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花开】闲敲棋子落灯花——奉行(一直想写 高考完才空啊)

引子:墨渊羽化而归来那日,来了一遭章尾山。
八月清秋,天高云渺。我搬将出碧符殿内的古籍书画,将其规规整整地晾在内院藤架上。才躺在竹榻上一盏茶的时间,便听到外园一阵兵器交戈的声音,循声过去,正看到墨渊持剑对付着祖宗设下的箭雨阵。我隔空摁了门口石雕上的机关止了阵法,冷冷道:“墨渊上神别来无恙。”
他收剑入鞘,向我走近了些:“奉行,你......你也还好?”
我矮身施了个礼,嬉皮笑脸起来:"蒙上神福泽,奉行不曾有魔尊之祸,好得很呢。“
他蹙起眉头,看了我半晌方才开口:”我不敢扰她清净,只求入内园见她一面。“
我挑了挑眼角,语气中不无不满:”上神为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毁了一身修行,如今归来了,该当去看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来见我们魔尊做什么?“
他凌厉的眼风扫过我:”我知道你恨我,你自然也有恨我的理由,可说到底,身在其位,她又何尝不知伤亡之必然 因果之报应?“
丹田一团怒火腾跃而出,我叱道:”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伤亡之必然也就罢了,何来因果报应一说?她一生掌权操戈,虽有固权安内、攻城略地,可至少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墨渊一怔,眼神有些恍惚,声音却干巴巴的,全不似平日里的金声玉质:”是我对不起她。“
我嘲讽地笑了:”是你对不起她,我们神族都对不起她。“
我转身欲进内园,却听见墨渊喃喃道:”她不会想见我了,十八万年了,便是我魂飞魄散,她也不曾来入我梦。“
我将晾晒的书翻了面,抬眼看了看碧符殿南侧的那尊东华凿磨出的少绾玉雕,淡淡地笑了:祖宗,他到底,不曾负你到天尽头。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0 11:09:00 +0800 CST  
东华携妻带子踏入碧符殿前院时,我正在正殿打理着魔族唯一一棵菩提树。
少绾尚未出生时便栖在那棵树下。按说魔族浊气重,水土亦不合菩提,少绾也曾延邀几位佛陀来魔族栽种,却无所获。只一位佛陀在临走时合掌念了几句佛偈,嘱咐少绾那菩提乃是汲她灵气才得已长成,少绾须得多加照看。是以后来建寝殿时,少绾只得命人将正殿屋顶留空,因着这一树碧色参天,才有了碧符殿。
我出了大殿,还欲向外相迎,却听东华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阿绾对五行八卦造诣颇深,步行之间自然而然按照阵型方位踏出。这里的机关便是她平日里踏足时即兴而设的。”——我不由地一笑,虽确有其事,少绾却也设了锁定的机关,是以东华每次前来都优雅自在的很。十八万七千多年了,他这爱诓人的毛病仍是不改。
一女子端着一副碎玉般的嗓子钦佩且悲道:“这样复杂我是决计记不住了。“
“你记它做什么?何时想来我陪你来便是。”
“我……”
“你想记下来给墨渊?”
“父君你怎么猜到的?”——这大概就是东华的孩子了。
“那就不必了,以他之能,破这阵法不是很难。”
墨渊,说到墨渊,他确实破了这阵法,但少绾的灵柩除却东华任谁永世也靠近不得。
长廊转合处,东华的紫衣隐隐绰绰,其后,一红一蓝如影随形。
我亲厚地笑了:“听闻帝君一家终得团圆和乐,恭喜了。”
东华微微颔首,凤九与白滚滚却不答话,只魂不守舍地盯着院南的一角,少绾的玉雕。
白滚滚倏地昂起头来问东华:”父君,那就是绾姑姑吗?“
东华领他们行了过去:”不是,那只是她的雕像。“——我被这话,险些催出泪来。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0 17:34:00 +0800 CST  
东华探看了石座上的机关与雕像,嘱咐我:“墨渊若想进,让他进来也无妨,只消得将那隔离的机关扳上,不让他碰触就是,”顿了顿,续道,“若他非要破剑气屏障,你便将这雕像回了罢。”
我答得干脆:“是。”
白滚滚心疼地皱了皱眉头,抗议的却是凤九:“帝君,墨渊上神好歹也是一片真心......”
东华又吩咐道:“奉行,下次小白来事,你记得将那机关也......”
凤九抿着嘴,乖觉地正了正坐姿,白滚滚很识趣地赞了一句碧符殿晚景怡人。
我扫了眼天色,日头将落未落,廊内顶心因是月白石板铺成,迎着遥映进来的雪青色霞光和旁侧镂空处射入的光线,竟使得长廊明暗涌动,参差难测,正合施行移形阵法。
当年,庆姜之子丛修外通妖族叛乱,直攻章尾山,却止步于此,三万士卒有进无出。我那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来,少绾是早早就做足了工夫。
我正赞叹不已,抬眼却瞥见廊尾顶角处隐约泛着月白的光。我自五万岁便跟着她,也从她处学了些机括之术的皮毛,自然知道这顶角的物什并非石板,乃是窥测镜。也是,她向来谨慎,若逢阴天下雨,移形阵不能用,她还能凭着这几方镜子设个幻影阵。
父神赞她机变无双,赞的很对。
但以她之敏慧,却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实在可怜,我长叹一声,出了长廊。
东华往日前来,都要在凉亭里独自下几局棋,今次却不同,他与凤九破星光结界而出,废了不少修行,刚得复原便来见少绾,又不下棋,这是要入陵墓了。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2 10:22:00 +0800 CST  
章尾山纵横八百里,宫室虽少,却延绵幽远,深入山腹,更有几间孤立峦峰,乃是遥瞰山景的好去处。
少绾曾说,章尾山巅云翳相缭,扰人视线,又兼道路穿插,错综复杂,常有关卡防护,正合安放灵柩,但直到入殓那日我才知晓,少绾的灵柩,不在山峰,而在谷底。
出了行宫,直向山谷僻静处行去。
山路寂寂,凤九与白滚滚有瑶树奇花可以赏玩,反而兴致颇高,以致后来四面皆山,周遭一片清森冷郁也未察觉。又行了几条蜿蜒小路,面前一片竹林,辽若无垠,东华指尖凝了剑气,隔空指了一通,万竹齐移,腾了条小路出来。小路尽头,一派开阔浩淼,烟渚柔波,风清云淡,衬上夕阳西照,远山含碧,实在比行宫的亭台花谢让人心驰神往。
东华看着一湖碧波,淡淡道:“阿绾就在这湖底。”
凤九与白滚滚有些诧异。
我道:“湖中有机关,自有一番天地。她想要个栖身的清净处。“
她临死时,将自己困在结境中,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三魂七魄零落成雪,还强撑着握住将夷,神色冷淡却坚决:“我要等东华。”
第二句,是她伏在东华的肩头,咳血咳个不住,看也不看旁侧的墨渊,气若游丝:“我对他,早就没半点指望了。成王败寇,他做得很对。”
第三句,是她对东华粲然一笑,皎皎若朝阳;“千万记得给我找个栖身的清净处。娘泡,别哭了。”
白滚滚善意地问我:”奉行叔叔,你不和我们一块进去吗?“
我掸了掸衣袍,道:”不了,你绾姑姑爱洁,我身上脏得很,不便进去。“
东华闻言身形顿了顿,随即拔出苍何向湖心劈去,几招下来,湖水翻涌开来,他不再动作,一顶淡青色的轿子在暗波推动下自湖心升起,悠悠转转,荷叶也似。东华携妻抱子飞将了出去。
那轿子应是防水的材质制成,只在顶部留有出口,他一脚踢开顶部,入了轿内,像是动了什么关窍,湖水渐平,那轿子也渐隐了下去,只剩个浮光跃金 ,秋水萦纡。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2 16:36:00 +0800 CST  
天色渐暗,东华尚未出。
章尾山的夜路并不好走,又值猛兽之流出没,费些力气倒没什么,可凤九与白滚滚受了惊吓又是另一番后果。
但结果是我多虑了,东华想得很周到,出来时甚至带了灯盏。而且,出来的,只有东华。
我问道:“凤九与白滚滚怎么没随你出来?”
他语气虽淡,却掺了阴冷:“我将他们送回了太晨宫。”
我看向那盏灯,灯罩白底青花,画工一般,是我前几日刚绘的,随手放在了水阁的石桥上。
我闷声道:“你什么意思?”
东华走近了些,那烛火因着他的动作蛇信子舨地舔蚀了几下内壁,他哑着嗓子道:“当年出卖阿绾的是仲尹。”
我定了定心神:“何以看出?”
“阿绾早先想在湖底建个暗室,私下里也好有个商议政事的隐匿去处,选址正选在碧符殿后方的水阁下面,为保险起见,又通了一条路直抵这湖。她曾画了轿子机括的图纸让我锻造,仲尹正是传信之人。”
仲尹,竟真是仲尹, 他母亲身份低微,庆姜对他这个幼子视如不见,少绾虽不喜他,见他小小年纪就惯于见风使舵,却因他身世可怜对他多方庇佑,不曾因庆姜、丛修之故薄待他,还在庆姜死后认他为义弟,以免他被朝臣迫害, 未曾想一番好心经他利用,被害得苦不堪言。
许是我神色有些狰狞,东华冷哼一声:“别急着为她抱不平,你做的那些龃龉之事,并不比仲尹少。”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平淡,“墨渊虽负她,可到底不曾推波助澜。”
东华一语中的,我怔了一怔:“墨渊在品行上确实算是个君子,但以他的身份,在那样的形势下,袖手旁观却比亲手害她更甚。”
他扬手幻了一方亭子,就着近处的石椅坐了下去:"你竟是这样想的——当年我从鬼族战场回来,只知道她被族人陷害、出卖,被囚在东海的水牢里,半点修为也无,其他,一无所知。“
这是要长谈的姿态了。
我就了座,盯着东华一双光影斑驳下澄澈清冷的眼,低低地笑了:”你也不用为她太难过,她那时虽是生犹若死,却依旧看得很通透。“
记得墨渊在水牢的重门后蹙着眉峰打量着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少绾时,我也是低低地笑了:”你也不用为她太难过,她如今虽是生犹若死,却依旧看得很通透。不然她为什么不用你给她的水镜?你瞧,不光是我不信你,她也从来不曾信你能够救她。“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3 11:18:00 +0800 CST  
父亲曾是庆姜的部下,后来虽转投神族,却常受猜忌。父神顺势做出假象,令几个潜伏在庆姜身边的细作向庆姜放出父亲受人排挤、陷害,乃至被父神当作叛将遗弃在战场,孤立无援,最终激战而亡的消息。一经安排,我以替父不平,暗生反意的形象出现,历了几番试探,终得庆姜信任。
庆姜也算是个枭雄,权欲不免盛了些,眼见乡野也好,朝堂也罢,少绾的呼声渐高,一时耐不住性子,在少绾身边安排了卧底,藏于侍从当中,其中之一,便是我。
父神得知此事,喜不自禁,吩咐我耐心周旋,为那两虎相斗添些油醋。我自打深知少绾绝非等闲之辈时起,就谨慎了许多,集两方间谍之力谋划、煽动,魔族局势渐渐不绝如缕。
其间,八荒还算太平之际,父神建了个学宫,唤作水沼泽,五族俊杰网罗其中,少绾与墨渊也因此结识。
后来,庆姜兵败,损了二十万兵力,众愤难平,魔族举行了校武,以庆姜失利,禅位少绾告终。庆姜毕竟统领魔族良久,党羽尚在,少绾另擢了魔尊的封号,仍予庆姜魔君之权。
祺令十三年,发生了多起惊世之变,是连魔族子民也轻易不愿提及的多事之秋,那段历史仿佛一潭幽深而阴暗的井水,只微风一拂,那一场场血雨腥风,便卷土重来。
那一年战事频繁,兵力本就吃紧,士卒又无缘无故地失踪,常遇败局,良将通敌的传言弄得人心惶惶。少绾自然不肯轻信那些说法和罪证,也不肯轻易裁决将领生死,但神族的细作暗中动作,蛊惑了不少重臣,臣子各执己见,长久争持不下,内政也乱如丝麻。而这其中,被蛊惑得最深的,就是手握重兵的庆姜。
因风声太紧,我那时不宜有什么作为,只跟着少绾暗中查寻蛛丝马迹。
践祚十三年的年轻魔尊执意不肯诛杀叛将,朝野俱闻,少绾惹得自身被猜忌,声名受累。庆姜除之而后快的心思也愈盛,她却无暇顾及,忙着替冤臣开脱罪名,寻而无法,终犯了大错,在庆姜行刑前劫了囚牢,自请入狱,并自免了尊位以示清白,却被庆姜私下里用上古秘术封了修行。
我问及东华:“我到如今也想不通,她劫了囚牢拍手走人就是,何必自认罪罚?”
“她或许是闲得厉害。”晚风微凉,他竟将这样的话说得有些怅惘。
我不以为然,却也不辩驳:“经父神授意,那些细作收敛了许多,魔族也不似之前那样一遇神兵便节节败退,又兼庆姜捉到了三四个少绾救走的将领承认了投诚神族的罪状——少绾身边可用的人不多,仲尹受少绾所托藏匿冤臣,依你所言,那几个叛将该是他故意放出。少绾裹挟将领外通神族的罪名也就此定下,魔族士气大跌,神族的细作趁乱将她掳至东海水牢。好在她剑法奇绝,又攻于机巧、阵法,只花半个月就出了那水牢。”我缓了一口气,“之后的事你也知道,她在那年夏末重回魔族,杀庆姜,夺君位,洗冤屈,诛丛修,固权兴兵,安内攘外……”
“慢着。”东华冷淡地打断了我,“她破水牢只要十五天,那她在剩下的半个月里去了哪里?”
我早知他有此问,是以并不诧异:“昆仑墟。”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4 15:35:00 +0800 CST  
少绾踏上长桥,许是睡得太久,脚步略有些虚浮,但声音里却透着明快:“东华,你给我建的陵墓,我很喜欢。”
东华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依然不留口德:“那你大可再躺进去一次。”
少绾回头伫立了片刻,等着东华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春风微拂下,她泠泠白衣翻飞若云,明媚的眼波中流转着些许得意:“我可是要祸害万世的,怎么能那么容易就死了......”说完这话,她挽着东华的左臂转过身去,只向前一眼,便再也僵立不动。
东华冷冷地扫了扫长桥那边的墨渊:“阿绾,你说得很对,你那时死得确实很不容易。”
我瞥了眼一身喜服,却半分喜气也无的墨渊,紧赶几步行到少绾身侧,低声说:”祖宗,你若不想见他,这桥上也有机关......“
少绾轻轻地笑了;”不必。“然后端着冷淡而宽和的声音发了话,”奉行,墨渊上神大喜之日,你可曾依本尊心意送上贺礼?“——这样的语气,与二十多万年前她在棣尧宫议政时的不差分毫。
墨渊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一白,几乎半分血色也无:”不必了。你回来,我很高兴。“我跟从父神两万年,将墨渊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他如今能说出”我很高兴“这样的话来,父神母神也该含笑九泉了。
少绾唇角含着若有还无的笑意,语音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其一,上神是神族的战神,上神的亲事也是神族的一桩大事,为表神魔两族情谊,这礼,上神必须要收;其二,上神视我为眼中钉,如今不经本尊允许便闯入行宫后园,本尊若再不恭谨一些,明日,只怕上神夷平章尾山也未可知。奉行,请上神屈尊移步将夷殿,本尊随后就到。”
我应了声“是”,疾步走到墨渊身旁,挡住了身后的少绾,恭敬地矮着身子;“上神,请。”见他不动,我低声说:“我实在搞不懂,如今这番境况全是你自作自受,你还妄想做什么?如今在章尾山你连法术也施不了,既不肯走,你是想与东华单打独斗,还是想让刚醒来的少绾再死一回?”
他身形颤了一颤,颇为颓唐地转了身。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跟了过去。
少绾,你花尽心思想要做好一个在他面前大度从容的魔尊,你今天做得很好。
千万要忍住,少绾,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5 19:11:00 +0800 CST  
祺令六十八年,鬼君鲮与向魔族求亲。
少绾在棣尧宫内接见了使臣。八荒俱闻,恢弘的大殿上,姿容绝世的魔尊听罢使臣来意,轻巧巧地笑了:“回去禀告鬼君,本尊所要的聘礼不多,西南荒一隅而已。”
鲮与也算用心,亲自挂帅对抗神族与青丘之国——那全然算不上支援魔族,少绾抽调了西南荒所有的士卒用以守卫左颐十六州,是以整个西南荒只余鬼军。
东华闻讯赶来时,少绾正观详着八荒地图,见了东华,盈盈一笑:“方才还传来西南荒的捷报,你这样急着赶过来,是要与我同乐?”
东华挑挑眉:“我可看不出你竟是乐的——墨渊来过吗?“
少绾嘴角一丝笑瞬间化为乌有:”你现在出去说不定还能追上他。“
东华看向我:”他们又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细细同他讲起。
墨渊进来时,刚有魔兵通报过,少绾脸上还漾着笑意。见她这般,墨渊眉宇间的焦急荡然无存,只留下一脸的清冷:”你那么希望他赢?“
时值寒冬,呼吸间已有白雾,少绾常令我温着一壶酒。她替墨渊斟了一杯,语气也如酒般湿暖:”鬼族是魔族的盟友,他赢了,我自然高兴。“
墨渊接过那酒,神态稍缓,并不饮用,温和道:”你为了魔族,这样委屈自己?“
少绾笑了,虽是真心实意,唇边却如同噙着荒原凄冷决绝的花:”我不觉得委屈,我尚未出生就受魔族四方朝拜,族人视我为始祖,授我以权柄,我为魔族计,实为分内之事。这世间的一切,权利也好,地位也罢,都是一样的,不能只要它的繁华三千,不要它的枯枝败叶。墨渊,这很公平。“
墨渊敛眸看着酒盏上方盘盘囷囷的热气,叹息般的说道:”你说的很对,但也不必委身于鲮与。“
少绾笑道:”与他洞房只不过是一种刑罚,与水牢里的鞭刑相比,除却脏了一些,倒也没其他区别。所以没什么可在意的。“
她笑得恬淡,我却不忍再听下去,墨渊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变得幽深难测,在少绾脸上逡巡了片刻,淡淡道:”你看得这样清楚,也好。“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东华听我说罢,走到少绾身边轻轻地揽过她的肩,少绾抓住了他的手腕,握得自己指节发白也不松手,她抬起头看着东华,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她说:”我说的我不在意,那是遇到他之前啊,如今,怎么可能呢?“
祺令六十九年,也是如今这个时节,神族从西南荒退兵——毕竟不是自家领土,神族帮青丘帮得恰到好处、不累及自身也很明智。青丘的兵也逐渐退去,鲮与将西南荒战场留给少绾派去的两名良将打理,兴冲冲地翔云前来魔族迎亲。
少绾收到消息那晚,乖顺地穿好了嫁衣坐在碧符殿的菩提树下,只等拂晓,便踏上鬼族使臣留下的十六人迎亲队备好的轿子。
约摸子时,墨渊穿着玄晶铠甲执着轩辕剑踏入了碧符殿,剑尖的血红衬得他英气逼人,但他突然笑了,精致的五官里揉了温情:”你设的美人关,我还是没能过。“
少绾走向他,泪中带笑:”我也是。“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6 17:07:00 +0800 CST  
我一向觉得,慧极必伤,说的是墨渊与少绾;情深不寿,说的是少绾。现如今少绾虽归来了,这样深入骨髓的念头却依旧不能动摇分毫。我叹了口气,拧了一条锦帕递给东华。
东华擦得小心翼翼,少绾却破涕为笑,一把将脸上的帕子抓在手中,声音里还裹着鼻音:”你这个样子,怎么比造苍何时钻那些孔隙还仔细?“
东华仍是一副雕塑般的神态:”你竟觉得你自己比不上那些孔隙?“
少绾也不反驳,只笑意温婉地看着东华——以往我看到这情形,总是觉得身后冷飕飕一阵阴风,随之溜之大吉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只觉得绕在他们周身的这番和谐,羡煞旁人。
最终,是东华打破了平静:”你这一醒,惊动了四海八荒,魔族如今的七个魔君怕是要有所行动。“
少绾意态悠闲地拭着手:"东华,你如今的定力真是大不如前了。唔,七个魔君?他们倒是很舍得。”
我上前接过锦帕,少绾低笑了一声;“可是我舍不得啊。”我静静地听着,只觉她轻柔舒缓的语气下,一场疾风暴雨即将席卷而来。


东华走时,将之后闻讯而来的凤九与白滚滚也一同携了去。
少绾躺在内园的藤椅上抚着额头叹息道:“东华很有福气——小白方才说折颜与白止也都过得很舒心。果真是因果报应,我们这些牵扯颇深的,都落了个凄凉的下场。”
我看着她清绝似雪的面容,恍惚记起墨渊也曾说过“因果报应”这话。心头突突一跳,一时之间,一些我不曾深思的事情如狂风卷过,仿佛只需前行一步,便拨云见雾般的明朗开来。
但到底思而无果,我定了定心神,问道:“祖宗,咱们的细作说那七个魔君今晚会您的接风宴宴罢聚在一起商讨对付您的法子,您若是不想让他们相聚,我再差那些细作暗中动作。”
她仍闭着双眼,但她眼角眉梢皆有喜气:“底细都查清了,不用麻烦。"
我也笑了:”祖宗,自从刚才东华说墨渊的喜事被你和他搅了,你就一直笑着。“
因正午的日头有些刺眼,她只半启了眼瞳,闪漆如墨,夺目的阳光从绿叶的缝隙里流泻到她身上,整个人是光线交织而成的也似:”对啊,他娶不成妻,我很高兴。“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18 00:52:00 +0800 CST  
众魔君走后不多时,一场春雨便如约而至。少绾披了件外衣在将夷殿内绘起了战事图。


我去添灯时,原本急鼓般的雨声小了许多,轻轻脆脆,仿若有人闲敲棋子。


少绾放下手中的毫笔,有些疲累地摆了摆两道广袖,动作温雅随意。她就着摇曳的烛光淡淡地直视着我:“当年我将那些将领藏入暗室托付给仲尹时,再三嘱咐他不可变动机括。可他并未如我心意——仲尹看过我画的图纸,那张图纸上一些机括的作用正与实际相反。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事来,但还是敛了敛神色,答道:“你曾说过,庆姜的得力干将被囚在了一个遍是阵法的密室里,你的心腹被送入了一个安全的密室中。”


她颔首,神色宁定:“不错。东华进入我的陵墓,无意中发现后者比前者清苦许多,全不像是安置心腹的,他便明白了,变动机括的另有他人,而且那人的真实想法恰与我相反。”


我强抑着一种被诡计攫住的恐惧,稳着声音说:“你早就怀疑仲尹,那次不过是趁机确认?”


她道:“还不止。我让几个细作放出消息,仲尹才得以辨出神族安插在魔族的细作——他虽伙同他们诬陷我通敌,但到底也遂了我的心意,将他们舀了出来。”她目光里露出一丝狡黠,“你或许不知道,我在水牢里时,你初次去探望,我便认出你来了。身形也好,步法也罢,尤其是眼神,都是极易辨认出一个人的。”


我按了按额上突起的青筋,深知还有其他,却不想再听下去,黯然地将她的话打断:“也所以,你那时拔了自己的三枚指甲,不过是在施行苦肉计——你料定了我会心软,会让墨渊去救你?”


少绾展颜浅笑,目光悲悯,在烛火的淡淡柔光下有一种奇异的美:“我说过,这世间的一切都公平得很。你们虽害过我,我却也利用过你们——你昨日说要投诚,不过是可怜我——神魔大战在即,是去是留,你好好想想。”


片刻静寂。


脑子里的乱麻揉成一团,犹记那日,她执着一柄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语气里绝无正经:“你我成天这样装着好没意思——我早就知道你是父神的细作啦。今后,你算计你的,我算计我的,成王败寇,唔,各搏天命就是。”


她说得对,成王败寇。


我屏息清去心魔,长叹一声:“你是要与我说这事?我连你的战策都知道了,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眨眨眼,笑生双靥,满室如空,只余清风吹断檐上积雨声:“也是,我怎么能放你走呢——说了那么多,仲尹的拜帖你藏了一整天了,总该拿出来了吧?”


我有些疲惫地笑了:“是,祖宗。”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21 21:18:00 +0800 CST  
我从章尾山赶到昆仑虚时,墨渊立在一棵枣树下,白衣当风,飘飘转转,他面前的少绾素衣素面,冰雕的也似,右手执着将夷剑,冷冷道:“好,很好,本尊抢也好,偷也罢,还怕抓不到她。”说着,一剑刺了过去。


剑气凝在剑尖,触风即鸣,墨渊却丝毫不加躲闪——他明知道少绾不会伤他,他明知道。


少绾临时收回将夷,真气涌动,伤了心神,蹙起眉头,像是突然站立不住,身子狠狠一晃,墨渊扬手相扶,她一剑反刺过去,看着他肩上洇出的一片殷红,语气冷淡:“可还满意?我这次当真伤了你。”


墨渊神色微动,祭出轩辕剑:“这个时候,你还想着算计。”


少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眼便只余寒霜:“只比剑术。”


我一直躲在假山后,闻及此言,才敢放心去寻鸢屏。逐杀鸢屏直至回廊,途中受到墨渊不少徒弟的阻挠,我费了许多力气。


施法捆束了鸢屏,我回头正欲询问少绾该当如何,只见将夷潋若碧波的剑尖直向鸢屏袭来,视线稍移,入目处,少绾一身白衣片尘不染,左手还保持着出剑的姿势——是了,她左手用剑一向比右手娴熟,也所以,她方才虽刺伤墨渊,可用的到底是右手。


我将目光从少绾心房处的剑身移向剑柄。一时间,风住,云止,墨渊一向清冷的神情变得恍惚,握着轩辕剑的手微微颤抖。


身后,有血肉被刺穿的声音穿出,我静静地看着冰棱倒刺不断地从鸢屏体内穿出,她痛极而出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昆仑虚。


我不再管她,也不再防范周遭欲救鸢屏的墨渊弟子,转而去探看少绾。


墨渊神色关切,他徒手将轩辕剑拔出时,额上已起了细细密汗,我瞬移过去,冷笑一声,一手搀扶着少绾,输以真气护她心脉,一手凝力将墨渊推出。


墨渊收剑入鞘,皱眉道:“阿绾……”


少绾看了看生死两难的鸢屏,凄然一笑:“你是想为鸢屏求情?我对她施了渐冰咒,上古秘术,无法可解。”


我见墨渊眸中情绪半分不假,原以为他会说:“不是,我不是想为她求情。”


可他到底没有遂我心意,也没有遂少绾心意。他说的是:“我没有想到,你这样狠毒。”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23 20:28:00 +0800 CST  
行经墨渊时,我低声道:“时间不甚宽裕了,你可要想好。”


他将凝在少绾身上的目光移回些许,以致看向我时犹有余温:“有劳费心。”


我颔首,随少绾而去。




夜华到底是天族太子,着实要比玄冥的部下难对付,破阵后,少绾拭着久未出鞘的将夷,语气中含着赞许:“他的阵法设得很巧妙,三十六道,道道相扣,也不知我破阵时,他是否又有领悟……”


刑绛赧然道:“无能为魔尊效劳,臣有愧。”


少绾宽和一笑,似秋月映澄泽:“你多虑了,我带你来观战,就是想着能对你有所启发,日后也好独当一面。”


她不以“本尊”自称,已使刑绛颇为诧异,又兼言辞肯切,实在是令刑绛有些诚惶诚恐,对她越发敬重。


魔军在岔路较多处扎营,因着通往歧州城的地势多变,偶有悬崖,芦苇荡也很深,还有荒芜的村落,是以先行十面埋伏之计。夜华破了芦苇荡中的阵法,却被困设在村落的阵法半个时辰有余,再破阵时,一万魔军已将与歧州相望、呈犄角之势的免廷攻下,断了歧州的水源与后方支援,原应围困神军两三日,便可得胜,但夜华帐下的神兵颇为勇猛,足足抵抗了六日,神军败得很有风范。


而这六日,已足以供少绾与墨渊重归于好。


少绾定下总攻战策便回了章尾山,处置燕池悟和聂初寅,只说收回君印,降职副将半年以思过。燕池悟领罚领得倒干脆,聂初寅却心有不甘,他捧着手炉,似冷得发颤:“她、她竟那样无视我的一片真心……”


我冷笑道:“你不过是受了几处不痛不痒的伤,还敢自诩是真心?”见他一副又要表衷心的模样,我抢白道,“你若对她是真心……你敢说,那次仲尹背叛她,你不曾从中做梗;你敢说,丛修攻打章尾山时所持的行宫图不是你的手笔;你敢说,南子的死,你未有推波助澜;你敢说,她在凡界历练……”


他面色陡然煞白:“这、你……你如何得知?”


我负手,于嘲讽一事上,我向来很有兴致:“笑话!你以为她会不知?若不是她……她焉能留你魔君之位?你这些心机,我如今尚能看透,以她之敏锐,十九万年前……嘿!你以为,她令我在那次晚宴上说的话却是什么意思?聂初寅啊聂初寅,有墨渊在,你妄想。”


他颓唐地瘫坐在竹椅上,目光暗淡下去,仿佛那一点点希望,因着我的话而灰飞烟灭。




自歧州回来,少绾的咳血之疾又严重了些许,墨渊着令羽来看望了几次。



令羽是少绾安插在昆仑虚的眼线,因着父亲是少绾的部下,母亲是个凡人,双亲俱殁后,常受少绾庇佑,对少绾很是忠心,得以探望旧主,十分欢喜。

令羽最后一次来时,夏雨初晴,章尾山山色含碧,空蒙清逸。少绾不甚喜花,章尾山全然算不上是馥郁沁人,但草香清浅,行在雨痕方逝的青石小路上,只觉干净清爽到了极处,少绾的咳血之疾也好了一些,午觉后披衣在将夷殿批起了文书。


我行动间有些紧张,手心也冒了虚汗,奉第三杯茶时,少绾握着青瓷盏的手一抖,一杯温茶尽数泼在了一沓文书上,我慌忙去施法晾干,少绾仍坐在榻上,幽幽地问我:”奉行,你说,我若是不去,他会否就这样死了?“


我拿着文书的手不大稳便,连声音也有些发虚:”祖宗,你这是说?“


她凄然地笑了,睫羽微颤,垂目道:”我原是想待他伤个七八分时再去,那样他就不能参与神魔之战了。“


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他在受天劫?“


少绾起身道:”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对他施了往生咒。“她说出”往生咒“三个字时,清冷的音色里夹了入骨的执念——又或者,往生咒这个同苦共难,伤人伤己的咒术,本身就含着莫大的执念。


我低叹一声,随少绾腾云去苍梧山寻到了墨渊。


墨渊坐在一座古刹外,眉尖轻巧巧地蹙起,似是含着常年不得驱散的悒郁,玄色衣袍上深深浅浅,水渍也似,我看着一道天雷自他肩侧劈下,除了那片深浅又有些变化,神色无有差异。少绾说得对,他这个样子,很英气。


少绾自他身后解了结界,忍着他此刻正承受着的剧痛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瓮声瓮气地唤道:”墨渊。“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26 01:24:00 +0800 CST  
墨渊欲挣开少绾,却被她一个掣肘制住,复挣扎了几次,又下一道天雷,打在少绾身上,洇出的血痕在她白衣上蜿蜒,墨渊的手轻轻扫过她的指节,目光缱绻,喟叹道:“你设的美人关,我还是没能过。”


少绾轻笑出声:“我也是。”


我听着,只觉酸楚难当,着令羽去寻折颜。


最后一道天雷降下,令羽领折颜将将赶来,少绾正抚着墨渊的眉宇,似是执意要将它展平,叹息般道:“墨渊,数十万个春秋过得可真快……秋下一心便是愁......从前我救你时,又有希望,又有勇气。可如今,我老了,很累很累了,难再有当年心魄……”



墨渊受了六、七分的天劫,想应少绾一句也无甚气力,少绾虽精神尚可,一身白衣却已是血中捞出来的也似。令羽见自己一向敬重师父和魔尊竟至于此,急得落了泪。


折颜一步三叹,念了几句佛——我一向搞不懂,东华也好,墨渊与少绾也罢,都将佛学道法习到了精妙处,却纠纠缠缠数万年,一意执拗,连折颜也比不得,难免让人唏嘘。


我施了术法将墨渊与少绾移至昆仑虚,着令羽与折颜看护,自己去了碧海苍灵。


东华说得对,少绾历天劫,墨渊不可能不救,但他却未曾料到,即使墨渊设了隔声的结界,少绾还是能寻到墨渊,就像多年前,少绾被聂初寅囚在苍梧山,全无法力,却被墨渊仗剑救出。他们之间,大约早就牵扯已深。


天劫之后,便是少绾与墨渊闭关,神魔之战停了两个月。


少绾与墨渊出关那日,正轮到墨渊的十七弟子、太子妃白浅当值无妄洞。


依团子所言,白浅去拿糕点时,他在洞前的沉香树上正打着盹,听到洞门訇然中开,灵台陡然一清,透过树枝横斜处定睛一看,墨渊替少绾正了正发间的白玉簪子,少绾白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挽过他的手,二人相视一笑,一处白衣,两般风致,画描不出。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27 22:48:00 +0800 CST  
我听闻消息后赶到昆仑虚,路过中庭时,见到墨渊那些弟子在枣树下摆了张桌子压着注,赌少绾需经多久才能成为他们的师母。


团子自喧嚣盛处挤出,兴冲冲地扯着我的衣角到了墨渊的住处——那是从前少绾自神族水牢里逃出,在昆仑虚住的屋子。少绾曾言,每日晨起初妆,自窗内望出去,阶上一片草绿,舒爽到了极处。此时深秋,那绿意却半分不减,墨渊倒也用了些心思。


窗门大开,室内装饰并无大改。紫檀云纹床,梅花插屏,青玉枕,银条纱帐,因着少绾不喜熏香,床头只有一盆白菊,淡香若无。


少绾坐在床侧拭着伏羲琴,瞥了眼倚在里侧的墨渊:“你赠珏妜韫辞,是在遵循家风?”——当年,父神母神以伏羲琴为聘,曾对少绾许下“若弃魔族,可与墨渊永结为好”一诺。



团子轻声问我:“韫辞是什么啊?”


我瞧着墨渊含笑看着少绾薄嗔的面容,觉得自己这遭来得不很对:”一尾琴——你大伯与大伯母同做的。”


墨渊低咳了两声,气息尚有些虚弱:“我另给她做了一尾琴,虽似足韫辞,但到底不是。”


少绾给他输了些修为,调笑道:“上神好涵养,实在是八荒伪君子之典范——奉行?何事?”以她与墨渊之能,早就知道我与团子躲在门外。


我移了移扶墙站定的身子,扫了一眼墨渊,随即直直地看向少绾,斟酌道:“祖宗,宋蠡徒和孔攸枢,已经出兵了。”


墨渊一双温和如水的眸子霎时凝了寒冰,他拂掉少绾搭在他腕上的手,敛眸不语。


少绾恍若未察室内陡变的气氛,执意牵过墨渊指节分明的手,柔声道:“你瞧,秋季的雾气重了许多,今日荥州又起了风,火攻的船易被吹散,夜华是不是以为魔军不敢打水战?可是墨渊,他猜错了。火船上有攸枢用琴声控制的水兵,夜华就是指挥再得当,也躲不过受控的魔兵,唔,他要是进攻,湖底潜藏的檑木足以将神兵分成散兵。又或者,他可以分兵打陆战,可是你忘了吗?我最擅长的,就是陆战。”


见墨渊的手始终冷淡地不与她相握,她静静地看了一眼墨渊,将目光移向握着我的衣角,几欲哭出来的团子,安慰他道:“你不必担忧你父君,他长成那个样子,我根本就狠不下心来。”


团子闻言怔住,懵懵懂懂地看着少绾,似是想从她淡淡的神色中瞧出些什么来,最终回以她一个信任的眼神。


少绾放下伏羲琴,起身欲走,墨渊蹙着眉峰将她拉住,怅惘道:“慢着,将伏羲琴带着。我也不是......也不是像你想的那么恼你。”


少绾笑容嫣然,回头道:“攻下寅州,我来寻你。“


墨渊展颜,抚过她的指尖:”好。“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6-29 19:18:00 +0800 CST  
少绾心智受损,知情的并不多,为大局计,对外只宣称魔尊闭关,不理政事,章尾山倒也因此少了兵戈气,清静了一些日子。


寒气渐重,少绾真身为凤凰,生性惧冷,是以近日精神不大好,常卧在床塌,恹恹欲睡。


我在内殿候着,百无聊赖地掂量着棋子——东华昨日来过,与墨渊下了和局,兴尽而归。忽而一阵刺骨的寒流扑面而来,我抬起头,墨渊已关了门,悄无声息地立在殿中。


他单衣瑟瑟,虽施了术法屏蔽了雪花,高挑颀秀的身子却仍散着风雪的凛意,所幸眼神有着温度:“她今日如何?”


许是闲得久了,闷得慌,我语气有些不善:“方才我进去时,还在睡。”


墨渊微微颔首,抬步转向暖阁,我尾随其后才行了两步,便听到少绾慵懒的声音响起:“墨渊?是墨渊来了吗?”


墨渊淡淡地笑了:“阿绾,是我。”


移形到了床侧,墨渊撩起帷帐,一时愣住了。


少绾披着狐裘,斜倚在身侧的一方云被上,支着下颔,长发不经绾束地铺满锦衾,有一绺秀发垂在额前,飘拂着挡住半启的眼瞳,抬眼间见到墨渊,双眸闪漆如墨,衬得花瓣似半张半阖的双唇有一种奇异的柔软。


她不知道,她这个样子,很美。


若我记得不错,少绾被困苍梧山那次,我与墨渊破了聂初寅施的结界,立在她面前时,见到的,也是这番景象。可那时,少绾设了阵,任谁也无法前进一步。


如今,她再不能了。


墨渊稍稍移开些目光,气息微乱,似有压迫之下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瞥了眼浑不自知的少绾,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但墨渊到底是个君子,片刻后,他将少绾抱出时,看向我诧异的神色,语气平和如初:“凤九为阿绾做的披风,如何?”


我这才发觉少绾身上的鸽血红滚边披风确实新颖精致,愈发显得她面容莹润如玉,遂颔首道:“很好、很好……”我状若担忧地看着少绾沉睡的面容,“但她何以如此疲倦?”


墨渊的唇角凝了笑意,含着宠溺的意味:“解狐裘的系带解得累了。”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7-01 21:04:00 +0800 CST  
殿内生着火炉,自然是比外面暖和许多,我只穿一件乌云豹氅衣,已觉有些热,这时见墨渊给少绾戴上雪帽,便问道:“这是要去?”


墨渊眼底浮出一抹怆然,刹那即逝:“拜祭父亲母亲。”


我脑中嗡然,手握成拳,咬牙道:“你想让她偿命不成?”


墨渊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父亲在她尚未承袭尊位时便加以算计,我大约也知道一些。”怀中的少绾微微动了动,墨渊低头看着她宁静的睡颜,似有些不忍道:“他是算准了阿绾的性子,才那样羽化的。因果报应,怪不得阿绾。”


我听到墨渊第二句话,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浑身瑟瑟发抖,连牙关都冷得发颤,脑海里只一个念头——错了,一切都错了,少绾白白当了二十余万年的罪人。


我力有不怠地瘫坐在竹椅上,身下层层软垫,化作洪荒时的沼泽,那些血雨腥风,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我问及墨渊:“也所以父神母神羽化而调节人间四时,恰将时节选在你的生辰,全非偶然?”


他颔首:“初时只是怀疑,直至阿绾闭关修复凡界才得以确认——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我摇头,颓丧道:“我只当她那时是无意伤及父神母神,不过下手重了些,才铸成大错,却原来,是被父神算计了。”


墨渊轻叹一声,抱着少绾出了大殿。一瞬的寒冷刺得我骨骼生疼,灵识却清明起来——当年少绾雪夜奔走相救,却被诬谋害父神母神,她那时,可比我此刻冷上十倍、百倍?


五族大战,殃及凡界,不忍目睹民生涂炭的神佛何其多,父神母神羽化也算是大义,但父神到底忌惮少绾,临了还不忘设个局,意在令她与墨渊之间横亘两条性命,自此,爱也难,恨也难,生也难,死也难。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7-02 22:15:00 +0800 CST  
远古时,人族依存于神、魔、鬼、妖四族,后经五族首领协议,单辟了一方天地供人族休养生息。这倒也是个万全之策,但南子殁后不过百余年,凡界因世间杀伐之气过盛而颠倒季节,一时苦不堪言,父神母神扬言闭关调节四时,这一义举受到各族钦佩,以至于八荒战事也暂时搁浅下来。


这难得的片时平和中,墨渊的十六万岁生辰到了。


墨渊喜静,只办了个小宴,请了十来位宾客。这其中,就有因南子之故与他生疏了的少绾。
宴席设在东海齐筠的梅林里,距父神母神闭关的瀛州不过两三里。


寒冬时节,白梅竞相盛开,花影摇曳,尽态极妍。宾客未至,墨渊摆了一盘棋局,正与折颜对弈,极淡至白的冬日阳光勾勒出他俊逸出尘的轮廓,他抬眼间看向少绾,神色若喜若悲,不可捉摸,随即撇下折颜,缓步行来。


我瞥了眼少绾,她着一件白净的雪衣,罩上了雪帽,一圈毛茸茸细狐毛下清冷倦慵的容色,有着不真实的飘忽——任谁见了她这副形容,也是要动容的。


这对冤家,我暗叹一声,迎向折颜同样无奈的目光,行了过去。


见那二位渐行渐远,折颜眯着一双桃花眼,颇有兴致地同我说:“这一对的牵扯怕是断不了了。母神闭关前给了墨渊的一支朱玉簪,说是传给自己的儿媳妇的,啧啧,还有之前送给少绾的伏羲琴,你瞧瞧,这喜宴没办,聘礼倒快要送足了。”


我窃以为,墨渊与少绾的牵扯哪里是一簪一琴能说得清的,折颜明知个中渊源,却不挑明,大抵因为情之一字,明明暧暧,说不得,且不能说。


开宴后不久,少绾就借醉酒之故离了席,令我代饮。我见她笑意融融,映着廊外蒙蒙细雪有着难以描述的空灵魅惑,失了一会儿神,未察耳侧折颜说的话——瞧见没?她发间那枚簪子上嵌的红玉,就是母神用指尖血养出来的。


记忆中,赶到瀛州时,乱石阵已破,漫天飞雪中,星光结界奇异地明亮起来,父神母神脸色惨白,衣衫染血,相向而立的少绾足边躺着奄奄一息的四大凶兽,她周身燃起血色清辉,手中的将夷杀气纵横。


墨渊不动声色地用拴天链捆了四大凶兽,少绾静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摘几株神芝草。”


墨渊神色如常:“我知道——你担心东华的伤势,我一向知道。”可他那时,看也未看少绾一眼。


那晚,父神母神羽化,因着父神的一句“不要怪她”,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少绾控制凶兽,伤了父神母神,其实,细细想来,以四大凶兽之能,纵有少绾相助,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噬取父神的一半法力?将夷剑素有摄魂之能,未被摄魂的凶兽对抗少绾,被摄魂后的凶兽失了心智,贪图父神母神的修为,必定会反攻主人,依少绾的性子,决计不会作壁上观。


用剑或是弃剑,救人或者救己,说到底,为难的,始终是少绾。父神这局,设得很毒。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7-03 19:21:00 +0800 CST  
送墨渊出了章尾山,我才发觉山上积雪消融了大半,寒意阑珊,淡淡几抹寂寂雪色,恍若画上留白。


墨渊长风而立,寥落的面容不欺然浸入了世俗的悒郁。


他这一生,循规蹈矩,连呼吸都仿佛合着某种尺度,闲散舒适不过与少绾相处的片时。按捺住纷至沓来的思绪,我不发一语,也随他静静地站着,渐觉清晨微寒湿润的空气洇湿了衣角,正欲相唤,却听他怅惘道:“除却珏妜幻作她那次,十九万一千七百五十三个春冬,我不曾见她一面。”


我登时愕然,墨渊冷着嗓子道:“也所以,仲尹扬言经她托梦时,我嫉妒得发疯。”


我掐了掐手心——并非梦魇。再一愕然,这……这浑不似是墨渊会有的状态,父神母神羽化,他也只是蹙眉闭目了片刻,大喜抑或大悲,这在他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感,遑论亲口说出“嫉妒得发疯”。


我神思激荡,失魂落魄,又是伫立良久,连墨渊离去也未察觉。


少绾择涅盘而舍恶灵,我早有预料。


费时费力炼出四万恶灵是一回事,处置四万恶灵又是另一回事,稍有不慎,搅扰五族也未可知。至若凤凰涅盘,无异于三魂七魄散了又聚。兢惧倒也罢了,期间的苦楚将将比得上历一遭天劫,虽惨痛了些,但这到底,是一人的苦楚。


父神曾言,少绾和墨渊本性相近,万念慈悲,梵境佛陀也似,意在点到为止,战场上也鲜下杀手;东华就大不同,讲究“大义之下是杀戮”,只问成败,不计死生,这一点,似足他。


令羽将妙义慧明境交给少绾时,神色沉郁:“帝尊,师父他在酒窖里待了半日了。”


我看着他数十万年如一日的面容,只觉一时间无有恰当的语言回对——墨渊教他,除心计外,不曾藏私。虽说神魔两族间风云诡谲的年岁已然过去,但也不是那样不起波澜,他满眼满心只师父和帝尊,将妙义慧明境乃至五族安危视作无物,这般赤诚,让人哭笑不得。


少绾闻言,眨眨眼笑了:“我惹他吃醋了,你让他多喝些酒调调味,也无大碍。”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7-06 22:11:00 +0800 CST  
父神母神仙逝后,五族休战,神族阖族守孝三百年。


因着战事频发多年,凡世满目疮痍,以致人族在四时归序后仍不得安然,少绾闭关修复了凡界。


她出关时,我在碧符殿修剪着菩提树,透过斜枝疏叶那么一望,便望见了她——着一件颜色极浅的绿衣,凌虚御风,恍若与青山淡水融为一体。


我腾云迎上去,渐渐看清她的面容,许是在山巅的暗室里待久了,脸色是不见阳光的白,所幸,她仍是笑着的。


东华见少绾这副惨淡形容,执意斩了一条妙华镜供她汲取灵气,在塌沿坐了半晌,冰冷的音色难得掺了些许迟疑:“他们若是趁机攻打魔族,阿绾——”


晚夏时节,日光暧暧,我原是睡意微醺,一听这话登时五识俱明,揣着既喜且怕的心思,听着少绾的声音勉勉强强传出床帷,很轻,入了耳却似一声惊雷:“打归打,他们若想得到一寸土地,那也是在我死后了。”


室内陡变的气氛下,她下一句话又是绝无正经:“奉行,你竟这样开心?”


我苦笑:“祖宗,我一点不觉得自己竟是乐的。”兀一开口,便知着了她的道——这样的话,与她和东华曾经说过的相近。


东华见她还有兴致耍人,神色稍缓,几乎算得上是温柔地看着少绾:“我采了几株神芝草,给你输些修为——看来,你果然要祸害万世。”


他临走时,同我说:“阿绾性子宽厚,我却锱铢必较,动她一下,你试试。”


我抬起低在药炉上方的头颅,觑向东华。因着寿与天齐,他容颜并无大改,依旧精致冷峻,却比年少时多了几分杀伐决断的气度,眉宇间隐隐显现的狠厉也确实是墨渊所欠缺的——父神选得很对,但他不会料到,他所在意的狠厉,方才在少绾一个小小的算计下便消失殆尽。


我收了目光,仍盯着药炉:“从前在水沼泽,你说过这话,我说你性子虽冷,可待人好时却是不计生死的好——如今,你还有这样的勇气,东华,我佩服你。”


说到底,我与墨渊,终究没他那份魄力。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7-09 16:11:00 +0800 CST  
少绾出关不过五日,神魔大战。


时维十月,秋光融融,天色渺远清澄,澹澹若水,本是抻怀偷闲的绝佳时节,却因着妙义慧明境被载入五族史册上那隐晦不明的一页。


那段往事,略略说来不过是妙义慧明境封印有异动,神魔鬼三族合力又重设了一番,随即少绾魂灭。


当是时,鬼族内乱,一厢在战场上惟魔族马首是瞻,一厢在政见上一夜倒戈,奉神族为尊。东华在鬼族战场费力周旋,分身乏术,少绾见魔族战事如意,更兼对三清浊气颇为忌惮,便应了神族的邀约。


查查补补三五日,最后一次封印前夕,少绾带去的几千护卫军尽数失踪,住处也被神族设了结界,她自岿然不动,打坐修行,任结界外十数神将往复监视。


拂晓时分,少绾被转移到牧野台,经神、鬼两族的史官口诛笔伐,定下二十八宗大罪。


天君疑我忠心,有意防我,我自“休憩之处”逃出,得知那些罪名,以为多为不实牵强之论,其中就有“破妙义慧明境千年封印”,“伙同妖族,毁十亿凡世礼乐平和”,“残害父神母神”,“勾结鬼族伪君”,这四宗罪,涉及妖、人,神、鬼四族,虽很荒诞,一旦落成,足以将少绾推向八荒六合的对立面,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事实上,那四条罪名确实被当场证实,我后知后觉才深知,那场阴谋怕是牵扯颇深,五族无一能免。


赶到牧野台,我变了装束,立在挨挨挤挤、不敢向前的守兵中看到少绾只用剑招便破了结界,重伤了界外设阵以攻的神、鬼众将。


少绾的剑法当然极好,清灵绝异,慢时重若开山,快时几近无质无形,剑底所藏的机锋变幻莫名。但她的虎口已被震出了血,剑尖在颤动,衣衫也在瑟瑟轻晃——她的状态,实非很好。


我要行过去,被她用眼神止住了。


牧野台一片死寂,五千精兵围困一个女子,却在自家二十一员大将的氤氲血气下有着隐隐的不安与惶恐。


似是有所察觉,少绾盈盈笑着扫视了一圈。她与墨渊容色都是精致到了极处,自然而然可以化解争恶之气。但墨渊端方冷淡,只会让人敬而远之,少绾却是足以影响她所在的一方天地。


周遭的杀伐意志消融开来,少绾看向高台北侧摆了仪仗,惬意舒适的天君一行,唇边凝了讥讽的笑意:“本尊以为,二十八宗罪并不多,劳烦史官再费些笔墨,添上本尊‘觊觎墨渊上神的美貌’这一桩罪行——二十九不很吉利,不如再将‘善妒’算进去,凑成三十。”


两个史官知晓少绾蒙冤,心里本就发虚,一经冷嘲热讽登时面色如土。


军中多粗人,听少绾这番话很有意思,不少将士都拍手笑了起来,但到底是在战场上,不过片刻又平静如初。


我身旁的几位也饶有兴致地聊了几句,末了有一位叹道:“可惜啊可惜,魔尊这话说得不是时候,墨渊上神前几日就闭关了。”


我苦笑,这个时候,墨渊若真在闭关,他就不是墨渊了。


天君清咳了两声,将严度诩和岑穆召了出来,前者运刀后者执戟,招招狠绝。


神族这回当真下了狠心,帐下未出兵的将领,倾巢而出。


拴天链自岑穆袖中飞出时,少绾似是早有预料,神色不改,剑交左手,剑势又快了些,晨光熹微,照见潋若碧波的将夷,疾如电,冷如霜。


我见少绾收束了拴天链,暗自松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看得酸痛的眼睛,再一望过去,登时愕住。


东皇钟的身形在严度诩手中成倍扩大,上界的红莲燃着熊熊业火,少绾施法缚住严度诩和岑穆,凌虚踏空,皓腕轻扬,将夷青光大炽,隐隐挟风雷之势,压上浩浩赤焰,长长的轰鸣声中,碧波蔓然延伸,所到之处,火势渐缓,但剑光注入业火深处时,已有后继不力之象。


灼灼红光中,少绾眉头微蹙,眸中放出极其坚决的神采,冷冷道:“东皇钟里封着妙义慧明境——为了杀我,不惜用五族生灵陪葬,真是好涵养。”


她字字如锥如刺,勾起所有士卒的恐慌,连天君也怔了一怔,似是浑不知情,我心中黯然,父神,设局者,是你吧。


少绾收剑入鞘,双手做出繁复的印伽,神态肃穆,令人有无端悲壮之感,在场之士那种恐慌的情绪也被驱散,屏息凝神,看这个一剑抚平烈火的女子如何力挽狂澜。


印伽已成,赤焰瞬时水藻般疯长,将钟上的身影舔噬,缠绕。但那妖冶惊心的红,渐渐染上墨金色,最后一抹消失时,红莲刹那枯萎,化作青烟,袅袅散去。


钟心上界,淡白至无的色彩渐渐显现出来,其形翩若惊鸿,其人神光离合。

楼主 西之寞劫  发布于 2014-07-10 21:34:00 +0800 CST  

楼主:西之寞劫

字数:26896

发表时间:2014-06-10 19:0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25 20:45: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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