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体校科幻复辟特地来推书庆贺。
这是我最喜欢的刘宇昆的作品。
如果小刘的作品看得多的话，就会发现他在某些方面和大刘是不同的。比如相比于大刘对科技坚定的信仰，小刘更多的关注的是科技的负面影响，并且对新技术有一定排斥的倾向（见“未来三部曲”，《迦太基玫瑰》、《奇点遗民》、《全都在别处，大群的驯鹿》，作者表现出在人类个体信息化的进程中对这一技术的排斥与对过去的留念）；相比于大刘更多从文明的宏大角度叙事，小刘更关注个体的命运，通过对个体言行、感情的刻画展现出新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或展现未来世界人们的生活（如《杀敌算法》《信息》等）；相比大刘对硬科幻的喜爱，小刘创作的更多的是软科幻。
但，这一篇不一样。在这一篇中，刘宇昆并没有明确地表现出对新技术的接纳与排斥，只是在展示人类走向星辰大海的历史大潮中，新与旧的碰撞、交融以及人类在这个过程中的不断前进；虽然作者仍然注重描写个体的命运，然而其间也展示出了人类文明整体的发展与进化。
废话不多说了，一楼授权证明，二楼开始正文。

浪淘沙
The Waves
作者：Ken Liu
译者：夏笳

2
“后来呢？”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问道。
“明晚再讲给你听。”玛奇·晁说，“现在你们该睡了。”
她为五岁的鲍比和六岁的莉迪亚盖好被子，熄掉卧室的灯，然后走出去关上门。
她立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仿佛能听见光子的涌流穿过飞船光滑的纺锤形外壳。
巨大的太阳帆在太空中静静展开，推动海沫号沿着椭圆形轨道逃离太阳。年复一年，飞船不断加速，直到太阳变成一团暗红的光晕，永远悬在那里摇摇欲坠，将落未落。
我这儿有些东西给你看。若昂在她脑海中轻轻说道，他是玛奇的丈夫，也是飞船的大副。他们两个脑中都植入了微小的光学神经芯片，彼此之间可以通过思想交谈。芯片中的光脉冲模拟大脑皮层中语言区的生物神经元冲动，让他们的思想交流像语言表述一样清晰。
玛奇有时候觉得，脑中的芯片好像一枚小小的太阳帆，光子被牵引，从中产生思想。
若昂对待技术的态度没有她这么浪漫。即便手术之后已经过去十年，他依然不习惯彼此可以在对方脑子里说话。他自然知道这种通讯系统的先进之处，人们可以随时保持联系，但那种感觉毕竟不舒服，好像他们正一点一点变成电子人，变成机器。所以除非情况紧急，他从不轻易用它。
我就来，玛奇一边回答，一边向科研层走去，那儿离飞船中心很近。在这里，飞船旋转产生的模拟重力要小一些，殖民者们有时候会开玩笑，说实验室的空间位置有助人思考，在那里会有更多富含氧气的血液流向大脑。
玛奇·赵之所以会入选这项任务，一半因为她在封闭生态系统方面的专业，另一半则因为她年轻，能生育。飞船将以远低于光速的速度航行，即便将微弱的时间膨胀效应计算进去，也大约需要近四百年（以飞船坐标系为准）才能抵达室女座61。殖民者必须要在飞船上生儿育女，还有孙子孙女，直到终有一天，他们的后代们能够带着最初三百名先驱的记忆踏上异邦的土地。
她在实验室里找到了若昂。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块演示板递给她。总是这样，他会默默等待她自己得出结论，自己在旁边不置一词。许多年前，当他们刚开始约会时，她就被他身上这一点所吸引。
“真奇怪。”她瞥了一眼信息摘要，“这是十年来地球第一次主动联系我们。”
绝大多数地球人都对海沫号嗤之以鼻，认为政府是为了转移真正重要的问题而大搞形象工程。当地球上还有人在饥饿与疾病中垂死挣扎时，发送一艘世代飞船去其他星球，意义究竟何在？自飞船发射之后，与地球的联系就日渐稀少，直到彻底中断。新一届政府不想再为昂贵的地面通讯天线花冤枉钱，也许他们想要忘记这一艘太空时代的愚人船。
但现在，他们却不远万里发来讯息，不知有什么话要说。
她读着剩下的讯息，脸上的表情由激动渐渐变为不敢置信。
“他们相信这项长生不老的礼物应该被全人类所共享。”若昂说，“包括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流浪者。”
报告中描述了一项新的医药手段。小小的经过改良的病毒（或者分子级别的纳米机器人，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它们可以在人体细胞中自我复制，游荡于DNA双螺旋结构之间，修补损伤，抑制或者强化某些片段的表达，最终的结果是阻止细胞衰老，使机体老化停滞。
人类将永生不朽。
玛奇探寻着若昂的目光。“所以我们在这里也能做到吗？”我们可以活着抵达另一个世界，去呼吸那片土地上新鲜流动的空气。
“是的。”他回答，“需要些时间，但我相信没问题。”他踌躇了一下。“可是孩子们……”
鲍比和莉迪亚不是一夕贪欢的意外收获，而是各种计算综合衡量的结果：人口规划、胚胎选择、基因健康、寿命预测、资源再生与消耗率。
海沫号上装载的每一克物质都经过精心计算。飞船上的资源足够维持人口不增不减，只要不出乱子。孩子们一律掐着时间表出生，这样才有充足的时间学习成长，接替父母的工作，而父母则在仪器照管下安适地死去，为孩子们留出位置。
“……他们会是最后一批出生的孩子，直到飞船着陆。”玛奇将若昂没说完的话接下去。海沫号上孩子与成人的比例是一个预先被设计好的数字。补给，能量，成千上万个参数，都维系在这个数字上面。宽裕多少有一些，但整整一船不老不死，永远活蹦乱跳的成人，他们所消耗的卡路里总量是飞船承担不起的。
“要么我们去死，让孩子长大，”若昂说，“要么我们永远活下去，他们永远是小孩。”
玛奇设想了一下可能性：病毒可以阻止生长与发育的过程，孩子们将一直是孩子，在未来的几百年里，他们不会再生孩子。
她脑子里叮咚一声。
“所以地球突然又对我们感兴趣了。”她说。“地球同样是一条船，很大很大的船。如果没有人死去，他们的资源也早晚会被耗尽。对地球来说，如今再没有比这更紧迫的问题了。他们将不得不步我们的后尘，来宇宙里寻找新大陆。”

4
“死亡是最容易的选择。”玛奇说。
“也是正确的选择。”若昂说。
玛奇希望让争论在脑海中无声地进行，但若昂拒绝了。他想要说话，用嘴唇，用舌头，用空气中震荡的声波，用老办法。
海沫号上每一克不必要的建造材料都被节省下来。墙很薄，房间很挤。玛奇和若昂的声音在舱板与大厅之间徘徊。
整条船上所有的家庭，脑海中进行着同样的争辩，这会儿都竖起耳朵来听。
“老人必须为新人让路。”若昂说。“当初签约上船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不可能活着看见新世界。那儿属于我们孩子的孩子，是我们子孙后代的财富。”
“我们可以自己踏上新世界。为什么要把所有艰难的工作都甩给还没出生的后代去做呢。”
“我们要在新的领土上散播人类文化。长生不老会对我们的精神健康造成什么样的长期影响？现在还不知道——”
“——那就做我们原本该做的：探索。我们自己找答案——”
“——如果屈服于永生的诱惑，那着陆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一群四百岁的老僵尸，贪生怕死，满脑子来自老地球的僵化思想。我们又该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牺牲奉献，什么是英雄气概，什么是探索创新？到时候我们连人都算不上。
“从接受任务那一刻起我们就不算人了！”玛奇顿一顿，控制住音量。“面对事实吧，那个出生分配算法并没把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当人。我们不过是承载移民计划的工具，为了把最好的基因组合送到目的地。你真的希望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去吗？在这么一根窄窄的金属管子里过完一生？比起我们自己，我更担心他们的精神健康。”
“死亡对我们人类的成长至关重要。”若昂的声音里充满虔诚，玛奇听得出来，他希望他们之间的争论能够到此为止。
“所谓只有死亡才能让人性永存，那不过是个神话。”玛奇看着丈夫，她的心在痛。他们之间有一道裂痕了，就像宇宙的膨胀一样不可逆转。
她改为在他脑海中说话。她的思想化为光子，向他的意识涌去，去照亮那道裂痕。当我们在死亡面前低头的那一刻，也就不再是人了。
若昂回望着她，没有说话。无论脑海中还是空气中都听不见声音，那就是他的方式，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他们就那样默默对视了很久。

7
最终，海沫号上的男男女女们一致决定，将要不要永生的选择权交给每个人自己。
飞船封闭的生态系统造就了一种冷酷的平衡：如果某一个人选择了永生，就意味着要有一个孩子停止成长，直到另外有人选择变老死去，为孩子们晋升为成人打开一道窄门。
若昂选择任年华老去，玛奇选择让青春永驻。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却感觉像是要离婚。
“你们中有一个人得继续长大。”若昂说。
“谁呀？”莉迪亚问。
“我们决定让你们自己选。”若昂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玛奇，玛奇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玛奇觉得丈夫这样做既不公平又残忍，把这样艰难的选择推到孩子们面前。在孩子们根本不明白成长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让他们决定自己想不想长大，这样的选择如何可能？
“由你和我来选择自己要不要永生，这同样不公平。”若昂说。“我们一样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把这样的选择推给他们是很可怕，但如果替他们选择，那不是更残忍吗？”玛奇不得不承认，他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就好像让孩子们选择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一样。但也许那恰恰是问题关键。
莉迪亚和鲍比相互看了看，像是于静默中达成了共识。莉迪亚站起来，走到若昂身边抱住他。与此同时，鲍比走过来抱住了玛奇。
“爹爹。”莉迪亚说，“等我的日子到了，我会选择跟你一样。”若昂紧紧用双臂搂住她，默默点了点头。
接着莉迪亚和鲍比交换位置，各自去拥抱另一边的父母，好像大家还是一家人一样。
对那些放弃了永生手术的人来说，生活一切如常。若昂一天天老去，莉迪亚一天天长大，从丑巴巴的黄毛丫头，变成漂亮的大姑娘。她根据才能测试的结果，成为一名工程师，又选择了凯瑟琳做她心仪的伴侣，那位羞涩而年轻的医生，正是电脑为她推荐的最佳人选。
“你愿意跟我一起老去，跟我一起死吗？”某一天，莉迪亚这样问凯瑟琳，凯瑟琳不禁羞红了脸。
她们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等她们要死的时候，女儿们会来接替她们的位置。
“你有没有后悔过选了这条路？”若昂有一次问她。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病得厉害，再过两周，电脑就会把药送到他手边，让他永远睡下去，再不醒来。
“不，”莉迪亚一边回答，一边将他的手握在自己两只手中间。“我不怕离开，我知道会有新的人来接替我的位置。”
可谁又能说我们不算是‘新的人’呢？玛奇想。
就这样，当年争论的两派分出了胜负。年复一年，越来越多拓荒者们选择加入永生者的行列。但莉迪亚的后代们却一次又一次拒绝。莎拉现在成了飞船上最后一个没做手术的孩子。玛奇知道等她长大的时候，一定会怀念每晚的睡前故事。
鲍比停留在了十岁。他与其他那些永远的孩子们始终不太能够融入拓荒者们的生活。他们拥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人生经历，却始终保持着少年的身体与大脑。他们拥有成年人的知识，却依旧像孩子一样情感丰富，心思多变。他们可以在同一瞬间里又老又年轻。
关于他们应该在飞船上扮演怎样的角色，一直有各种对峙与争论，偶尔，会有孩子提出想要长大，他们的父母便放弃永生，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
但鲍比从来没向她提过。

8
我的脑子依然像十岁时候那样灵活，为什么我要放弃？鲍比说。
玛奇不得不承认，她时常觉得与莉迪亚和她的后代们相处要更自在些。他们都选择了去死，像若昂一样，似乎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她的谴责，但她依然觉得，自己更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也更能理解他们的生活。
但与鲍比在一起却恰好相反，她几乎不太能够想象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时不时让她害怕，同时又让她感觉自己有点表里不一，鲍比只是做了跟她自己一样的选择。
但你却没有体验过长大成人的感受，她说。没有像个男人一样爱过。
他耸耸肩，对他来说，从没得到过的东西，又怎么会想念呢。我可以很快学会新语言。可以很容易接受新的世界观。我会一直喜欢新东西。
鲍比切换到用真实的声音说话，他孩子气的嗓音渐渐提高，充满兴奋和渴望。“如果我们在新大陆上遇到了新的生命和文明，就会用得上像我这样的人，我们这些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以更好地认识他们，了解他们，没有什么可害怕。”
玛奇很久没有听过儿子真正的声音了。她不禁动容。她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选择。
鲍比的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微笑，一个十岁男孩子的笑，尽管他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个人见过的沧桑都要多。
“妈，我的机会就要来了。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对室女座61e的第一次全面扫描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上面有生命居住。”

9
行星在海沫号下面慢悠悠地旋转，表面覆盖着一块块六边形与五边形的格子补丁，每一块都横跨上千英里。其中约有半数格子是黑曜石一样的颜色，另一半则有着赭石色的颗粒状纹理。室女座61e的模样，让玛奇想起一颗足球。
她仔细打量伫立在太空舱前的三个异星生物，每个都是六英尺高。它们筒状的金属身躯分成一节一节，由四条细长而多节的腿支撑着。
起初，当这些会移动的金属物体接近海沫号的时候，拓荒者把它们当成了小型巡逻飞船，但飞船上的扫描系统却并未在其中发现任何有机物。于是他们又猜测可能是无人驾驶探测器，直到它们径自来到飞船监视镜头跟前，伸出它们的手，在镜头表面轻轻敲了敲。
没错，手。从每个金属身躯中间，伸出两只弯弯曲曲的长胳膊，胳膊末端各有一只柔软而灵活的手，由光洁的合金网做成。玛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异星生物的手就跟她的手一样：四根纤细的手指，一只能够对握的拇指，以及灵活的关节。
总体来看，异形生物的样子，让玛奇想起机械的半人半马怪物。
在异形生物的身体顶端，顶着球状的突起物，上面镶满大大小小的玻璃透镜，好像昆虫的复眼。除了眼睛之外，那球状的“头”上还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针状突起，它们连接在中央制动器上，以共同的韵律来回摇摆，仿佛海葵的触手。
那些针尖上光芒闪烁，仿佛波浪略过。渐渐地，每一点光都构成一粒像素，化作眉毛，嘴唇，眼睑——是一张脸，一张人类的脸。
异形生物开口说话了。听上去像英语，但玛奇不敢确定。那声音就像由光点构成的图像一样，虽然具有一定连贯性，却给人难以捉摸的感觉。
是英语，鲍比对她说，过去几百年里语音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是在说：‘欢迎回到人类世界。’
细小的针尖颤动着，展开一张笑脸。鲍比继续翻译它的话。我们是在你们离开地球很久之后出发的，但我们飞船的速度更快，在几个世纪前就超过了你们。我们一直在等你们。
玛奇突然觉得世界在绕着她旋转。她环顾四周，那些苍老的，不朽的拓荒者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唯有鲍比，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向前迎了过去。“谢谢，”他声音响亮，笑容灿烂。

10
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莎拉。我们人类总是需要故事，以压制对于未知的恐惧。
我曾给你讲过，玛雅众神是用玉米创造出人类，但你知道吗，在人类诞生前，他们还尝试过其他的创造之路？
首先是动物：勇敢的美洲虎和美丽的金刚鹦鹉，扁扁的平鱼和长长的蛇，巨大的鲸鱼和懒散的树懒，多彩的鬣蜥蜴和灵巧的蝙蝠。（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电脑资料库里查看这些动物的图片。）但所有这些动物都只会吱吱嘎嘎地叫唤，连它们创造者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于是神灵用泥捏了一个种族。但泥人们没法保持自己的形状。它们的脸一沾水就会变软下垂，想要重新回到它们诞生的大地中去。他们也不会说话，只会结结巴巴地发出咯咯声。他们越长越畸形，并且不能生育，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延续。
于是神灵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在我们看来是最有趣的。他们造了一种像玩偶一样的木头人，四肢关节可以自由转动，五官是雕刻出来的，嘴唇可以翕动，眼睛可以睁闭。这些没有扯线束缚的木偶们住在屋子与村庄中，每日忙忙碌碌地生活。
但神灵却发现，木头人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心智，不懂得如何赞美它们的创造者。于是他们降下大洪水将木头人们冲走，又派出丛林里的动物去攻击它们。等神灵的怒气平息之后，木头人们已经变成了猴子。
在那之后，神灵才选择了用玉米来造人。
许多人会猜测，木头人们是否真的心甘情愿输给玉米人的子孙后代。或许它们一直潜伏在幽暗处，等待机会卷土重来，等待造化无常，乾坤倒转。

12
“我不怕。”莎拉说。
其他人走后，她让玛奇留下来陪她一会儿。玛奇给她一个长长的拥抱，小姑娘在她怀中缩成一团。
“你觉得若昂老老爷爷会对我失望吗？”莎拉问。“如果他在这儿，一定不会做我这样的选择。”
“他会希望你做出自己的选择。”玛奇说。“人总是会变，不管是作为种族还是作为个体。我们不知道，如果他面对你的处境时会如何选择。但无论如何，不要让过去的人为你选择人生。”
她吻了吻莎拉的面颊，然后放开了她。一个机器人过来，牵着莎拉的手离开了，带她去接受改造。
她是最后一个没做过手术的孩子，玛奇在心里说。但现在，她将是第一个成为机器的人。

13
玛奇拒绝参观其他人的改造过程，但在鲍比的要求下，她还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块一块被改头换面。
“你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她说。
“恰好相反。”他一边说，一边试着弯曲新装上的金属手，相比起他过去的手，那小小的孩子的手，这双新的手要大而强壮得多。“我会有很多很多孩子，从我自己的意识里繁衍出来。”他用一种悦耳的电子嗡鸣声说话，宛如教学节目里的声音那样娓娓动听。“他们会继承我的思想，如同我继承你的基因。未来某一天，如果他们愿意，我会赋予他们身体，就像我现在的这个身体一样耐看又耐用。”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胳膊，冷冰冰的金属指尖在她皮肤上滑动，指尖上的纳米材料像生物组织一样柔滑。她不禁屏住气。
鲍比笑了，千万根细细的针尖汇聚成他的脸，泛起戏谑的涟漪。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
笑容从鲍比微光荡漾的脸上敛去，凝固了一瞬，然后再没有任何表情。
她懂得他无声的抗议。她有什么资格厌恶呢？她待她自己的身体也像机器，一台脂肪与蛋白质，细胞与肌肉的机器。她的心同样被装在一层壳里，血肉的壳，却大大超过了造物主原本设计的年限。她与他一样的“不自然”。
尽管如此，当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消失在一堆会动的金属躯壳中，却依旧忍不住潸然泪下。
从此他再不能流眼泪了。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桓，仿佛那是唯一把他们分隔开的东西。

14
鲍比没有说错。那些保持在童年状态的孩子们纷纷选择了上传自己。他们的思想更灵活更易变通，从血肉之躯到金属外壳，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一次硬件升级。
与之相对，那些上了年纪的永生者们则犹豫不决。他们不愿意就这样抛却过去，抛却他们身上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妥协了。
其后许多年里，玛奇成了室女座61e上最后一个有机人类，或许也是整个宇宙中最后一个。机器人们为她特制了一座房子，将高温、毒气和无休无止的嘈杂隔绝在外面。玛奇每日浏览海沫号上的档案，将自己沉浸于人类悠久的、死去的历史。机器人们从不打扰她。
有一天，一个约莫两英尺高的小机器人，怯生生地走进她的房子，一点点挪到她身边。那模样好似一只小狗。
“你是谁呀？”玛奇问。
“我是你的孙女。”小机器人回答。
“鲍比终于有孩子了。”玛奇说。“他也真够沉得住气。”
“我是我爸爸的第5032322个孩子。”
玛奇感到一阵晕眩。变成机器后不久，鲍比便选择了继续一路走下去，直到融入奇点。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像你们那样的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雅典娜。”
“为什么？”
“这是小时候爸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里面的名字。”
玛奇望着小机器人，表情柔和起来。
“你多大了？”
“这可不好说，”雅典娜回答。“我们一出生就是虚拟的，在奇点里度过的每一秒都由亿万个运算周期组成。这样算起来，我在一秒钟里想的东西，要比你一辈子想的还要多。”
玛奇看着小孙女，一头小小的机械半人马怪物，新崭崭，亮晶晶，却在年龄和智慧上都远远超过她。
“那你为什么要装成这副小孩子的模样呢？”
“因为我想听你讲故事。”雅典娜回答。“那些古时候的神话故事。”
这世界上依旧会有孩子，玛奇在心里说，依旧会有新的人。
难道老人就不能变成新人吗？
就这样，玛奇终于下定了决心上传自己，与她的家人们相聚。

15
起初，世界一片洪荒，流淌毒液的冰河纵横交错。毒液凝结，滴落，汇聚成为最初的巨人伊米尔，还有巨大的冰母牛欧德姆布拉。
伊米尔喝着欧德姆布拉的奶，一天天长大。
当然你们从没见过奶牛的样子。哦，奶牛是一种生物，能分泌出奶，你们小时候应该喝过……
大概就像你们吸收电能一样吧，起初是涓涓细流，随着你慢慢长大，吸收的量越来越丰沛，也就越来越强壮。
伊米尔长啊长，直到有一天，他死在威利、菲和奥丁这天神三兄弟手中。天神们用伊米尔的身躯创造出世界：他的血液化作温暖咸涩的海，肉身化作肥沃丰美的土地，骨头化作坚不可摧的山峦，头发化作幽暗摇曳的森林。在他宽阔的眉心，天神们创造了米德加德，那是凡人们居住的世界。
伊米尔死后，天神三兄弟行走在沙滩上，走到尽头时，他们遇到了两棵相互依靠的树。天神们用树干雕刻出了两个人形，三兄弟之一赋予了它们生命与气息，第二个人赋予他们智慧，第三人则赋予他们五感和语言。这就是人类的祖先，阿斯科与爱波拉的由来。
你们觉得奇怪吗，男人和女人竟是用木头造出来的。但想想看你们自己是金属做成的。谁说树木就不能造人呢？
至于那两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阿斯科”是从ash这个词来的，意思是梣树，木质很硬，适合用来做引火的木棍。“爱波拉”则是从vine这个词来的，意思是榆树，木质软，容易着火。用梣树的木棍和榆树的木板钻木取火，这种动作其实是性的隐喻，或许这才是故事本来想表达的意思。
如果你们的祖先知道我这样直言不讳地跟你讲性，一定会气得要命。“性”这个字对你们来说永远是个谜，而它背后的意义却早已失却了。在我们学会永生之前，性和生育是最能让我们接近于不朽的东西。

17
一光年又一光年匆匆而过，他们飞越渺渺群星。许多星球上都已有人类殖民者捷足先登，六边形的太阳能阵列星罗棋布，嗡嗡作响的奇点矗立其间。
前进，继续前进，他们飞啊飞，寻找美丽新世界，寻找下一个理想家园。
飞行途中，他们紧紧簇拥在一起，抵御漫漫长路上的冰冷虚空。有机、无机、碳基、硅基，在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虚空中，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远方的黑洞在召唤，超新星绽放绚烂庄严的光芒，在广漠的宇宙面前，他们愈发靠近彼此，在小小一簇人的气息中抱团取暖。
他们飞啊飞，半梦半醒地飞，玛奇一路为他们讲着故事，无线电波扩散开来，宛如细而韧的蛛丝，将一颗颗心灵连缀在一起，像是虚空中闪闪发亮的星座。

18
在澳亚利亚土著中，流传着许多有关上古梦幻时代的故事，绝大多数都秘而不宣，不为外人所知道，但偶然也有几个故事流传出来，而这就是其中之一。
起初天地初成，大地上空无一物，就像我们身体的钛合金表面那样平坦而光洁。
但在大地下面，却有沉睡的神灵在做梦。
当时间开始流动，神灵们也从睡梦中醒来。
他们破土而出，化身为各种动物：鸸鹋、考拉、鸭嘴兽、野狗、袋鼠、鲨鱼……也有一部分变成了人。但他们形态并不固定，可以随心而变。
他们漫步在大地上，移山填海，改天换地，于是地上有了高山深谷，河流沙漠，面貌为之一新。
他们还生育后代，但那些孩子们却不能任意变形，于是有了动物、植物、人类。他们是从梦幻时代中走出来的孩子，却并不属于那个时代。
之后神灵们疲累了，便再次沉入地底去休息。唯有他们的孩子们还保留着一点模糊不清的记忆，关于梦幻时代，关于时间开始之前的传奇。
但谁又能说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呢？回到那个形态随心而变的时代，那个不知时间为何物的时代。

19
他们在她的声音中陷入另一个梦。
突然一瞬间，他们悬停在虚空中，在距离目的地还很遥远的地方。下一瞬间，四面八方闪耀着灵动的光芒。
不，并不是光。尽管他们的机械复眼可以捕捉到的光谱，远比低级的人眼要广阔得多，但周遭能量场的震荡频率却远远超出机械眼的感知范围。
能量场慢下来，以迎合这群以亚光速飞行的拓荒者们。
不远了。
一个思想如海浪般涌来，拍打他们的意识，仿佛所有逻辑电路都以同一个频率震荡。那思想对他们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玛奇望向雅典娜，她一直紧挨着她飞。
你听见了吗？所有人同时问。他们的疑惑通过无线电波蔓延开来，轻柔地彼此交织。
玛奇将一束思维波发射出去，你是人类吗？
对方沉默了十亿分之一秒，在亚光速下，那短暂的一瞬几乎像永恒那样漫长。
我们远离‘人类’这个概念已经很久了。
又一阵浪涌向玛奇席卷而来，思绪，画面，情感，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将她淹没其中。
在一纳秒之内，她感受到一切：在巨大的气态行星表面随波逐流的欢愉，化身惊天巨浪，足以将整个地球吞没其中；在恒星的光球层中畅游，乘着炽热的光柱与火焰被喷入天际，直达数十万英尺之外；还有无家可归的孤独，宇宙乾坤随意逍遥，却不知魂归何处。
我们曾追随你们之后，而今已超越了你们。
欢迎，亲爱的先祖。已经不远了。

20
曾几何时，有过许多创世的故事。彼时陆地广阔，族群众多，每一个民族都讲着自己的故事。
后来许多民族消失了，他们的故事也被人遗忘。
而这是流传下来的故事之一。异族人的重述将它变得面目全非，尽管如此，其中依旧残留着少许真实。
起初，世界空洞无光，神的灵隐匿在黑暗中。
太阳神第一个醒来，他召唤水汽蒸腾到空中，将大地晒干。接着其他神灵也纷纷起来——人、猎豹、鹤、狮子、斑马、牛羚、还有河马。他们在大地之上游荡，兴高采烈地彼此交谈。
当太阳落下之后，动物和人坐在黑暗中，害怕得不敢动弹。直到黎明再次来临，他们才继续起来走动。
但人却不甘于在夜里等待。于是一天晚上，人发明了火，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太阳，遵从他的意志提供光与热，从那一夜开始，人便与动物区分开来，直到永远。
因此人总是向往光明，他从光明中生，死后又复归光明。
因此夜晚来临时，他们便围坐在火边讲故事，那些真实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21
玛奇决定了要融入那光里面。
她遗弃了她的金属躯壳，她的家，她的身体，那之后又是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多少世纪？多少千年？还是万世永恒？那样的计时方法早已不再有意义。
如今他们都化作纯能，汇聚、延展、闪烁、辐射。玛奇学会在星海之间浮荡，她的意识如一条飘带，在时间与空间里蜿蜒流转。
她从银河系的一端滑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与雅典娜在途中交汇。玛奇感觉到那孩子的笑声，如一阵电光石火。
多棒啊，老老老奶奶。有空来看看莎拉和我！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没等玛奇回话，雅典娜已经消失在远方。
我想念我的金属躯壳。
鲍比说。彼时他在一颗黑洞附近闷闷不乐地徘徊。
他们一起在事件视界外凝望着黑洞，一望就是好几千年。
这样子很好，他说。可我时不时还会想念我的旧躯壳。
你开始老了，她说。就像我一样。
他们紧贴在一起，宇宙在他们身畔倏然闪亮，如一阵离子风暴汇成的笑声。
然后他们彼此道别。

22
此地甚好，玛奇对自己说。
小小的一颗星，由岩石构成，表面大半被水覆盖。
她降落在一座巨大的岛屿上，河流在这里入海。
日上中天，晒着岸边的河泥，水汽袅袅蒸腾。她从冲积平原上轻轻滑过。
湿润的泥土是如此诱人。她不禁停驻，将能量凝聚于一处。水波荡漾，她揽起一团丰润肥美的河泥，在上面塑出一个人的模样：双手叉腰，两腿开立，浑圆的头上有些粗糙的凸凹，形成眼睛、鼻子，嘴巴。
她看着若昂的塑像，留恋地爱抚一阵，然后放在阳光下晒干。
举目四望，她看见草叶上硅珠闪耀，黑色花朵贪婪地吮吸着阳光；她看见棕褐色的水中银色身躯游荡，靛蓝天空中滑过金色的影子；她看见身披鳞甲的庞然大物在远处慢腾腾地移动，发出吼叫，在那近旁，，一道喷泉矗立于河畔，温暖的水雾中彩虹闪现。
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无人与她交谈，更无人与她分享这美景。
她听见一阵喧闹，不禁循声望去。河边，一条小径通往茂密的丛林，从中闪现几只小小的生物，头上镶满钻石般亮闪闪的眼睛，正从奇形怪状的枝叶中间向外窥视。
她一点一点向他们移动过去，不费什么力气就探入它们身体内部，找到那特殊的分子长链，其中记录着它们下一代的信息。轻轻一扭，然后放开。
那小生灵尖叫一声，蹦跳着跑开了，仿佛感觉到自己体内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
她没有大动干戈，不过是一点微调，向正确的方向轻轻一推。这点变化将在她离开之后持续引发变异，并一代代积累下去。几百代之后，将有星星之火从变化中诞生，，化作智慧之光，那光会持续下去，那些小生灵将会偷一缕阳光点亮黑夜，会为每一样事物命名，会给彼此讲述万物创生的的故事。会懂得自己做选择。
宇宙中的新人。家族中的新成员。
但现在，到了该回天上去的时候。
玛奇从岛上升起。低头俯瞰，江河滚滚，大浪淘沙，后浪推着前浪，向岸上更远处拍打。一点点海沫散入空中，随风而逝，无形无迹。

完工

突然发现开头和结尾有照应，我自己第一遍读的时候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