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他因为在学校里成绩一直还不错，所以一开始就去了省里一家非常有名的日企——一家建筑事务所工作。

建筑所位于市中心的一幢十层大楼，这在二零零一年的省城里是很少见的。东子在事务所周围租了一间价格较为便宜的公寓，明天从公寓步行上班。

他工作严谨认真，一丝不苟，从不在工作时间干其他的事，以至于其他同事都觉得这家伙就像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东子主要负责事务所的出纳工作。但在参加工作两三月后他就失去了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尽管他在工作的时候再如何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却始终无法感受到内心的平静。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未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任何的满足或快乐，反而让他对这样的生活生出厌恶。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呀……”这样的声音自他工作以来越来越频繁地在他耳边浮现，使得他愈发的焦躁不安，而在外人眼里则是这个看起来比较内向的年轻人在近期以来由之前的沉默寡言变得更加的阴郁。为此不少人都对他嘘寒问暖以表示担忧。这些来自同事的慰问丝毫没有让东子感受到任何温暖，反而让他感觉有些做作，明明算不上朋友，却刻意表现出超出同事范围的关心。

某天，倍感内心无比疲惫的东子去了附近的医院进行了心理咨询。在他面无表情地回答完医生的所有问题后，那个戴着厚厚镜片，身材被那白大褂撑得臃肿不堪的男心理医生眼中闪过明显的惊愕。东子所表现出的超出常人的冷静和漠然让他对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感到意外。最终他给东子的诊断结果和东子所预测的差不多——东子有明显的心理障碍，最重要的表现为明显的抑郁倾向。医生建议他暂时换一个生活环境，并与家人或朋友适当的出去旅游一下，最好是去乡下之类的地方，改善一下心情。

这样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结果并没有给东子带来多大影响。而他也的确厌倦了在建筑事务所的工作，准备择日便辞去现在工作，回到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家乡，去那里找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一方面是为了照顾独自一人在家的母亲，另一方面他认为自己越来越糟糕的精神状况和他始终不得意的生活环境有关，只有找到一份稳定合适的工作并尝试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才能让内心得到满足和宁静。

他是一个内心纤细敏感的人，小时候的心理阴影让他一度封闭自己的内心，而这也让他过得始终不如意，他希望随着时间和自己的努力可以让自己有所改变，至少要像一个正常人。

至于医生推荐的和朋友一起去散心这样的建议，他则是自动省略了过去，因为从小无法正视别人的眼睛，与别人正常交流的原因，他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朋友。在外人眼里东子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从来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也从不加入别人的交际圈，就像是一个刺猬一样难以接近，永远都是孤单一人，独自行走。这样的人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存在感，被大家排斥也是情理之中。有时东子自己也会想或许寒窗多年的同学到现在也有许多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这点从毕业以来就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期的同学来邀请自己参加同学聚会就可以看出。

那是五月的时候。

一天，事务所所长从他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关东君。”

所长说着走到了他的面前坐下，递了一根烟给他，东子并不抽烟，没有接。但所长看到东子忧郁的表情和微锁的眉头后不禁有些惊讶。

“所长……这是这个月的财务报表，因为财务部的杨会计家里有事请假不在，所以由我一并做了。”

东子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把一份文件递交了过去。所长接过后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放回了桌上，继而用担忧的口吻对这个他一直看好的年轻下属说道:

“工作上的事我对你还是很放心的，到事务所里的这些时间里工作也很认真，就算不会的也在努力学，账务上也从来没有任何纰漏。不过我今天来这里并不是来和你谈工作上的事的，而是来谈谈关于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东子疑惑不解，不明白所长意欲为何。

“我听下属们说关东君你最近有些不在状态，总是感觉心不在焉的，但他们与你并不是和熟，所以由我代他们来慰问一下。怎么了，关东君，是最近哪儿不舒服吗？”所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没什么。”东子有些腼腆地回答。对于同事们的关心他不以为意，只是对于所长那稍带着责备的口吻感到有些抱歉，毕竟他现在确实丧失了一开始对于这份工作的那种干劲。

“年轻人果然还是不要太勉强了，工作虽然很重要，可还是要注意放松，可不要把身体搞垮了！”

所长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和善，看来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而是确确实实为自己担忧。这让东子对这个来自日本的中年男人有了些许改观。

“所长……其实我想……”东子有些为难地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准备已久的信封。“非常感谢您对于下属的关心，您是一个好的老板，被很抱歉我还是想向您辞职。”

“辞职？”所长看上去非常惊讶。“为什么要辞职呢？是事务所的待遇不够好，还是身体不舒服？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我可以先放给你一段时间的假，你到处去转转？”

“不不不……”东子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所长，其实我更想……”他本来还是坚持想辞职，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所长露出了一个勉强得不知道算不算是笑的表情。“今年的工程已经收尾了，我会在这两个月内尽快把财务报表做出来，因为我个人精神上的一些原因，的确不太适合这里的工作。不过既然所长您这么说了，那辞职的事就暂且不提，我打算先回家乡修养一段时间，希望有所好转。”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还是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啊！”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和蔼地笑着。东子不知道这个五十多岁的日本中年男人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体恤员工，就一边应付着他一边暗忖着关于自己要辞职的事。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适合回到家乡生活，在他确定自己有能力开始新的生活之前他暂时还是不可以擅自辞职。

“走一步看一步吧。”东子这样想着，怔怔地望着办公室的窗户，窗外是看起来有些阴霾的天空。他的心中忽然没由来地感觉有些烦躁。

“对了，关东君……”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所长起身站了起来，对着东子说:“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性格，但还是要与同事们多沟通，多交流呀。大家既然在一起工作，那就是一个集体，你不要总是独来独往的嘛。”虽然他的语气并不重，但却给人一种威严感。

东子点点头，然后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账目了。所长见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推门而去了。

所长刚离开，东子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继而用笔杆杵着下巴沉思着，表情回到最初的阴郁。他望着所长离去的方向，眼神变幻莫测。

“你在这种地方究竟是干什么啊？”

一个阴郁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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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五月份的时候辞职未果，在所长建议自己回家修养的时候，其实东子心中就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而所长的建议恰好让他准备利用这次机会来调整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原本按东子先前的想法，他是打算直接回家，一边看看在家乡有没有什么更加适合自己的工作。但他后来回去好好斟酌了一下，最终决定此次的行程分为两部分——先回家看望母亲，陪母亲一段时间后就去乡下到处转转，同时他还打算回一趟杏村，回到那个他已经十一年没有再踏足的地方，去寻找一个答案……他始于杏村，长与杏村，心中那多年未解的郁结也源于杏村，十一年前母亲带着他落荒而逃，背井离乡，十一年后的他已经长大，不会再被那些如绞架一样流言蜚语所击倒。此次回乡，他自认为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恐惧了。

心中定下想法之后，东子就开始着手准备了起来。原本他在七月份的时候就可以把手头所有的工作完成并与其他同事完成交接，可谁也没想到一瓢大雨打破了他的所有计划——七月初的时候，一场连绵五天的大雨造成了城郊数座山发生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而其中一座山上就有东子所在事务所进行了一半的一个工程，超过三分之一的建筑和场地被泥石流给淹没。突如其来的天灾打得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由于工程要重新开始，又要新购进大批的材料和器材，所以身为出纳的东子一下子多出了许多工作，在这个节点上他不可能把这么多工作甩给原本要交接他工作的杨会计，所以东子原本的计划就只能往后推。这让东子感到有些恼火，却无奈只能转身投入工作当中。

当工程终于新建成功，东子忙完工作的事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了。晚收的庄稼也开始了最后的收割。

在把一切工作都交接完成的第二天，东子就订好了飞往家乡的机票，三天后就上了飞机。

当那由钢筋铁骨组建的庞然大物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冲上云霄时，坐在窗户旁边的东子被窗外的景象深深地震撼，那一幅画面像是一个烙印一样印在了他的心里，再也无法忘记。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有一天能够以这样的高度俯视这片大地。

二零零二年十月，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即使是当年他从县城来省城上大学时他也只是坐了三天火车而已。(没有人能够想象出这个生于乡村，长于小小山城的男人那时是怎样的震撼和激动，就像无论我要何等华美的字眼也始终无法描绘出他当时的心情和想法，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当时的眼睛里一定是闪动着光芒。)

“马上就要入冬了，不知道现在O州冷不冷，山顶上应该已经开始下雪了吧。”五指贴着冰凉的玻璃，望着窗外丝绸般柔软的云，东子眼前忽然浮现出故乡的风景。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以前身处其中的时候，并未有所感觉，但当他真的离开那个地方去往省城多年的时候，此刻竟无比怀念起那曾经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山国风景。

不管是杏村还是县城，都是属于O州的地界。地广人稀的O州，属于典型的山国风貌，连绵不绝的青山河流隔绝了山村与城市，养育着一户户人家，养育着O州所有人。虽然东子在O州生活了十八年，但他对O州的了解却仅限于杏村和县城，因为他只在这两个地方居住过，除此之外，他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了。此次旅行他总共向所长请了三个月的假，为的就是到O州的各个村落到处逛逛，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才是最能让人找到内心平静的地方。

一进入O州的地界，骤然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典型的山国风貌——巍峨的青山相互交错，绵延千里；茂密的矮林不时传出阵阵骚动；枯萎的草木尚未伸展出新的嫩芽；远处的山头依稀还萦绕着淡淡的薄雾(以上的景色描写均为我的想象，当时东子在飞机上应该是看不见这些景象的。)……东子透过微薄的云层凝望着下方隐隐约约的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流，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熟悉，却又夹杂着几分陌生。东子闭上双眼，心中渐渐由开始的震惊、激动慢慢变为了平静。

大约上午十一点的时候，这只在天空中飞行了三个多小时的钢铁巨鸟才终于缓缓落向了大地。

O州境内到底有多少座山？没有人数过，也没有人能数得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O州境内所有的城市、乡村、寨子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因为县城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地形上并不适合建机场，所以机场建在离城三十多公里的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从机场到县城大概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再加上回城的客运车并不是随时都有，所以东子估计要到十二点后才能回到家。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穿过一片桑田遍野进入一个少数民族寨子后(O州是一个少数民族聚集地，并非只有汉族。)，就可以依稀看见城市的轮廓了。晨间的太阳从山的另一侧露出半个身体，向着半山腰的城市撒下金色的光辉。县城是整个O州最接近日出的地方，在当地人的口中，县城也被称为“太阳升起的地方”。

从机场到城市，两侧的风景并没有多少变化，放眼尽是因收割完成而显得有些荒凉的田野，偶有几户人家，门前升起袅袅炊烟。望着窗外一派荒凉萧瑟的景象，东子的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他分不清这种孤独感是源自他内心本就潜藏着的情绪，还是这一段漫长的路程本身就给人以一种孤独寂寥的感觉——以机场为起始点的公路笔直地通向远方与天际线汇成一个模糊的点，四周的田野只剩下被割断的秸秆，被风吹起淡黄色的灰尘，田野与田野之间杂草丛生的土垛和简陋的草棚，远方望不清尽头的竹林，竹林背后若隐若现的村庄……

“一叶落而知深秋。”

一片枯黄的叶子飘零而来夹在车窗的缝隙，东子蓦地感觉浑身泛起一阵凉意。

母亲早早地就在车站的站台前等待着东子，将近一年的时间不见，东子刚一下车母亲就把他拥入怀中以表达自己的思念。已经长大成人的东子被母亲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拥入怀中，身体在瞬间僵硬，然后不可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他感觉四周的人此刻都在盯着他，仿佛一道道刀锋一样的目光像他投射而来……东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不着痕迹地从母亲怀抱中挣脱出来。母亲看上去并没有发觉到东子细微的小动作，却在东子转身上前时轻轻用袖口拂了一下眼角。

路上，东子注意到母亲看上去有些疲惫。

“是在这里等自己太久的缘故吧。”东子有些歉然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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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一年的时候手机在县城还未像现在这样普及，至少没有到人手一台的地步，母亲与东子的联系一般都是写信或者电话，许久的不见让母亲有许多的话想要对儿子说。回家的路上母亲问了东子上千个问题，都是些关于工作时间、生活中的烦恼以及开心的事，顺带还询问了一下关于东子什么时候找一个女朋友的问题，被东子以别的话题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当东子提及他最近每况愈下的精神状况和辞职回乡的打算时，母亲眉宇间明显布满了担忧，却出奇的没有给东子任何意见。而东子则感觉母亲的担忧并不单单只是来源于自己，还蕴含着一些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东子向母亲表示自己对她的关心，而母亲则让他只需照顾好自己，不要总是让她担心。

就这样，东子那安静而略感茫然的悠闲生活开始了。

刚开始的几天，东子并没有出门，大多数的时间他都选择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靠在床上或是坐在桌前，望着窗外清澈如水的天空和低矮的房檐发呆，他有时是在回想回来时的飞机上、路上所见的风景带给他的一些不一样的感悟，有时是在回忆过去，还有时则是什么都不想，任凭思绪纷飞。他往往能这样思考上一整天，直到母亲叫他或是必要的出门他才会离开房间。

于东子自己来说，他是在调整并放松自己，而在母亲眼里，东子的表现绝对算不上是正常的。到东子回到家第三天的时候，母亲提议带东子去医院看一下心理医生，但被东子拒绝了。东子认为母亲的担心实属多余，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目前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了需要再次去看心理医生的地步，相反，他认为这样更能让他尽快找到自己内心的平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莫名感到焦虑不安。

在东子回家的一周内，母亲的疲惫和担忧明显增多了不少。一方面是因为东子最近看起来愈发的孤僻，走出房间的次数越来越少，非但没有任何改善反而愈发的阴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

当东子怀着感慨万分的心情带着母亲让买回的东西往家里回去时，半路上忽然乌云密布，明明是黄昏是否天空却阴沉得如同已至半夜，沿途的一家家店铺和两旁的街灯都依次亮起灯。再往前开了几米，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飒飒飒的声音，狂风大作，道路两旁树木的树叶和地上的枯枝败叶旋转着被卷了起来，尘土飞扬。东子拉上了衣领，眯着眼睛继续往前开。又过了一会儿，天空中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东子正行在半路，又没有带伞，被雨淋了个正着，浑身都湿透了，可他又不能让他辛辛苦苦出来买的这些东西就这样被全淋湿了，就加快了速度，想着去最近的公交车站牌下避雨。

雨幕如银色的珠帘飘散而下，模糊了视线，东子躬着身子艰难地前行，前方被雨水所遮挡，难以看清前方的动静。在他快要走到站牌下面时，他隐约看见公交车牌下有一个小巧的身影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之间，黑色的长发贴在她手臂两侧，单薄的衬衫紧贴身体。暴雨淋得她仿佛落汤鸡一般，给她此刻摇摇欲坠的身影凭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东子愣了几秒，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然后他用力摇了摇头，在路边停下，朝着那蹲在地上的身影走了过去。走近后，东子看清了那是个姑娘，肩膀在雨中微微颤抖着，但背对着他看不清是什么样。

东子看了她几眼就转过身准备离开去找别的避雨处，他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的，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选择避开。可他才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抬起头来朝着天空看了片刻，然后把手中的东西放在站牌下淋不到雨的地方，朝着那姑娘走去。

东子站在她旁边，慢慢蹲了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姑娘，你怎么了？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陌生人说话，其实他心中是非常紧张的。

姑娘抬起头，一副清秀而苍白的脸庞，眼睛红红的，脸上落满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的水珠，直直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怎么了……怕我是坏人吗？不不不……不是……我不是……不是这样的……”东子被她盯得全身发毛，感到非常窘迫，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只是想帮助你……”

姑娘看着他，又把头埋进了腿里几秒，然后再次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我没事……只是有点儿不舒服，一会儿就好了。”她的声音柔柔的，就像春天轻柔的风，很好听。

东子走到电动车面前，骑了上去，对她说:

“这么冷的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东子本来说出这句话后就后悔了，心中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可女孩踌躇了几秒钟，轻声说道:“谢谢。”然后就跨腿上了车。

由于背后的女孩看起来很难受，所以东子就以电动车最快速度向医院赶去。雨滴在风的作用下用力地打在他的脸上，有些生疼，他挺直身体，尽量为后面的女孩遮风挡雨。车轮飞速滚过布满积水的路面，卷起连绵的水箭，向四周飞溅。女孩低着头，身体因为惯性紧紧压着他的后背，东子感到背上传来一阵柔软，虽然阴冷的风夹着雨水打在东子的身上，他还是感觉脸上仿佛火烧一般。

送姑娘到医院并把她安顿好，顺便还替她付了医药费后，东子就趁着姑娘睡着后悄悄地走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也没有问姑娘的名字，他就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情走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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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面对自己老母亲的询问时，东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顺手把东西放在站牌下忘记拿了。无比尴尬的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解释。

在被母亲好一阵奚落和逼问后东子才终于和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母亲，可没想到母亲听着东子帮助了路边遇见的女孩去医院的故事时，眼睛居然逐渐变红，最后居然一边啜泣一边抹起了眼泪。

东子不明白母亲为何而哭泣，只是慌张地拿出手帕递给母亲。

当事后东子再次询问母亲当初为何而哭泣时，母亲平淡的看着他的眼睛说:

“妈一直以为你会这样在妈的照顾下直到妈妈死为止，在那一刻……妈以为你走出来了……”

东子定定地看着母亲，然后心中没由来的撕裂一般的痛苦，以手抚面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

“一直以来都让您担心了！”

只可惜……

他最终没有机会向母亲说出这句话。

二零零一年的冬天，这是东子与萧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遇。

4.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给东子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不仅是因为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冲破了自己心理上一直以来都存在的阻碍，主动帮助了一个与自己完全陌生的姑娘，更多的是源自于母亲的眼泪。

他很多年没有再看见过母亲的眼泪。

很多，很多年。

再往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的眼泪。

“在那一刻……妈以为你走出来了……”

原来母亲一直都很在意……

原来母亲一直在关心着自己……

原来母亲一直在担心着自己……

东子看着母亲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心中只有愧疚。他一直以来都忽视了母亲对自己的感情，二十一年前在雪地里抱回自己也好，十年前为了自己搬家到县城也好，从小到大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好……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只是一个普通农村妇人，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着幼小的自己，让自己不被那些外人的误解和中伤所击倒，她相信自己有一天能走出那些阴影，就像一棵种子冲破泥土的桎梏长成参天大树向着阳光生长！

母亲一直坚信着。

所以她从未在东子面前表露过任何负面的情绪，即使是当年背井离乡时她也是微笑着的。

可她的微笑从未融化东子心中的悲伤，因为东子从未认真看个母亲的眼睛，从未真正试图走进母亲的内心，所以他曾经才会在无数个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母亲自己是为什么当初要留下自己，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却不顾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刺进了母亲的心里。

那天晚上，他终于看清楚了母亲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在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至于那个姑娘，医院一别以后东子就再也没有想过了，毕竟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在人的一生当中像这样的擦肩而过不知道会有多少，分开了也不见得就能与之再次重逢，再次相见也不见得还能记得对方。在不着痕迹地悄然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与那个姑娘再次相遇。

5.

寒冬，一个寒风肆虐的日子里。东子从母亲的手中接过背包和围巾，朝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望了望方向，轻轻拥抱母亲过后，关上门走了出去。自此，东子为期一个多月的漫无目的的旅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因为并没有特意地去定制了行程，所以东子决定先从就近的地方开始自己的旅程，一直游到杏村为止。当天下午，东子就坐上了通往西山的长途列车，开始了他行程的第一站——西山。

古老的西山是位于县城西侧的高山，离城有将近一百公里的路程，但因为山路崎岖难行，绕山而行，所以要三个多小时才能到位于山腹的车站。西山里没有城市，但有山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然没有较大规模的城市，却有很多的少数民族的村寨建立在山腹中的各个地方。

东子要去的地方被人们称作小街，是西山里最为热闹的一条街，也是西山与外界连通的唯一通道。想要进入西山，去西山里的任何村落，都必须经过小街，因为那里有着整个西山唯一的车站:西山客运站。在小街，有不同的人进行着各种各样的交易，沿途的路上时常可见运进生活用品和输出农作物的货车穿行。

坐在不停颠簸的车中，东子感觉路途漫长而无所事事，干脆靠在座位上看着沿途迅速闪过的风景。(似乎从小时候开始，东子坐车就喜欢买靠窗的座位，似乎只有看着窗外的景色才能让他稍感安心。)当车驶出城郊，离开县城的边界驶入西山的森林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了。由于现在已经是冬天，白昼变短，刚过五点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但由于两侧的树木的叶子几乎都已经快要掉光了，头顶并没有被遮掩，所以森林中还算相对亮堂，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一进入森林就一片阴暗。进山之前他曾专门注意了一下西山山顶，山顶呈现灰白色，应该是下过雪了。县城很少下雪，自从东子十岁离开家乡后，他就很少见过雪了。而与小伙伴一起在雪地上玩雪，更是只存在于回忆和想象当中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车内的灯光在几秒的闪烁后打开了，东子看着窗外已经模糊了的风景，忽然看到玻璃中映照出来的自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在确认其是否真实。在这旅途遥远的寒冷夜里，口中粗壮的喘息，黯淡无光的眼神，微微凌乱的头发——在此刻此种状态下疲惫而又充满好奇地望着窗外的自己，与十年前十岁时那个拘谨地坐上通往未知县城的长途列车，内心充满不安与好奇的自己，在相隔十一年的光影后，目光居然透过那车窗玻璃在这一瞬间惊人的交汇了。

“他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离我们远点儿！”

“他为什么不和别人说话？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吧？”

“我听老师说那家伙啊……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在村子待不下去了才被迫转来县城的……”

“哈哈哈！你们看看他那个可怜样儿，他就是一个胆小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