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小节

据奉行说，我在整七万岁的那一年，睡了八个月零一十一天，醒在一个大雪的腊月初五。

昏睡期间我飞升了上神，且失掉了四海八荒唯一的母凤凰的嗓子，一身伤恢复的不可思议。

将养了三天，自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我便急不可耐地找东华干了一架。

半个时辰后我拎着自己破碎的堇色裙摆，被迫承认了即使飞升后比原先着实是耳聪目明了不少，想要赢东华，还是做梦这一悲催的事实。

其实有东华这样的存在实在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因终归还有一个人，可以毫无芥蒂做我的朋友。

东华行过来，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我被他打散割裂的头发和衣袖，声音凉凉地道：“水沼泽腊八有歌会。”

我张了张嘴，想起来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于是咽下了那句“那我们去吧”，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歌会并没有什么好听的，”东华轻瞥了我一眼，续道，“但听说父神备有千坛美酒。”我于是很高兴的点头，拉了他往学宫里走。

学宫门口立着不知所为的墨渊，见我们行的近了，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的看了我们一会儿，侧身将我们让了进去。

水沼泽很大，学宫也很大，但适合办这么一个歌会的地方，自然还是四斋的大院子里办擂台比剑的地方。

因是个对歌的舞台，布置的虽不至于花团锦簇，也确实用了一百来种花和各族各色的小饰品来装点，搞得十分精彩。当然最精彩的还是看台上每隔三个座位堆一座小山的酒，我跟着东华落座后迅速地摸了两坛，扔了一坛给东华。

拍开封泥，我猛地灌了一口，简直要直呼过瘾。说不上是什么好酒，但是够烈，于壮人胆一项上完全足够了。

东华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看得出有要劝我不要喝得那么急的意思在，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和我一样的灌酒。

台上有个我不认识的姑娘在唱歌，声线柔美，每唱一句都有男子来对，对的不仅是音律，还有词文。如果哪位男子能让姑娘满意点头，他就能成为姑娘的歌对子。

对歌本是人族的一个腊八习俗，选的不是歌对子，乃是夫君，但不晓得神族为什么也喜欢这个，看起来只是给他们的漂亮姑娘一个显摆的机会。

其实漂亮姑娘本该上台去炫耀的，多养眼啊。我看着台上羞红了脸，却容光焕发的妙应，卖力地鼓起掌来。这丫头，她选到了她中意的白止。

在妙应之后上台的，是瑶光。诚然瑶光即使是长得比妙应逊色了不少，但依旧耀眼的无人可比。她歌唱的很好，音色先不说，于音律一项上，就将旁人比的全然失了色。且还有墨渊一张五弦古琴伴出一些若有若无的音符来。

这些音符让我觉得熟悉，虽然我从没有听过，但就好像曾经见过它的孪生兄弟一般的，觉得无比的熟悉。

我知道这是墨渊做的曲，为瑶光。可惜她唱的，毕竟还是差了那么一些。

歌会一直开到了入夜，我和东华就灌酒灌到了入夜，父神在舞台周围燃起了一圈篝火，通红的火光下，台上那些人显得越发单纯，就好像人族那些淳朴的子民，对歌对出一生一世。一枝独秀的瑶光迟迟选不到满意的歌对子，墨渊无奈地放下了琴，好似要上台。

“就算风头全被神族女子和鬼族男子占去了，”东华看着我手中裂成齐整两半的酒坛子，眉目间是不可思议的清明，声线凉凉，似有所指，“你毕竟已失了声音。”

我新搬了一坛酒，冲他笑了笑，告诉他他纯粹是想多了。

我也想多了，墨渊他并没有上台只是时间差不多，对歌结束，要开始篝火晚会了而已，他不必继续伴奏而已。人族是不会将篝火晚会开在腊月的，因雪和火是不能共存的，但神族可以。

篝火燃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印得满目火光，让人想起凤凰的涅盘，美的有些荒唐。

墨渊在火光里下了舞台，一步一步朝看台行过来。

我昏头昏脑地站起来，拉上东华想走。来人是神族的少主，我身为魔族始祖女神，喝得这么不成体统，真是太失我魔族的颜面。

我没走得及。转眼间墨渊已站在面前，做了个揖首的姿势，声音淡淡的：“魔族始祖女神少绾姑娘善舞的名声名满八荒，墨渊倾慕已久，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能请得姑娘为墨渊一舞。”

我怔了怔，又怔了怔，觉得自己是真的喝多了。

第六章 第一小节

奉行很担心我会跑去再为墨渊贡献一滴精血，他纯粹是想多了。倒不是我不愿意把墨渊救上一救，人是我打伤的，义不容辞，只不过，我睡时已无了精血，醒来后发现十九万年我一共也只得了一滴，已给小白用了。我救不了他。

“那祖宗这是……”小心肝奉行送我到黄泉殿的门口，未有我的准许，他不得跟着我。

我抬手招来一片麟文云，按了按还隐隐作痛的头，道：“听说昆仑虚风景不错，我去参观参观。”

“祖宗……早些回来。”奉行恭恭敬敬地揖了揖，迟迟不肯起身。我晓得他的意思。奉行认识我驾惯的所有云，而麟文云是最快的那一种，虽然昆仑虚很近。

我承认，我很着急，我怕我去晚了，他就死了。他还欠我好多东西呢，若就这么没了，我问谁去讨？

“放心，我有分寸。”只简单安慰了一下奉行，麟文云已行得远了。

昆仑虚离我的章尾山真的很近，算是遥遥相望，一刻不到我便闯进了昆仑虚光鲜清透的那一半，而我的右手边，就是传说中妙义慧明镜中封存了数十万年，有本事将东华的一身修为耗了大半的三毒浊息。

而它新凝聚出来的形体正挑着一双妖冶的凤目盯着我看，惊异之色溢于言表。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

那妖女缥缥缈缈的声音还算动听，我又赶时间，便不打算同她计较，飞身而过。表示没有办法驾云，我也快得让大多数后辈们看不清。但那妖女的身形遍布整个封印的空间，竟轻松地与我并行，那些破碎的词句还是落了些进我耳中，类似于“整十九万年”或是“他将你藏得那样深”还有“不愧是正主，没想到还能回来”之类的。

难道她将堂堂的魔族始祖女神本君我认作了谁的老情人或是小情人？远古神只大多容貌奇绝，现世竟能有哪个女子长得同我像，应该会很出名才是……

念头转到这里，生生的断了，因我觉出了一股十分熟悉的神力。

其实打我一进昆仑虚，就觉得这个结界里的神力不同寻常，但彼时没有多想，直到此刻。胸口好似要重现十九万年前那样的剜心刻骨之感，我不自觉地浑身发抖，几乎迈不动步子。我太熟悉这股神力了，它曾经效忠于我，然后随着它的主人背叛我。

昆仑剑。

无怪昆仑虚竟能承载得了妙义慧明镜中这么多年的三毒浊息，它本是用墨渊的昆仑剑为祭造出来的空间。我想不明白的是，昆仑剑到底哪里不如他的意，身为远古三大神剑之一，竟落得这个下场。

墨渊是真的想要忘记我吧，连我为他打的剑，都不愿意留着。

震惊之下我只犹疑了一刻，就继续向前。相识十万年，我与墨渊的仙泽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所以可以轻易地感应到他的位置，也轻易地感知到他虚弱的的仙元。

真像是历史重演，昆仑虚里的房子造的和水沼泽一个样子，连墨渊养伤的那个屋子，都和十九万年前的云姬馆一样。只不过门口守着的两个小仙娥变成了一对小仙童。我思了思，以魔族的样子进入必然受阻，又不好伤了墨渊门下根基十分之浅的孩子，还是得换个样子。

奉行说青丘的白浅仿佛是墨渊最宠爱的第十七个弟子，又是天族的太子妃，想来是会被行个方便的。既然已经隐了身形进得结界，索性捏了一个诀变作了白浅的样子。

小仙童果然将我恭恭敬敬地让了进去。折颜他竟然这样放心地把重伤的墨渊交给两个如此不济的孩子看守，我觉得，父神他若有知，一定要打他的屁股狠狠教训一顿。

屋内是同当年一样的雕花木床，一样的雪白云丝被，还有一样俊美的墨渊。当年我没有承认，但其实我第一眼见到墨渊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好看，比东华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我很喜欢好看的人，可惜这个好看的人，他是个神族。而如今，我瞧着这张苍白的脸，还是觉得喜欢，只是对可惜是神族这一项，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看得出来折颜为了保住墨渊的命，费了不知多少心思，自然还有他的一滴精血。被我重伤到那个地步，就算凭着远古神只天生强大的身体不至于命毙当场，也不该活到现在，精血保命已属勉强，修补真元的功效根本没有发挥出来。

当然，如今我来了，就不一样了。

放眼四海八荒，能以自身修为帮墨渊吸收精血修补真元的，也唯我一个而已，虽费事些，毕竟比当年轻松多了。但墨渊的伤也比当年重得多，花了我整整两个时辰，才勉强帮他恢复了八成，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将养回来了，三五个月总是要的。而我自己带着伤，又大伤元气，怕也得将养上三五个月。

我们这一番，算是扯平了吧。

我这一次留了个心眼，在为他疗伤前就给他下了个昏睡诀，绝不给他突然醒来偷袭我的机会。

“好生照顾师傅。”出了门我挑了个看起来伶俐些的小童子，吩咐他道，“你去东边炼丹房去找折颜上神，就说我已请教名医，得了救回师傅的法子，如今师傅已无大碍。请折颜上神为师傅配几副祛邪扶正的药，早晚各服一帖，需连喝四日。”

小童子利索地点头，飞一般的便去了，我又按了按疼得越发厉害的头，顾不得掩人耳目招来一片麟文云，准备走为上策。

我总是在很关键的时候慢一步，比如此时，我又没走得及。

我的麟文云被人一扇子扇走，我撑着跳着疼的额角看着一丈之外立着的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脑子忽然慢了一拍。

乖乖，天族太子夜华的那张脸，生得和墨渊别无二致，只是面上神情不同。听说他今年也不过五万岁，太幼齿了些，只是不知墨渊像他这般大的时候，是否也这样沉不住气，像他把白浅护在身后一般护着瑶光，或是他的小十七。妙应家的姑娘都很好命，个个生得仪容绝代，嫁的还都是一等一疼老婆的男人。

我抬手挡了破空而来的剑，末了看着左臂上血淋淋的伤口，不大在意地问持剑的人：“怎的这样不长记性，要杀我，需借你哥哥的轩辕剑一用。”

夜华惊得后退一步，冷声道“是你。”

“少绾女君扮作我的样子，潜进昆仑虚，打的什么主意？”白浅上前一步，发现少了一个童子，正欲答话，小童子已抢着答了，“白浅上神！方才她扮作上神的模样，在墨渊上神的屋里去过了！”

白浅惊怒，又祭出一把白色的绸扇，想要一把挥开我闯进门去。

本来，这也没什么，徒弟担心师傅，天经地义。只是从前，并没哪个敢这样弗了我魔族女君的威仪。

小丫头打起架来挺有气势，可惜动作太过花哨不甚利索，三两招之间被我夺了兵器。

第六章 第二小节

我的掌风卡在白浅颈口，夜华已急声讨饶：“女君手下留情！”

我觉得这孩子看着一脸聪明相，做起事来却这么不经脑子。试问我若真想杀她，他以为自己还来得及说上句话么？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竟觉得在我真要下杀手时，自己的一句讨饶会有什么效果。

不过也难怪，近世这些小辈们未经洪荒战事，又有家里稍有本事的一些老骨头撑腰，往往容易自视过高。不过对着自家长辈也就罢了，对着我这异族的女君说话做事竟敢如此猖獗，莫非真当身上这区区几万年的修为能有什么分量么。

“少绾？！”

左侧月亮门里转出来一尊瑞气腾腾的老神仙，除了衣服比当年更花，仙泽比当年更厚，一张桃花泛滥的脸却没什么变化。

折颜震惊且震惊地行了过来，看看我，又看看白浅夜华，没什么把握地冲我道：“小五她毕竟是妙应的孩子。”

“否则她还能活到此刻么。”我倏而收手，夜华一把将白浅护到了身后。

折颜瞥了眼我臂上的伤，犹疑道：“这……”

我笑一笑，道：“等他醒了，告诉他，欠我的东西里，又多了这两个小辈。小孩子教不好，就老老实实地关着，放出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需保他们不得。”

“少绾……小五他们是太不懂事了些，”折颜赔笑，“你随我到炼丹房……”

我抬抬手打断他：“这倒不必了。倒是我让你配的药，你配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折颜手里化出一只碧色小盏，“早就备下了。”

我打开盖子嗅了嗅，不错，折颜于医理药理上的确深得母神真传，莫约除了墨渊，也无人及得上了。“要如何做你心里清楚，我于此不便久留。”

我抬手，本欲招一片麟文云，但，无奈作罢。我说了，我总是慢一步。

瑶光提剑曳着长长的裙摆踏进这个小院子的时候，我觉得我这倒霉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男子中有一种说法，形容最刻骨的深仇大恨，叫做杀父夺妻。我身为女子，不可能被夺妻，但墨渊，还做过我几年便宜丈夫，纵然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终究不甘心。

墨渊醒着的时候护着她，我没办法，如今她自己要撞上来找死，真是想仁慈一把都难。

折颜后撤一步挡在我面前，脸色有点难看。

我觉着有点儿烦。据我所知，折颜是个讲义气的人，为了墨渊要保护他的妻子，这我理解，但他居然胆敢就这么拦到我的面前来，我就不甚理解了。

“少绾，你不能动她。”老凤凰的神情有点儿严肃，我愈发不能理解。“动了怎样？”

折颜看了一眼瑶光，一字一顿地道：“她若出了事，就是要了墨渊的命。”

若她出了事，就是要了墨渊的命。

我觉得今天这个天有些不太稳当，发红，还在转。眼前像蒙上了一层水，不透光不透气，也不透声，一片混沌。

“少绾……”

我听见折颜的声音，很模糊，还有他的手，好像正搀着我。但我身为堂堂的魔族女君，岂能示这样的弱？一把推开他，我花了些时间镇定下来，擦了一把嘴角已失了温度的血。

“原来他真的这么喜欢瑶光？”我掂了掂手机的白绸扇，想哭，却抿着嘴笑了出来，“那我就更要杀了她了！”

折颜有一瞬间的恍惚，被我捉到空隙闪身而过。

瑶光着了一袭白色长裙，因为十分的开心，整个人像是发着光一样好看。她见我到近前，也不慌，只挑高了嘴角笑道：“如何？少绾，一别十九万年，你还当墨渊是你的么？你虽毁了我第一回的大婚，终归墨渊他想要我。你以为你还有七百年来挽回他？死了这条心吧，墨渊亲口说的，规矩不重要，等他伤好，我们就立刻完婚。”

“很好。”我惊讶于自己竟然有耐心听她说完这些话，“很好。”

我摸了把手中的稠扇：“墨渊的伤很快会好的，可他娶不到你了！”

我凝了魔力在扇中，使了七分力向她攻过去。

瑶光提剑接着。

和妙应不同，瑶光的剑使得很不错，着实是很不错，当年在水沼泽一众学子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否则凭她如何耍心机，也断断害不了庆姜。我带着伤，又没有用惯的兵器，与她战了几十合，觉得她这些年其实修行并没有荒废地太厉害。

但要与我动手，终归是太嫩了些，半刻后，我将稠扇边缘比在了她的颈边。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直接动手，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少绾，你若动手，我保证墨渊他活不到你下战帖的那一天！”折颜已经急疯了，不管不顾地冲到我们身边，完全不怕我一急之下连他一起杀。


是啊，他怎么会怕呢，他知道我下不了手。


我放开瑶光，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个不知为何就抢走了我爱人的女子，胸中翻涌的气血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一个人爱你是什么理由的，所以他不爱你了，也没有理由。十九万年前，瑶光大概也跟我一样想不通，墨渊他为何就是不能爱上她。


她都能受着这些直到今天，我少绾为什么不可以呢？


“即是如此，那本君，就祝墨渊上神和瑶光上神，琴瑟和鸣百年好合。还请转告墨渊上神，仔细侯着一年后，本君的战帖。”


我说罢，将白绸扇扔进一脸茫然的白浅怀里，驾云逃也似的离开了昆仑虚。

第六章 第三小节

我本欲回我的章尾山，不晓得为什么夜华那个没眼色的一定要拦我，我念他是父神的小儿子，不好同他动手，无奈选择了避开。

这一避就避出了万万里之外，硬是到了碧海苍灵。

东华坐在他的菜园子（本祖宗没眼花吧，为何气质高华的碧海苍灵里居然开了一片大白萝卜花？？）里品茶，远远地仰头看见我，招了招手。

本来么，带着这么一身狼狈，本无宗实在是不想让东华瞧见，但，东华其人，如果你不能如了他的意，他就会逼你如了他的意。我的麟文云能不能逃过他的，我着实是没有把握。

“小白呢？”我戳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企图掌握话题权。

东华完全不吃我一套，瞟了一眼我已止了流血的左臂，凉凉地道：“你问谁讨的打？”

“你的便宜姑父。”我把这个称谓搬出来，就有小白挡在前面，东华也不至于生出什么不该生的念头来。他如今这个样子，一身修为修回来怕也要八千近万年，他瞒地过别人，需瞒不过我。

他挑着一边眉毛看我，没说什么，只是给我斟了杯茶，平平地推过来。我记得他从前并不爱喝茶，这么十九万年，没有人陪他喝酒打架，果然是寂寞了吧。

想到这一遭，我默默地把茶杯端起来。

“你去找墨渊了？”

东华果然还是没打算放过我，我认命地点点头：“是我打伤的他，若不去，他就死了。”

“那便让他去死。他欠你的。”东华答地干脆。

我没敢说话。

“怎么，十九万年了，还是忘不了？”他的声音越发的冷了，我晓得他要动气了。东华这个人淡的很，二十几万面前，我有幸成了那唯一一个能惹他动一动怒的人。我很歉疚。

我看着东华那张与十九万年全然一样又全然不同的脸，没什么底气地分辨道：“东华，与你和他来说，我与他之间已十九万年了，可于我来说……”

我很讶然地发现脸上凉凉的，一片泪水。

“对我来说，他杀我，又抱着我哭就是昨天的事。可我一觉醒来，他就要娶别人了。”

东华默了默，极难得地放软了声线：“那就杀了瑶光。他还不至于为了个女人为难你。”

“折颜说，瑶光是墨渊的命。”我屈指敲了敲桌面，无奈地笑了，“我觉得此前自己真是自视太高，我还以为他……”

我突然顿住了，笑：“还说他做什么？我同他没什么了，此前种种，因我们还相爱，既然他已不爱，一切就结束了。”

“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东华懒得理我，只是垂头浮茶。

我想了想，道：“第一次吧。我记得有个人曾经告诉我一句话，此情本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你也晓得，只要不欠人东西，我并不是那么放不下的人。”

“那句话，谁告诉你的？”

我被他问得一愣，想了半刻，老老实实地道：“……我忘了。”

“忘了便罢了。”东华果然也就顺口一问，他从来就不在意这些细节。从前我们好友二十七万余年来，能劳他关心一二的，也不过是我大婚和大丧两次，算上今次醒来，正好三次。莫约这些年是真的寂寞了，我醒来这样的小事竟得他携妻带子，还是个仙元不大稳固的妻子亲来探我，真是荣幸之至。

东华听见我傻笑，抬头睨了我一眼，眼睛眯起一丝来，吓得我一哆嗦。从前他想要找我打架了，都是这副形容，结果就是我会被打得很惨。但，我突然想到，如今他已打不过我了啊！我还怕什么？于是傻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东华没再理我，只是遥遥地望过我的身后，神色放软到极温柔，声音低低道：“小白。”

我抖了抖，又抖了抖。这个样子的东华我从没见过，那是对最珍重的爱人才会有的温存，当年东华铁血的那副模样，谁能想到他也有这样一天呢？小白真是个幸运的姑娘，她比我的眼光好，因东华是个会为了她背离世界的人，而墨渊却是个会为了世界而放弃我的人。

“少绾女君。”一袭红裙的小白并不大端庄地急行过来，却记得矮身作礼。我心道不好，果然看见东华眉头一皱，凉凉道：“你是她嫂子，又是主，让她给你行礼。”

小白：“……”

我：“……”

小白原是给我做点心去了，两大盒，各式口味，玲琅满目，看的我口水都要下来了，凭着多年的威仪硬是撑住。

我撑了整一刻。

“你为什么不请我吃？”对面两个人，小白抱着东华的胳膊倚在他肩头，东华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她的头发。两个人都没有招呼我的意思，我很委屈。

东华闻言，揽着小白坐直了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道：“小白辛苦了一早上，忙了快三个时辰才做得这些糕，你，怎么报答她？”

我的个乖乖，原来这些东西这么费事，还真是辛苦小白了，“你要什么，说吧！”

“小白听说凤凰善歌舞，一直很想看看，传说中遗于上古的绝世之舞凤凰歌，究竟凭什么占着四海八荒第一舞的位置整二十九万年。”

小白原本面上有几分带着兴奋的惊慌，见我良久不说话，也就慢慢地凝重起来。

“不行么？”东华屈指扣了扣桌面，小白好奇地看了一眼。

我笑一笑，“怎么不行？你用什么乐器？”

“我去拿帝君新做的箜篌！”小白很兴奋地蹦起来。

却见东华悠悠地从袖口摸出一只竹笛，“这个。”

我见到这只笛子，终于彻底说不出话来。

第七章 第一小节

墨渊直起身，从衣襟里摸出一支长长的白玉笛，玉质温软盈盈有光。握住它的手干净有力，洁白不输玉。墨渊的手极漂亮的，指节修长，指甲都被修剪干净。

“少绾姑娘。”他走近了一步，非常清楚地道，“请。”

我撑着额头想了会儿，没想出来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有人请你跳舞，你该怎么办？要不然欣然应允，要不然歉然婉拒。我都不行，我不能说话。

墨渊也未等我，将竹笛举到唇边，手指尖跳跃着起了个悠扬的调子。

凤凰天生对音律敏感，而我的舞
蹈功力也算得上精深，是以只这么一个起调，舞步已经绵绵不绝地从脑子里冒出来。

墨渊这个曲子吹得太好，以至于在我犹疑的这么短短半刻间，我们的周围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共六层同学，俨然已成为水沼泽最热闹的地方。这个阵仗将我震了震，于是想同东华商量商量，可东华竟已退到了外周学子间，将我一人扔在了墨渊面前。

他真是太不够意思了！我连话都不能说啊！

墨渊只是看住我吹曲子，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如净水，音符却荡漾出翻天覆地的大悲喜来。这不是普通的舞曲，并非悦人只用，所以没有那些妩媚的部分，大气得仿佛我在魔族祭天时用的神曲，不，仿佛更过。

我突然想明白了，墨渊确实不是来请我跳舞，而是让我祭天的。

如我们这样天生的神只占尽天赋上的便宜，未免对其他生灵太不公平。所以上天就定了一系列的制约，譬如天劫，譬如飞升后需祭天。别族祭天其实是个力气活儿，多半需去诛杀个什么蛮荒野兽的，唯我这只雌凤凰占便宜，跳个舞就好了。

墨渊他果然思虑甚是周全，也不知是不是父神母神授意。

既然晓得了墨渊是这么个意思，这个人情无论如何也该领一领，免得他又委屈地好像被我欺负了一样。我冲他做了个揖，抬手至天门以上，以一个旋转作为开场，也趁此机会将我这一身破败的堇色棉服换成了大红色的舞裙。

我看见自己的裙摆仿佛被火舔舐一般洇成火色，绽在银色的雪地里，仿佛极天涅盘。以这一支舞为祭，想必上苍会满意的。

但上苍满不满意我其实是无从知晓的，倒是歌会那夜一曲舞毕，我突然发现水沼泽众学子对笛和红衣热衷了起来，走在路上时常可见着红衣的女子和握竹笛的男子，看见我的时候都是一副惊喜艳羡的模样。

我同奉行讨论了一下，觉得这果然是源于我月前成功飞升为学中第一位女上神。

与这一光荣相比，我在理算斋中于学业一项上就显得比较悲催了，躺了八个月回来，夫子已将博物论讲到了第二卷，学的东西也早不是从前那些基础式解，成了我完全听不懂的内容。

要命的是，他留作业的习惯还是没变。

临到下学时，夫子捻着他的山羊胡子踱出了大门，我撑着下巴望着簿子上完全看不懂的那些题，努力权衡着为了学会这些东西，是被东华打一顿好呢，还是被打一顿好呢？

最后想出来只要以旧伤未愈为借口，就能让他下手轻一些，这样我就能被连打一个月，把课业补齐了。

本祖宗这个思虑甚是英明。

“少绾。”

坐我左手边的人打断了我的思虑，我一龇牙准备表达一下我的愤怒，反应过来对方是墨渊。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错综复杂的事，但墨渊他，毕竟救了魔族（虽然也是为了神族的利益），我不是个不知恩的人，不可能不给他几分面子。再者他是父神嫡子，大恩人之子，又比我小，爱闹委屈，搞得不好不晓得有多麻烦。

于是我和缓地对他笑了下，示意他有话快说。

“你功课落了太多，今天开始由我给你补习。”依旧是嗓音平平，但说出来的话却很可爱。我迅速提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几个字，举起来给他看。

墨渊看着纸上寥寥“无偿”二字，一脸板正有些微松动，忍笑地道：“自然。”

我开心地跳起来。这实在是太好了，课业有人教，我也不用天天去同东华讨打了。我扭头去找东华，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真是奇怪要走怎么也不等我。

东华并不是那么着急下学的人，我觉得有点奇怪，但一说不了话，二也不晓得该问谁，于是立在他的桌前发了会儿呆。

墨渊拎起我搭在椅背上的一件紫色斗篷，问我：“你要给他的？”

我看了一眼，这其实是奉行备下的，但奉行的就是我的，所以点头。后知后觉地看了看窗外飘着的鹅毛大雪，不自觉地替东华打了个哆嗦。其实有仙障挡着，这点儿雪倒不算什么，但我晓得东华的性格，他素来和我一样是懒得撑仙障的人，雨也好雪也好，宁肯硬挨着。

“你若不放心，可以去问父亲，东华出入水沼泽需向他禀告。”墨渊一眼看穿我的想法。我的确有预感东华已出了水沼泽，且不会是去做什么吃饭喝酒的事。

东华他其实是个身世飘零的人，从小就在碧海苍灵一个人长大，收养他的那一家人也不大管他。于我九百岁他三万岁那年，我们在碧海苍灵偶遇，彼时他正被十几个鬼族的成年人带着凶兽追杀，将要不敌。

我永远记得那时候还在少年时期的东华的表情，韧得让人害怕，就是那种什么也不怕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做到的狠劲。

这样子的东华如果想要瞒着我做一件事，真是难以想象这件事的凶险程度。

“我陪你去找父亲。”墨渊知道我在想什么，将那件斗篷抱在怀里率先走出了舍门。我跟着他，看见他在出门的一瞬间撑开了仙障，纷纷扬扬的学自动地避开了他，沾不上他一丝不苟的头发，衣服，和云靴。

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有雪花打在我脸上，冰凉一片。像墨渊那样当然更加齐整漂亮，仙障耗费的仙力也不会太多，但只有东华那样子的人，才能告诉我，有时候就是一个仙障那么多的仙力，决定的，就是生死。

父神在诵书堂，见到我们的时候，未等我们行礼已脱口而出：“刚才东华闯出了仙障，你们知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我呆了一下，对着父神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夺门而走。

我就知道东华有什么事瞒着我就意味着他要出事了，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要打架的话，带上我不是胜率更大吗？本无宗虽不及他，一眼望去能同我斗上十招以上的同辈一只手都数不满。

墨渊追了过来，拉过我的手转了个方向：“是这边。”

我才发现自己昏了头，还以为要找东华就该上碧海苍灵，但这个方向，我一惊，莫非他去了西荒鬼族？

“不一定。”墨渊像有读心术，“西荒尚远，这一路可能的地方很多，不要飞得太快。”

怎么能不快，东华他惹起事来，那都是要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