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美琦的同学看见了吴世勋，自觉地先她一步进了教室。她不急不慢地停在门口，端庄的说，"好久不见了。"听起来是再自然亲切的问候，却让吴世勋有种莫名的尴尬和生疏，连回应的笑，都有些勉强。
不过只是一时。吴世勋的脑海里瞬间掠过鹿晗的影象，不禁收敛了笑，并不严肃，但是认真地说："找个时间，我们谈谈吧。"贺美琦是他认识的最聪明的女孩，他这样说，就会令她明白他要谈什么，如此也不至于太突然和太伤害。
贺美琦淡淡笑了，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刚要开口，她的电话响了。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的名字是李木子。
这个时候如果是别人她就不接了。可偏偏是李木子。心里稍微犹豫，便略为转身，走开一小步，确定这距离能让吴世勋听见她的说话，却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
"喂，李医生？"
"这样啊......还是以后再说吧，最近有些事。"
"以后总有办法的，你现在担心也没有用。"
"好了我要上课了。等我再打给你吧。"
吴世勋看贺美琦皱着眉毛，叹息着合上手机。不无担心地问，"最近身体不好么？"
贺美琦看似自嘲的笑笑，"我还好。"不经意地强调了"我"字。
吴世勋和贺美琦认识的大半年里，很少见她这样笑，她虽骄傲清高，但为人通情达理乐观明朗，会这样自嘲，可能与自己有关吧......吴世勋把他少得可怜的愧疚感落在了她身上，说："多注意身体吧，你也挺瘦的。"
贺美琦依旧笑，笑得清淡端庄，"好。我该上课了。等着你定时间联系我吧。"说着便侧身从吴世勋身边进了教室，轻轻地带上了门，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最后一排的鹿晗。"也"挺瘦的，是在拿我和他比么。
爱。不爱。有多爱。到头来只是错乱了心智，无辜又固执地叫人坚持。
被关在门外的吴世勋，一时也有些茫然。呆呆站了会儿，想到去图书馆看会闲书，等待鹿晗下课。可是他哪里看得进去，在阅览室也只是左晃晃右晃晃，极其闲散。无意间在一本发黄的没了封皮的书里翻到一张书签，书签也有些旧了，卷了边。不过设计得别致，黑色的底，简单得纹络，银色的几行字，像是歌词：
难过。难过得要我怎么过。
谁的错。谁的错过。
为什么，回忆成了最坚硬的泡沫。
最后，还是会破。
寂寞。寂寞得只剩下沉默。
要如何。无论如何。
结果，等待的只是一场烟火。
天空海阔。流离失所。
吴世勋看过一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曾难过也不曾寂寞，却偏偏，像是被预示了什么莫大的悲伤，不可挽救。难以逃脱。
吴世勋笑了，觉得有些矫情。小心翼翼把书前放回原处，把书也放回原处。忽然记起高云天说导员要找他有什么事，便晃到导员的办公室去了

26 暂时分开
高云天趁着老师开始讲课之前，收拾了书本坐在鹿晗身边。不是没有犹豫，但是他看王天立又没来上课，寝室的另外两个人也都在前排，便懒得顾及什么，坐到鹿晗身边了。
鹿晗转头看他，他笑，"身体都好了吗？"鹿晗只是微微点头。高云天发现自己总是这样，想说很多，可是面对鹿晗的时候又什么也说不出口。自己本不是吞吐心思的人，却不知何时在鹿晗面前变成这样。
导员办公室里吴世勋一拍桌子，几乎是用吼的："不去！"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的人，导员也不生气，提这种要求是强人所难了点。谁让吴世勋上学期学校的篮球赛里太出风头呢，被校队的老师看上了，跟院里的老师指名要他随队参加省里的比赛，院里那些老头子老太太的当然乐意，出这么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给院系添彩，简直是必须去。
"C市那么远，到了还不一定比到什么时候，鹿晗怎么办？"吴世勋的声音算是勉强平静了，出去玩一遭本来没什么，但是校队不比院里的篮球队，纪律严明过了头，不可能再带着鹿晗给他当经理了。而要他撇下鹿晗去C市比什么赛，根本不放心。
"鹿晗不是没事了么，那么大的人了，又不是玻璃做的。"导员有点不满，半来不打算说太多，但是不说不行了，"王天立那事，在院里闹得多大别说你不知道。高超要是插手管了，有你们麻烦的。"
吴世勋是真平静下来了，平静的面无表情。
导员想想开学这一个礼拜的事就来火，继续说："你也太不像话了，赵明天都说了王天立不是故意的，你还找了校外的人天天在学校里堵他，弄得他现在连课都不敢上，其他学生也是人心惶惶的......你倒本事了，你知不知道这事要查起来多严重？"
吴世勋不屑地转过脸，"我还没动他呢。"他在医院里的时候就给强哥打电话，强哥说这事好办，随便找几个朋友就能平了，吴世勋说不用动他，天天堵他就成。算是交个朋友，也不犯法。
导员一听更来火了，早听传闻说吴世勋中学就和一些小混混有交情，但是吴世勋自己从不跟人提这些，多数人也以为只是传言。眼前吴世勋的举止神态，哪里像跳过级的好学生，根本比那些出来混的还混。
"你还真敢动他？"导员不自觉提高了声调，见吴世勋依然一副不屑的样子，又降回去了，"告诉你，这事要是高超管了，就算你没事，鹿晗也躲不过。鹿晗没你这么八面玲珑，看不惯他的人可多了去了。"导员也不是吓唬吴世勋，毕竟一向校风严谨的A大出了这种不良事件，院系领导要找个担责任的以儆效尤。
吴世勋斜眼看导员，眉毛挑得高。半晌，站起身来，"不就是个篮球赛么，去比就成了。"并不多看一眼的，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停下，回头，口气还是不屑的，"我去好好比，争取给学校添光添彩，您和高老师也歇着点儿，好不？"
导员彻底无奈，"你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话是这么说，但是心里是有些羡慕和嫉妒的。回想自己大一的时候，是否太过规矩和恭敬......吴世勋身上散发的，是嚣张，幼稚，还是那种最纯粹的年轻呢？
既嚣张又幼稚的吴世勋闷着一张脸往鹿晗上课的教室走去。
时间有时过得很快，铃声还没有响起，老师便下课了。高云天一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有点恍惚。
教室里的学生收拾着东西陆陆续续走了。鹿晗动作慢一些，高云天便等他，可是鹿晗淡淡地说："大概吴世勋会来。"
简单的一句话听得高云天心里酸酸涩涩，极不舒服，连勉强笑一下都困难......不是尴尬也不是气恼，是那种淡淡积郁又回避不开的，失落？
高云天出教室的时候贺美琪还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高云天并未多想地带上了门。
贺美琪向鹿晗走去。鹿晗抬头，又低下去，合上书本，盖上笔帽，动作缓慢有条不紊。却也无视了眼前的人。
贺美琪突然抬手把鹿晗的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面无表情，但是目光波动，隐隐湿润。
鹿晗也面无表情，垂着眼睛，等她说话。
不长不短的功夫，她开口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鹿晗沉默，是确实回答不出。这些日子他也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样才好。无话可说，弯下身，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

接26
鹿晗把书本都拾起来放回到桌面，又半跪着，在地上摸索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笔。大理石地面有些微的凉，鹿晗微微蜷起手指，在他能触及到的地面尽量寻找，心里数着还差几支。
却总是还差几支。鹿晗实在没有办法了，低着头说："麻烦你找一下行么，世勋快来了。"语气冷冷淡淡。
贺美琪课前听李木子说鹿晗现在的视力也有问题，但是不曾想到竟这样严重，落在地上的笔，也要摸索着才能找到，竟......有些可怜。
如果鹿晗，是像她一样好胜争强，她或许也认了。却偏偏，鹿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甚至不哭也不笑，让吴世勋守候在他身边......为什么，又凭什么。
贺美琪俯身拾起了笔，又从鹿晗手里拿来余下的几支，一起放进了笔袋里。书本，也简单整理了一下。
鹿晗坐回到座位上，轻轻搓了手，手暖了些，方才沾的灰尘也没了。鹿晗把书本一一装进书包。
贺美琪说："我喜欢吴世勋，也比你，更适合和他在一起。"
鹿晗拉上了书包的拉锁，叹气说，"......我知道。"
吴世勋走近系楼的时候迎面看见贺美琪出来。他视力好，看清她的眼睛微微地红，不过远远地看见自己的时候，就笑了。待到二人走近，她先开口："鹿晗在教室等你呢，我先走了。"
吴世勋苦笑着点点头。
第二节课是高等数学，电信学院的大课，院里所有的专业都要上，在数学系楼。
吴世勋和鹿晗是去的晚的，第二节课快要上了。但是系楼大厅没有预想的冷清，反倒是聚集了不少面熟的同学，仰头看着大厅宣传板上的海报，议论纷纷。
吴世勋的目光越过同学的脑袋落在设计抢眼的海报上。
"第23届**杯数学竞赛结果（按成绩排名） 一等奖 鹿晗（计算机系） 王勤（工程力学系） 二等奖......"
吴世勋转头看身边的鹿晗，很多人也都转过头来看着鹿晗，鹿晗一脸茫然，"怎么了？"
"太强了太强了。"吴世勋又揽过鹿晗的肩，穿过人群，走进教室。
课前还有人怀疑是重名，不过年轻的数学老师进来的时候，立即郑重宣布了这件事，还不停地感叹，真不错真不错，才刚刚大一，真不错真不错......
吴世勋小跑上讲台代鹿晗领了奖状，笑着递到他手里。他记得爸爸在世的时候，常常夸鹿晗有数学的天赋，爸爸是挚爱数学的人，尽管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数学老师，仍然希望在数学上有所建树，现在看来，鹿晗会了他的心愿吧。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鹿晗接过奖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课堂上老师出了思考题，其实就是处给鹿晗的。鹿晗这样的学生，之前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这次倒要看看思路逻辑是怎样的。其实院里不少同学也想看看，鹿晗到底多厉害，竟在校传统的数学竞赛里得第一。
结果，鹿晗被点名站起来之后，却一直这么站着，看着黑板，许久，淡淡开口，"请让我再想想。"
包括老师吴世勋在内的许多人，有点目瞪口呆。不过大多数人觉得，从来不正眼看人的鹿晗，能说出这种话来，也正常。
年轻的老师尴尬的笑着说，你坐下再想想吧，然后点了贺美琪，她印象里的好学生回答。贺美琪觉得可笑。这题难，却也不至于复杂，有什么可再想的。明明，就是看不见而已。
张艺兴先前还在替鹿晗高兴，现在却心生疑惑。但是一下课，吴世勋就带鹿晗走了。
......又是夕阳，又是鸽子飞过的声音。吴世勋双手插在裤子兜里，左摇右晃地走在窄窄的道牙上，有时摇摆得厉害，便伸手去扶鹿晗的肩膀。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淡淡的。
春风摇曳着树枝的新绿，一些看似枯萎和凋零的生命被期待着苏醒。
路过的人会不禁回头，看见那个高高帅帅的男孩表情丰富地似是抱怨着什么，可是眉眼里却流淌着笑。他身边的男生，漂亮而安静。那是幅很美好的画面。
"这次我去省里比赛暂时分开一下，以后就永远不分开哈～"
"永远啊。那到时候我死了怎么办。"
"我和你一起呗。不过要是我先死了，你还得好好活着，先把那个巴赫歌德的猜想给证了，再深深深深地思念我一百年～"
"......是歌德巴赫猜想。"
"哈哈哈哈，反正我不懂......哥哥你走过来点，别踩导盲道啊怪硌脚的。"
"噢。"
......

再接26
第二日一早吴世勋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又有模有样地回来上了半节专业课，后半节跟老师请了假名正言顺地翘了，给鹿晗打去电话却只响不接，想可能是上课没听见呢，便发短信过去说下午三点的火车中午一起吃饭。结果没多久来电话了，队里的学长们说中午一起吃个饭，预祝一路顺风，谁也不许有事。吴世勋又发短信给鹿晗说中午得应酬队里的，嘱咐他自己多吃点。中午饭局上学长们喝得凶狠，有不少是大四了最后一次代表学校参加比赛了，敬酒词都说得伤感。吴世勋看在眼里，多少检讨了下昨日"实在不行比地烂点早些淘汰也无所谓"的卑劣想法。后来在座的越喝越凶，一路顺风都念成了一怒顺疯，待到离座，已是近两点了。
带队的老师无语地把醉得不认路的队员领到火车站。高云天翘了下午的课陪吴世勋一起到火车站，跟他说实在打不过人家就学樱木花道那样犯规吧。吴世勋有一句没一句地骂回去，频频地看手机和四处张望。
结果等到上火车的时候鹿晗也没出现，也没有给他电话或者回复短信。他打回去，电话关机。总觉得走得太匆忙，好像有什么事该他担心。
鹿晗昏倒了。在上午的课上完之后。张艺兴坐在他身边，见他又睡了一节课。直到下课，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也不醒来。张艺兴等了一会儿，以为吴世勋会来接，可是没有等到。他试着轻轻的摇醒鹿晗，鹿晗却歪倒在他的怀里，抿着的唇像打了霜的白。
虽然他遇见鹿晗昏倒不是第一次，但是还是吃惊不小。比较有经验地先给吴世勋打电话，却偏偏鹿晗的手机没电到开机不了的程度。他自己没有吴世勋的电话号码。
去校医院的路和食堂是两个方向，又因下课耽误了些时候，张艺兴一路背着鹿晗不显眼。鹿晗中途迷迷糊糊醒了一次，口齿不清的说着没事，我们回家就好。张艺兴黯然，他竟把自己当成吴世勋。
医生说没什么事，低烧体虚，打了吊夜。张艺兴跟医生说他总是这样，昏倒，长时间地睡觉，食量小，时而发烧，好像视力也下降了。医生皱眉说如果是经常姓地发烧可能就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学校医院的设备简陋，还是去到正规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鹿晗醒来的时候，张艺兴端坐在他面前，表情严肃地向着自己的方向。
鹿晗看不清张艺兴的脸，却也知道这身型轮廓不是吴世勋。还有，如果是吴世勋，会在自己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凑到自己面前说些亲昵地或者担心的话。
鹿晗试图做起身，不小心牵动了手上的吊夜。皱眉。
张艺兴像是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他立了枕头，解释着，"那个，那个你下课的时候我见你没醒，想叫结果你倒我身上了......"说到这不禁声音小了点，张艺兴自觉脸上有微微的热，忙继续说着"我想等吴世勋来接你的开始，不过他没来，你电话没电了我一时也联系不上他。"送鹿晗来医院不是第一次了，类似的解释也有过，却不知为什么竟说得不顺畅。
鹿晗一直是没有表情的听着，听到这脸上有了细微的反应，心里想着吴世勋的事，却也不忘对张艺兴客气地说，"谢谢，又麻烦你了。"尽管脸上没有答谢时的笑。
张艺兴潜意识里因陈别稍显生疏的道谢而不高兴，但是听鹿晗说"又"，想到鹿晗记得前两次自己送他来医院的情形，心里也又有些高兴。说话也亲近了些："我本来想问高云天要吴世勋的电话的，不过他说已经上火车了，想也来不了了，就没告诉他，省他担心。"
鹿晗垂下眼睛，半晌，又拔了吊夜的针头准备起身。
拔针头的时候张艺兴吓一跳，刚要阻止，发现那吊夜也剩不了多少，该拔了。只是至少该叫护士来，自己拔会不会疼些。可是鹿晗要起身，让他不得不伸手阻拦。
"我要回去换手机的电池。"鹿晗平静解释。张艺兴知道，又是吴世勋，鹿晗的世界里只有吴世勋。
他扶着鹿晗往寝室走，但是鹿晗会不经意间拒绝他的搀扶。这个时候他们该上专业课的，却谁也顾不得了。
张艺兴跟在鹿晗身后，看鹿晗的背影，走的慢，却走的稳，纤细，却不婀娜。张艺兴一直觉得自己算是神经大条的人，此时却忽略不了心里的酸涩，疼惜和无奈。

接
"鹿晗，你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
回到寝室的时候鹿晗换了手机的电池，看见了吴世勋的短信，回复说，手机没电了，午饭过后又睡着了，才看见。刚知道你已经上火车了，专心些。一路顺风。
张艺兴不必看鹿晗给吴世勋回的什么，也知道鹿晗不会告诉吴世勋昏倒的事。
"到底......怎么了？"张艺兴第一次对一个问题如此执著。
"没事。"鹿晗一如既往地平静。
"那我去问吴世勋，至少他会带你去医院检查。"
果然，鹿晗沉默了。
......
有些事情，知道了要比不知道好。比如一无所知的吴世勋，在收到鹿晗的短信的时候算是放了心，开始和几个尚算清醒的学长在火车上打牌。
张艺兴却是在买了饭上来之后，看鹿晗沉默着吃饭，吃药，直到午后的阳光由金黄变了微红，才淡淡开口，冷冷清清地讲着自己的病。
鹿晗没有什么隐瞒，也没有什么强调，他讲得详细，病症，病因，后果，医生说给他听的，他也一字不差地说给张艺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知道不自己说清楚张艺兴也会详细地追问。
张艺兴，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又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张艺兴忽然拿了鹿晗的手机，不必说，那里只有一个号码。可是通话键还没有按下去，鹿晗的手立即覆上来阻止，而张艺兴也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痛苦，不久之后吴世勋就有多痛苦。鹿晗只是不想让吴世勋知道，才会让自己知道。
"金正彦老师，会给我写出国的推荐信。"感觉到张艺兴握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鹿晗继续平淡的说，"不久会推荐去美国的友好交流大学参加一个专题研讨会，如果做得好，会以交换生的名义被留下来。"
"所以到时吴世勋只知道你走了，却不知道你病了？"
"希望是这样。至少我不想死在他的生活里。"鹿晗说着，自张艺兴手里取回了自己的手机，"算我求你，即使你告诉他，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却会死得更难过。"鹿晗从来没有强求过什么，一直以来他的一切都由吴世勋做主，但是这次，必须例外。即使吴世勋会恨自己，也好过为他伤心。
张艺兴不是那种容易激动和动情的人，但是偏偏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磨得他生疼。眼泪掉下来，他抬手抹去，又掉下来，他再抹去......就这么重复着。却不肯眨眼地盯着鹿晗平静的脸。
鹿晗看不清，却明白张艺兴无声地在哭。心里不忍，也还是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说："到了那边我会尽力接受治疗。如果病好了，就回来。"他真的，不想伤害谁。如果伤害了，也不知怎样安慰和挽回。
"如果没好呢？"张艺兴的声音哽咽。
"没好的话，如果世勋还惦记着我，会去美国找我吧。"鹿晗顿了顿，"这个是世勋的妈妈早就希望的，我也没料有可能这样实现......如果他忘了我了，也好。"
有那么一瞬间，张艺兴想放弃自己的理姓，去亲吻鹿晗、占有鹿晗，感受他冷淡外表下的体内的温暖......可是这些想法，在他把鹿晗抱进怀里的时候就散尽了。鹿晗不挣扎，却发抖。像是将息的烟火。
"你为什么，这么爱吴世勋？" 爱到自己几乎灰飞烟灭。
"不知道。但是除了吴世勋，我谁都不爱。"这个，是鹿晗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拒绝。
......

等再向着鹿晗的方向望去的时候，鹿晗已经消失了。觉得不该是这样，但是他当时还没有那种想象力猜到为什么会这样。
高云天和吴世勋"深厚"的友谊反映在两三天左右的短信联系上。如果不是吴世勋要问问鹿晗的情况，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联系了。他当然不会详细地向吴世勋描述看见的听见的，本来只是懒，现下却是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最后也只是轻描淡写几句"最近没怎么上课""最近没怎么住校""最近没怎么看见他"，诸如此类。
吴世勋在省里打比赛起初打得挺过瘾的。每天和鹿晗的电话短信也都是描述着比赛和胜利，绘声绘色，像是广播里的重播。不过人快乐的时候总是忘乎所以的时候，等到比赛的胜利渐渐有了难度，难到让他觉得疲惫了，烦了，吴世勋又渐渐记起了什么。比如鹿晗从来不会主动给他短信或者电话；鹿晗对他的回应总是浅浅淡淡若有似无；高云天告诉他鹿晗"没上课""没住校""没看见"的时候，他自然会问鹿晗做什么以及怎么了，但是当然的，鹿晗含糊地避而不答......这些反应发生在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只会让人心情更加不好。大部分是担心，还有小小的一部分自然是不满。虽然小，却不容易忽略。 有些爱得到的太容易，就会让人怀疑。说到底吴世勋还只是个不到18岁的小孩子。小孩子的习惯是对得不到的东西很执着，却不知道对得到的东西该怎样守护。尤其是爱。或者是具体点的爱情。
所以吴世勋在离开鹿晗漫长的两周之后又回到了鹿晗的身边。私自地。
尽管迫不及待，但他还是先约了贺美琪见面。贺美琪的正式出现--也就是以女朋友的身份，是不合时宜的，恰恰发生在圣诞节，那个平安夜的第二天。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不堪回首却又难忘的平安夜，吴世勋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会和贺美琪谈恋爱--姑且成那种没有任何心理感受的陪伴叫做恋爱--更不会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这段恋爱了。
却偏偏因为平安夜发生了某件不该发生的事，圣诞节产生了某个不该差生的想法，贺美琪以女友的亲密身份进入了自己的生活，同时自己也进入了她的生活。这让吴世勋不太舒服，后来也多少有些愧疚。不过比起鹿晗，比起对鹿晗的伤害和爱，那些不舒服和愧疚就显得缥缈了。他忽然觉得鹿晗对自己的疏远是从贺美琪对自己的靠近开始，事实却是是这样，只是某个巧合造成的而已。巧合是陈辞的病重也是在那个时候，吴世勋并不知道。和巧合相似的另一个巧合，吴世勋以为鹿晗近日的冷淡也是因为贺美琪，他们一个专业又一个班，而自己和贺美琪的关系还没有说清楚，有些不伦不类的混乱，鹿晗会否因此觉得不高兴？他是希望鹿晗因此而不高兴的。
所以该是和贺美琪好好谈谈的时候了。诚恳的，也决然的。
庄园餐厅和冬天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或许只是季节变了，气氛也变了。吴世勋一直觉得贺美琪是漂亮而聪明的女孩，不同于鹿晗的漂亮和聪明。这让贺美琪善谈，而善谈的人又是善解人意的。所以在彼此简单的几句寒暄之后，吴世勋只说了"对不起"，贺美琪便明了，太过老套的对白，想要装糊涂都难。
她微笑着说，"我明白，没关系。"总是个清高的女孩，知道怎么潇洒回避尴尬。可心里的悲伤是回避不了的，只能徒劳掩藏。令她执着的不顾一切的爱情，到此完结。
贺美琪的目光，自咖啡杯抬起，落在吴世勋英俊的年轻的脸上。方才她还在这张脸上找到些稚气的可以算是愧疚的神情，可是现在，却只有某种近乎急迫的期待。连曾经的一点点玩世不恭，也不见了。她知道，那期待留给另外一个人的，一个自己从未取代过的人；却不知道，那个人死的时候，这张脸又会是什么样子？她忽然想要告诉他鹿晗病得有多重，活下来的希望有多渺茫，然后欣赏着他的痛苦，说，活该，你不爱我。
当贺美琪以嘲讽式的笑将要开始这场同归于尽的报复时，她的表姐忽然出现了。
表姐高兴地向贺美琪打了招呼，这种高兴程度是由坐在贺美琪对面的那个男生的英俊程度而定的，尔后不仅是打招呼，她很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表妹的身边。

吴世勋本来是想先一步离开的，但是表姐的问话留住了他的脚步，表姐说："你们专业和你们一届的是不是有个叫鹿晗的？"
吴世勋奇怪鹿晗是低调的人，怎么会让这个一看就极为学姐的女人给打听到。而贺美琪在惊讶的一瞬间便立即明白，旋即失笑："是啊，数学竞赛的第一名，你们大四的很没面子吧？"
表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继续道，"岂止是没面子，都要没前途了！一个电信学院的小孩仗着自己聪明点，居然跟数学系来申请出国交流，还是被金正彦推荐啊！统共那么几个名额，被他一大一的占去一个，真是不知怎么想的，这孩子太急功近利了吧，才大一而已......"
吴世勋的表情已经错愕了，错愕得做不出反应来。他还是不够成熟老练，总有些震惊形于色。贺美琪当然也惊讶，但不比吴世勋那般，"你确定确实是我们班的鹿晗要出国？"
"可不就是啊，整个数学系的研究生和准研究生谁不知道这号人物啊！"表姐说的有些咬牙切齿。
陈吴世勋忽然站起身了，什么也没说地走出了餐厅。他的表情在表姐看来，相当失礼。
29 愤怒和妥协
吴世勋确实不够成熟和老练，总有些愤怒也要形于色。贺美琪从没见过那样冰冷的压抑着愤怒的吴世勋，她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何又将发泄给谁，没什么理由要阻止，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可是鹿晗要出国，这种方式的离开和死亡比起来简直像是被判。吴世勋不单会愤怒，也会恨。恨他？那不是更好。只要他在出国之前没有被吴世勋"恨死"。
立即地，贺美琪扔下不明所以的表姐追了出去，可是因为耽误了些时候，不见了吴世勋的身影。她便先去了鹿晗的宿舍，鹿晗不在，自然是问吴世勋有没有来过。室友说刚刚来找鹿晗了，不过鹿晗应该是回家了。
贺美琪又跑出宿舍，有些失态地撞到了高云天，被拦住问怎么了，她并没有自信能独自说服吴世勋别生气，更不能阻止吴世勋作生气的事，见到高云天竟有种谢天谢地地庆幸，拉了他，拦了出租车。
当然是去吴世勋的家。她只去过一次，还是三个月以前。虽然当时十分用心地记了路，但事隔太久，她也不是本地人，不过好在高云天也去过一回，两个人一起给司机指路。中间贺美琪告诉高云天鹿晗要出国，详略得当地描述一些细节和大概，暗示吴世勋恐怕要动粗，鹿晗又怎么抵得住。
她的表情很生动地展示着惊慌，不是表演做作，她确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担心过鹿晗的身体支撑不住。
吴世勋回到家直接进了鹿晗的房间，鹿晗正伏在写字台上演算着什么，桌面凌乱，充满了书和草纸。
吴世勋看着鹿晗，喘着粗气，他终于知道为何鹿晗待他总是冷冷淡淡，比起自己，鹿晗竟然更执著于那些数子和符号。他真的是太愤怒了，以至于没有发现鹿晗凹陷的眼眶，灰白的脸色，还有凌乱书堆里的药片包装，和残留着咖啡渣的杯子。
鹿晗只是看着自己，或许有那么点惊讶但是没有惊喜。他冷冷的开口，似是做最后的确认："你要出国去？"

又是沉默，然后高云天说："鹿晗他......真的要出国？"
许久，吴世勋面无表情了许久的脸上浮现了笑，那笑有些苦涩也有些嘲讽，"出去，还想着念完本科。"说完也起身，哐地摔门而去。
高云天心里要比看起来混乱得多，没有头绪，不明前因后果。他又回到鹿晗的房间，鹿晗还是那个资深蜷缩在床上，一动未曾动，面无表情，但是略微地发抖。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出国？"
"因为在他身边过得并不好。"
很久很久以后高云天回忆这句话时，知道鹿晗并没有说谎。鹿晗从不说谎，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它表面上最直接的意思，只是不够委婉，太过直白就会伤害。伤害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耻辱，没有人喜欢仔细研究自己的伤口，高云天也不想代吴世勋窥探，他和吴世勋一样，以为明白了鹿晗的意思，不爱，所以离开。
人总该再勇敢一点，被伤的最深的人，是看的最透的人，也是最懂得宽容的人。然后不得不原谅，本能的善良。
鹿晗这样静静地蜷缩着，慢慢地发抖停止了，疼痛的感觉也由尖锐变得钝涩，像光洁圆润的石头，一下一下击打他的心脏，没有血也没有看得见的伤口，就是有规律的单调的疼。
鹿晗再醒来时眼前黑暗一片，没有比这个更让他惊慌失措的了。他摸索床头柜的台灯，但因为慌乱，台灯掉落在地，有碎了的声响。鹿晗又下床去摸索壁灯的开关，玻璃碎片扎破了脚上柔软的皮肤，感觉不到疼，就是害怕。
"啪"。灯亮了，有淡黄的温柔的光。芦根沿着冰冷的墙壁滑落，还好，还看得见。他感到一些庆幸，也为这种庆幸的感觉悲伤。
天渐渐亮了鹿晗也不想关灯。有些冷，才想起来穿上衣服。翻出药箱，给身上各处划破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看见血他会难受。然后收拾了破碎的东西，扔的到处都是的书也被重新放回到写字台。除了身上青紫的伤痕，一切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又坐回到写字台前，被撕碎的东西，要重新来写。
他从来不是执著坚定的人，也不是意志坚强的人。或者恰恰相反，鹿晗本没有什么意志。吴世勋要他做什么，他去做。等吴世勋不要他了，他便什么也不做，干干等着死就好了。这种顺其自然的境界很高，大概就像九一一前美国的五角大楼那么高，不过被吴世勋的告白给毁灭了，崩溃坍塌粉碎。不管是爱还是被爱，都在他废墟一样的心里细细流淌出一渠留恋，挥发回荡，稀薄柔软，看不见摸不着，但整个心里无处不在。
有时候觉得留恋也是幻觉，不过美好一点罢了。
可是吴世勋不是他的幻觉，吴世勋是他的世界。鲜活的，年轻的，富有生命力的。这个近乎完美的世界不该因为他的存在或者存在过而扭曲变形，而被覆上或浅或重的阴影。吴世勋本该是干净而美好的，就像四岁初见他时。
......

30
吴世勋习惯用抽烟来逃避思考，就像用逃避思考来逃避悲伤。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某个转角处，他记得有个雨天在这里骑车撞了人。
是不是从那夜的失眠开始，萌生了疼惜和悔恨一般的爱。然后一边爱一边伤害，然后现在自己活该。
他转弯的时候遇见了强哥，还有他的几个朋友，他都认识。强哥见了他，笑着问怎么回来了。他也笑，说白回来了。抬眼望见墙角的王天立，战战兢兢的，眼里还有可笑的倔强。他就笑，说以后别管他了。
很久没和强哥再玩到一起了，上一次和他联系还是为了给鹿晗求平安的事......人总是在不够恰当的时间地点场合记起不够恰当的事，然后在心里为它立碑刻篆，庄重纪念。不过吴世勋不想这样，这样显得自己很可笑可怜，他宁愿什么都不记得，烟和酒，灯光和音响，麻醉的彻底，睡着之后便再不醒来。就像很多失恋的男男女女一样。
学校找了鹿晗谈话，高超用他惯常的管腔把吴世勋擅自离队的后果无限放大，但是鹿晗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说我不知道他去哪里。还说，抱歉，我很忙。
鹿晗确实很忙。几乎日夜伏在桌上写写算算，他不见人，也没有人来见他。但是总有人惦记他，比如高云天，贺美琪，张艺兴，或者吴世勋。
吴世勋再见鹿晗时，是在数学系楼富丽堂皇的报告厅上。高云天给他发短信告诉他报告的时间地点，没有多说一句别的。吴世勋偏偏不由自主，过来了。
他只是呆在一个角落里，几日来的烟熏火燎让他看起来有些落魄，但是不影响他的英俊。来来往往的人会回头多看他一眼，也只是一眼，充满好奇和打量，却不做奢侈的停留。他们都是开始衰老的年轻人，为各自前途设计奔波，有谁还在幻想一见钟情的爱情？
吴世勋觉得那富丽堂皇的背景和鹿晗很不般配，但是没有鲜明的格格不入。鹿晗就是那么清淡的人，他很容易融入一个世界，但又会轻易地为自己划定不可接近的界限。他漂亮但是不突兀，高贵但是不奢华，冷而不冰，淡而不乏，举手投足间让人觉得坦荡，可目光流转又是难以捉摸。
吴世勋第一次觉得，如果他此刻才认识鹿晗，会义无反顾地爱上。这个现实的现实之处就在于，它没有如果。
鹿晗的表现很成功，这证明于台下的掌声和金正彦等等几个老师的神情。鹿晗被他们叫到身边，听他们的赞美，却是一脸平静。
吴世勋并不打算走到鹿晗的面前，无话可说。即使他什么也不懂，也可以从台下的反响中看出，没有人比鹿晗更适合做曲子了，或许也没有什么比做曲子更适合鹿晗了。
他走出报告厅的时候撞见了张艺兴。四目相对的时候各自心情复微妙杂难以言喻。不过张艺兴天生迟钝，迟钝得有似大智若愚，他想起件看起来不太沾边的事，勉强笑说，"高老师最近找你找得厉害。"
吴世勋扬起脸，不屑，"关你pi事。"
可能换做别人，比如高云天那样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和吴世勋趋向暴力地发展下去。不过张艺兴偏偏温吞，也没有什么力气和吴世勋挑衅，他笑得自然了点，像是自嘲，"确实不关我的事。"这件和那件，都与自己无关。
吴世勋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边点了烟边从他身边走过。张艺兴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和酒的味道。心里叹气，即使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比我好很多。
几日来的疲劳让鹿晗知道自己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久病成良医，只是良医也没法医了。人在坠落的时候速度会越来越大，起初任谁都会竭力抓住什么，比如去看医生，吃药，预料一切可预料的来避免骇人的惊慌。可是快要到地面的时候，总得放弃，徒劳的挣扎太累。他已经很疲倦了。
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是世界上最彻底的无奈。可以猜想一些结果，却无法证明。时间是唯一的进展，它带你走得太慢，是种煎熬，走的太快，又像是催促，催促该离开的人早些离开。总之，就是那么被动。
鹿晗一直是被动的人，他没有通俗的郁望也没有期盼。他只想吴世勋好好活着，生气或笑，快乐和悲伤，忘记和难忘。这不是那种有必要歌颂的伟大或者高尚，就是平凡的普通的，甚至是卑微的爱。
只是这爱有些艰难了，真的不得不放弃了。勇气有时候太华丽太奢侈，会给贫瘠的心增加负担，他担不起，也不想让陈别承受。
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他向学校申请，因为可能以本科生身份留学，要多办理些手续，独自提前离校。学校说在北京会合。
张艺兴一直代他跑前跑后，他一向是个讨厌繁杂的人，却在教务处办公室之间周旋而没有半点抱怨。最后一件事是买火车票，把票给鹿晗的时候鹿晗说，谢谢，总麻烦你。
张艺兴哭了。
......
鹿晗在临走的前一天约了贺美琪见面，他捧着温热的杯子坐在餐厅最里面的桌子，是为了躲避开门的寒气。
贺美琪见到他，很平静，但是目光里无法遮掩内心的暗涌。可是鹿晗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没有那种病重的悲伤，或者也可能是，他一直在悲伤。
鹿晗冷冷淡淡的，说自己要走了，希望她能照顾吴世勋。鹿晗知道贺美琪喜欢吴世勋，那种喜欢和自己不一样，很鲜明，甚至有些夸张，但是同样真实。而吴世勋总是要人照顾的，鹿晗知道，他比谁都讨厌孤单

鹿晗知道，他比谁都讨厌孤单，又害怕孤单。
贺美琪沉默地看着鹿晗。鹿晗和她一直有种或近或远的距离，她曾试图了解，发觉鹿晗的一切都太简单，但越是简单，越让人捉摸不透。他应该知道，吴世勋从那天回来就一直失踪到现在，让吴世勋变成这样的人，却开口拜托自己照顾他？
她说，"我是不是该和吴世勋谈谈你的病况。"
鹿晗捧着杯子没有什么反应，目光依然垂落在杯口，像是陷入思考的人，还沉静在他的思考里。许久，幽幽地说，"那样也好，那样他能愧疚一辈子，然后想我一辈子。"
贺美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真的不及面前这个人一分一毫。
鹿晗起身离开。他的步子一如既往地缓慢，或者更慢，已经虚弱的有些摇晃。贺美琪还是伸手去扶他，有点情不自禁，大概是出于心里隐隐的惭愧，她并不愿意细想。这次鹿晗只是片刻犹豫了一下，然后没有拒绝。
把鹿晗送上出租车之后，贺美琪站在街边，说不上是发呆，还是思考。那是一种失落的状态，好像她要的东西已经非常逼近了，就像明天早上的一班火车那么近。可是有些东西，即使触手可及也终归不属于自己，简直像是借来的，抢来的，早晚要还的。

这世上悲伤也有很多种，失去的悲伤，和得到的悲伤。贺美琪的悲伤是后者。
吴世勋一直在酒吧里浑浑噩噩地度日，颠倒黑白。高云天和他的同学，甚至是老师都知道，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对他说你该回学校好好念书这样么。这个和平的世界里没有谁能管教得了谁，如果有人肯听话，那是因为有打动他的人。
贺美琪出现在吴世勋面前的时候有些挣扎的痕迹浮在脸上，她的端庄和酒吧里这样的场所很不般配，但是她不是为这个挣扎。
吴世勋转头吐烟，"你来这干什么。"
又是你来这干什么。贺美琪觉得这句话说得她很凄惨，好像吴世勋从不曾和她有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和相遇，都是毫无意义的。
她说，鹿晗明天早上的火车。她的眼睛很明亮，直视着吴世勋，有种全心全意的感觉。面前这个是她爱过也爱着的男人，虽然那爱不轰轰烈烈也不缠缠绵绵，但爱就是爱，总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人为它错乱迷茫。
贺美琪伸手抱住了陈别，她的拥抱很幸福，但是她的表情却像是在告别谁的遗体，如果爱情灭亡了也有遗体的话。
她放开他的时候笑了，她又重复一遍说鹿晗明天早上的火车。声音很大，尽管多半淹没在酒吧嘈杂的音乐里，可是鹿晗两个字对吴世勋来说足够敏感，震得耳膜微痛，全身也微痛。
人是很矛盾的，有时候想逃避，逃避的时候又希望被发现，小孩子玩捉迷藏就是这种心思，而吴世勋对待鹿晗的时候就是个未曾长大的孩子。四年前他在外面像流浪一样的晃了三天，鹿晗也找了他三天，找到的时候，妈妈已经走了，他把积郁发泄给他，一发泄就是四年。
可是这次他不来找他了，他等了很多天也没有来。他要走了，像四年前的妈妈那样。他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与和鹿晗一起的日子一样长，可走的时候却留给他不一样的悲伤。
他终究选择了回家，预示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成长，不知该不该庆幸。
他看见鹿晗抱着被坐在床里，没有开灯。床边是收拾好的行李箱。吴世勋也不想开灯，太明亮，就会看得太清楚，然后太舍不得。
鹿晗抬起头，月光或者是路灯的光微弱，吴世勋看不太清他的脸，可是那从来都平静无波的脸上似是浮现了笑，隐隐约约，模糊又温柔。他的声音依旧平淡，说，"你回来了啊。"
你回来了，极其包容的感觉。吴世勋有些眨眼云烟的恍惚。很多年了，鹿晗一直守在家里，守在他的身边，像今晚这样，很平常很温馨。
可是，总会有可是。"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么？"他轻轻说着，仿佛是不甚相熟的同学偶然遇见的寒暄，又像是鹿晗明天上午走，然后下午就回来。
鹿晗低下头，沉默。
"我不会去送你。"真的不会，这次不是在赌气任姓，是无能为力，对自己的不忍心。很多不够坚强的人，都是对自己的不忍心，然后就善于逃避。吴世勋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鹿晗仍然是沉默，其实他想说没关系，但是说不出口。始终，不会说谎，也不会祈求。
"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吴世勋笑，很无奈，眼睛潮湿。"不要总是什么都不说，让我什么都不明白。"
"你以后就会明白了......"鹿晗顿了顿，"现在好好念书吧。"
"好。我明天就回去学校。"他很平静，但是也很坚决，很认真，似是在宣布他对鹿晗一字一句的尊重，弥补曾经的不尊重。"没有别的了么？"
鹿晗知道他要他说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过去，是因为他不懂，现在懂了，可是有些迟了吧。爱又如何呢，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承受了吧。又是沉默。
吴世勋走到鹿晗面前，捧起他的脸，拇指轻压眼角，这是鹿晗熟悉的动作。熟悉往往会挑起怀念，怀念很伤人心。
吴世勋的吻落上来，点点滴滴，像初春的雨，粘腻温柔缠绵。但是没有那么冷，很温暖，年轻的温度，似夏天的海风。
鹿晗身上有零零碎碎的伤口，那都是吴世勋留下的，有深浅重淡的痕迹，一时间，难以抹平。很多伤口都是难以抹平，但是疤痕不代表什么。宽容和善良的人知道怎样默默原谅。
吴世勋进入鹿晗身体的时候，湿热的泪也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说，"鹿哥，我会等到你回来。"
......
鹿晗做了很长的梦，梦里到处都是雪白一片，明晃晃地刺眼。在这个雪白的梦里他不冷，也感觉不到疼痛，很舒服。最后的鸽子也是雪白的，成群地从他头顶飞过。
只是梦总是反的。纯粹的梦，是纯粹的留恋。陈辞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他听见小区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总有老人喜欢提着收音机晨练。
已经是早晨了么。再去开灯也没什么意义了吧。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索着身边的被褥，连余温也没有，很干净，很彻底。
也好，没有被他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也好。像是冥冥中的注定，注定为一个人画地为牢，也注定为这个人流离失所。
起身，在浴室里做了简单的清洗，疼痛和眼盲不会妨碍什么，他已经这么熟悉了，这个房间和自己的身体。
收拾好之后就可以走的，可是身后是他13年的时光，举步维艰。
他摸索着回来，想要留下点什么，这一走真不知何时回来，或者能不能回来。他找不到纸和笔，或许可以找到但不想让房间变得太凌乱，

找不到纸和笔，或许可以找到但不想让房间变得太凌乱，那样会让人觉得他走得狼狈。他生命里有太多狼狈，最后的离开，该美好一点吧。
他在床头的墙壁上用指甲深深浅浅地刻着几个字，有粉末落在地板上，细微，纯白，悄无声息，像鹿晗的生命。
写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胸口又开始疼痛，手指也止不住地颤抖。鹿晗更用力地刻完了最后几个字，腿软地跪坐在墙边，哭了。
"为什么要这样......明明在下雪的时候许过愿说永远不分开......明明在佛堂里跪拜过说要保佑一生平安......为什么偏偏要这样......"
--吴世勋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幕。
可能再迟一步，他就永远和鹿晗错过了，错过之后他就会像鹿晗所说的那样，愧疚一辈子，然后想他念他一辈子，还有，不知鹿晗有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他痛苦一辈子，和孤单一辈子。
他下出租车摸钱包的时候摸到了贺美琪的手机，那是贺美琪在昨晚的拥抱中留给他的。看不看和什么时候看，是她为他安排的天意，为自己葬送的爱情。
聪明如吴世勋，在发现手机的时候，就想起贺美琪的拥抱，和她大喊着告诉自己鹿晗要走了。心脏莫名抽痛，有预感要发生什么。他颤抖着打开手机，收件箱里全部都是李木子的短信，零零散散的叙述，拼凑在一起......竟是鹿晗从去年圣诞之后就发现了病，到现在已经病重危险了--
吴世勋惨白了脸僵硬在出租车上，司机催他到了到了，半晌，吴世勋大叫着"回去！快回去--"
吴世勋到家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看见鹿晗跪坐在墙边呜咽哭泣，听见鹿晗的自言自语。吴世勋不觉也潮湿了脸，他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念着，"傻瓜......傻瓜......都说了神佛如果不保佑了......还有我在啊......我一直都在啊......"
......

直到程医生走出手术室，一直等在外面的吴世勋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他当时看程医生的眼神，是我从没见过的惊恐。
直到程医生说，手术很顺利，但要好好调养，吴世勋直接跪在地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了。
当时我和高云天也激动地不知所措，我安慰着吴世勋，说没事了没事了，结果吴世勋越哭越大声，最后几乎是小孩子一样地号啕大哭，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笑了，不过大家的眼睛都是湿的。
手术费用是贺美琪解决的。她的爸爸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本事，就是托人把昂贵的手术费给调解开了。对此吴世勋郑重地感谢过她，不过此后的三年来再没和她多说过一句话，看起来也不像是因为之前两人有过一段。那具体因为什么，可能只有他俩知道吧。
虽然鹿晗的身体因为伤了元气一直不大好，视力也很弱，不过也不太影响他的生活。吴世勋对他的照顾几乎无微不至，自己实在忙得抽不开身时，也有我在。另外李医生也一直为鹿晗医治眼睛，他说治愈的希望并不大，但是鹿晗在好转，吴世勋也不许他放弃。
学校也特例把鹿晗转到音乐系去了，成为金正彦教授直接带的学生，名义上是应届本科生，其实都是跟着教授学习的。现在学校也给鹿晗保研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研究生了，不知道到时候鹿晗会不会跟着博士生去上课呢。
吴世勋特别支持鹿晗学音乐。鹿晗也确实有那种天分啊，这是金教授说的。
待鹿晗吃好了饭，我把餐盒收拾了。隐约听见有鸽子飞过的声音，鹿晗微微转了头，像是听得仔细。我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他说不用了，要等吴世勋回来。
我想我磨蹭的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吴世勋又好瞎担心了。便和鹿晗道别。
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墙壁上深深浅浅的刻痕，三年了，还被吴世勋保存得如此完好，每次来这家，他都使劲地向我炫耀几遍才肯赶我走。其实想想当时鹿晗刻下这字时的心情......怎么说好呢，不单是值得吴世勋炫耀的吧，而会让他号啕大哭。
墙上刻着--
"我很幸福，因为我爱的人也爱我。"

全文END

再次感谢@憶臨淵💦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