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据破壁人的说法，泰勒的人工天才军队并不是用来攻击三体舰队的。”
“……那还能拿来干嘛？”
“用来攻击自己人。”
“！……”
“超超能力者们会将绯弹砸向地球主力舰队，把这些飞船送回数千、数万年甚至更久之前。这支舰队将向古代的三体星发起远征，摧毁三体文明的种子。”
“不，”我立刻指出，“虽然我不是专家……但改变历史会受到因果律的反抗吧？有个自称妖怪的家伙给我讲过‘存在缺失症候群’之类的……总之，杀人都困难，更别说毁灭一个文明了。”
梅露爱特撇撇嘴角：“泰勒当然知道。他做了大量实验，拟合出历史修正力的强度和回溯时间长短、改变历史的程度、不连续体数量之间的关系。”
“呃……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有中学学历……”
“很简单呀，金次。回到过去杀一个人造成的反噬可以消灭一个人，但不足以消灭十个人。如果牺牲百亿左右的不连续体，也许就存在毁灭三体文明的可能。”
一股凉气沿着脊背爬到我的头顶。
“还有四百年时间，建立一支足以航行到三体星系、承载几百亿人口的舰队是有可能的。”
“他……他想让几百亿人去……送死？”
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这样，抵抗三体还有什么意义？
“这没什么奇怪的，金次。你的祖国就做过这种事。”
“你说神风特攻队？那种事已经被历史否定了！更何况，神风特攻队每次也只牺牲几十个人！”
“牺牲几十个人、‘拯救’几千万人就可以，牺牲几百亿人、拯救几百亿人就不行吗？”
“当然！”
“金次，你可是做出过牺牲一个人，拯救一个人的事情哦？”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说救云雀的事。勿忘草色的眼睛闪动着锐利的光，我这才明白，她对于我的行为并非没有意见。
“这不是算术题……”我没了底气。
“……没关系，听听泰勒在听证会上怎么说吧。也许就像你希望的那样，泰勒的真实意图并不是那样。”
梅露爱特的话并没有安慰到我，因为我和她都明白，面壁者说的话本来就不能信。
“以上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梅露爱特说。
“啥！？”

“第二件事，和你同为九重一号首发式乘客的伊藤可鹉韦死了。”
……
“……你说可鹉韦怎么了？”
“死了。”
我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花了几秒让自己冷静。
“……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不是，自愿安乐死。”
“为什么！？”
“他所任职的PIA主导了‘阶梯计划’，把半公斤载荷的探测器加速到了1%光速，提前两个世纪接触三体舰队。”
“阶梯……”我想起了16年前遇到的程心小姐，她也是PIA的。
梅露爱特再次看穿了我的想法：“你是不是想到了你和程心在16年前的对话？”
“！？……你、你怎么知道的？”
“是你和程心的对话启发了她——她就是阶梯计划的提出者，在向PDC汇报时提到了这事。”
还真是有那个人的风格啊，她大概觉得绝不能剽窃别人的想法吧，一如既往地认真呢……
“因为载荷只有半公斤，最后决定搭载伊藤可鹉韦的大脑。”
“这又是为什么！？”
“PIA主张，三体人一定会对人类大脑感兴趣，从而主动捕获那个探测器，并且他们有可能用这个大脑复原出身体。”
“……可鹉韦他……自愿提供自己的大脑？”
梅露爱特点点头：“因为他患有罕见的先天性复脑神经皮质，所以在自愿提供大脑的志愿者中被选中了。”
说明根本不足吧。为什么突然就要捐出大脑啊！小小年纪就活腻了吗！？
“可鹉韦得了什么绝症没有？”
“白血病。”
我再一次意识到了16年是一段多么长的时间，足够发生太多难以预料的事了。
“可是，还可以选择冬眠到未来治病吧？为什么……”
梅露爱特驱动轮椅转身离开：“金次，跟我来，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十六、最后之作
来到暌违已久的梅露爱特的房间，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交给了我。
铜版纸的封面上画着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可爱字体的日文标题是《禁忌的双极》，作者是“伊势古版”，插画师是……Momoco？
“这……是可鹉韦的作品。”我的声音止不住颤。
虽然这种色色轻小说和我所认识的可鹉韦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但这个笔名他在习作的时代就已经在用了。
“这是伊势古版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
伴随着梅露爱特的解说，我翻开了这本书，出版时间是危机纪元八年，那时可鹉韦大概20岁。
看人物简介，似乎是讲一对亲兄妹的禁忌之爱的故事，主人公和各色美少女们邂逅，但其实是为了逃避心中对妹妹的爱……
这不是我当时随口对可鹉韦乱讲的创意吗……
目录之后的第一页，空荡荡的页面上只有一行题记：
“此书献给T.K.前辈，伊势古版前行至此。”
我摸了摸这行字：“那家伙……难为他了，还真写出这种东西了啊……”
15岁的可鹉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少年，为了成为作家而不断练习，但习作全都是一些晦涩阴暗又无聊的老爷爷文章。
短短五年，就作为轻小说家出道了吗？看来他还真有天赋……

“伊势古版在危机纪元4年凭借文库大赏的获奖作出道，虽然语言晦涩老土，但对谍战的刻画拥有夸张的真实感，是大赏历史上最富争议的获奖作。”
原来如此，要让可鹉韦写谍战题材的小说，当然比谁都要细腻，他就是这行的专家。
“异常的才华，同时也有明显的缺陷——在引起热议的同时，他以2月一卷的速度连载，几乎每一卷都能看出技巧的进步，以至于一度有人怀疑代笔。
“危机纪元6年，他开始连载第二部作品《月面踏破计划》，原作大卖，漫画动画电影接连推出。这时的图书市场已经逐渐萎靡，他被视为轻小说最后一颗明星。
“他在《月踏》最终卷后记中提到下一部作品是高中时代就想写的故事。因此，《禁忌的双极》在出版前就获得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动画公司甚至提前买下改编权，但在第一卷出版后不久，编辑就通报了他去世的消息。”
我边听边翻阅着《禁忌的双极》，再次翻回到扉页时，我突然明白可鹉韦那后半句话是说给我的——
“‘伊势古版前行至此’……那家伙一直在与时间赛跑，想把我当初给他的点子写出来，但最后只来得及开头……”
我和梅露爱特都沉默了一会儿。
“真了不起啊……”我合上书页，端详着这本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年，但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PDC委托我把这本《禁忌的双极》第一卷作者纪念版交给你，根据伊藤的遗嘱，他所有作品的版权也同时移交给你。”
“我？”我吃了一惊。
梅露爱特递给我两张黑卡：“他身为作家的遗产全部移交远山金次。”
“……我明白了。”我接过这两张薄薄的卡片，手腕却感觉沉甸甸的。
可鹉韦的作家梦想中断了，我是世界上唯一见证了他梦的开始的人，他大概希望我是那个保存他梦想的人吧。
如果顺利的话，两个世纪后，他的大脑将被三体人复活。虽说这样子也未必能让他继续当作家，但至少还是抓住了一线生机……
等等，可事情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我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要做这么极端的选择？就算得了白血病，也可以冬眠吧？为什么要把性命交给危险的三体人？”
梅露爱特摇摇头：“他不是因为白血病而参加阶梯计划，是为了参加阶梯计划而故意暴露在大剂量辐射下，故意染病的。”
……
这家伙在说什么。
故意，染病？
“出于人道主义，PDC规定阶梯计划只接受身患绝症的志愿者的大脑，以我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伊藤曾多次潜入ASA的核反应堆——可能就是为了让自己满足阶梯计划的条件。”
“那小子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干？”
“除了他本人，恐怕只有PIA的高层知道了。”
为了让可鹉韦执行任务，不惜故意让他得白血病？亏程心小姐这么善良的人还能在那种没血没泪的地方待下去……
“对了，程心小姐知道可鹉韦是故意得白血病的吗？”
“程心在发射前一周才被通知伊藤就是大脑供体，她立刻申请终止发射任务，但PIA驳回了她的请求。”
……
“算了……”我起身想把书带回我房间。身体好沉，我要立刻睡一觉去——虽说刚刚睡了16年，但现在感觉实在是累。
然而，梅露爱特叫住了我，她窥视了一会儿我的脸色才说：“虽然有点残酷，但我必须说完……”
“……怎么？”
“阶梯计划失败了……”
失败了？
可鹉韦不惜得白血病，放弃作家梦想，捐出大脑也要执行的任务……失败了？
“……发生了什么？”
“阶梯计划的探测器是利用前进路线上的一系列核弹爆炸的辐射推动的光帆飞船，但发射时一根帆索意外断裂，导致方向出了偏差，探测器会错过三体舰队，永远迷失在太空中。”
我捏紧了手中的书：“他……白死了？”
梅露爱特脸上稍微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大概我现在的表情特别难看吧。
我就像被打断了骨头一样瘫在椅子靠背上，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护士小姐会避免“冬眠者的情绪波动”了。
“还有其他消息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
看梅露爱特畏畏缩缩的眼神，总感觉还有。
“……”
“干脆一起说了吧……”
“……金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莫名的，我的胸口纠紧了，到底是什么——
“金次，你的祖父和祖母……都去世了。”“我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要做这么极端的选择？就算得了白血病，也可以冬眠吧？为什么要把性命交给危险的三体人？”
梅露爱特摇摇头：“他不是因为白血病而参加阶梯计划，是为了参加阶梯计划而故意暴露在大剂量辐射下，故意染病的。”
……
这家伙在说什么。
故意，染病？
“出于人道主义，PDC规定阶梯计划只接受身患绝症的志愿者的大脑，以我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伊藤曾多次潜入ASA的核反应堆——可能就是为了让自己满足阶梯计划的条件。”
“那小子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干？”
“除了他本人，恐怕只有PIA的高层知道了。”
为了让可鹉韦执行任务，不惜故意让他得白血病？亏程心小姐这么善良的人还能在那种没血没泪的地方待下去……
“对了，程心小姐知道可鹉韦是故意得白血病的吗？”
“程心在发射前一周才被通知伊藤就是大脑供体，她立刻申请终止发射任务，但PIA驳回了她的请求。”
……
“算了……”我起身想把书带回我房间。身体好沉，我要立刻睡一觉去——虽说刚刚睡了16年，但现在感觉实在是累。
然而，梅露爱特叫住了我，她窥视了一会儿我的脸色才说：“虽然有点残酷，但我必须说完……”
“……怎么？”
“阶梯计划失败了……”
失败了？
可鹉韦不惜得白血病，放弃作家梦想，捐出大脑也要执行的任务……失败了？
“……发生了什么？”
“阶梯计划的探测器是利用前进路线上的一系列核弹爆炸的辐射推动的光帆飞船，但发射时一根帆索意外断裂，导致方向出了偏差，探测器会错过三体舰队，永远迷失在太空中。”
我捏紧了手中的书：“他……白死了？”
梅露爱特脸上稍微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大概我现在的表情特别难看吧。
我就像被打断了骨头一样瘫在椅子靠背上，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护士小姐会避免“冬眠者的情绪波动”了。
“还有其他消息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
看梅露爱特畏畏缩缩的眼神，总感觉还有。
“……”
“干脆一起说了吧……”
“……金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莫名的，我的胸口纠紧了，到底是什么——
“金次，你的祖父和祖母……都去世了。”

这个世界变得有点陌生。这是我在回老家祭拜爷爷奶奶时产生的想法。
曾经被霓虹灯点缀得五光十色、不论日夜都喧闹无比的东京变得冷清了。
道路不再拥挤，往来只有卡车和巴士；路人行色匆匆、衣衫蔽旧；街边的店铺都消失了；夜晚，林立的高楼几乎漆黑一片，好像这是座空城。
我们下榻在国营招待所，因为公民旅游受到严格限制，商业酒店基本全倒闭了——旅游是无意义的耗能行为，现在人类应该节约每一大卡能量用于太空舰队。
天空是灰蒙蒙的，据说东京一年有两百多天处于雾霾天气中。
16年来，科技发展很快，但人们的生活正在大步倒退。
跟随我回老家的KⅠ悄悄地东张西望，对这孩子来说，即使是这种灰蒙蒙的世界，肯定也比研究所丰富多彩。
她换上了一身黑色连衣裙，配上黑色的小靴子和头绳，姑且还是要祭拜自己的曾祖父母。
同样一身黑的梅露爱特和丽莎，一个抱着鲜花，一个提着盛供品的竹篮。
我捏捏KⅠ的小手：“KⅠ，这就是你的故乡日本。”
“嗯……”KⅠ也捏捏我的手，好像在给我打气。
搭专车到达本妙寺后，我让PDC的警卫们留在外面，带着三个女孩子进入了远山家的家族墓地。
“轮椅……可以进入吗？”梅露爱特有点小心翼翼的。自从我冬眠苏醒后，感觉她一直就这幅样子。
“没那么多讲究啦，虽说这里也算是文物，不过这个时代好像也没人在意什么文物。”
进入之前，梅露爱特还冲着远山景元题字的石碑合十行礼，比我这个后人恭敬得多。
“你是远山金四郎的粉丝吗？”我有点意外。
梅露爱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是的”。为什么丽莎要用看怪人的眼神看我？

走过历代先祖的墓，最后来到了爷爷墓前。
按传统，只有男人有资格葬在家族墓地，女人至多算陪葬，因此前代先祖神位虽然也常有正妻在旁，但妻子的灵位终究比丈夫小很多。
不过，奶奶的神位和爷爷并排，二老的遗像也一样大，这点和老爸老妈是一样的。
我首先冲着他们的遗像鞠了一躬，然后从丽莎手中接过供品，一件一件摆到案头。案头已经有东西了，大概是大哥放的。
梅露爱特缓缓上前，把鲜花轻放在神位下方。
然后她和丽莎分别在我后方左右，KⅠ站在我右边，我们一起向爷爷奶奶鞠了三躬。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陪爷爷奶奶一会儿。”我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我也陪一会儿。”梅露爱特说。
我扭头看她：“我要待很久的，你留这里干什么？”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竟然被她逗笑了：“随便你。”
丽莎把梅露爱特扶下来，她们三人一人跪坐在一个羊毛皮的坐垫上。
“爸爸大人。”KⅠ抓住我的袖子，圆圆的眼睛写满担忧。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爷爷奶奶要是知道他们还有这么可爱的重孙女，一定非常开心。”
KⅠ轻轻倚靠在我身上，小孩子的高体温让我感到好受了许多。

“金次。”梅露爱特突然说，“你要向祖父大人、祖母大人介绍自己的女儿？”
“当然了。”
“可她还没有一个名字。”
我抚摸着KⅠ柔顺的头发，思考着梅露爱特的建议。聪明如她，应该知道说了这话会让我想到什么。
换言之，她是支持我那么做的。
“KⅠ。”
“是。”KⅠ抬起小脸看向我。
“你愿意被我收养吗……这么说有点奇怪，你本来就是我亲生女儿……你愿意跟着我这个没有尽到责任的父亲生活吗？”
“！……我愿意，爸爸大人……十分、十分愿意！”KⅠ因为过于激动，说到最后哽咽起来，大大的眼睛滚满了泪水。
我心头满是负罪感，没想到KⅠ这么害怕我把她赶走，而我就这么让她担惊受怕了一整晚。
“那么，我为你取一个真正的名字吧。”
“好！”KⅠ用力点头，泪水被晃了出来，她可爱地用手背擦拭着脸颊。
“唔……唔……金天，天使的天，可以吗？”
“远山金天……嗯，爸爸大人，我会一生都铭记您为我取的名字！”
我被这小孩子的傻话逗笑了：“自己的名字当然要记一生了。”

十七、老家
敲老家门的时候，我只是想碰碰运气，但没想到——
一位长发及腰，穿着黑色毛衣和蓝色长裙的美人推开了大门。
……？
“欧尼酱……”玫瑰色的唇瓣漏出娇呼。
“？？……你、你是……”
带着奶糖香气的风迎面扑来，和丽莎一样柔软丰满的身体扑在我怀中，不，是把我包覆其中。
“呜……”美人把脸埋在我胸前，身体不停地颤抖。
虽然触感变化很大，但头发的味道，还有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不由得我不相信。
啊，原来真的过去16年了。
“我回来了。”我轻拍她的后背。
“……欢迎回家，哥哥。”

原来，在我冬眠期间，PDC给我家人的解释是我在执行一个绝密的长期任务，他们甚至不知道九重一号的事故。
随着时间的流逝，GⅢ和金女越来越怀疑这种说法，甚至和PDC的顶级特工打了起来。
虽然最后他们获得了我的情报，但为了不让爷爷奶奶担心，还是帮PDC圆谎。
爷爷是在危机纪元十一年，也就是我冬眠的第八年去世的，奶奶在那之后两年也去世了。在他们最后的时光，是金女陪在他们身边。
“那么你是一个人独居到现在？”
金女用有点幽怨似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因为那眼神意外地具有大人的色气，我暗暗慌张起来。
“没有啦，我想找哥哥你，奶奶去世后就进入冬眠了，前一阵子GⅢ想办法得知你病愈的消息，就唤醒了我。”
“呃……这么说，你现在是……25岁？我该叫你姐姐吗？”
一边计算金女的年龄，一边被混乱的感觉弄得手足无措了，怎么办，我该用敬语吗？？？
金女以手掩口地呵呵笑了：“不用哦，哥哥，你还是老样子没变呢。”
呜哇……我一瞬间产生了白雪坐在我面前的错觉，这、这就是完全体的金女吗？
“我当然是没变……这些年就只有在睡觉而已。”
金女看向一直沉默的梅露爱特，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家哥哥承蒙照顾，您的救命之恩我铭感五内。”
这一幕让我唏嘘不已，16年前的金女还在这个屋子和梅露爱特剑拔弩张，现在，她至少在表面上是一个懂事的大人了。
说到底，金女从小就是一个讲礼貌的孩子，只不过在涉及我和其他女孩的时候会精神失常。看来那毛病在这16年中自动痊愈了，可喜可贺。
梅露爱特反倒是颇为冷淡地只是点点头。干嘛啊你这家伙。
金女又向丽莎因为照顾我生活而道谢，丽莎也小心翼翼地回礼。
既然气氛还不错，就顺水推舟——
“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女、女儿，远山金天。”
把可爱的女儿介绍给她的姑姑。再怎么说长年的阴影还不能一下子消除，我全身紧绷起来。但是……
“金天几岁了？”“第一次来日本吗？”
“十岁。”“是的。”
金女很温柔、又很平凡地和金天交谈起来。个子变高、胸部变大、头发也变长的金女，关心小孩子的场景，真的感觉好有女人味啊。
回想起挥舞着菜刀的那个妹妹，我就像看着熊孩子总算成大成人的老父亲一样感动起来。

大人版的金女邀请我们几个留宿一晚，“我知道几位还有面壁计划工作要忙，不会耽搁你们太久，不过在这里休息一天也不错哦？金天酱也累了”这么随意说着。
于是丽莎帮着她做晚饭，我让梅露爱特在客厅照看金天，自己到里屋去了。
我的屋子还是原样，榻榻米清洁如新，甚至还有铺好的被子和枕头。大概爷爷奶奶直到去世前都准备等我回家吧……
屋子角落有两个木箱，毛笔写了“金次启”的封条已经泛黄。
我眼前浮现出他们慢条斯理收拾东西的样子，爷爷嫌奶奶放进去的东西太多，而奶奶则不得不帮爷爷整理乱糟糟的箱子……
因为是他们的孙子，所以我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他们留给我的遗物。
大一点的箱子里摆放着几本家族相册，几件我小时候的衣服，大哥和我的几件玩具，竟然还有几块金条，这应该是奶奶的箱子。
爷爷奶奶没太多存款，这几块金条估计是他们全部积蓄换来的。唔……几个孙子里只有我的理财状况很差，奶奶可能是怕我饿死在街头吧。
小一点的箱子里除了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全部是远山家的古籍。话说，家里仓库应该还有堆积如山的古籍，爷爷干嘛挑出这几本给我？
难道是从远山家武功中精选出来的奥义？我一本一本地翻阅起来。
……
原来如此。
我赶紧合上了最底下的那本书，虽然封皮是发灰的蓝色油纸，但里面其实全部是爷爷精选出来的写真集！
这种东西爷爷可是有一大箱的，精挑细选最后赠予我的这本书，大概是他老人家多年研究的呕心沥血之作吧。
冒着被奶奶打爆的生命危险，爷爷把他最引以为傲的春水车的材料留给了我，真是……
真是远山家风格的脱线啊。
……
我蜷缩在两个箱子之间，把那本写真集捂在怀里，感受着它的温度。

吃晚饭的时候，总觉得大家都在窥视我的脸色，为了避免大家担心，我刻意提高声音，和金女聊起了武侦高同学的近况。
白雪、贞德、佐佐木、火野、岛等人都先后成为PDC的公务员，入选“增援未来”计划，理子在面壁者雷迪亚兹手下做事，间宫跟着亚里亚小姐在泰勒手下做事。
“增援未来计划？那是什么？”我一边嚼着煎蛋卷一边说，顺道一提，金女做菜的口味和白雪很像，搞不好是跟白雪学的。
“现在失败主义四处蔓延，为了保证未来军队的士气，PDC选拔斗志坚定的精英，让他们冬眠，到未来担任军队骨干。”
“吼？你和GⅢ没有被选上吗？”
金女笑了起来：“面壁者的直属部下暂时不会被选入，我名义上是GⅢ的部下——虽然一直没干什么正事啦。”
“GⅢ还在当泰勒的保镖吗？”
金女微微歪头：“他现在是直属泰勒先生的特种部队队长，这算是吗？”
这我倒是不意外，GⅢ那小子一直很有领导者的风范，现在PDC充斥着各种非人类，也就只有他这种人能指挥就是了。
“说起来，那小子有冬眠吗？”
“没有哦，GⅢ一直跟随在泰勒先生左右，”金女突然冲我眨眨眼，“他都35岁了。”
虽然这样才正常，但我还是觉得非常不适应，那个笨蛋弟弟已经是个奔四的大叔什么的。
“他结婚了吗？”
“还没有。嘛……”
“……怎么了？”
“诶，等你见到他，让他自己说吧~”金女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那是什么话啊，好令人在意！”
“嘿嘿，哥哥，你是不是很想念GⅢ啊？要不要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
“我、我哪有啊！那张蠢脸啥时候见都行，日后再说吧！”
金女笑眯眯地伸出手，一个对讲机似的玩意儿就从里屋飞出，落到了她的手心：“哥哥，不用害羞哦，GⅢ他肯定也很想念你，你们就‘久别重逢’一下吧~”
“就说不用啦！”
可恶，别用好像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母亲似的温暖包容目光看我啊……和16年前的金女在不同意义上一样不好对付！
……不过，也多亏了她和我东拉西扯，从家族墓地回来以后一直沉甸甸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难道说，金女体谅到我祭拜爷爷奶奶后的心情，在以她的方式给我打气吗？
我看了一眼在旁边被丽莎指导着吃刺身的金天，心中百感交集。
爷爷奶奶是在金女的照顾下无病无灾安然辞世的，我这个不肖子孙能为他们做的，就是照顾好弟弟妹妹和女儿，让远山家的后人生生不息吧。
金女已经成长为可靠的大人，金天有一天也会长大，然后结婚生子，过着平凡的生活。
然后，守护这个世界，让它能这么和平地永远延续下去，就是我这种人唯一能做的了。

因为刚结束冬眠而没有手机，睡前无所事事的我读起了爷爷留给我的古籍。
……
有点困了。
渐渐读不懂文字的我把书合上，刚准备起身，突然听到了背后的温柔声音：“哥哥，被子会不会有点薄？”
吓！
“你要吓死我吗！”被悄无声息跪坐在后的金女吓得心脏几乎停跳的我恼羞成怒起来，“你怎么进门都不敲门的！”
金女微微歪头，秀丽的黑发从她脸侧垂下：“哥哥你读书太入神了，我敲了好久门都没反应嘛。”
太、太可怕了，看来这些年金女的功夫没搁下啊。虽然没有进入HSS，但能在我完全没注意的时候接近，如果是敌人我早就死了几次了。
“呃？是、是这样吗？总之，被子没问题，我要睡了，你赶紧出去吧。”
“真冷淡~”
金女“呜”地鼓起了腮帮子，因为没想到外貌变成了漂亮大姐姐的她还会做出这种表情，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做贼心虚的我“去去去”地驱赶她，虽然现在我是年下，但该使用兄长特权的时候我也不会犹豫。
“怎么了嘛~好久没见，哥哥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不、不是的，我、我困了而已……”
大人金女娇嗔的模样让我招架不住，我还是老样子对年上缺乏抵抗力啊。
“我因为快十年没见到哥哥，明明特别开心，但哥哥今天好像都提防着我……”金女把两只手并在身前跪坐着，幽怨地瞟了我一眼。
我一直在提防她旧病复发的事情被看穿了。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怕我，”金女脸上稍微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小时候的我不懂事，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是现在我长大了哦？”
“……”
金女拍了拍枕头：“所以，至少今晚，从身到心好好休息一下吧？我给哥哥唱摇篮曲好不好？”
“……什么睡前故事，把我当小孩儿吗？”
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姑且相信金女，在她旁边躺了下去。

……
金女似乎刚泡完热水澡，身上呼呼地散发着热气，她跪坐在我头部旁边，奶糖般的香气就笼罩了我。
和16年前的气味有微妙的不同，夹杂着大人特有的妖艳。她再待下去，这房间会满是女人臭的，那样我就没法睡觉了。
“呃，我困了，你回自己屋去吧。”
金女无视了我的话，低下身子给我掖好了被子：“小宝贝安静~妈妈给你唱首歌哦~”
这都哪跟哪，脑子搭错弦了吗你丫。
……但是，那微蓝眼瞳中满溢的温柔完全包围了我，起初有些害怕——因为她好像真的在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一般——但很快就像泡热水澡一样浑身轻飘飘的。
“金丝雀在树上唱着歌儿……”金女真的柔声哼唱起摇篮曲，我以前没怎么听过她唱歌，现在才知道她有如此婉转的歌喉。
最后一句话也能没说出口，意识逐渐放松了。在模糊的视线中，那披散的长发和星星一样的眼眸，和童年的记忆逐渐重叠起来。
“妈妈……”

十八、面壁者来访
我被鸟儿的叽喳声吵醒时，感到了生平未有的强烈幸福感——刚刚从一场超级放松的睡眠中醒来，身体和心灵仿佛都重获新生。
……不过，稍微清醒后我立刻陷入了浑身冷汗心惊肉跳的恐慌中。
金女搂着我的头睡在了一个被窝里，巨大的山峰把我的脑袋夹了起来！
——推断是这样的，因为除了脑后感受到手臂的包绕，我面前是一片漆黑……呃，也不能说漆黑，因为阳光从那险峻的沟壑中射入，隐约照亮了两侧晶莹剔透的雪峰。
这就是照到珠穆朗玛峰顶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吗？不对我在说啥！？
除了婴儿时代，我这辈子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母亲的象征。话说金女你丫睡衣的扣子为啥不扣好啊！
就在我一边屏住呼吸避免已经七成爆发的大脑被山峰散发出的味道彻底推向沦陷，一边祈祷着梅露爱特不要发现我们共处一夜这一事实时——
“吱呀”一声，和室门被拉开了，我“霍”地坐起，手忙脚乱：“不不不、不是的！”
站在门口的丽莎“？”地歪歪金色的脑袋，还好……我脸红着做作地咳嗽了几声。
“主人，泰勒大人要来访主人家，梅露爱特大人要我们现在出发。”
出乎意料地——又或者意料之中地，当我一边匆忙穿着衣服一边跟金女告别时，她一点生气或抱怨的意思也没有，一脸平静地帮我打着领带。
顺滑长发上的香味让我忍不住撇开脑袋：“……抱歉，金女，之后我会再来看你的。”
金女整了整领带结子，抬头冲我笑笑：“嘿嘿，随时欢迎回家哦，哥哥。”
她从容不迫的笑容让我一时间看呆了。呃……妹妹变得过于成熟竟然让我有点寂寞……什么的，才没有哦？真的哦？

梅露爱特和金天已经在客厅门口等着了，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一向阴沉、连和丽莎说话都不多的梅露爱特竟然和金天面对面地轻声交谈着。
和金天说话的梅露爱特，不再像小鬼，有点成熟的味道。看来女性天生就具备母性，只要遇到更年幼的对象就会被激发出来啊。
梅露爱特瞥了我一眼：“枕着妹妹小姐的胸部睡得还挺舒服吧？金次。”
惊！……竟然还是知道了！难道她半夜里侦察我的房间了吗？
越想越觉得可怕的我只能假装没听到：“泰勒怎么联系你的啊？他在咱们家吗？”
“……通过PDC联系了丽莎，他现在还在自己的秘密参谋部，大概晚上坐飞机来吧。”
“哦哦。”
虽说我是因为刚来到这个时代没几天所以没有手机，但不管怎么说我才是面壁者的联络人吧，为什么有一种被丽莎架空的感觉？是错觉吗？
但是大家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丽莎挎起女式包、拉起金天的手，梅露爱特则转向金女，拎着裙摆低头致意：“多谢款待，叨扰了。”
金女笑眯眯地微微鞠躬，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数秒钟，好像交换了什么东西之后又分离了。
满脸问号的我也只能跟着面壁者出门了……但是，走到老宅门口时，一双手突然从后方搭上了我的肩。
湿热的呼吸喷在我耳背，像羽毛一样瘙痒，留下了细如蚊呐的话语：“面壁者不能信赖的话……就回来哦，哥哥。”
我蓦地转身，但金女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带着温柔的笑容和我道别。

在回家的路上——为了方便，我们一般称呼那座城堡为自己家——金女临别时的话语一直在我心头萦绕。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她是知道了些什么吗？她口中的面壁者，指的是梅露爱特还是泰勒，还是其他人呢？
或许是我不知不觉间散发出了阴沉的气息，回到家后，金天叫我吃饭时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那个……爸爸大人，晚饭，做好了哟？要不要……一起吃饭？”
“嗯，吃饭吃饭。”
我起身摸摸她的小脑袋，热乎乎滑溜溜的很舒服。金天抓着我的衣摆，绷紧的小身体很快放松了，“诶嘿嘿”地笑着。真像个小动物啊。
我拉着她的小手来到餐厅，梅露爱特已经坐在那里，叼着烟斗，聚精会神地读着打印材料。
看着她的身影，我突然意识到，这次苏醒以来，她还一直没有要求我“不离开她视线范围”。
……不，仔细想想，好像从冬眠前的那个冬天开始，她就不再因为我偶尔离开视线而发脾气了。
是因为她像金女那样长大了吗？还是对我这个玩具感到厌烦了呢？就在我暗暗思考时——
“金天，洗手了吗？”
“洗了，梅露爱特小姐。我去帮丽莎小姐端盘子吧。”
“唔，不必了。丽莎基本上都端过来了，你铺上餐巾吧。给。”
梅露爱特竟然照顾起金天来。因为她自己明明也是一个小鬼，所以我感到过于滑稽而笑出声来。
梅露爱特又瞥了我一眼……看得我冷汗直冒。那种要杀人的眼神，绝对是看穿了我刚才心中的想法。
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任性胡闹，但总感觉她的威严反而与日俱增了啊……我都快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产生服从的条件反射了。
就在我战战兢兢地铺自己的餐巾时，天花板屋角的扬声器响起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因为城堡太大，所以大门的门铃连接着整栋宅子的广播系统。
泰勒到了！

十九、面壁者的晚餐会
虽然我自己已经在面壁者身边跑腿了一年多，但真的要迎接另一位面壁者的时候还是异常紧张的。
“我、我去开门。”
因为丽莎还在厨房，我快她一步跑向客厅。就在餐厅到大门口的短短路程中，我脑子里闪过很多对泰勒现状的想象。
17年前，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个身材瘦高、西装笔挺，浑身散发菁英气质的男人。
现在，他又是一个拥有超能力直属部队，被指控为反人类魔头、超越ETO的危险分子。
但是，拉开大门后，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疲惫至极的老人。
……仔细一看并不是老人，只是他穿了件老土的夹克，头发干枯苍白，肩塌背驼，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神也黯淡无光。
他看到我，满面愁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欣喜，用英语说道：“远山先生，你还是这么年轻。”
“您认识我？”
尽管对于这个小老头就是泰勒感到不可思议，但我依然为自己的名字被记住而稍微得意了一下子。
“呵呵，这些年我常常听GⅢ提到你。”
“请进。”我一边让出空间，一边观察了一下他的身后，“呃……您没有带保镖吗？”
泰勒微笑：“我让她在外面稍事休息，我想这里足够安全了。”
他所说的“外面”大概是指附近的岗哨，虽然梅露爱特不希望外人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但这座城堡实际上被好几圈岗哨包围着，超菁英的警卫部队轮班防守。
“哦哦。”我捕捉到了信息。16年前，泰勒的护卫是GⅢ，而且昨天还听梅露爱特提到GⅢ现在依然是泰勒的部下。
可是他刚刚说的是“她”，难道是GⅢ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