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一轮更新

Inter Chapter 03
星门计划与迷失乐园

现在，我们就在这里。
在你的视角中，纯白色的光从每一个地方渗入。它们从漆黑底色的金丝上冒出，在隐约可见的涓涓水声中汇集起来，将先前似乎就要将你的尊严与生命整口吞下的黑暗撕裂得一干二净。
背后的投影阵列全功率运作着。视线的边缘处，灰色的控制面板上，几条上下跃动的红线格外显眼。
这就是你梦想着的那个世界吧。白色，洁白如玉，清美如雪，出世般，不染尘世的美丽。
然而，当超强的光亮降临时，与绝对的黑暗又有何不同呢？

你一直都在这里呢。
在无限的空间里打转，迷失，逃避。
说到底，这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吧。
没有开始，没有尽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我咧开嘴，露出了笑容。
透过他惊惧的眸子，我看见了自己的紫色瞳孔。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很难想象全息甲板能做到如此逼真的影像，用软件算法把这样复杂的目光和表情复刻下来。就像面对一面包裹了整个宇宙的无边长镜一样，我端详着与他面对面站着的自己。

像一个与重罪逃犯对峙的军警，又像一个看着久未归家孩子的母亲；像看着一颗核弹，又像看着一颗同样大的宝石。

我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愤怒和怨念，却又分明地感受到一股酸涩的情感正冲击着心扉。它们将彼此的血液渗透进对方的血管、将自己的四肢同对方的紧紧相依、强迫地撕咬着对方的每一寸肌肤。明明水火不容，却如藤蔓般紧紧交织矛盾的情感地动山摇。
没关系，反正无论成功与否，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

我朝那个少年走了过去。
「我来讲讲你的过往吧，反正你都快忘记了。」
你这虚伪的救世主。
————————————

So far as I know，你也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有过幸福的童年。
你曾经的家在千叶，面朝大海的一幢不大不小的公寓。从公寓的阁楼上能看到如萤火虫群般的霓虹灯和鳞次栉比的楼群，还有黑色的东京湾，它向远处伸展开去，海鸥从白色泡沫塑料组成的浮岛上飞过。

这里是DiR合作组第一百二十五次考察组的任务搜索地区，前辈们的寻宝池。
For my predecessors，那只是一次再平凡不过的出差。那时候学园都市还没有取得像现在这样的成就，所以他们只能成天奔波于全日本乃至全世界，到处搜寻有价值的候选人。
（注：For my predecessors意指“对我的前辈们来说”）

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能力者在没有接受能力开发前无法主动释放力场；而那些被称作“原石”的奇特力量则先天就带有扭曲的类似力场一般的震荡波，它的模式直到现在都没能被解析。他们只能借着医疗寻访的名义奔波于每家每户，探寻着最微弱的细节，从中找出合适的受试者。

但是你不同。

那个考察组调查了你很久。
你只是出自一个普通的家庭，上着普通的学校，尽管脑子比一般人聪明许多，却也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当时这个世界上的能力者还寥寥无几，现在被吹捧为神一般的Level 5们在那时都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孩子。那些极度稀缺的资源自然不可能落在你的头上。

After several years，我在加入绝对能力者进化计划之后终于得到了审阅你的力场谐波图的权限。事实上，你的全身都无自觉地散发着高强度的整规力场，甚至在几百米以外仍能被观测得一清二楚，就像身体散发的热量盖过了火力发电厂的输出一般神奇。但你甚至没有意识到这股强大无比的力量，依旧每天上学、玩耍，过着令人嫉妒的幸福生活。

他们对你进行了一次Aim扩散力场的谱线模式扫描。这是一个成功率几乎为零而且又相当耗时的工作，但按照程序必须做。他们以为这一次又会像之前重复过的无数次一样，耗费相当长的时间来得到一句红色的“Parsing Error”，但这一次，奇迹像是出现了。
……

提到超能力的基础——量子力学，你会想到什么？
——非连续性，瞬时性，随机性，强大而又诡异，一切看上去具有说服力的形而上学的哲学思辨、常识和唯物机械主义在这个虚幻的精灵面前都好似蚍蜉撼树，一切曾经被认为是确定的经典粒子都在它的统括中化身不可预知的概率之云。
然而，那两朵乌云最终摧毁了整座物理学大厦，你的出现却让我们在由量子物理堆砌的超能力大厦之上看到了经典物理的影子。
当前辈们第一次搜集到你完整的谐波图时，所有人都被那绝美的曲线深深地震撼着。它的波形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太美了。它的外形虽然简洁，但波纹精妙绝伦，曲线上的每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条银丝充满了飘逸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永不停息地滑动着。没有随机性、没有瞬时性，没有不连续性，没有虚无缥缈到连正统解释都给不出来的概率云，也没有像一只因受惊而上蹿下跳的仓鼠那样尖锐而不可预测的谱线，爱因斯坦、薛定谔和德布罗意的意志在你的身上得到了最真切的体现。

You know，在那个年代，没有成百上千装备精良的研究机构，没有数以万计幻想着超能力美梦的学生。

那些前辈们，他们是学园都市最后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坚定的前科学时代主义者。
他们不知道学园都市背后的黑幕，不知道那些被他们选中的可怜虫们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噩梦。
他们住着最破的旅店、吃着最简单的饭菜、做着最辛苦的工作，足迹踏遍大半个地球，一整天匍匐在肮脏的下水道旁、阴暗的小巷里，躲避着来自行人的异样眼神和警察的注意，只为找到哪怕一丝一毫Aim力场的痕迹……
他们年轻气盛，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怎样的势力。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秉持着作为科学家的道德信念，为了科学而毁掉他人的一生这种事是绝对不会被他们允许的。
学园都市的信念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但它需要他们，不仅仅是人力，还有身为年轻科学家的热情和实力。
So，它对他们保守了这个秘密。统括理事会交给他们的任务仅仅是探测Aim扩散力场在其他地区的分布情况，他们隐瞒了真相。

不难想象当他们发现你时的反应。
前辈们沉浸于科研发生重大突破时的欣喜若狂，乃至于盖过了对这场实验本身的思考。他们下意识地向上级通报了你的存在，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缔造了一个悲剧。
在你的悲剧的制造者中，大概只有他们是真正无罪的吧。

Later，在一个无月的夜晚，理所当然地，你被他们带走了。

当你再次醒来时，你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被腥白色墙壁所包围的空间之中。
你的嘴里还残留着甜味迷药的诡异滋味，糖分吸收后萦绕于口腔里的碧根果皮般的涩味。
晕眩依旧在阻碍着你的视线，所以你只稍稍扫了一眼，发现地面是通常建筑中少有的正方形，墙壁也是正方形。你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你身处于一个封闭的立方体之中。

如坟墓般的简洁，整座房间里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全都映现着一股非自然的白色。在伸手不及的高处有一扇窗户，几缕残阳透过玻璃，在腥白的墙壁上泛不起一丝涟漪。立方体内壁上似乎涂上了一层吸音油漆。这里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这偏僻的角落，到处都充满着压抑，让你喘不过气。

In fact，这股气氛不来源于外界，而是你自身散发出的负面情绪。人在被囚禁时，会产生恐惧心理，而那些在身处险境之时仍能保持镇静的人，只是学会了如何释放这些恐惧而已。然而，腥白色的墙壁反射了一切事物，包括你所试图释放出的恐惧。结果这些东西又被弹回你的身上，你最终也没能释放一丝情绪。
这就是这座建筑的恐怖之处。
它自身是无害的，但它不可逾越。它像一架不符合质能守恒的放大镜，无时无刻不在照着你，你吐出多少，它就一定加倍奉还。任何尝试逃离的努力都将最终导致负面情绪以几何倍数增长，并让你在不断滋生的恐惧之中自取灭亡。

仅仅是在这座建筑里的胡思乱想就会毁灭一个人，在这里不伤害到自己的最好的办法是闭上眼睛，封闭你的好奇心。
但还处于童年的你没有这么做。
于是，地狱的大门向你敞开。

Long long time later，你才知道，这座房间叫做“The room which cogitating”。
事实上，所有在里面呆过一晚的人都再也没有身心完整地出来过。
仅就折磨人这一点，这座建筑成功了。

“忘我又忘他，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事物。”
这是曾经前来参观的美籍高能物理学家马多克斯·J·费恩教授所提议建造的，他认为在这座科学至上的都市中应当存在一处供人思考哲学的地方。但那个神经脆弱的老家伙绝不会想到这间默思室会被用来折磨那些小白鼠们的灵魂。

你只记得自己在惊恐之中度过了一天一夜，吓得两腿像弹棉花似地不住打颤。忍不住惊叫出的声音迅速被墙壁上的吸音材料吸收，像烈日下的水渍一般，转瞬间便消逝了。
唯有死寂和黑暗陪伴着你度过了那一夜。

Finally，你还是离开了那间白色的房间。
你在那间腥白色的立方体房子里只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时，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你都表现出了极端怕黑的症状。一旦房间里充斥着黑暗，你就会痉挛、抽搐、呕吐，到后来甚至严重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长时间的失眠摧残了你的精神，让你近乎崩溃。医学界对此一筹莫展，只好让你佩戴着辅助睡眠仪，每天睡前注射镇定剂，并将你的寝室调整为二十四小时常亮灯光状态。
哦，现在你大概依旧还保持着用辅助睡眠仪入睡的习惯吧。

和你同一批进入这里的人在默思室里待过一晚后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各种精神症状。有的出现了严重的恐水症状，拒绝以任何形式摄入水分，最后活活干死；有的见到女性就会疯狂地撕扯对方的头发；有的变得精神呆滞、反应迟钝，整天昏昏欲睡；有的甚至彻底失去了人类的智慧，变成了活脱脱的野兽……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他们想要小白鼠们尽可能抛下道德，变成见到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撕咬起来的怪物。毕竟相比于他们想要你们做的事情而言，就算是想出铜烙和板烧那种酷刑的变态也会自愧不如。

现在你知道了，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被称作“星门计划”的一部分，但你还远远没有看到它的全貌，或许你永远不会看到。

你被关进了一个单人间。
雪白色的墙壁，简单的钢质家具，并没有看见一丝那间冥思室的诡异的腥白。

即便如此，你依然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整天焦躁不安，时而蜷缩在小床上瑟瑟发抖，时而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时而又盯着刷成白色的墙壁，像是数着什么。

在那里，透过狭窄的防弹玻璃，可以隐约看到数百个相同的房间安置在宽大的主走廊两边，除了厚重的铁门外就只有一扇透明度极差的高强度玻璃。它像是一道沟壑，将你与外面的世界深深隔离，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在那段时间里，研究所变成了被噩梦缠绕的幼儿园。哭闹声不绝于耳，群体的精神崩溃现象飞速蔓延，大多数人都在走向失控的边缘。
而你是一个例外。在那段时光里，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哭。你对一切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你会狂笑、会惨叫、会怒吼、会用一切病态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恐惧，却唯独没有流泪。到后来，就连这些病态的方式都从你的身上消失殆尽，你选择了沉默。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宣泄情绪的，或许根本就没有宣泄。

在那个世界里，羁绊即是脆弱，哭泣即是失败。你懂得了这一点。

年幼的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墓碑，一架冷酷的机器，来抵御外界的残酷，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牺牲了一切外露情感，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你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想一想，在那段时光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即便是痉挛和恐夜症发作时，也不曾有一滴眼泪流下吗？哪怕是眼眶里的泪花也不曾有过吗？

有过一次。
在那长达七年的地狱般的时光里，即使你已经完全地封死了自己的内心，你依然真的哭过一次……
不要那么看我，你已经忘记了。
但那次实验的每一帧都已经深深映刻在了我的大脑里，永远忘不掉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你在内的许多人的生活都在痛苦而又漫长的“起床—学习—吃饭—超能力开发—吃饭—学习—睡觉”中度过。在这种每一秒都被严格掐死、机器般的生活中，你的性格由孤僻一步步转向古怪。
研究员们视你们为小白鼠，不屑于靠近你们这些研究对象；你的同伴们自顾不暇，就连最轻微的眼神交流都会被处以严酷的惩罚；保洁员和警卫把你们视作怪物，哪怕是最低程度的靠近都会招来厌恶和惊恐的目光。父母们会拉着孩子的手，捂住他们的眼睛，告诫他们：“看哪，是那些怪物，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出卖给科学的怪物！不要和那种人对视，不要靠近他们，你会变坏的！”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精神已经近乎崩溃。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人处于彻底崩溃的境地。他们整天歇斯底里地大笑或哇哇大哭、对酷刑亭造成的剧痛近乎免疫……大多数人都出现了严重的人格解体现象，他们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像是被虚伪的棉花填满一般。这是一种高度病理化的自我防御方法——将你的意识彻底剥夺，你就感受不到痛苦了——就是这样。
你能够存活下来，甚至还要感谢你的恐夜症——它时刻让你处于高度紧张和恐惧的状态，刺激着你的神经，盖过了外界的恶意，又不至于使你彻底**，沦为和他们一样的次品。但一开始没人相信这个说法。
越来越多的人被淘汰了，他们大多被运送到下一级的研究机构，成为诸如活体解剖、活体大脑研究、精神疾病研究等实验的牺牲品；当然也有一小部分完全被摧残殆尽的牺牲品，这种家伙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和利用价值，于是他们被释放了——当然，是在保证其心智已经彻底崩溃的前提下。

尽管造成了如此多的惨案，但仅就研究成果而言，星门计划的第一步还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无论在实验科学还是理论物理领域都产生了轰动性的效果。
它验证了Aim玻色子是Aim扩散力场的规范量子态场的激发粒子这一假想，而后者成为了学园都市实验科学界为数不多的理论基础；不同种类的超能力者会散发不一样的Aim玻色子——它们之间的差别来源于一个内禀的SU（N8）自由度；由于SU（N8）对称性破缺的关系，这些粒子的质量存在着极微小的差别，但都在400GeV上下……
这方面我只是个外行，但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你的领域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就在那时，你开始在学习机器中主动要求接触高能物理学内容。
科学院的家伙们尝到了甜头。他们开始从已经组建起来的学园都市中到处寻找高素养的学生和孤儿，前者用来进行那些较为温和的开发——而后者则被视作牲畜，进行着各种惨无人道的“测试”。你的伙伴也越来越多，虽然你从不会站在窗口外，眺望源源不断地被关进房间的其他人一眼。

那些精神脆弱的受试者都在一轮轮的高强度考核中被处理了，这个过程大概经历了两年吧，内部人管它叫“大过滤器”。

在这个“大过滤器”之中，无数人被淘汰了，剩下的都是具备极高素养和研究价值极高的能力的小白鼠们，其中也包括你。

“矢量抹消”，这是星门计划为你赋予的名字。顾名思义，你可以将一切位于皮肤附近的矢量抹消——更确切的讲是吞噬——它们消失殆尽了。没有任何形式的武器可以伤到你，因为他们的攻击本身就带着矢量。研究组也未曾发现任何“被吞噬的能量有上限”的迹象。
事实上，这种能力完全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被吞噬后的能量完全不知所踪，其他超能力尚且是现实世界与狄拉克海的某种量子隧道链接的产物，而你的能力则完全没有依据。在星门计划的上万名受试者和学园都市一百多万人当中，都没有找到相似的能力。通常情况下，像你这样的案例是不能作为实验对象的，但有一点压倒了一切——
Universal use，也就是泛用性。
你的能力几乎对一切已知能量的流动方式有效，这种能力具备极高的泛用性，在全部实验对象中也极为罕见。再加上当时学园都市的科学界对自己的能力处于一种盲目自信的状态，为了研究这种全都市仅一人拥有的能力，那些科学疯子们愿意冒这个险。
你的能力一开始就极为强劲，以至于经常因无法完全掌握这种能力而失控。尽管现在看来，你的能力无法适用于学园都市的标准评级，但当时他们都这么衡量你。
你的能力水平一步一步地提高着。最初只有Lv.2异能力者，后来是Lv.3强能力者……你没有第一位那样的运气，能力成长的每一步都是艰难而痛苦的，但科学界对你的大脑资质的估计没有出错，你最终成为了学园都市中最强的大能力者之一，如他们所愿。

但对你来说，这些都没有用。
你和那些生在学校里的能力者不同，你从一开始便失去了自由，自然不能享受到与你的同类们相等的社会福利和待遇。能力只是他们束缚在你身上的枷锁，他们以此为理由束缚着你，夺取你的自由、榨干你的价值、研究你的身心，最后用短暂的一生换来第十学区阴暗的公葬点里成千上万骨灰盒中的一个狭小的位置。
在学园都市中，墓碑是为了遗忘，不会有人记得你的。
如果有墓志铭的话，也只是一串省略号。
你的人生本该如此。

啊，咕咕lz终于更新了——
首先来报个平安，之前和那位女生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她的症状也在慢慢向好，各位看官不用担心
然后，上面的更新是已经一次重置过的间章3……这一篇间章字数在27000字左右，是在下之前一篇独立外传《星门计划与迷失乐园》的重制+后续，讲的是男主的过去，已经写完，将在这周全部上传（今天+明晚+周日晚）
最后，本文将在七月一日前后在刺猬猫阅读上上架，届时可能无法继续在贴吧更新，就算可以更新也会重新开帖，近期lz将会忙于前文重置和寻找插画师中，更新随缘（反正7月1日前后就会继续更新了）
就是这样，各位看官敬请期待吧

一天，当你从艰难的睡眠中浑浑噩噩地醒来，准备吃完早饭后开始能力培训的时候，有人告诉你，能力培训取消了，一切都取消了。
当时你先是愕然地看着那个像是带着橡皮面具般面无表情的家伙，再用疑惑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他，可能在某个时刻还有一丝天真的欣喜，不过最后你的表情还是在零点几秒内化作了一潭死水。

你似乎听到了窗外的躁动声。你的耳膜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或许在这里从未有过。有人在兴奋地吹着口哨，还有少年之间拥抱在一起时的沉闷声音；欢呼声盖过了它们，并将这片躁动蔓延到了每一个房间。
每个人都透过窗子向外望，紧张地盯着那些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然而它们就像停机了一般，丝毫没有反应。
没有人制止他们。
这片可能是学园都市里保卫最森严的研究机构，仿佛像一座撤离后的纳粹集中营，空留下一群重获新生的年轻难民。

他们的最后一丝顾虑消失了，这股消息很快传遍了整座建筑，欢呼声在挤满了人的大走廊里回响着——上百人，或者是上千人，这可能是这座走廊头一次同时承载着这么多人，回荡着如此多的声音。
你机械地随着人潮走出去，突然发现自己的肩膀一震，你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却又被身后的力量扶起。

“嘿，矢量抹消！这是真的诶，那帮家伙走了！听说他们的资金链维持不下去了，这帮**，卷了钱就想跑路，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们自由了！终于可以逃出去了！顺便一提，我想做银行家。”
身后的人像你急切地述说着他的喜悦。
他非常瘦，瘦得像平民窟里的孩子，像一株营养不良的豆芽菜，面色发黄，眼窝有些凹陷，一头乱蓬蓬的褐发像是茅草堆，对你而言小了一圈的白衬衫在他身上都略显肥大，与他Lv.4风系能力者的身份极端不相称。也正是这样，他脸上散发着的神采奕奕更为显眼。
“你真的相信他们跑路了？”
“他们还没公布，不过肯定是的！你看，之前要是有人敢这样欢呼雀跃，早就被送进酷刑亭了，现在不都这样嘛！”
“……”
“别这样嘛，你现在的样子都把周围的能量吃掉了诶……总之，我们的苦日子熬过去了，别太悲观，回见！”
说罢，他转身一蹦一跳地跑向热闹得像菜市场的大走廊，像个真正的孩子。

所有人都在欢呼中热泪盈眶，许多人因激动而嚎啕大哭。在他们不算长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这群被世界抛弃的小白鼠们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如此幸运和自豪。

但冷静的人还是有的，你就是一个。你不相信上面的人会资金短缺，更不会撤资逃跑，那一定只是糊弄你们这群未经世事的小孩子的谎言。
你的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发现了一个更冷静的人：一个白发赤瞳的男孩倚着雪白色的墙壁，无动于衷地看着狂热的人群。

你打开了一罐咖啡。在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你可以吃到任何自己想要吃的东西——毕竟用药剂和腐殖质催化出来的人造肉和人造可可粉已经不值钱了。
你的视线对上了那个男孩的赤瞳。你惊讶地发现那对眸子里有着一股渗人的气质，散发着寒意，与这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而且，这家伙穿着的是便服，而不是这个研究所里小白鼠们通用的白色短袖。你从未见过那个怪物——或许可以被称作怪物，但你轻而易举地读出了他眼睛里的想法，他太好懂了——

蔑视，肃杀，像看着虫子一样漠视着人群。

这种情感透过对方的视线，深深映在了你的脑海里。

你突然浑身一抖，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似乎已经被封印的恐惧又悄悄缠绕上了你的心头，像是被捕食者看见天敌时的反应。你突然非常害怕和他对上眼睛，但那个男孩似乎只是看了你一眼，又扫了一下你手中的咖啡罐，便收回了视线，转身消失在人海之中。
你向四周望去，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自由带来的欣喜之中，没有意识到那个男孩的经过。
“嘿，矢量……你怎么了？”
豆芽菜拿着一串人工合成的关东煮，从喧扰的人群中走出来，关切地问到。
你抬起头来，正对他的那双黑色瞳孔。在任何人眼中，那都是一双散发着喜悦的眸子。但你突然发现，他的眸子就像黑洞一般。
你惊恐地向四周望去。
黑洞、黑洞、黑洞……全是黑洞……
对啊，你们都是黑洞……
被高能加速器撞出来的黑洞，被把玩着、研究着……
黑洞是无底线的
它会吞噬身边的一切
所以它只能被禁锢于力场之中
现在，力场消失了
那就意味着……

！！！
你明白了一切。
“事情大了……啊不……这……我没事……对不起……”
你扶着墙，迅速地逃出人群。
你低着头，即使撞到别人也不敢看着别人的视线。你知道，人的眸子在你眼里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你跑进了自己的小小寝室，一下子扑倒在床上。
你试着全力放空自己，将意识溶于这一片喧嚣中。但你失败了，恐惧像一双巨手，透过那双混合着杀意和蔑视的赤瞳，紧紧攒住了你的心脏，让你无法呼吸。
到最后，就连这双巨手本身也溶于恐惧之中，只有一个问题留了下来。

你不禁开始思考：你们，里面的和外面的所有人，在他们眼里真的是虫子吗？

狂欢在短短数小时内达到了高潮，但并没有延续很久。
很快，噪声出现了。

当一个聪明人被监禁长达数年还承受着高压的训练后，他最擅长做的永远只有一种事——思考。有无限的时间供他们思考，也仅仅只有那几千个毫升的脑容量的空间供他们思考。

在长达数年的监禁中，你曾预想过几千种情况，这是比较糟糕的一种。
这是你为Aim扩散力场耦合干扰器起的外号。在普通人看来，它所发出的声音和普通的噪声别无二致；但在能力者耳中，它是最恐怖的魔音，是撒旦的呢喃，它会夺去能力者引以为傲的力量，会消灭他们的自尊，让他们在与身体共频的颤抖中承受堕入地狱般的痛苦。
能力者失去了能力，什么也不是，尤其是对你们这些小白鼠而言。

喧嚣的声浪戛然而止，就像被拔断了电源的音响那样，一切归于平静。
你只能听见同伴们的惊叫和窃窃私语，但很快这些声音也消失了，一声闷响让一切归于寂静。

那是一个身材纤小的女人，有着白嫩姣美得不真实的脸，远远看去就像被一团花簇拥着一样，像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绝世美人。与此相对的是她的着装。她身着黑色紧身衣，留着精干的短发，手中拿着一把细长的光刃。她的身姿和举动显出一股如水的温柔，但却融入了一股美艳的杀气，如耳边汩汩的血流声，缠住了所有人的灵魂。
众人像受惊的鸟群一般四散开来，以她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半径五米的圆。

你看到了，在她的刀下，倒着一个男孩的身体——它已经被砍成两段了。刀划过那男孩的肋骨和腋下，斜斜地劈开那瘦弱的身躯。里面的内脏一部分溢出散开，同飞扬的血瀑一起，溅在地上，溅在前列同伴们的白色大褂上；另一部分则被封死在已经烧得焦黄的断面内，阵阵烤肉般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甚至还能看见几滴滚油滴下。

她走到人群的一端，又闪电般地砍杀起来，转眼间已经砍倒了二十几人。所有死者被砍的方式都惊人地一致，都被从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开。你的同伴们惊恐地向后退，很快便和那个女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在那一大摊血河与焦黄色的尸块前，人群甚至连恐惧的惊叫和哭嚎都做不到，其中的一部分被吓得晕倒在地。那个女人的身体似乎带着一圈无形的力场，人群不敢接近，始终在她的周围保持着一圈空地。你发现倒在她脚下的那些人全是那些在大狂欢中最疯狂的和趁着混乱为非作歹的存在。
他们没能将这份快乐享受下去。

你站在人群之外，和其他人又拉开了距离。
当初没有放纵自己是对的，你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但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你的心在微微颤抖——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杀人。
而那个女人没有。

她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杀戮女神一样，身上溅着热腾腾的鲜血，却毫不在意地微笑着关掉了手里的光刃，把玩着小巧的剑柄。那个女人就像凭空出现一般，没有任何先兆，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最短的砍杀路径，并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了任务。
这冷酷而精确的智慧令你胆寒。

那个女人收起了长刀，黑色的美丽双眸冷冷地扫视着众人，让你想起了那个白发赤瞳的死神。周围的一切都陷入寂静，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她脸上仍残留着微笑，但声音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如朔风般寒冷刺骨：
“我是星门计划执行委员会的投影。”

“恭喜，你们中还有幸站着的诸位已经顺利通过了星门计划的第一关！在这个过程中，你们克服了重重艰难险阻，并为学园都市的科学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谢谢各位，谢谢所有的人！”
如在平时，他们会闭上双眼，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并在心里嘲笑着演讲者。但现在，他们只感到一股杀气与吸引力并存的魔力，他们的心坎上被这段话刻出了永不磨灭的疤痕。
“那些被处理的人，是弱者，是精英里的垃圾！你们没有必要为他们的退场而自责，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责任！”
她用剑鞘指了指地上正在失去温度的尸块。
“这些人，他们被淘汰了，因为他们忘记了一点：生存是需要争取的。过去的世界是如此，现在的学园都市也是如此。”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有了一种错觉，认为生存在这里也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放松了警惕，我希望在场的各位都能记住这点，引以为戒！”

“我说过，在星门计划中，你们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现在，更大的责任等待着你们去完成！”

人群茫然地交换着目光，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帮助自己把握她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女人抽出染上鲜血的剑柄，打开光刃，向前猛地挥砍，卷起一道灼热的气流。
“淘汰身边的每一个人，这就是诸位的责任！”
“你们以为自己得到了胜利，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在这座科学之都，你们是也只是小白鼠！是被研究员踩在脚底的牲畜！我们不会屠杀你们，正如科学家不会有兴致虐杀小白鼠。希望诸位能够成为最后活下来的那个精英，而不是被淘汰的**。”

“非常感谢诸位，希望我们能在不久的将来再次见面。”

你们茫然地看着转身离去的那个女人，像目睹着最后一次落下永远不会升起的太阳。绝望笼罩了你们。
你没有看向她。

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预判到现在的局面的，可能是自从这场大狂欢开始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在地狱式训练开始时，甚至是在被关进默思室的那一夜里……集中于无用处的过度思考阻碍了你的能力发展，却也成为你不至于崩溃的唯一防线。或许你是这些人中最早想到这一切的人。你跳出了问题，以一个十岁孩童的稚嫩思维俯瞰着整个系统。你害怕夜晚，不是因为怕黑，而是这些黑暗的秘密就像夏夜里的飞蛾一样，不断地往意识的火光里钻。终于有一天，你的脑海中冒出了现在的情况，但这只是猜想，空中楼阁。对于凭空冒出的荒谬猜想，不予理睬是最佳的答案。

与冷冰冰的外表不同，你比任何人都想拯救他们。你想尽可能救更多的人，但你同时也不能拿同伴们的生命冒险，你需要证实。
在那之前，你对所有人保守了这个秘密。
现在看来，那个决定最终害死了所有人。
就在你和那双赤色的眸子相对之时，你看到了星门计划的真相。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蓄谋已久的过河拆桥般的毁灭计划，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那个女人转过头，对着人群大喊道：
“你们都为星门计划做出了绝大的贡献，但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见证这些贡献对世界的影响！生存即是仁慈，而上帝的仁慈要靠自己争取！过去你们一直都在梦中享受着这种关怀，即使是第一阶段也未醒来。现在梦醒了！
星门计划第一阶段结束，诸位，死亡游戏开始了！”

你非常清楚，无论活下来的那个人还是人，或者是其他什么生物，那都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了。你甚至不敢再去想象那个幸存者的余生。

一切都结束了。
沿着光滑的墙壁，你瘫坐了下来。

夏夜的蝉鸣不见了。
尖锐刺耳的骨膜震动，在丛生的墓碑之间反弹着、削弱着，多出了一丝凄婉的情愫，在已显凉意的空气中消失殆尽。
大概是深秋将至了吧。

暴雨冲刷着墓地，将墓碑上的尘土洗净，让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不堪。

他本以为人会多一些的。
他的确是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但他没想到这里这么快就被荒废了。
第十学区，行走在阳光下的人们避之不及的、萦绕着血腥与黑暗传说的肮脏学区，在他心里蒙上了另一层特殊的含义。
那是他再也不想回忆起的事情。

他已经连着三天没有睡觉了。
他蜷缩在墓地的一角，一堵灰色的危墙旁，身影看上去比黯淡的背景更为灰暗，像一根被遗弃在那里的枯树枝。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很快可以发现他的双眼木然地看着堆满枯叶的地面，什么也没看。
他眼中布满血丝，面容憔悴，身体瘦得似乎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重度失眠和愈加严重的恐夜症已经将他的灵魂摧残殆尽。他像一个吸毒者，穿着肮脏的破夹克和裤子，身上溢散着黑咖啡的苦涩味，面色蜡黄，瞳孔空洞，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一般，从内到外都彻底腐烂掉了。
这些事情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已经是一摊燃尽的灰烬，再也无力挣扎着维持生命的火苗了。
对于他来说，安静地在没有黑暗的角落孤独地死去才是最有尊严的方式。

星门计划被终止了。
包括他在内的五十名左右幸存者被释放，重归自由。
他得到了自由，但心早已破碎不堪。

他是来做个了断的。


“星门计划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它奠定了学园都市超能力培养体系的技术基础，并建立了包括MEAU、先进实验科学院等一大批卓有成效的衍生机构。这是统括理事会的英明决策，这是学园都市时代的里程碑！”
“后世的人们将歌颂我们的所作所为，因为正是它们开创了崭新的科学时代，美好的未来已经出现在学园都市的地平线上了！”

深陷于泥地之中、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报纸上，还清晰地印着这几段话。
他用手将报纸碎片提起，看了看时间。
这是8月15日的《学园都市报》。

美好的未来吗……

所谓地平线，就是能看到却永远走不到的一条线。
那么，美好的未来，也就是能看到却永远抓不到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
在虚弱的颤抖中，他只有倚着墙壁才能站稳。少年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把淡玫瑰色的女式手枪，被擦得锃亮的侧面枪身冰冷的触感攒住了他的心。
他从破夹克的侧兜里拿出一枚子弹。
少年没摸过枪，装子弹和开保险的动作很不熟练，连试了四五次才成功。

在学园都市里，墓碑的意义是遗忘。

“在学园都市中，墓碑的意义是遗忘。”——松坂高桥

一个月前。

站在冰冷的陶瓷装甲地板上，他漠然地环视着正方体的试验场。
在他看来，这简约到不可思议的宽大场地就像古罗马时代的斗兽场，而自己就是被囚禁其中的野兽，或者是斗兽士？或者更像是斗鸡比赛里的参赛选手？谁知道呢。

不出世的纯白，在不久以后又将染上一层鲜血和一具尸体。
他们说最后一次实验快到了，让我们继续坚持。但谁又知道那是不是最后一次？更可怕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参加最后一次？

现在，朝哪方面想都会想歪。
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死亡游戏中，杀人这一事实就像历史的进程一般徐徐碾过，每走过一步，手上粘上的血就越多，直到伤痛染透了灵魂，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心灵的悸动。
当你杀了一个人时，你会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杀了两个人，你会恐惧，会焦虑；杀了三个人，你会在心灵的地狱中饱受煎熬，被良心和道德折磨得死去活来。
然而，当杀人成为一种常态，就像随手捏死一只虫子般轻而易举、或者成为打扫房间那样的日常任务时，它会成为惯性，推着你稳步前进。你的潜意识在尖叫、在咆哮，身体却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小车一样继续前进，挥动着死神的羽翼，手起刀落间，早已天人两隔。
那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人，终究只能活在自己的梦境中，在光天化日的现实之下支离破碎，随着生命与尊严一同逝去。

强加的幻想，扭曲的意愿。
顺势而为的流浪儿，终于变成了推波助澜的恶人。
直到现在，都不敢承认自己对外面的世界还留存着一丝期待。
重复着将希望让给他人的扭曲行为，却又屈服于丑陋的本能，只能蜷缩在黑暗的一角，目视着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染上恶心的污渍与血迹，在阴雨中一点点腐烂。
他的心灵，看到的永远是单调乏味的一切。或许是自己的问题，或许是他所在的世界本就单调乏味，这个问题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从解释。

“你好…”

突兀地出现于此的，有些稚嫩的女声，声音由于恐惧而稍稍沙哑。
来人露出了像是面对着漆黑的鬼屋、不敢进入而又必须进入时的复杂表情。

空荡的大厅中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躯，尽管与之相比只是一个小点，却让这架冰冷的机器有了温度，让空虚的意义之塔有了尽头。

他看向她的脸颊。
她像是突然碰见了不认识的虫子一样稍稍被吓到了一下，稍稍后退了半步。
意识到这样做很失礼后，她有些紧张地摆了摆手，慌乱地看着他。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脸旁的几缕头发绕至耳后，然后鼓起勇气，轻轻提起裙摆，对他浅鞠了一躬，露出一个很温馨的微笑。如同春风拂过，轻纱遮面般，略微紧张，而又带着如水的包容力。这笑容对他而言已经很陌生了，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由嘴角微微的弧度，温柔的目光和满满的善意糅杂而成的微笑。尽管因为紧张而包含些许僵硬，但那绝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

当视线落在她身上之时，整个世界都变得多姿多彩了起来。
「和她相遇的瞬间，我的人生就改变了。」
「所见所闻所感，目之所及全都开始有了颜色。」

在看到那个女孩的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魅丽的五官，清瘦的身躯，雪白的肌肤、明亮的眸子、纤细的四肢，还有黑色长发上别着的小花发卡……即使在外面的世界中，她也是同龄的孩子们里最美丽、最活泼的。还有提起裙子行礼时的身姿、用本命称呼的奇怪举动、好闻的橘子味香水的气息、如阳光般温暖的轻笑……

一点也不像一个即将踏上角斗场的人。

踏着陶瓷装甲地板，与他对峙着的，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那类人。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盯了这个女孩很久之后，他终于想起了震惊。
男孩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甚至忘记了报出自己的能力名。

不对…她不属于这里……

一切的一切都散发着外面世界的气息，纯真、善良、活力四射、五彩缤纷……与黑白色的背景格格不入，与黑白色的他格格不入。
不像，一点都不像……
她不属于这里。

倒映着她的面容的瞳孔猛地紧缩，全身的肌肉都在惊恐地发出悲鸣。

这里本应该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地、小白鼠们自生自灭的放逐场。
而她所身处着的，应该是歌颂着人性光辉与平等正义的美丽社会。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新的外来对手？研究员们想借自己之手除掉的可怜虫？观察员？还是以假乱真的全息投影？
冷汗自他的额头冒出。

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星辰更远，她的世界就像夜空中的群星，冰冷的光线跨过千万光年映入他的眼帘，可望而不可即。期待着像她一样的人来到他的身边，就像期望着神话中的女神流着圣洁的眼泪跨越时空、拯救世人般荒谬。

然而有些时候，生活真的比神话更加难以置信。

在那个时代，学园都市的最强能力者还仅限于Lv.4。
她的能力名是“信息改写”——可以改写从人脑到计算机硬盘数据在内的一切信息，无论对象是生命还是机械。

她是幸运的那批人。
自己成功赶上了学园都市大规模对外招生的黄金时期，又因为极强的能力天赋而拥有了超高的社会地位。

谁也不知道这一连串错误源于哪里，让两条彼此平行的生命路线互相交错。

如果带着摄像头偷偷溜进她的生活里，或许可以窥探一二。

其实，只是路过那台未关闭的计算机时，不经意间的一瞥

一次好奇心的萌动

一次偷偷的窥屏

一次目睹了两个生命毫无意义和尊严地在自相残杀中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悲剧

一把偶然间捡到的玫瑰**式手枪

以及——因为没买到好吃的蛋包饭所引发的一份冲动。

（少女可以从未发现过这场实验，让实验继续下去。没有人会指责她，她也能回到光明的世界，沐浴着阳光与温暖，继续着幸福的生活。）
（但她依然选择了反抗，因为仅仅是还有人在真正的地狱自相残杀这个事实就让她无法接受。）

——如果这个故事最终流芳百世，教科书与史书中必定会如是写到，因为人民们只接受那些憎恶分明的故事。
然而呢？
——这个理由单纯得让她自己都难以接受。
还有呢？
——同情？愤怒？无能暴怒？自我感动？亦或者只是想看看那个世界的好奇？想要将光明余晖带入黑暗的孤注一掷？
或许，连少女自己都不知道。

她用自己的能力修改了所有研究员的记忆和计算机数据，将自己的名字强行插入死亡游戏的配对序列。
虽然只是缓兵之计，但这足以让星门计划在完全不可知的情况下瘫痪两天。

——这一切都是在之后得知的。

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入侵者，一个善良而天真的入侵者。
“嘿嘿，被发现了呢……”

他曾经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已经堕落到了极点的腐朽之躯，因此只要拼尽全力冲上去，撕碎这些黑暗的构造就行了，然后自己也同它们一起葬身于黑夜之中。

但是，那个女孩，第一次让他渴望将人涌入怀中。

她对着他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的心跳头一次慢了半拍，像一个从未看过日出的孩子，第一次机械地抬起头直视着初升的朝霞一般。
而她在剧烈的噪声中挣扎着倒下的那个瞬间，他的心脏也在如针扎般地剧痛着。

情感就像初次品尝的蜜饯在他的口中回荡，带着酸涩，带着甘甜，更多的是疑惑。
但这不重要了。

他蓦然醒悟，自己的人生还没有不堪到需要用杀人将自己永远深埋于地底的程度。

冷酷的生存机器沐浴着感情的激流，没有心的怪物在十指相扣之时被赋予了温度和有力的脉搏。

噗通、啪嗒。
在学园都市无边的黑暗中，他与一颗纯洁的心灵相遇，苍白的皮肤就此染上情感的红晕。

他明白自己缺少的是什么了。
他缺的是想要守护的对象。

他半跪在深色的大厅里，那里暗了下来。
怀里就是那个少女。

（话说，她就是从外面来的吧。）
（那么，她肯定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吧。）
（等到出去之后，和她一起去吧。）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用温暖的光芒照耀着大地。
那里有绿色的草原，草原上有清澈的小溪，溪中有银色的小鱼……
他看到了她，她从绿色的大地上向少年跑来，还是那身雪纺无袖裙，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苹果糖，笑得像个天使…

“哈哈，果然还是失算了吗……”
怀中的女孩，像一只蜷起身子发抖的小猫，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和胳膊。她的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把已经装好子弹的女式手枪，感觉就像看着那把光刃一般，小巧而又冷酷。
他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女孩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
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大脑早已比面部肌肉先行一步。
（她……疯了吗？）


“……嘿嘿，果然最后还是要以这种方式谢幕吗…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
像是不想看到自己倒在血泊中的模样，她将头扭开埋在了男孩的怀中。
“其实啊，我真的很害怕…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虽然我很弱，和这里相比就像一株嫩草一样……只要我死了，这个血腥的游戏大概就有可能结束了吧…一开始就瞒着你，真的很抱歉…
他明白女孩说的“这里”是什么意思。
“让我死在你的怀里，抱歉…但我真的不敢一个人去死，所以呢，只要抱着我就好了……

女孩笑了。在虚弱的喘息和阴暗的环境中，她的笑容显得如此脆弱，像一张一触即破的软宣纸。她咬了咬嘴唇，将男孩因震惊和茫然而变得僵硬的手指轻轻放在扳机上，然后继续说下去。
“这个游戏是为了践踏人性而存在的……
“我想和你们一起，做真正的人，我不想他们得逞…
“我知道，如果丢掉了这些东西，我们将不再被称之为人
“可能这是很自私的要求，但是……
“为了找回这里所有活着或者死去的人的尊严…
“请您继续活下去吧，一直，一直活下去，找到自己的尊严，找到真相，拜托了……”

害怕着，欣慰着，安心着，抱歉着……
她终于开始奔跑起来了。

她的指尖压着他的指尖，轻轻扣下了扳机。

血。
到处都是血。

震耳欲聋的枪响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一时无法动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连一句“不要”都喊不出来。
瞳孔猛地缩小，触电般的滋味如入水的墨汁般溢散开来，浸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发出着泣不成声的哀鸣。
又没有碰到带电的物体，为什么会感受到触电的感觉呢？
这……就是悲伤吗？

淡玫瑰色的侧面枪身，染上了血污。
胸膛的弹孔还在不断地冒血。
雪纺连衣裙变成了殷红的纱料。
怀里的身躯在逐渐失去温度。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单纯的念头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意识。
只有这件事，他绝对无法接受。
他绝对不能让她死。

把我从这个黑白色的世界里拽出来……
改变我的思维方式……
让我变得脆弱……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啊！
现在就这样一死了之，是想让我为你后悔一辈子吗？！

「你是疯子吗？！这样一命换一命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他慌乱地扯开自己身上的衣服，按着模糊记忆中的急救常识将它们撕成布条，缠在伤口上。
「不要……」
浅灰色的针织衫也变成了血红，就像溃堤的大坝，溶于这一片血海之中。
「不要……」
弹孔还在冒血。
「不要……」
怀里的身躯还在继续失去温度。

「不要……」
心在剧痛。
冷酷的感情机器想有千言万语对她说，却只能哽在喉头，无以言表。

怀中的身躯轻轻动了动。
「……」

“像这样，就可以了吧…
“所以呀……能拯救这里的人……我很开心……

女孩的心脏艰难地跳动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黑雾开始在她的眼前漫涌，但怎么也遮挡不住的，是那片她一直憧憬着、却从未去过的草原。
金色的太阳照耀着草原，草原上有清澈的小溪，溪中有银色的小鱼…
穿着白大褂的男孩不慌不忙地朝她走来，捧着一杯似乎永远喝不腻的黑咖啡，身后的太阳照在他的背上，让他的脸颊隐藏在阴影中，即便如此，他还是笑得像个天使…

“有机会的话，一起去草原吧……”
用尽最后的气力，她勾住他的小拇指，像一个记下承诺的孩子一样，轻轻晃了晃手。
带着一丝浅笑，身躯彻底冰冷下来。



她的时间开始流转，他的时间却兀然凝冻。

「等等……」

「这是骗人的吧…一定是骗人的吧……告诉我你还活着啊！」

「我们一定能一起去看草原的吧！」

「你一定会给我买我从来没吃过的苹果糖的吧！」

「我不认识外面的世界，所以肯定会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吧…」

「你一定会穿着这条裙子朝我笑的吧！」

「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吧！……」

「不要骗人啊！我会担心的啊……我…我…」

「不要啊！！！！！！！！！！——」

历史是胜利者的功德碑，失败者的耻辱柱，以及多重真相的粉碎机。

……
……
她害怕死亡吗？
毫无疑问，她害怕死亡。
无论能力多么强大、头脑多么聪慧、经历多么早熟，她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已。
就是这样一个小女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研究员们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
力量对比太悬殊了，这让来之不易的残胜显得尤为虚假。
星门计划是由几千个生命与几万这座都市里最聪明的头脑缔造的奇迹，他们的力量像暴风雨般聚集在一起，凝结成一个足以碾碎一切的黑色巨轮。而她只是一个女孩，就像自己所说，只是这个黑暗而又变态的时代里的一株嫩草，不可能挡住什么，但她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她自愿牺牲，就像古巴比伦王朝的旱灾中自愿用自己的头颅用作祭品祈雨的贵族那样。
区别是，斩下的头颅与陪葬的黑曜石宝刀并不能带来一丝积雨云，但黑暗的巨轮却在这株嫩草面前停了下来。

……

学园都市无法忍受这样一位价值如此之高的能力者死于非命。
她的死，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她所期望的那样，那次事件后，星门计划暂停了。二十三名核心研究员集体辞职。学园都市修改了媒体舆论和官方记录，让这个计划就此烟消云散，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
他们安葬了所有死去实验者的尸体，恢复了他们的名誉，就在第十学区的一座墓园里。
他们给予了实验的幸存者——剩下的五十余位幸存者以丰厚的物质补助，帮助他们适应外面的社会。
每个月一百五十万日元的稳定抚恤金，还有宽敞的公寓和大批合作的研究机构。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每一行公式都透着无辜者的鲜血，每一块砖头都嵌着小白鼠的眼球。
他忍不下去了，不仅仅源于良心上的痛楚，更因为无法忍受亲手杀了她的自己。
他无数次替自己开脱，却怎么也无法忽略一个事实：扳机，的确是他按下的。

生存即原罪。

……
“对不起，我得违背承诺了”
他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脱下了满是泥浆的破夹克，只穿一件衬衫站在十月的雨幕中。
他举起了那支女式手枪。
在他看来，那只手枪的侧面永远有着一片血污。

他面对着那块灰色的方碑。
石碑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一尘不染，和她的心很像。
正面只有“椎名诗织”四个汉字，以及一串若隐若现的生卒年月。
背面本该写着墓志铭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串省略号。
真理般的简洁。

「在学园都市，墓碑的意义是遗忘。」

“我将结束自己的生命，去你那里”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算是迟到的陪葬吧。”

召唤塔——

另外，还是希望看官们能给些评论叭，最好是长评…
最近被某些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所以还是在用曾经的存稿凑数…好在存稿还有一万多，慢慢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