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智旻让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神飘忽，一双眼没处看，只能投在最近的棋盘上。
刚开始他是为了缓解尴尬，不过在看过几眼后，他真的开始觉得这盘对局不错，在棋谱上都算少见的，于是就留心研究起两人的棋路来。
这样看了一会儿，朴智旻忽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等等……这是……
他狐疑地拿起田柾国那边的几枚棋子，把它们摆回原处，再一重新推演棋局，确定自己的想法后，心里徒然一惊：怎么会这样？
“车”可行横竖，如果按着朴爸爸所走过的棋路来看，田柾国完全能在第五步就把他将死，根本用不着后面的几十招。
只要田柾国开始就让“车”改走直线，凭他的棋技，五步棋之内，爸爸必输无疑。
朴智旻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推演错了，漏下了哪里没考量到，又重新过了几遍。只是后几次的结果跟前两遍一模一样，的确就卡在第五招。
他诧异地抬头，跟对面的田柾国对视上，道：“这是……”
田柾国看都没看，不以为然道：“没注意。”
“没注意？”朴智旻重复这三个字时尾音上扬，明显不相信，“不会吧，就你那棋下的，连我爸打算把子摆在哪都算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这么重要的地方？”
田柾国摆弄着手里的棋子，避重就轻，说：“谁都有出错的时候，你爸赢了，我看他心情很好，你不跟着高兴？”
“我这不是怕你不高兴……”朴智旻嘀咕了一句，立马意识到自己差点被田柾国带着跑了，“说正经的，你明明第五步棋就能赢，你肯定也看出来了，为什么非得拖那么长时间，布了那么大个局，最后还输了……对了，你该不会是故意输给他的吧？”
田柾国皱眉：“过程不重要，结果是你爸高兴了，这样不好？”
朴智旻没觉得不好，他爸就好这个，刚才出去的时候都乐得哼起戏来了，估计得高兴个两三天。
只是他好奇心太强，不弄清楚哪愿意罢休？
朴智旻看向棋盘：“当然不是，我就是奇怪……是，我爸是挺乐呵的，可你费尽心思下了一盘棋，到底是为什……”
朴智旻猛地抬头看田柾国，迎上他那泰然自若的眼神，难以置信地开口：“我靠，你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费时费力的，就是为了输给他，让他高兴而已？”

朴智旻脸上满是错愕，他清楚田柾国是个自我中心多么强的人，在争强好胜这方面却一点都不含糊，居然会甘心输给他爸？
田柾国把手里的棋放回桌上，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冷眼瞧朴智旻，觉得有些时候他的脑子还是转得挺快的，要是感情上也能这么敏锐，大概能省去他不少事。
念头一转，他随即宽慰自己：如果他那么容易开窍，那还是朴智旻吗？
果然，朴智旻在惊讶后疑惑更盛，语气提了八个调，想也没想就问道：“为什么？”
才说完，他接着就明白了。
这个问题也算是白问，原因是什么，还用得着等田柾国明说吗？
用心良苦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吧？
田柾国从变着法地暗示引导朴爸爸“下象棋”开始，就是打算用这种办法讨他欢心，虽然过程复杂了点，但说到底，这就是他的处事风格。
朴智旻没想过田柾国会费这种心思做这样的事，印象里，也就小李曾经在他口干舌燥、满头大汗的时候给他买过一瓶水，让他惦记了好几天。
现在有人肯为他千里迢迢登门，哄他父母高兴，他又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哪能不感动？
朴智旻心头一暖，想说点什么，却又怕田柾国文艺腔十足地来上一句“为了你”，半天没敢吱声。
然而田柾国根本不是那种人，他只是瞥了一眼对面神情扭捏的朴智旻，然后冷着一张覆了霜似的脸，直接转头。
朴智旻一讪，为自己刚才那点心思恶寒了一把。
在他看来，田柾国这种态度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哪次不是用冷脸来终止不想谈论的话题？
屋里安静的氛围让朴智旻的大脑转得无比迅速，也就是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田柾国习惯性的沉默可能不是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说，而是他明白自己不可能给出什么正面的回应，所以才总是先一步结束对话。
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失望吗？还是别的什么……
朴智旻咬了咬嘴唇，用了一种自认为是去宽慰田柾国的最简单的方式：双眼极认真地看着田柾国——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凝视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四目相对，眼里只有赤诚。
田柾国一句话都没说，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等着他的下文。
片刻过去，朴智旻抿嘴，咽下好大一口口水，下定决心似的吸了口气：“田柾国。”
“嗯？”
低沉的回应过，田柾国正过身子，看着朴智旻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动了动。
他想说什么？
难道这次开窍了，打算说几句好听的？
田柾国不动声色地预想，正觉得不太可能，就见朴智旻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递到他跟前，来了一句：“喝水不？”
……
果然。
屋里静了静，田柾国依然一句话没说，更没去接杯子。
朴智旻就那么抬着胳膊，看他的眼神由没底转为忐忑。
半分钟过去，田柾国生生吞下一口气，看着朴智旻，很平静、十分平静、无比平静地开口：“用过了。”

“没事儿没事儿！”
……
朴智旻脱口而出，接着就看见田柾国的脸转了黑。
他一瞧，可不是吗，手里握着的茶杯正是他爸刚才喝过水的那个。
朴智旻原本当然不是想说这个，只是他刚才卡住了话头，田柾国的眼神又太锐利，所以才一紧张，没管桌上有什么就顺手拿过来了。
朴智旻胳膊僵了僵，机械地把杯子放下，转眼间却又看见田柾国眯眼，有皱眉的意思。
他跟田柾国相处久了，对他来说，田柾国的某些面部上的变化在他看来已经不单是表情那么简单，而是一种风向杆——准确预示田柾国心情好坏的标杆。
眯眼、皱眉，典型的怒气上涨的前奏。
朴智旻连忙换了个干净的杯子，迅速地重新倒了一杯水，再次递过去：“给你喝。”
田柾国侧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依然没接。
其实倒不是因为杯子的问题，只是他很不习惯朴智旻对他这么客气——太反常了。
盯了朴智旻半晌后，田柾国接过杯子，看都没看里面的茶水便侧过脸仰头，一面继续跟他对视着，一面将水一饮而尽，接着把水杯放回桌上。
杯子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田柾国语气没有起伏：“你到底想说什么？”
朴智旻闻言，暗自为自己先前萌生出的那一丝不可思议的念头感到懊恼，干嘛要安慰他，同时果断转移话题。
“哎，你嘴唇上还有水呢……”说着顺手拿过旁边纸巾盒扯出一张餐巾纸，往前俯身，抬手在田柾国嘴边一通擦。
田柾国拉下他的胳膊，看朴智旻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他似乎不介意跟他肢体接触了。
稍加联想后，田柾国明白了：朴智旻哪会有那么多心眼？他不可能跟自己一样算计这算计那，之所以这么反常，多半是打心里不再那么不待见他，这才努力示好。
对此，他当然是觉得高兴的。
而且，综合环境氛围以及朴智旻的举动来判断，田柾国几乎可以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不管怎么说，朴智旻已经有些喜欢他了。
虽然有这么个想法，但他还是想向朴智旻得到证实。凭朴智旻傻气的脾性，要是他不掐准机会挑破，干等他自己说出来，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田柾国沉默下来，两眼紧逼着朴智旻，露出一种审视的眼神。
朴智旻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一连串的举动多么欲盖弥彰。
半晌过去，田柾国那没什么动静，
不过，朴智旻哪里知道，这是田柾国的心理战术——就算一个人有高度的心理防线，只要先让他松懈下来再突袭，突然性的紧张必定会让他没办法事先组织语言。
也就是这时候，朴智旻完全放下了心，正一身轻松地打算说点其他的事，田柾国突然沉声开口：“你对我，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是？”
朴智旻乍听这话的时候几乎没反应过来，脑子转过弯以后，大部分的念头自然而然得就成了：这问的是什么问题？他也太直白了吧，这可是在他家，虽然他爸出去了，但门又没关，万一被他妈听见了怎么办？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朴智旻脸上迅速蔓了一层红，顾不上回答，第一个动作就是转头往门口看，见没有任何动静心头才松了点。
喜欢不喜欢什么的，他从来没敢认真想过，此刻由田柾国问出来，弄得他就像个干了坏事后被人揭发告诉家长的孩子，窘迫尴尬、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在田柾国看来，虽然朴智旻什么都没说，但他没有否认啊——不否认，那不就等于是默认了吗？
他瞧着朴智旻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皱了皱眉，说：“你……”
朴智旻连他想问什么都不知道就立刻出声反驳，叫道：“不是！”
“你……”
“没有！”
“你……”
“就是没有！”
……
三声问答，一个一声更比一声冷然，一个一声更比一声笃定。
田柾国不再开口，沉下脸看他。
朴智旻在着急的时候说话基本不过脑子，他刚才只想着怕田柾国再说点什么，一心要截住他的话茬，所以才连珠炮似的停不下，现在冷不防一静，脑子里立马就后悔了。
瞄了一眼田柾国阴森森的脸色，朴智旻支吾了两声，辩解道：“我不是有意的……”
“……”
“我不是那个意思。”
“……”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
朴智旻说了三声，语气也算绵软，但田柾国都置若罔闻，没听见一般。
他有些没底：生气了？
“你好歹说句话啊……”朴智旻抿了抿嘴，又要开口，就见田柾国起身，看着棋盘问道：“你知道你最像这上面的哪枚棋吗？”
他没等朴智旻回答，接着拾起了一颗子，扔给他。
朴智旻抬手接下，低头一看，是“兵”。
他不知所然：“什么意思？”
田柾国咬牙：“欲拒还迎。”
他说完就往门口走，快到一半时，又恶意十足地补了一句：“你今天晚上小心点。”

朴智旻一个人在屋里，回味着那两句话的意思——
欲拒还迎。
你晚上给我小心点。
欲拒还迎是什么意思？朴智旻顿时炸了毛：他哪里欲拒还迎了？
还有，田柾国让他晚上小心点——小心什么？鬼吗？
朴智旻忍不住联想，仿佛看见今天夜里，夜黑风高、阴风阵阵，呼啸的风声像鬼哭一般，血色的上弦月投射出瘆人的猩红色光亮，把他家窗台映成赤色——
窗上蒙着一层雾气，屋外屋内都是呵气成冰，只见门缝外闪过一个影子，片刻后，一身黑衣的田柾国轻易打开他上了锁的门，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踱了进来。
想到这，朴智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然后呢？
他被这种画面感十足的假想弄得直从心里犯嘀咕，更加懊恼自己先前过激的反应，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去跟田柾国解释解释比较好。
朴智旻叹了口气，往门口走，才出门就被朴妈妈叫住了。
他心里有鬼，听见朴妈妈叫他吓得不轻，下意识瞄了一眼沙发上的田柾国。
他见田柾国没什么反应，神情泰然自若，这才安了点心，问道：“妈，怎么了？”
朴妈妈拿着手里的抹布随意擦了两下手，喜形于色，一边环视屋里什么地方不够整洁，一边说：“刚才我给你妹妹打了个电话，她说她快到站了，我怕她自己不方便，你赶紧打车去东站，迎迎她，替她拿着东西……她轻易回不来，一个姑娘家家的，哪能扛行李？你能多拿就多拿，这些话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别让我再嘱咐了，听见没？”
朴妈妈这话说得几乎偏心偏到没天理，要说“轻易回不来”，难道朴智旻就能想回就回了？
朴智旻回家那会儿，他妈连他坐的哪趟火车都不清楚，到了朴栀这里却一会儿一个电话，生怕自己话费用不完似的。
同样是爹妈的孩子，差别待遇未免太严重了点。
田柾国皱眉，却见朴智旻习以为常一般，什么都没说，就着应下了。
朴智旻心里记挂着田柾国，想在出门以前跟他说两句，但朴妈妈催得紧，不停地让他快些，根本找不着空档，只能先出门。
朴智旻这几步走得可谓是一步三回头，只盼着田柾国能瞧他一眼，让他有机会使个眼色。
不过田柾国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只顾着跟朴妈妈笑着聊家常。
朴智旻有种闷闷的感觉，下楼后站了一会儿，心里郁闷，掏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
一条短信，不过短短一两句的话，他是删了又打，打完又删，觉得怎么说都不恰当，改了大半天，最后才改成了一句：“那个……别生气了好不好？”
朴智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丝毫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反而还感觉这句话既能向田柾国表示他“道歉的隐晦诚意”，又有点安慰的意思，还像点样子，就点了确认。
看着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提示，他踏实了点，同时心又提了起来——田柾国会回什么？
他实在不觉得田柾国可以大度地回一个“好”或者“没事”之类的，所以在他能估摸出，田柾国的回复多半不会有多好听。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田柾国这次没有说任何不好听的话——他压根连回都没回。
朴智旻呼出一口气，目光垂了垂，等了几分钟，手机依然没动静。
他从楼梯口站了半天，咬着嘴唇，一直低头看手机屏，心想也许是他没看见呢？
再等等，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回复了……
又一阵子过去，手机还是没动静。
朴智旻想到得赶紧去东站接妹妹，看了看表，觉得不能再磨蹭，不然接不着人可就麻烦了。
可是……田柾国这儿怎么办？
他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怎么就是不回信息呢？
朴智旻猜得心乱，他原本没觉着自己那么说会过分到这种程度，可田柾国既没回音又不搭腔的，他就忍不住开始往严重了想。
他心里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回头看了两眼家门后，只能先快步朝公寓大门走去。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是这个时候，他的家里，田柾国正站在窗前，目光一直紧随着他，直到他出了大门，再看不见人为止。
田柾国眼睁睁看着朴智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却没有收回目光，而是面无表情地转眼瞧向了别处，注视着公寓大门外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其实与其说是注视，倒不如说是出神。
有人说，干他们这行的，最忌“强求”。
好比说，如果看中了一样东西，就会想方设法地去盗取。
因为太渴望拥有，所以一次不行就盗两次，两次不行就盗三次，日复一日，直到纳入囊中，或者失手落监。
多数人的下场，都是后者，高手也不例外。
田柾国见多了那些对某样物品贪欲太盛的人，也见多了他们一次次的以身试险，更见多了他们的下场。
所以才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教育小辈说，在他们这个圈儿里，盗就是盗，不论是上了国际黑名单的巨头，还是混吃混喝的小贼，都忌讳过度贪恋钱财人情。
这种贪恋他深有体会，他对朴智旻就是这样，每多看一眼就更想拥有。
田柾国心思转了几转，转身笑着对朴妈妈道：“阿姨，我出去一趟。”
有风险又怎么样？
他就是想要。

因为是客流高峰，所以朴智旻到车站的时候，里头是人山人海，人群跟浪似的，一波接一波。
他咋舌，暗道一声“可有得挤了”，往里头走了两步后，放眼一望，看见的全是提着行李的乘客。
找了又找，硬是没瞧见朴栀在哪，他打了个电话一问才知道，原来人还没出站呢。
朴栀在电话那头笑得欢，说：“来这么早干嘛？想我啦？”
说着又不知道跟谁小声娇嗔了一句：“我哥呗，还能是谁？”
朴智旻心里一顿，他妹妹这是跟谁说话呢？听口气怎么那么像个男人？
难不成是一个车厢认识的？
不像啊……
手机那头人声混杂，朴栀最后那句话提了提音量朴智旻才勉强能听见，至于她身旁的人回的什么，在这么吵的环境里还真听不清楚，最多只能隐约听出是个男人在说话。
男人，男人啊……
朴智旻心里一突一突的，全明白了：怪不得这回说什么都不愿意一块回来呢——这小丫头，该不会领回家个男朋友来吧？
天啊，他妈知道了还了得？再说了，田柾国呢，田柾国那儿怎么办？
全家都对他妈把田柾国拽回来的意图心知肚明——介绍给他妹。
结果小丫头不仅谈了恋爱，还把人领回来了，就他妈那脾气，家里不炸锅是不可能了。
朴智旻心里着急，觉得头疼，只能先把他跟田柾国的事儿放在一边，集中精神琢磨朴栀这边该怎么办。
先给他妈打个预防针？
那不就成告密了吗？不行不行。
帮朴栀瞒着他妈？
那不就成包庇了吗？不行不行。
他只觉得自己很可能闹的个里外不是人，心里郁闷，哀叹一声他这个妹妹怎么这么能折腾。
麻烦了，这下麻烦大了。
左思右想间，朴智旻只听后头有人叫自己。
他回头一看，朴栀出了站，正在老远冲自己招手。
朴智旻的目光急切地往她身旁转了转，心里祈祷“千万别”的同时，看见了一个二三十岁，西装革履的男人。
不仅如此，这个男人的手里还提着她的拉杆箱。
想到那句“今年自然有人给我扛箱子”，朴智旻闭了闭眼，几秒后才向妹妹那走去，只是每一步都觉得迈不开，灌了铅似的。
他刚走到朴栀跟前，就见她亲昵地挽过一边的“西装男”，笑着介绍道：“哥，这是我男朋友，李程。”
朴智旻嘴角一抽，僵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又看朴栀接着挽了身侧另一个女孩的胳膊，道：“还有啊，这位姐姐是李程公司的职员，叫张唯……你们俩，认识认识？她今年才二十四，我跟她提起过你，这次……”
朴栀后头说的什么，朴智旻没心思听，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因为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得，这下才是真的麻烦大了。

一行人从车站出来，提行李的差事就由李程那落到了朴智旻头上。
他接过一堆东西，拖着两个行李箱，挎着五六个礼品袋，还拎着个女士挎包，几乎看不见路。
张唯时不时回头看两眼朴智旻，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而前头的朴栀只顾挽着李程的胳膊谈笑，脚上那双细高跟女鞋踩上嗒嗒作响，光听着那节拍就有一股意气风发的味道。
朴智旻这才得空好好看了看朴栀，见她这次回家连穿着都与上回大不相同，浑身上下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
她里头穿了件白色高领羊毛衫，贴身地勾勒出傲人身姿，外面敞着怀套的是一件玫红色收腰风衣，衣带垂在后头，长至膝盖上几寸，刚好露出那双着了皮裤的纤细小腿。
不仅如此，她连头发都染成了一种极淡的棕色，微微打着卷，垂到腰间，时尚靓丽。
她本就面容姣好，皮肤白嫩，唇红齿白的，一双大眼动人，此时画了淡妆，又在二十出头，一米七的身高，怎么看怎么养眼。
她一向活泼可爱，比朴智旻话多，懂得察言观色，周围自然不缺爱慕追求者。
所以，对于车站里来自四面八方的惊艳眼神，她早就习惯了。
朴智旻对自己妹妹的这种变化，可谓是喜忧参半，他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妹妹身旁的李程，大有把养了半辈子的闺女拱手送人的感觉。
不过平心而论，这个李程看起来仪表堂堂，言谈举止还算不错，应该是个正人君子，不像那种跟女孩闹着玩的人。
要是妹妹真喜欢，了解了解，也不是不行……
朴智旻贴心得替她打算了一番，而后不得不重视起一个大麻烦来——张唯。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朴智旻对相亲找对象的事热情大减，既不惆怅没有女朋友，也不关心家里下一次给介绍女孩是什么时候了。
换在以前，他虽说不是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上头，却也是多少上点心的。
所以，按理说，朴栀为他带回来一个从性格上看还不错的女孩，他应该高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哭笑不得，有点慌。
不仅如此，朴智旻还满脑子都是田柾国知道以后会怎样怎样，怎样怎样，没有一丁点跟张唯姑娘交谈闲聊的心思。
为什么？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惊得差点想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立马将念头转向别处。
说起来，朴栀这一带就带回来俩人，是好意，就算他不愿意也不会怪她什么，可朴妈妈那呢？
朴智旻不知道他妈听说张唯这事儿以后是喜是忧，更不知道他妈看见李程会有多大的反应。
正愁着，朴栀回过头来，大老远地笑道：“哥，你先帮我把东西拿回家吧，我带李程和小唯姐去逛逛，晚上一块回家吃饭好了，代我给咱爸妈问好啊！”
朴智旻对朴栀的心宽倍感无力，心说招待客人四处转转是没错，这好歹也要先考虑下爹妈那里怎么说过去吧？
提都没听她提过，一回来就回家吃饭，这么突然，二老受得了？
“你确定今晚就……这个……”
朴栀见朴智旻面露难色，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顾虑什么。
她这个哥哥，别的没什么不好，就是太孝顺，什么都想着爸妈——要是一辈子都这么顾前顾后，那还活个什么劲？
小声安抚了李程两句，朴栀几步走到朴智旻身边，轻声说：“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朴智旻看她，怪道：“那你还这么干？”
朴栀向来被宠惯了，比这更离谱的事都做过不知道多少回，每次都是被朴妈妈训上两句算完，然后她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根本不当回事。
她年纪不大，只觉得带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回来见父母，没有哪里不对，不过……
“见个面而已，你怎么这么大反应啊？”朴栀小嘴一撅，负气道，“我都二十一了，是个成年人了，我清楚自己都在干嘛……哥，你不知道，我打算毕业以后在李程旗下的公司上班，他既是我男朋友又是我Boss，让你们跟他认识一下有什么关系？”
她说完眨眨眼，嗔了一声：“反正，就算现在不见，以后也是要见的。”
朴智旻还是觉得不靠谱，但没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问了个比较重要的问题：“那你跟他……关系怎么样？”
瞄了一眼不远处趁空跟张唯交代公司人事安排的李程，朴栀颇为自得，勾唇一笑：“他追了我好一段时间呢，现在还跟我回来了，你说怎么样？”
朴智旻对妹妹这段感情多少放了点心，同下却意识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他心头一顿，忙继续跳回到正事上来，劝朴栀说：“我觉得你得提前跟咱妈说一声，要是实在不愿意，跟咱爸也可以啊，怎么说得有个知道的人吧？”
“你这不是知道了么？”朴栀笑得娇憨，惹得朴智旻对她实在怪不起来。
她拨弄了两下头发，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朴智旻道：“哥，你看啊，在咱们家，从小到大我最相信的可就是你了……”
这话在朴智旻这儿很是受用，他眼里带笑，心说这小丫头，怎么突然这么嘴甜了？
朴栀见他在笑，赶紧趁热打铁，顺手搀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哥，要不然……你帮我个忙行么？”
朴智旻对妹妹的这种娇柔的语气很不习惯，狐疑地看看她，才道：“什么？”
不得不说，朴栀有自己的顾虑跟打算——
原本在没上车的时候，朴栀差不多都忘光了朴妈妈发怒时的模样，同时也对她对于自己疼爱的程度很有信心，坚信就算朴妈妈见到李程也不会有太大反应，最多埋怨两句就算了。
但随着车离家越来越近，在她脑子里面第三次不受控制的跳出朴妈妈曾经大发雷霆的场面时，心里忽然就没谱了。
人都上车了，改主意肯定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强压下这种隐隐的忐忑，安慰自己没关系，只是有点紧张的关系而已。
而现在，朴智旻明显发愁这事，还专门提醒了她，她这才一下子醒悟过来：母亲那里绝对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虽然妈妈总纵着她，不过带男朋友回家还是头一遭，这么一思量，朴栀脑子转了几转，即刻转出一个主意来。
她无害的笑了：“哥，你帮我给爸妈说，就说……你一直都知道我跟他在一块，就是没跟他们说……好不好？”
这声哥真是叫得甜到不能再甜，说不出的好听。
“我？”朴智旻诧异。
朴栀笑意盈盈：“嗯。”
他有点犹疑，为难道：“可是就算是我这么说了，咱爸妈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生气吧？”
“哥——”朴栀又叫他一声，扁着嘴，有些委屈，“只要你去说，她肯定不会怪我……哎呀，你就去嘛去嘛——”
朴智旻沉默了几秒，再看看她那双澄澈的眼，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小栀……”
“怎么了？”
他看着朴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也没开口。
心里叹了口气，他不再想其他便答应下来，笑着给了朴栀一个保证，让她宽心：“行，我帮你去说，放心吧。”
朴栀闻言自然兴高采烈，立马张开胳膊，踮脚给了朴智旻一个熊抱。
朴智旻看她出了一口气一脸的如释负重、高兴的不得了，十分伟大的觉着，只要妹妹能高兴，就算刚才跟他动歪脑筋，也不算什么了。
朴栀得了承诺，欢欢喜喜地拉着李程跟张唯打车走了，只留朴智旻一个，大包小包的从原地站着。
天气很冷，他冻得直哆嗦，有点出神，直到那辆出租车没影了才回过头，吸了吸鼻子，认命一般弯腰去捡掉到地上的东西。
才俯下身，他就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黑影闪到了跟前。朴智旻还没拎起东西，先抬头一看，愣了那么两秒。
田柾国？他不是在家吗？怎么也跟着一块出来了？
朴智旻诧异，路上没瞧见他啊，刚到？
……他不生气了？
刚才可是连个正眼都不给，现在居然跟出来了……
朴智旻心里的想法颇多，动作上也慢了半拍，慢吞吞的。
田柾国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默不作声地俯下身，拉起其中一个行李箱，还拎了若干个购物袋，一时间，朴智旻手里倒没有几样东西了。
在朴智旻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田柾国拿好了东西，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走吧。”

这算怎么回事？
朴智旻如云里雾里，傻兮兮地眨巴了两下眼后，第一个动作居然是伸了胳膊要去拿田柾国手上的东西。
只是他连袋子的一角都还没碰到，就被田柾国一个眼神瞥的偃旗息鼓了。
他悻悻地收了手，心里直犯嘀咕：在他妈没在的情况下，田柾国居然这么体贴——太瘆人了。
朴智旻很忐忑。
田柾国见他站着不动，还一脸的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冷声道：“怎么了？”
“没没没！”他酝酿了一下，挑了个在自己看来还算好听的词，“就是觉得你越来越像贤妻良母了。”
这话才说完，一阵冷风适时袭来，吹得朴智旻后背发冷。
他搓搓胳膊，仰头看天，纳闷了：奇怪，穿的挺厚的啊……

田柾国黑了脸，不再理会朴智旻，拖着东西就往前走，朴智旻赶忙跟上，走在后头，边走边想帮他拿点什么，但没法下手，只好时不时帮他抬抬拉杆箱。
两个人走了半天，谁都没吭声——朴智旻摸不透田柾国此刻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快步走到他身旁，瞧了一眼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只好试探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才来的话还好说，要是一早就来了，那他肯定看见张唯了——朴栀刚才向他介绍张唯的时候说话声音不算小，要是田柾国真在，说不准就听去了。
妹妹的事儿就够让人头疼的，要是田柾国在这么个当口上知道了这个，那他可真就自顾不暇了。
光是想想田柾国的反应，朴智旻后背就一阵发凉，越想越凉之间，只能抓紧确定一下。
然而，也不知道田柾国是不是故意的，只见他面不改色，很笼统地答了一声：“刚才。”
刚才？靠，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朴智旻撇嘴，暗地里嘀咕：一分钟以前能叫“刚才”，半小时以前也能叫“刚才”吧？你这个“刚才”，到底是有多“刚才”？
这可是个关键性的问题。
干笑两声：“刚才……大约几点啊？四点半以前还是以后？”
“忘了。”
朴智旻郁结：忘了？才过了多么一会儿的功夫，这就忘了？
他突然怀疑田柾国是不是故意的，同时目测了一下他那张脸，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更细微的面部表情，从而揣测揣测他是喜是怒……等会儿，他什么时候喜过了？
朴智旻怕他生疑，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能换个问法：“对了，你觉得我妹那身衣服怎么样？”
“没正眼看，不知道。”
……
朴智旻一惊，心道坏了，他这么说，意思不就是已经见过了？
不等他说话，田柾国的目光就从旁投了过来，略带审视：“怎么了？”
朴智旻毕竟心虚，仅仅跟他对了一秒，就觉得那眼神锐利非常，接不上话。
但也就是这个眼神，让他飞快从脑子里搜罗说辞的心思卡了一下。
跟田柾国在一块的时候，他经常能看见田柾国用这种眼神以及类神似这种眼神的眼神看他，而且每回都是在他心虚的时候，从没变过。
不仅眼神不变，连神情都跟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
田柾国每次这么看他，眼里的流露出的东西都一成不变，没有半点意外或诧异之类的反应。
他低头，不去看田柾国，随着他走了一会，才泄气地说：“其实……你都听见了，对吧？”
只是不想拆穿我而已，每次都这样，对吧？
田柾国眼神微垂，拿着那些大包小包定定地站在斑马线前面，毫无反应，没听见一般，一言不发。
换在平时，他这么一沉默，朴智旻多数时候肯定会觉得尴尬、窘迫，但这回，他有点不是滋味了：“你默认了阿！”
田柾国还是没搭理他，等绿灯亮起，携着东西直接走人了。
朴智旻差点吐血，脑子还没反应身子就先动了，跟着他走到了对面。
走到人行道上后，他拉住田柾国，叫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有路过的行人回头看了他们两眼，朴智旻握着田柾国胳膊的手紧了紧，觉得这样说话太引人瞩目，就放了手。
田柾国一皱眉，语气不善：“你想让我说什么？”
一听他都这么问了，朴智旻也开门见山：“我就想知道我妹妹给我介绍张唯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一边呢？”
他说完后，习惯性的等着田柾国沉默、转身走人等一系列举动，甚至连追人的准备都做好了。
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他话音还没落下，田柾国就不假思索地张口答了一声：“是。”
如此痛快的反应让朴智旻一愣，下意识地追问道：“你全都听见了？”
“听见了。”又一声干脆利落的回答。
“你……”
他心里纳了闷，暗想田柾国这是怎么了？
两人各怀心思的沉默片刻，田柾国终于开口，直逼朴智旻两眼，沉声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中梭的那天晚上，你都说过什么？”
他这么一提，朴智旻连回忆都省了，瞬间就想起来了——
他那天晚上说过的话不少，可最有份量的，大概就是那句“我再也不相亲了”吧？
他当时说“你再走一步，我就再也不相亲了还不行吗？”
然后田柾国往前迈了一步，接着就倒了。
他怎么把这茬忘了？
别说田柾国了，连他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窘，尴尬起来：“这个…我……”

我那不也是被逼的吗！
当然，这话心里想想就算了，放出来说是肯定不行的。
其实朴智旻也不怎么想相亲，只是田柾国猛地提起这个，他一时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才满脸苦相。
但这种表情看在田柾国眼里，自然而然的就被转化成了“想赖账”三个字。
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朴智旻每天思虑的最多的不就是女朋友吗？娶妻生子，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这四个字，哪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说白了，他们两个人之间唯一的牵扯，不过就是一个死人罢了，等哪天那群警员把案子一结，朴智旻还会费心惦念他是什么人？
一个普通案子的证人而已。
田柾国攒了大半天的火气终于涌了上来，冷笑一声后，他一个字都没再多说，径自往前走去。
朴智旻一看情形不对，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走到田柾国身旁，想说点什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闭了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随着他往前。
这时候已经到了五点多，冬天，天黑的很快，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子，不知不觉间，天际远处的最后一抹霞光就完全黯了下去。
路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朴智旻无意间仰头往上看，入眼便是一片昏黄。
风一吹，他打了个冷战，忽然想起来，上一次这么晚在外头没回家，还是田柾国顶风冒雪去找他的那回。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透过玻璃窗看见田柾国从马路对面站着时，除了惊讶，他还有一丝，就那么一丁点的，小到足以被忽略的欣喜——记得很清楚。
因为他是证人的缘故吗？
是，也不全是。
因为在他看见田柾国倒下去，以至于后来冲出去把人搀在身旁，感受着他温热的血液浸透自己外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难受已经到了一种近乎诡异的程度。
除了内疚懊悔不忍，还有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甚至，他后来有一次经过田柾国铺子的后门，鬼使神差推门走了进去，看见的却是一名伙计在田柾国常坐的地方打鼾。
他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走了，上来就问：“田柾国呢？这家店的老板呢？”
朴智旻回神，顺着投射在地上昏黄的光向前看去，见田柾国已经走出去老远——
他一个人，不急不缓，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剪影一般在寒风里逐渐远去，落寞无比。
地上的影子随着他的步子前移，他傻站着看了一会，不知道田柾国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打旋。
这种滋味，就像是……
朴智旻想着，突然愣住了。
他听见旁边路上的车辆呼啸而过，也听见了自己无意识之下喃出口的，那声极低的、不可思议的：“我喜欢上他了？”
轰——
与此同时，左侧林木后的铁轨驶过一辆火车，震耳的鸣笛声响起，让他回过神来。
朴智旻方才如梦初醒，猛地抬头，却见田柾国即将消失在视线里。
他顾不上再想其他，拔腿便追。

朴智旻这小半辈子里，有没有在头脑发热的状态下做过什么不计后果的事？
有，而且可以说数不胜数。
那此时此刻，他算是一时冲动才承认了自己对田柾国有某种异样感觉的吗？
虽然没细想，但他打心底里觉得不是——有一种人，即便不会深思熟虑，却总能在千分之一秒里作出足以影响一生的决定。
朴智旻大概就是这种人。
他朝着田柾国的方向奔去，一路跑，一路经过憧憧灯影，余光扫过它们从自己身旁快速掠过，转眼被甩在后头数米。
冷风直往面上扑，激的他眼睛生疼却又没功夫挡，只顾着闷头往前，像是生怕晚了一点便再也追不上了一般。
他直望着田柾国的背影，脚底生风，目光一寸不离，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砾石绊倒，仍没往回看过一眼，直到眼看着那抹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点点分明的烙进眼里，那颗莫名悬了半天的心才勉强放下：虽然明白他不会一走了之，可这回，这回他真的不想再让他觉得失望——哪怕他从没表现出一丝一毫。
朴智旻这一跑，停下时后劲十足，好容易蹿到田柾国跟前了，又随着身体巨大的惯性往前多冲了几米。
他堪堪停下，膝盖差点晃着，转过身第一个动作就是上去把人拦住。
近乎百米冲刺的速度让朴智旻微微有些气短，他伸手抓了田柾国的胳膊，同时借机换了几口气。
田柾国冷眼看他，皱眉瞥过他死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语气阴冷：“有人，松开。”
不是觉得他碍眼吗？好啊，那就别跟过来啊。
他不是一在外头跟他接触就摆出一种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的架势吗？行啊，那就离他十米开外啊。
他没逼着他跟过来。
“你先听我说！”朴智旻没在意这话意思里的讽刺挖苦，长出一口气，还未顺匀就着急忙慌的接着道，“我不是想再来一次相亲什么的，她——她是挺好的，人漂亮，性格又好又热心，刚才还要帮我提东西来着，我说不用，她就……”越说越起劲间，一看田柾国脸色黑了大半，又连忙表明中心要点，“她好是好，可我不喜欢啊，我没那个意思啊！我承认，要换在以前，我肯定会跟她相处相处……也不是，这个不能确定……我的意思是我很有可能，有可能而已……要是时候不对，可能连可能都没有……我根本就不可能……谁知道可能不可能……”
他急的语无伦次，越往后说越不知道到底在表达什么，纯粹为了说话而说话，差点要咬了舌头：“你知道不可能是什么意思吧？不可能就是——”
他每多说一句，田柾国眉头就多蹙紧一分，强压怒火似，最后终于忍不下去了：“闭嘴。”
朴智旻一个激灵，赶紧换了套说辞，想到什么就往外抖搂：“甭管可能不可能，总之，要是拿你跟她比的话，绝对半斤八两！”
先按下这个词是不是贬义不提，单想这话的意思，就足够让田柾国肺疼了。
半斤八两——也就是说，在朴智旻眼里，他跟那个叫张唯的女人不分上下？
田柾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事实上，朴智旻不是那个意思。
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你八两黄金，她半斤白银。
不过田柾国没给他往下说的机会，他盯着他有些发红的脸，又瞥了一眼那只越攥越紧的手，将脑子里依稀生出的一个念头迅速勾勒成形。
第二个办法虽费了田柾国一些心神，但他已经发现了这一招的成效，甚至可以说是成功在即，最多再过两天，只要两天，他就能得到自己这一生最想拥有的——
只可惜，他不会算命，想不到朴栀居然给她哥带回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一个姿色尚佳的女人。
田柾国皱眉，心里已经开始反感这个跟他还未正式见过面的小姑娘。
不管怎么说，一个假期的时间，能造成的影响实在不小。即使朴智旻不愿意，他母亲肯定也会极力撮合，凭朴智旻孝顺的程度来揣摩，很可能被逼着答应下来。
到时候恐怕更加麻烦。
所以，既然已经等不了，那就只能用第三个办法了。
田柾国打定主意，眼里像是燃起一簇极小的火苗一般，看向朴智旻的眼神变得莫测起来：这可是你自找的。
“我该回去了。”田柾国语气平平的开口，也开始了计划的第一步。
朴智旻正纠结着自己这时候嘴笨，不会说话，琢磨该说什么，冷不防听他这么一说也没多想，还觉得他好像消气了，喜道：“是该回去了，天都这么黑了，你等会儿啊，我去打车，你——”
“我是说我。”田柾国打断他，神色如常，不紧不慢的陈述，“是我该走了。”

朴智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抬眼问道：“你自己？”
田柾国“嗯”了一声，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回天衢。”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朴智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的喜色一寸寸定格，再一点点黯下去，最后神情僵住。
说真的，他曾无数次的幻想过，当自己对朴智旻说出类似意思的话时，朴智旻会是什么反应。
不以为然，还是喜形于色？
心底里，他不敢抱太大期望，不过……这效果好得实在是让他意外阿。
朴智旻愣了足有数秒，剩下的话卡在嗓子里，说也不是，咽也不是，半天才闭上嘴。
他的表情里有诧异、不舍、心慌，田柾国都看得一清二楚。
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简直让人想把他就地正法。
朴智旻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思已经暴露无遗，他佯装平静，问了一个换做从前绝不可能问的问题：“为……为什么？”
田柾国神色自然，理所应当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要办的事，当然该回去。”
朴智旻嗓子一紧，强笑了两声，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应了一声：“这样啊……”
他能说什么？
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句话他都不该问。
田柾国要走，他不该高兴才对吗？
朴智旻没法压下自己心里涌上来的一股子铺天盖地的躁动，也没法像刚才那样思路清明。他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此刻却真是连一句话、一个字都道不出来。
但，朴智旻就是朴智旻，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立马扑倒田柾国，情真意切地告诉他自己心里那些想法。
两个人相对无言，半晌后，朴智旻开口，居然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要不，我帮你买票吧……”
这声音明明是轻轻的，田柾国闻言后胸口却就是一疼——要不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朴智旻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恐怕会被气晕过去。
他怒极反笑，心里也是冷笑连连——好啊，他不是不爱说实话吗？不是死要面子吗？
他就让他知道知道，口是心非的下场是什么。
田柾国默了默，眼中冷光一闪，忽然道：“陪我喝一杯吧。”
明显失神的朴智旻连自己酒量如何都忘了，低低的应了一声：“啊，行……”
他心不在焉，心头往下一沉，这算是……饯行酒吗？
临了的最后一次？
他抬眼看着神色淡淡的田柾国，借着路灯昏黄的暖光，细细打量眼前人。
朴智旻从没像现在这样，这样认认真真的，以目光循着他的眉眼游走，一寸一寸，恨不得把人看进心里才算完。
朴智旻心慌了，努力安慰自己，只是先离开而已，又不是会见不着，至少，至少也要等案子结了以后吧……
对啊……只要案子一结，他跟田柾国就真的再没瓜葛了。
说不上来的感觉四下蔓延，一阵夜风袭过，朴智旻没由来的鼻子一酸，仔细看看，还能看见他的眼旁微微泛起的红圈。
朴智旻又窘又恼，心里大骂：我靠！这他妈怎么回事儿？
这副酸楚又傻里傻气的模样落在田柾国眼里，不禁让他觉得好笑又心疼，气都消了一半——不知道他又想到哪去了？
虽然都是他明示暗示的，但未免也太好骗了，真不知道他从小到大是怎么安然无恙长起来的。
被他骗骗没什么，要是对别人也这么没脑子，那可不好。
看来以后还得多教教他。
田柾国皱了皱眉，心怀叵测地暗想：等到晚上，还有的你哭。

白嫩的旻旻 开窍了～

旻旻好自为之 介个朋友打算吃了你

朴智旻跟田柾国两个人先回了趟家，打算放下东西，然后再去喝顿饯行酒。
朴妈妈听见有开门的动静，急忙迎上去，看见他们的时候顿时一喜，再往后一瞧，却发现回来的只有田柾国跟朴智旻两个人。
她堆满笑的脸僵了僵，上来便问宝贝闺女朴栀哪去了。
朴智旻从回来的路上就心不在焉的，此刻听见朴妈妈说话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半天才“啊”了一声，没意识地随口说：“她还没回来呢……”
“我知道没回来！”朴妈妈觉着他敷衍，瞪他一眼，“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去车站接你妹妹吗？人呢？你给接哪去了？”
最后一句话的音量提了八个度，几乎是嚷出来的，听在朴智旻耳里就跟平地一声雷似的，顿时让他有些殃殃的脑子彻底清明起来。
他想到了答应朴栀的事，心中哀叹一声，琢磨了一下怎么开口，就准备把这顶硕大无比的黑锅给背起来。
因为朴智旻现在没心情想他妈知道了朴栀的事以后会冲他发多大的火，而是只顾着惦记田柾国要走，所以也就没那么发怵了。
他想了想，正欲开口，田柾国却先说话了。
只见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从旁温声道：“阿姨，我们本来接到您女儿了，但她几个月没回来，到了站就想先出去转转，所以没跟着一起，把行李给了我们，让我们先回来告诉您一声——您别着急，我知道您想女儿心切，这样，要是您觉得这事办的不应该，我现在就去——”
“不用不用！”田柾国一席话，既解释了朴栀没回来的缘由，又给了朴妈妈一个顺顺当当的台阶，倒让她觉着不好意思，和缓道，“又不是什么大事，现在还不晚，玩会儿就玩会儿吧……”
田柾国笑着夸朴妈妈通情达理，知会了一声再出去一趟，同时拍了拍朴智旻，意思是让他跟上。
朴智旻不知道田柾国想干嘛，只好先随着他出了门，到楼下才诧异地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我妹她明明是——”
“我知道。”田柾国出了门后真是一丝表情都舍不得多做，冷脸道，“她让你帮她受过，你就答应？”
朴智旻常年以往都是如此，一时间不觉得哪里不应该，就理所当然应了一声：“是啊，她是我妹妹啊。”
田柾国知道朴智旻在这方面脑子是不转弯的，跟他讲道理没有用，只有言简意赅地挑明出来他才有可能明白利害关系：“她现在做事不顾后果，你觉得没什么，只要在你能力范围之内，什么事你都帮她扛、替她顶。可以后要是她被你纵容的干了什么你顶不了的事，你说她会反过头来想想，会怪谁？”
朴智旻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被这么一问，有点怔住了。
是啊，要是一直这么下去，难保小栀以后不会越来越变本加厉，到时候……
田柾国见他神情有恙，趁热打铁，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可以现在上楼，回去告诉你母亲你的那套说法，我不拦你——不过我把话说在前面，朴智旻，你再对她溺爱下去，迟早害了她。”
朴智旻本就不太晴朗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低头思索良久后，他抬头看了看自家窗口，见昏黄的灯光从里投出，一咬牙说了声“走吧”，接着头都不回的朝大门走去。
田柾国明白他是怕控制不住跑回去，没说什么，也走了过去。
他们两个人找了一家有客房的酒店，田柾国随便点了几道菜，问朴智旻要几瓶酒。
朴智旻心情极度欠佳，只说听他的吧。
田柾国就等着这句话，闻言手一扬，直接要了一箱。
酒过三巡后，朴智旻闷闷不乐，自顾自的倒了喝、喝了倒，无限循环。
田柾国瞧他片刻，明知故问：“怎么了？”
“……没什么。”
“嗯。”
几分钟过去，又是三巡后，朴智旻微醉，田柾国又问道：“怎么了？”
“……”
“……”
再过半晌，几瓶酒见底，朴智旻也醉了个彻底。
这次不等田柾国再发问，他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他身旁，两手一按他的肩，醉眼朦胧：“哎，说真的，哥们儿，你别走了，行不行？”

这话的意思很合田柾国的心意，但那声情真意切的哥们儿却让他的太阳穴跳了跳。
田柾国冷脸，不客气地说了声“不行”，顺手给朴智旻把酒满上，接着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外扔炸弹：“那个叫张唯的女人，看起来很适合你。”

朴智旻一愣，听完后更加不好受，表情一黯，迷迷糊糊地嘟囔：“再合适，也不是你啊……”
他最后几个字说的极轻，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但还是一字不落的落进了田柾国耳朵里，同时让他心头一动。

“是吗？”他不去看朴智旻，随口点出一个问题，“你妹妹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而且，要是他妈喜欢那个女人，他能怎么办？

田柾国提这件事的确是有所顾忌，因为他知道朴智旻向来孝顺，如果他母亲打定主意撮合他们，朴智旻很有可能顶不住压力，就这么从了。

别的事他都可以耍心机、使手段，但这个他的确无能为力——就算逼走一个张唯，还有数不清的“张唯”在后面等着，难不成他得算计一辈子才行？

所以，他要知道朴智旻到底想的什么。

朴智旻不是个性格强势的人，田柾国也没指望他会明确表态什么，只想探探口风而已，但他此话一出，就见朴智旻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
他默不作声的执着酒杯，抬眼审视他。
怎么，跟那女人才见了一面，提起来就这么大反应了？

田柾国心下冷然，但还没等他说话，朴智旻就掏出了手机，醉眼朦胧的，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小半天过去，只见他拨出一个号码，一边晕乎乎的抱着酒瓶子，一边侧耳去听。
田柾国看他这副模样，稍加猜想推敲，心里便隐隐有了些底。
他抿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心中波澜大起。
难道……
不，不可能，他一贯会这样，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
然而，他才稍加平复，便听朴智旻慢吞吞的道：“小栀？没，没事……啊不对，有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朴智旻说着，又喝了口酒，“就是，我想跟你说一声，我……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跟他，跟他在一块，至于张小姐……麻烦你跟她解释一下吧。”
即使醉了，朴智旻说这话时的语气也没有分毫轻佻不稳、犹疑不决，反而认真到几乎一字一句，一早深思熟虑过一般。
他是醉了，但少有醉的这么畅快的时候——朴智旻不知道这算不算又一次的一时冲动，他只是看见了田柾国的眼神，然后心里莫名其妙的刺了刺，意识到应该这么做而已。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同时搅乱了电话那头跟这头两个人的心。
朴栀差点被他哥气死，至于田柾国，他眼看心中的猜想被朴智旻亲手证实，握酒杯的手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保持着一个动作，纹丝不动地盯着一气呵成把电话挂断的朴智旻。
一种夙愿即将得偿的微妙感从心头散开，伴随着淡淡的不可置信。
朴智旻在他深沉目光的注视下，站起来抻了抻胳膊，再跌会椅子上，长出一口气，笑的有些傻气：“我说我喜欢你，你信了吧？我……”
田柾国由着他说了一阵，良久后才打断道：“朴智旻，我信。”
朴智旻笑的心满意足：“你信就好——”
田柾国盯着了他一会，神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傻，一看就看出朴智旻不仅喝醉了，还醉到了酒后胡言的程度。
这个时候，朴智旻说什么都是不可信、而且他自己也不会承认的。
但，仿佛鬼使神差一般，田柾国抿了抿嘴，思忖良久，到底还是开了口：“你想跟我在一起？”
他声音干涩，透着些难以察觉的不定，朴智旻没听出来，当即回答：“想！”
“多久？”
“一辈子。”
“一辈子？”田柾国反问，语气舒缓下来，望着醉的快要坐不住的朴智旻，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一辈子有多长，你知道吗？”
不是两三天，不是一两年，是以命相计的几十年——至死方休。
“我知道。”朴智旻嘟囔，眯眼瞧了瞧田柾国在哪，往桌前一倾，竟上去拉了他的手握住，说话含糊不清间，带了承诺的意味，“你——跟着我吧，一辈子，就一辈子……也没有那么长，至少对我来说，不过上万天而已，真的……太短了。”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琢磨，貌似又有些不对劲——因为一辈子太短，所以跟你在一块将就也算不了什么。
田柾国被他握住的手紧了紧，暗自嘲笑自己竟然以为他开了窍，正要抽手，又听朴智旻有些伤感地继续说道：“可是，对你来说，一辈子太长了。”
他手间一顿，反被朴智旻握的更死：“说真的，我不止一次想过，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这么些年……对你来说，一辈子应该很长吧？长到想想都看不见尽头……你一直自己一个人的话，太寂寞了。”他说完，停了片刻，有点困难地仰头，跟定定看着自己的田柾国对视上，“所以，我陪你吧，两个人一起，一辈子或长或短，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不是女人。”
“是你就够了。”
……
话音落了许久，田柾国也沉默了许久——久到桌上的菜都没了热气，温酒的水变得微凉，朴智旻昏昏欲睡。
他把人摇醒，眼中闪动着一丝光亮，沉声道： “不管算不算数，你刚才说的话，我全都记住了——朴智旻，你跟着我吧。”
“成啊……”
田柾国这一生少有的意乱情迷，此刻全生在了朴智旻身上。

我国要吃掉糯米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