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晴甯没能知道姜懿给她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那天是一月二十七号，星期二，再有十八天就要过年了。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在餐厅里吃早饭，沈晴甯正一边啃包子一边吐槽新闻里那些没营养的播报内容，姜懿手里的勺子突然掉在了桌上。见姜懿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沈晴甯拉开椅子凑在她眼前，还没发问就被姜懿口鼻里喷出的粥溅了一脸，等她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睛时，姜懿已经歪仰起头，身体不停抽搐，扭曲斜咧的嘴里不停往外呕出夹杂着米粒的咖啡色液体，右眼往右下方转去，左眼似乎在看着她，可目光已经有些涣散。
这样子和她从前发作时都不一样，沈晴甯却觉得似曾相识。眼前的景象和多年前她推开姜懿的卧室门看到的一幕重合起来，沈晴甯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一时间耳边嗡鸣一片，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大声喊着让柳鑫叫救护车，强抑着心里的慌乱和恐惧照着默记了不知多少次的方法给姜懿疏通气道、维持呼吸和心跳。一系列的处理似乎都是凭本能完成的，沈晴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姜懿被推进了手术室，她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很久，才终于缓过神，腿一软坐在地上不停发抖。
沈晴甯知道脑干出血的复发率有多高，这几年她无数次偷偷练习过所有能用上的抢救措施，却又无数次祈祷永远都用不上这些东西。姜懿第一次发病之后，沈晴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梦到她那时的样子，醒过来之后就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当时再早一点发现、处理的再专业一些，是不是姜懿就能好好的。可这一次，她发现的很及时，也处理的很好，但残酷的现实却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改变。
姜懿这次出血超过了15ml，救护车到达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一直负责她的脑外科老主任当机立断安排手术，给她做了开颅穿刺，一直到下午，手术室的门才打开。沈晴甯套着防护服进了ICU，小心翼翼地摸着姜懿又一次缠满纱布、伸出引流管的脑袋，眼睛酸涩，却强忍着不让自己流出眼泪来。
沈爸爸重新回公司主持大局，两位妈妈则换着班和沈晴甯一起守在医院里。沈晴甯一直守在ICU外面，哪里也不肯去，就连睡觉都只有实在熬不住时才临时架起的行军床上短暂地睡一会儿。
姜懿的命保住了，可情况却很危险。手术之后第三天凌晨，姜懿突然高烧，拍了胸片显示左侧肺炎，同时出现腹泻的症状、不停拉出黄色的水样便，当天早上再次下了病危通知书。
“姜懿，你要是敢就这么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沈晴甯双眼通红，死死盯着玻璃后面浑身插满管子的人，哑着嗓子放狠话发脾气，可那人现在无知无觉地躺着，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磕磕巴巴、慢悠悠地哄她消气、逗她笑。
手术之后第六天，姜懿再次高热，痰液无法咳出，呼吸困难，做了气管切开、连上了呼吸机，沈晴甯盯着那根管子看了好长时间，脑袋抵在ICU的玻璃上和姜懿打商量：“我知道你怕疼，就暂时用一下，等你醒过来我们就能把它拿掉，不要它了……阿懿，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以后不发脾气了，什么都听你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哭，你看，你糟了这么多罪我都没哭，这些天我就哭了一次，我是不是很乖？阿懿，你夸夸我好不好……”
柳鑫看不下去了，强行把她拽走，按到床上逼着她睡觉。
“妈，我不累，我得陪着阿懿。她醒了看不到我会不高兴的。”
一句话说得柳鑫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新年过得惨淡又仓促，沈晴甯勉强吃了几口饺子，又继续坐在床边盯着姜懿看。姜懿熬过了最危险的半个月，生命体征渐渐平稳下来，昨天已经出了ICU，可仍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沈晴甯似乎平静了许多，话却越来越少，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沉默的，沉默地给姜懿擦身、按摩、排便，沉默地听医生一次次告知会诊和检查的结果。她似乎已经接受了姜懿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的事实，只是仍然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边。
柳鑫劝过她，沈家爸妈也劝过她，可沈晴甯似乎都没听进去。老爷子急了，对着她一通骂，问她难道姜懿醒不过来她就要这么守一辈子不成。沈晴甯终于有了点反应，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笑容飘渺的像是随时就会消散，“她会醒过来的，她还欠我一份新年礼物呢。”

嘿嘿嘿嘿

手术之后第二十三天，姜懿终于醒了。


刚睁眼时的感觉陌生又熟悉，眼前像蒙了一层东西，视野里模模糊糊的，头也晕的厉害。她觉得难受，也无力多想，忍不住闭上眼睛，可意识一点点清明，耳边模糊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了一些。


“阿懿，你……你刚才睁眼了是么？”


这几年她接触的人不多，会这样叫她的只有一个。姜懿听出是沈晴甯在叫她，就有些着急——那声音哑的厉害，和沈晴甯总是甜甜的声音相差太多。她想问沈晴甯怎么了，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想动一动右手，或者至少对她笑一下，却似乎都没有成功。


“阿懿，再睁一下眼睛好不好？睁眼看看我，就一下，好不好？乖……”


沙哑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姜懿攒了攒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视野仍是模糊的，画面像是被拉扯过一般有些变形，但她仍然认出了沈晴甯。姜懿用力眨眼，想看得更清楚点，几次眩晕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她只盯着沈晴甯看了几秒，眼睛里就不停流出泪水来。她的小公主，怎么会变得这么憔悴？


“不哭不哭，没事了啊。”沈晴甯给姜懿擦眼泪，边说边笑，可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很快脸上就湿了一片，却根本顾不上擦。“你吓死我了知道么？再也不能有下一次了，你听到没有！”


姜懿从昏迷中醒过来，恢复了意识，可情况仍然不乐观。


双侧面瘫，舌、咽及构音、吞咽运动均有障碍，颈软，四肢全瘫，四肢偶有强直发作，肌张力高，腱反射低，右眼外下斜视，左眼水平运动障碍，左侧偏身感觉障碍……


“这些我查资料也能查到，看也能看出来。您就和我说，怎么治？”沈晴甯没背着姜懿，诊断都是请医生在病房里说的。听着老大夫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大通，沈晴甯有些烦躁，口气就有点冲。


“小姑娘脾气还是这么大。”老主任不和她一般见识，看一眼姜懿，实话实说道：“她能醒过来都是奇迹，过段时间试试脱机，看能不能恢复自主呼吸，剩下的主要就靠你们家属好好护理了。”

等医生走了，沈晴甯心里难受，闷闷的垂着头不说话。她没坐在姜懿的视野中间，姜懿看不清她的表情，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动，只好尝试着用昨天刚架上的电脑叫她。姜懿眼球只能上下活动，一般的眼控仪用不了，这个是沈晴甯找人加班加点做出来的，姜懿试过了，打字还是做不到，仍然需要调试，但呼叫功能是最简单的，已经能用。


电脑“滴滴滴”不停响起来，沈晴甯猛地回过神，暗骂自己粗心大意，赶紧凑到姜懿眼前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姜懿看着沈晴甯憔悴焦急的神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往下看了一下表示不是，又不停眨眼表示有话要说。这些天都靠这种方法交流，沈晴甯二十六个字母背的熟练，拿起床头柜上的本子边背边看着姜懿的反应，等她往上看的时候把字母记下来。这方法挺笨，但是不容易出错，而且沈晴甯了解姜懿，很多时候刚拼出前两三个字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比如现在，她很快知道姜懿是在说——“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沈晴甯叹了口气，擦掉从姜懿下巴上拉着丝往下淌的口水，在她左眼里滴了眼药水，又轻轻揭开她右眼上粘着的胶布。没了外力拉着，早已瘫痪的上下眼皮分开了一些，半睁着的右眼里面露出大半眼白，瞳仁则固定在靠外侧偏下的地方，甚至有小部分藏在眼睑下。沈晴甯皱着眉，扒开她的眼皮拿蘸了生理盐水的棉签擦掉眼角的分泌物，再滴上眼药水、重新用医用胶布粘好。“这才一个月，你就瘦了十多斤，身上开了三个口子，还让我怎么不担心？”


【对不起。】姜懿又说。


“你对不起什么，不准乱说。我不是怪你啊，我就是心疼。”沈晴甯亲了亲她斜咧微张着的嘴唇，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凭什么这些罪都要让你受啊？”


姜懿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有点激动，仅剩能控制的左眼眼珠不停上下晃动。


“你别急，我……我就是……你让我哭一会儿吧，我心里难受……我就哭一小会儿，你不用哄我。”沈晴甯瘪嘴说完，真的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听她这么说，姜懿反而放心了点。紧绷的精神松下来，她也觉得眼睛有点发酸，可又觉得有些好笑，她眨眼挤出一滴泪水好让视线清楚一些，之后就一直目光柔软地看着沈晴甯。


姜懿醒过来之后，沈晴甯心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又变回了那个爱哭又有点娇蛮的小姑娘。三位长辈松了一口气，姜懿却看不得她几乎每天都要泛滥几次的眼泪，又没办法哄她，一开始时着急的不行，只能跟她一起哭。好在没几天沈晴甯就收敛了不少，大多时候只是红一红眼圈，偶尔掉眼泪也很快就能自己停住，真的不用人哄。姜懿看她这样，心里很不好受，可又没有办法，只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其实除了因为不能说话、不能交流而偶尔滋生的烦躁情绪，姜懿的心态比沈晴甯要好得多。诚如医生所说，她这个出血量能活下来、还能恢复意识就已经是奇迹了。第一次发病后姜懿也听到过类似的话，那时她年轻气盛，想不开，也不甘心，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这样的奇迹不如不要，远不如当时就死了干净，现在她却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又偷了几年的时间，能再多陪陪沈晴甯。就是……以后更要辛苦她的小公主了。

老主任说的隐晦，沈晴甯也知道姜懿这个情况不会恢复的太好，但还是不死心，托人四处打听了一圈，最后又把姜懿送回了她之前住过的那家位于魔都郊区的康复医院。沈晴甯还要上班，又想陪着姜懿，就打算开车两个地方跑。单程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并不算短，姜懿怕她累着，更怕她上了一天班开高速会有危险，说什么都不同意。


“有什么不行的，我这几天不是开的好好的么？”沈晴甯口干舌燥的，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一个多小时嘛，我下了班开车回家还要将近一个小时呢。”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回家三十五分钟，三倍。】姜懿打字反驳她。


两个人已经争论了一个多小时，姜懿说什么都不肯松口。她打字很慢，沈晴甯又是个急脾气，换了对着别人估计早就没了耐性，也就是对着姜懿，她还能耐住性子等，可也忍不住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等了老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油盐不进的话，沈晴甯气得想打人，手抬起来又舍不得，落到姜懿身上连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但是也不想再谈了，“哎呀哪有你这么算账的？那我在城里跑还要堵车呢。你有完没完，就这么定了！”


姜懿不停往下看表示不同意。见沈晴甯抿着嘴一副不打算再商量的样子，姜懿急了，想继续打字，头却不受控制地往左上方仰起，眼睛也往上翻，微张的嘴抽搐着咧的更开，缩在嘴里的舌头神经质地哆嗦着顶出来，连喉咙上的气切管都跟着抖了几抖，苍白木然的一张脸看上去有些可怖。


姜懿头上的伤口还没长好，沈晴甯怕她伤到自己，赶紧托起她的脑袋顺着劲护稳了，摸着她的额头哄她：“哦哦哦，放松放松，你别着急呀……好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好吧？”


姜懿也想放松，可她的身体如果能听使唤也不至于要跑这么远来住院。大概过了半分钟，她一直梗着的脖子才渐渐软下来，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沈晴甯松了一口气，揉捏松了她颈部僵硬的肌肉后，摘掉她头上的毛线帽给她擦汗，随后清理她刚才流出来的口水和鼻涕。见姜懿脸上和脖子上的肌肉还是一抽一抽的，沈晴甯又有点来气，抱怨道：“姜懿你行不行，是不是玩不起？次次都这样，一有点什么事就犯病吓唬我，吃准了我看不得你遭罪是吧？哪有你这样耍赖的，啊？”


姜懿往下看了好几下表示不是。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逗你呢。”沈晴甯亲她一下安抚道，“歇一会儿，休息够了再说。”

等姜懿休息好了，又要来电脑接着刚才的事继续说：【我会听话配合医生，而且妈会陪我。乖，你这么跑我不放心。】


“我不，你在这里我还不放心呢。”沈晴甯撅撅嘴，还是不松口，却不像刚才那样硬来了，爬上床抱着姜懿的胳膊轻轻晃悠，“阿懿～阿懿～你答应我嘛。那要不，我不自己开，我找爸爸把宋叔借来，让他接送我，好不好？人家想陪着你嘛，答应我嘛，答应我嘛答应我嘛——”


【医生护士都很尽责，你放心。】姜懿最怕她撒娇耍赖，其实已经动摇了，可还是想坚持一下。


沈晴甯哼哼着忍不住小声嘀咕：“就是太尽责了我才不放心呢。”


姜懿眨眨眼，很快明白了沈晴甯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


沈晴甯说漏了嘴，看姜懿的眼神变化估计她猜到了，也就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吃起干醋来：“对，我就是不放心那个林玲！”


【人家怎么会看上我？】沈晴甯的这股醋意从何而来，姜懿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她……”沈晴甯说了一个字，又咽了回去。她可不想让姜懿知道这里面的纠葛。


上次在这里住院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姜懿也没想到竟然还能遇到熟人。姜懿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林玲是负责姜懿那一个片区的护士之一，现在已经升为了科室的护士长。当年的小丫头现在成熟利落了许多，竟然还记得姜懿，姜懿入院这天特意来看过她。姜懿当年住院时心情不好，但自小养成的教养让她对身边的人都很有礼貌，林玲活泼开朗，姜懿那时也挺喜欢听她说话，对她印象很不错，却不记得沈晴甯和林玲有什么交集。


姜懿不知道，沈晴甯当年虽然几次被她关在门外，可是不仅在她睡着时去看过她，更是偷偷在她散步的时候远远看过她好几次。沈晴甯记得自己见到过陪在姜懿身边的护士大概有两三个，却只对林玲印象深刻，因为姜懿只有对着她的时候才会笑，偶尔还会说几句话。还有……


敲门声打断了沈晴甯的思路，明朗的声音随着开门响起：“懿姐，今天感觉还好么？”


又来了。沈晴甯咬咬牙。


“懿姐，张医生说你昨天开始脱机了，我来看看。怎么样，还好吧？”林玲点头和沈晴甯打了招呼，笑着问姜懿。


“只脱了15分钟她就有点喘不上气，没敢多试。”姜懿还没来得及打字，沈晴甯就接过话头，笑着和林玲攀谈起来，“护士长今天夜班？还麻烦你特意来一趟，有心了。”


“沈小姐别客气，我和懿姐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朋友了，关心朋友可不算麻烦。”


姜懿看着她们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眨眨眼觉得有些好笑。


等把林玲送走了，沈晴甯盯着姜懿看了一会儿，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笑了？你笑什么笑！”


【交际花沈总。】姜懿打完字，眼睛又眯了起来。


“姜懿！”沈晴甯气得不行，又拿她没办法，只能气呼呼地在床边打转。


【你是不是不喜欢她那么叫我？牙都快咬碎了。】过了一会儿姜懿问。


沈晴甯没想到姜懿这么敏感，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小声说：“眼睛这么尖啊……你以前都不准我叫懿姐姐呢，凭什么她能叫？”


姜懿被她逗得不行，还得想着法子哄：【听你叫，我害羞。】


“听她叫就不害羞了？”沈晴甯眼睛亮了亮，凑到姜懿眼前问她。姜懿被她这傻乎乎的样子撩得心里发痒，很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亲一亲，无奈力不从心，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往上看一下说是。


“嘿嘿，”沈晴甯笑了，凑上前去在姜懿嘴唇上啵了一下，“阿懿真可爱，奖励一个亲亲。”

林玲对姜懿很照顾，不忙时总会来和她说几句话，可是大部分时候都很快被沈晴甯截走话头，渐渐的竟然发现两个人还挺有共同语言。林玲和沈晴甯都是开朗健谈的性格，两人的话题大多围绕姜懿展开，可聊着聊着就渐渐朝别的方向延伸出去了。
姜懿刚开始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边上旁听，可听了没几天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她从小就性格内敛，城府也深，即使没病没灾的时候也不像沈晴甯那样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表现出来，更不用说现在被锁在这么一具壳子里，除了眨眼什么都做不了，打一句话就要用去好几分钟。她有心想遮掩，那点别扭的情绪就连和她最亲近的沈晴甯都没能察觉到。可这样的封堵压抑并不是解决的办法，就如同蓄满了水的水库，只要堤坝上有松动开裂的地方，洪水破墙而出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


堤坝的塌毁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周六。沈晴甯这天一整天都没有事情，就照例陪姜懿去做康复训练。姜懿康复训练的主要目标是通过理疗和按摩缓解她过高的肌张力，以及锻炼她发声和说话的能力。


姜懿恢复意识之后身体肌张力一直很高。每天早上刚醒时，她几乎都是头朝左拧着往上仰、双手手肘屈曲缩在胸前、手指紧攥成拳的状态，两条腿膝盖则很难打弯，每天都要按摩很久才能让她放松一些，可稍微剧烈的情绪波动或者肢体上的刺激都能让她的身体或局部或全身的再次紧绷起来，严重些甚至会牵动痉挛或者癫痫发作。药物干预能够比较有效的缓解症状，可是在松弛肌肉的同时也抑制了姜懿大脑的活动，让她的反应变得迟钝，刚开始时沈晴甯听从医生的建议给姜懿用了几天，但看着姜懿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她连简单的问题都要迟滞几秒才能缓慢地转动眼球给出回应，沈晴甯说什么都不肯再用那种药了，于是只能靠理疗慢慢缓解。理疗的成效虽然缓慢，但也渐渐显现出一些效果来，姜懿的腿已经能比较灵活的弯曲，手指也不再一掰就疼的不行。


此时姜懿在康复医院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白天的时候已经基本能够脱离呼吸机，晚上睡觉或者身体不舒服时还是需要连着。医生说照这个情况是有希望能完全脱机的，但她不能自主咳嗽和排痰，为了防止堵痰，也为了降低发生肺炎的风险，就算能够完全脱机，气切管也没法摘掉。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姜懿左边嘴角的肌肉能动了一点，可仍然不能自主控制嘴巴张合，舌头和喉咙也还是不听使唤的，因此虽然已经给她换了带瓣膜的气管插管，不要说说话，她连声音都发不出。


今天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发音训练，康复师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喉咙上引导她用力。“来，呼气的时候这里用力，准备好了？跟我说，啊——啊——”姜懿再次调动所有的力气尝试按照指导调动肌肉，嘴唇不停哆嗦，颈部的气切套管也跟着上下抖动，可仍然只发出一些气道受阻而产生的鼾音。沈晴甯在旁边看着，觉得揪心难过，不想再看下去，可又怕姜懿多想不敢走开，只能抱着手臂紧紧握拳，努力保持住脸上的笑容。训练结束，姜懿累得不行，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但情绪还不错，歇了一阵之后还努力对沈晴甯笑了一下让她安心。

接下来的项目要轻松一些，电刺激、针灸、被动活动，姜懿虽然觉得疼，但并不像发音训练那样耗费体力，相反的，这一套项目下来她感觉身上舒服了许多，对接下来的站立训练也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


变故发生在站立训练的时候。姜懿不是第一次用站立床了，也不是第一次知道站立床对面就是嵌在墙上用来辅助病人矫正姿势的整面镜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等眩晕的感觉渐渐散去、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看到镜子里从头到脚被牢牢绑着却还是姿势扭曲的自己、看到站在自己旁边仰着头给自己擦口水的沈晴甯，姜懿突然就崩溃了。沈晴甯33岁了，可穿着一身休闲的装束梳着高马尾，仍是年轻美好的样子，而自己，嘴歪眼斜、半截舌头抵在唇边，喉咙下面插着气切管、胸口铺着接口水用的毛巾，脖颈、手臂都是僵硬扭曲的，两只脚呈内八踩在踏板上，导尿管从腰间伸出来连着挂在旁边轮椅上的尿袋，甚至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面还藏着一根用来进食进水的胃造瘘管。姜懿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和沈晴甯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


见姜懿毫无预兆地嘴角抽动不停流泪，沈晴甯吓了一跳，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怎么哭了？是不舒服了么？身上疼？头晕？”可不管她怎么问，姜懿都不回应，沈晴甯急的团团转，忍不住冲着她嚷：“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小小的骚乱很快引来了医生和护士，众人迅速把站立床放平解开固定带，简单的检查过后医生对沈晴甯说：“不是癫痫发作，可能是情感失禁，也可能是延髓功能受损导致的强哭。”随后就叮嘱护士准备安定和呼吸机。沈晴甯本想出言阻止，可看姜懿仍然在不停流泪，左眼开始上翻，连呼吸都有点不稳了，又把话咽了回去。


10mg的药剂被缓慢地推进姜懿臀部所剩无几的肌肉里，过了大概五分钟，姜懿渐渐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怕药物引起呼吸抑制，医生给姜懿连上了呼吸机，沈晴甯在护士的帮助下把姜懿抬上轮床推回病房，又转移到她自己的病床上，等到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感觉自己的嘴唇有点疼，手心也火辣辣的。她盯着自己手心里还在渗血的伤口看了一会儿，抿着嘴轻轻趴在床边把头埋在姜懿随着呼吸机单调起伏的胸口，隔了好半天终于抽抽噎噎地闷声说：“阿懿……我疼……”

姜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夜灯，雾化加湿器喷出的水汽让床头的一片区域都有点朦胧。沈晴甯正在给姜懿的右眼上药，那一针打下去姜懿是不哭了，可她这只闭不牢的眼睛这几个小时总不时流泪，角膜充血又有点要发炎的迹象，沈晴甯正轻轻扒开她的眼皮往里涂药膏，姜懿突然睁开左眼，倒把她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把差点杵下去的棉签挪远了点。



“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晴甯问完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抿着嘴清了清喉咙。


今天和癫痫发作不一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姜懿记的清清楚楚，情绪还停留在药物起效、她不受控制地睡过去之前，姜懿又开始流泪，但理智已经回归，很快她就不哭了。


不同于之前的慌乱，沈晴甯只是轻轻帮她擦去眼泪、鼻涕和口水，等姜懿不再哭、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沈晴甯才柔声问她：“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见姜懿抬了一下眼睛，她无声笑了一下，把电脑架好了。姜懿看着电脑刚打了三个字就觉得眼睛干涩，视线也有点模糊，忍不住眨了眨眼。沈晴甯一直安静看着她，见她这样把电脑挪开，坐在她眼前给她擦眼泪，又滴了眼药水，轻声问：“是不是眼睛难受？我读给你好不好？你刚哭过，我们不用电脑了，歇一歇眼睛，好不好？”姜懿看了她几秒，才往上看了一下。


姜懿二次发病后右眼视力变得很差，打字全靠左眼，其实有些费精力，再加上有的时候不方便用电脑，即使眼控仪已经调试好很合用，有时候仍然要给姜懿念字母拼读。为了更快捷些，沈晴甯把声母韵母做了分类，几个字母一组划为一个颜色，用一张A4纸放大了彩打出来塑封好了装在姜懿轮椅的背包里，姜懿要说话的时候就举在她眼前，先读颜色、再读被选中的那个颜色组里的字母，实际操作起来并不比电脑打字慢太多。


【嘴，上药。】


拼出第一句话，沈晴甯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笑着摆摆手说：“没事，已经不疼了。”


姜懿看她一会儿，才接着拼第二句话。


第二个字的声母选出来之后，沈晴甯就知道姜懿想说什么了，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啊，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乱说，我要生气的啊。”


【是我想哭。】


“我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沈晴甯按了两下手里的笔，叹了口气，“为什么哭，心里不舒服？”


姜懿往上看说是，又说：【我想回家。】


沈晴甯有点明白了，问她：“是不是复健烦了？要不我们歇几天。”


【不会好了。】


“谁说的？明明比上个月好多了。”沈晴甯又戳戳她，“有点耐心，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姜懿犹豫了一下，本不想说实话，可看到沈晴甯嘴唇上的伤口，又不忍心瞒着她了。


【从镜子里看到你和我，才哭。】


沈晴甯敲敲本子，深吸一口气问：“你胡思乱想什么了？”


【我配不上你。】


姜懿说这话之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所以沈晴甯拧着她胳膊上的肉咬牙切齿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但还是疼的直闭眼，两只胳膊也被刺激得蜷起来，但这次沈晴甯可不心疼她了。


“姜懿！你给我再说一遍？！”


【所以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么？！你是不是欠收拾？”沈晴甯气的在地上来回走，又指着姜懿放狠话，“配不上我？狗屁！是不是我也和你一样病倒了你就配得上我了，啊？可我身体好着呢，那怎么，咱俩不过了，我把你自己扔在这，你就舒服了呗？你就为了这个把自己折腾一顿？”


【不只因为这个。】


沈晴甯给姜懿拼读的时候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磨了一会儿之后怒火自己弱了不少，但还是沉着脸，“还有什么，说。”


【不想你跟林玲聊天，我吃醋。】


沈晴甯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拼错了，几乎跳起来，“我不和她聊，她就和你聊了！不然谁愿意和她聊天，我还吃醋呢！”

姜懿情绪仍然低落，也觉得头晕，挑着重点把要说的话说完了，就闭上眼不再有任何反应。沈晴甯心里那股火气一窜一窜的，每次刚开始给姜懿拼字的时候努力忍着，拼完了总能消停一点，可一连成完整的字句就忍不住又顶起来。现在姜懿不说话了，她自己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反倒顺好了气，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的，但情绪平静了一些，闭着眼睛平复了一会儿之后小声说：“对不起。”


姜懿睁开眼睛看着她。


“你心里不舒服，我能明白。你肯说出来也是好事，我不该发脾气……你醒之前我想好了要让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的。我不生气了，还想说什么，我们继续好不好？”


房间里静了好一阵，姜懿才拼出字来要电脑，自己打字说：【没有了。我知道这些想法不对，不想惹你生气。】


“我不生气，我就是担心你。”沈晴甯说完，又咬住了嘴唇。


【别咬。】


沈晴甯低着头把牙齿松开了。


【我现在这样，只会拖累你。】


沈晴甯抿紧了嘴唇，手心里的伤口又被攥的发疼。


【可我不想死，更不想离开你，我就是心疼你。明明应该是我照顾你才对，我不想这样。】


鼻子又开始发酸，沈晴甯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


【甯甯，辛苦了。】


沈晴甯终于哭出声来。


【不哭，乖。】


沈晴甯不理她，哭得更凶了。


【让我抱抱。】


沈晴甯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趴在姜懿身边抬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身上，冲着她的肩膀咬了一口，又把脸埋在她肩膀上，过了好一阵才闷闷地说：“你欺负我。”


姜懿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字道：【我错了。】


“你吓唬我，不理我，还冲我发脾气。”


姜懿让电脑重复读了一遍：【我错了。】


“你还乱吃醋，还说不要和我过了。”沈晴甯接着控诉。


……我没说。


姜懿有点无奈，可还是乖乖认错：【我错了，以后不会了，不哭。】


肩膀上轻微的抖动终于渐渐停下来，姜懿感觉压在身上的重量轻了一点，努力看过去却仍然只能看到沈晴甯的一个后脑勺。


沈晴甯换了个姿势趴在姜懿身边，说起话来声音还是带着点鼻音：“我不看你，你也别看我，不然我不好意思说。我第一次梦到你是在高一的时候，把我吓坏了，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见你，直到上了大学，我查了好多资料，才确定了自己是可以喜欢你的，不是病。后来去上海借住在你家，是我让我妈去求的咱妈，我还特意提前去了一个月……其实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哪哪都是人，又堵车，我就是想见你。”她停顿了一下，突然抬起头凑到姜懿眼前，抽抽鼻子接着说，“阿懿，我从十六岁就开始喜欢你，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了。我二十六岁和你在一起，到现在也已经七年了。七年里咱俩没少吵过架，每次到最后都是你让着我。我脾气不好，性格又急，总欺负你，你也不生气。妈总说我照顾你辛苦了，其实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啊，你哄我、宠着我，我都知道。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怕的不行，怕你会死、怕你醒不过来、也怕你醒过来了却不认得我……刚开始几天你抢救了好几次，又是高热肺炎又是消化道出血的，一个星期下了四张病危通知书，我都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去想万一你不在了可怎么办。等你出了ICU，我都被折磨的麻木了，什么都不想了，只觉得你还活着就好，醒不过来也无所谓，不记得我了也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嘛。”


姜懿流着眼泪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晴甯，稍稍能动的嘴唇不停颤抖，喉咙也不时抽搐一下。


“后来你醒过来了，还记得我、能听懂我说话，可是身体不能动了，也不会说话。我很心疼，心里很难受，但是还是觉得开心，因为你还在呀，也还能哄我，还能逗我，还能看着我笑……”沈晴甯吸吸鼻子，努力提起嘴角，“阿懿，我爱你呀，我不能没有你的。”


【我知道。】姜懿眨眼挤掉眼泪打字读出来，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你别不要我，我会活不下去的。”沈晴甯红着眼睛，声音都有点哑了。


姜懿根本顾不上打字了，眼睛不停往下看，嘴角和脖子上的肌肉一直抖，两只手也被牵动，哆嗦着缩得更紧。呼吸机还没撤掉，吊起来连着气切口的送气管都被带的轻轻晃动。沈晴甯突然眨了眨眼，张张嘴抖着嗓子问：“阿懿，你刚才是不是发出声音了？”


姜懿不知道，也不在乎，仍然用尽了力气挣扎着想说话。


“你等等，别着急，我叫医生来！”


呼吸机被撤掉，医生仔仔细细检查过，确定姜懿确实能发出一点动静了。


“阿懿真棒！”沈晴甯高兴的不行，捧着她的脸一个劲儿的亲，“还说没用，这不是有效果了么。要好好锻炼知道么？医生说很快就能说话了呢！”


人家说的明明是坚持下去才能叫的好听点。姜懿在心里嘀咕着，但也不反驳她，只向上看着说好。


“其实我挺高兴你今天能哭出来，能把心里的话和我说。你总什么都自己憋在心里，我担心好久了。”沈晴甯突然说，“以后心里想什么都要告诉我好不好？我早就长大了，我能经得住事，能照顾好你的。”


姜懿又说好，心说：也不知道是谁刚才哭的死去活来说活不下去的。

姜懿在康复医院住了一年多，生病后第二年秋天时才终于可以出院回家。



九月的上海天气还算暖和，但沈晴甯不放心，把姜懿裹得严严实实，坐到轮椅上之后又盖了条毯子在她身上。姜懿身体全瘫，没法自己坐稳，从头到脚都需要妥帖固定，原来那台轻便些的轮椅已经不能用，新的轮椅是在她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订做的，一共两台，一台放在家里，另一台外面用，暂时放在病房。


路上时间有点久，沈晴甯怕姜懿坐的不舒服，也怕时间久了会引起痉挛，椅背放得不高，腿托抬起来并不是九十度，踏板上也垫了软垫，人放在上面几乎是半躺着。沈晴甯和护工搬动姜懿时的动作已经很轻，她却还是因为失重感而觉得有些头晕难受，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气管里随着有些急促的呼吸发出轻微的鼾音。


“有痰？”沈晴甯赶紧问。见姜懿往下看表示没有，又追问：“要不要呼吸机？”姜懿又往下看了一下说不用，可沈晴甯还是拉过呼吸机仔细观察着她的情况，随时准备给她连上。姜懿渐渐喘匀了、对她眨了眨眼，沈晴甯才松了一口气。


“还有哪里难受？”沈晴甯小声问。姜懿仍觉得有点头晕，但她自觉过一会儿就能缓过来，不想让沈晴甯担心，只说没有。


姜懿肌张力过高的毛病好了不少，可头仍然往左歪，左半边身体也还总是放松不下来。晨起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本就最严重，刚才那一阵刺激又让她的身体有些紧绷，摆在扶手上的左手肘关节屈曲支起来，手腕外翻、手指握拳紧攥着，左腿膝盖也踢起来一些，下垂内翻的脚蹭歪了踏板上垫着的软垫。沈晴甯让护工给她按摩双腿，自己则试图捋顺她的头颈和胳膊。


“我们转一下头，难受了就说啊。”沈晴甯说完，轻轻扳着姜懿歪仰的头慢慢转正了一点，又调了头枕的角度、在她仍向左歪着的脑袋和轮椅头枕的缝隙里塞了个软垫，好让她枕的舒服一点、固定得更稳一些。

沈晴甯小心地掰开姜懿外翻着蜷在胸口的左手，见姜懿张开嘴搅动了一下舌头，忙卸了力道问紧张地问：“不舒服？”姜懿神色如常，往下看了两下表示没事，沈晴甯才反应过来这只是姜懿不自觉的动作而已，自己过于紧张了些。沈晴甯抿抿嘴唇，继续揉开了僵硬的肌肉好给她戴上矫正器，又不放心地去查看她的腿、检查轮椅后面的背包。


【很舒服了，你休息一下。】护工把电脑在轮椅前面架起来，把眼控仪对准姜懿的左眼调好，她终于能安慰沈晴甯一句。


“不行，”沈晴甯皱眉说着，又不放心地去查看呼吸机的电池，“路上将近两个小时呢，万一你难受了可怎么办？早知道我就应该叫一辆救护车……要不我去问问刘医生有没有时间跟着跑一趟……”


姜懿努力调动喉头的肌肉，嗓子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叫声来，截住了沈晴甯匆匆往外走的脚步，然后才慢慢打字安抚她：【别紧张，我能回家了不是好事么？】


“当然是好事，可是我怕你路上难受。”沈晴甯吁了一口气，仍然闲不下来，去轮椅后面挂着的背包里找新的毛巾换掉已经湿了的这条，之后又低头查看她喉咙上的气切管。


姜懿右眼几乎看不见东西，又向左歪着头，本就受限的视野被电脑挡去了中间最清晰一块的区域，沈晴甯站在她右边，姜懿只能模糊看到视野右侧那个埋头忙碌的明黄色人影，她想了一下，打字说：【一早上都没让我好好看你，我连你今天穿了什么都没看清。】


沈晴甯动作一停，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我看不到你，现在就难受。】


沈晴甯连忙往左挪了一些，看到姜懿左眼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咬咬嘴唇说：“对不起啊阿懿，我忙昏头了。”
姜懿不想看她这样委屈，可只有这样才能把她从持续了一早上的紧张情绪里拉出来。【亲亲。】姜懿打字说，濡湿的嘴唇微微张合。


沈晴甯笑了一下，挪走电脑在姜懿脸上一下一下亲吻着。


嘴唇，“啵”。


鼻子，“啵”。


眼睛，“啵”。


额头，“啵”。


“消气了么，嗯？”沈晴甯低头抵在姜懿额头上轻声问。


姜懿左边嘴角往上提，同时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向上看了一下说是。


“黏人精。”沈晴甯知道她这是在笑，也跟着笑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振奋了精神说：“走喽，我们回家啦！”

姜懿生病之后一直在住院，沈晴甯和柳鑫陪着她，为了方便还在康复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家里已经很久没人住。沈晴甯拜托了三位长辈帮忙收拾房子，车还没开到家门口就远远看见三个人都站在院门外等着。


“爸妈都在门口等你呢，看你面子多大。”等车停稳，沈晴甯小声揶揄姜懿。


姜懿从去年底发病到现在一直在医院里，转院去上海也是用救护车送去的，躺了一路什么都看不到。今天刚上车的时候她还有点兴奋，一直往窗外看，可很快她就觉得难受了，车子稍猛一点转弯、刹车和颠簸都会让她觉得头晕，赶紧出声表示不舒服。沈晴甯放平了轮椅让她躺着，又让司机开的稳一些，姜懿感觉好了一点，但一路两个小时下来还是把她折腾的不行，现在车子已经停了，姜懿脑子里还是天旋地转的，连沈晴甯的声音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都不知道，眼睛也有点睁不开。


“行不行啊，要不先缓一缓，等一会儿再下车？”沈晴甯有点担心，不敢搬动她，姜懿却不想让长辈多等，也怕自己再在轮椅上坐一会儿更会出问题，尽力睁眼往下看了一下。“那你不舒服了一定出声啊。”沈晴甯给她擦了擦口水，把墨镜给她戴上，又掖好了毯子，才打开车门和护工一起慢慢把她推下车。


三位长辈早围了上来，也发现姜懿样子不太对，沈妈妈问：“怎么了？小懿不舒服？”


“头晕，可能是晕车了。”沈晴甯拍拍姜懿让她安心躺着，“你们怎么没在家里等呀？”


“估计你们快到了，就出来看看。”沈爸爸看着姜懿，有点担心，“用不用请李医生过来看看？”


沈晴甯路上就给家庭医生打了电话，本想让他来看看，姜懿却说不用，不想第一天回家就折腾得鸡飞狗跳。沈晴甯拗不过她，医生又说问题确实不大，只好又给医生打电话说让他先不用来，但随时待命。“我给李医生打过电话了，他说血压血氧都正常问题就不大，先让她休息一下看看。”


一行人进了屋，直接就往卧室去了。沈家二老走在后面，看着沈晴甯和柳鑫还有护工三个人一起把姜懿抬上床，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安顿好了姜懿，沈晴甯才抽出空下楼招呼父母。


“爸，妈，对不起啊，白让你们忙活了。”沈晴甯知道二老一大早就来帮忙收拾房子、做饭，忙了大半天，心里有些歉意。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沈妈妈在她头上拍了拍。沈爸爸从进门起就一直沉默，此时也点点头说：“小懿不舒服，你好好照顾她，不用分心，我们就先回去了。和小懿说，改天我来找她下棋。”


姜懿没想到沈晴甯这么快就回来了，睁开眼睛看她一下，可还没精力打字。


“眼睛闭上，休息。我也有点累了呢，躺一会儿。”沈晴甯笑眯眯地亲她，迅速换了衣服躺在她旁边。护理床都只有不到1米宽，沈晴甯不肯和姜懿分开睡，于是给自己也弄了张能活动的单人床，睡觉时就在姜懿的床边并排放好了，不用时挪开，不妨碍平时从护理床两边照顾姜懿。只是姜懿的床头大部分时间是抬起来一点的，沈晴甯看不着她，于是给自己垫了两个枕头侧躺着枕着自己的胳膊，“爸妈回去了，说改天再来。”


姜懿听了，断断续续地哼哼起来。


“没事，他俩没生气。我爸还说要来找你下棋呢，你安心休息。”沈晴甯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拍拍她安抚道，“明天你要是休息好了，咱们回他俩那儿去，上门请罪，我背几根树杈子，你再放放水，附送两盘棋，肯定能赚个五星好评，没准还有红包能收呢。”


姜懿被她逗乐了，嗓子里“嗯嗯”笑了几声，没一会儿又抽着气发出“嗬嗬”的鼾音。


“哎，淡定淡定，你现在笑点怎么这么低啊？”沈晴甯见惯了她这样，现在已经不慌，一边给她顺气还一边挤兑她，“再这样日子可没法过了，我连个笑话都不敢说。要不这样吧，我以后每天哭丧着一张脸对着你，省的你老喘不上气，好不好？”


好不好？姜懿心说你就扯吧有本事你别笑，但媳妇说什么都是对的，于是她只往上看了一下，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