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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之言，理性探讨。

本文论证是用“比对”的方法，一层层推进问题的深入，而不是“非此即彼”的全盘否定某一条史料甚至某一本史书。


全文目录（初拟定13个话题）
上篇 曹嵩之死
1.1灭门惨案真凶考
1.2杀人动机考
1.3曹嵩死亡地点考
1.4曹嵩死亡时间考
1.5张闿身份考
1.6张闿投袁术考
1.7阙宣事件考


下篇 两伐徐州
2.1一伐路线考
2.2刘备参战时间考
2.3二伐路线考
2.4曹操回军路线考
2.5徐州屠城考
2.6陶谦逝世时间考


欢迎高手指点，例如提供一些我在文中未收集的有分析价值的史料。

前言

东汉末年，自封“兖州刺史”的兖州地方军阀曹操想把避难徐州琅邪国的父亲曹嵩及家人接到身边来享福，家人团聚。不料，曹嵩一家人在半路被人全部杀害！这场灭门惨案引发一系列的重大变故，以至于改变了当时很多人的命运。
关于这场灭门惨案，陈寿、裴松之乃至范晔这三位老前辈，都没把事情写清楚，甚至留给我们一些前后矛盾的记载，这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后世史家也众说纷纭，迄今仍然有人提出各种假设，历史真相变得扑朔迷离。而我将在此尝试用史料统计比对的方法来还原，这是前人都没有做过的事。

1.1灭门惨案真凶考

首先，我们来谈 “曹嵩之死”这个话题，而第一个疑问，我想应该是围绕“真凶及杀人动机”展开。闲话少说，我们先来看史料（熟悉史书的朋友可以跳过）。
A.范书《应劭传》：而徐州牧陶谦素怨（曹）嵩子（曹）操数击之，乃使轻骑追嵩、德，并杀之于郡界。
B.范书《陶谦传》：时（陶）谦别将守阴平，士卒利（曹）嵩财宝，遂袭杀之。
C.范书《宦者列传》：及（曹嵩）子（曹）操起兵，（曹嵩）不肯相随，乃与少子（曹）疾避乱琅邪，为徐州刺史陶谦所杀。
D.陈志《武帝纪》：初，太祖父（曹）嵩，去官后还谯，董卓之乱，避难琅邪，为陶谦所害，故太祖志在复雠东伐。
E.裴注引《世语》：陶谦密遣数千骑掩捕。（曹）嵩家以为（应）劭迎，不设备。谦兵至，杀太祖弟德于门中……阖门皆死。
F.裴注引韦曜《吴书》：太祖迎（曹）嵩，辎重百余两。陶谦遣都尉张闿将骑二百卫送，闿于泰山华、费间杀嵩，取财物，因奔淮南。太祖归咎于陶谦，故伐之。
（此六份史料为基本史料，之后临时增加的史料也将编号。）

我们看看上述六份史料中，杀害曹嵩一家的凶手到底是谁？
① 陶谦派出去的士兵（陶谦为幕后真凶）：A轻骑E数千骑。
② 陶谦士兵劫财行凶：B阴平守将F都尉张闿。
③ 直接认定责任承担者是陶谦：C和D。

【分析】
①：②为2：2，平局。
支持①“陶谦为幕后真凶”的人说：既然史料上（C和D）认定陶谦是责任承担者，说明陶谦就是幕后真凶！
支持②“陶谦士兵劫财行凶”的人说：因为是陶谦下属擅自杀人，所以作为上级领导的陶谦需要承担责任呗。
如果这么争下去，肯定没个结束的时候，这种僵局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不妨去看看另外一个当事人（曹操）的表现——他是怎么做的？
曹操就是认定“陶谦是责任承担者”，于是讨伐徐州【陈志《武帝纪》：（曹嵩）为陶谦所害，故太祖志在复雠东伐。】。而史料中并没有“曹操追杀张闿”的记载，哪怕是多年以后。所以说“陶谦派人追杀曹嵩”，作为当事人的曹操认为很靠谱！

【总结】
我们可以相信曹操的选择：陶谦就是幕后真凶。

【另】
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在上面六份史料中，没有陈志《陶谦传》。作为当事人传记之一的陈志《陶谦传》中，竟然直接写曹操两次讨伐徐州，并未给出原因，也就是说：陈志《陶谦传》对曹嵩之死，只字未提。而我们只能通过“互文见意”的方式在陈志《武帝纪》中看到：曹嵩“为陶谦所害，故太祖志在复雠东伐”。

1.2杀人动机考
我们来看史料中对“杀人动机”的记载，史料同前（1.1）。
① B和F为劫财杀人。
② A为报复杀人，因为陶谦与曹操交战过。
③ 没有杀人动机记载：C、D、E。

①：②为2：1；“劫财说”占了上风。
支持①“劫财杀人”的人肯定会说：范晔能采信《吴书》，说明“劫财杀人说”是当时（南朝宋时期）史家都接受的观点。范晔的观点肯定比我们判断的更准确。
支持②“报复杀人”的人肯定会反驳：范书《陶谦传》是采信《吴书》的内容，所以比例应该是1：1。且《吴书》又是曹魏敌国的史书，“劫财说”乃为美化陶谦、丑化曹操而做的曲笔，所以均不可信。

【分析1】前辈的意见
以下是《三国志集解》中，卢弼分别在《武帝纪》和《陶谦传》中，注解的两部分内容（其中钱大昕重复了）。
① 钱大昕曰：案《应劭传》谓“谦使轻骑追杀嵩”，二说互异，当以《谦传》为正。操欲吞并徐部，文致谦罪，以为出兵之名耳。韦曜《吴书》谓“归罪于谦”者，得之。——钱大昕认为“劫财说”靠谱，曹操想占徐州，所以诬陷陶谦指使下属追杀曹嵩。
② 沈家本曰：裴注引《世语》、《吴书》两说，当以《吴书》为是。——沈家本也赞同“劫财说”。
③ 钱大昕曰：按《应劭传》谓“谦素怨嵩子操数击之，乃使轻骑追嵩杀之”，与范《书·谦传》互异。当以《谦传》为正。操欲吞并徐部，文致歉罪，以为出师之名耳。韦曜《吴书》谓“归咎于陶谦”者，得之。——与前注文①重复，略过。
④ 卢弼按：此（财物）为招祸之媒。——卢弼也认可“劫财说”。

【分析2】
虽然史家前辈们（钱大昕、沈家本、卢弼）都赞同“劫财说”，但“劫财说”的两条基本史料（B和F）均有着重大bug。
而在我看来，前辈们支持“劫财说”的逻辑仍然是“想当然耳”，习惯认为本传（《陶谦传》）就应该是真相；而如果支持“报复说”的人也是“想当然耳”，认为“范晔是抄《吴书》，而《吴书》是曲笔不算数”的方法去否定，这样是争不出结果的，因为我们不知道范晔的真实想法。我们倒不妨先分析这两种说法的背景。
① 曹操真的有多次与陶谦交恶的记载吗？
史书上至少有两条双方交恶的记载。第一条是初平三年末，袁绍+曹操vs袁术+公孙瓒+刘备+单经+陶谦打了一场会战，袁绍+曹操赢了（史料附后）；第二条是初平四年夏，陶谦与阙宣攻打泰山郡（应劭），而泰山郡属于兖州（史料附后），这些都是发生在“曹操一伐徐州”（初平四年秋）之前的事。因此，“报复杀人说”是有事实依据的。
② 阴平别将（或张闿）真的是为了劫财去杀陶谦的吗？
我们看看史料B和F（同前1.1所录史料，此处重抄一遍，方便阅读）


B. 范书《陶谦传》：【时（陶）谦别将守阴平，】士卒利（曹）嵩财宝，遂袭杀之。
阴平守将若是山贼（例如泰山郡臧霸这类人物），那肯定是可以的，因为叛贼的钱财都是来自于劫掠嘛；而一个徐州的地方将领，怎么会有一颗山贼的心？再者，一个地方将领有俸禄，还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利去贪污搞钱，所以他会缺钱吗？贪污罪难道会比杀人罪更重吗？何况这还是得罪兖州军阀曹操的事！显然B的说法很难让人置信，一个地方将领怎么会想去外地去抢劫杀人？
对此，我们甚至可以联想到：《魏书》为了漂白曹操，甚至诬陷吕伯奢的儿子想要劫曹操的财（史料附后）。实际上，曹操去投吕伯奢，就是因为两家是世交，吕伯奢的家境必然不错（花一亿钱当上太尉曹嵩应该不会去结交一个穷人），而他儿子怎么会去想劫财？还是劫朋友（至少是认识的人）的财？！难道吕伯奢的儿子的真实身份是山贼这样很有前途的职业吗？所以说“《吴书》漂白陶谦”和“《魏书》漂白曹操”所用的方式是多么的相似！

F. 裴注引韦曜《吴书》：太祖迎（曹）嵩，辎重百余两。【陶谦遣都尉张闿将骑二百卫送】，闿于泰山华、费间杀嵩，取财物，因奔淮南。太祖归咎于陶谦，故伐之。
这段史料最容易反驳，据前文已经列举曹操与陶谦交战的记载，我们都知道曹操和陶谦关系紧张，往重了说就是敌对关系，陶谦怎么会好心好意派人护送曹嵩？就算陶谦没有心怀恶念，不想去追杀曹嵩，也顶多是不予理会，他实在没有理由要去做讨好曹操的事。


【总结】
虽然“劫财杀人说”有B、F两条史料支持（韦昭、范晔）和前辈史家（钱大昕、沈家本、卢弼）的认可，但是充满着疑问，而史料A虽然是孤证，但是有其他史实支持。所以我也不全盘否定任何一方的史料，我肯定“陶谦主谋说”和“张闿劫财说”，否定被证明不靠谱的“阴平守将主动劫财说”和“张闿护送说”，推测如下：
陶谦记恨曹操，故指使阴平守将（或张闿）率轻骑追杀曹嵩；阴平守将（或张闿）完成任务后，发现曹嵩有很多财物，于是反叛陶谦，带着队伍和财物投奔袁术去了。

【附】
① 陈志《武帝纪》：袁术与（袁）绍有隙，术求援于公孙瓒，瓒使刘备屯高唐，单经屯平原，【陶谦】屯发干，以逼绍。太祖与绍会击，皆破之。
② 陈志《武帝纪》：（初平四年夏）下邳阙宣聚众数千人，自称天子；【徐州牧陶谦】与共举兵，取泰山华、费，略任城。
③ 陈志《武帝纪》裴注引《魏书》：（曹操）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1.3曹嵩死亡地点考
我们来看史料中对案发地点记载内容，史料中共有五处（从1.1节中取三条，另G、H为增加史料）：
A.并杀之于【郡界】。——在泰山郡和琅琊国边界。
B.时谦别将守【阴平】。——在东海国阴平县。
F.闿于【泰山华、费间】杀嵩。——在泰山郡内华县和费县之间。
（编号G）陈志《陶谦传》裴注引《吴书》曰：曹公（曹操）父（曹嵩）于【泰山】被杀。——在泰山郡内。
（编号H）《水经注·卷25》：初平四年，曹操攻徐州，破之，拔取虑、睢陵、夏邱等县，以其父避难，【被害于此】，屠其男女十万，泗水为之不流。自是数县人无行迹，亦为暴矣！——在徐州下邳国。

【分析】
显然“阴平”和“徐州下邳国”这两个孤证均为孤证，均不可信；其余三条，均将曹嵩的死亡地点指向泰山郡内（界）。

我们再来看地图：曹嵩从琅邪国（开阳县）出发，目的地为兖州济阴郡鄄城（曹操改设的州治），参考史料A、F、G。显然途径泰山郡内（费县、华县之间）。
史料B，阴平县的位置在东海国，曹嵩没有理由绕弯路，途径阴平县的，同样证明“阴平说”不可信。
史料F，是说陶谦派张闿护送曹嵩，我们不知道张闿是从郯县开始护送，还是从半途（由阴平出发）护送。反正从地图上看：曹嵩还是没有理由绕弯路去郯县；从逻辑上说：曹嵩也没有理由去见儿子（曹操）的敌人（陶谦）。

【总结】
① 曹嵩的遇害地点在泰山郡。（是在“泰山郡界”还是在“泰山郡内”意义不大，不予讨论）
② 若不完全否定史料B，则可理解成：阴平守将（或张闿）率军赶往泰山郡劫杀曹嵩。

【另】
【泰山郡华县】的考据，引集解注文。
① 《潜研堂金石文跋尾》曰：《汉志》泰山郡有华县，《续汉志》无之，《方舆纪要》以为并入费县。案《三国志》称臧霸泰山华人，《泰山都尉孔宙碑》亦有题泰山华者，然则后汉元有华县，殆并未久而复置耳。
② 梁章钜曰：洪亮吉《补三国疆域志》泰山郡领县十一，并无华县，是其疏。
③ 弼按：洪氏从《晋志》以华县属琅邪郡，梁氏未细检耳。
④ 周寿昌曰：汉末尚存泰山华县，《郡国志》或偶遗之。《方舆纪要》以为并入费县，恐在晋以后矣。
以历史地图册（三国魏晋时）标注：“华县”在“祊亭”处。

1.4曹嵩死亡时间考
这是一个争议最大的话题，在这个话题开始之前，必须明确几个时间点：
① 初平四年（193年）秋（7-9月），曹操一伐徐州。
② 兴平元年（194年）春（1-3月），曹操返回兖州。
③ 兴平元年（194年）夏（4-6月），曹操二伐徐州。
而关于曹嵩死亡时间，争论的就两种情况：一个是在曹操一伐徐州之前（最晚不过初平四年夏）；另一个是在曹操一伐徐州之后，二伐徐州之前（兴平元年春）。
我在这里不脑补，还是用史料统计分析，以下是可供参考的史料，共五条（注：从此节开始，史料重新编号）。
A.陈志《武帝纪》：阙宣之乱，一伐，（初+曹嵩之死），二伐。
B.陈志《陶谦传》：阙宣之乱，一伐，二伐。（未提及曹嵩之死）
C.陈志《武帝纪》及《陶谦传》裴注引《吴书》：曹嵩之死，一伐。
D.范书《陶谦传》：阙宣之乱，（初+曹嵩之死），一伐，二伐。
E.范书《应劭传》：兴平元年，曹嵩之死，应劭逃亡。
支持“曹嵩之死”在“一伐”之前是依据史料C和D，而支持“曹嵩之死”在“一伐”与“二伐”之间是依据史料A和E。
2:2，平手。

【分析1】前辈的意见。
卢弼在集解《武帝纪》中的注文：
① 曹嵩之死，在初平四年，陈志盖追言之，故曰“初”。本志《陶谦传》亦在初平四年，《通鉴》同。——卢弼认为“曹嵩之死”在“一伐”之前。
② 《水经·泗水注》：初平四年，曹操攻徐州，破之，拔取虑、睢陵、夏丘等县。以其父避难，被害于此，屠其男女十万，泗水为之不流。自是数县无人行迹，亦为暴矣。——郦道元认为“曹嵩之死”在“一伐”之前，并引发屠城事件。
③ 本志《荀彧传》注引《曹瞒传》所云亦同。——《曹瞒传》只载“一伐”战况，并未标注时间，也未说明与“曹嵩之死”有何关联。（史料附后）
④ 本志《陶谦传》注引《吴书》云：曹公父于泰山被杀，归咎于谦，欲伐谦而畏其强，乃表令州郡一时罢兵。谦不奉诏，曹公得谦上事，知不罢兵，乃进攻彭城。——韦昭认为“曹嵩之死”在“一伐”之前。
由此可见：卢弼和郦道元是支持【“曹嵩之死”在“一伐”之前】这个观点的。

【分析2】“初”的用法。
关于“初”的用法，我们在史书中常见格式为：（A事件）+（初，B事件）+（C事件），这表明以下三种关系：
① B与C有因果关系，因为B，所以C。
② A与C有先后关系，先发生A，后发生C，且A和C或有联系。
③ A与B没有因果关系；B发生在A之前，甚至很早。
在范书《陶谦传》和陈志《武帝纪》中出现了“初”字，将两者套用此逻辑关系，可得出：
① 范书《陶谦传》：“曹嵩之死”发生在“阙宣之乱”之前，引发“一伐”。
② 而《武帝纪》套用此逻辑关系，则会出现bug：
按逻辑关系a，则说明：“曹嵩之死”引发“二伐”。
按逻辑关系c，则说明：“曹嵩之死”发生在“一伐”之前，但与“一伐”没有因果关系。
——这就是bug所在：既然按逻辑关系c可得出“曹嵩之死”发生在“一伐”之前，那么曹操“一伐”时，怎么可能不是为曹嵩报仇？！怎么可能把杀父之仇忍了半年，才想去“二伐”复仇？！这与人情世故完全违背嘛！
支持“曹嵩之死”在“一伐”和“二伐”之间的人，只愿意从字面上去理解，而不从逻辑（“初”字与前后史料关系）、情理（复仇应该是即时性）上去分析。

【分析3】陈寿的笔误？
按照前文所列史料，“曹嵩之死”引发“一伐”是占据主流地位的：先是以韦昭的《吴书》记载，范晔在《后汉书》中继承，再者，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二次继承，到近代卢弼也表示认可。可见此说的地位稳固。
而裴松之以他做注的风格，引用《吴书》仅仅是对“曹操下诏书给陶谦罢兵”这种说法进行了否定，而未对“曹嵩之死”引发“一伐”做任何见解，我们可以默认裴松之对这个时间顺序也是没有疑问的。
回到之前的话题上来，陈寿写《武帝纪》这个“初”字用的莫名其妙，依我之见，很可能是笔误。笔误如何产生，我大胆脑补：
陈寿写完“一伐”后，发现忘了补充“曹嵩之死”了，古时纸张（写作材料）昂贵，陈寿又是私人修史，从节约的角度，他就没重新删改，而是加个“初”字接着写“曹嵩之死”和“二伐”。陈寿自认为也能读得通顺，殊不知为后世留下这么大一个坑。而后世范晔在写《后汉书》时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就把“初+曹嵩之死”挪到“一伐”之前，还原了陈寿的本意。


如果还是有人不接受我的脑补，继续质疑我。我就提议这么看：如果“曹嵩之死”在“一伐”和“二伐”之间，那么按照原文顺序【陈志《武帝纪》：一伐，（初+曹嵩之死），二伐。】，本来就是先后依次记载，而那个“初”字根本就是多余的！完全可以删掉嘛！
所以说既然陈寿写了这个“初”字，就是表明：原文的时间顺序不是按照文字先后排列的。

【分析4】其他佐证
① 范书《献帝纪》：（初平四年）是岁，（徐州）琅邪王（刘）容薨。
② 陈志《臧霸传》：黄巾起，（臧）霸从陶谦击破之，拜骑都尉。遂收兵于徐州，与孙观、吴敦、尹礼等并聚众，霸为帅，屯于【开阳】。
可以想象：本年琅邪王刘容逝世后，国绝，陶谦派臧霸接管开阳，而失去靠山的曹嵩为了自身安全，于是向儿子曹操的领地鄄城迁徙。

【总结】
① “曹嵩之死”在“一伐”之前是前辈史家均认同的观点。
② 陈寿的“初”字用的有问题，但不影响这个结论。而现在有人仅从《武帝纪》字面上去理解，以为发现“历史新大陆”，标新立异，这是不可取的。

【附】
陈志《荀彧传》裴注引《曹瞒传》：自京师遭董卓之乱，人民流移东出，多依彭城间。遇太祖至，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陶谦帅其众军武原，太祖不得进。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1.5张闿身份考
张闿在史书中总共露脸了两次；一次是《吴书》中出现，劫杀曹嵩（见1.1史料F），另一次是在谢承《后汉书》中出现，帮袁术刺杀陈王刘宠、陈相骆俊（史料附后）。
【分析】
在集解中，卢弼注：闿奔淮南，投袁术也。前袁术为曹操所败，走据淮南，闿新杀操父，惧操见伐，故往依之。范书《孝明八王传》注引谢承书曰“袁术使部曲将张闿阳私行到陈，之骆俊所，俊往从饮酒，因诈杀俊”，即其人。
卢弼认为：两份史料中出现的张闿就是同一人。
我们知道：陈王刘宠确定死在建安年间，而“曹嵩之死”在建安元年之前。因此从时间顺序上看，张闿投奔袁术，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所以说：卢弼的见解是有史料依据的。

【总结】
于是我们可以推定：
① 张闿是历史中是存在的，而他是劫杀曹嵩的陶谦将领也是可能的。
② 张闿杀人后，并未返回徐州陶谦处，而是往淮南逃跑（因奔淮南），投奔袁术，成为其部曲将领。
③ 关于阴平守将与张闿是否为同一人？首先，我认为两者认同的意义无损于史料；但从史料严谨而言，本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尊重史料原文，灵活对待。后文或称“张闿”，亦是“阴平守将”，请自行理解。

【附】
《范书孝明八王传》中李贤注引谢承《后汉书》：袁术使部曲将张闿阳私行到陈（国），之（骆）俊所，俊往从饮酒，因诈杀俊，一郡吏人哀号如丧父母。

1.6张闿投袁术考
本节属于插播节目，没有史料，完全脑补，不喜可跳过。
据前文分析，张闿在完成任务之后，为什么不返回徐州，而是去投了袁术呢？
根据卢弼的见解：“闿新杀操父，惧操见伐，故往依之。”这说的简单，我再多说几句，深度剖析张闿杀人后的心理斗争过程。

【分析1】张闿为什么要反陶谦？
① “报复杀人说”：如果是个单纯的刺杀任务，张闿为何会在杀人之后反叛？如果张闿担心曹操报复的话，完全可以不用去杀人，在陶谦派他出去的时候，他就可以去投袁术。我们很容易想象到的真相是：曹嵩的钱财让张闿的思想起了变化。既然“劫财说”为前辈们所推崇，那么“曹嵩的财物”或许有一定的存在合理性。——我否定“劫财说”，但不否定在“报复杀人”后，有“曹嵩的钱财”这个因素影响了张闿的决定。
② 张闿从贪财的角度考虑，他会想到：我现在回郯县去复命，这些财物会不会都被陶谦没收？
③ 钱财可能是次要的。如果张闿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果，他会想到：杀死曹嵩，得罪曹操。返回徐州后，自己会不会被陶谦杀人灭口？再者，如果曹操兴师问罪，陶谦无法抵挡，会不会把自己的人头打包送给曹操？
张闿想到这些，他被迫做出最佳自保的选择——不能再跟陶谦混了，带上财物投袁术。如同后来，应劭也为了避难曹操而去投奔袁绍一样。

【分析2】张闿选择袁术的正确性。
① 从袁术与曹操的关系上看：袁术与曹操是敌对势力，既然杀了曹操的爹，再去投袁术，这种投名状的价值很高。
② 应劭投袁绍，是因为曹操是袁绍集团的一份子，应劭抱住了“大哥大”袁绍的大腿，“大哥”曹操就不会为难自己了；张闿也是一样，陶谦是袁术集团的一份子，张闿投“大哥大”袁术，陶谦一样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③ 从袁术的实力上看：虽然在此之前，袁术被曹操打败，转进（tao）至扬州，但是从史料上看，袁术的实力还是很强。以至于后来先后击破陆康、王朗、刘繇等人，最终在淮南称帝。

【总结】
综上所述，在当时看来，张闿选袁术做靠山是最佳选择。

1.7阙宣事件考
预告：本节将是“曹嵩之死”这个话题的最终考据。
史料中关于阙宣的记载有四条：
① 陈志《武帝纪》：（初平四年夏）下邳阙宣聚众数千人，自称天子；徐州牧陶谦与共举兵，取（兖州）泰山华、费，略任城。——初平四年夏，阙宣叛乱，陶谦与阙宣共同攻打泰山郡。
② 范书《献帝纪》：（初平四年六月），下邳贼阙宣自称“天子”。——初平四年六月阙宣叛乱。（陈志为夏天，即4-6月，范书明确为6月。）
③ 陈志《陶谦传》：下邳阙宣自称天子，（陶）谦初与合从寇钞，后遂杀（阙）宣，并其众。
④ 范书《陶谦传》：下邳阙宣自称天子，（陶）谦始与合从，后遂杀之而并其众。——范书照抄陈志：阙宣起事后，陶谦先与其共同攻打泰山郡，后杀之。

围绕阙宣的话题有三个：
① 陶谦究竟有没有与阙宣联合？
② 阙宣是什么时候被陶谦杀的？
③ 阙宣有没有参与劫杀曹嵩的行动？

【分析1】前辈的意见。
以下为集解中，陶谦传和武帝纪中，卢弼辑录的前辈意见：
① 周寿昌曰：陶谦此传恐多过甚之辞，非实录。谦性刚直，谓过傲则有之，未必至于疏名士而任小人。且既举赵昱茂才、迁广陵太守，何云疏之？其任曹宏，究未闻有显擢。阙宣作乱，谦自应讨而杀，何得云与合寇钞，而复杀宣？后降其军，何得云并其众？魏武不尝降黄巾数十万为青州军邪？盖谦士卒杀曹嵩全家，为所深恨，时载记者多魏臣，不惜诬谦以媚操，故肆诋之如此。观注引《吴书》张昭等哀辞末有云“丧覆失恃，民知困穷。曾不旬日，五郡溃崩”，时谦已死，昭尚何用谄谀？乃其哀且如是，可以考其实矣。——周寿昌认为：陶谦与阙宣联合是曹操诬陷的。
② 《通鉴》：初平四年，下邳阙宣聚众数千人，自称天子，陶谦击杀之。《通鉴考异》云：《魏志·武纪》言谦“与宣共举兵，取泰山华、费，略任城”，《谦传》亦云“谦始与合从，后遂杀之，并其众”，按谦据有徐州，托义勤王，何借宣数千之众，而与之合从？盖谦别将与宣共袭曹嵩，故曹操以此为谦罪而伐之耳。——司马光认为：陶谦不需要联合阙宣，可能是陶谦的将领与阙宣一同劫杀曹嵩。
③ 牛运震《读史纠谬》卷四曰：谦亦州牧，安有与贼党举兵略城之理？据范《书》本传，乃知谦因贼势盛，以计取之，初与连和，而后遂并之也。——牛运震认为：陶谦与阙宣联合，是陶谦的计谋。
④ 是操虽报私雠，亦假借王命，遂诬谦与阙宣合谋，庶师出有名耳。然以所过残戮，故郡县皆叛应吕布，孟卓、公台反颜为敌，非有文若、仲德三城之固守，操几于不免矣。——卢弼观点与周寿昌一致。

在阙宣这个问题上，司马光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阙宣也参与了劫杀曹嵩的行动。若如此，依照司马光的猜测，上述三个问题的答案分别是：
① 陶谦没有与阙宣联合，而是陶谦的别将与其联合；
② 在曹嵩死后不久，大概在曹操一伐徐州之前，陶谦杀阙宣安抚曹操，但并未获得曹操原谅。
③ 阙宣可能参与了劫杀曹嵩的行动。

【分析2】
司马光的猜测很有创意，因为他注意到了阙宣起事时间与曹嵩之死时间相隔很近，且曾出现在案发地点（费、华县）。
站在前辈的肩膀上，我可以结合前面六节的考据观点来回答这三个问题：
① 既然陈志提到“陶谦与阙宣联合”，而范书依然继承此观点，看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范晔都继承了为陶谦开脱责任的“劫财说”，而在这个问题为何继承“抹黑陶谦”的记载？显然，周寿昌只是以“否定史料”的单一方式在辩论，缺乏说服力，还不如牛运震提出的“计谋说”。——陶谦与阙宣联合应该是真实的，司马光说陶谦别将与阙宣联合，只是变通的推测。
② 史料上并未给出阙宣的死亡时间，按照陈志和范书《陶谦传》记载顺序，阙宣都应该是死在“一伐”之前。
③ “阙宣之死”很可能牵涉到“曹嵩之死”这件历史悬案中。司马光的推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似乎暗示着：阙宣成了“替罪羊”（或者是承担一半责任者）？

【总结】
我们将前面六节的总结再结合考虑，可以脑补出这样的“历史真相”：
陶谦之借刀杀人
初平四年春，琅邪王刘容逝世，由于皇帝刘协远在长安，无法册立继承人，国绝。陶谦指派骑都尉臧霸前往开阳接管琅邪国（琅邪相臧宣可能为此时上任）。在琅邪国避难的曹嵩知道其子曹操与陶谦为敌，于是计划举家西迁鄄城，写信给曹操。曹操得信后，指派泰山郡太守应劭前往郡界接应曹嵩。
夏六月，阙宣在下邳起事。陶谦又得知曹嵩前往泰山郡，于是想出借刀杀人的计谋：一方面派人联系阙宣，宣布为同盟，并承诺借道阙宣北上兖州泰山郡，至任城国劫掠；另一方面授意阴平守将（张闿）率骑兵追杀曹嵩，以栽赃给阙宣。张闿领计而行。
曹嵩被杀之后，张闿获得众多财物，舍不得丢弃，同时考虑到自己返回徐州后也有可能背黑锅，凶多吉少！于是张闿带着财物率军改投袁术。
陶谦得知张闿得手后叛逃袁术，虽属无奈，但仍依计而行，单方面宣布曹嵩是阙宣所杀，并趁势剿灭从任城劫掠返回下邳的阙宣，以杀人灭口。
同时，泰山郡太守应劭迎接曹嵩失败，抵达杀人现场勘查，随后派人向曹操反馈情报：根据现场勘查及证人证言，发现有徐州士兵有参与此次行动。曹操自然相信应劭的情报，于是向陶谦发难。
在证据面前，陶谦无奈承认：“有下属张闿等部分叛变的徐州士兵参与劫杀曹嵩”，而曹操认为陶谦在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加上旧怨，必然是幕后策划者，于是兴兵讨伐徐州。

（上篇完）

下篇 两伐徐州

2.1一伐路线考
下篇为分析“曹操两伐徐州”这个话题。
先上史料，看看关于“曹操一伐徐州”的记载（共七条）：
A.陈志《武帝纪》：（初平四年）秋，太祖征陶谦，下十余城，谦守城不敢出。——陈寿写的简略，只说曹操攻陷十余个城池，随后陶谦守在郯县城不敢出击。
B.陈志《陶谦传》：初平四年，太祖征谦，攻拔十余城，至彭城大战，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谦退守郯。太祖以粮少引军还。——陈寿在这里稍微详细的介绍了一下战况：曹操与陶谦在彭城决战，陶谦败北，退守郯县。
C.陈志《荀彧传》裴注引《曹瞒传》：自京师遭董卓之乱，人民流移东出，多依彭城间。遇太祖至，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陶谦帅其众军武原，太祖不得进。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彭城大战，曹操胜，陶谦坚守武原，曹操不能过，绕路南下至下邳，屠诸县城。
D.陈志《陶谦传》裴注引《吴书》：（曹操）乃进攻彭城，多杀人民。（陶）谦引兵击之，青州刺史田楷亦以兵救谦。公引兵还。——彭城大战，曹操残杀百姓。陶谦迎击曹操，曹操退兵。（PS：韦昭用的一手好春秋笔法，把陶谦的败仗写的跟胜仗一样。）
E.陈志《曹仁传》：（曹仁）从征徐州，仁常督骑，为军前锋。别攻陶谦将吕由，破之，还与大军合彭城，大破谦军。——曹仁随曹操一伐徐州时，击败吕由（当为“下十余城”事），然后到彭城参加决战。
F.陈志《于禁传》：使（于禁）将兵诣徐州，攻广戚，拔之，拜陷陈都尉。——于禁攻陷广戚，应当为“十余城”之一。
G.范书《陶谦传》：初平四年，曹操击（陶）谦，破彭城傅阳。谦退保郯，（曹）操攻之不能克，乃还。过拔（下邳国）取虑、睢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范晔指明“彭城大战”的地点在傅阳；其余记载与陈志陶谦传差不多。
H.《水经注·卷25》：初平四年，曹操攻徐州，破之，拔取虑、睢陵、夏邱等县，以其父避难，被害于此，屠其男女十万，泗水为之不流。自是数县人无行迹，亦为暴矣！——据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说明：（郦道元）此本《曹传》而参合《魏志》为文。所以，此条史料的价值仅供参考而已。

【分析】
以上七条史料，综合起来，我们可以梳理出曹操一伐徐州经过的县城，如地图所示。

① 地名+圆圈：史料中出现的地点。
② 箭头指向地名+无圆圈：可能经过的地点（推测）。
③ 红色箭头：曹操主力军行进路线。
④ 蓝色箭头：曹仁军行进路线（推测）。
⑤ 天蓝色箭头：曹操军骚扰路线。
⑥ 绿色箭头：陶谦军行进路线。
⑦ 黄色箭头：曹操主力军行军路线（另一种可能性）。

曹操一伐进军路线：
① 曹操出发：按《武帝纪》：（初平四年）夏，太祖还军定陶。故推曹操从【定陶】出发。
② 首战广戚：按《于禁传》及地理环境，我们可知道，第一站应该是攻占【彭城国广戚县】。
③ 彭城决战：陶谦从郯县出军救援，曹操大军与其在【彭城国傅阳县】决战。而曹操在等待陶谦主力集结之前，“下十余城”。按①广戚→②留县→③彭城，（开始脑补）自此分兵，红色箭头为曹操主力北上④阴平，骚扰⑤戚县、⑥昌虑、⑦合乡、⑧氶县、⑨兰陵，最终至⑩傅阳；而绿色箭头为曹仁南下⑾梧县、⑿甾丘、⒀吕县，最终至⑩傅阳与曹操主力汇合。以符合【陈志《曹仁传》：还与大军合彭城。】。【以此推测，曹操军到傅阳决战之前，共攻打了十二个县城】
④ 南下下邳：彭城（傅阳）之战后，按《曹瞒传》，陶谦退守【武原】；而其他史料均说陶谦退守【郯县】。而曹操无法突破陶谦防线，只好顺泗水南下，攻打①取虑、（②僮国）、③睢陵、（④徐县）、⑤夏丘等五县城【范书《陶谦传》：五县城保，无复行迹】。以符合【范书《陶谦传》：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从下邳到睢陵的蓝线为泗水所在。】
曹操返程是从夏丘到鄄城。中间怎么走，已经不重要了。

其他推测：
① 如果是从【鄄城】出发，按照二伐路线（见后节2.2考据），则经过【亢父】，再往【广戚】。
② 按“泗水”、“下邳三县名”及“五县说”，可以推知下邳城未遭受战乱。“五县”为泗水西岸五县城，如图所示。

【另】
曹操一伐行军路线如地图中箭头所示。
行军路线当然还有其他可能性，只要符合《于禁传》中的“广戚”，《曹仁传》中的“还与大军合彭城”，《武帝纪》中的“下十余城”，范书《陶谦传》中的“破彭城傅阳”均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