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帖】大型人文地理散文集——云南日记

我们在垭口休息了比较长的时间,从背包里取出午饭来吃,然后继续上路。骡子只租到山顶,下山路猫得和我一道徒步了,不过行李还是得让骡子驮。大部分骡队到达南宗垭口后就返回西当,而我们的骡夫因为明天要去神瀑朝拜,今天必须住在雨崩,继续和我们同行,顺便为旅游者捎带几只行李,多赚些外快。他的兄弟,妻子,以及两岁的儿子也加入进这行列,三个大人轮流背那奶娃子,把他当作一个小小的包裹来驮。并不清楚一家人今天是专程去拜神,顺路做一趟生意呢,还是一直在这条路上做生意,今天顺路去拜一趟神。神在此地人民心灵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敬神和赚钱一样,都是他们发自天性无需强迫便自觉力行的大事。一个人当还在襁褓中时便伏在他父亲、母亲和叔叔的背上转山朝圣,接受敬神的教育,长大以后又怎能对神灵不敬畏,不虔诚,怎能不甘心情愿做神的子孙,并把这份敬畏与虔诚代代相传呢?
藏族人普遍把自己当作雪山的子孙,雪山就是他们世代供奉的神。这类神很多,卡瓦格博是其中显赫的一个。德钦藏族人叫它“阿尼卡瓦格博”,阿尼是爷爷的意思,“阿尼卡瓦格博”就是“卡瓦格博爷爷”。德钦藏族人不容外人亵渎他们的雪山爷爷,当年登山队来时,八千人口的德钦县,共聚集了三四千人在澜沧江大桥上挡道,宣称:“来一个,扔下去一个!”有政府的登山许可令,毕竟不能动武,恫吓不成,他们便转而向雪山求告,请神山自己惩罚这些不敬神的人,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地上打滚,哭嚷,赌咒:“卡瓦格博爷爷,卡瓦格博爷爷,我们世世代代供奉你,请你必定要给这些人一点厉害尝尝,请你必定要施展神力把他们撵下去,这回你要是不施展神力把他们撵下去,我们从今往后就不再供奉你了,我们今天就跟你把话说绝了……”藏族人性子粗率天真,用这半恳求半威胁的方式与他们的山神办交涉,而山神竟也卖他们的帐,果真用一场雪崩葬送了胆敢对它不敬的登山队。这场山难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还拍成了纪录片,让梅里雪山名声大振,使一座6740米海拔的小山成为无法征服的高峰。飞来寺每家旅馆的电视机至今每天仍在不断播放山难的纪录片,把当年悲惨可怕的经过一遍一遍重演,仿佛替神山告诉世人,前方洁白的山顶是他们的禁区,请爱惜生命,不要自蹈死地;又仿佛替那些勇敢的鬼魂告诉世人,这里还有一座人未能征服的山峰,为了踏上山顶值得牺牲生命。
南宗垭口到雨崩一路全是下行,我们已翻到绿色屏障大山的背面,远离澜沧江,逐渐深入雪山腹地了。下行路很好走,山坡由背阴转为向阳,泥土被晒得很干,牲口粪尿也少,沿途美景尽可欣赏,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骄傲的骡夫对我们也和善多了,到底做了半日的旅伴,一起爬山流汗,总算是有缘,而且见我一直能跟上骡子,猫也能在骡背上坐得稳稳当当,没有半路掉下来,不算太废物,因而改容相向,松开了高鼻子上面紧皱的眉头。一路上猫和这家人聊天,逗小孩子玩,因藏族人生育不受限制,又问年轻父亲准备生几个。他故意要炫耀身为藏族在生育权上比汉人的优越,先大喇喇的信口开河:“二十个!”然后才说出真话,顶多再生一个,他打算日后赶骡子攒够了钱,就离开村子,和妻子、兄弟到德钦县城做生意,孩子太多是负担。不单他,村里年轻人多半象这样计划他们的未来。野蛮地方女人照例在家庭大事上没有发言权,丈夫到哪里,妻子就跟到哪里。但丈夫肯少生孩子,减轻了她生育工具的责任总归是好事。骡夫的妻子平时一定很畏惧她鼻梁高挺的丈夫,处处让男人优先。她看见一路上都是我步行,猫骑骡子,极羡慕的对猫说了一句话:“你的命真好啊!”这句话充分显示了雪山民族男尊女卑的情形,正和中国大多数农村地方完全一样。
我们所处的位置在神女峰、五冠峰与将军峰之间,山随路转,几座山峰相继映入眼帘。从近处看它们倒不及远看那般雄伟,山顶被浓厚的云雾半遮半掩,雪似乎也被白日阳光融化减少了先前的规模,可是山崖陡坡上大片大片的冰盖反而更加清晰壮观。冰盖是宝蓝色的,它们紧紧附着在黑色岩石表面,象满满一层储量极丰富的蓝水晶矿石,阳光从它们透明的体内穿梭折射,闪耀着华贵的光泽,冰层稀薄的地方能够照见底下的石头。山顶固然寸草不生,可从山腰下至山脚却在冰雪的罅隙里填满了绒毛般又细又密的草甸,山谷和周围山坡上则长满郁郁青青的森林,一条湍急的小河从雪峰冰盖下流出,隐没进森林之中……覆盖将军峰顶的浓云忽然散开,又一次看见了主峰卡瓦格博,它这次在我们右边,从两座高山顶端耸立出来,三角形山巅因处于侧面角度更加锐利,山势亦更加险峻削薄,似一柄蓝钢铸就染霜镀雪的巨剑刺向青天又斩断了浮云,把蒸腾的云雾阻挡在悬崖背后,与峰顶冰雪融为一体,形成壮观的旗云。主峰的雪远比神女将军诸峰多,那块我们曾经长时间远眺过它,并为它计算长度,设计攀登线路的马鞍形积雪此刻看起来很近,很短,离主峰仅一步之遥,登顶路线毫无遮掩的坦陈在眼前,看起来登上山顶一点儿也不困难……雪山既美得不可思议,任何角度看它都完美无瑕,令人崇拜,何况以登高攀险为业的英雄好汉呢,连我这碌碌之辈望见它都勃然而生登顶的野心。有时我觉得藏族人是对的,这样美的雪山是神灵化身,人只好从远处崇拜它,踩一踩便是亵渎;有时我又觉得登山家是对的,这样美的雪山是自然造化,人只好舍生忘死去爬上它,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亲近山顶一回。地势不断降低,主峰被阻挡在将军峰背后了。此后的三天里,我们没有再能看见卡瓦格博的雄姿。




从南宗垭口拍摄的梅里雪山主峰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2 14:00:43 +0800 CST  


神女峰与五冠峰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2 20:17:32 +0800 CST  


其上覆盖冰川的将军峰。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3 09:56:56 +0800 CST  
“日照金山,前往雨崩”为《云南日记》第六篇,约8100字。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3 17:44:27 +0800 CST  
《云南日记》共分三卷:

一 香格里拉(3篇)
二 梅里雪山澜沧江大峡谷(7篇)
三 虎跳峡丽江大理(3篇)

“日照金山,前往雨崩”是梅里雪山卷的第三篇。第四篇“雨崩村第一天下午及傍晚”,描述了深藏在梅里雪山腹地的藏族人村落雨崩村的风景和人情。这个百余口人的村庄如此偏僻和隐蔽,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方为外界所知,是名符其实的世外桃源。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4 10:07:27 +0800 CST  


世外桃源般的雨崩村,摄于南宗垭口山路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5 19:09:01 +0800 CST  


上雨崩村(近景),前图为下雨崩村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6 17:26:39 +0800 CST  
石中火在云南横断山区行走多日,大江之畔,雪山之下遇见无数驴友,却不见一个书友。莫非书友们皆疏懒成性,不喜爬山涉水,只爱困守书斋皓首穷经?然人性之矿脉早已给作家们挖掘殆尽,唯有自然中蕴藏着无穷的文脉有待开采。且起来活动懒惰的筋骨,离开沉闷的书斋,拿起登山杖与石中火畅游在彩云之南!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7 10:32:55 +0800 CST  
梅里雪山卷第四篇“雨崩村第一天下午及傍晚”简介:

我们翻越南宗垭口后,进入梅里雪山腹地原始密林中的雨崩。雨崩分上下二村,我们到的是下村,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住进了村长家开的神瀑客栈。昔日的世外桃源如今也搞起了旅游,村民们用自己的家开旅馆,为旅客做向导,出租登山的牲口。他们已经学会了外面人的生意经,什么都弄得有模有样……


稍后播出梅里雪山卷第五篇“神瀑”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8 09:57:18 +0800 CST  
云南日记之 神瀑


神瀑客栈一层楼的房子共有四个房间,我们占一间,四个上海人,和一对成都夫妇占了另外的三间。第二天起得很晚,一来外面太安静,夜里不可能被任何声音吵醒,二来窗帘的厚幕遮挡了光线,未能发现天亮。我们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的起身,洗漱,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停当,预备走到食堂去吃早饭。我们打开房门,走到走廊上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冷冷清清,阳光照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照在食堂屋顶的蓝色天棚上,照在院子中央大树墩上空的晾衣绳上,几件衣服正悬挂着,湿答答的往下滴水,把树墩淋湿了一大片。四个上海人中的两个男人正坐在他们房间门口的一对小树墩上,一边互相说着他们的家乡话,一边把放在大树墩上刚泡好的茶拿起来喝一口,两个女人倒不知哪里去了。成都男人站在走廊前的台阶上,用四川话同他在房间里的女人说话,他大声说:“你把我的内裤也拿出来抖一抖,晚上钻进去一只跳蚤,咬了我一圈包!”听见他这句话,我和猫都觉得身上发痒。客栈里只有我们六个旅客,两层楼的房子里边悄无声息,人都出门去了。早两天来的人已经结账离开;昨天刚来的人正好乘着好天气出门游玩,或去神瀑,或去冰湖;今天新到的人还奔驰在前往西当的公路上,出发早的或者已经开始向南宗垭口奋力攀登。总之,现在是神瀑客栈一天当中最寂寥,最清闲的时候。也是雨崩村一天当中最寂寥,最清闲的时候。
神瀑客栈的老板阿钦布,——就是昨天同我们讨价还价、导致我们内讧的人,拎着一个空桶从食堂里走出来,走到院子西南角的一个木棚子里去。木棚子里有一台全村唯一的水力加柴油发电机,平原上的小溪从木棚子底下流过,溪水驱动发电机的叶轮,水力不足时就烧柴油补充,每天晚上从日落后工作两个小时,给下雨崩村十八户人家提供时断时续的照明。照说水力发电可以日夜不间断,但雨崩村只在晚上用电。发电机是阿钦布装的,发电用的柴油是阿钦布用骡子从西当驮来的,阿钦布还把电线架到各家各户,他让村民们用上了电,但是不收他们的电费。阿钦布是一个慷慨的人,这一点从昨天他接受我们的还价就看得出来。他怕我们伤了和气,昨晚吃晚饭的时候还背着我悄悄问猫,我们为什么吵架,还劝我们不要吵架,倒弄得猫挺不好意思。阿钦布又是一个能干的人,把神瀑客栈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净体面。他的亲戚都在客栈里干活。他的女人和妹妹管卫生,每天拆下客人用过的床单被套,在客栈门前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洗得雪白,又放在太阳底下尽够的晒。床铺经过严格的消毒,居然还有跳蚤爬进成都人的内裤,真是件怪事。
他的大姑大姨管厨房里的杂事,并打理客栈的菜园,这个菜园为食堂提供每天的新鲜蔬菜,菜种都是阿钦布从香格里拉采购而来。可神瀑客栈的讲究,就连香格里拉也比不上,这里哪怕是一顿早餐也极认真:下面量多味足,蒸馒头面粉发得恰到好处,煮鸡蛋又嫩又滑,煮稀饭是真正的煮稀饭,生米下锅熬到一颗颗开花,不像别的地方拿隔夜剩饭兑水充数。原以为来这地方要喝酥油茶吃糍粑的旅客有福了。
厨师也是阿钦布的亲戚,只是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亲戚,因为他长得和阿钦布一点也不像。阿钦布结实如黑熊,轻捷如豹子,长着一张憨厚而机智的脸,会干从修理篱笆到安装发电机为止的各种活计。他就活像“悲惨世界”中那个长相粗笨力大无穷却心灵手巧的苦役犯冉阿让。而他的厨师亲戚却活象“沙威”,那个一心想要揭露冉阿让苦役犯身份的阴险狠毒的皇家警察。老头子长了一张向外凸出的尖瘦脸,又在上面凸出的部分挂着一个巨大的鹰钩鼻,整日价系着一条黑人造革皮裙,脚上套着黑长筒胶鞋,迈着觅食的秃鹰的方步,神气活现的在客栈院子里踱来踱去。“沙威”厨师厨艺高强,把神瀑客栈的食堂整治得妥妥当当,现在他正迈着秃鹰般的步伐,向坐在一层楼走廊上喝茶的上海人走过来,和他们商量怎么炖鸡汤:
“你们的鸡来了,中午吃,还是晚上吃?”
“中午吃,汤里加一点松茸!”
“好的!”
神瀑客栈在后山上还有一片肥美的菜园,菜园里放养着极好的土鸡,论只卖给客人吃,无论大小,一只一百元。后山到村里路途遥远,要吃鸡须得提前预定,他们才好送过来。我和猫听见厨师和上海人的对话十分心动,很想尝尝这梅里雪山世外桃源水土滋养的土鸡味道,只是担心两个人吃不下一只鸡,便问上海人能不能匀半只给我们。上海人摇头说:
“我们吃得了,我们有四个人,吃得了!”
我和猫又想尝鲜,又怕浪费,犯起踌躇。猫想起今天的行程,便向厨师打听去笑农大本营和冰湖的路难不难走。厨师说难走,要翻一座很陡的大山,来回要走一整天,脚力差的人要两天,今晚宿在大本营的牛场。如果骑骡子,就省力得多,也快得多。但是租骡子得趁早,这个时间恐怕已经没有骡子了。上海人点头称是,并说他们的两个女人就是今天一早骑骡子上的大本营,要到晚上才回得来。
真奇怪,为什么上海人的两个女人去了大本营,留下两个男人看家?
厨师走开了,他迈动两条穿着黑长筒胶鞋的腿,跨出客栈院子的篱笆墙,向溪边走去;仿佛秃鹰离开了鹰巢,去草地上寻觅他的猎物。
从院子一角的木棚子里传来马达轰响,阿钦布老板正在调试发电机。成都男人已经穿上他女人为他抖落掉跳蚤的内裤,两夫妻一道出门去了,客栈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和上海人。
“你们今天可以去神瀑,”上海人说,“明天再去大本营冰湖。神瀑路近,又好走,都是平路,不用爬山。你们从客栈向西走,从白塔走到庙,再从庙一直走进峡谷里的森林,再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去神瀑只有一条路,中间没有岔路,你们顺着河走,一定不会迷路。现在是十点钟,你们走得快,三个小时,一定可以来回。你们顶好带上雨衣,今天一定下雨。”
上海人又教我们两个人吃一只鸡的办法:一只鸡一顿吃不完,可以分成两顿,今天吃半只,明天吃半只,明早还可以吃一顿鸡汤面,山里天气凉,鸡汤摆一天,一定不会坏。
我们得到这个吃鸡的办法,非常高兴,向上海人道了谢,连忙去溪边找到厨师。请他替我们挑一只顶好顶肥的母鸡。
“好的,你们的鸡,中午吃还是晚上吃?”他照例问我们。
“晚上吃,”猫说完,想起刚才上海人吩咐厨师的话,又添上一句:“汤里加点松茸!”
“好的!”
老厨师笑嗬嗬,从黑皮裙底下伸出一只粗厚的巴掌,和猫击掌为定。
我们订好了今天的晚饭,便动身去神瀑。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8 17:46:14 +0800 CST  
我和猫背上背包,拿起棍子,走过院子,从搭在篱笆墙上当吊桥的两条木板走出神瀑客栈,走过溪桥,走上平原,延着平原中间被人和骡子踩秃了草皮,裸露着黄土疙瘩的路径向前走去,走过白塔,走过庙,一直走进峡谷底下的森林。路径的右边是小溪,左边临近平原与长满森林的山麓之间的深堑,有一条河流藏在深堑下面,看不见河水,光听见水浪的波声。天气晴朗,阳光灼人,但是云汽升起在中天,云汽从峡谷宏阔的深处冉冉上升,在高空铺积起雪白厚实的云团,遮挡了神女峰的容颜。我们走进森林,这时候阳光消失了,峡谷消失了,云汽消失了,平原,深堑,以及小溪皆不知所踪,只有脚下的路径还在森林之间延伸着。然后我们便看见了藏在深堑里的河流。它从幽暗的谷底流上了地面,又流进同样幽暗的森林,仿佛是不肯见到阳光似的。它安静而又喧哗的流淌着,发出持续不断的,有分寸的,不急不缓的波声。我们透过树枝,树叶,荆棘和草丛,看见河水近在咫尺,闪耀着青白的微光,又象晨曦,又像黄昏似地暝晦的、扑朔迷离的光明。
这条河正是雨崩河,但不是我们昨天经过的雨崩河。有两个雨崩村,也有两条雨崩河,它们的源头不同。我们昨天经过的雨崩河发源于将军峰脚下的冰湖,而这条雨崩河发源于神女峰、和五冠峰脚下的神瀑。两条河后来合并成了一条河,河流交叉汇合的形势组成了一个“丫”字,我们昨天横穿了丫字右边的一撇,现在正沿着左边的一撇溯流而上,寻找它的源头,——雨崩村夹在两撇的中间,底下的一竖则从这里一直向东,流进澜沧江里去。
这左边一撇的雨崩河却不如右边一撇水势浩大,凶猛湍急,它温柔得多,水势也弱,河床浅缓,随处可见河底的石头。我们顺着河边向前走,森林里便有了两条路。一条是给人走的路,一条是给河走的路。在河的路上,河床铺就宽广的台阶,河水便在这些台阶之间跳跃上下,哗哗的翻涌着浪花,好象一群群白鱼努力想要爬上一级级碧玉台阶所砌的山路,朝着它们的出生地洄游。河的路上真是热闹,比这边人的路上可热闹多了。仿佛有许多人都在那路上来来往往,他们笑语喧哗,互相亲热的打着招呼;这边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拄着相同的木棍,迈着相同的步迈,一个人好象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天到这般时候了,不会再有什么人往神瀑去,峡谷底的森林里杳无人声,唯有雨崩河哗哗歌唱,喧嚣而繁忙。
然而我们错了,人的路上并不孤清。在林中一片树木稀疏的空地上,河水从两岸铺满卵石的河滩中间慢慢流过,水面平得没有一根波纹,没有一朵浪花,如一匹布在织布机上无声无息的滑过去;雨崩河突然在这里变得异样的肃静。——但是两岸的河滩上却聚集着另一种奇异的喧闹,来自人世,又超乎人世之外的喧闹……河滩上堆满了玛尼堆,数量多得无法计算。它们或是被雨崩村的村民,或是被前来梅里雪山转山朝圣的藏民路过这里时,就地取材,用河滩上的卵石搭起一个简陋的宝塔,——这就是玛尼堆,藏族人提前为灵魂置下的产业:藏族人相信他们死后的灵魂会再回到这里,住进他们生前搭成的房屋里去。我们来到藏区后,看见过不少玛尼堆,在纳帕海草原,在松赞林寺周围,在滇藏公路旁每一个靠近大江,峡谷,雪山的拐弯上,都看见过玛尼堆,却从未曾在一个地方看见过如此多的玛尼堆。河滩上已没有一寸空地,挤满了各形各样,又差不多完全相同的缩微建筑。它们全用卵石造成,简单,随意,抽象,好象现代派的作品。那是一座卵石的城市,建造在河的两岸。城市里的房屋或大或小,普通是用十几块卵石搭起一个五七层高的塔锥,最大的就如同一座堡垒,有门,有窗,有结构复杂的拱顶,最小的只有两块石头,一块叠在另一块上面;有的房屋要住进一个家庭,有的房屋只为自己而建。
充满玛尼堆的河滩,巍巍耸耸立在河之两岸。它不是一片坟场,坟墓是死尸的居所,而玛尼堆是灵魂的家园;它亦不是一片被遗弃的荒墟,它是有生命居住的大城,——生命本来并不只拥有一种形式。这是一座未被纳入德钦县行政版图的城镇,这是一座不必向谁交税、不必服兵役的化外之邦,这是比雨崩村更纯粹、更永久的世外桃源。雨崩已被人世摧残,而活着的人永不能打搅此间的宁静。在这座灵魂的自治城里,有的房子已经住进居民,有的房子还空着,等待它们仍在人世红尘中辛苦辗转的主人归来。假若不惮冒犯,揭开某个玛尼堆的鹅卵石盖子,或许就能看到人们所谓“灵魂”的样子?一个人只有一个灵魂,一个灵魂只能住一间房屋,哪怕生前广厦千万,死后也只能住在小小的一间,为了这唯一的归宿地,必须仔细挑选。——但是有那么多人都愿意住在这里!住在梅里雪山,雨崩村旁,神女峰下峡谷底寂静的森林,让潺潺的雨崩河日夜从身畔流过……
阳光从树木稀疏的空中洒下来,照亮了河水,又穿透河水,照亮了河底的卵石,又湿漉漉的爬上岸,照亮了河滩上卵石营建的城市。我们伫立在人从森林中开辟出的路径上,望着水边同样是人建造的房屋鳞次栉比的城市,倾听聚集在城里的居民们嘁嘁喳喳的喧哗声,它们和河流的波声一样荡漾着,它们亦和这条川流不息的雨崩河一样,不知曾始于何年,不知将终于何时。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9 12:32:14 +0800 CST  


雨崩河边的玛尼堆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9 17:16:49 +0800 CST  
@四季之人 2015-02-09 19:42:17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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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终于来了一个书友!欢迎来到梅里雨崩,山路辛苦,抽支烟再走!:)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0 10:24:20 +0800 CST  
猫知道不少藏族人死亡信仰方面的传闻,便告诉我关于玛尼堆的典故由来。我一边听她讲,一边望着河滩,渐渐感到阳光强烈,眼睛有些痛涩,才想起今早出门忘记点眼药水了。这时候离出发已有二十分钟,往返最快也得半个小时。我把背包交给猫,提起棍子,转身便往回走。我大步流星的走在宽阔平坦的林中大路上,棍子拖在身后,偶尔点一点地。地土干爽而松润,长着一层薄薄的苔藓,上面撒满树荫,落叶,死荆棘弯曲带刺的残枝,以及从树上掉落的枯萎的果实。苔藓在我每一步践踏下死去,又从我踩不到的地方重生。肥壮的蘑菇垂手可拾,采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在森林和雨崩村人的汤锅里轮回。我一直走出了森林,途中一个人也没有遇见。我走上平原,走过庙,走过白塔,延着来时路一直走过溪桥,走进神瀑客栈的院子,看见院子里空空荡荡,保持在离开时的样子,看见上海人还坐在走廊上喝茶,杯子里续上了新水。我开门进房间,点了眼药水,立刻又出门,一口气走回猫等我的堆满玛尼堆的河滩,时间刚刚过去半个钟点。两个人离开河滩,继续向前走。半个小时后,一道木栅栏挡住去路,栅栏由几根粗大的木梁做成门闩,另有尖利的木蒺藜挂在外面,仿佛是为了防备野兽从此路上通过。门闩没有插死,我们推开栅栏门,走了过去,又走了大约十分钟,才走出了这片幽深寂静,暗河奔流的森林。
走出森林,峡谷又出现了,这时峡谷已比先前宽阔得多,正是一个深广的盆地。潮湿的云汽在山间飘移,又升上天空聚积成雨云,象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盖子把盆地严严的覆盖了起来。——看来真是会下雨呢。雨崩河流出了森林,又流上地面,在谷底许多大如茅屋的石头之间穿流,河道变得曲曲折折,水势亦越来越弱,波声也暗哑多了。这时候的水路比人路难走了,时常搁浅,甚至断流,有时河水被一块巨石截断,生生的砸进地下,又从巨石另一头接起来,艰难的向前爬行。果然是快到源头了。我们溯河而上,走过森林外边、在地图上有标记名叫做“牧场”的地方,就是在路径两旁、依山傍河各有一片狭窄的青草地,其间盛开着许多茎长一米、花盘大如菜盘、颜色有红有白的硕大野花,几头毛色纯黑的牦牛或蹲或卧在花丛里,慵懒的吃着草,不必风吹草低,也能醒目的看到。牧场上盖着两座牛棚,有藏民在牛棚前卖烧烤小吃。终于看见游人了,三三两两的背包族从前面的山路上走下来。靠近相问:“神瀑还有多远?”回头一指:“就在前面!”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0 17:43:54 +0800 CST  
@五柳 2015-02-11 08:3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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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五柳先生夸奖!
图片不能多贴,否则大家只看图,不看文了。看字累啊!
活得潇洒更谈不上。那年去云南玩了十九天,回来写这本游记用了三年,改了无数遍,天天累死累活的爬格子,大年三十还在写,有什么潇洒可言!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1 10:57:58 +0800 CST  
@诗溪散人 2015-02-11 16:14:22
游历的线路和目标虽然相同,但每个人的游历经过却各有特色,游记写作也各有千秋。“去云南玩了十九天,回来写这本游记用了三年,改了无数遍”,令人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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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诗溪散人,当时只是想随便写写当练笔,写起来就收不住了。大自然蕴藏着无穷的矿脉,自然的箫声与人间烟火结合,游记其实是很可以挖掘做文章的。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1 17:15:45 +0800 CST  

果真就在前面,我们才走出“辽阔”的牧场,便一眼看见了神瀑,遥遥挂定前川。我们已经走到神女峰及五冠峰的山脚下,两座雪山巍峨的山形被盆地上空的雨云埋去一半,女神的面容,和女神之子的五个参差不齐的头顶都淹没进云雾里,但是从神女峰右侧一直延伸到五冠峰山腰上那一大片远望如蓝水晶矿般璀璨华贵的冰盖却更加清晰而壮观,冰盖周围散落着一块块积雪,填充了山势凹陷以及背阴的地方,它们或厚,或薄,尤以山脚下的一块积雪最为巨大,从山坡险峻处、冰盖结束的地方俯冲下来,一直冲进盆地的深处,形成一个壮观的雪盖。在它附近,以及比它高的地方生长着茂盛的森林,皑皑白雪掩映着绿树浓荫,鲜明的色彩多么迷人!但是雪山的冰雪却并不总是纯洁无暇的,在冰盖和雪盖上面,撒落着许多灰黑色的脏东西,仿佛北方冬天为了化雪撒在街道上的煤碴。这些脏东西是山体风化剥落下来的岩石碎粒,它们是雪山扔的垃圾,一定程度上破坏了雪山冰清玉洁的美。——但自然的存在本来不只是为了制造美。雨崩河在那块巨型雪盖下面耗尽了力气,它气息奄奄的向山坡上爬行,最后化成一绺绺涓涓细流,消失在雪盖融化的底部和岩石之间一个个小山洞似的空穴之中。然而它转瞬又从雪盖消失的地方重生,并壮大。就在五冠峰右侧一壁敦实而厚阔的悬崖下面,雨崩河突然立了起来,分成两股,肩并肩挂在悬崖之上,它水势激增,突然从哪里获得了增援,两条雪白的水龙打从黑色岩石前面滔滔泄落,隔得很远也能听见水流溅起的声响。

那两条水龙就是神瀑了,这一条雨崩河的源头。瀑布远远说不上壮观,无论落差还是水量,放在别处不过是两条较大的流泉,可配上了雪山,便生出不平凡的神韵,——只要想想它们是雪山冰寒的肌肤所化!是积年的落雪,古代的冰川,为那对水龙披上鏻甲。它们是雪山永流不尽的两行冰冷的眼泪,是雨崩河伸向雪山母亲的一对有时丰腴、有时枯瘦、却永远洁白无暇的手。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2 12:28:23 +0800 CST  


梅里雪山 神瀑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2 18:11:32 +0800 CST  
我们朝神瀑走去,平路转为山路,渐行渐陡。此地的山路多石少土,碎石碴子硌鞋底,倒不泥泞,路旁树木稀疏,整个雪山、及山脚盆地中的情形一览无遗。这时候才感觉到雪山的大,人在山路上走,就仿佛几只蚂蚁,走了多久,雪山还是一样远,瀑布还是一样远,两条水龙只不过稍稍粗了一点点,高了一点点。周围的风景也一点没有变,“移步换景”四个字在这里完全不适用,去年在黄山时,山路上便有一个广东女人一边走,一边反反复复的嘟囔着一句话:“砍山袍洗马,”“砍山袍洗马,”(看山跑死马)我们今天可算也领教了这“砍山袍洗马”。偏巧又开始下雨。雨不大,但又细又密,冷风瑟瑟,吹动满山云汽,潮湿的雨雾铺天漫地,好象一头庞大无朋的牦牛,把人和一切物事都紧裹在它湿漉漉的白毛之中。我们穿上雨衣,顶风冒雨向山顶走。幸而路是石头路,若换成昨天爬南宗垭口时的土路可完蛋了。石头着水虽不泥泞,但湿滑异常,我们每走一步都得十分小心,速度更加迟缓。
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时间既已不早,天气又这样坏,大多数背包族都向雨崩村返回了。突然前面山坡上走下来一个人,形象好生熟悉,仔细一看,竟是老乡,隔老远我们便认出了她童子军式的帽子。昨天我们和老乡一块儿搭扎西司机的越野车到西当,一开始爬山,老乡就甩掉了我们,以后再也没有看见她。没想到她今天也来神瀑了。老乡走得很快,低着头,迈着她惯常的大步子,从湿滑坎坷的山路上蹦蹦跳跳的走下来。更奇的是,她背上竟然还背着一个人。我们喊她,她抬起头向我们看了一眼,照旧又低着头走路,背着那个人一直走到我们跟前,才停下来说话:
“是你们呀!我在山上就看见你们喽!”
“我们也早就看见你了,你今天也来神瀑了?你背的这是……”
我们已经看清,老乡背的人是一个男孩,大约十来岁,看穿戴象游客,脸上却又黄又瘦,皱眉瘪嘴,一副苦相,好象有病似的。
“我们住一个客栈的人的娃儿,跟起我来神瀑的,他说他脑壳痛,走不得喽,我就背他下去。”
“哦,是这么一回事!”
我用眼睛掂量这男孩,他虽身个子瘦小,到底是个人,比一个背包可重,少说也有五六十斤,而且男孩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老乡就一个人把这份重量从山顶背下来。她站在路旁和我们说话,也不放下他,象浑然不觉背上的重量。
“你住在哪里?上雨崩还是下雨崩?”猫问老乡。
“我住下雨崩。”老乡背着男孩答道。
“我们也住下雨崩,神瀑客栈103房,你晚上来找我们!”
“要得!”
老乡背着男孩,大步下山去了。
我和猫望着老乡走远,称赞着她的体力,都说老乡是一个负责任,肯帮助人的人,对她的佩服又增添了几分。
告别老乡后,我们又继续“砍山袍洗马”。该吃午饭了,潮地上无处可坐,我们站在路旁,就着天空里的雨水和瓶子里的白开水,吃早晨从食堂买的馒头和煮鸡蛋。淋雨,劳乏,对长路漫漫的厌烦,使我们丧失了味觉,尝不出食物的香甜,只是机械的咀嚼着,吞咽着,将烟火食的营养填进空空的肚肠。吃完了,把蛋壳装进原来的塑料袋,塞回背包里面,继续向山顶走去。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3 16:26:53 +0800 CST  



神瀑近景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14 10:21:09 +0800 CST  

楼主:石中火

字数:90405

发表时间:2015-01-11 20:0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1 09:22:2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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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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