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新加坡印记

【郁达夫的新加坡印记】

(一) 南渡的原因
郁达夫于抗战初期的1938年12月28日赴新加坡担任报馆职务,1942年2月4日新加坡沦陷前夕逃离到荷属苏门答腊,这段流亡时间约三年多一点,他留下了四百多篇文字,却呈现了与二十年代的忧郁、伤感、颓唐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与文字格调,而为许多学者研究不舍。其实郁达夫以笔作枪 ,是早在下南洋之前。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意识到当下已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10月17日他在福建成立了福州文化界救亡会,随后开始编辑出版《文救周刊》、《小民报·救亡文艺》,相继发表了《文化节的散兵线》、《救亡是义务》、《我们在后方》等十五篇文章,他的系列文化救亡运动,引起巨大反响,更激发了各界民众强烈的爱国救国之心。1938年的武汉,是积极抗日的革命力量与消极抗日的反革命力量的斗争中心,文艺界的进步作家茅盾、冯乃超、鲁彦等人都先后来到这里;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宣告成立,郁达夫被选为理事。1938年秋,中原战局急转直下,广州、武汉等城市相继失守,国内的投降派大肆散播再战必亡论,坚定宣传抗战必胜的郁达夫,遭遇到了公然攻击与诽谤;这段日子可说是郁达夫一生中最沮丧、最感困惑的时期。刚巧这时,南洋侨商胡文虎和《星洲日报》社长胡昌耀邀他去担任该报文艺编辑,郁达夫决定到南洋去做抗日宣传。1938年12月,郁达夫登上轮船,途经香港远赴南洋。

历来学者对郁达夫南渡之原因各有猜测:(1)带有官方使命,到南洋去作海外宣传;(2)是为了挽救他与王映霞破裂的婚姻关系,选择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3)放逐南洋,是因为国民党政府的迫害:(4)南洋是诗人浪漫的幻想,即谓在感到前途一片灰暗,走投无路之际,南洋的邀请无疑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机和希望等等说法。确实,郁达夫在南渡前的婚姻状况、写作状态、政治待遇以及其周际关系,都会是他自我放逐南洋的因素。有诗为证:“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范蠡舟;忍泪报君君莫笑,新营生圹在星洲”。

有学者夏菁在 《郁达夫自我放逐南洋及其身份辨析》( 《文艺争鸣》2015年03期)分析郁达夫式的自我放逐,至少包含两个层次:(1)它是中国旧式文人式的:在仕途失意后走向边缘,借酒和女人排忧解愁,以忘怀现实;(2)它也极具现代色彩:表现自我、反叛束缚、张扬个性、强调自由、权利以及个体生命的孤独。因此他认为郁达夫式的自我放逐,不同于西方式的精神流浪,而是在珍重自由中又包含着不能认为丢弃的社会责任感。按照李欧梵教授的说法“中国知识分子,有史以来第一次集体感受到与政治社会的疏离(alienation)”。

(二)留下的历史印记
郁达夫在新加坡三年多不算太短的日子里所留下的印记,不是任何一位南来作家所能达到媲比的高度。笔者把他总结了六点如下:

(1)他是对新加坡最具影响力的五四新文学作家与文学推动者
郁达夫在新加坡期间,曾任多个报刊杂志的主编 ,其中以《星洲日报·晨星》的活动最为活跃。除了本身写作和编务,他还提拔培育了大批文学青年,从来稿中发现并不断联系指导,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有早逝的诗人冯蕉衣,还有最早搜集郁达夫海外作品的报人温梓川编辑出版了《郁达夫南游记》。郁达夫的侄女郁风在《郁达夫海外文集》中提及,郁达夫每天伏案工作十小时以上,写稿、看稿、改稿、按语等等,每天书写总要有四五千字。还有一位在《星洲日报》当过校对的何克铿先生曾著文回忆,他看到几乎每篇稿上都有编者用红笔改过的字句。

郁达夫在新加坡文化界影响很大,几十年过去了,大家还念念不忘郁达夫在新加坡的逸事传闻。他喜欢跟一般文人在一起会喝酒、写旧诗,互相唱和风雅之作;而新马当时社会风气保守,对其毫无收敛的旧派名士作风时有微言,报纸常常有报道,影响甚广。

(2) 扮演文化中转站的作用
郁达夫放逐边缘,零余感受,是因为他在现世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无法施展抱负和理想,在放逐南洋后,他挥写民族大我情怀,埋葬小我的颓废感伤,此时他身负众望,负责主编文艺副刊,在抗战宣传中举足轻重,找到了自己的社会位置。1938年郁达夫到达新加坡,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是要为抗战在海外建立一座文化中继站,“把南洋侨众的文化,和祖国的文化来作一个有计划的沟通“,三年的编辑工作,他占领多处阵地,先后一共负责主编过十一种报纸副刊和杂志,充分体现了文化中继站主持人的作用,这期间他与国内文艺界通信约稿,并对国内派出戏剧电影书展予以评介,而且这个中继站也担负着国际文化交流的任务,这是国内当时所无法做到的。譬如他从《亚细亚杂志》)翻译斯诺从中国解放区发出的多篇报告并加按语,可能是最早以中文介绍斯诺的西北之行的报导。还有美国记者去滇缅路采访的报导特写等,也是当时中国大后方看不到的。此外,对于世界文坛的信息也颇多评介,如《英法文坛近事》、《奢斯笃夫的去世》、《纪念柴霍夫》等。

(3)郁达夫在新加坡的政论时评
以小说和散文著称的郁达夫,从南渡后所发表的作品来看,他已不能再被称为一位作家,更确切地来说他的职业是报人,譬如他抵达新加坡没几日,住所尚未安顿好,便发表了旧体诗《雁》,指出“文化人要做识风浪的海鸥”;同日发表政论文《估敌》,全文三千余字,分析日军动向,剖析敌人虚弱本质,曰“敌国内既无可调之兵,国外亦无存聚之货”“最后的胜利,当然是我们的”。虽然他也在刚到新加坡时写过两篇:<槟城三宿记)和《马六甲记游》,仍保持清隽平实的特色,但其中也夹杂不少勉强应酬的虚文,远不如《屐痕处处》的潇洒和情真意切。

郁达夫主编过《星洲日报》四种副刊:《晨星》、《繁星》、《文艺》和《教育》,此外他还负责过《星槟日报星期刊》的《文艺》双月刊、《星洲十年》,《星洲日报半月刊》的《星洲文艺》栏,以及英国情报部出版的《华侨周报》。由于当时特定的政治气候,这些刊物几乎成了宣传抗战的阵地,如提高群众的抗敌意识、激发民众的抗敌热情以及提高民众的政治认识和觉悟等等。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就直言不讳地强调文学与政治、与大众的关系。

郁达夫因为编报之关系,常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从1940年8月3日到10月25日他兼任《星洲日报》代主笔期间,已发现的不署名社论就有三十篇,平均约隔日一篇,有时同一天在自编的副刊上还另写一篇署名文章。另一段时间是从1941年8月6日至9月25日,已发现社论十四篇。当时欧战紧张,太平洋风云险恶,敌我战局政治经济因素复杂,英美苏关系变化微妙,他每天上夜班看最后新闻电稿,才下笔写社论,等看完清样付印总在凌晨了,而白天还照常参加社会活动。

根据郁达夫研究学者姚梦桐的考证,郁达夫在新加坡期间写的文章共计462篇,其中政论就占104篇。内容主要是与抗战有关的时事评论:揭露日本的侵略野心、呼吁民主国家要紧密合作,为平等、自由和光明而战,强调所有华人团结一致,抗日到底。如〈战后敌我的文艺比较〉、〈抗战两年来的军事〉、〈抗战两年来敌我之经济与政治〉等文章。这些政论文章虽然带有明显的作者性格特征,即以激情色彩感染读者,而不求论证周密、严谨,但即使是文艺评论,也带有很浓厚的政论色彩。

夏衍先生曾说“郁达夫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爱国是他毕生的精神支柱“。他秉持中国立场,投身抗日活动,书写了大量政论文字。他的政论贯彻始终的政治主张和中心思想就是:(1)抗战到底,直到全面胜利,反对投降妥协;(2)对内团结民主,反对分裂搞摩擦,反对贪官污吏;既要争取英美苏国际援助,又要自力更生,这和当时国内进步的政治言论是一致的。他不但注视国内战场的每一变化,而且熟知欧洲军事地理和政治历史,凭他所掌握的资料和洞察力,抓住每一对我有利因素,如滇缅路的重开、美日商约的废止、美苏的接近等等事件加以论述,对复杂的国际局势作出判断。虽然他写的社论政论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爱憎分明,斩钉截铁,惟恐不尖不透,但同时却有感人的激情、文学的色彩和作者的性格特征。

(4)积极投入领导抗战的社会活动家
据《郁达夫研究资料》所附简谱及学者姚梦桐是的“补正”,郁达夫在新加坡所参加的社会活动包括侨领侨胞集会,文艺新闻界集会,政治宗教宴会,教育与学术演讲,画展和演出开幕等等,有据可查二不完全统计的,就有一百余项,其涉及的内容:国际国内时局,军事政治经济,侨务外交,文化教育,工人学生运动,历史掌故,国内国际文艺动态当地,几乎与当代社会和世界都相关。

正是到了临近战火的时候,郁达夫和左派人士连续成立了多个抗敌组织,其中以胡愈之、王纪元、张楚琨等为核心的有新闻、教育、文化艺术界参加的“华侨文化界抗敌工作团”,就推选了郁达夫任团长,胡愈之任副团长。当时战时工作团搞得热火朝天,主要是搞两项工作:一项是成立青年战工干部训练班,在炮火中训练青年干部,准备担任民众武装的政训工作;另一项是组织口头宣传队、流动戏剧队、歌咏队…… 就有回忆文字描写郁达夫那瘦弱的躯体爆发着火一般的生命力,仿佛看到一个在为希腊自由而战的拜伦。

(5)临危不惧机智掩护华侨
刘尊棋在《郁达夫应称为颓废派吗?》一文中提到在新加坡陷落之前,作者本人和郁达夫曾奉抗敌动员总会的委派,去到英总督府会见政治部主任莫理斯,提出释放政治犯要求,当场谈判得到胜利,并与那位被捕的马共领导人见面,郁达夫支持了那位领导人提出的进一步要求。他在英国人面前的义正词严、爱憎分明的谈吐给作者以深刻印象。

1942年新加坡沦陷以后,他流亡荷属苏门答腊隐姓埋名,期间被强迫当了七八个月的日语翻译。在这期间,郁达夫利用身份掩护和支持华侨以及印尼人民的抗日活动。陈嘉庚就曾对夏衍回忆:“那时候郁达夫不仅掩护了我,还援救了许多侨领。” 当日本宪兵审问印尼人时,郁达夫把印尼人的供词翻译时大事化小,开脱了不少印尼人。宪兵队接到暗探报告中有关华侨活动的情报,郁达夫获悉后,暗中通知当事人,设法躲避。在郁达夫担任通译期间,武吉丁宜日本宪兵队没有杀害一个中国人,即使有被拘禁的,也在郁达夫的周旋下获释。

(6) 一脉相承的文艺论点
半个多世纪以来,不论在中国大陆或海外,对于郁达夫这位比较复杂、集中这一时代多种矛盾的作家,自然是褒贬不一,但多数都偏重于评论他的小说和散文作品,对他的文艺理论方面的研究和专门的评论很少。其实在《文艺杂论》部分中,从《抗战以来中国文艺的动态》、《战时文艺作品的题材与形式等》、《报告文学》、《事务写实与人物性格》、《大众的注意在活的社会现实》、《关于抗战八股的问题》等等,都可看出他的文艺思想的鲜明论点。如抗战初期他就预见到报告文学的兴起而给以很高评价。南渡后他认为“文艺通俗化、民俗化、革命化在过去只是空喊的口号,到了抗战中才见实现”。他认为文艺的内容是在于充实的生活和泼辣的生命,并认为写实之外还要有想像,主张扩大题材和调动一切形式手段为抗战服务。

郁达夫到南洋后不久,为在出席槟城的一个欢迎会上回答一些文艺青年的询问而写的〈几个问题〉,在1939年1月21日的《星洲日报》上发表。这插曲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笔战。郁达夫认为:“文艺,既是受社会、环境、人种等影响的产物,则文艺作品之中,应该有极强烈的地方色彩,有很明显的地方投影。”所以,“生长在南洋的侨胞,受过南洋的教育”,所写的作品当然应具有“南洋的地方色彩”。可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许多人只把南洋作为暂住之地,效忠的是中国。因此强调南洋本土化的问题就显得特别艰难。表现在文学创作方面,新马作家几乎把鲁迅的写作模式奉为圭臬,而忽视了本土性的表达。

(三) 他是作家?还是战士?
郁达夫曾在1930年(一说是1933年),为了坚持作品表现个人主义,在宋庆龄举办的一个家庭宴会上,对美国作家史沫特莱讲了这么一句名言:“我不是一个战士,只是一个作家。” (I am not a fighter,but only a writer)”为此引起一场风波,以至后来被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除名开除。

1938年以后,郁达夫在南渡放逐中,重新发现和定位了自己的位置,他开始从边缘走向了中心,这或许就是郁达夫式的自我放逐。这时的他,显然不仅是名作家更是一名战士,经历战争磨砺的郁达夫,对生死考验毫不畏惧,踏上了后来三年半苏门答腊的流亡生涯(1942.2.4~1945.9.17),正如刘向的《战国策·燕策三》有段这样的描写:“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呜呼哀哉,究竟是时代造就了郁达夫这个英雄呢?还是性格成全了郁达夫的最终结局?

完稿于2019年7月14日
楼主 薛依云  发布于 2019-08-05 11:57:18 +0800 CST  
人活在命运的掌心。来路漫漫,归处茫茫,人生啊,索性便在逸兴湍飞时敞怀,于烬冷叶衰处冥寂。真归真,假还假,单纯坦率,自在从容。人生要做好的,永远是自己。

--郁达夫《人生非若春日蔷薇》
楼主 薛依云  发布于 2019-08-05 16:31:18 +0800 CST  

楼主:薛依云

字数:5189

发表时间:2019-08-05 19:57:1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06 13:30:24 +0800 CST

评论数:11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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