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子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毕竟在自己的记忆里，除了自己去省城读大学时必须要离开母亲外，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更不要说主动离开。
“来接妈的车马上就要到了……”母亲没有说完，但东子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得不接受母亲确确实实是将要离开他的事实，不管他愿不愿意。
“上次我回来时不是给你买了一个手机吗？你记得带过去，时常打个电话过来。”东子想到了这一点，对母亲说。既然母亲已经执意要走，东子也就不再阻拦，这个时候要再多说什么反倒显得他不懂事了。
母亲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脸，再次摸了摸东子的脸。那笑容中带着些许落寞，也带着些许欣慰。
“真的长大了啊，会担心妈妈了。”
“这次要回去很久吗？”
“嗯，那将会是很久、很久……妈妈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
“妈走后，你应该找一个人来照顾你了。”母亲忽然想到了这一点，顺势说。
“还很早的，以后再说吧。”东子显然在刻意回避这方面的问题。
“你二十二岁了，不小了，东子。”母亲语重心长地劝导他。
“是啊！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但是……我也只有二十二岁。”
听了东子的回答，母亲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不过，真的要到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吗？”
“大概是如此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会提早回来看你。”
“过年，二月份，那得很久啊。”
“你得习惯分别，东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母亲的表情尤为认真。
“你得知道，要离开你，妈妈心里要比你更加的不舍。”
东子叹了口气。

“……上次我出去旅行时，已经回过杏村一趟。我们家那间老房子我已经打扫过了。你直接回去住就可以了，不用再劳累什么。”
“你回去过了？你见到他们了吗？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你们没有闹出什么矛盾吧？”
听到东子回去过后母亲显得很惊慌，一连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没有发生什么……那么多年了，他早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而是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回去的。而且，我也没有特意的去找他们。”东子隐去了自己与江叔见过的事，他不想再提及那次见面，也不愿让母亲担心。
“呼～”母亲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咱们互不招惹，相安无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下了车路上小心，天黑山路不好走。”
从车站到杏村还有一段山路，东子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这还用担心吗？你妈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家的！”母亲的话里透露出无比的自信。
“可那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东子想说出这句话，但看母亲那微微发亮的眼睛，又将到嘴的话又憋了回去。
两人又聊了几句，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到了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母亲让东子回到房间休息，她自己去，不用东子送她。东子遵从母亲的话向房间走去走到走廊的尽头，房间门前时，东子转身，母亲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母亲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东子，像是要把他的身影牢牢记在心里。
“东子……”
母亲再次露出那种复杂的神色，轻轻地叫唤着他的名字。
“妈要走了，你亲妈妈一下好不好？”
良久，她慢慢地说。
东子怔怔地，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
“记得照顾好自己。”
母亲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没有等待东子的回答。她转过身，留下了自己最后的嘱托。
在母亲转过去的那一瞬间，他隐约看到了母亲的眼角在灯光下闪动着晶莹的泪光。那泪光像星星一样明亮，深深地刺进了东子的心。
东子心中隐隐作痛，那一刻心中拼命地升起一种想要叫住母亲的念头。
但他最终只是转身走进房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身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

东子靠在门上，一股浓郁的、沉重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伤感在东子胸腔中蔓延，像是出石缝里溢满出来的冰泉。东子的胸口不断起伏，眼泪不可控制地夺眶而出。
虽然母亲明确表示只是回杏村，并且答应过年回来。可当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自己，母亲就要去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非常遥远的地方了。
那个地方很远、很远。
远到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到达……
自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如果不算上那天的话。

更新了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曾经这样问过东子。
当时他看着我，眼睛里已经看不见悲喜。
“就算时间能够倒流，我也改变不了那个结局了。”
听到他的话，我感同身受，同时心中升起一种无力感。
的确，有些东西、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并非我们不作为，只是那是我们没有办法、即便穷极一生也无法改变的结局。
“不过。”
在我陷入此番思考的时候，他又轻声说。
“如果那个再次见到那个二十二岁的自己，我会讨厌他……”
东子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眼睛深邃而又清澈透明。
我想那时他的目光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向了那个他永远也无法原谅的自己。

4.
四月份母亲离开后，东子一直有和母亲互通电话。母亲走的时候他忽然产生的异样的情感让他为母亲而担忧，但几次通话都可以确定母亲在那边过得很好，从电话里也听不出母亲有任何异样，他也就渐渐放下了心，认为的确是自己多虑了。在往后的几通电话里与母亲聊的也都是些日常话题和互报平安。
因为东子本身性格就不太喜欢多说话，即使在母亲面前也一样，所以他确定了母亲并没有什么事后就渐渐与母亲减少了联络。但每隔几天他还是会打电话给母亲问一下母亲是否安好，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他作为儿子的责任。
母亲走后，东子就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了母亲在身边，东子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愈发严重，面对着空落落的屋子他经常因无所适从而感到恐慌，所以那段时间他都会在店里待到很晚才回家，避免自己沉溺于幻想当中。
在一个人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段时间后，原本已经平静的局面再次被打破——东子的生活中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就是萧琴。其实也不能说是不速之客，因为若真要追究的话，导致他们两个之间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根源还是他自己。关于萧琴与他之间的邂逅和萧琴搬来后他们发生的事之前就已经详细写过，在此便不再多作阐述。
对于萧琴这样忽然之间闯入自己的生活，一开始东子其实是很不习惯的。他一直以来都是独自一人生活，要么就是和母亲一起生活，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独自行走，从未想过生活中会闯入另外一个人，更没有做好接纳别人的准备。而且从性格上看:东子性格孤僻、待人冷漠，萧琴则是活泼开朗、落落大方，两个人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个体，按常理来说这样性格相反的两个人应该形同水火，格格不入才对。可两个人偏偏凑到了一起，而且还是人家先自己找上门来的，即使东子不乐意，也不可能说出什么反对的话。东子的性格使得他有些逆来顺受，但他依然为怎样处理好与萧琴的关系而感到烦恼，毕竟他从来没有过与女孩子（而且是比自己小的女孩子）相处的经验。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再加上之前在疗养院与其有过约定，所以东子开始尝试着和萧琴接触，试着与她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同时也尝试着改变一下自己，让自己试着与正常人接轨。
十岁时他离开了杏村，离开了那个令他伤心欲绝的地方，从此背钉上了“被抛弃的孩子、不幸之人”的标签。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轻易释放自己的情感，学会隐藏自己。他封闭自己的内心，逃避现实，以这样一种自卑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所有的人都戴着温暖的面具，内心却如玄铁般坚硬。”
年幼的他紧紧地抱着自己，一个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他像是把自己缩进了一个小小的壳中，不向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人打开一丝缝隙。可是，即便如此，那个失魂落魄地从那个生下他的地方逃窜离开的少年，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着能够获得友谊。只是……他害怕还没有得到，就再一次失去。
也许是因为萧琴对他的真诚，也许是因为当初自己许下的约定，又也许是因为一些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与萧琴之间的相处神奇的并未像其他人那样以非常快的速度尴尬结束，反而相处得很融洽，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并且不得不说萧琴的到来的确冲淡了东子对母亲的思念，也让他死水一般的生活有了些许乐趣。
他感觉自己开始变得不像是自己。他开始试着与他人聊天，不再沉默寡言；他开始正视更多人的眼睛，即使那依然很困难；他开始试着用另外的眼光去看待他的生活，而不是满心疲惫，充满绝望……似乎一切都开始向着好的一面改变。可他切感觉不真实，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美好却又脆弱的梦境，是一触即碎的幻影。他感觉无形中有一团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当他一个人身处在家的时候，仿佛又道阴冷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似哀嚎，更似嘲笑……


在十月份的时候，萧琴的病情以谁都没有想到的速度忽然降临，并且急剧加重。至此，萧琴不得不回到疗养院观察治疗。
再一次回归一个人的生活的东子，有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重新回到了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的独来独往的生活。其实这才应该是属于他的生活，他注定了只能一个人独自前行。只是，当他每天早晨上班打开门看见对面紧闭的门扉时，心中却隐隐有一丝失落。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复杂情绪？”
东子抚摸着胸口，在心中问自己。

某一天晚上，东子下班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店里，整理一些账目上的东西。随着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作为店里唯一的财务，东子的工作自然也逐渐忙了起来。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晚还留在店里过了。萧琴的出现打破了他的生活，而现在他又恢复了原本该有的生活。
“萧琴不会回来了吧？”
当东子整理好账目，将这些文件收进包里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东子循声望去，店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边看着他了。
“为什么这么说？”东子拿起桌子上之前准备好的咖啡，也不介意已经凉了，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我已经听说了，萧琴生病晕倒的事。”店长如此说道。
看见东子面露疑色，他又解释:“是我一个朋友在医院工作，他来过店里几次，见过你们。那天他看见你背着萧琴去医院后，问了一下帮你们看病的医生，然后告诉了我。”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知道。”。
东子想起了以前经常来店里找店长聊天的一个高高瘦瘦的戴眼镜的男人。那天去医院的时候似乎的确有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上前来和他打招呼，只是他当时太过着急，没有仔细看。
“可是，萧琴她不是已经和你请假了吗？仅从这一点也不能看出她以后就不会来了吧？等她病有所好转说不定她就回来上班了。”
听完东子的回话，店长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店长的这副模样让东子更加奇怪了。
“你们两个不是住在同一栋楼吗？”
“是倒是。”
“那你居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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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情是一定我要知道的吗？”东子感觉越和店长交谈下去越发感觉一头雾水。要换做以前他一定会就此结束这次交谈，但现在他显然有耐心得多了，况且事情似乎还与萧琴有关。
“就，就是萧琴家的事啊！”店长瞪着眼睛说。
“她家又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是已经回疗养院观察了吗？”东子越来越不淡定了。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吗？”看着东子此时的表情，店长终于确定了原来东子知道不知道他所指的事情。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知道吗？”
“好吧，我还以为你知道……”看东子确实有些急眼了，店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事情是这样的:之前萧琴和我请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只当是普通的生病而已。毕竟请病假嘛，实属人之常情，我作为老板也不可能不同意对吧。可从前几天从我朋友那里得知了情况那么严重后，我也有些担心她。你知道的，东子，萧琴她平时在店里虽然有些闹，但店里的大家都还是很喜欢她的，所以我就想着代表大家去探望一下她。”
“你去过我们那里？”东子打断了他。
“对呀，大概店里打烊的时候去的，我本来想约你一起去来着，但你说你要加班，我就自己去了。”

“难怪当时你会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东子明白了过来。
“可你就算去了，也不可能看见她啊！她家里现在应该是没有人才对。”
东子不可能不知道萧琴已经回到了疗养院，那可是他亲自送萧琴回去的，那店长去那里应该只会无功而返才对。
“萧琴的确是不在家。”店长点头表示同意后，接着说:“我下午去到萧琴的住所的时候，发现那里门大开着，有一种中年模样的男人指挥着一起搬迁工人把里面的家具往外搬，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啧啧啧。当时我还心想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特意去向那个中年男人询问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店长神秘兮兮地朝东子问到。
“萧琴她……房租合约到期了？”东子想了想，试探着回答。
“……”店长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问了那个男人后才知道我并没有走错。那个男人说他是萧琴的父亲，今天就要帮萧琴搬家。他说萧琴的病很重，现在已经不在城里，而是在别的地方治疗，而且过一段时间等萧琴的病情有所好转后就要带她去省城进一步疗养。”
说到这，店长顿了一下，然后把头凑过去向东子小声说:“而且我还从萧琴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件事情，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让店里其他人知道。”
东子点了点头。

“我和萧琴她父亲聊天的时候，才知道萧琴其实早就生病了，之前一直在住院观察。这几个月是她自己偷偷从疗养院里跑出来的，房子也是她自己偷偷租了搬过去的。她父亲已经找了她好久，可是她始终一直在推脱，不肯回疗养院，也不肯告诉她父亲自己住在什么地方。这个城市那么多人，萧琴不说，她父亲自然找不到她的。直到这次生病，医生打电话给她父亲，这才找到了萧琴。她父亲说这次说什么也要把萧琴带去省城了，只有在自己身边，他才会放心。”
说着，店长看了眼脸色越来越差的东子。
“从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反应来看，他父亲应该是在你来上班了的这段时间里才过去的。我之前还一直以为你知道的，所以才来问你。”
“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东子感觉有点不太相信。
“虽然我平时是比较喜欢开玩笑，但也不至于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吧？”见自己被怀疑了，店长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说。
“所以说……过不了多久，萧琴就要去省城？”东子看上去有些失神。
“从她父亲的态度上来看，应该是这样的了。她父亲是一个工程师，经常要为省城跑，所以没空照顾萧琴，本来以为把她放在疗养院有护士们照顾就放心了，没想到她居然自己跑到城里来了。去了省城她父亲就可以照顾她了，而且省城的医疗水平也比这里要好，东子你是从省城回来的，你应该知道这一点。虽然她父亲看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人，但从与他的交流中可以感觉得到他其实很关心萧琴，并且为自己一直疏于照顾她，连自己女儿昏倒了也不知道而愧疚。我想这也是他坚持要带萧琴走的一个原因。不过萧琴听上去似乎不太领情，和他吵了一架。”
谈起萧琴父亲对于女儿的关心，店长无比感慨，感叹天底下的父亲果然都是一样关心儿女的。
“那她母亲呢？如果说她父亲忙于工作的话，那萧琴她母亲应该可以来照顾她才对……”
与店长不同，东子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
“这个嘛，倒没听她父亲提起过，也许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吧，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也许吧。”东子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
“其实早就可以预见了……只是我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一点。”

东子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神飘忽不定。
“从她来的第一天我就应该想到了。世间有哪个父亲真的会忍心放任身患……重病的女儿在外面独自生活而不管不问呢？其实她自己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吧——从她出疗养院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好了随时回去的准备。她早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但她刻意的不去提起，表现得就像完全不担心一样。明明身体已经是这样了，为何非要来呢？还是……有什么非来不可的原因？”
东子思绪万千，在心中不断思考。
店长虽然不清楚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但看他那深沉思考的样子，也就不出言打扰他。
“时间不早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店长你也早点休息吧。”
东子思考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得出答案，也就放弃了，想着等有机会亲自去问萧琴好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心情再与店长闲聊了，就拿起了自己的包，向店长告辞。
“的确不早了。”店长点了点头。
在东子从店长身边走过的时候，店长突然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用略带安慰的语气对他说:“萧琴要走我也很难过，相信大家也都会很难过。你也想开点，有时间去看看她吧，不然以后说不定就真的见不到了。我很为你们可惜，可能你们真的不合适吧。”
说完这句话，店长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还不等他回答就先他一步离去了。
“不合适？”东子愣在原地。
“是在说我们做朋友不合适吗？还是说我们住对门不合适？”
他看着门外店长离去的方向，始终不解其意思。

当东子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了。
今夜并没有乌云，整片天空虽然依旧漆黑一片，但并没有平时那种仿佛云层就要塌下来般的压迫感。月牙高高的悬在天空，出奇的明亮，投下冷冷的月光洒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大街上冷冷清清，一个行人都看不到，两侧的店铺基本都已经闭门，只有零零几家二十四小时都营业的店铺窗户中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东子缓慢地步行着，感觉那平静的月光带着些许的寂寞流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空。
他走得很慢，眼睛很明亮，里面倒映着沿途的沿途的风景。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晚像这样走过这座城市的街道了。
以前萧琴在的时候还没有发觉，直到现在她不在了，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就好像这夜晚的街道，明明仍是同一条街，不同的夜空下，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有时间去看看她吧，不然以后说不定就真的见不到了。”店长离开时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晚间的风有些寒冷，东子拉直了衣领，呵出一口冷气。
“但去了的话又该说些什么？去和她道别吗？”他这样想到。
“不行不行，那样她肯定是要发脾气的。”下一秒他就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东子边走边思考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始终无法下决定。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家楼下。
楼道里黑魆魆的，没有一丝光亮。原来的声控灯在不久前坏了，一直没有人来修。走到家门口，东子把钥匙插进锁孔，刚准备扭开门，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对面的房门紧紧地闭着。那道门和今天中午他离开时并未有任何不同，只是他知道已经不会再有一个姑娘笑着推开门面对着他了。
他静默了片刻，转身打开了门。
“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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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东子房间的书桌上面，林林总总摆放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全部都是他和他母亲的照片。照片里的东子每个年龄段都有，上至他高中毕业和母亲的合影，下至他刚上小学的照片，从稚嫩到成熟，记录下了东子的整个童年，也记录着照片中的母亲逐渐老去。
这些照片都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他曾经一度认为自己灰色的童年里任何东西都不曾留下，却没有想到母亲与他之间还留下了这么多的照片，记录下了他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却依然单纯美好的瞬间。
在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他母亲都用钢笔备注着照片的拍摄日期和是因为什么事而拍的。基本都是些小事，小到有些根本没有必要以照片的形式留下来。可东子每每注视着这些照片都仿佛拉开了回忆的闸门，思绪万千，不时露出一丝笑意。我想，这些照片里包含着的意义，只有他自己能懂吧。
“你妈应该很爱你吧。”一张张看过这些照片，我对东子感叹到。
东子其实很少和我提起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其实也不仅是他母亲，包括关于萧琴的事情也是，他似乎一直在刻意的去逃避这些回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他很痛恨……那个二十二岁的自己。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要更加爱我。”东子怅然地说。十多年的时间像是一把利剑，将二十二岁的他和现在的他分割开来，现在他的脸上很多时候已经看不出太多太复杂的感情波动了，岁月冲淡了他内心的情感，可当他想起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眶依旧湿润。
“你母亲当年离开的时候，也许就已经明白了最终的结果，那你说……她走的时候，该有多么的不舍和伤心呢？”
东子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照片。那一刻，在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眼里，映出了我几乎从未见过的悲伤和思念。
“很多年后，我才逐渐明白，当年她看似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去，每一步，都像是践踏在自己心底。”

6.
雨。
满天的雨。
数不清的细小雨滴从混杂着墨汁般的阴云里倾落。狂风裹挟着雨水穿流在纵横的街道中，发出剧烈空洞的呼啸声，远远的听起来似哀鸣，又似咆哮。
掉落在街面的雨滴如同银白色的花在路面上绽放，混合成潺潺的水流，穿过霓虹灯光下的灯影和泛着冷光的路面，向前方慢慢流动。
是夜。
磅礴的雨幕里，清冷而空旷的街道里，溅起朵朵水花的布满翠绿青苔的青石板上，东子持着一把黑伞，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中，孤独一人立站在街边的站牌下。
在雨和站牌铁顶激起的“啪啪”声中，东子往内缩了缩。确定了自己不会被雨淋湿后，他收起了伞，轻轻地抖了抖上面的雨珠，然后低头看了眼手表，又抬头看着前面，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忽然之间雨好似变得有些急了，空气中弥漫着比刚才更深的寒意。东子竖起衣领，继续望着前方的路面。
阴雨氤氲了街道，眼前尽是被雨水模糊了的道路和缓慢上升的雾气。
东子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看了几眼，眼神不断变幻着。许久，他拨出一个号码，手机屏幕的亮光将他的脸映衬成一片惨白色。随着十几声响铃过后，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女声。东子面无表情地将电话挂断，重新放回口袋，眼光重新望回街道。此刻他的眼中眼中只有雨，和迷茫……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母亲在电话告知东子她三天后会回来看东子，那天是东子的二十四岁生日（东子的生日被母亲定为是他被捡到的那一天）。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四日深夜十点三十分，雨夜。
东子依然等在车站，因为母亲说过她今天会回来。
但他没有等到母亲。

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今天的最后一班车，冲破雨幕，拉着被雨水扭曲的长长的灯光，缓慢地驶进了车站。
东子循着车灯的方向望过去，死死地盯着车门，眼光不断地在下车的旅客里探寻，期望可以从里面看见母亲的身影。
自母亲四月份离开后，迄今为止东子与她已有八个月没见面，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唯一能知道母亲是否安好的途径就是电话。而最近一两个月，他与母亲的联系越来越少，每次通话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母亲就会借口说有事情要忙而结束通话。这次母亲在电话里告知他今天会来看他，东子的心中高兴和期待的同时，也隐隐产生一丝不安。虽然母亲在电话里说得很高兴，但东子却听到了母亲声音中带有以往都没有的疲惫和无力感。母亲极力地想要将这些情绪隐藏，但由于东子对于情绪方面一直很敏感，所以还是有所察觉。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股莫名产生的不安感与当初母亲离开时他所产生的不安感一般无二，并且随着等待母亲的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深。
“在哪里……到底是哪一个？”东子有些焦急，口中不断轻声念叨着，眼睛不断在那些从车辆上下来的人身上扫过。
因为下雨的缘故，从车厢下来的人要么撑着雨伞，要么披着雨衣，再加上雨幕的遮掩和夜晚本身的黑暗，所以东子其实根本看不清那些从车里走下来的人的模样。但东子确信自己与母亲之间是有着某种无法以常理来解释的联系，只要母亲在那些人群里，他就一定能够认出母亲。可让他几近崩溃的是，当车厢里的旅客全部从车厢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找到母亲。
母亲并不在这群旅客中，可这已经是最后一班车。

突然，一个身披黑色雨衣的人转过身背离人群，朝着他的方向走来。那个人一件行李都没有带，全身都浸没在雨幕中，与背后纷乱的人群不同，目标明确地向着东子所在的方向不断走近。他那黑色的雨衣与漆黑的夜色混为一体，东子无法看清他帽檐下的脸，却可以肯定那绝对不会是母亲。
“东子……你真的是东子……”
那个人走到东子面前几米处僵直地站住，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从帽檐下传出。
东子看着他，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此刻紧绷着的脸庞让他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就在那个男人停住的那一瞬间，东子借着车站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他的脸。
两个人相互对视着，静默不语。良久，东子点了点头。
“是我。”
得到了东子的肯定，他也点了点头，脚步依然不动，就这样站在大雨中轻轻地掀开了雨衣的头套，露出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东子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个他在一年前才刚刚见过，却是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东子曾经的儿时的玩伴江文。在杏村分别一年后，这个与东子着实算不上熟悉的故人代替母亲站在了这里。
东子不知道为什么是他出现在了这里而不是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从他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中，东子感觉自己的世界可能即将轰然倒塌，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江文慢慢地走近，任那冰冷的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脸不断往下流。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但看向东子的眼神却悲伤得可怕。东子心中已经隐约明白他可能是为了何事而来了。此刻东子多么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永远也不要带着这样悲伤的表情说出那句他已经准备好要说出的话。
在江文的背后，是大群的熙熙攘攘的人潮，向着不同的方向聚集或散去。东子真希望能像往日一样，母亲是他们中的一员，一切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微笑着走上前来拥抱他，就像地球如往日那般转动。
“三子……”东子轻声地呼唤着江文儿时的小名，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对他说:“求求你，什么都不要说……”
江文走到他的面前停下。东子看见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拳头紧紧地攥着，关节被捏得发白。
“东子，你的母亲过世了……”江文说。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雨声、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嘈杂声……一切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只剩下江文用哭一般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霎时之间东子觉得有无数冷冽的寒风向他袭来，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插进了他胸膛，瞬间割裂了他的五脏六腑。在巨大的悲伤顷刻间充盈着他的大脑后，东子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朝着身后的站牌无力地倒了下去。当他几乎要摔倒在地上时，江文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支撑着他的身体不让他趴到地上去。东子至今也无法忘记当时他仿佛从胸腔中迸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嘶吼，如同从灵魂深处呐喊出的哀号。
江文紧紧地抱着他，用手不断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低声不断重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没能救她……如果伤心的话你就尽情地叫喊吧，这样也许会好受一点。”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五日凌晨六点二十分，东子赶到了杏村所属镇上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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