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宁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用过的第一部手机，考上学时母亲送给他的。后来勤工俭学存够钱，他也跟风换了个能玩游戏的智能手机，根本不记得把这个旧的随手扔哪儿去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换手机跟换衣服一样勤的倪可会保留这个手机到如今。后盖上他亲手粘的几颗塑料小星星还在。

张芸一看这手机就疑心是被小偷给骗了，不过身份证什么的都如假包换，也就不再说什么，“小偷肯定是把他手机给调包了，不过手机卡能还回来也不错。”
李家宁跟她回了医院，她去上班，他去了倪可病房。
倪可还在昏睡。昨天的心脏病发作、腹泻、高烧，今天早晨的腹痛和剧烈呕吐，接二连三的病发似乎已经消耗光了他所有的体力。
就这一会儿，病房里就多了两个人，一老一少，是倪妈和多多。
李家宁知道肯定是韩英通知的，而且时间也肯定是在她征求倪可同意之前。
倪妈眼睛都哭红了，多多也趴在床沿上眼巴巴瞅着倪可掉眼泪。
韩英在旁边不时用纸巾给她擦着眼泪。
李家宁心里的火气噌就冒了上来，他不反对她通知家人，但现在又是怎么个情况？她真的考虑过倪可看见哭成这样的老人孩子心里会作何感想吗？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李家宁直接推门进去，对倪妈微微弯了下腰，“阿姨你好，我是倪可同学，能借一步说话吗？”
倪妈对他很有印象，“你是家宁吧？”
李家宁点了下头，“阿姨，多多，我有话跟你们说。”他也不看韩英，一手抱起来多多，一手扶着倪妈的手臂走出病房。
“阿姨，倪可身体没有大问题，好好养几天就过来了。你和孩子都不能这么担心难过，让他看见了心里负担会很重，如果情绪受刺激，对他的心脏也没一点好处，阿姨，你听得明白我说什么吗？你冷静一点，也坚强一点，现在真不是能让他看见你们哭成这样的时候。”

韩英发现倪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刚要伸手按铃叫医生，他吃力的摇了下头。
“。。。为什么叫我妈来？。。。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他声音弱的几乎听不清，漆黑的眼珠却深不见底。
“遗嘱我早就给何律师了。。。你放心。。。都是你的。。。我妈也安排好了，不用你养。。。”
韩英凝视着他，“别说了，我叫医生过来。”
“我不要医生。。。你也别让我妈和多多再来催我的命，我这会儿还不想死。。。”
韩英摸了下他冰凉雪白的脸颊，“你不会死的，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倪可虚弱的笑了一下，“你跟李家宁一点戏都没有，姐姐，回家去，好好守着你的那堆钱过日子吧。。。”
韩英也笑了一下，“你说没戏就没戏啊，不试试怎么知道？”
倪可轻声说：“我就是知道。。。你看他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幸福呢。”
韩英十年了从来没跟他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过话，尤其是这么直截了当的谈起李家宁，她想想前尘往事，忽然就有点泄气，“没戏就没戏吧，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看吊瓶里的液体马上要输完了，按铃叫来护士。那个总是一脸嫌弃她不够当一个合格家属的医生也跟了进来，见倪可精神萎靡嘴唇还是有些发青，给他检查了一下身体，连支使都懒得支使她，直接让护士去灌几个热水袋来给倪可暖脚暖肚子。
李家宁打了个车把倪妈多多送回酒店休息，再次折返病房，刚要进去，隔着玻璃窗却看到韩英坐在床前，正给倪可用毛巾热敷因长时间输液而僵硬麻木的手。
他没有进去，坐在走廊休息椅上有些疲倦的捧住脸搓了几下，觉得这两个实在是都太不让人省心了。
韩英犹豫了半天，终于俯下身把手探入倪可被子里摸了一下他那个冰凉彻骨干瘪瘦弱的肚子，立刻就察觉到菲薄肚皮下肠子们正起伏冲突闹的欢。
因为从来没有贴身照顾过他，所以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肚子能凉成这样活像一个大冰块，也不知道肠子都搅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能忍得住不喊不叫不打滚。
上学时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一点委屈都受不了的娇气包，大一那年拔个智齿都捂着脸眼泪汪汪哼哼唧唧好几天不上课也不吃饭，搞得班里一大堆人想方设法给他弄止疼偏方买松软可口的食物。

韩英细想两人这些年的相处方式，觉得也得算是周围所有人中绝无仅有的一种。
婚前他表面上虽然搞得人尽皆知他们是一对，但是除了酒后那次，私下里两人单独相处时却连她的手都不怎么碰。
两人结婚表面上看是倪妈深深喜爱韩英一力促成的，其实，这也是韩英经历过最深的绝望后自己的真实意愿。她觉得这世上断没有只许他一个人看上一口锅就去砸掉所有碗却不受任何惩罚的道理，结了婚可以一直站在最佳角度最近距离的位置看他怎么求而不得受尽折磨，也不失为一种很美好的生活。
实际上她也做到了，除了表演贤惠给婆婆看的场合，她这些年从来没管过他任何事，吃什么穿什么喝醉生病全由家里的下人照应，谁照顾他仔细点儿她就不动声色的解雇谁，最后连他自己都看明白了，索性病的再厉害也不肯叫人。
公司她倒是比他还上心，业绩斐然，倪妈等一众老人都对她赞誉有加十分看重，渐渐委以重任，几年功夫就不动声色把重要位置上原来那些他的人全都换了一遍。

韩英觉得在这段婚姻关系里，最不幸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倪可，而是女儿多多。作为两人新婚之夜的副产品
，孩子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父母之爱。
她再怎么仔细周到的呵护照料女儿，也清楚知道自己心里并没有正常母亲应该具备的那种柔软。孩子特别幼小的时候，倪可还会偶尔抱起来逗弄几下，后来长大了，会对他撒娇逗他开心了，他反而对女儿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

不过也奇了怪了，多多打从会走路起就特别黏倪可。早上他出门前洗漱换衣服，多多会像小猴子一样蹲在他脚面上双手抱着他膝盖跟进跟出，好几次把他给绊倒了摔跤，有次都给摔休克了，情况严重到韩英亲自打电话叫急救车的地步，倪可醒过来没说什么，她倒狠狠揍了一顿多多的小屁股，彻底改了她这个毛病。
除了周末和节假日，多多白天见不到倪可，但她每天晚上都得等到倪可回家才肯乖乖去睡觉，韩英怎么说都没用。
后来倪可有次又喝的烂醉，笑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每天晚上多多一定要去他房间摸他鼻子一会儿才肯回去睡觉，韩英无话可答，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那次以后，韩英才不再刻意拘着多多去亲近他。
也幸好多多有这个一定要确定他没事才肯去睡觉的习惯，倪可好几次突发重病都有惊无险的得到了救治。
可他还是不肯与多多亲近，韩英斥他是冷血动物，他一句话就让她闭了嘴：“要是我真喜欢上了多多，就凭你那些手段，我可能见都见不到她了。”

从秋天开始倪可身体就非常不好，一天比一天消瘦苍白没精神。偶尔周末一家人吃顿饭，他面前的那份食物到最后总是原封不动，酒却喝的越来越厉害，之前是隔三差五跟着狐朋狗友去喝，现在则是几乎夜夜买醉。
韩英看他这样很不顺眼，暗自撺掇多多去劝他，当面他答应孩子的很痛快，转过头去照喝不误。
最后闹的实在不像样，倪妈都知道了，过来狠狠骂了他一顿，然后把他带回老宅锁屋子里亲自看管约束。
韩英是知道他身体状况的，有点不放心，干脆带着多多也搬了回去，把倪妈感动的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
韩英也就是在那时才知道倪可已经吃不下任何食物的，除了水之外，可以说是吃什么吐什么。

在他们自己家，从住进去的第一天起两人就是分房睡。可在倪妈的眼皮底下，韩英一向不敢弄鬼，只得跟他住进同一个房间，于是有幸亲眼见识了他反胃呕吐时的可怕样子，用挖心掏肝面目狰狞几个字形容最贴切不过。

病房里，韩英一边试着照顾倪可一边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前尘往事，完全没有发现李家宁隔着房门玻璃窗一脸的难以置信。
李家宁晃晃自己脑袋又凑到窗口看了一会儿里边那两个，终于释然。
倪可迷迷糊糊的闭着眼觉得肚子好像热乎了一点也好受了一点，于是拖着万分沉重的身体很艰难的往热源的来处挨了挨，“韩英，我冷。。。”
韩英婚后第一次听见他病重时对自己示弱，愣了一会儿，伸手垫到他颈后，连人带被搂住他往自己怀里揽了一下，另一只手继续给他暖着肚子。
“我恨死李家宁了。。。骂我变态，疯子，神经病。。。你才是变态。。。”韩英听他昏昏沉沉的喃喃自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噎他几句，又听他带着点哽咽在那发狠：“***李家宁。。。我恨死你了。。。我都病了，你还对我这么坏——等我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的。。。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
韩英摸摸他前额，是起烧了，但是也不至于烧迷糊了脑子说胡话，想嘲讽他装神弄鬼，话还没出口呢就看见他眼睫毛下边开始一串一串的掉眼泪，鼻子也闻到一种有点腥气的味道，“倪可？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倪可没回应她，只管闭着眼睛流泪，不时还抽噎一下，就跟梦魇住了的小孩一样，但他那脸色却白的近乎透明越来越吓人。
韩英直觉不太好，赶紧按了呼叫铃，医生过来一掀被子，在场的人都吓住了，他裤子全是血，身子下的被单也晕开了一大片血渍。

李家宁刚离开医院还没走远，就接到张芸电话让他马上回去，说倪可突然大出血进了急救室，医生检查的初步结果是结肠内肿瘤破裂。
他一听就懵了，骑着自行车跟做梦一样回到医院，张芸带他去了手术室那层楼，在电梯里她刚一说出肠癌晚期四个字，李家宁就直了眼睛，然后立刻掉下泪来。
韩英独自站在手术室门口发呆。
看见李家宁，她几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家宁！”
李家宁红着眼圈把她搂进怀里抱了一会儿，说出来的话既是安慰她也是给自己壮胆“别怕，倪可一会儿就出来了，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片惊惧慌乱中张芸倒成了两个人的主心骨，她拉他们两个人坐下，又去买来两罐热咖啡，“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都别着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我们都先镇定下来，好好为倪可加油，然后等医生给我们一个最好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术台上一群医生护士全力抢救着命垂一线的倪可，主刀的沈主任是外科最优秀的胸腹专家，因病情危急凶险，麻醉、肿瘤、消化科等科室的骨干也加入了抢救团队，其中就有那个总是嫌弃韩英不合格的心内科田主任。
手术室外，张芸看得也是暗自称奇，韩英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恢复平静，最多不超过半个多小时。她分别给几个人打了电话，安排好了公事和前来照顾倪妈多多的人手之后，还有余力安慰李家宁几句。
李家宁呆呆坐在那儿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在心里反复祈祷满天神佛格外开恩放过倪可这一次。
张芸怕他身体承受不了，一直在旁边搂着他的腰帮他轻轻顺着后背，不时给他喂点水，反复说着宽心的话。
晚上八点多，张孟有朋友得了急病，他陪着朋友家里人一块来了医院，等安顿好病人没什么事儿了，有人告诉他姐姐姐夫都在手术室那儿，他就顺便找了过来。
老远他就看见李家宁眼圈红红跟傻子似的坐那发呆，张芸陪着他，旁边还有一个女的。
张孟再不待见李家宁也不会傻到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刻找他麻烦，过去问了张芸几句，才知道里边抢救的是李家宁同学，那女人的丈夫。
张孟心说只不过是个同学，这么难过至于的吗？看李家宁天都快塌下来的那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边躺着的是他妈呢。
就在这时手术室灯灭了，门打开后，出来几个站了四五个小时累的不行的医生，简单跟韩英李家宁张芸说了几句就直奔更衣室洗澡去了。
张孟一看他们手术衣围裙上的大片血渍就觉得头皮发紧，正想溜号，张芸逮住了他，让他跟自己去医院门口的快餐厅给做手术的这帮人买点吃的。
电梯里他忍不住吐槽李家宁，“姐，我怎么觉得李家宁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你们两个女的能扛事儿啊？不就开个刀嘛，你看他吓得那样，真够没用的，人家老婆都没事人一样。”
张芸瞪他一眼，“闭嘴，再说你姐夫坏话你就别叫我姐了。”
张孟不服气的梗着脖子，不过到底是不敢再说李家宁什么了。
韩英李家宁又等了一会儿，倪可才被推出手术室，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
两人换了隔离衣跟进去，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整个人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身上连着一大堆管子和监测仪器，只露出一头凌乱的黑发和一丁点惨白惨白的脸。

韩英看着他像坏掉了的某样东西一样一丝活气都没有的躺在那儿，看着李家宁不断掉眼泪，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许多尘封的往事。
开学报到那天，倪可跟着班里的几个男生一路跑前跑后蹦蹦哒哒的帮她和二胖提行李，上楼不小心把她箱子给摔了一下内衣散落一地，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他倒先红了眼圈说脚被砸疼了，班长大人赶紧蹲下去查看他伤的怎么样，还试图给他吹吹凉气止痛，逗的一屋子人哈哈大笑，他也噙着眼泪傻乎乎跟着乐。
冬天跑早操他裹得像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粽子，女生们这个塞给他电暖手套那个给他围个大围巾，李家宁那帮同寝的男生就简单粗暴的多，直接扒了他大棉衣拖着他就跑，冻的他鼻尖通红一边哆嗦一边鬼哭狼嚎的撒娇耍赖，最后为了取暖真的跑起来倒是一溜烟的比谁都快。
上课睡觉口水流到练习册上，醒来半张脸印满铅字，他自己还茫然不觉的仰着个花猫脸左望右望。
下晚自习莫名其妙被隔壁不认识的色狼学姐趁着人多摸了下屁股，气的揪着人家马尾大骂人女流氓，班里一大堆女生嗷嗷叫着冲过去帮他打架誓要讨回公道，一大堆男生跟在旁边哭笑不得的拉架。
她始终想不明白，刚上学时那么乖那么萌那么单纯的小孩是什么时候变坏的，为什么在那么多人的呵护疼爱里非得走上那条害人也害已最吃力最难走的邪路。

这一刻韩英很想问问李家宁，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不得了的地方值得倪可这样子拿一生做代价如飞蛾投身烈火。
她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也真的轻轻问出了声：“你真有那么好吗？你到底是哪里好啊？”
李家宁掩面流泪，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出了问题能让倪可一犯魔怔就是这么多年。
他天生性格温和待人友善，上学时一直对年纪太小没有在外独立生活过的倪可照顾有加，但他无论怎么反思，都觉得那种照顾绝对没有什么能让倪可误会的地方。

抢救很及时手术很成功，但是倪可没有在医生预计的术后24小时醒过来，生命体征也一直极不正常，各科会诊后说是大量失血后引发严重脑供血不足和心衰，恢复需要过程，什么时候能醒也说不准，还得留在重症监护室继续治疗和观察几天。
李家宁请了假每天都呆在医院，他不知道韩英用了什么法子能稳住倪妈和女儿，明明近在咫尺却能做到不让她们来看生命垂危的倪可，这样的韩英已经不再是李家宁能够看懂看明白的初恋情人。
公司高管纷纷前来探病，都被韩英客气坚决的拒之门外谢绝探视。
何律师在无人处交给她一个密封好的信封，封口处是倪可的笔迹。
韩英轻轻撕开信封，取出里边的东西。
最上面是一份病历，日期是半年前，黑字白纸，确诊肠癌，建议马上手术。病历下边是签好字的股权转让确认书。再下边是一份签好字也公证过了的遗嘱。
最后是一张多多的周岁生日照。
韩英攥着那叠纸，一股寒气打从心里往外渗出来。

手术后第三天晚上十一点多，倪可毫无预兆突然就醒了，虽然完全说不出话，但对光和声音都有反应。
一直守着他的韩英立刻请来医生给他做了详细检查，都说他这回算是真从鬼门关回来了。
等医生走了，两个人面无表情的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片刻，韩英最后还是没忍住，恨恨的骂了他一句混*旦，“你终于舍得醒啦？怎么不这么一直睡下去了？”
倪可直接合上眼不看她了。

韩英伸手轻轻摸了下他柔软的头发，“你要快点好起来，等好了我给你洗洗头发，太长了，都不好看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温柔的话，倪可惊讶的都忘了闹别扭了，睁大眼睛见鬼一样看着她。
韩英看着他那个难以置信一脸懵的表情，明明觉得很好笑却忽然红了眼圈，“你听话快点好，多多不能没有爸爸。”
李家宁很郁闷，倪可醒了以后，韩英连他也不让进病房了，话说的很明白也很是简单粗暴：“既然他想要的东西你不会给他，那还不如直接做个恶人断了他的念想。”
李家宁再次无言以对。
转到普通病房后，韩英干脆在房门玻璃上贴了一张亟需静养谢绝探视的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