柳濑敛了声。
这已不是伊集院第一次提起类似的话题。拜对方所赐，柳濑日益感到，埋在记忆的尘土底下的种子，快要破土而出。
「要是你有这个意愿，我会去跟桐岛打声招呼。」
有再多舍不得，有再多自私的念头，在看穿柳濑眼底的火苗的瞬间，伊集院通通顾不上。他也是那样走过来的，柳濑的眼神真实地打动了他。
而他的话，不幸被自尊心极强的柳濑会错了意：「老师这是公然让我走后门？」
「当然不是。」伊集院一笑，「桐岛他，可不是那种别人说行，自己就会点头通过的编辑，那个『别人』是我也一样。一旦听到他评价『有趣』，就证明漫画的内容是真的有意思。至于我，作用只在于牵牵线、搭搭桥。」
「久等了——」
这时，店员端着餐盘从不远处走过来。柳濑正愁于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这名店员来得正是时候，使他内心那颗种子疯狂的生长趋势慢了下来。
再看窗外的风景一眼，柳濑愈发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伊集院描述的那种站在高处的感受，其实，他也体会到了。
究竟是为什么，他不是漫画家，却也能与之产生共鸣呢？
答：因为爱情。
这一章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描写，因为我想突出响优在心灵方面的共鸣。一段爱情发酵的过程中，灵魂的互相吸引是必不可少的。
然后关于这一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之前清明节假期时楼主患了疑难杂症，所以这几天都没心思写文，实在抱歉。QAQ
这一章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描写，因为我想突出响优在心灵方面的共鸣。一段爱情发酵的过程中，灵魂的互相吸引是必不可少的。
然后关于这一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之前清明节假期时楼主患了疑难杂症，所以这几天都没心思写文，实在抱歉。QAQ
26、鉄は熱いうちに打て。（趁热打铁）
对柳濑来说，伊集院讲的那些是有心之语或无心之言都无所谓，总之他真的听了进去。
「千秋，问你一个问题。」
在吉野家忙完，被送到门口，蹲下系鞋带时，柳濑突然问道。
「啊，什么？」
「假如，我是说，假如——」系好鞋带的柳濑慢慢起身，「我去画漫画，你会觉得不合适吗？」
「咦？！」吉野爆发出一声惊叫，分贝之高，足以穿透走廊直达工作室，「优，你要画漫画了吗？」
柳濑摆了两下手：「随口问问罢了。先前伊集院老师请客时谈到的，他问我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愿。」
「伊集院老师这样问你？」
这个起因是吉野想不到的。梦想、未来什么的，是何其个人的话题，都聊到这一层面上去了，两个人的关系不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问题，而是「一定很要好」。再者，面前的好友似是有所期冀的神情，吉野亦许久未曾见过。
果然，是那样……吗？
「千秋？喂，千秋？在想什么呢你。」
「啊……对不起，一不小心就走神了。」在好友略带不满的呼唤中，吉野的思维总算回归现实，「优去画漫画的话，也没有哪里不合适吧，毕竟你在成为职业助手之前，一直想当漫画家，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
「但是，那个，怎么说呢……」吉野有些苦恼地挠着后脑勺，隐晦的表达方式的确不是他拿手的，「我希望这一次优能看清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被别人左右。」
「什么意思？」柳濑开始听不懂了。
吉野斟酌着措辞，生怕惹对方不高兴：「你看，那时你一半是因为觉得你自己不适合画漫画，一半是因为我出道不久，总嚷嚷着找不到称心的助手，才下定决心做漫画家助手。这一次虽然是伊集院老师提起的，但我认为优还是应该仔细考虑之后，再作决定。」
「『虽然是伊集院老师提起的』？」柳濑微皱眉头，「是他提起的又怎样？为什么是伊集院老师提起的，你就认为我不会仔细考虑之后，再作决定？」
「嗯，那个，就是说……」吉野快要被好友的追问逼疯，偏偏对话已经进行到这个阶段，他只能豁出去，「尽管我后来才明白优说的『当了助手就能一直在一起』的含义，当初是因为喜欢我，你才答应得那么爽快吧？但未来是自己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优受别人的左右。」
听出吉野话里有话，再看吉野这样说时别扭的样子，若是还不能反应过来，那就真应该好好拷问自己的大脑了。
「千秋，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伊集院老师，怀有那种感情吧？」
被说中心事，吉野顿时慌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是、只是……」
「『只是』？」
「那个，我……」辩驳再多也只是显得苍白无力，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的吉野终于缓缓垂下了手，瞅着柳濑小心翼翼地发问，「不是吗？」
「怎么可能啊。」吉野的异想天开让柳濑实在是哭笑不得，「我说，伊集院老师他可是——」
有喜欢的人。
说出来就好了。只要说出来，就能打消对方那荒唐可笑的念头，反正也没有说出高桥的名字，不算暴露他人的隐私。
就是这么简单，但叫柳濑想不通的是，他居然，说不出口。好像有梅子状的异物卡住喉咙眼，妨碍声带通常运转，害他不能委婉地告诉吉野，有这么一个赢得伊集院真挚的喜爱的人的存在。
未免太奇怪了点。
吉野眼看着柳濑一分钟内变换了不下十种表情，心下不解，正欲问一问，柳濑却恢复了正常，伸手大力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真是的，每次都能被千秋的想法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算我求你，千万不要再想那种事了，我跟伊集院老师只是工作上的关系，仅此而已。」
「只是工作上的关系啊。」八卦被当事双方之一否认，吉野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不管怎样，优，刚才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你继续当助手也好，去当漫画家也罢，作为朋友，我支持你的所有选择。我唯一的请求，是你一定要认清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柳濑忽觉心尖微热。
「嗯，我知道。」
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离开一栋公寓，去往另一栋公寓的途中，柳濑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试图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
与吉野、羽鸟相识是在初秋季节，那时刚刚进入国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非常巧合地他坐在吉野的旁边，非常巧合地他忘了带英语课本，非常巧合地他发现自己和这个有着匀称的骨骼的同桌兴趣相投，于是一起画画一起努力的日子来到了。
后来，吉野先他一步实现梦想。拿到新人奖，不久后甚至为了专心画漫画而申请退学，比起在追逐目标的道路上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的吉野，他过的始终是一般大学生过的生活。修完开设的课程，获得必需的学分，毕业后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这些年就无风无浪平淡如水地过了下来。
一旦专职画漫画，他习以为常的生活会彻头彻尾地改变，那还是他想过的生活吗？重拾梦想的原因，是他确实仍然把当漫画家视为人生的追求，还是——单纯的不甘心？
「所以，我为什么要思考这些？」
走到熟悉的公寓楼下，不自觉地仰起头望向某个窗口，柳濑这才惊觉，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把尘封已久的回忆翻找出来。会想东想西，都是为了伊集院的那番话。不知不觉间，伊集院竟然影响他这么深。
「不是吗？」
这个节骨眼上，柳濑好巧不巧想起了在吉野家门口被对方小心翼翼问到的事。迄今为止入侵他的意志的人，除了吉野，就是伊集院。吉野所言不假，出于喜欢，他才自告奋勇做了吉野的助手。这样的话，被伊集院影响人生的选择，又是出于什么？
「不是吗？」
吉野的疑问，再一次钻入脑海之中。柳濑是再了解不过的，吉野那颗总会冒出一些离奇的妄想的脑袋。但这次不能怪吉野胡思乱想，他会因喜欢的家伙以外的人的话而动摇，这事本身就很稀奇。
可是再怎么稀奇，也不能理解为……「喜欢」吧。只是偶然被撞破秘密，才有了工作以外的往来，不然他们的对话一定还停留在「老师，我来了」、「柳濑君来了啊」、「老师，再见」、「今天辛苦你了」的水平。就算现在稍微熟稔了点，据此认定二人间有什么，也太过草率。
「哼，无稽之谈。」
最后对吉野的擅自猜测给出负面的评价，柳濑走上前，按下呼叫器。
下午的工作还算顺利。虽然前阵子闹出了剧情泄露的风波，但好在最终是以比较妥善的方式收了场。伊集院很快就构思出新的情节，并且得到桐岛和雫石的一致赞同，于是助手们的工作照常进行。
「那么老师，先告辞了。」
「嗯，有劳。」
目送助手们相继离开，伊集院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锁定在柳濑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今天柳濑特别反常。除了请示背景的画法时必不可少的交流，柳濑几乎不曾与他说上一句话。就好像，有意为之的回避。难道是他无意中做出了惹对方不快的事？
「柳濑君。」
「什么？」
你看，即使把人叫住，彼此的目光，也没有穿过空气交汇在一个点上。
原想问问柳濑怎么了，挣扎一番，到头来还是把打好的腹稿撕成了碎片。也许人家有不便言明的苦衷呢。
「没什么。路上小心。」
「哦。」柳濑低低地应了一声，握住带子的手暗暗加重力道，「多谢。老师也请继续加油。」
真是多余的问候啊，像对其他助手那样随便说句「有劳」不就足够了？
工作是结束了，但工作中面对伊集院时的那股不自在却如影随形。柳濑保持着微妙的神色下楼，然后在楼下，遇上刚好来这边的桐岛。
「柳濑君，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是的。」
「嘛，辛苦了。」
「对了，桐岛总编。」犹豫了一会儿，柳濑还是决定把憋在心里的疑问说出口，「方便的话，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没关系，你尽管问。」
「如果，一个人曾经想做漫画家，但他失败了，七年后他好像又想重拾画笔，桐岛总编会觉得此人太浮躁吗？」
「怎么会？」桐岛笑道，「只要画出的漫画有趣，就是了不起的，无论隔了多少年。读者不分年龄，作者也一样。」
「是吗。」柳濑陷入思索。
只要画出的漫画有趣，什么时候画出的都不是重点，是这样子的吗？
「不过——」桐岛接着道，「柳濑君你说了『好像』，意味着那个人其实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要重拾画笔。有才华，却没有干劲，这种漫画家，我想他不会长久地画下去。所以，要想好后再行动。」
「这样啊……谢谢。」
「不客气。」
寒暄过后是道别。柳濑要去地铁站，桐岛的目的地则是楼上的伊集院的家。
「真是的，以为我听不出『一个人』是指谁吗？」
桐岛暗自好笑地想道。这莫非是二十八【响优】九岁的人的通病，他家那位也是做一些事，不想让人知道是自己做的，殊不知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响老师，我带着礼物来慰问你了。」桐岛推门而入。
「送慰问品这种差事何时轮到JAMP的总编大人亲自出马了？」伊集院正在收拾工作台，来不及给桐岛一个正面的眼神，「恐怕是借慰问之名，行监督之实吧。」
「人过于聪明，可是会显得不可爱的哟。」
说着，桐岛便拿起工作台上的原稿纸。到底还是担心这位大作家的进度，毕竟前段时间闹得那么大。
然而原稿的质量是出乎意料的高，甚至称得上超越了剧情泄露前的版本。在讨论新情节时就有预感，实际呈现的效果仍是令桐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说呢，响老师，你现在是因祸得福啊，新版本比旧版本有意思多了。」
「真的？」伊集院直起身，想到什么，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多亏那天晚上和柳濑君一起吃了顿饭，我的灵感都是托了那一餐的福。」
又是因为那个人？
心中有了定数，桐岛转了转眼珠，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对了，刚才在楼下，我碰到柳濑君，他问我……」
桐岛把柳濑的话复述了一遍。
「哦，他问过你了？」
「你知道他会问我？」
「那晚一起吃饭……」
伊集院把他和柳濑吃鳗鱼饭时聊的内容大致说了下。
「呜哇，你真的舍得割爱？」柳濑对漫画事业的热情是被伊集院重新点燃的，这一点桐岛确实没想到，「他去画漫画了，你这边会焦头烂额的吧？」
平心而论，柳濑作为助手，有着与其在业内的知名度相匹配的高超水准。任何一位请柳濑帮过忙的作家突然间失去这股力量，都是巨大的损失。
「是会焦头烂额，不过——」
傍晚的云霞、笼罩在余晖里的五官，比过往的任意一个瞬间，都来得耀眼。
「就像作家处在事业巅峰期却突然要引退去结婚，编辑再如何不甘心，也会以作家本人的幸福为重一样，我也是更尊重他的意愿的。多一部优秀的作品，两部不是比只有一部更好吗？」
「你呀，少说点这种上年纪的老前辈才会说的话吧。」
虽然早就有所怀疑，但桐岛也想过，会不会是伊集院在工作方面十分倚重柳濑，才导致他生出了错觉，要知道「依赖过度」和「想在一起」，两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而此刻他终于得到确定的答案。
或许，真的就是那样也说不定。
心情不错地哼着小曲儿的桐岛如此想道。
对柳濑来说，伊集院讲的那些是有心之语或无心之言都无所谓，总之他真的听了进去。
「千秋，问你一个问题。」
在吉野家忙完，被送到门口，蹲下系鞋带时，柳濑突然问道。
「啊，什么？」
「假如，我是说，假如——」系好鞋带的柳濑慢慢起身，「我去画漫画，你会觉得不合适吗？」
「咦？！」吉野爆发出一声惊叫，分贝之高，足以穿透走廊直达工作室，「优，你要画漫画了吗？」
柳濑摆了两下手：「随口问问罢了。先前伊集院老师请客时谈到的，他问我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愿。」
「伊集院老师这样问你？」
这个起因是吉野想不到的。梦想、未来什么的，是何其个人的话题，都聊到这一层面上去了，两个人的关系不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问题，而是「一定很要好」。再者，面前的好友似是有所期冀的神情，吉野亦许久未曾见过。
果然，是那样……吗？
「千秋？喂，千秋？在想什么呢你。」
「啊……对不起，一不小心就走神了。」在好友略带不满的呼唤中，吉野的思维总算回归现实，「优去画漫画的话，也没有哪里不合适吧，毕竟你在成为职业助手之前，一直想当漫画家，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
「但是，那个，怎么说呢……」吉野有些苦恼地挠着后脑勺，隐晦的表达方式的确不是他拿手的，「我希望这一次优能看清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被别人左右。」
「什么意思？」柳濑开始听不懂了。
吉野斟酌着措辞，生怕惹对方不高兴：「你看，那时你一半是因为觉得你自己不适合画漫画，一半是因为我出道不久，总嚷嚷着找不到称心的助手，才下定决心做漫画家助手。这一次虽然是伊集院老师提起的，但我认为优还是应该仔细考虑之后，再作决定。」
「『虽然是伊集院老师提起的』？」柳濑微皱眉头，「是他提起的又怎样？为什么是伊集院老师提起的，你就认为我不会仔细考虑之后，再作决定？」
「嗯，那个，就是说……」吉野快要被好友的追问逼疯，偏偏对话已经进行到这个阶段，他只能豁出去，「尽管我后来才明白优说的『当了助手就能一直在一起』的含义，当初是因为喜欢我，你才答应得那么爽快吧？但未来是自己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优受别人的左右。」
听出吉野话里有话，再看吉野这样说时别扭的样子，若是还不能反应过来，那就真应该好好拷问自己的大脑了。
「千秋，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伊集院老师，怀有那种感情吧？」
被说中心事，吉野顿时慌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是、只是……」
「『只是』？」
「那个，我……」辩驳再多也只是显得苍白无力，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的吉野终于缓缓垂下了手，瞅着柳濑小心翼翼地发问，「不是吗？」
「怎么可能啊。」吉野的异想天开让柳濑实在是哭笑不得，「我说，伊集院老师他可是——」
有喜欢的人。
说出来就好了。只要说出来，就能打消对方那荒唐可笑的念头，反正也没有说出高桥的名字，不算暴露他人的隐私。
就是这么简单，但叫柳濑想不通的是，他居然，说不出口。好像有梅子状的异物卡住喉咙眼，妨碍声带通常运转，害他不能委婉地告诉吉野，有这么一个赢得伊集院真挚的喜爱的人的存在。
未免太奇怪了点。
吉野眼看着柳濑一分钟内变换了不下十种表情，心下不解，正欲问一问，柳濑却恢复了正常，伸手大力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真是的，每次都能被千秋的想法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算我求你，千万不要再想那种事了，我跟伊集院老师只是工作上的关系，仅此而已。」
「只是工作上的关系啊。」八卦被当事双方之一否认，吉野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不管怎样，优，刚才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你继续当助手也好，去当漫画家也罢，作为朋友，我支持你的所有选择。我唯一的请求，是你一定要认清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柳濑忽觉心尖微热。
「嗯，我知道。」
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离开一栋公寓，去往另一栋公寓的途中，柳濑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试图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
与吉野、羽鸟相识是在初秋季节，那时刚刚进入国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非常巧合地他坐在吉野的旁边，非常巧合地他忘了带英语课本，非常巧合地他发现自己和这个有着匀称的骨骼的同桌兴趣相投，于是一起画画一起努力的日子来到了。
后来，吉野先他一步实现梦想。拿到新人奖，不久后甚至为了专心画漫画而申请退学，比起在追逐目标的道路上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的吉野，他过的始终是一般大学生过的生活。修完开设的课程，获得必需的学分，毕业后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这些年就无风无浪平淡如水地过了下来。
一旦专职画漫画，他习以为常的生活会彻头彻尾地改变，那还是他想过的生活吗？重拾梦想的原因，是他确实仍然把当漫画家视为人生的追求，还是——单纯的不甘心？
「所以，我为什么要思考这些？」
走到熟悉的公寓楼下，不自觉地仰起头望向某个窗口，柳濑这才惊觉，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把尘封已久的回忆翻找出来。会想东想西，都是为了伊集院的那番话。不知不觉间，伊集院竟然影响他这么深。
「不是吗？」
这个节骨眼上，柳濑好巧不巧想起了在吉野家门口被对方小心翼翼问到的事。迄今为止入侵他的意志的人，除了吉野，就是伊集院。吉野所言不假，出于喜欢，他才自告奋勇做了吉野的助手。这样的话，被伊集院影响人生的选择，又是出于什么？
「不是吗？」
吉野的疑问，再一次钻入脑海之中。柳濑是再了解不过的，吉野那颗总会冒出一些离奇的妄想的脑袋。但这次不能怪吉野胡思乱想，他会因喜欢的家伙以外的人的话而动摇，这事本身就很稀奇。
可是再怎么稀奇，也不能理解为……「喜欢」吧。只是偶然被撞破秘密，才有了工作以外的往来，不然他们的对话一定还停留在「老师，我来了」、「柳濑君来了啊」、「老师，再见」、「今天辛苦你了」的水平。就算现在稍微熟稔了点，据此认定二人间有什么，也太过草率。
「哼，无稽之谈。」
最后对吉野的擅自猜测给出负面的评价，柳濑走上前，按下呼叫器。
下午的工作还算顺利。虽然前阵子闹出了剧情泄露的风波，但好在最终是以比较妥善的方式收了场。伊集院很快就构思出新的情节，并且得到桐岛和雫石的一致赞同，于是助手们的工作照常进行。
「那么老师，先告辞了。」
「嗯，有劳。」
目送助手们相继离开，伊集院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锁定在柳濑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今天柳濑特别反常。除了请示背景的画法时必不可少的交流，柳濑几乎不曾与他说上一句话。就好像，有意为之的回避。难道是他无意中做出了惹对方不快的事？
「柳濑君。」
「什么？」
你看，即使把人叫住，彼此的目光，也没有穿过空气交汇在一个点上。
原想问问柳濑怎么了，挣扎一番，到头来还是把打好的腹稿撕成了碎片。也许人家有不便言明的苦衷呢。
「没什么。路上小心。」
「哦。」柳濑低低地应了一声，握住带子的手暗暗加重力道，「多谢。老师也请继续加油。」
真是多余的问候啊，像对其他助手那样随便说句「有劳」不就足够了？
工作是结束了，但工作中面对伊集院时的那股不自在却如影随形。柳濑保持着微妙的神色下楼，然后在楼下，遇上刚好来这边的桐岛。
「柳濑君，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是的。」
「嘛，辛苦了。」
「对了，桐岛总编。」犹豫了一会儿，柳濑还是决定把憋在心里的疑问说出口，「方便的话，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没关系，你尽管问。」
「如果，一个人曾经想做漫画家，但他失败了，七年后他好像又想重拾画笔，桐岛总编会觉得此人太浮躁吗？」
「怎么会？」桐岛笑道，「只要画出的漫画有趣，就是了不起的，无论隔了多少年。读者不分年龄，作者也一样。」
「是吗。」柳濑陷入思索。
只要画出的漫画有趣，什么时候画出的都不是重点，是这样子的吗？
「不过——」桐岛接着道，「柳濑君你说了『好像』，意味着那个人其实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要重拾画笔。有才华，却没有干劲，这种漫画家，我想他不会长久地画下去。所以，要想好后再行动。」
「这样啊……谢谢。」
「不客气。」
寒暄过后是道别。柳濑要去地铁站，桐岛的目的地则是楼上的伊集院的家。
「真是的，以为我听不出『一个人』是指谁吗？」
桐岛暗自好笑地想道。这莫非是二十八【响优】九岁的人的通病，他家那位也是做一些事，不想让人知道是自己做的，殊不知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响老师，我带着礼物来慰问你了。」桐岛推门而入。
「送慰问品这种差事何时轮到JAMP的总编大人亲自出马了？」伊集院正在收拾工作台，来不及给桐岛一个正面的眼神，「恐怕是借慰问之名，行监督之实吧。」
「人过于聪明，可是会显得不可爱的哟。」
说着，桐岛便拿起工作台上的原稿纸。到底还是担心这位大作家的进度，毕竟前段时间闹得那么大。
然而原稿的质量是出乎意料的高，甚至称得上超越了剧情泄露前的版本。在讨论新情节时就有预感，实际呈现的效果仍是令桐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说呢，响老师，你现在是因祸得福啊，新版本比旧版本有意思多了。」
「真的？」伊集院直起身，想到什么，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多亏那天晚上和柳濑君一起吃了顿饭，我的灵感都是托了那一餐的福。」
又是因为那个人？
心中有了定数，桐岛转了转眼珠，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对了，刚才在楼下，我碰到柳濑君，他问我……」
桐岛把柳濑的话复述了一遍。
「哦，他问过你了？」
「你知道他会问我？」
「那晚一起吃饭……」
伊集院把他和柳濑吃鳗鱼饭时聊的内容大致说了下。
「呜哇，你真的舍得割爱？」柳濑对漫画事业的热情是被伊集院重新点燃的，这一点桐岛确实没想到，「他去画漫画了，你这边会焦头烂额的吧？」
平心而论，柳濑作为助手，有着与其在业内的知名度相匹配的高超水准。任何一位请柳濑帮过忙的作家突然间失去这股力量，都是巨大的损失。
「是会焦头烂额，不过——」
傍晚的云霞、笼罩在余晖里的五官，比过往的任意一个瞬间，都来得耀眼。
「就像作家处在事业巅峰期却突然要引退去结婚，编辑再如何不甘心，也会以作家本人的幸福为重一样，我也是更尊重他的意愿的。多一部优秀的作品，两部不是比只有一部更好吗？」
「你呀，少说点这种上年纪的老前辈才会说的话吧。」
虽然早就有所怀疑，但桐岛也想过，会不会是伊集院在工作方面十分倚重柳濑，才导致他生出了错觉，要知道「依赖过度」和「想在一起」，两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而此刻他终于得到确定的答案。
或许，真的就是那样也说不定。
心情不错地哼着小曲儿的桐岛如此想道。
28、善は急げ。（好事不宜迟）
顶【响优】住剧情泄露的压力，五月份的JAMP杂志照常刊登了『THE☆汉』最新话。实际的情节与流传出去的大不相同，但依旧引发了读者们的热烈讨论。
这些粉丝无从知晓，在他们又哭又笑品味着漫画带来的感动之际，六月份的『THE☆汉』正处于没有着落的巨大危机中。
位于东京都港区的一栋高级公寓，是其原作者伊集院响起居的住所。早就过了叫助手来的日子，偌大的房屋依然冷冷清清。伊集院把自己囚禁在工作室的一角，单手托着下巴支撑起一段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耷拉的眉头和淡色的黑眼圈暗示着凌【响优】乱无序的心理活动。工作台上随处可见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而摊在笔尖下的那张原稿纸差不多还是最初的样子，改动几乎为零。
这还不是正式的原稿，只是分镜稿而已。
前两天交上了好不容易才磨出来的分镜，却惨遭桐岛打回，评价可谓相当过分：「登载这种漫画还不如休刊。」一心归咎于桐岛工作时太过严格，又去问了雫石的看法。虽然没有像上司那样说一些过分的话，先摇头再叹息的举动也有够伤人的。
「要快点打起精神啊。」伊集院喃喃道。
和那个人的联系，只剩这部漫画了。
不久前在丸川，他控制不住心底的不安而对柳濑说了不恰当的话，因此碰到对方的逆鳞，两人不欢而散。邮箱地址还躺在好友列表中，手机号码也并未从联系人列表中删去，说起来也不可能删除，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新的消息了。
其实不管柳濑还会不会给他当助手，分镜都是漫画诞生的过程中，漫画家单凭自己的力量完成的一道程序。被编辑否定，只能说明自己画得不够好，不关助手的事。但有一个声音告诉伊集院，即使不该苛责柳濑，他也确确实实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他从桐岛处旁敲侧击，试图打听柳濑的近况，怎么说桐岛也算得上是柳濑的「伯乐」，而且他所认识的人里，只有桐岛可以名正言顺地联络柳濑。而察觉出他的本意的桐岛，一边故作轻佻地问「响老师，你大度地把柳濑君让给我，难道现在又后悔了，想要回去」，一边扬起不怀好意的戏谑笑容，从不给他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
「莫非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拜托，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也不知道最后拖稿害苦的是谁。」
实在是才思枯竭，伊集院索性搁下笔推开纸，走上阳台吹吹风。
不错，风是把他的脑子吹清醒了，准确地说，是把他脑海里的影像吹得愈加鲜明。
那个他给柳濑拿去热过的啤酒，披上他的风衣抵御阳台上的大风的夜晚，是如今这一切的起始。从那天起，彼此都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熟起来之前倒还不觉得，真正熟了起来，才发觉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共同语言。感情经历颇为相似，对漫画事业都拥有极大的热忱，料理方面有着深刻的心得体会……就好像，命中注定要产生羁绊，于是所有契合的点宛如珍珠，在那天被一条线串成了项链。
所以现在是怎样？线断了，珍珠「啪啦啪啦」散落一地，项链化为乌有吗？
「哔哔——哔哔——」
身后的工作室有手机的响声传来。伊集院眉头一皱，心想难不成又是催稿的？或者，是他——
想到这一可能，阳台便再也待不下去。伊集院匆匆回到室内，拿起手机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着有一封新邮件，而发来邮件的人是薰子。
「原来是薰子小姐。」
咽下失望，伊集院打开邮件，浏览薰子发给他的法国街头的奇趣美食。
「对了，薰子小姐的话，也许能提供有用的建议。」
想到女性在分析处理人际交往中遇到的障碍上天资聪颖，伊集院迅速编辑好一封邮件发过去。在这封邮件里他大致讲了，他向编辑引荐的一名有才华的助手成功得到赏识，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恼对方，两人很久没有再联系，这令他十分苦恼，工作也进展不顺。
「是上次说的那个『很重要的人』吗？」
「是的。」
「你喜欢他？」
看见这一行字，伊集院的眼眶撑大得眼珠子都快滚出来掉在地上。
「不是的，薰子小姐误会了。」
充其量是私底下的往来多一点的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又怎么会跟「喜欢」这种字眼扯上关系？
「不是吗？」
不愧是宇佐见家族的姑娘，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像台风一样咄咄逼人。等不到伊集院回复，薰子紧接着又发了数封。
「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喜欢才会做的事？送他亲手制作的巧克力，说他是『很重要的人』，现在又让心情被他左右。」
「还是说，对着什么人，老师你都可以变成这样子？」
「我不认为老师你会是想不通这种事的人。那天我和美咲躲在草丛里，听你说了你对美咲的感情。虽然很遗憾，美咲是属于哥哥的，但通过这段失败的经历，老师一定有了自己的体悟。我是不知道你跟他的开端是怎样的，但我想过程一定有不少相似之处。曾经面对美咲时滋生的或是愉悦或是伤感的情绪，在面对那位助手先生时就没有滋生吗？」
「如果有一个人这就出现在你眼前，能让你战胜颓靡，马上振作，你觉得那个人是美咲，还是他？」
是柳濑。
伊集院首先想像的是柳濑，也只想像了柳濑。没有再把高桥拉出来比较的必要了，那种毛孔都舒张开来，电流像烟花从脚趾窜到每一根头发的末梢的空前喜悦，不会再有另者比它更强烈。
那么，这算什么？
如若只是普通的朋友，普通的漫画家和漫画家助手，会达到这种程度吗？为了不小心的肢体接触，而感到时间静止；为了对方与那爱而不得之人的互动，而感到时间是如此的坏心眼，居然按着他的头强迫他看那些画面；为了对方说的潜台词是「不想再跟你打交道」的话，而感到度日如年……
假如，时间就是生命，那么一个侵入生命又改变生命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不就是——喜欢的人？
在这一刻，伊集院心中成千上万的想不明白，全部豁然开朗。
手机再次响起，还是薰子发来的邮件。
「老师这么久不回复，一定已经有答案了。」
没错，有答案了，可是……
把手机放在工作台上，伊集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约是被这一口气夺走了全身的力道，他只能靠住椅背，哀叹不已。
为什么，对象总是心有所属之人？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柳濑提着包出现在丸川书店。要找的人当然是桐岛，那个短篇他画好了，今天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把原稿拿给桐岛看的。
「这个是——」
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轿厢内的墙面上贴着『THE☆汉』相关的海报，内容是庆祝剧场版BD发售在即。
「我送柳濑君一盘亲笔签名版吧。」
「嗯，没问题。」
其实才过去三个月，那天伊集院说的话，却已像是凝结在记忆深处的回音。不但主动表示要送他一盘亲笔签名版BD，甚至当他大起胆子问能不能要两盘时，也微笑着爽快地答应了。
但是，已经不可能拿到了吧。
脑袋一甩，柳濑走进电梯，背对着海报站立。
他也绝对不会厚着脸皮去要。
顶【响优】住剧情泄露的压力，五月份的JAMP杂志照常刊登了『THE☆汉』最新话。实际的情节与流传出去的大不相同，但依旧引发了读者们的热烈讨论。
这些粉丝无从知晓，在他们又哭又笑品味着漫画带来的感动之际，六月份的『THE☆汉』正处于没有着落的巨大危机中。
位于东京都港区的一栋高级公寓，是其原作者伊集院响起居的住所。早就过了叫助手来的日子，偌大的房屋依然冷冷清清。伊集院把自己囚禁在工作室的一角，单手托着下巴支撑起一段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耷拉的眉头和淡色的黑眼圈暗示着凌【响优】乱无序的心理活动。工作台上随处可见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而摊在笔尖下的那张原稿纸差不多还是最初的样子，改动几乎为零。
这还不是正式的原稿，只是分镜稿而已。
前两天交上了好不容易才磨出来的分镜，却惨遭桐岛打回，评价可谓相当过分：「登载这种漫画还不如休刊。」一心归咎于桐岛工作时太过严格，又去问了雫石的看法。虽然没有像上司那样说一些过分的话，先摇头再叹息的举动也有够伤人的。
「要快点打起精神啊。」伊集院喃喃道。
和那个人的联系，只剩这部漫画了。
不久前在丸川，他控制不住心底的不安而对柳濑说了不恰当的话，因此碰到对方的逆鳞，两人不欢而散。邮箱地址还躺在好友列表中，手机号码也并未从联系人列表中删去，说起来也不可能删除，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新的消息了。
其实不管柳濑还会不会给他当助手，分镜都是漫画诞生的过程中，漫画家单凭自己的力量完成的一道程序。被编辑否定，只能说明自己画得不够好，不关助手的事。但有一个声音告诉伊集院，即使不该苛责柳濑，他也确确实实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他从桐岛处旁敲侧击，试图打听柳濑的近况，怎么说桐岛也算得上是柳濑的「伯乐」，而且他所认识的人里，只有桐岛可以名正言顺地联络柳濑。而察觉出他的本意的桐岛，一边故作轻佻地问「响老师，你大度地把柳濑君让给我，难道现在又后悔了，想要回去」，一边扬起不怀好意的戏谑笑容，从不给他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
「莫非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拜托，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也不知道最后拖稿害苦的是谁。」
实在是才思枯竭，伊集院索性搁下笔推开纸，走上阳台吹吹风。
不错，风是把他的脑子吹清醒了，准确地说，是把他脑海里的影像吹得愈加鲜明。
那个他给柳濑拿去热过的啤酒，披上他的风衣抵御阳台上的大风的夜晚，是如今这一切的起始。从那天起，彼此都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熟起来之前倒还不觉得，真正熟了起来，才发觉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共同语言。感情经历颇为相似，对漫画事业都拥有极大的热忱，料理方面有着深刻的心得体会……就好像，命中注定要产生羁绊，于是所有契合的点宛如珍珠，在那天被一条线串成了项链。
所以现在是怎样？线断了，珍珠「啪啦啪啦」散落一地，项链化为乌有吗？
「哔哔——哔哔——」
身后的工作室有手机的响声传来。伊集院眉头一皱，心想难不成又是催稿的？或者，是他——
想到这一可能，阳台便再也待不下去。伊集院匆匆回到室内，拿起手机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着有一封新邮件，而发来邮件的人是薰子。
「原来是薰子小姐。」
咽下失望，伊集院打开邮件，浏览薰子发给他的法国街头的奇趣美食。
「对了，薰子小姐的话，也许能提供有用的建议。」
想到女性在分析处理人际交往中遇到的障碍上天资聪颖，伊集院迅速编辑好一封邮件发过去。在这封邮件里他大致讲了，他向编辑引荐的一名有才华的助手成功得到赏识，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恼对方，两人很久没有再联系，这令他十分苦恼，工作也进展不顺。
「是上次说的那个『很重要的人』吗？」
「是的。」
「你喜欢他？」
看见这一行字，伊集院的眼眶撑大得眼珠子都快滚出来掉在地上。
「不是的，薰子小姐误会了。」
充其量是私底下的往来多一点的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又怎么会跟「喜欢」这种字眼扯上关系？
「不是吗？」
不愧是宇佐见家族的姑娘，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像台风一样咄咄逼人。等不到伊集院回复，薰子紧接着又发了数封。
「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喜欢才会做的事？送他亲手制作的巧克力，说他是『很重要的人』，现在又让心情被他左右。」
「还是说，对着什么人，老师你都可以变成这样子？」
「我不认为老师你会是想不通这种事的人。那天我和美咲躲在草丛里，听你说了你对美咲的感情。虽然很遗憾，美咲是属于哥哥的，但通过这段失败的经历，老师一定有了自己的体悟。我是不知道你跟他的开端是怎样的，但我想过程一定有不少相似之处。曾经面对美咲时滋生的或是愉悦或是伤感的情绪，在面对那位助手先生时就没有滋生吗？」
「如果有一个人这就出现在你眼前，能让你战胜颓靡，马上振作，你觉得那个人是美咲，还是他？」
是柳濑。
伊集院首先想像的是柳濑，也只想像了柳濑。没有再把高桥拉出来比较的必要了，那种毛孔都舒张开来，电流像烟花从脚趾窜到每一根头发的末梢的空前喜悦，不会再有另者比它更强烈。
那么，这算什么？
如若只是普通的朋友，普通的漫画家和漫画家助手，会达到这种程度吗？为了不小心的肢体接触，而感到时间静止；为了对方与那爱而不得之人的互动，而感到时间是如此的坏心眼，居然按着他的头强迫他看那些画面；为了对方说的潜台词是「不想再跟你打交道」的话，而感到度日如年……
假如，时间就是生命，那么一个侵入生命又改变生命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不就是——喜欢的人？
在这一刻，伊集院心中成千上万的想不明白，全部豁然开朗。
手机再次响起，还是薰子发来的邮件。
「老师这么久不回复，一定已经有答案了。」
没错，有答案了，可是……
把手机放在工作台上，伊集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约是被这一口气夺走了全身的力道，他只能靠住椅背，哀叹不已。
为什么，对象总是心有所属之人？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柳濑提着包出现在丸川书店。要找的人当然是桐岛，那个短篇他画好了，今天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把原稿拿给桐岛看的。
「这个是——」
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轿厢内的墙面上贴着『THE☆汉』相关的海报，内容是庆祝剧场版BD发售在即。
「我送柳濑君一盘亲笔签名版吧。」
「嗯，没问题。」
其实才过去三个月，那天伊集院说的话，却已像是凝结在记忆深处的回音。不但主动表示要送他一盘亲笔签名版BD，甚至当他大起胆子问能不能要两盘时，也微笑着爽快地答应了。
但是，已经不可能拿到了吧。
脑袋一甩，柳濑走进电梯，背对着海报站立。
他也绝对不会厚着脸皮去要。
会议室。
「我在想，当初把柳濑君拒之门外的那位编辑，是有多没眼光。」
看完柳濑的原稿后，桐岛如此感叹道。
「也不能怪他，那时我的作品的确缺乏生命力，要说有生命力，也是最近才开始的。」
最近才开始的？
桐岛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
果然，是那个人的功劳吗？
放下原稿，桐岛有意无意地说道：「说起来，响老师最近常常向我打听你的近况。」
从桐岛口中蹦出的熟悉的音节，让柳濑身体一震，搁在大【响优】腿上的双手蜷缩成拳头。
「那真是，有劳老师关心了。」
「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明明自己的工作糟糕得不行，还有闲心过问别人的事，真叫我恼火。」桐岛故意苦着脸，装作忧愁的样子。
果不其然，柳濑上钩了：「老师的工作怎么了？」
「单单分镜稿就耗费了好大功夫，原稿五天前才开始画，这状况怎么看都超不妙啊。」
柳濑对桐岛说的话深信不疑，尽管本来也是事实。上一轮周期刚好结束在他和伊集院闹矛盾的那天，没猜错的话，伊集院在这一轮周期中的异常，就是因为那件事。
这算怎么一回事？不是擅自否定了他的热爱的真实性吗？既然都觉得是假的了，就算他不去帮忙，也照样画得出来吧。
「我有问过老师，但他的嘴巴紧得很，死活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想，症结是不是在柳濑君的身上？」
「……」
「不是的话，我向你道歉。」
「桐岛总编客气了。」再三挣扎后，柳濑决定让桐岛知晓实情，耽误漫画的进度，从而耽误杂志的发行，可不是一件好事，「是这样的……」
一分钟后。
「也就是说，柳濑君认为响老师在听了高桥君的话之后，对你产生质疑，你们因此而吵了一架？」
听出桐岛语气中的难以置信，柳濑难免有些歉疚：「对不起，当时我没想到老师会为了那天的事而萎靡不振。」
「当时没有想到，现在就仔细想想。」
一改随意的姿态，桐岛身上散发出平常只有在工作中才会散发的威严。
「为什么你会气结于响老师的质疑，为什么响老师因为你说了那些话就变得低迷，个中原因你还是不清楚吗，柳濑君？」
在桐岛看来，伊集院之所以画出不像话的分镜是因为柳濑要做漫画家，倒还在他的理解范围内，分离嘛，总是让人多愁善感的。结果却是因为幼稚的理由，而吵了幼稚的一架。说实话，负责伊集院这么久，他是头一回见到那个大作家做事如此拎不清。
柳濑的眼神在桐岛的质问下变得混乱、迷茫。
讨厌和不必要的人打交道，所以他留给那些人的形象是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少有人想到，他会热衷于某样事物，那事物就是『THE☆汉』。自然，伊集院是他从小学起就崇拜的偶像。再怎样不近人情，对偶像他总归怀着一分敬意，所以他才会在确定要去给偶像当助手后，跟个还在念中学的十几岁的少年似的，把好消息分享给吉野，明知吉野羡慕得不得了，还是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说着炫耀显摆的话。尔后初次迈进那间工作室，即使偶像邋遢的外表远远低于期待，他仍是紧张得双手颤抖。伊集院解释过没有立即看出来他是粉丝的原因，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一直比较冷漠。但是对作品怀有那么强烈的爱意的他，怎么可能对作者冷漠得起来呢，不如说是对偶像的敬意使然，让他习惯了在伊集院面前掩掩藏藏。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心目中的偶像一步步走下了神坛。伊集院变得不再像他憧憬的偶像，要知道偶像和粉丝之间是有距离感的，粉丝不会当着偶像的面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手牵着手踏雨奔跑、面对着面描绘身姿，还有帮忙做早餐、席地赏樱花，这些事，有哪件像粉丝和偶像一起做的？
若非偶像，那到底算什么？
「我呀，和响老师是多年来的老交情了。他是哪种人，我很了解。」
桐岛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同于那种单纯为了抒发创作欲走上创作的道路，读者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的作家，老师他极度在乎读者的感受。起初我还以为，比起其他助手对待你更特别，是出于你是他粉丝的缘故，近来才发现并不是。我问他真的舍得把你引荐给我吗，他竟然回答，无论如何以你的意愿为重。」
「那、那是因为，我对伊集院老师而言只是助手。」脑海中模糊的轮廓愈发清晰，柳濑已然底气不足，「只要水准合乎要求，谁都可以胜任，所以才能果断地放开。」
桐岛失笑道：「真的只是助手，反而不能果断地放开，因为你的水准已经让他形成了依存症。能果断地放开，就说明你对他不是但凡有本领就可以取而代之的助手，而是别的什么。」
那个「别的什么」具体是指什么，柳濑听了出来。
他的心更加混乱，愣愣地看着字字中的的桐岛，说不出话。
「至于柳濑君你——」桐岛的手抚上原稿纸，「你真正期许的，也不是在我的手下当漫画家，不是吗？你给吉川老师当了那么久的助手，想必很明白少女漫画中的一条定律，那就是告白的回复倘若是『我考虑一下』，后续多半便是『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没有直接答应，就是谢绝的意思，你对我发出的邀请的回应，正是这个道理。你实际上想要的，是待在老师身旁。」
待在伊集院身旁。
桐岛一针见血指出的问题所在，使柳濑霎时心跳如擂鼓。
就是这个没错。
他找到了。
吉野希望他看清的，内心真正的愿望。
不是为他人舍弃自己的梦想，而是梦想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独立绘制的漫画得到赞赏，固然令他欢喜，成为漫画家却不再是他深重的执念。
如今，他的梦想是——
看出柳濑想通了，桐岛松了口气，又接着道：「这篇作品，会以柳濑君的姓名刊登在下期杂志上，也是我们的杂志最后一次刊登这个作者的作品。现在，你可以离开丸川，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目送柳濑快步走出会议室，桐岛从荷包里掏出手机，拨通某个号码。
「响老师，我稍微确认一下，今天的工作你有顺利完成吧？」
「完成了，助手们刚走，话说你也别老是催我啊。」
「走了就好。姑且算是预告，柳濑君要去你家，你最好快点想好等会儿见到人后要说的话。」
「什么？柳濑君要来？等——」
电话，被挂断。
望着黑下去的屏幕，伊集院只觉得心脏上下左右乱跳了起来，有种预感如流星般在胸腔中爆裂开。
柳濑突然间要来找他，一定是因为桐岛说了什么。以桐岛的心态，一定不是什么正常的话。
奇怪的话吗？会是什么话呢？那个人又是为什么，听到奇怪的话，却要来找他？
连续的作画早已掏空精力，伊集院却不急于吃晚饭，也没那个心思吃晚饭。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随意翻翻，一会儿把垃圾桶里的碎纸屑颠来倒去，像在热锅上煎熬的蚂蚁。
不知等了多久，总算等到门铃响起。伊集院迫不及待把门打开，柳濑微微喘着气的面孔映入眼帘，看来是赶过来的。
一时面面相觑。
「总之，先进来坐——」
「老师。」
伊集院被柳濑拦住。
「我的漫画正式得到通过，桐岛总编说会刊登在下期的杂志上。」
「这样啊……」那一丁点期待顿时沉入深渊，「就是说，快出道了。」
「我谢绝了桐岛总编的邀请。」
什么？
伊集院不敢相信耳朵接受到的话语。
可柳濑的神情又是那么认真。
「漫画家，是你一直梦想从事的职业吧，为什么谢绝？」
「不是『一直』，是『过去』。」
「……」
「接下来的话，我只对千秋说过，但碍于千秋拖沓的作风，最终不了了之。对其他作家我未曾说过，从来都是他们问我，然后被我糊弄过去。老师你是第一位让我主动说出口，即便作风拖沓也能接受的漫画家，所以就算不同意，也请心怀感激地使用委婉的措辞回复。」
柳濑的双【响优】唇在伊集院眼前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句让他的心跳瞬间失速。
「我说，我想成为老师的专属助手。」
「我在想，当初把柳濑君拒之门外的那位编辑，是有多没眼光。」
看完柳濑的原稿后，桐岛如此感叹道。
「也不能怪他，那时我的作品的确缺乏生命力，要说有生命力，也是最近才开始的。」
最近才开始的？
桐岛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
果然，是那个人的功劳吗？
放下原稿，桐岛有意无意地说道：「说起来，响老师最近常常向我打听你的近况。」
从桐岛口中蹦出的熟悉的音节，让柳濑身体一震，搁在大【响优】腿上的双手蜷缩成拳头。
「那真是，有劳老师关心了。」
「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明明自己的工作糟糕得不行，还有闲心过问别人的事，真叫我恼火。」桐岛故意苦着脸，装作忧愁的样子。
果不其然，柳濑上钩了：「老师的工作怎么了？」
「单单分镜稿就耗费了好大功夫，原稿五天前才开始画，这状况怎么看都超不妙啊。」
柳濑对桐岛说的话深信不疑，尽管本来也是事实。上一轮周期刚好结束在他和伊集院闹矛盾的那天，没猜错的话，伊集院在这一轮周期中的异常，就是因为那件事。
这算怎么一回事？不是擅自否定了他的热爱的真实性吗？既然都觉得是假的了，就算他不去帮忙，也照样画得出来吧。
「我有问过老师，但他的嘴巴紧得很，死活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想，症结是不是在柳濑君的身上？」
「……」
「不是的话，我向你道歉。」
「桐岛总编客气了。」再三挣扎后，柳濑决定让桐岛知晓实情，耽误漫画的进度，从而耽误杂志的发行，可不是一件好事，「是这样的……」
一分钟后。
「也就是说，柳濑君认为响老师在听了高桥君的话之后，对你产生质疑，你们因此而吵了一架？」
听出桐岛语气中的难以置信，柳濑难免有些歉疚：「对不起，当时我没想到老师会为了那天的事而萎靡不振。」
「当时没有想到，现在就仔细想想。」
一改随意的姿态，桐岛身上散发出平常只有在工作中才会散发的威严。
「为什么你会气结于响老师的质疑，为什么响老师因为你说了那些话就变得低迷，个中原因你还是不清楚吗，柳濑君？」
在桐岛看来，伊集院之所以画出不像话的分镜是因为柳濑要做漫画家，倒还在他的理解范围内，分离嘛，总是让人多愁善感的。结果却是因为幼稚的理由，而吵了幼稚的一架。说实话，负责伊集院这么久，他是头一回见到那个大作家做事如此拎不清。
柳濑的眼神在桐岛的质问下变得混乱、迷茫。
讨厌和不必要的人打交道，所以他留给那些人的形象是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少有人想到，他会热衷于某样事物，那事物就是『THE☆汉』。自然，伊集院是他从小学起就崇拜的偶像。再怎样不近人情，对偶像他总归怀着一分敬意，所以他才会在确定要去给偶像当助手后，跟个还在念中学的十几岁的少年似的，把好消息分享给吉野，明知吉野羡慕得不得了，还是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说着炫耀显摆的话。尔后初次迈进那间工作室，即使偶像邋遢的外表远远低于期待，他仍是紧张得双手颤抖。伊集院解释过没有立即看出来他是粉丝的原因，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一直比较冷漠。但是对作品怀有那么强烈的爱意的他，怎么可能对作者冷漠得起来呢，不如说是对偶像的敬意使然，让他习惯了在伊集院面前掩掩藏藏。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心目中的偶像一步步走下了神坛。伊集院变得不再像他憧憬的偶像，要知道偶像和粉丝之间是有距离感的，粉丝不会当着偶像的面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手牵着手踏雨奔跑、面对着面描绘身姿，还有帮忙做早餐、席地赏樱花，这些事，有哪件像粉丝和偶像一起做的？
若非偶像，那到底算什么？
「我呀，和响老师是多年来的老交情了。他是哪种人，我很了解。」
桐岛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同于那种单纯为了抒发创作欲走上创作的道路，读者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的作家，老师他极度在乎读者的感受。起初我还以为，比起其他助手对待你更特别，是出于你是他粉丝的缘故，近来才发现并不是。我问他真的舍得把你引荐给我吗，他竟然回答，无论如何以你的意愿为重。」
「那、那是因为，我对伊集院老师而言只是助手。」脑海中模糊的轮廓愈发清晰，柳濑已然底气不足，「只要水准合乎要求，谁都可以胜任，所以才能果断地放开。」
桐岛失笑道：「真的只是助手，反而不能果断地放开，因为你的水准已经让他形成了依存症。能果断地放开，就说明你对他不是但凡有本领就可以取而代之的助手，而是别的什么。」
那个「别的什么」具体是指什么，柳濑听了出来。
他的心更加混乱，愣愣地看着字字中的的桐岛，说不出话。
「至于柳濑君你——」桐岛的手抚上原稿纸，「你真正期许的，也不是在我的手下当漫画家，不是吗？你给吉川老师当了那么久的助手，想必很明白少女漫画中的一条定律，那就是告白的回复倘若是『我考虑一下』，后续多半便是『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没有直接答应，就是谢绝的意思，你对我发出的邀请的回应，正是这个道理。你实际上想要的，是待在老师身旁。」
待在伊集院身旁。
桐岛一针见血指出的问题所在，使柳濑霎时心跳如擂鼓。
就是这个没错。
他找到了。
吉野希望他看清的，内心真正的愿望。
不是为他人舍弃自己的梦想，而是梦想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独立绘制的漫画得到赞赏，固然令他欢喜，成为漫画家却不再是他深重的执念。
如今，他的梦想是——
看出柳濑想通了，桐岛松了口气，又接着道：「这篇作品，会以柳濑君的姓名刊登在下期杂志上，也是我们的杂志最后一次刊登这个作者的作品。现在，你可以离开丸川，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目送柳濑快步走出会议室，桐岛从荷包里掏出手机，拨通某个号码。
「响老师，我稍微确认一下，今天的工作你有顺利完成吧？」
「完成了，助手们刚走，话说你也别老是催我啊。」
「走了就好。姑且算是预告，柳濑君要去你家，你最好快点想好等会儿见到人后要说的话。」
「什么？柳濑君要来？等——」
电话，被挂断。
望着黑下去的屏幕，伊集院只觉得心脏上下左右乱跳了起来，有种预感如流星般在胸腔中爆裂开。
柳濑突然间要来找他，一定是因为桐岛说了什么。以桐岛的心态，一定不是什么正常的话。
奇怪的话吗？会是什么话呢？那个人又是为什么，听到奇怪的话，却要来找他？
连续的作画早已掏空精力，伊集院却不急于吃晚饭，也没那个心思吃晚饭。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随意翻翻，一会儿把垃圾桶里的碎纸屑颠来倒去，像在热锅上煎熬的蚂蚁。
不知等了多久，总算等到门铃响起。伊集院迫不及待把门打开，柳濑微微喘着气的面孔映入眼帘，看来是赶过来的。
一时面面相觑。
「总之，先进来坐——」
「老师。」
伊集院被柳濑拦住。
「我的漫画正式得到通过，桐岛总编说会刊登在下期的杂志上。」
「这样啊……」那一丁点期待顿时沉入深渊，「就是说，快出道了。」
「我谢绝了桐岛总编的邀请。」
什么？
伊集院不敢相信耳朵接受到的话语。
可柳濑的神情又是那么认真。
「漫画家，是你一直梦想从事的职业吧，为什么谢绝？」
「不是『一直』，是『过去』。」
「……」
「接下来的话，我只对千秋说过，但碍于千秋拖沓的作风，最终不了了之。对其他作家我未曾说过，从来都是他们问我，然后被我糊弄过去。老师你是第一位让我主动说出口，即便作风拖沓也能接受的漫画家，所以就算不同意，也请心怀感激地使用委婉的措辞回复。」
柳濑的双【响优】唇在伊集院眼前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句让他的心跳瞬间失速。
「我说，我想成为老师的专属助手。」
我食言了。本来计划在这一章就写完全部的告白剧情，从开端（优说出他想做老师的专属助手）到过程（针对各种细枝末节唧唧歪歪一番）到结尾（一些亲密举动），没想到字数爆得太厉害了，度受甚至提示说超过5000字要我分段，最后只来得及写了个开头。QAQ
在这里恭喜一下部分亲，我构思的优的确是偏主动的，怎么说优都是在原作里直言想从头到脚侵【响优】犯千秋的男人啊，哈哈，而且这导致了后面的章节会讲到的优觉得自己才是攻。但是谁先告白这个问题，我认为现在还不能作出判断，看了下一章，相信大家会有自己的见解~
在这里恭喜一下部分亲，我构思的优的确是偏主动的，怎么说优都是在原作里直言想从头到脚侵【响优】犯千秋的男人啊，哈哈，而且这导致了后面的章节会讲到的优觉得自己才是攻。但是谁先告白这个问题，我认为现在还不能作出判断，看了下一章，相信大家会有自己的见解~
29、石の上にも三年。（功到自然成）
柳濑优，因技术过硬动作又快，被奉为业界内传说中的超级助手，收到过众多漫画家抛出的橄榄枝。更有甚者表示，愿意出三倍的薪水雇用其为专属助手，但无一不被柳濑婉拒了好意。是以常有人感慨，让柳濑做专属助手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知什么样的作家才能挑战成功。
伊集院想不到，那个作家就是他，并且不是他耍手段，而是由柳濑提出。说不惊喜是在撒谎，一个星期前他才被薰子点醒，发现不知何时他对柳濑萌生了那种意义的感情，自然是希望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但那天柳濑才负气离开，他连和好的方法都找不到，柳濑却突然跑到他的面前，说要做他的专属助手。说得通俗一点，这就是「白日做梦」吧。
在门口说话会吵到邻居，于是伊集院将柳濑请入屋内，到沙发上坐下。
「先喝口茶。」
倒好一杯茶递给柳濑，交接杯子时手部皮肤不慎相碰，彼此不约而同地一滞，旋即像触了电似的分开，飞快地别过去的脸上升腾起火烤般的热意。
不是多么大不了的触碰，却因双方皆对另一方抱有爱恋的心意，变得分外惹人难为情。
「柳濑君。」
在无声中喝完了自己的那杯茶，再倒一杯总不是办法，伊集院只好开口。
也是时候开口了。
「关于那天的事，你说在我看来，只有高桥君的喜欢是真实的，其他人的喜欢通通无法相信。不是那样的，正因为切实地感受到了柳濑君对『THE☆汉』的热爱，我才会禁不住想，万一哪天你被自己的漫画缠身，无暇顾及我这边，遇到那种境况的我该如何是好。问题明明出在自己身上，却把不安的情绪强加给你，做出这种不成熟的事，我一定很不像个称职的『前辈』吧。」
手握的杯子里的茶水，还残留着薄薄的一层，柳濑却不打算再喝。他转过头，静静地凝视挨着他坐下的人的侧脸，以一副合格到堪称优秀的倾听者的姿态，消化耳朵接收到的信息。
他见过伊集院为了高桥给宇佐见买生日礼物而失落惆怅，却不想他的事也能让伊集院烦恼到这个地步，连载都不能好好地画。这样的一面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桐岛作为一个旁观者尚且看得清清楚楚，他对伊集院的了解却少之又少、浅之又浅。这么一想，还真是有点不甘心。
「真是的，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是说过我想做老师的专属助手了？只要老师点头，从今以后让我有多顾及你这边都可以。」
助手一旦成为某个作家的专属，道理上来讲是不应该再去给其他作家帮忙的。伊集院以为柳濑说的有多顾及他这边都可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但扭过头迎上柳濑的视线，对方那仿佛做错了事情被人抓现行的略带惊慌的反应，令他不由得转变念头，揣摩起了其中的细微之处。
他没有告诉桐岛他对柳濑的感情，不过在桐岛面前，他向来是毫不掩饰他对柳濑的欣赏和重视的，而且桐岛似乎很有兴趣开些主角是他和柳濑的暧昧玩笑。那个人观察人和事时有着毒辣的眼光，说不定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已。在跟桐岛谈过后柳濑突然跑来他家，意味着桐岛肯定对柳濑说了有关他的事，那些暧昧的玩笑多半是跑不掉的。如果柳濑听过后，不是觉得震惊马上躲得远远的，而是想见他一面，那就是说……
再者，说出那番话时柳濑就在强调，做专属助手这种事只跟吉野提起过。吉野是柳濑喜欢的人，正是出于此，柳濑才会给吉野那么多特殊的待遇。只愿给喜欢的人当专属助手，拒绝了无数名作家的高薪诱【响优】惑与拳拳美意的柳濑称想成为他的专属，就是说，他是柳濑心中的……
胸口的左边，一种好的预感在急剧膨【响优】胀。
难道，他一度以为有结果的概率为零的恋情，其概率并不是零？
这一次只要把心中所想如实传达给对方，偶像和粉丝间的喜欢就能不再仅仅是偶像和粉丝间的喜欢，它是有几率转换为恋爱意义的喜欢的……吗？
相较于伊集院的七上八下，柳濑有过之而无不及。
快三十岁的人，还是这么容易受到他人的煽动，气血一上涌就跑了过来，全然不计较后果。喝过茶的柳濑渐渐地找回理智，老马也会失蹄，万一桐岛看走了眼，伊集院离不开他只是因为他同时身为助手和粉丝有一点点特别，要知道离不开一个人不见得就是爱情的作用，吉野的「没有优，我真的活不下去」言犹在耳，为这句话而十几年来自认高羽鸟一筹已经是惨痛的教训。这次再想多，那他就真的没有什么能够付出的了。
「柳濑君……」
像是为了打消他的踌躇一般，那双曾经在做早餐的那天早上几乎整个拥抱住他的手，再次从背后把他纳入宽广的怀抱中。身体因不适应而僵硬了一下，旋即柔软下来，由着伊集院去了。他的配合，是对伊集院的猜想的有力印证，于是喷薄在颈边的气息少了忐忑，多了宛如刚泡好的芝麻糊浓稠化不开的温暖柔意。
「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点头？不过柳濑君，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想做我的专属助手？我可是，无功不受禄的。」
窗外的远景被染上瑰丽的橙色，偶尔传来一两下汽车鸣笛的声音。比起清晨为交通堵塞所烦扰时的不耐烦，归家时的鸣笛声更透露出沁人心脾的慵懒柔和。
「老师，其实从我们交换秘密的那天晚上起，我就在思考，这漫长的人生路今后要如何走下去。」
这一回，轮到伊集院担当起倾听者的职责。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羽鸟的好运气，只要认真喜欢了，就能获得同等的回报。千秋开启了我做助手的这条路，但他牵起的是那家伙的手。未来不再围着千秋转，我想我也只能回到原点，捡起画笔去画漫画。」
「但是经历了这几年的打磨，回到起点的你，一定比当初在起点就栽倒的你从容得多吧。」伊集院呢喃道。
对柳濑的漫画他信心十足。那样充沛的生命力绝对不是靠热血的台词堆砌出来的，而是从每一个点、每一条线的内里，源源不断往外渗透。
「是要从容得多了，但完成它之后，我却兴致缺缺。就像终于找到日记本里遗失的一页，但那一页只能插入日记本的前面部分，后面的空白要另外书写。」
「那些空白，你想写上什么？」
柳濑不再言语。
伊集院思忖着是不是他逐渐逼紧的说话方式吓到了柳濑。这也是无奈之举，越接近想要的答案，就越放慢不了节奏。
「我在想，桐岛总编说得没错。」
音量减小，小到刚好盖过心脏冲击肋骨发出的轻微动静，小到刚好让二人听清。
「虽然老师你任性又麻烦，情绪化又爱拖稿，是块烫手山芋……」
「喂喂。」伊集院只觉有乌鸦飞过头顶，其后跟着六个又大又黑的圆点。
「不过，做常驻助手时都熬过来了，做专属助手又有什么熬不过来的？我果然，无论有多少困难……都想待在老师身边。」
变色龙会根据周围的环境变化体色，柳濑的颊侧也会被晚霞改变颜色。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类似的场合，紧张程度却远胜以往。
傍晚的微风身手矫健地穿过阳台上的推拉门打开的缝隙，淡淡的饭菜香气蕴含【响优】着相互珍视的人待在同一屋檐下的幸福温馨。
「柳濑君啊……」那轻轻的叹息，像缴械投降，又像甜蜜的困扰，「你，是只给喜欢的人当专属助手的，对吧？」
「既然知道还问。」
稍带责怪的语气，换来的是收得更紧的臂弯。
「我呢，此前没有雇用过专属助手。我觉得能站上『专属』这个位置的，一定是不可取代的人。也就是，喜欢的人。」
手臂被松开，紧接着柳濑就被握住肩膀扳了过去。
迎上柳濑怔怔的目光，伊集院郑重点头。
「我同意柳濑君做我的专属助手，今后就请你多多关照我这个任性又麻烦、情绪化又爱拖稿的作家。还有——」
故意停顿一秒，看着对方浑身绷紧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心底偷偷发笑。
「也请优作为我的恋人，多多关照我这个另一半。」
断然的请求掷地有声，被爱的自信满溢而出。
再不是，「能把这份感情转换为恋爱吗」的动摇。
「哦。」柳濑低低地应道。
分明是他擅自跑来，挑起这一切，真正听到了，无措的却是他。
「反正都要关照老师，已经有了专属助手这层身份，再多一层身份，我……我也应付得来。」
对柳濑的逞强，伊集院视若无睹，一笑置之。他伸手探入荷包，掏出一串钥匙，取下一把塞进柳濑的手心。
「这把是备用钥匙。很早以前就说过要给你，你却说什么世间危险，要我加强防备。以后我不在家，你就直接上来，别再像那次一样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打盹，会冻感冒的。」
「我知道。」手指收拢，把备用钥匙牢牢地握在掌心。
就这样，柳濑优作为伊集院响的专属助手的长达数十年的生涯开始了。
柳濑优，因技术过硬动作又快，被奉为业界内传说中的超级助手，收到过众多漫画家抛出的橄榄枝。更有甚者表示，愿意出三倍的薪水雇用其为专属助手，但无一不被柳濑婉拒了好意。是以常有人感慨，让柳濑做专属助手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知什么样的作家才能挑战成功。
伊集院想不到，那个作家就是他，并且不是他耍手段，而是由柳濑提出。说不惊喜是在撒谎，一个星期前他才被薰子点醒，发现不知何时他对柳濑萌生了那种意义的感情，自然是希望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但那天柳濑才负气离开，他连和好的方法都找不到，柳濑却突然跑到他的面前，说要做他的专属助手。说得通俗一点，这就是「白日做梦」吧。
在门口说话会吵到邻居，于是伊集院将柳濑请入屋内，到沙发上坐下。
「先喝口茶。」
倒好一杯茶递给柳濑，交接杯子时手部皮肤不慎相碰，彼此不约而同地一滞，旋即像触了电似的分开，飞快地别过去的脸上升腾起火烤般的热意。
不是多么大不了的触碰，却因双方皆对另一方抱有爱恋的心意，变得分外惹人难为情。
「柳濑君。」
在无声中喝完了自己的那杯茶，再倒一杯总不是办法，伊集院只好开口。
也是时候开口了。
「关于那天的事，你说在我看来，只有高桥君的喜欢是真实的，其他人的喜欢通通无法相信。不是那样的，正因为切实地感受到了柳濑君对『THE☆汉』的热爱，我才会禁不住想，万一哪天你被自己的漫画缠身，无暇顾及我这边，遇到那种境况的我该如何是好。问题明明出在自己身上，却把不安的情绪强加给你，做出这种不成熟的事，我一定很不像个称职的『前辈』吧。」
手握的杯子里的茶水，还残留着薄薄的一层，柳濑却不打算再喝。他转过头，静静地凝视挨着他坐下的人的侧脸，以一副合格到堪称优秀的倾听者的姿态，消化耳朵接收到的信息。
他见过伊集院为了高桥给宇佐见买生日礼物而失落惆怅，却不想他的事也能让伊集院烦恼到这个地步，连载都不能好好地画。这样的一面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桐岛作为一个旁观者尚且看得清清楚楚，他对伊集院的了解却少之又少、浅之又浅。这么一想，还真是有点不甘心。
「真是的，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是说过我想做老师的专属助手了？只要老师点头，从今以后让我有多顾及你这边都可以。」
助手一旦成为某个作家的专属，道理上来讲是不应该再去给其他作家帮忙的。伊集院以为柳濑说的有多顾及他这边都可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但扭过头迎上柳濑的视线，对方那仿佛做错了事情被人抓现行的略带惊慌的反应，令他不由得转变念头，揣摩起了其中的细微之处。
他没有告诉桐岛他对柳濑的感情，不过在桐岛面前，他向来是毫不掩饰他对柳濑的欣赏和重视的，而且桐岛似乎很有兴趣开些主角是他和柳濑的暧昧玩笑。那个人观察人和事时有着毒辣的眼光，说不定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已。在跟桐岛谈过后柳濑突然跑来他家，意味着桐岛肯定对柳濑说了有关他的事，那些暧昧的玩笑多半是跑不掉的。如果柳濑听过后，不是觉得震惊马上躲得远远的，而是想见他一面，那就是说……
再者，说出那番话时柳濑就在强调，做专属助手这种事只跟吉野提起过。吉野是柳濑喜欢的人，正是出于此，柳濑才会给吉野那么多特殊的待遇。只愿给喜欢的人当专属助手，拒绝了无数名作家的高薪诱【响优】惑与拳拳美意的柳濑称想成为他的专属，就是说，他是柳濑心中的……
胸口的左边，一种好的预感在急剧膨【响优】胀。
难道，他一度以为有结果的概率为零的恋情，其概率并不是零？
这一次只要把心中所想如实传达给对方，偶像和粉丝间的喜欢就能不再仅仅是偶像和粉丝间的喜欢，它是有几率转换为恋爱意义的喜欢的……吗？
相较于伊集院的七上八下，柳濑有过之而无不及。
快三十岁的人，还是这么容易受到他人的煽动，气血一上涌就跑了过来，全然不计较后果。喝过茶的柳濑渐渐地找回理智，老马也会失蹄，万一桐岛看走了眼，伊集院离不开他只是因为他同时身为助手和粉丝有一点点特别，要知道离不开一个人不见得就是爱情的作用，吉野的「没有优，我真的活不下去」言犹在耳，为这句话而十几年来自认高羽鸟一筹已经是惨痛的教训。这次再想多，那他就真的没有什么能够付出的了。
「柳濑君……」
像是为了打消他的踌躇一般，那双曾经在做早餐的那天早上几乎整个拥抱住他的手，再次从背后把他纳入宽广的怀抱中。身体因不适应而僵硬了一下，旋即柔软下来，由着伊集院去了。他的配合，是对伊集院的猜想的有力印证，于是喷薄在颈边的气息少了忐忑，多了宛如刚泡好的芝麻糊浓稠化不开的温暖柔意。
「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点头？不过柳濑君，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想做我的专属助手？我可是，无功不受禄的。」
窗外的远景被染上瑰丽的橙色，偶尔传来一两下汽车鸣笛的声音。比起清晨为交通堵塞所烦扰时的不耐烦，归家时的鸣笛声更透露出沁人心脾的慵懒柔和。
「老师，其实从我们交换秘密的那天晚上起，我就在思考，这漫长的人生路今后要如何走下去。」
这一回，轮到伊集院担当起倾听者的职责。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羽鸟的好运气，只要认真喜欢了，就能获得同等的回报。千秋开启了我做助手的这条路，但他牵起的是那家伙的手。未来不再围着千秋转，我想我也只能回到原点，捡起画笔去画漫画。」
「但是经历了这几年的打磨，回到起点的你，一定比当初在起点就栽倒的你从容得多吧。」伊集院呢喃道。
对柳濑的漫画他信心十足。那样充沛的生命力绝对不是靠热血的台词堆砌出来的，而是从每一个点、每一条线的内里，源源不断往外渗透。
「是要从容得多了，但完成它之后，我却兴致缺缺。就像终于找到日记本里遗失的一页，但那一页只能插入日记本的前面部分，后面的空白要另外书写。」
「那些空白，你想写上什么？」
柳濑不再言语。
伊集院思忖着是不是他逐渐逼紧的说话方式吓到了柳濑。这也是无奈之举，越接近想要的答案，就越放慢不了节奏。
「我在想，桐岛总编说得没错。」
音量减小，小到刚好盖过心脏冲击肋骨发出的轻微动静，小到刚好让二人听清。
「虽然老师你任性又麻烦，情绪化又爱拖稿，是块烫手山芋……」
「喂喂。」伊集院只觉有乌鸦飞过头顶，其后跟着六个又大又黑的圆点。
「不过，做常驻助手时都熬过来了，做专属助手又有什么熬不过来的？我果然，无论有多少困难……都想待在老师身边。」
变色龙会根据周围的环境变化体色，柳濑的颊侧也会被晚霞改变颜色。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类似的场合，紧张程度却远胜以往。
傍晚的微风身手矫健地穿过阳台上的推拉门打开的缝隙，淡淡的饭菜香气蕴含【响优】着相互珍视的人待在同一屋檐下的幸福温馨。
「柳濑君啊……」那轻轻的叹息，像缴械投降，又像甜蜜的困扰，「你，是只给喜欢的人当专属助手的，对吧？」
「既然知道还问。」
稍带责怪的语气，换来的是收得更紧的臂弯。
「我呢，此前没有雇用过专属助手。我觉得能站上『专属』这个位置的，一定是不可取代的人。也就是，喜欢的人。」
手臂被松开，紧接着柳濑就被握住肩膀扳了过去。
迎上柳濑怔怔的目光，伊集院郑重点头。
「我同意柳濑君做我的专属助手，今后就请你多多关照我这个任性又麻烦、情绪化又爱拖稿的作家。还有——」
故意停顿一秒，看着对方浑身绷紧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心底偷偷发笑。
「也请优作为我的恋人，多多关照我这个另一半。」
断然的请求掷地有声，被爱的自信满溢而出。
再不是，「能把这份感情转换为恋爱吗」的动摇。
「哦。」柳濑低低地应道。
分明是他擅自跑来，挑起这一切，真正听到了，无措的却是他。
「反正都要关照老师，已经有了专属助手这层身份，再多一层身份，我……我也应付得来。」
对柳濑的逞强，伊集院视若无睹，一笑置之。他伸手探入荷包，掏出一串钥匙，取下一把塞进柳濑的手心。
「这把是备用钥匙。很早以前就说过要给你，你却说什么世间危险，要我加强防备。以后我不在家，你就直接上来，别再像那次一样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打盹，会冻感冒的。」
「我知道。」手指收拢，把备用钥匙牢牢地握在掌心。
就这样，柳濑优作为伊集院响的专属助手的长达数十年的生涯开始了。
30、一寸の虫にも五分の魂。（匹夫不可夺志）
「呜哇——真的很精彩啊！」
连接着影碟机的电视机，其屏幕回到主菜单的瞬间，吉野双手握成拳头，通红着双颊兴奋地喊出声。
他刚看完的是柳濑带给他的附有作者亲笔签名的『THE☆汉』剧场版BD。去年年末的首映日约定好一同去看，结果他因为工作而放了对方鸽子，现在还能一起观看真是太好了。并且，这可是画质优良的BD版本！
「话说优，能跟伊集院老师结下交情真幸福呢，轻而易举就拿到了亲笔签名。」
「还好吧，也就那样。」柳濑不甚在意地回道。
「什么叫『也就那样』……」吉野小声地嘀咕。
明明就是，沉浸在恋爱中了嘛。
被柳濑告知和伊集院开始交往是一周前的事情了。迟钝如吉野，也早就看出了一丝猫腻，但柳濑说不是，他也只能把那种念头抛到九霄云外。搞了半天，突然又说两个人已经是恋人关系，这是把他当猴子一样耍吗？
埋怨归埋怨，从朋友的立场出发，吉野认为这件事带给他的喜多于惊。从被柳濑倾诉爱意的那天起，他就打从心底盼望着，有一个除他以外的适当的人，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地点，出现在柳濑面前，被那份爱意包裹，然后回以同样深刻的爱意。这个人是伊集院他就更放心了，「我的恋人是我崇拜了近二【响优】十【响优】年的偶像」这种梦幻般的戏剧化设定，光是想想就激动到不行呀！
「你到底在笑什么？」柳濑实在受不了吉野那不过是去取出影碟机里的光碟，不知为何就蹲在电视机前面傻笑起来的样子，总觉得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啊不，没什么，没什么啦，哈哈哈。」被问到核心的吉野慌慌张张地搪塞道。要是对柳濑坦白地说出想把偶像与粉丝的组合安排为新作的男女主角，他就死定了。
「哦，是吗——」坐在沙发上的柳濑狐疑地拖长尾音。
必须赶紧换个别的话题！
抱着这种信念，吉野随口一问：「对了，优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伊集院老师的专属助手了吗？」
「你说这件事啊。」闻言，柳濑明显表现出了深深的歉意，「对不起，没有跟你事先商量，就作了决定。」
在做伊集院的专属助手之前，柳濑虽然不是吉野的专属，却一直是首席。尽管这个月柳濑早就因为要忙于画漫画而推掉了所有助手工作，当然也包括吉野家的，事实证明本就不擅长自律的吉野，失去柳濑的援助后无异于整个垮掉，在早已超过截稿日的昨天才把原稿交上去。
「没关系。」吉野抛给过意不去的好友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优是因为这样才会和伊集院老师在一起。情感沸腾的一刹那，人都是不管不顾的。」
柳濑本打算说点什么，这时他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朝这边逼近的动静，于是眼珠转了转，手伸向吉野的头顶，揉乱对方的头发。
「还是千秋最了解我！」
「那是理所应当的吧，你以为我们认识了多少年——了……」
吉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睁大了眼睛看着立在门口像来自地狱的使者的羽鸟，冷汗不住滑落。
「是羽鸟啊。」柳濑懒洋洋地咀嚼着来人的名字，这才若无其事地收回在吉野头顶上作恶的手。
羽鸟进门，把装有食材的塑料袋以不轻的力道丢在茶几上：「柳濑，你是在和伊集院老师交往吧，而且还是老师的专属助手。想过来就过来，不怕引起伊集院老师的误会？」
「我可是在千秋交上原稿后才过来的，你也清楚这次我没帮他画上一笔不是吗？」柳濑毫不示弱地反驳，「再说了，不是全体男性都像你这样心胸狭窄。」
「你说什么？」
果然，柳濑的三言两语依旧能让羽鸟一点就燃。这时有人打来电话，柳濑拿起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立刻向吉野匆匆道了别，随即推门离去。
羽鸟还想叫住柳濑，但被吉野制止：「好啦小鸟，那个电话肯定是伊集院老师打来的。」
羽鸟心下一宽，不再纠缠。
出去后，柳濑在外面接了电话。接通后的那声「喂」他尽量说得平静，不想让另一端的人听出他心情的波动。
「现在方便过来吗，优？」
较之清晨他离开时的濒死状态，现在听上去伊集院的精神恢复了很多，柳濑心中隐隐的担忧顷刻化解了不少。
「怎么了？」表面上仍是装作淡然。
「我还没吃饭。」
柳濑是在忙完一整个凌晨后才离开的伊集院家，回家补了一觉，下午来找吉野一起看了『THE☆汉』剧场版。至于伊集院那边，通宵赶稿过后往往一整天都联系不上，毕竟补足欠缺的睡眠相当耗费时间。
「不可以自己做吗？老师你的手艺明明就很好。」
「我才从修罗场脱身，没有气力。」
「没有气力？那点外卖不就好了？」
「……」手机那头的说话声消失了。
柳濑岂会品不出，伊集院的意思是想吃他做的饭。醉翁之意不在酒，吃饭也不是真正的目的，伊集院只是想见到他。
确立关系有一个星期了，恋人该做的事他们一件也没做。对他的回归桐岛十分欣喜，连连庆幸「这次响老师的原稿有救了」。接下来他在伊集院家不分昼夜地帮忙赶稿，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拉近距离的交流和接触几乎不存在。
「我会过去的，麻烦老师再撑一下。」
如此回复完毕，听着那头染上喜悦的嗓音渐渐淡去，柳濑叹了叹气。
其实，他也有一点想见面。
真的只有一点。
不愿跟羽鸟那家伙扯上关系，但柳濑不得不承认，提着装有食材的塑料袋走进屋子的他就像一个保姆。这年头的漫画家都是这么精通折磨人的吗？
看样子睡到下午才起床的伊集院是刚刚洗完澡，此时他正穿着浴袍，头发用长长的浴巾裹住，全身散发出【响优】水的气息。柳濑进门后他眼睛一亮，直接站起身来迎接，哪有半点没气力的迹象。
早有预料的柳濑也懒得拆穿了。他把袋子往茶几上一放，说道：「老师继续看你的电视节目就行，我做好了再叫——」
来不及把话说完，就被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的对方面对面拥入怀中。
「别动。」
命令般的低沉声音，柳濑听后并未感到不快，反而在片刻的挣扎过后，抬手绕上伊集院的后背回抱住对方。
上一次亲密无间的接触还是在七天前，他们互通心意那时。一方是JAMP的支柱，一方是JAMP的支柱的支柱，不一般的身份注定会有不一般的生活。尤其这一回的进度严重延误，这限制他们的私人时间也被工作挤占。如今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又是二人独处，对另一方的体温的渴求在四目相对之瞬，如同野草般发了疯地不停生长。
热恋期间，在外界原因的压迫下强行收敛感情，是很要不得的。它会在压迫消失后，变得更加疯狂。
略微放松拥抱，用右手食指挑起柳濑的下巴将嘴唇叠上去，这些都是伊集院顺应内心的驱使做出的。对外物温柔的轻啄柳濑还有点不适应，努力放松了一会儿后倒也不再那么拘束，尝试给出回应。
初吻只要能让人心动就足矣，但少了工作的压力，难得的触碰又怎么能止于小鹿乱撞呢。舌头变得深入，相拥的身躯挪向沙发，最后由柳濑骤然发力，把毫无防备的伊集院按倒在沙发上。
「等一下，优！」伊集院总算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等什么？」柳濑有些不耐地问道。即使被吻得眼角噙起两三颗生理性的泪珠，从上方俯视伊集院的他也带着不容否认的侵【响优】略者的气质。
「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伊集院看出柳濑误会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你现在的位置应该是我的。」
「我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老师的？」
柳濑眉头一皱。他认为伊集院才是搞错了一件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攻。」
「什么时候说过的啊。」根本没有那种记忆！
「都忘了？」柳濑的眉头拧得更紧，「老师你也太健忘了吧，在告诉你我跟千秋的事那时就说过了，是我『扑倒』的千秋。对喜欢的人，我可是想从头侵【响优】犯到脚的。」
「我跟吉川老师没有可比性【响优】吧。」这个曾经在还喜欢高桥时做过好几次侵【响优】犯对方的梦的男人，绝不可能拱手让出主导权。
「难道老师你刻意在我来之前洗澡洗完以后还不赶快换上便服继续穿着浴袍不就是在暗示吗？」
浴袍是一种善于勾勒人体骨架的衣物，偏偏柳濑喜欢漂亮的骨架，而伊集院的骨架恰好符合他的标准。
「暗示？」伊集院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柳濑会误解成这样，「才经历了修罗场，我总不能澡也不洗身上臭烘烘地见你吧。」
柳濑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满地瞪着伊集院。
确认对方是真的不打算退让后，他悻悻地从对方身上下来。
「既然如此，我去做饭了。」
伊集院坐起身，注视着柳濑提起袋子走进厨房的背影，太阳穴一阵剧痛。
他的心态比较随和，对那种事他不强求，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好。但这个问题显然比他想像中的严重得多，柳濑的心的确在他身上，但觉悟还停留在喜欢吉野那时。
他也是攻，却交了个满脑子攻的意识的恋人，这可怎么办？
「呜哇——真的很精彩啊！」
连接着影碟机的电视机，其屏幕回到主菜单的瞬间，吉野双手握成拳头，通红着双颊兴奋地喊出声。
他刚看完的是柳濑带给他的附有作者亲笔签名的『THE☆汉』剧场版BD。去年年末的首映日约定好一同去看，结果他因为工作而放了对方鸽子，现在还能一起观看真是太好了。并且，这可是画质优良的BD版本！
「话说优，能跟伊集院老师结下交情真幸福呢，轻而易举就拿到了亲笔签名。」
「还好吧，也就那样。」柳濑不甚在意地回道。
「什么叫『也就那样』……」吉野小声地嘀咕。
明明就是，沉浸在恋爱中了嘛。
被柳濑告知和伊集院开始交往是一周前的事情了。迟钝如吉野，也早就看出了一丝猫腻，但柳濑说不是，他也只能把那种念头抛到九霄云外。搞了半天，突然又说两个人已经是恋人关系，这是把他当猴子一样耍吗？
埋怨归埋怨，从朋友的立场出发，吉野认为这件事带给他的喜多于惊。从被柳濑倾诉爱意的那天起，他就打从心底盼望着，有一个除他以外的适当的人，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地点，出现在柳濑面前，被那份爱意包裹，然后回以同样深刻的爱意。这个人是伊集院他就更放心了，「我的恋人是我崇拜了近二【响优】十【响优】年的偶像」这种梦幻般的戏剧化设定，光是想想就激动到不行呀！
「你到底在笑什么？」柳濑实在受不了吉野那不过是去取出影碟机里的光碟，不知为何就蹲在电视机前面傻笑起来的样子，总觉得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啊不，没什么，没什么啦，哈哈哈。」被问到核心的吉野慌慌张张地搪塞道。要是对柳濑坦白地说出想把偶像与粉丝的组合安排为新作的男女主角，他就死定了。
「哦，是吗——」坐在沙发上的柳濑狐疑地拖长尾音。
必须赶紧换个别的话题！
抱着这种信念，吉野随口一问：「对了，优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伊集院老师的专属助手了吗？」
「你说这件事啊。」闻言，柳濑明显表现出了深深的歉意，「对不起，没有跟你事先商量，就作了决定。」
在做伊集院的专属助手之前，柳濑虽然不是吉野的专属，却一直是首席。尽管这个月柳濑早就因为要忙于画漫画而推掉了所有助手工作，当然也包括吉野家的，事实证明本就不擅长自律的吉野，失去柳濑的援助后无异于整个垮掉，在早已超过截稿日的昨天才把原稿交上去。
「没关系。」吉野抛给过意不去的好友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优是因为这样才会和伊集院老师在一起。情感沸腾的一刹那，人都是不管不顾的。」
柳濑本打算说点什么，这时他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朝这边逼近的动静，于是眼珠转了转，手伸向吉野的头顶，揉乱对方的头发。
「还是千秋最了解我！」
「那是理所应当的吧，你以为我们认识了多少年——了……」
吉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睁大了眼睛看着立在门口像来自地狱的使者的羽鸟，冷汗不住滑落。
「是羽鸟啊。」柳濑懒洋洋地咀嚼着来人的名字，这才若无其事地收回在吉野头顶上作恶的手。
羽鸟进门，把装有食材的塑料袋以不轻的力道丢在茶几上：「柳濑，你是在和伊集院老师交往吧，而且还是老师的专属助手。想过来就过来，不怕引起伊集院老师的误会？」
「我可是在千秋交上原稿后才过来的，你也清楚这次我没帮他画上一笔不是吗？」柳濑毫不示弱地反驳，「再说了，不是全体男性都像你这样心胸狭窄。」
「你说什么？」
果然，柳濑的三言两语依旧能让羽鸟一点就燃。这时有人打来电话，柳濑拿起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立刻向吉野匆匆道了别，随即推门离去。
羽鸟还想叫住柳濑，但被吉野制止：「好啦小鸟，那个电话肯定是伊集院老师打来的。」
羽鸟心下一宽，不再纠缠。
出去后，柳濑在外面接了电话。接通后的那声「喂」他尽量说得平静，不想让另一端的人听出他心情的波动。
「现在方便过来吗，优？」
较之清晨他离开时的濒死状态，现在听上去伊集院的精神恢复了很多，柳濑心中隐隐的担忧顷刻化解了不少。
「怎么了？」表面上仍是装作淡然。
「我还没吃饭。」
柳濑是在忙完一整个凌晨后才离开的伊集院家，回家补了一觉，下午来找吉野一起看了『THE☆汉』剧场版。至于伊集院那边，通宵赶稿过后往往一整天都联系不上，毕竟补足欠缺的睡眠相当耗费时间。
「不可以自己做吗？老师你的手艺明明就很好。」
「我才从修罗场脱身，没有气力。」
「没有气力？那点外卖不就好了？」
「……」手机那头的说话声消失了。
柳濑岂会品不出，伊集院的意思是想吃他做的饭。醉翁之意不在酒，吃饭也不是真正的目的，伊集院只是想见到他。
确立关系有一个星期了，恋人该做的事他们一件也没做。对他的回归桐岛十分欣喜，连连庆幸「这次响老师的原稿有救了」。接下来他在伊集院家不分昼夜地帮忙赶稿，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拉近距离的交流和接触几乎不存在。
「我会过去的，麻烦老师再撑一下。」
如此回复完毕，听着那头染上喜悦的嗓音渐渐淡去，柳濑叹了叹气。
其实，他也有一点想见面。
真的只有一点。
不愿跟羽鸟那家伙扯上关系，但柳濑不得不承认，提着装有食材的塑料袋走进屋子的他就像一个保姆。这年头的漫画家都是这么精通折磨人的吗？
看样子睡到下午才起床的伊集院是刚刚洗完澡，此时他正穿着浴袍，头发用长长的浴巾裹住，全身散发出【响优】水的气息。柳濑进门后他眼睛一亮，直接站起身来迎接，哪有半点没气力的迹象。
早有预料的柳濑也懒得拆穿了。他把袋子往茶几上一放，说道：「老师继续看你的电视节目就行，我做好了再叫——」
来不及把话说完，就被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的对方面对面拥入怀中。
「别动。」
命令般的低沉声音，柳濑听后并未感到不快，反而在片刻的挣扎过后，抬手绕上伊集院的后背回抱住对方。
上一次亲密无间的接触还是在七天前，他们互通心意那时。一方是JAMP的支柱，一方是JAMP的支柱的支柱，不一般的身份注定会有不一般的生活。尤其这一回的进度严重延误，这限制他们的私人时间也被工作挤占。如今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又是二人独处，对另一方的体温的渴求在四目相对之瞬，如同野草般发了疯地不停生长。
热恋期间，在外界原因的压迫下强行收敛感情，是很要不得的。它会在压迫消失后，变得更加疯狂。
略微放松拥抱，用右手食指挑起柳濑的下巴将嘴唇叠上去，这些都是伊集院顺应内心的驱使做出的。对外物温柔的轻啄柳濑还有点不适应，努力放松了一会儿后倒也不再那么拘束，尝试给出回应。
初吻只要能让人心动就足矣，但少了工作的压力，难得的触碰又怎么能止于小鹿乱撞呢。舌头变得深入，相拥的身躯挪向沙发，最后由柳濑骤然发力，把毫无防备的伊集院按倒在沙发上。
「等一下，优！」伊集院总算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等什么？」柳濑有些不耐地问道。即使被吻得眼角噙起两三颗生理性的泪珠，从上方俯视伊集院的他也带着不容否认的侵【响优】略者的气质。
「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伊集院看出柳濑误会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你现在的位置应该是我的。」
「我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老师的？」
柳濑眉头一皱。他认为伊集院才是搞错了一件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攻。」
「什么时候说过的啊。」根本没有那种记忆！
「都忘了？」柳濑的眉头拧得更紧，「老师你也太健忘了吧，在告诉你我跟千秋的事那时就说过了，是我『扑倒』的千秋。对喜欢的人，我可是想从头侵【响优】犯到脚的。」
「我跟吉川老师没有可比性【响优】吧。」这个曾经在还喜欢高桥时做过好几次侵【响优】犯对方的梦的男人，绝不可能拱手让出主导权。
「难道老师你刻意在我来之前洗澡洗完以后还不赶快换上便服继续穿着浴袍不就是在暗示吗？」
浴袍是一种善于勾勒人体骨架的衣物，偏偏柳濑喜欢漂亮的骨架，而伊集院的骨架恰好符合他的标准。
「暗示？」伊集院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柳濑会误解成这样，「才经历了修罗场，我总不能澡也不洗身上臭烘烘地见你吧。」
柳濑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满地瞪着伊集院。
确认对方是真的不打算退让后，他悻悻地从对方身上下来。
「既然如此，我去做饭了。」
伊集院坐起身，注视着柳濑提起袋子走进厨房的背影，太阳穴一阵剧痛。
他的心态比较随和，对那种事他不强求，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好。但这个问题显然比他想像中的严重得多，柳濑的心的确在他身上，但觉悟还停留在喜欢吉野那时。
他也是攻，却交了个满脑子攻的意识的恋人，这可怎么办？
31、旅は道連れ。（行要好伴）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转移到餐桌之际，电视节目恰巧播放完毕。
实际上自始至终，伊集院的心思都不在节目上。他在等待柳濑把饭做好，然后两人围绕餐桌坐下，在亮度适宜的灯光的笼罩中一边共进晚餐，一边闲话家常。
搞定一轮高强度的作画，唯有这种方式能给予疲惫的身心些许慰籍。
「我开动了。」
等到柳濑也入座，伊集院迫不及待地向一碟菜伸出筷子。看着这个过去总是以优雅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此刻却卸下光鲜亮丽的打扮，细嚼慢咽的温吞之余亦不时迸出大快朵颐的急躁的男人，柳濑心中的某处角落一软，那份因对方无视他有关上下位置的严正声明而生的不爽顿时下去了大半。
暂时维持现状也不错，说实话交往没多久就发展到那种地步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何必学习年轻人猴急的那一套？再者他们都是从结局惨淡的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后喜欢上了对方，这段恋情是毕生第二段用心经营的恋情。日子还长得很，先循序渐进享受恋爱初期的美好感觉吧，不必给自己强加精神上的压力。
反正，时间一长，想不通的事对方总会想通的。
抱着这份良好的自我意识的柳濑心里舒坦多了。
「第一次做专属助手的感觉如何？」吃到一半，伊集院开始找话题。
柳濑结束作为自由助手的生涯，成为他的专属助手的消息还是在业界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的。有助手打趣地问「伊集院老师是怎么俘获柳濑君的」，他微笑着回复「秘密」。想来他要是说出真相不是他去「俘获」，而是柳濑「投怀送抱」，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就这一个星期来看，我想做回自由助手。」
「啊……」真是打击人的回答。
「不过——」咽下用筷子送到嘴边的食物后，柳濑话锋一转，「这个月事出有因，可以谅解。下个月再胡闹的话，我会考虑请辞。」
「我会加油的。」伊集院的脸色一瞬间放晴，「为了不辜负优爱的鼓励。」
「这算什么爱的鼓励？」柳濑睨了伊集院一眼。
根据少女漫画，爱的鼓励最差也是情侣双方中的一方捧着另一方的脸，额头抵住额头说「我相信你」吧？
「那么，什么才算爱的鼓励？请示范一下。」
「示——范……」一口刚咽下去的米饭险些卡在柳濑的喉咙里。
他想像他用额头抵住伊集院的额头，说「我相信你」的画面，不行，从凑过去开始画面就在冒粉红色泡泡了。
看出柳濑的窘迫，伊集院心下暗笑，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不再追究下去：「明天起是宝贵的假期，去哪里玩吧。」
简而言之，就是约会。以前也有一起出去玩过，成为恋人之后的「一起出去玩」显然不能再称为「一起出去玩」，它有一个特定的称谓，那就是「约会」。
「老师想去哪里玩？」
「巨蛋城游乐园怎么样？」对少女漫画了解贫瘠，伊集院一时能想到的约会地点也就是游乐园，「有世界上首座没有圆心支撑的摩天轮，还有轨道穿过建筑物的过山车。」
「那里啊，我听说过。」就在东京都内，但还不曾去过，「听上去不错。」
「那就去那里了？」
商量好地点，又商量了一下次日见面的时间以及地方，这顿晚餐也差不多进行到了尾声。伊集院本想帮柳濑洗碗，但被柳濑坚决赶出厨房。
「麻烦老师收拾收拾外面，刚才在垃圾堆里吃饭已经让我受够了。」
「『垃圾堆』那种说法可真是过分啊。」
离开厨房，回到外面，看向散乱一地的资料和纸团，伊集院顿了顿，突然觉得柳濑教训得很正确，他这间房子的确还残留着修罗场的痕迹。
长叹一口气，伊集院决定听柳濑的话，收拾收拾屋子。经过沙发时不慎碰倒柳濑放在上面的背包，拉链没有拉上，于是包内的物品「哗啦啦」一下子倒腾了出来。
「这是？」目光被一个速写本吸引。
伊集院明白乱翻别人的东西是有失道德的行为，但这个速写本是以打开的状态掉在地板上的，纸上所绘的传神的吉野叫他无法不去在乎。
捡起速写本，一张一张地翻看。第一张是身穿正装打着领带的吉野，第二张是截稿日过后有气无力地趴在工作台上的吉野，第三张是半身赤裸坐在竹椅上的吉野……好不容易翻到一张景物速写，接下来又是一连数张吉野。翻到最后几张薄薄的空白，才总算停手。
一时间，伊集院只听得见交错的水流声和碗碟的碰撞声。都是从近在眼前的厨房传出来，不知为何却觉得源头在很远很远的天边，难以抓住。
「对了，那天……」
那天晚上，柳濑宁可自己淋得全身湿透，也要用外套护住背包。那样不顾一切，是为了保护这个速写本吧。
伊集院深谙柳濑曾经对吉野付出多么炽热的爱意，他以为七天前跑来这里时柳濑已经把那些都放下了，然而速写本呈现的图景仿佛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绝大部分是吉野的肖像，偶尔穿插景物，最后一张仍是吉野，一个厚厚的本子用得只剩几张空白。
他的肖像，柳濑只画过那一张而已，吉野的肖像却画了这么多。并且这个本子还被柳濑随身携带，被视若珍宝……
「老师，我洗完了。」
走出厨房，柳濑就看见伊集院捧着他的速写本在走神。
「抱歉，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你的包。」回过神，伊集院连忙解释。
「哦，没关系。」走向沙发的途中柳濑暗自庆幸，还好他有把最近画的几张撕掉，他可不想让伊集院看到。
但是这样一来，本子不就几乎只剩——
抬起头，对方那刻意回避视线的样子一看就了然，绝对误会了。
柳濑轻轻叹气。早知如此他就不撕掉那几张，让伊集院看到算了，现在他还要费力气解释。
「老师，你是不是看了我的本子？」
「嗯。画得很贴近真人啊，吉川老师。」
今天柳濑做的是几道清淡的菜肴，但伊集院吐出口的词句却带着浓浓的酸味。看着眼前的大作家明明在吃醋，却要强装无事地夸他画得好的样子，柳濑只感到一阵好笑。
「先说清楚，我没有在留恋千秋的同时又跟老师交往。」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没有在留恋吉野的同时又跟自己交往，言下之意就是交往确实是不认真的，对那个人还留恋着……吗？
「这几天虽然很忙，但空下来时我还是试着画了几张的，老师的肖像。」
伊集院为之一震。
「可是，这个速写本里没有吧。而且本子你都快画满了，大部分都是吉川老师。」
「那是因为——我撕掉了啊。」
该怎么做才能让这段感情给予对方足够的安全感，该怎么做才能让人生第二段付出真心的恋情成为最后一段恋情，柳濑真切地感受到，即使不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他仍然有许多功课要做。
「虽然我能不看照片把秘境温泉画下来，但凭空画人果然还是很有难度，怎么画都画不满意。不想让那些拙作留在速写本里，我就把它们通通撕掉了，所以才会让老师产生一整本都是千秋的错觉吧。」
「优……」
用语言描述胸口涨满的感觉太难，伊集院选择用行动传达。一抱住柳濑，他就不打算再把人放走。
「真是的，拜托你别再做这种让我心动不已的事了。」
柳濑刚刚才适应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这句话又击中了他。
「我还想拜托老师别把所有事情推到我的头上，你心动是你自己的问题。」
为了充分证明这一观点，柳濑还稍稍撑开距离，用手去戳伊集院的左边胸口。
然后，渡过指尖传来了，密集如鼓点的跳动。
面对怔住的柳濑，伊集院的内心是在笑着的，但他很清楚这时一旦笑出声，柳濑绝对会挣脱。于是他忍住笑的冲动，按下柳濑抵着他胸膛的手之后，重新紧密地覆上去。
公寓大楼外，月色皎洁而澄明。
「既然这个速写本快画完了，不如换个新的吧。」
「为什么要换？还有几张空白没画完，扔掉也太浪费了。」
「你啊，要画我的肖像还是另起一本比较合适不是吗？我不想被挤在同一个速写本上你画完吉川老师后剩下的狭窄空间里。」
「老师你都多大了，还说这种话。」柳濑实在是拿这个抱着他提一些任性的要求的大作家没办法。
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尚且如此，明天一早还要去游乐园约会。他能够想像到明天会是怎样不平静的一天，还有后天、大后天，和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恐怕每一天都将让他平静不下来。
他才是，想拜托这个人别再做一些让他心动不已的事了。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转移到餐桌之际，电视节目恰巧播放完毕。
实际上自始至终，伊集院的心思都不在节目上。他在等待柳濑把饭做好，然后两人围绕餐桌坐下，在亮度适宜的灯光的笼罩中一边共进晚餐，一边闲话家常。
搞定一轮高强度的作画，唯有这种方式能给予疲惫的身心些许慰籍。
「我开动了。」
等到柳濑也入座，伊集院迫不及待地向一碟菜伸出筷子。看着这个过去总是以优雅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此刻却卸下光鲜亮丽的打扮，细嚼慢咽的温吞之余亦不时迸出大快朵颐的急躁的男人，柳濑心中的某处角落一软，那份因对方无视他有关上下位置的严正声明而生的不爽顿时下去了大半。
暂时维持现状也不错，说实话交往没多久就发展到那种地步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何必学习年轻人猴急的那一套？再者他们都是从结局惨淡的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后喜欢上了对方，这段恋情是毕生第二段用心经营的恋情。日子还长得很，先循序渐进享受恋爱初期的美好感觉吧，不必给自己强加精神上的压力。
反正，时间一长，想不通的事对方总会想通的。
抱着这份良好的自我意识的柳濑心里舒坦多了。
「第一次做专属助手的感觉如何？」吃到一半，伊集院开始找话题。
柳濑结束作为自由助手的生涯，成为他的专属助手的消息还是在业界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的。有助手打趣地问「伊集院老师是怎么俘获柳濑君的」，他微笑着回复「秘密」。想来他要是说出真相不是他去「俘获」，而是柳濑「投怀送抱」，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就这一个星期来看，我想做回自由助手。」
「啊……」真是打击人的回答。
「不过——」咽下用筷子送到嘴边的食物后，柳濑话锋一转，「这个月事出有因，可以谅解。下个月再胡闹的话，我会考虑请辞。」
「我会加油的。」伊集院的脸色一瞬间放晴，「为了不辜负优爱的鼓励。」
「这算什么爱的鼓励？」柳濑睨了伊集院一眼。
根据少女漫画，爱的鼓励最差也是情侣双方中的一方捧着另一方的脸，额头抵住额头说「我相信你」吧？
「那么，什么才算爱的鼓励？请示范一下。」
「示——范……」一口刚咽下去的米饭险些卡在柳濑的喉咙里。
他想像他用额头抵住伊集院的额头，说「我相信你」的画面，不行，从凑过去开始画面就在冒粉红色泡泡了。
看出柳濑的窘迫，伊集院心下暗笑，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不再追究下去：「明天起是宝贵的假期，去哪里玩吧。」
简而言之，就是约会。以前也有一起出去玩过，成为恋人之后的「一起出去玩」显然不能再称为「一起出去玩」，它有一个特定的称谓，那就是「约会」。
「老师想去哪里玩？」
「巨蛋城游乐园怎么样？」对少女漫画了解贫瘠，伊集院一时能想到的约会地点也就是游乐园，「有世界上首座没有圆心支撑的摩天轮，还有轨道穿过建筑物的过山车。」
「那里啊，我听说过。」就在东京都内，但还不曾去过，「听上去不错。」
「那就去那里了？」
商量好地点，又商量了一下次日见面的时间以及地方，这顿晚餐也差不多进行到了尾声。伊集院本想帮柳濑洗碗，但被柳濑坚决赶出厨房。
「麻烦老师收拾收拾外面，刚才在垃圾堆里吃饭已经让我受够了。」
「『垃圾堆』那种说法可真是过分啊。」
离开厨房，回到外面，看向散乱一地的资料和纸团，伊集院顿了顿，突然觉得柳濑教训得很正确，他这间房子的确还残留着修罗场的痕迹。
长叹一口气，伊集院决定听柳濑的话，收拾收拾屋子。经过沙发时不慎碰倒柳濑放在上面的背包，拉链没有拉上，于是包内的物品「哗啦啦」一下子倒腾了出来。
「这是？」目光被一个速写本吸引。
伊集院明白乱翻别人的东西是有失道德的行为，但这个速写本是以打开的状态掉在地板上的，纸上所绘的传神的吉野叫他无法不去在乎。
捡起速写本，一张一张地翻看。第一张是身穿正装打着领带的吉野，第二张是截稿日过后有气无力地趴在工作台上的吉野，第三张是半身赤裸坐在竹椅上的吉野……好不容易翻到一张景物速写，接下来又是一连数张吉野。翻到最后几张薄薄的空白，才总算停手。
一时间，伊集院只听得见交错的水流声和碗碟的碰撞声。都是从近在眼前的厨房传出来，不知为何却觉得源头在很远很远的天边，难以抓住。
「对了，那天……」
那天晚上，柳濑宁可自己淋得全身湿透，也要用外套护住背包。那样不顾一切，是为了保护这个速写本吧。
伊集院深谙柳濑曾经对吉野付出多么炽热的爱意，他以为七天前跑来这里时柳濑已经把那些都放下了，然而速写本呈现的图景仿佛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绝大部分是吉野的肖像，偶尔穿插景物，最后一张仍是吉野，一个厚厚的本子用得只剩几张空白。
他的肖像，柳濑只画过那一张而已，吉野的肖像却画了这么多。并且这个本子还被柳濑随身携带，被视若珍宝……
「老师，我洗完了。」
走出厨房，柳濑就看见伊集院捧着他的速写本在走神。
「抱歉，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你的包。」回过神，伊集院连忙解释。
「哦，没关系。」走向沙发的途中柳濑暗自庆幸，还好他有把最近画的几张撕掉，他可不想让伊集院看到。
但是这样一来，本子不就几乎只剩——
抬起头，对方那刻意回避视线的样子一看就了然，绝对误会了。
柳濑轻轻叹气。早知如此他就不撕掉那几张，让伊集院看到算了，现在他还要费力气解释。
「老师，你是不是看了我的本子？」
「嗯。画得很贴近真人啊，吉川老师。」
今天柳濑做的是几道清淡的菜肴，但伊集院吐出口的词句却带着浓浓的酸味。看着眼前的大作家明明在吃醋，却要强装无事地夸他画得好的样子，柳濑只感到一阵好笑。
「先说清楚，我没有在留恋千秋的同时又跟老师交往。」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没有在留恋吉野的同时又跟自己交往，言下之意就是交往确实是不认真的，对那个人还留恋着……吗？
「这几天虽然很忙，但空下来时我还是试着画了几张的，老师的肖像。」
伊集院为之一震。
「可是，这个速写本里没有吧。而且本子你都快画满了，大部分都是吉川老师。」
「那是因为——我撕掉了啊。」
该怎么做才能让这段感情给予对方足够的安全感，该怎么做才能让人生第二段付出真心的恋情成为最后一段恋情，柳濑真切地感受到，即使不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他仍然有许多功课要做。
「虽然我能不看照片把秘境温泉画下来，但凭空画人果然还是很有难度，怎么画都画不满意。不想让那些拙作留在速写本里，我就把它们通通撕掉了，所以才会让老师产生一整本都是千秋的错觉吧。」
「优……」
用语言描述胸口涨满的感觉太难，伊集院选择用行动传达。一抱住柳濑，他就不打算再把人放走。
「真是的，拜托你别再做这种让我心动不已的事了。」
柳濑刚刚才适应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这句话又击中了他。
「我还想拜托老师别把所有事情推到我的头上，你心动是你自己的问题。」
为了充分证明这一观点，柳濑还稍稍撑开距离，用手去戳伊集院的左边胸口。
然后，渡过指尖传来了，密集如鼓点的跳动。
面对怔住的柳濑，伊集院的内心是在笑着的，但他很清楚这时一旦笑出声，柳濑绝对会挣脱。于是他忍住笑的冲动，按下柳濑抵着他胸膛的手之后，重新紧密地覆上去。
公寓大楼外，月色皎洁而澄明。
「既然这个速写本快画完了，不如换个新的吧。」
「为什么要换？还有几张空白没画完，扔掉也太浪费了。」
「你啊，要画我的肖像还是另起一本比较合适不是吗？我不想被挤在同一个速写本上你画完吉川老师后剩下的狭窄空间里。」
「老师你都多大了，还说这种话。」柳濑实在是拿这个抱着他提一些任性的要求的大作家没办法。
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尚且如此，明天一早还要去游乐园约会。他能够想像到明天会是怎样不平静的一天，还有后天、大后天，和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恐怕每一天都将让他平静不下来。
他才是，想拜托这个人别再做一些让他心动不已的事了。
32、愛あっての甘い命。（生命因爱而甘甜）
春夏之交的早上，风有一点热。吹拂在脸上，有种沐浴过后的宠物被主人用毛巾和吹风机精心护理皮毛的舒适与惬意。
这么好的天气，不约上某个人去哪个地方玩一玩，就太可惜了。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柳濑的鞋底已然踩上游乐园前方的空地。下地铁时想着时间还比较早，应该还要再等上一会儿伊集院，不料人早就站在那里，看到他走近还有一点惊讶。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还想问老师呢。」柳濑反问回去，「昨天才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一大早还真能爬得起来啊。」
他以为伊集院会先睡饱了，然后再踩着点来。
「昨天睡了一整个白天，再不爬起来，我就要死在床上了吧。」这话虽不太吉利，伊集院却是用上扬的语调说出来的，隐藏在柳濑那带刺的言语下的体贴让他很是受用，「你才是，工作也好，娱乐也罢，都拼命过头了。偶尔也要放慢一下步伐，不然当心年纪轻轻就长白头发。」
这话竟然不是玩笑，伊集院当真把手伸了过来。柳濑把头一偏，灵巧地躲过，就这样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稍含不满地望过去，浑然不觉从伊集院的角度出发，他的这一动作出奇的可爱。
「老师你只是出道早了点，又不是真的大我很多岁数，别用那种长辈教育小辈的口气对我说话啊。」
「好好好，我不会再用那种口气对你说话。」伊集院满口答应，内心想的是，对性格要强的人果然还是不能硬着来，就算是关心也要做到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迂回，恋爱就是要克服迂回才能一次次焕发新的活力。
巨蛋城游乐园不设围墙，因此行人可以自由进入，不需要购【响优】买入场券，但若要乘坐游乐设施，还是需要买票的。今天是周末，游客稍嫌多，但买票的过程还算轻松。
「嗯，接下来先坐哪个呢……」伊集院手捧地图，边走边看。
柳濑扬起头，扫视一圈四周：「还是过山车好了，不是说是这里的标志之一吗？」
「过山车吗？」伊集院侧身，目光跟随过山车的轨道走了一遍，又长又陡，还从建筑物中穿过，一看就很刺【响优】激，「看上去不错。」
听出伊集院的不确定，柳濑一愣，接着开始得意地给这种不确定找原因：「啊，难道说，老师害怕坐过山车？」
「当然不是。」伊集院笑道，「我倒是担心你，会不会吓得不敢睁开眼睛。」
「什么啊，那种担心，坐过山车不睁开眼睛就没意义了啊。」
深感尊严受到挑衅，柳濑暗中起誓，待会儿在过山车上，他一定要全程睁着眼。
过山车是园内的人气项目，下方排着长长的队伍。伊集院和柳濑接着队伍的尾巴排上去，没过多久又有两名游客走向他们身后。
「我说小兔老师，你真的没问题吗？刚才又打哈欠了哦。」
「我没问题。自从你入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约过一次像样的会了。今天难得你不用工作，我也刚好把稿子交给相川小姐，说什么都必须要来。」
「话是这么说，我担心一坐上过山车，小兔老师就睡着了。」
「别担心，有美咲在旁边，我的神经会持续兴奋。」
「啊——公共场合就不要说那种话啊，笨蛋小兔！万一被听见了怎么办？」
排在前面的伊集院和柳濑很想说，他们已经听见了。
发现自己又一次中了邪似的偶遇伊集院，高桥惊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宇佐见下意识地拽起高桥的手要走，但只用余光一瞥，他就察觉出了眼前这个曾经令他百般忌惮的男人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对他的恋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眼神无时无刻不在追随，相反倒是对那位助手关注更多。
以宇佐见的雷达来看，今天的伊集院和柳濑之间流动的气氛，跟之前在上野公园遇到时他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
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宇佐见破天荒地率先打起招呼：「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伊集院老师，不知近况可好？」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宇佐见老师。」伊集院笑吟吟地回道。
即使宇佐见当着他的面极力表现得从容，他也看得出这个男人其实没什么精神，只不过为了不扫高桥的兴，不惜勉强自己罢了，而高桥也在担心宇佐见的身体会吃不消。
不管有没有精力都坚持赴约的宇佐见，替恋人的健康忧心的高桥，这样看来，他和柳濑跟这二人有着不少的共通之处。
两个最不对盘的人奇迹般地你来我往聊了起来，柳濑站在伊集院身边除了沉默也不方便做什么。不吭声好像有点不礼貌，但吭声了只会更尴尬。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说话？助手，或恋人？很显然宇佐见和高桥还不知道他们的事。那天他是爽快地把他们的事告知了吉野，但他不确定，伊集院是否希望高桥知晓，他们正在交往。
前一阵子还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一转眼就投入新的恋爱，不了解原委者都会觉得这种人善变而多情。伊集院那么看重高桥，大概，不，是绝对不会愿意给高桥留下负面的印象。
「没错，正如宇佐见老师所见，我们也是来约会的。」
这时不知聊到了什么，伊集院竟然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并且还在「也」字上特别咬重音节。宇佐见和高桥来这里是恋人之间的约会，而伊集院的一个「也」字含蓄又有力地表明，他们也是如此。
宇佐见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象征性地「哦」了一声，一旁差点叫出声的高桥与其相映成趣。
「这么说，伊集院老师和柳濑先生正、正在交往中吗？！」
柳濑虽不至于表现得过分激动，但看向伊集院的眼神同样带着不可思议。这个人就这样说出来了，对着高桥？
「是呀。」伊集院干脆地点头，「已经一个星期了。」
高桥似乎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短暂地失神过后迅速回过神，露出喜悦的笑容：「那真是，恭喜两位了！」
无视其他游客好奇的眼光，两对情侣面对面地站立，那种恩爱的光芒几乎快要闪瞎旁人的双眼。
也许是上天的恶作剧，伊集院和柳濑刚好排到新一轮的倒数第二，宇佐见和高桥自然就是倒数第一了，坐在他们的后面。
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扣好安全带，接收着来自身后的视线，柳濑不由得在座位上蹭了蹭。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盯着自己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何况在宇佐见和高桥眼中，他和伊集院现在已不是单纯的助手和漫画家的关系。
「还没开始，就害怕了？」见柳濑神色不太妙，伊集院自动把这归结为柳濑临阵怯场。
「谁害怕了啊？」柳濑又一次被激起好胜心，「倒是老师你，等下可别害怕得尖叫。」
「我会记住的。」伊集院笑眯眯地说，「优也要记得你亲口说的『坐过山车不睁开眼睛就没意义了』。」
坐个过山车而已，有什么好闭眼睛的？
对于伊集院的再三提醒，柳濑感到很不能理解。不就是过山车，顶多俯冲、翻转时惊险了点，但也不至于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吧，那样就失去意义了。然而真正开始运行，柳濑才发现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在强烈的失重感的支配下，人会生出漂浮感，躯干及四肢没有固体事物的支撑，只有轻飘飘的空气在裹挟，这种感觉让人想尖叫。柳濑紧【响优】咬下唇，竭力忍耐那股会让自己丢脸的冲动，但在即将穿过建筑物之际，他的忍耐还是达到了极限。那是一个开在建筑物顶端的洞，过山车将从这个洞中穿过，看起来就好似被建筑物吸进去一般。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对未知事物的畏惧终于达到顶点。柳濑再也顾不得先前的豪言壮语，下意识地一垂眼睑，上睫毛眼看就要覆上下睫毛，身体亦随惯性的拉扯倒向旁边，无限逼近坐在那里的人。紧接着那个人突然撤掉一只扶住安全杆的手，揽住他的腰往身边拽。急速的坠落使他不受控制地跌入那人怀中，来不及闭上眼睛，就迎上对方转过来的脸庞，视线交汇。在那双具有包容一切不安的坚定力量的眼眸中，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怦怦——
再如何不情愿承认，柳濑也无法否定，与伊集院对视的这一瞬，他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了跳动。
与此同时，后面的高桥也被吸引。
他看到的是伊集院的一只手用力搂住柳濑的腰，柳濑靠在伊集院身上，两个人都不看前方急剧变化的风景，眼中只有彼此。
直到这一刻，高桥才总算由衷地替他崇拜的漫画家感到幸福。刚才伊集院虽然直言自己和柳濑就是他们认为的那种关系，但他留意到柳濑的脸色有点奇怪，还担心伊集院是否只是为了气势上不输给宇佐见，才故意说出那种像在炫耀的话。事实证明那就是伊集院的真心话，喜欢就是喜欢，不是为了向谁炫耀而有意假装。
那么今后，他可以真真正正地像最初的最初那样，与伊集院相处，不必每次见面就惊慌失措了吧？
从过山车上下来后，四人就分开行动。柳濑跟着伊集院坐了从高度十三米的半空中冲向水面的水滑梯，走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吓破胆的鬼屋，打了用水枪击中亮的灯即可得分的加农炮……在园内转来转去，不知不觉间迎来了夜晚。而夜晚乘坐起来最有氛围的设施，非摩天轮莫属。
伊集院本想跟柳濑坐同一方向，但被柳濑以「为了保持平衡，请老师坐那边」为由坚决推向另一侧。柳濑托着半边脸打量窗外，伊集院的目光则不时地落到柳濑身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柳濑，夜景才是他不时看上一看的。
「你有心事。」
观察半晌，伊集院作出判断。
「没有。」
「少骗人了。」
「……」
心知逃避不了，柳濑只好用一种不那么有底气的口吻，恍惚地倾吐心事。
「我只是觉得，今天的老师有些不像老师。」
「怎么说？」
「你平时行事并不追求高调，可今天却当着宇佐见老师和高桥君的面，坦承我们在交往。还有坐过山车，明知道宇佐见老师和高桥君就在后头，还要把我拉过去。我在想，老师你，是不是因为高桥君选择了宇佐见老师而没有选择你，不甘心在宇佐见老师面前认输，也想让高桥君明白没有选择你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才刻意作出那些举动。」
伊集院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柳濑是因高桥的出现，心情产生了动摇，一如昨晚他看见那个满是吉野的肖像的速写本之时。
就是说，在吃那孩子的醋……吗？
想到这里，伊集院禁不住「扑哧」一声轻笑。
「先说清楚，我没有在留恋高桥君的同时又跟你交往。」
他故意模仿柳濑的口气，成功引起对方的注意。
「我会那么说、会那么做，都是因为我自己想那么说、想那么做，并不是显摆给谁看。」
「老师……」
「还有，我可是问过很多遍了，是你自己说坐过山车要睁眼的吧，结果那时你却想闭上眼睛，不是吗？所以我才把你拉了过来。」
「谁、谁想闭眼了。」
被说中心事的柳濑脸颊涨红，正欲据理力争，这时伊集院看了一眼窗外，喃喃道「差不多了」，接着站起身，走向他这边。
难道还想要坐同一方向？
「喂，老师，你也该稍微有点安全——」
未尽的「观念」二字，随伊集院停在他跟前按住他的肩膀俯下【响优】身的动作，而化作余音在相贴的唇【响优】瓣间飘散而去。
原来，伊集院之所以忽然起身走向他，不是为了和他坐同一方向，而是为了这个吻。
座舱于此瞬轻轻地颤抖一下，他们恰好到达最高点。华灯溢彩的城市是画布，一人站立着倾身去吻坐着的人的情景，定格在画布上。
这是一个类似蜻蜓点水的轻柔的亲吻。伊集院抽身时，看到近在咫尺的赤瞳仍然保持着因受到无预警的袭【响优】击而放大的状态。
「听说恋人在摩天轮旋转到最高处时接吻就能永远走下去。」伊集院为自己的袭【响优】击作出解释。
「老师啊，你真的鲜少接触少女漫画吗？」
意识回到大脑后，柳濑把脸偏向一边，看回外面的风景，心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平复。
他们的爱情是勃发的种子掉进石缝后才绽放的花朵，因此比起毫无经验的情窦初开的少年，他们都更容易为小事而感到惶恐。但是——
只要摩天轮的魔法应验，他们往下走，一直往下走，再多的惶恐，也终将被时光消磨。
春夏之交的早上，风有一点热。吹拂在脸上，有种沐浴过后的宠物被主人用毛巾和吹风机精心护理皮毛的舒适与惬意。
这么好的天气，不约上某个人去哪个地方玩一玩，就太可惜了。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柳濑的鞋底已然踩上游乐园前方的空地。下地铁时想着时间还比较早，应该还要再等上一会儿伊集院，不料人早就站在那里，看到他走近还有一点惊讶。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还想问老师呢。」柳濑反问回去，「昨天才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一大早还真能爬得起来啊。」
他以为伊集院会先睡饱了，然后再踩着点来。
「昨天睡了一整个白天，再不爬起来，我就要死在床上了吧。」这话虽不太吉利，伊集院却是用上扬的语调说出来的，隐藏在柳濑那带刺的言语下的体贴让他很是受用，「你才是，工作也好，娱乐也罢，都拼命过头了。偶尔也要放慢一下步伐，不然当心年纪轻轻就长白头发。」
这话竟然不是玩笑，伊集院当真把手伸了过来。柳濑把头一偏，灵巧地躲过，就这样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稍含不满地望过去，浑然不觉从伊集院的角度出发，他的这一动作出奇的可爱。
「老师你只是出道早了点，又不是真的大我很多岁数，别用那种长辈教育小辈的口气对我说话啊。」
「好好好，我不会再用那种口气对你说话。」伊集院满口答应，内心想的是，对性格要强的人果然还是不能硬着来，就算是关心也要做到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迂回，恋爱就是要克服迂回才能一次次焕发新的活力。
巨蛋城游乐园不设围墙，因此行人可以自由进入，不需要购【响优】买入场券，但若要乘坐游乐设施，还是需要买票的。今天是周末，游客稍嫌多，但买票的过程还算轻松。
「嗯，接下来先坐哪个呢……」伊集院手捧地图，边走边看。
柳濑扬起头，扫视一圈四周：「还是过山车好了，不是说是这里的标志之一吗？」
「过山车吗？」伊集院侧身，目光跟随过山车的轨道走了一遍，又长又陡，还从建筑物中穿过，一看就很刺【响优】激，「看上去不错。」
听出伊集院的不确定，柳濑一愣，接着开始得意地给这种不确定找原因：「啊，难道说，老师害怕坐过山车？」
「当然不是。」伊集院笑道，「我倒是担心你，会不会吓得不敢睁开眼睛。」
「什么啊，那种担心，坐过山车不睁开眼睛就没意义了啊。」
深感尊严受到挑衅，柳濑暗中起誓，待会儿在过山车上，他一定要全程睁着眼。
过山车是园内的人气项目，下方排着长长的队伍。伊集院和柳濑接着队伍的尾巴排上去，没过多久又有两名游客走向他们身后。
「我说小兔老师，你真的没问题吗？刚才又打哈欠了哦。」
「我没问题。自从你入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约过一次像样的会了。今天难得你不用工作，我也刚好把稿子交给相川小姐，说什么都必须要来。」
「话是这么说，我担心一坐上过山车，小兔老师就睡着了。」
「别担心，有美咲在旁边，我的神经会持续兴奋。」
「啊——公共场合就不要说那种话啊，笨蛋小兔！万一被听见了怎么办？」
排在前面的伊集院和柳濑很想说，他们已经听见了。
发现自己又一次中了邪似的偶遇伊集院，高桥惊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宇佐见下意识地拽起高桥的手要走，但只用余光一瞥，他就察觉出了眼前这个曾经令他百般忌惮的男人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对他的恋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眼神无时无刻不在追随，相反倒是对那位助手关注更多。
以宇佐见的雷达来看，今天的伊集院和柳濑之间流动的气氛，跟之前在上野公园遇到时他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
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宇佐见破天荒地率先打起招呼：「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伊集院老师，不知近况可好？」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宇佐见老师。」伊集院笑吟吟地回道。
即使宇佐见当着他的面极力表现得从容，他也看得出这个男人其实没什么精神，只不过为了不扫高桥的兴，不惜勉强自己罢了，而高桥也在担心宇佐见的身体会吃不消。
不管有没有精力都坚持赴约的宇佐见，替恋人的健康忧心的高桥，这样看来，他和柳濑跟这二人有着不少的共通之处。
两个最不对盘的人奇迹般地你来我往聊了起来，柳濑站在伊集院身边除了沉默也不方便做什么。不吭声好像有点不礼貌，但吭声了只会更尴尬。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说话？助手，或恋人？很显然宇佐见和高桥还不知道他们的事。那天他是爽快地把他们的事告知了吉野，但他不确定，伊集院是否希望高桥知晓，他们正在交往。
前一阵子还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一转眼就投入新的恋爱，不了解原委者都会觉得这种人善变而多情。伊集院那么看重高桥，大概，不，是绝对不会愿意给高桥留下负面的印象。
「没错，正如宇佐见老师所见，我们也是来约会的。」
这时不知聊到了什么，伊集院竟然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并且还在「也」字上特别咬重音节。宇佐见和高桥来这里是恋人之间的约会，而伊集院的一个「也」字含蓄又有力地表明，他们也是如此。
宇佐见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象征性地「哦」了一声，一旁差点叫出声的高桥与其相映成趣。
「这么说，伊集院老师和柳濑先生正、正在交往中吗？！」
柳濑虽不至于表现得过分激动，但看向伊集院的眼神同样带着不可思议。这个人就这样说出来了，对着高桥？
「是呀。」伊集院干脆地点头，「已经一个星期了。」
高桥似乎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短暂地失神过后迅速回过神，露出喜悦的笑容：「那真是，恭喜两位了！」
无视其他游客好奇的眼光，两对情侣面对面地站立，那种恩爱的光芒几乎快要闪瞎旁人的双眼。
也许是上天的恶作剧，伊集院和柳濑刚好排到新一轮的倒数第二，宇佐见和高桥自然就是倒数第一了，坐在他们的后面。
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扣好安全带，接收着来自身后的视线，柳濑不由得在座位上蹭了蹭。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盯着自己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何况在宇佐见和高桥眼中，他和伊集院现在已不是单纯的助手和漫画家的关系。
「还没开始，就害怕了？」见柳濑神色不太妙，伊集院自动把这归结为柳濑临阵怯场。
「谁害怕了啊？」柳濑又一次被激起好胜心，「倒是老师你，等下可别害怕得尖叫。」
「我会记住的。」伊集院笑眯眯地说，「优也要记得你亲口说的『坐过山车不睁开眼睛就没意义了』。」
坐个过山车而已，有什么好闭眼睛的？
对于伊集院的再三提醒，柳濑感到很不能理解。不就是过山车，顶多俯冲、翻转时惊险了点，但也不至于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吧，那样就失去意义了。然而真正开始运行，柳濑才发现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在强烈的失重感的支配下，人会生出漂浮感，躯干及四肢没有固体事物的支撑，只有轻飘飘的空气在裹挟，这种感觉让人想尖叫。柳濑紧【响优】咬下唇，竭力忍耐那股会让自己丢脸的冲动，但在即将穿过建筑物之际，他的忍耐还是达到了极限。那是一个开在建筑物顶端的洞，过山车将从这个洞中穿过，看起来就好似被建筑物吸进去一般。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对未知事物的畏惧终于达到顶点。柳濑再也顾不得先前的豪言壮语，下意识地一垂眼睑，上睫毛眼看就要覆上下睫毛，身体亦随惯性的拉扯倒向旁边，无限逼近坐在那里的人。紧接着那个人突然撤掉一只扶住安全杆的手，揽住他的腰往身边拽。急速的坠落使他不受控制地跌入那人怀中，来不及闭上眼睛，就迎上对方转过来的脸庞，视线交汇。在那双具有包容一切不安的坚定力量的眼眸中，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怦怦——
再如何不情愿承认，柳濑也无法否定，与伊集院对视的这一瞬，他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了跳动。
与此同时，后面的高桥也被吸引。
他看到的是伊集院的一只手用力搂住柳濑的腰，柳濑靠在伊集院身上，两个人都不看前方急剧变化的风景，眼中只有彼此。
直到这一刻，高桥才总算由衷地替他崇拜的漫画家感到幸福。刚才伊集院虽然直言自己和柳濑就是他们认为的那种关系，但他留意到柳濑的脸色有点奇怪，还担心伊集院是否只是为了气势上不输给宇佐见，才故意说出那种像在炫耀的话。事实证明那就是伊集院的真心话，喜欢就是喜欢，不是为了向谁炫耀而有意假装。
那么今后，他可以真真正正地像最初的最初那样，与伊集院相处，不必每次见面就惊慌失措了吧？
从过山车上下来后，四人就分开行动。柳濑跟着伊集院坐了从高度十三米的半空中冲向水面的水滑梯，走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吓破胆的鬼屋，打了用水枪击中亮的灯即可得分的加农炮……在园内转来转去，不知不觉间迎来了夜晚。而夜晚乘坐起来最有氛围的设施，非摩天轮莫属。
伊集院本想跟柳濑坐同一方向，但被柳濑以「为了保持平衡，请老师坐那边」为由坚决推向另一侧。柳濑托着半边脸打量窗外，伊集院的目光则不时地落到柳濑身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柳濑，夜景才是他不时看上一看的。
「你有心事。」
观察半晌，伊集院作出判断。
「没有。」
「少骗人了。」
「……」
心知逃避不了，柳濑只好用一种不那么有底气的口吻，恍惚地倾吐心事。
「我只是觉得，今天的老师有些不像老师。」
「怎么说？」
「你平时行事并不追求高调，可今天却当着宇佐见老师和高桥君的面，坦承我们在交往。还有坐过山车，明知道宇佐见老师和高桥君就在后头，还要把我拉过去。我在想，老师你，是不是因为高桥君选择了宇佐见老师而没有选择你，不甘心在宇佐见老师面前认输，也想让高桥君明白没有选择你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才刻意作出那些举动。」
伊集院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柳濑是因高桥的出现，心情产生了动摇，一如昨晚他看见那个满是吉野的肖像的速写本之时。
就是说，在吃那孩子的醋……吗？
想到这里，伊集院禁不住「扑哧」一声轻笑。
「先说清楚，我没有在留恋高桥君的同时又跟你交往。」
他故意模仿柳濑的口气，成功引起对方的注意。
「我会那么说、会那么做，都是因为我自己想那么说、想那么做，并不是显摆给谁看。」
「老师……」
「还有，我可是问过很多遍了，是你自己说坐过山车要睁眼的吧，结果那时你却想闭上眼睛，不是吗？所以我才把你拉了过来。」
「谁、谁想闭眼了。」
被说中心事的柳濑脸颊涨红，正欲据理力争，这时伊集院看了一眼窗外，喃喃道「差不多了」，接着站起身，走向他这边。
难道还想要坐同一方向？
「喂，老师，你也该稍微有点安全——」
未尽的「观念」二字，随伊集院停在他跟前按住他的肩膀俯下【响优】身的动作，而化作余音在相贴的唇【响优】瓣间飘散而去。
原来，伊集院之所以忽然起身走向他，不是为了和他坐同一方向，而是为了这个吻。
座舱于此瞬轻轻地颤抖一下，他们恰好到达最高点。华灯溢彩的城市是画布，一人站立着倾身去吻坐着的人的情景，定格在画布上。
这是一个类似蜻蜓点水的轻柔的亲吻。伊集院抽身时，看到近在咫尺的赤瞳仍然保持着因受到无预警的袭【响优】击而放大的状态。
「听说恋人在摩天轮旋转到最高处时接吻就能永远走下去。」伊集院为自己的袭【响优】击作出解释。
「老师啊，你真的鲜少接触少女漫画吗？」
意识回到大脑后，柳濑把脸偏向一边，看回外面的风景，心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平复。
他们的爱情是勃发的种子掉进石缝后才绽放的花朵，因此比起毫无经验的情窦初开的少年，他们都更容易为小事而感到惶恐。但是——
只要摩天轮的魔法应验，他们往下走，一直往下走，再多的惶恐，也终将被时光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