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从文

古城西有笔架山,上有碑,刻一联:一江从文,数山永玉。

山不高,临江,清清江水在碧绿水草间缓缓滑下,淌过虹桥,悠悠一弯朝听涛山汇去:一江清浅、两岸人家、虹桥一线、吊楼几栋、远近一览无遗,天光云影、水暖波明、花红叶绿、人游舟行、上下纤毫在目;稍远数峰在望,屏于东南是连绵深秀的南华山,背面就是听涛山。

沈老的墓地就在听涛山上。很简单,甚至是简陋,无坟无碑,仅有彩石一方,无以名状,要不是上刻有字,真会错以为是顽石一块。彩石下埋有沈老一半骨灰,这就是沈墓。正面只刻着沈老的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象是老人的呢喃;背面亦只有一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对沈老一生最准确最恰当的评价和概括。

整座坟,不见沈老的名字,没有坟墓字样(一般坟墓都有某某之墓字样),说是墓又不象墓,简单、质朴,物如此,可想见其人:“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地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彻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这无疑是沈老艺术理想和追求的“夫子自道”。看他的《边城》,看他的《长河》,看他的《湘西》,看他的《湘行散记》,以前总奇怪,为什么那些残酷的人和事,在他笔下总是表现得那么优美和迷人,总带着暖意和温情,不显残酷血淋淋?这也正是沈老以前备受诟病的根源,现在我明白,全因心怀美好人性。

一个相信人性,相信人性是真善美的人,是不会对人彻底失望,面对最大苦难也心存希望,怀有温情暖爱。他们的心是暖的,他们的血是热的,他们心中有着大美大爱:“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不遣余力,温情而忘私去刻画去歌颂,哪怕现实也有残酷也有不美,甚至因心怀美善对待一切而让现实的丑与恶有所淡化有所遁形。又有什么关系,世上本无完美,他们注定是天生理想者和唯美者,为人性美善而唱,是不会在乎什么主义,什么阶级,什么身份地位,什么门派流别,只要合乎人性,就是对,就是美,都能从中看到得到温情和暖意。更不会遵命,难以顺从,拒绝投机,不肯违心,随心而行,顺乎本性。显然有悖于主义和阶级,在主义横行,阶级挂帅的社会和年代,在非此即彼的可笑思维下,其命运可想而知。但真正的文学史艺术史往往就是这些超越主义,超越阶级,人性永存者树起的丰碑。

沈从文和鲁迅其实是人生两极,统一中对立。止庵论散文说周氏兄弟是现代散文的两极,大多数作者,都可以归于其下,是从文风文笔文思而论,估计是知言(我本身没这个高度还看不出来),若论心性本色,观其为人态度价值观世界观,重点不在文学而在思想,沈鲁实为人生两极,代表着“信”和“疑”。鲁迅冷,冷对人性中的劣根和丑恶,无情揭露尽力挞,横眉冷对千夫指而终无惧;沈从文热,陶醉人性中的真善美,热情且真挚去讴歌去鼓吹,备受冷落曲解而终不悔。鲁迅弃医从文,从治病到救人,所为者不过是开民智,醒民心,改民性,热民血,归根到底不就“人性”两字,把丑恶变为美善么。教育之本知识为次,立人为本。鲁迅毕生所求,教育之所本,不正是沈老讴歌的人性和人性的社会。鲁迅令人奋发,沈从文让人向往。我深信,若人人从鲁迅中知耻自勉自强,必是智者勇士仁人;若人人从沈文看到人性之美,且心往向之,大同不远矣。以前一度流行‘终极关怀’一词,关怀先且不论,何为终极,私意沈比鲁可能更具代表性,毕竟除恶目的是为善。双峰对峙,两水分流,互为表里,实为一途。无鲁护法,沈之美善便成桃花源,无沈之彼岸,鲁式横眉怒目易堕地狱。两人同时代出现,未必是一种巧合,实为菩萨之与金刚。惜乎沈鲁没有深交,时也,命也。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有了这一言一联,确实不必再画蛇添足。正是有了这种心性和底色,一个只有小学学历,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的人,竟敢跑到人文汇萃的北京,要用一支笔创一个属于自已的天地,堪称传奇;在万马齐喑的年代,无数圣手能人只存残篇断简,绵绵此恨无绝期,《古代中国服饰研究》成一家之言,绝无仅有。受访时号啕大哭,赤子卒真,不失本真,直如童子。我不由想起沈老的笑容,平和、坦荡、温暖、还有自信和从容,有人称其为“妩媚的笑容”,是真的妩媚。很少见到这样有味道,有气质的微笑,活脱就是他的文字,他的性情的外化。但“妩媚”仅仅得其外表的美,实质上沈从文象水,看似柔,实质刚。水性至柔,无所不破。在这点,钱钟书最有眼力:你别看沈从文象似,他不愿意的事,你逼他看看!张充和总结得最好: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沈从文骨子里有着野性,故处事宁肯玉碎,性格却温厚,为人多爱谦让。“从文让人”,妩媚的笑容,那是谦让,那是淡定,也是自信,更是品格,没这样的心性,没那样的境界,能有这样妩媚的笑容?我绝不相信。有这样微笑的人,我相信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摧毁他的精神,文革其间,多少人跳湖上吊“自绝于人民”,沈从文虽然也一度精神混乱,但很快就挺了过来。背贴大字报接受批斗,过后揭下来一看,大摇其头:写这字的人应练一练书法。还要再举例么?文如其人,赤子其人,实不为过,亦非虚辞。真性情有真文字:“我不仅爱你的灵魂,还要你的肉体”(没见过原句,大意)相识尹始,谁敢这样直白?这样直白而不堕下流,亦只有赤子发之自然而显真挚了。到老不失赤子之心,除了天性之外,和人生经历也有很大关系,受教育不多,受传统和外界的浸染也就不深,故更容易保其本心本真,就如一块璞玉,失之光华四射,胜在天然纯净。可以说,沈老一生所得所失,和他那赤子之心大有关联,成“败”亦在此。

不论站在笔架山东望沱江缓缓流向听涛山,还是站在听涛山沈墓前,看沱江悠悠北来,都容易萌生这种错觉:一江从文。文中景仰和赞叹之意,无复多言,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原因,冬春之际,恰逢暮雨,只觉凉雨纷乱,沱江水冷,听涛山清,四野一片沈寥,心境无端悲凉。一江从文竟读出别意:这是大自然对人性美的回应,但我们呢?虽然明知更正确的解读是:山水如此,更何况人乎。到底意难平。

建国后,沈老从文学家变成考古家,其间心路痛苦谁人知,究其因不外乎文学观念霸权主义外加政治粗暴干预:只能如此,非此即罪。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写还是不写,这是个选择。在文革这块哈哈镜前,许多人多少显得有些拗曲,不折不从更见风骨。沈老成了反动文人,一度精神混乱,当过博物馆讲解员,打扫过女厕所,无穷无尽的批斗教肓,无处不在的精神压逼,所有亲历者都知道是苦难的历程,不堪回首。做成创痛创伤,恐怕不是一句豁达就能说抹去就抹去,那是对人性最彻地最残酷的摧残。某次采访,黄永玉笑称自已也是“运动员”,参加过许多“运动”,说者带笑,听者神伤。一离文坛沈从文就沉寂数十年,默默无人问,直到近十来年,才重新为人认识,在官方体系仍处于边缘化。《沈从文小说选集》序言中有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平淡的话语,藏着莫名的伤痛,是不甘,是无奈,也是无声的控诉。陶渊明“猛志固常在”记得的人毕竟不多,远远不如他的《桃花源记》《归去来兮》《饮酒》等篇,“载道”无论怎样慷慨激昂,激动人心,终不敌“言志”润物无声,陶冶性情之恒久。哪怕鲁迅的匕首投枪锋利无比始终不是人生常态,对人性的呼唤,人性的回归才是最终的精神归宿。由其是在一个人性淡薄,功利十足的社会和环境,这种矫正和潜移默化更是逼在眉睫。我厌恶,我憎恨,那些狂呼“人性事小,主义事大”之辈,打着最崇高幌子却干着最卑鄙最无耻的事,他们是精神的法西斯。谁是精神上的奴隶?

托尔斯泰的墓坟,只是小小长方形土丘,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在茨威格心中却成了世上最美丽的坟墓,连墓地没出现托尔斯泰的名字,也看出非凡意义来,认为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托翁墓和沈老墓何其相似,我不由想起这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古今中外,何曾有异。“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唯有人们的敬意,说的真好,这才是关键-----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实里面还有一个大前提:人们不是麻木不仁,人性拗曲的人们,应是智慧明理,自强自主的人们。眼睛是心灵之窗,心灵蒙尘,眼睛必暗。唯有懂得才会慈悲,亦唯有懂得才萌生发自内心的敬意。如果茨威格不认为托翁伟大的,何来最美丽?难道最美丽的,真是那小小长方形土丘么,哪怕上面开满鲜花。
“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想从文表叔会死。清苦的饮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难,脑子,心脏和血管的毛病。。。。。我不免祈祖祷上苍:‘让他活得长些吧!’”结果撑到88年,活了八十六岁,还是早走了半年,没能领走属于他的诺贝尔奖。也许沈老不会在意这些,在意的是我们这些喜欢沈老文字,同情沈老遭遇的人。

除了黄永玉书的石碑:“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守在一旁,墓地里再无余物。是谁将花冠放在彩石上?古城里,到处有卖这种花冠,游人戴在头上,古城春色满眼,冷清的孤坟也平添一抹暖色和温情。我什么也没带来,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来,轻轻抚去刻字上的水珠,长年风吹雨打,彩石颜色略显暗哑,却越见古朴。山下,沱江水在静静流淌。
2013-3-27
楼主 独庸生  发布于 2013-05-03 16:32: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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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独庸生  发布于 2019-04-22 08:01:03 +0800 CST  

楼主:独庸生

字数:3782

发表时间:2013-05-04 00:3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24 12:07:3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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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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