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夏天叶隙漏下的光一样闪亮的故事


你是世上的盐
(2015.4)

睡前跟小冬听《马太福音》,耶酥在登山宝训里讲:“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小冬冬问,为什么我们是世上的盐呢?

我说,我也不很明白,你又怎样想呢?

他说,我们很咸吗?是世界的调味料吗?防腐剂?或者,我们看上去白白的,很干净?

我拍拍他的胖头,你说的很有意思,我想都对的。盐这个词儿真是会让人想到很多。

他眼睛一亮,大声说:古时候盐很珍贵的,国家要限制盐的买卖,盐商们都是大富翁!

太棒了!儿子,我们是珍贵的呢。

他笑眯眯得意。

听说古希腊古罗马也一样,一袋盐可能比一条人命还值钱。

这样说来,人还不如盐珍贵,耶酥却说我们是世上的盐,是让我们看到自己的宝贵吗?

肯定是的。我说。还有,让我们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有盐。盐是人必须的东西,没有盐人会头发变白,会没有力气,会死,我曾读过一首诗,题目就叫《盐》,里面讲一个女人没有盐吃,死了,她一直叫着,给我一把盐哪,给我一把盐。我找来给你看。

我把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拿过来搜到那首痖弦的诗,让他读出来。

《盐》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春天
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
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
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
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
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
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
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
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
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
全开了白花。陀思妥耶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
二嬷嬷。



他看了一眼,不肯读,并表示不感兴趣,二什么,陀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我很喜欢这首诗,我自己读了一遍,他在被子上翻着跟头,我不理他。

二嬷嬷生活在远离盐的中国贫瘠内陆,她不知世上有一个伟大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她对自身的命运如蝼蚁一般毫不知情,她的生命完全在神的眷顾之外,她乞求一把盐,天使却唱着美丽的歌摇落雪给她,高高在上赐予她不能果腹的圣灵,这如盐般美丽净洁的雪啊,象纷纷落下的一场冷酷的嘲弄,将她干瘪的身体埋葬。二嬷嬷需要的只是维持生命的一把盐,盐作为防止灵魂腐败的比喻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隔膜的笑话,在这坚硬的肉身匮乏面前,任何革命许诺的新图景都是虚妄,宗教的仁爱之光也不能照亮这卑微的渴望。

我想着这些。小冬凑过了他的头拱着我,“这个二么么这么惨你读了要哭吗?”他掰我的脸细看。

“这是悲伤的诗,但我不想哭。因为我和二嬷嬷需要的盐不是一种东西。”

“盐都是咸的呀,有什么不同。人吃了盐眼泪都是咸的。那个二嬷嬷的眼泪可能没有味道,因为她没有盐吃。”

“嗯,儿子,其实是一样的,没了咸味,我们就不再是世上的盐了,就只能成为无用的东西,任人践踏了。”

“那失去了咸味,真的不能再重新咸回来吗?二么么如果得到了一把盐,她就会咸起来,就不会死了呀。”

“应该是这样的,你知道白毛女吧?就是《北风那个吹》那支曲子。”

“知道,她躲在山洞里没盐吃,头发全白了,后来解放了她得救了,她的头发又变黑了吗?”

“头发听说又渐渐变黑了,是不是全变黑不知道了,她也快老了吧,妈妈不缺盐,头发也渐渐白了。哈哈。”

“唉,妈妈。”他摸我的头发,眼里含着怜惜。我忍不住笑,他总能装出这副可人疼的小样儿,尤其是睡前,这分明是在讨贱。

“听说在天山绝顶有一种优昙花,吃了能让白发变黑,你赶紧把你一身肥肉减下来,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去帮我采一朵来!”

他躲我蹂躏他肚子的魔爪,嘎嘎笑着喘着说我赖皮,“我们是在说盐,你不要说花,你肯定是身上太少盐了,才没劲,才头发白!”

终于他睡了,他没有错,天山绝巅的优昙花救不了我,我缺盐。

世界上缺盐的人多、嘴杂,如果天堂开门放盐,你都不好意思跟着他们排队,因为自认弱者的身份、也因为众人口中的盐种类繁多,你实在不好意思向天使陈述属于你的那第一亿零一种。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5-27 20:29:52 +0800 CST  
要理解巴别尔的《骑兵军》,有一篇小说是钥匙,让我们认识哥萨克——”青春的铁和花“。

巴别尔《我的第一只鹅》
有一个四眼大学生,进了骑兵军最厉害的一个排。他先见到了师长,师长长得太英武了,就像“青春的铁和花”。带他下兵营的人对四眼说,你这种弱鸡没人待见的,要想被哥萨克接受,你得弄个娘们儿,让她对你死心塌地,这是入伙的投名状。果然,他的箱子都被小兵骂骂咧咧地扔出来了。他就憋憋屈屈地呆那,看哥萨克们金刀大马地开饭,他也不能上桌,也没看到哪个女人可以下手,院子里只有一个做饭的老太婆。
看来“花”是不行了,只能用“铁”。
院子里除了哥萨克,老太婆,四眼,还有一只鹅。
四眼就对老太婆说,你,给我烤鹅吃。
老太婆说,吊死我算了。
四眼上去,一脚把鹅头踩扁了,碾碎了。然后把鹅摔在老太婆面前,给我烤了!
老太婆咕咕叽叽,吊死我算了,拿鹅去烤了。哥萨克们仿佛压根没看到这些,继续吃喝,然后一个声音说,这哥们儿还行。然后叫他上桌吃饭了。
整篇小说,不动声色那个声色不动,太俊了。
就最后一句:我做了好多梦,还梦见了女人,可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关于哥萨克,查了一下,应该是个生活在高加索的游牧民族。原来是俄罗斯部族中的一支,为逃避宗教迫害来到高加索,生活在高地的车臣山民之中,混了后者的血。后来又被俄罗斯人收服,成为俄罗斯人和车臣人交战的枢纽地带。哥萨克对保护且驯化他们的俄罗斯人,怀着某种轻视,对他们的敌人车臣人,却深怀敬畏,就象《哥萨克》里,哥萨克们围绕了被他们打死的车臣人致敬,因为后者死的慨然,是条汉子。哥萨克们像“原人”一样,对文明教化嗤之以鼻。他们最爱两样东西:马和女人。爱马甚至超过女人,但一个漂亮女人也可以换二十匹好马,马和女人是可以流通的,也就是说,他们用一种共通的,同质地的爱,去爱马和女人。
”铁和花“,铁甲和女人,共通的质地是血性。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5-27 21:13:14 +0800 CST  
奥威尔《猎象记》

在大英帝国殖民地快崩溃的前夕,有个英国年轻人在缅甸当警察,他心里一边憎恨他所为之服务的帝国,一边又生那些存心不良的缅甸人的气,他们大事不敢干,却总是想方设法嘲弄欧洲人,朝他们吐个槟榔汁啊,踢球的时候吹个假哨啊什么的。总之他道义上站在被他管理的那拨人一边,心理上却没法不厌恶这拨人,行动上左右摇摆。其实这也是当时英属印度官员的普遍状态。
有一天镇上出了头捣乱的大象,这个警察就骑上马拿了支步枪出发去看看怎么回事。路上他知道这是头发情的大象,挣脱锁链跑出来,这时候只有驯象人才能治服得了,但驯象人却追错了方向。这头象在市场上横冲直撞,最后还踩死了一个印度人。这警察一见到尸体,就马上派人到附近一个朋友家里去借一支打象的步枪来。他本意并不是想猎杀那头象,只是想在必要的时候用来自卫,但现在,事情却似乎由不得他了。他扛着枪去找那头象,后边跟着越来越多的人,大家都兴奋地叫着要杀大象啦,这个年轻的英国人觉得自己看上去就像个傻瓜。
那头大象在稻田里安详地吃着草,看上去似乎发情期已经过了,这个警察决定从旁观察,看它不再撒野了,就回去。毕竟杀死这么大的动物是相当令人灵魂不安的事情,也不经济,大象很能干,跟重型机器有一拼,是很值钱的,打死了就只能卖象牙了。无论出于任何考虑,杀死它都要慎重不该冲动。
但他一回头就看到身后乌泱乌泱的黄脸,上面都写满了兴奋之情,认定一场猎杀大象的好戏即将上演。他们甚至把两头的路都堵死了。
“我突然明白了,我非得射杀那头大象不可。大家都这么期待着我,我非这么做不可;我可以感觉到他们两千个人的意志在不可抗拒地把我推向前。就在这个档儿,就在我手中握着那支步枪站在那儿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白人在东方的统治的空虚和无用。我这个手中握着枪的白人,站在没有任何武装的本地群众面前,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一出戏的主角;但实际上我不过是身后这些黄脸的意志所推来推去的一个可笑的傀儡。我这时看到,一旦白人开始变成暴君,他就毁了自己的自由。”
虽然他清醒地看穿这一切,但此情此景,他若后退半步,就意味着临阵胆怯,他,以及在东方的每个白人,都将沦为笑柄。他必须表现出白人老爷该有的样子来:态度坚决,做事果断。
他还想挣扎一下——不能后退,那就上前看看,走近些,试试大象的脾性,要是它冲过来,他就开枪,要是它不理会,那就让它去。这事明明白白的。但他终究没将脚踏下稻田,万一大象冲过来怎么办?他的枪法不咋好,稻田那么泥泞,万一一枪打不死,反而向他冲过来,怎么办?他不怕死,在这些人面前,一个白人是不能表现出害怕的,他甚至都没想到这层——他想到的是一个堂堂白人被一头大象追逐和践踏,那场面——他丢不起这个人。
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只能就地趴下瞄准大象射击。
那头象死得太漫长了。好像一下子变老了,几秒钟,老了千年。他不停地开枪,想令它解脱,那巨兽就是死不彻底,痛苦的喘息声继续不断,就像钟声滴答一样。
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就离开了那里。后来听说它被缅甸人肢解瓜分了。
对这个事情当然有各方的议论,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射死那头象只是为了不想在大家面前显得像个傻瓜而已。
直到后来这个小伙子自己不干了警察,当了作家,写下这段往事,做了深刻的自我剖析。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6-04 15:05:26 +0800 CST  
说到要有光,想起这个。
“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试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的兴奋,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如果你忘了爱情的滋味,这段话可以让你想起来。这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恋爱,琐碎、秘密、温暖、自给自足。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6-04 15:45:05 +0800 CST  
曾纠结了几天这个贴子的必要性,干吗要讲一遍别人的小说。
这些透光的小说,每一个都是复杂的有机体,怎能拿一个肢干就引荐给别人?后来我想,这应该是我自己的需要,我的功课,如何简洁地表达一个情感复杂、意蕴层叠和逻辑完整的故事。而且,一束光理应有一张既凝固最强情感冲击力又揭示了人物性格及事件始末的底片。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6-04 15:54:45 +0800 CST  
夏至午后,日环食,树荫下看地上的光斑,有太阳变成弯月的形状。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6-21 16:57:36 +0800 CST  
芥川龙之介《尾生的信义》

尾生伫立在桥下,等待着她的到来。
桥上人来人往,夕阳灿烂,风儿幽幽,她还不来。
沙洲上芦苇摇摆,水波涌上蟹洞发出咕咚声,她还没来。
河流映着晚霞,芦苇寂寂,她还没来。
桥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风声水声芦苇声,潮水涨了起来,可是,她还没来。
河水一寸寸涌上沙洲,暮色苍茫,可是,她还没来。
他的鞋子被打湿,很快他的膝头,腹部,胸部,就要被无情的淹没。可是,她还没来。
水已至腹部,芦苇、河柳、鱼跳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消融在黑暗中。可是,她还没来。
夜半,尾生的灵魂摆脱了躯壳,就像水汽和藻味一样,向着月光飞升。
“时隔几千年之后,他的灵魂历经流转沧桑,又必须托生为人了。他的灵魂就是如今附着在我身上的这个灵魂。所以,我虽然生活在现代,却干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来,一天到晚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一味等待着某种当来不来的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像那个尾生在黄昏的桥下,一直等待着那位始终未出现的恋人一样。”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6-27 22:46:57 +0800 CST  
《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盗跖说这种轻生重诺的行为是沽名钓誉。
《史记·苏秦列传》演其文曰:“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
苏秦认为有信如此,不堪为臣。
围绕这个故事我们千年来更多的是关于“舍生取义”合理性的大讨论。
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中关于尾生的故事,抛开了“信”,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关键词换成了“等待”。
等待那个当来不来的不可思议的东西。等待戈多。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6-27 22:51:20 +0800 CST  
毛尖记得,一次写作课,格非讲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一对恋人出海,海誓山盟完毕,小伙掏出戒指,突然一个浪打来,戒指掉进海里。恋人就这样被浪打散,很多年过去,他们相遇在泰坦尼克晚宴,百感交集时刻,鲨鱼上桌,老女郎一口下去,牙齿咯噔一响。“戒指,她吃到了戒指。”人人都等待着格非说出那个结论,但格非面色平静。他几乎总是反高潮的,他说,“她吃到一根鲨鱼骨头。”

为什么吃到了一根鲨鱼骨头和吃到戒指成了小说质地的分野?
首先我们要明白一件事,无论那老女郎吃到什么,重要的是那咯噔一响,阴差阳错如鲠在喉,人生的刺就在那里。从这方面来说,吃到一件硬物就够了,不管是钻戒还是鲨鱼骨头,没分别。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却是有分别的,就如我们不能用花来比喻花,而用花来比喻女人,以及某种人生状态,品性,甚至追慕或失落,我们不能用戒指来写戒指,用鲨鱼骨头来写鲨鱼骨头,我们必须在本体和喻体之间找到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里本体与喻体之间有了反差和背谬,欲说还休,这才是小说的场域。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7-17 15:39:40 +0800 CST  
契诃夫有一个类似的写作课案例。多年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也许有误。谁知道请告诉我确切,谢谢。

说一男一女青梅竹马长大,男A爱上了女B,有一天B叫A来,说要跟他谈谈,她明显坠入了爱河,魂不守舍,眼含春情,A很激动,以为他们要开始了,正要表白,B却说出了另一人的名字,那个人是C。B和C结了婚。多年以后有一天,B写信给A,想见一面。见面以后B对A诉说了自己婚姻的不幸,无限的叹息,愁肠百结,原来过尽千帆不是C。A安慰她并重燃了希望,结果却听到她说,她爱上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叫D。

整个公式就是:
A爱B
B爱C
B原来不爱C
A依旧爱B
B依旧不A
B爱D

契诃夫说最后出不出来那个D,就是一流和三流的差别。
我曾经很想不通,诚然结局要是B蓦然回首发现A,那的确三流,但无端出现一个D,不是更狗血吗?
真正写过小说后,有点明白,这是一个守真,一个破局,一个开放的能指,任何有限的载体都不能穷尽无限人生,但一个ABC的剧本是可耻的,它将复杂的关系与况味简化成逻辑自洽的闭合的环。契诃夫在提醒我们,真正按常理出牌的话,此时反而应该打出一个D。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0-07-17 16:14:17 +0800 CST  
契诃夫《关于爱情》
有个乡下单身地主家里来了几位客人,吃饭的时候客人们看到他家丑陋的厨师,这厨师竟然有个美丽的女人对他死心塌地,打都打不走。于是大家开始感慨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来说去,关于爱情,只有一个真理:这是个极大的秘密。除此之外,都不是答案。
这个地主长年居住在乏味的乡下,看上去很想借机一吐为快,果然,他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
他大学毕业后,家里已为他的教育欠债累累,不得已他只能担起乡下这份产业,一个农庄,凡事都要身力亲为才能保本。最开始他还尽力想保持点文明人的习惯,白天跟农民一起干活,晚间就让仆人给他弄点咖啡加点蜜酒,躺床上看点报纸什么的。但没多久他那点蜜酒就让来窜门的神父给喝光了,报纸也让神父的女儿拿了去。农忙的季节他甚至连回到家里上床睡觉的工夫都没有,渐渐地,他也不讲究了,干脆就跟仆人一起吃住,打成一片了。
直到他被选为当地的调解法官,偶尔进城去参加庭讯,他才能穿上久违的体面的衣服,跟他曾熟悉的那拨儿体面人说说话。跟他关系最好的是法庭的副庭长。此人家境优越,还娶了个很让人羡慕的太太。那女人年轻漂亮善良有知识又迷人,他没法不爱上她,而她,对他也格外关心。两颗心越来越近,他们的灵魂是那样相似,而她跟她那枯燥乏味年老的丈夫怎么可能幸福呢?但她的丈夫却是一个好心肠朴实的人,给了他最诚挚的友谊。他们两个都对他那么好,看到他这样一个受过教育,通好几国语言的人不从事科学或者文学工作,却住在乡下,像踩着轮子的松鼠那样忙个不停,却穷得连个小钱也没有,心里总感到不是滋味。他们请求他不要客气把他们的钱拿去用,那时候他是想方设法东挪西借的,但任什么力量也不能促使他向这对夫妇借钱。他只接受他们送的烟盒袖扣之类的礼物,然后从乡下派人送来飞禽花束什么的作为回报。
他无时不刻不想着她。每次到城里去,从她的眼神也能看出来她在盼望他。可是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说穿这份感情,而是胆怯地严密地把它掩盖起来。
他左思右想,如果不控制,这种爱情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会破坏掉她现有的一切幸福生活,破坏掉这个家庭对他全然的信任,这样做太无耻了。而且,就是她跟他在一起了,他们又能去哪儿?跟他过更平庸的生活吗?这幸福能维持多久?万一他死了,或者两个人不相爱了,那她怎么办?
他不仅自己想了又想,还替她想了又想,想她会想些什么:如果她放任感情,那她的丈夫和孩子怎么办?她怎么跟自己的家族交待?而且,她的爱情真的会给他带来幸福吗?会不会给他本来就不幸的生活添加了负担?她还比他年长,她配不上他的年轻,也不够吃苦耐劳,他更需要一个能干的姑娘,而不是她这样柔弱的有夫之妇。。。
想啊想,想了自己,想对方,总之是没得出路。
一晃就过了好几年。他出入在这个城里的家庭,带着克制的高尚的光辉。她则开始神经衰弱。两个人始终沉默着。
任何一个姿式拎久了都会累死个人,万事总有终时,最后的时刻到来。她丈夫要到外省上任,她则要去远方疗养。离别的时刻他们终于失去原有的精神力量,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他对她说穿他爱她。
他忽然明白过来:
【所有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虚妄啊。如果人在恋爱,那么他就应当根据一种比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或不幸、罪过或美德更高、更重要的东西来考虑这种爱情,否则就干脆什么也不考虑。】
他明白了这些,又于事何补呢?两个人就此分别,从此再不相见。
他继续松鼠踩着轮子一样在农庄消耗着生命,她留给他的是记忆中一脸的忧伤。
(那个瞬间的明白是这个故事的高光时刻,由漫长的忍耐和克制作为持久的背景,烘托出这个明心见性的时刻。若果,那些与爱情无关的一切都被置之度外,这个故事也将与爱情无关,“关于爱情”将被改成“关于偷情”。与爱情无关的那些,恰恰是爱情的处境,决定爱情的走向。谁又能说它们果真与爱情无关呢?)
楼主 ty_郭小米215  发布于 2021-02-22 22:26:40 +0800 CST  

楼主:ty_郭小米215

字数:17718

发表时间:2020-05-06 04:06:0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2-24 12:06:58 +0800 CST

评论数:27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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