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顶（）

雨声、落叶声，融进了夏末的雨夜之中，是讲述着安息于此的九百五十一个生命的，缥缈的残歌。
这是废墟，是世界上最寂寥的地方。
他默默地数着椎名诗织墓前一朵四叶草被雨滴击中的次数。

三叶草很多，多得人们把它看做碍事的杂草，一麻袋一麻袋地拔除、消灭它们，四叶草的数量相比之下有如石头与黄金之差——而在这座墓碑前，只有这一根光秃秃的四叶草。

周围有明显的被清理过的痕迹，非常细致，一根其他的杂草都没有留下，不远处还有一小堆被连根拔起，却没有被装袋扔掉的三叶草。不知是这株四叶草在清理者离开直至此时之间侥幸生根发芽，还是清理者有心地特意留下了这株幸运之草。

每击中一次，四叶草就猛地颤动一下。飞溅的雨滴向着四面八方散开，悄无声息地渗进泥里。翠绿的叶面积满了雨水，让它那纤细的茎干渐渐弯折，不堪重负。
在观察过程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以为这朵四叶草要承受不住雨水的重压了。但每当饱受摧残的叶片几乎被压弯时，积蓄的雨水总是会像斜面上的滚珠一样悄悄落下，仿佛落雪中的苍松，卸去重担后充满活力地昂起头，退让中还隐藏着一份小小的不可一世。
现在，他在等着这朵四叶草倒下的瞬间。




还有脚步声。
是胶鞋踩在泥泞的路面上，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太沉浸于四叶草反反复复抬头低头的过程，以至于没听到那越来越靠近的声响。

“这个时候还有人来扫墓吗……真是好心人…”
他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精瘦的老者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老头子浑身没多少肉，干瘦得像深秋的枯枝。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和胶靴，撑着一把透明伞，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深灰色的破布包。



“哟，年轻的小伙子，你没有带雨伞吗？”
老人一边艰难地行走于泥浆地中，一边向他打招呼。
他有些迟疑，没有直接回答。
「既然知道这里，那你一定是实验相关者吧。」
“算是吧……天哪，你真是粗心，这该死的暴雨……先撑着这把雨伞吧，我来给你倒点水吧”

他仰起头，透过被雨水浸得模糊的视线扫了一眼老人的面庞。
老人的一头银丝梳得十分认真，即使在暴雨中也未曾凌乱分毫；那一对深陷的眼睛闪着神话与小说中属于睿智长者的锐利光芒，很少见到如此尖利明亮的双眸；当然，最大的特点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微笑像是长在他脸上似的，从未消退。

「……」
不知何时，一个散发着热气的小杯子已经端到了他面前，他沉默了一会，还是接了下来。
淡淡的辛香味，配合着红糖暖暖的甜味，流入了他的鼻孔。
是热姜汤。

“孩子，多喝点吧，去去寒。”

他默默地照做了。
出乎意料地，姜茶有些呛喉咙。
姜粉对发病咽喉的刺激让他几乎把嘴里的姜茶吐了出来。在一口气猛地喝干了一杯姜茶之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而，那股暖流并没有随着咳嗽而消失。它流过全身，浸入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之中。过了几分钟，他慢慢感受到了毛孔的张开。像是掐准了时间一般，一件大衣已经披在了他的身上，锁住了体温，冰冷的手脚开始有了温度，但老人给他最多的还是心灵上的温暖。与他所见过的绝大多数实验相关者对星门计划撕心裂肺的愤怒和刻苦铭心的仇恨不同，老人淡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身旁的存在没有对刚才的行为作出解释，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喂，你为什么在这里？」

“本来是想为这里的孩子们献上一束花的，咳咳……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看望那些孩子们，几个星期前这里还常有人来扫墓的，现在来这里的就只剩下胆大的冒险者和迷路的孩子们了……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呢？这里很危险吧”

「……我只是来看一个人而已。」
他站在椎名诗织的墓碑前。
他的目光停驻在“椎名诗织”四个字上。

老人也看到了。
“……原来是这样啊……”
老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像浮在水面上的油渍，转瞬即逝。
他的眉毛皱了起来，掩饰着自己垂下的眼角，锐利的目光变得迟钝而温柔。淡淡的、苦涩的笑容浮现在他那层永远存在的微笑上，明明是上扬的嘴角，却在微微地抽动着，像是抽去了骨子里的睿智和锐利一般。

“孩子，人做过的，神都记着。”

萧瑟秋风混杂着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雨伞上，发出砰砰乓乓的响声。

「是的，人做过的别说神，连人自己都记得…」

老人扶着雨伞的手颤了一下。

「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善良，都更可爱，都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局外人，本来不应该插手的…」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了下去。
「但她同样希望拯救我们——开玩笑吧……我直到现在都无法理解那个家伙啊！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种爱别人胜过爱自己的**啊！把我从这个黑白色的世界里拽出来……改变我的思维方式……让我变得脆弱……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啊！那个只想着自己的女孩！自我牺牲的笨蛋！我最恨她了！！为什么要为了救我们这群混账而丢命啊！……呜呜……」

寂静的雨夜，在少年的大吼中被撕裂。更多的泪流了下来，在他的脸上，与雨水混杂交错。他还想继续吼叫，但病变的嗓子早已在剧烈的嘶吼中变哑，破口而出的狂怒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声，淹没在背景音般的雨声中。

他在发着高烧，牙齿在刺骨的秋风中咯咯作响。他像一根油尽的灯芯，已经在自己燃烧着自己了。
一切在血压的上升和理智的崩溃面前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雨中的老人、打翻在地的雨伞、孤寂无人的墓地，一切都在消失，像是本就不应存在一般，落进虚空。

只有那座墓碑，悄然悬浮在他的面前，随着他的下落而随之运动。碑面还能看到被自己的血液染红的字迹。这是她的坟墓。

她是他的恩人，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人，他不应该这样对她，尤其是对于承载了她的灵魂与过去的墓碑——这样的想法在仇恨与嚎叫中消散殆尽。
他再次向墓碑挥出了拳头。

他像是战争中被夺去了双亲的孩子，在心灵的废墟之上哭泣。他疯狂地击打着一切可以用来泄愤的东西，可身边的东西只有那座墓碑——他撕它，咬它，锤击它，撞它，咒骂它，打砸它，但挥出去的每一拳都击打在了无可撼动的命运面前。它像一堵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投影，一切击打都无力地穿过了它。无形的东西是最强大的，承载了最厚重的历史与未来，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它的存在，它却改变着一切。

面前的墓碑与小球的影子相重合。

那个熟悉的黑色小球，是在第一次“实验”中将他推上了不归路的意象。
都一样，它们都一样。
缥缈得如同幻影，却又如此真实地影响着身边的一切。

现实中右拳的剧痛和阵阵贫血带来的眩晕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熄的地步。
但他不想理睬。
（那不是幻影……那不是幻影……）

痛苦，像夜店里风情女郎论克兜售的迷药，没上瘾的人避之不及，上瘾的人趋之若鹜。它可以掩饰自己的失败、无能、后悔、以及一切一切脆弱的、不可示人的悲伤和遗憾。它是证明自己活着的唯一印迹，是孤独之夜里唯一永恒守护着自己的伴侣，是即将死去的瘾君子手中的最后一支可卡因，是温柔的麻药，相爱相杀，愈陷愈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拳一拳地锤击着墓碑，泪水和着血水决堤般地泼洒在地面上。撕心裂肺的嘶叫撕开了夜幕，回荡在第十学区黑寂而无可撼动的夜色之中。






“……孩子……”

第一缕东方的晨光露了出来。
在初露的晨曦中，漆黑的墓地清晰起来。厚重的积雨云已经彻底消散，深夜积下的露珠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像一只只眼睛。太阳和墓碑，这是两样最接近永恒的事物。
他看到脚下的那株三叶草，不知何时已经直起了腰，在墓碑下展露着小小的不可一世。

老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老人低下了头。

“孩子……”

这不像是局外人对当事者敷衍的劝慰。
因为老人哭了。

他的喉中好像卡着一根鱼骨，哽咽地说不出话；皱纹满面的脸庞上溢满了悲伤，双眸中的锐利与不可一世早已消失殆尽，空留一潭泫然欲流的泪水与回想起痛苦之事时的茫然；双手失去了力气，雨伞与肩包都掉在了泥潭中；一只胳膊还在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则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心如刀绞。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痛苦的老人罢了。

「你到底是谁？」

老人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浅笑。

“椎名清志，曾经是星门的一员…”

椎名清志，椎名……

难道……
“至于现在，不过是一个承受了丧亲之痛的老翁罢了。”
「……」

一切的愤怒与歇斯底里瞬间变为震撼。

———————Int.3，完———————

本次更新字数：7527字
Int 3彻底完结，这篇本来预定篇幅为1w3的行间最终修修改改，还是扩到了两万七千字……不知各位看官观感如何呢？欢迎在楼下留言。

另外，由于要重置旧篇+在刺猬猫上开始连载，接下来的更新就随缘了在七月之前都只偶尔更几篇，但七月开始会另开重置贴的
诸位看官敬请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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